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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庄不周     汉道天下txt下载     汉道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46章 女史蔡琰

    蔡琰拿着文稿,从帐篷里走了出来,见赵温、张喜摇头叹气,心中疑惑。

    她上前见礼。

    赵温点头致意,一眼看到了她手中的文稿,顺口说了一句。

    “这是新作吗?”

    “非也。”蔡琰摇摇头。“这是奉诏为陛下草拟的诏书,庆功宴上要用的。”

    赵温惊讶地看着蔡琰。“陛下让你草拟诏书?”

    蔡琰有些害羞。“蒙陛下不弃,召妾为女史,承先父遗业,侍候文书笔墨。”

    赵温回头看了一眼张喜。

    张喜也有点紧张起来。

    蔡琰做不做女史,他们不在乎,但承其父遗业这件事有点麻烦。

    蔡邕官职并不高,但他的学问极好,最出色的就是史学。从孝灵帝时起,直到去世之前,他的大部分精力都是著史。

    王允杀蔡邕,有一个关键的理由就是怕蔡邕著谤史,将来在史书上对他不利。

    赵温、张喜不像王允那样担心,可是这几年,为了和董卓、李傕等人周旋,难免会做一些屈己从人的事。这要是记到史书里,他们可就遗臭万年了。

    两人不约而同的点点头,转身离去。

    蔡琰不解,却也没多想,转身来到天子帐前,报名请见。

    刘协正在帐中得意,听到蔡琰来了,命她进来,随口问道:“你与司徒、司空相熟?”

    “臣妾当年随父在京,曾有幸拜见司徒、司空。”

    刘协没有多问,从蔡琰手中接过诏书草稿,看了一遍。

    蔡琰还算有心,并没有引用太多生僻的典故、字眼,他读起来没什么问题。可若是考虑到届时在场的有一半是半文盲的武夫,这篇稿子还是太雅致了。

    刘协想了想,还是坦率的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蔡琰垂了头。“臣妾再改过。”

    “改是要改的,只是不用过于迁就武人。你迁就不来,强行修改,反倒别扭。”

    “那……”蔡琰尴尬不已。

    本以为自己用心写了一夜的稿子,一定能让天子满意,没想到还是这个结果。

    “你就按史书的标准拟诏,届时朕脱稿宣讲便是。”刘协笑笑。“与那些粗汉说话,朕略有心得。”

    蔡琰如释重负。

    她写这种稿子的确别扭。

    不是她不知道那些粗汉听不懂雅词,而是粗汉能听得懂的话,她实在写不出来。毕竟是诏书,将来要载入史册的,写得太粗俗,丢的不仅是她个人的脸,还有朝廷的脸。

    天子这个办法,完美的解决了她的难题。

    心情轻松了,蔡琰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臣妾遵旨。”

    刘协想了想。“以后称臣即可,不用称臣妾。”

    “可是臣妾是女子。”

    “既然入仕为官,就都是臣,不要再分男女。你不是后宫女史,而是朝官,将来要写的是国史,不是后宫史。”

    蔡琰心中不安。“陛下不弃,臣……感激不尽。只是朝廷自有制度……”

    刘协摇摇手。“朕正要和你说这件事。”

    “请陛下垂示。”

    “朝廷的确自有制度,但制度并非一成不变。就比如汉初有丞相,如今却无,岂能一概而论。以史为鉴并非复古,而是鉴其成败,取其精华,因时而变。”

    蔡琰觉得有理。“陛下所言,诚为至理。”

    “朕本该亲览典籍,奈何军政繁忙,怕是没那么多时间。你通读史书,捡其精要,以咨顾问。”

    “唯。”

    “朕有几个题目,你先记下来,优先考虑。”

    “唯。”蔡琰取出随身携带的木简和笔墨,端身正坐,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刘协有点意外。“你倒是准备充分啊。”

    蔡琰脸色微红。“先父待诏,又好读书,笔墨都是随身带的。臣……自出生起,便随先父流浪江湖,染其习风,已经成了本能。”

    她顿了顿,又道:“臣能重操旧业,再执笔简,乃陛下恩德所赐。臣,铭感五内,此生不敢忘,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刘协摆摆手,推过一杯水,示意蔡琰喝口水,平复一下心情。

    劫后重生的人更知道感恩,唐姬如此,蔡琰如此,那些被解救出来的关东百姓也如此。

    蔡琰谢了恩,接过水,悄悄地拭去眼角的泪珠,重新拿起笔墨。

    刘协拟了几个题目:

    一是有汉四百年的制度变迁。汉承秦制,如何一步步演变成今天这般,其中利弊如何,又当如何改进,以适应当前的形势。

    二是学术变迁。以儒学为主,包括道法各家的学术是如何变迁的,其中又有哪些有利,哪些不利,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又该如何纠正。

    三是当前形势。要着眼于天下,分析各地经济民生、风土人情,为朝廷制定平定天下,中兴大汉做资料上的准备。

    刘协最后又关照了一句,重点研究《太平经》,看看是什么吸引了数以百万计的百姓跟着造反。

    他很快就要去河东,与白波军接触。在此之前,他必须做好理论上准备。

    “陛下要去河东?”

    “是啊,你觉得可行否?”

    蔡琰沉吟了片刻。“臣在河东不足一年,且足不出户,了解有限。不过曾听先父说过,河东虽在司隶,却与河内、河南不同,恐怕不是合适的龙兴之地。”

    “有何不同?”

    “陛下能说得出几个河东籍的大臣?”

    刘协仔细想了想。结合两世记忆,除了那些在后世闻名的徐晃、裴潜等人,他想得起来的也就是卫青和霍去病、霍光。

    与并称三河的河南、河内一比,河东就像是妾生庶子。

    “这是朝廷有意为之,还是地理所限?”

    “臣一时也说不清楚,但河东虽无世家,却多豪族。地近匈奴,筑堡自守者比比皆是,是以不惧官府,对朝廷也无太多忠心。如今天下大乱,百姓流离,陛下去河东,如何与豪强相处?”

    刘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只知道历史上的刘协虽然经过河东,却没有留在河东,以为当时的他不知道天下大势,一心想回洛阳。现在看来,河东对朝廷没什么向心力可能也是原因之一。

第147章 与狼共舞(鹤舞白沙盟主加更)

    但刘协并没有因此改变计划。

    河东还是要去的。

    他本来也没指望河东豪强,他的希望是白波军。

    如果按照光武皇帝的故事,依靠地方豪强的支持中兴大汉,那河东的确不适合。

    这不仅是蔡琰的观点,可能也是很多大臣的观点。

    杨彪、士孙瑞之所以没有反对,不见得就是看中了河东——他们比蔡琰更了解河东的情况——而是当时无处可去,只有河东可能落脚。

    可是站在更高的维度来看,河东不仅可以去,而且非常适合。

    豪强据堡自守,普通百姓四处逃难,抛荒的土地更好用来安置白波军,屯田养兵。

    何况河东还有盐铁之利。

    刘协让蔡琰多收集一些河东的资料,做好准备。

    蔡琰一一应了,又说了一些细节,起身告退。

    蔡琰被困西凉军中数年,自然没有随身衣物,她现在穿的都是唐姬的衣服。从背后看,与唐姬颇有几分相似。

    只是不知道她穿上官服是一副什么模样。

    应该不会比影视剧里的上官婉儿差吧。

    朕若能中兴大汉,一脚跨过魏晋南北朝,直接进入大唐盛世,岂不美哉。

    虽然这条路不好走,但值得一试。

    夕阳西下,杨定站在将台上,一次次的拍着栏杆,长吁短叹。

    天子御营方向一片平静,他期盼的使者身影迟迟没有出现。

    此时此刻,他无法期望天子使者的出现,哪怕是下诏降罪,也比现在这样悬着好。

    他派人去御营打探过消息,想找杨修帮忙,却听说杨修不在御营,去了骠骑将军张济大营。

    很多人看到杨修在张绣的陪同下向东去了,确凿无疑,并非杨修避而不见。

    派去的人没找到杨修,却打听到了一个消息。

    天子将在今晚召开庆功宴。

    “庆功”二字,又给了杨定一个响亮的大耳光。

    这一战之激烈,即使他远离战场也能感觉得到。天子亲自上阵搏杀,手刃李傕。士孙瑞被甲骑冲击,阵地崩溃,险些阵亡。射声营射空了箭矢,拔刀上阵肉搏。

    人人都拼了命,只有他杨定养精蓄锐,看了个寂寞。

    原本以为两败俱伤,自己不可或缺,没想到天子上阵,一举扭转形势,不仅击杀了李傕,还迫使张济俯首称臣。

    自己一下子变得无足轻重。

    功劳都是别人的,只有耻辱是自己的。

    杨定心里也清楚,部下对他意见很大。一部分是觉得他错过了立功的机会,别人吃肉,他们连汤都喝不着。一部分是觉得他忘恩负义,对不起天子的殷切希望。

    天子为了给他送粮,不惜命令南北军主动出击。

    他却见救不死,想渔翁得利。做人做到这个地步,就算是西凉人也不能接受。

    面子可以不要,生死却不能掉以轻心。

    杨定下令全军戒备,以防天子命人来攻。

    不用天子出手,想用他的人头邀功的比比皆是。

    甚至他身边就有。

    杨定越想越不安,冷汗浸湿战袍,一重又一重。

    他叫过两个亲信,哑着嗓子说道:“你们一个去御营,求见郭侍郎;一个去张济的大营,求见杨侍郎。快去!”

    两个亲信不敢怠慢,匆匆下了将台,翻身上马,飞驰出营。

    刘协与贾诩对坐,说些天南海北的闲话。

    天色将晚,庆功宴即将拉开大幕。有资格参加宴会的人几乎都到了,在外面搭好的席中就坐。大家心情都不错,呼朋引伴,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郭武走了过来,见贾诩在座,神情有些迟疑。

    贾诩识趣的起身。“陛下,臣去见见故人。”

    刘协点点头。他重视贾诩,但贾诩的身份只是一个侍中,是不够资格坐在近处的。他提前将贾诩请到帐中说话,也是为了表示对贾诩的亲近,不能以席位坐次为标准。

    “李应、李桓那里,还请先生多多费心。”

    “这是臣应尽之职。”贾诩含笑拱手,转身去了。

    郭武近前,低声说道:“陛下,后将军杨定派人来了。”

    “是么,说些什么?”

    “后将军后悔莫及,想当面向陛下请罪。”

    刘协哼了一声。

    都到这时候了,杨定还在玩心眼。他真想请罪,何必要派人来试探,直接上书即可。派人来问,自然是想保住官爵,参加这场庆功宴。

    只要不免职,又参加了庆功宴,他就可以自诩为有功之臣。

    “你觉得呢?”

    郭武沉默了片刻。“杨定抗诏,见死不救,依律当诛。只是臣此战能立微末之功,除了陛下英明,也有杨定一分功劳。若不是他赠臣精甲,臣迎战飞熊军游骑时或许就阵亡了。于公于私,臣不能不言。”

    刘协仔细想了想,叹了一口气。

    现在还不处杀杨定的时候,他只是想敲打敲打杨定。

    杨定虽然可恶,终究还是有点功劳的。

    如果不是他牵制了李式,李傕中军尽出,形势将更加严峻,能不能有翻盘的机会,真不好说。

    既然杨定求到了郭武面前,想来他也清楚其他西凉人是不会帮他的。

    借这个机会,让郭武还了杨定的人情,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他派人去求杨修了吗?”

    “派了。”

    “你去找杨修,让他去见杨定。”

    郭武会意,深施一礼。“谢陛下。”

    等郭武出了帐,刘协起身,在帐内来回转了两圈,依然有些意难平。

    这一战看似大胜,情况有所改观,其实并没有本质上的变化,至少目前还没有。

    必须尽快离开华阴,赶赴河东,摆脱被西凉军包围的不利局面。

    与狼共舞,听起来很浪漫,身临其境才知道恐怖。

    “陛下,时辰已到。”身着朝服的太常王绛走了进来,大声说道。

    “骠骑将军到了吗?”

    “该来的都来了。还有很多没有资格参加,却想朝见天颜的,都在塬下,等候陛下接见。”

    刘协笑笑,转身招呼道:“皇后,准备好了吗?”

    “臣妾准备好了。”伏寿应声道,掀门轻掀,脚步袅袅,从内帐走了出来。她含羞带怯,偷偷地看了刘协一眼,又向王绛颌首致意。

    王绛躬身施礼,转身出帐,在帐门外站定,气运丹田,放声高呼。

    “天子驾临——”

    武官以骠骑将军张济为首,文官以司徒赵温为首,纷纷起立,拱手施礼,齐声大呼。

    “臣等恭迎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148章 庆功宴上

    刘协举起手,向众臣示意。

    虽然被白玉串珠挡住了视线,刘协还是能感受到众臣掩饰不住的兴奋。

    自从董卓入京以来,他就没见过类似的情绪。

    他们压抑得太久,太需要一场胜利。

    塬上海啸般的欢呼嘎然而止,塬下的欢呼又继续了一会儿,才慢慢平息。

    感受着无数人的热切的目光,刘协忽然有些紧张。

    这可是真正的万众瞩目。

    他悄悄地握紧了手。

    手心全是汗。

    好在这件朝服虽然有点小,袖子却足够长,将他的小动作藏得严严实实。

    “陛下。”伏寿感觉到了刘协的紧张,将手伸了过来,扯了扯刘协的袖子,轻声笑道:“他们都是陛下的臣子,不是穷凶极恶的西凉兵。”

    刘协微微侧脸,想看一眼伏寿。脑袋微微一动,眼前的白玉珠串就晃动起来。

    他连忙停住,只是将手伸了出去,隔着袖子,握住了伏寿的小手。

    伏寿轻轻的挣了挣,没有挣脱,便也放弃了挣扎。

    两人携手向前,在王绛的引导下就座。人坐下了,才想起还没让大臣平身,又不好起身,只好挺身坐着,说了一声:“众卿平身。”

    王绛随即朗声说道:“陛下口谕,众卿平身,就座。”

    众臣见刘协自顾自的坐下了,正自疑惑,听了王绛此言,方才释然,纷纷落座。

    赵温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不禁心中酸楚,不由自主的落了泪。

    自天子登基以来,就没有过这么大的场面。天子年幼,又没有实际经验,在礼节上难免有疏忽。

    大汉这几年太不容易了。

    赵温的席位就在刘协的左手。见赵温落泪,刘协以为他有什么委屈,又想趁机进谏,心里有些腻歪,却不得不主动发问,以示关心。

    “司徒,这是何故?”

    赵温原本还能勉强忍着,听得天子发问,不禁放声大哭。

    “自先帝大行以后,大汉屡经劫难,人人自危。臣等无能,不能护持陛下,使陛下屡受贼臣欺凌,朝廷尊严扫地。幸而上苍不弃,火德延续,陛下英武,大破李傕。臣五内振动,不能自己。君前失礼,请陛下治罪。”

    赵温说了一半,不少大臣便跟着哭了起来。有的伤感垂泪,有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捶胸顿足。

    坐在刘协右手首席的骠骑将军张济如坐针毡,神情尴尬之极。

    刘协听了,也有些心酸。

    这些大臣或许有这样那样的心思,但他们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有抛弃朝廷,本身就不容易。

    “诸君不弃朝廷,朕甚是感激。”刘协起身,走到赵温面前,弯腰将赵温扶了起来,又面向众臣。“孟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又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今日之苦难,正是明日之辉煌所本。”

    他举起酒杯,大声说道:“朕不敏,愿与诸君同心,再兴大汉,共建太平。”

    众臣纷纷举杯。“臣等愿与陛下同心,再兴大汉,共建太平。”

    张济也举着酒杯,只是声音不大,底气严重不足。

    刘协看在眼里,却不说破。

    刘协归座,赵温抹干了眼泪,上前敬酒,献祝辞。

    众臣的心情渐渐平复,程序又回到了正轨。

    赵温、张喜敬完酒,以大司农周忠为首的九卿上前敬酒。

    张济坐在对面,神情不安。

    按理说,他这个骠骑将军位在三公之上。要敬酒,也是他先敬。可是从收到位次的时候,他就知道他这个骠骑将军已经不在三公之上,此时此刻,看到这个局面,他除了忍气吞声,什么也做不了。

    如果他能做点什么,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尽管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低估了形势的严峻。

    很显然,天子大破李傕之后,威望陡增,已经不能再将他当作不懂事的小皇帝。从他的表现来看,他或许有些生涩,却拥有足够强大的魄力,有英主之气。

    难怪连李傕都死在他的手上。

    见九卿敬完酒,张济起身,与夫人邹氏一起,端着酒杯,来到刘协面前。

    “骠骑将军臣济,拜见陛下、皇后殿下。”

    邹氏也跟着行礼。她也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场合,显得有些局促。

    相比之下,倒是伏寿落落大方,尽显皇后风范。

    喝完酒,张济正准备回席,刘协叫过侍酒的郎中,让他给张济添了一杯酒。

    酒其实都是一样的酒,只不过是从他专用的酒壶里倒出来的,意义便大有不同。

    张济先是一惊,随即大喜,连忙双手捧杯,生怕洒出一滴。

    有了这杯御酒,他就有足够的底气向别人宣布圣眷不衰。

    “陛下,这……臣……臣真是……”

    刘协笑笑,将手中的酒杯与张济轻轻碰了碰。

    “将军虽然没有参战,却也是有功之人。若非羽林中郎将率精骑突阵,斩杀胡封,只怕李傕还能再坚持片刻。将军教导有功,为国育才,朕当敬将军一杯,聊表敬意。”

    张济尴尬地笑着,无言以对。

    他又不傻,岂能听不懂天子的言外之意。

    你能坐在这里喝酒,不是因为你有功,而是张绣有功。

    这一次放过你,下一次再犯,就不会有人救你了。

    他只能捧起酒杯,一饮而尽。“老臣何其有幸,能为陛下效劳。之前为人所误,多有不当,还请陛下恕罪。从今日起,老臣唯陛下马首是瞻。”

    “当真?”刘协含笑看着张济。

    张济一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都是场面话,天子怎么当真了。

    你这句“当真”问的是为人所误,还是唯你马首是瞻?

    可是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陛下面前,老臣岂敢妄言欺君。这都是老臣的肺腑之言。”

    刘协点点头。“朕还真有一件事,要拜托将军。”

    张济心中一紧。“不知陛下说的是?”

    刘协拍拍张济的手。“酒宴之上,不便详言。明日将军来见朕,朕与将军细谈。”

    张济不明所以,只能点头答应。

    刘协转头看向邹氏,轻声笑道:“骠骑将军乃是国之干城,他的健康就托付给夫人了。待他日骠骑将军功成,朕当赐夫人诰命,荣耀门楣,恩泽子孙。”

    邹氏措手不及,慌乱地答应着,脸色绯红。

    刘协看得真切,不禁暗笑。

    果然是丰韵犹存,难怪阿瞒把持不住。

第149章 姗姗来迟

    回到席中,张济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

    天子明显对他有意见,只是忍着不发。

    为什么忍着?说不清。

    也许是想饶他一次,不和他计较,也许是忌惮他的实力,不想节外生枝。

    天子说有事让他做,还很重要,却又不直说,让他明天请见。

    这是故意吓他,还是的确重要,要和他单独说?

    张济说不清楚,一会儿觉得天子器重自己,要倚以重任;一会儿又觉得天子可能给自己挖坑,应该多加小心。

    邹氏却有些兴奋。

    她一边看着接受诸将庆贺的天子,一边想着天子刚才说的话,越想越觉得前途光明。

    李傕、郭汜已死,丈夫张济就是官职最高的将领,天子加以笼络也是自然的事。如果张济立了功,自己就会成为诰命夫人,将来若是生了儿子,还能荫泽子孙。

    想想都开心。

    唯一的遗憾就是她还没生儿子。

    邹氏斜眼看了看张济,悄悄地抿了抿嘴唇,挑起一抹浅笑。

    张济之后,段煨、杨奉等人依次上前敬礼。

    比起心神不宁的张济,他们明显要轻松得多。

    从座次的安排上,他们便心中有数,功劳有多大不好说,至少不会有过。

    酒过一巡,太常王绛刚准备宣布下一个流程,刘协打了个手势,将王绛叫到身边,耳语了几句。

    王绛迟疑了片刻,走到赵温、张喜身边。

    “司徒,司空,陛下要向文武家眷致意。”

    “为何?”赵温眉头微皱。

    “陛下说,此战能胜,不仅得益于将士用力,也得益于家眷支持。若不是他们忍饥挨饿,每日仅食一餐,将粮食省出来供应将士,未必能坚持到最后。”

    赵温和张喜交换了一个眼神,又起身走到九卿席中,与士孙瑞商量了几句,最后点了点头。

    王常回到刘协身边,点点头,转身面向大臣,清清嗓子,大声说道:

    “陛下有诏,此战能胜,一是将士不惧牺牲,与敌死战;二是家眷齐心,节省资粮。今日庆功,既赏将士,亦赏亲属。”

    文武官员见赵温等人商议,便知有事,而且是大事,否则不会让三公九卿如此郑重。现在听说是天子要向他们的家眷致意,多少有些意外。

    但没有人会反对。

    刘协向伏寿示意。两人起身,穿过文武官员之间的通道,来到御营外。

    文武大臣不敢怠慢,纷纷起身,随着天子走出大营。

    王绛抢先一步,派人到各营通报。原本就有不少人在营外观望,如今听说天子要专程出程,向他们表示感谢,个个兴奋莫名,都从帐中赶了出来,摩肩接踵,挤在一起,等着欣赏天颜。

    既为了安全,也为了大家能看得更清楚,王绛安排一些郎官手持火把,站在天子两侧。

    塬上的官员家眷大多都见过刘协,对皇后伏寿也不陌生,可是此时此刻,见皇帝、皇后盛装而来,雍荣华贵,与平日的平易近人大不相同,顿觉大开眼界。

    这才是皇家气派。

    王绛连声招呼着,让一些大臣的家眷近前来,又让人给他们倒上酒。

    刘协举杯,发表致词,向这些大臣们的家属表示感谢。

    虽说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听到天子亲口向自己表示感谢,这些家眷们还是非常激动,捧着酒杯,热泪盈眶,一时间山呼万岁。

    大臣们见了,心中也有些异样,觉得之前吃的苦都值了。

    敬完大臣家眷,刘协又来到塬边,向普通将士的家眷致意。

    站得这么高,又没有扩音器,他就算喊破嗓子,也没人听得见。好在王绛反应迅速,及时派人到各营宣布消息,表达了天子的感激之情。是以无数人站在塬下营中,看着塬上的刘协、伏寿,不用他们说一个字,便激动得欢呼起来。

    正与家眷一起庆功的将士尤其开心,尽情享受着妻儿崇拜的目光,就连身上的伤疤都成了荣耀。

    塬上塬下,欢呼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气氛达到了高潮。

    杨定勒住了坐骑,惊讶地看着前面的御营。

    夜色之中,塬上火把成列,像是一道金边。

    在这道金边的中心,站着一群人,虽然隔得太远,看不清身影,杨定还是猜出了那是谁。

    “杨侍郎,这是……”杨定转身看着杨修。

    杨修其实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他听到这响彻云霄的欢呼声,知道不是坏事。

    “既是庆功宴,气氛自然热烈些。将军还是快些走吧,若是赶不上,可就白来了。”

    杨定尴尬地点点头,催马急行。

    杨修来到他的大营,传达了天子诏书,命他立即前去赴宴,他这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再从杨修口中听说张济依然是骠骑将军,只是座次不再在三公之上,他就更放心了。

    比起心怀不轨的张济,他最多是消极怠战。

    张济都没什么事,他就更不会有事了。

    赶到塬下,杨定让亲卫在塬下等候,自己跟着杨修上了塬。

    刘协刚刚向将士家眷致完意,回到席上,正准备进入下一个议程:宣布赏赐,见杨定匆匆赶来,不禁笑了一声。

    “将军虽姗姗来迟,终究不算太晚。”

    杨定神情窘迫,只能佯装听不出刘协的意思,拱手致意。

    一旁的张济听得真切,心中暗笑。

    天子终究是少年心性,哪怕是不再追究杨定的责任,也要在出言讥讽两句。

    不过这样也好。说出来,免得藏在心里,互相猜忌。

    刘协给王绛使了个眼色。

    王绛着人领杨定入席,与董承同席。

    杨定经过段煨面前时,段煨轻笑了两声,转头与身边的杨奉说话。杨定感到了段煨的得意,却无可奈何。

    他一向与段煨不和,这一次段煨有功,他却犯了错,今后少不得要看段煨脸色。

    入座之后,杨定还没来得及喝口酒,润润嗓子,王绛便大声宣布,由侍郎丁冲宣读功劳薄,以及诸将赏赐。

    杨定没太在意,反正封赏都是别人的,与他无关。他自顾自地喝起了闷酒,三杯酒刚下肚,他就听到了他最不想听的名字。

    “宁辑将军段煨,迎驾有功,护土有劳,驰援及时,诏拜前将军,阆乡亭侯。”

    没等杨定反应过来,王绛又大声读道:“兴义将军杨奉,迎战李应,斩首两千三百余,诏拜左将军,冀亭侯。”

    “安集将军董承,迎战郭汜,斩首三百余,诏拜右将军,高阳亭侯。”

    杨定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被安排在这个位置。

第150章 赏功罚过(找狗粮的二哈打赏加更)

    段煨、杨奉、董承起身谢恩。

    坐在他们两侧的张济、杨定突然变得极其显眼,无数双目光看了过来。

    有鄙视,有快意。

    这一切都是他们自作自受,尤其是杨定。

    他原本就是后将军,此战若能立功,再进一步,郭汜阵亡后腾出来的车骑将军也许就是他的。

    但他错过了这个机会。

    看到张济、杨定这两个人,不少人由衷地不屑。

    西凉人就是西凉人,粗鄙无礼,目光短浅,更不识天命。

    相比之下,段煨简直是异数。

    杨定后悔莫及,恨不得自己没有来。早知如此,还不如躲在大营里清静。

    段煨三人谢恩完毕,回席归座。

    王绛随即又宣布了几名降将的封赏。

    郭汜虽有不臣之举,但最终能幡然醒悟,力战身亡。朝廷忘过记功,以其子嗣爵。

    副将谢广,力战有功,拜裨将军。

    李应拜归义将军。

    李桓拜行义将军。

    封拜完几个降将,随即封赏立功将士。

    功劳最大的是郭武,数次冲阵,斩将夺旗,列为首功,拜骑都尉,都亭侯。

    其次是徐晃,拜奉车都尉,高梁亭侯。

    其余诸将,各有封赏。

    其中魏杰从子魏猛,以身报国,追赠校尉印,以子弟一人为郎。

    封赏都是事先与公卿大臣协商好的,虽然有些分歧,但大体上符合赏功罚过的原则。

    诏书颁布完毕,群臣齐声祝贺。

    舞乐起,真正的狂欢开始。

    汉人好酒,善歌舞。在互相的感染下,就连司徒赵温都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起身属舞。

    看着一群白胡子老臣翩翩起舞,刘协表示承受不来,索性退席,让他们玩个痛快。

    “陛下,后将军杨定求见。”刚被拜为侍中的杨修跟了进来。

    刘协指指坐席,示意杨修就座。“德祖,这些天辛苦了。”

    杨修眉开眼笑,连声谦虚。

    这几天辛苦是真辛苦,但一下子由侍郎升为侍中,足以酬报他的付出,甚至超出他的预期,让他承受不起。

    “陛下错爱,臣愧不敢当。今后当兢兢业业,为陛下奔走。”

    刘协微微点头。

    杨修的提拔幅度的确有些大。相比之下,丁冲入职更早,功劳更大,也不过是升为侍中而已。

    之所以这么做,是给杨彪一个补偿。

    这一次士孙瑞立下战功,按照之前的约定,是要升任太尉的。现任太尉杨彪要么升为有名无实的太傅,要么改任他职,反正太尉是不能做了。司徒、司空暂时无缺,也就意味着杨彪要脱离三公行列。

    虽然这是杨彪自愿的,但朝廷必须给出一定的补偿,以便向群臣交待。

    超擢杨修,就是补偿之一。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将杨家牢牢绑在大汉战车上的措施。

    端了我的碗,食了我的禄,你以后就是汉臣,只能为我卖命。

    “此战虽险胜,但形势尚未有根本改观,你我君臣不可大意。”刘协提醒道:“三五天内,清理完战场,就必须离开华阴。去河东还是去关中,大臣们有些异议,你如何看?”

    杨修眼神闪了闪。“长安曾是西京,关中又有地利可用,高皇帝曾以关中开大汉四百年基业。若陛下暂时不回洛阳,关中的确是个选择。只不过去年大旱,李傕、郭汜为乱,关中十室九空,现在去关中,怕是无法自立。”

    “你建议去河东?”

    “两害相权取其轻,臣建议去河东暂时立足。一来河东近洛阳,可慰大臣思念故京之情。二来河东近太原、上党,陛下据并州,派大臣驻关中,遥相呼应,未尝不可。”

    刘协不置可否,示意杨修引杨定进帐。

    片刻之后,杨定入帐。

    刘协已经脱了朝服,换上常服。少了几分帝王威严,却多了几分随和。

    杨定莫名的轻松了几分。

    见礼完毕,刘协随手指了指对面的坐席,示意杨定坐下说话。

    杨定怯怯地就坐,再次伏地请罪。

    “将军,你让朕很失望。”刘协直言不讳。

    既然杨定厚着脸皮请见,又主动请罪,他也就不用客气了。

    赏功是拉近关系的一种办法,罚过同样也是,就看用什么手段。

    最怕的是表面相敬如宾,背地里下死手。

    “臣愚昧,臣有罪。”杨定连连叩头,泣不成声。

    一半是装的,一半是真的。

    他不能白来一趟,两手空空的回去。

    他自己可以不加官晋爵,部下却必须得到一些赏赐。多少是一回事,有和没有是另一回事。如果他不带点赏赐回去,部下会因此离心离德。

    “起来吧。”刘协叹了一口气,语气缓和了很多。“下次再这样,你我君臣就不用见面了。”

    “唯。”杨定如逢大赦。片刻之后,他又补了一句。“臣再也不敢了。”

    “军功簿准备好了吗?”

    杨定从袖子里取出准备好的军功簿,双手递了过去。

    刘协接过,却没有立刻打开看。他将军功簿放在案上,将手覆在上面,轻轻拍了拍。

    “这一战胜得惨烈,南北军损失很大,卫尉营被甲骑冲击,折损过半。”

    杨定微怔,心情复杂得无比复加。

    这和他当初的预料相符,唯一的变数就是天子亲自出战,挽回了形势,他的计划也就落了空。

    现在把柄落在天子手里,天子要从他的部下抽调精锐,他不给都不行。

    他不给人,天子就不予赏赐,他的部下可能会直接杀了他。

    可若是给了人,他的实力就会大大削弱,以后就更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了。

    是退一步,还是硬扛?

    短暂的犹豫之后,杨定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了一下刘协,随即做出了决定。

    识时务者为俊杰。

    连李傕都斗不过天子,他又何必自寻死路。

    这次他几乎没有参战,立了功,有资格将名字受赏的将领也不过十几人。

    “唯陛下所愿。”

    刘协满意地点点头,曲指轻叩案上的军功簿。

    “这里面的人,朕要一半。”

    杨定心中一疼,却莫名的松了一口气。

    他原本以为天子会将军功簿上的人全部要走,给他留一半,已经是意外之喜。

    “谢陛下。”

    刘协哼了一声,翻开军功簿,扫了一眼,仔细阅读起来,然后拿起笔,在需要调入南北军的人名上一一勾过。

第151章 给个机会(鹤舞白沙打赏加更)

    从各营抽调精锐补充到南北军,并不是针对杨定一人。

    事实上,除了段煨,刘协要从每个西凉将领军中抽调精锐,重建南北军。

    区别只在于人数多少。

    这既是削弱西凉将领的实力,也是增强西凉人的向心力。

    一味排斥甚至敌视西凉人,只会将所有的西凉人都变成敌人。

    至于将西凉人吸纳入南北军后,如何教化他们,那就是士孙瑞他们要考虑的问题了。

    他们要掌握兵权,刘协就让他们掌握兵权,看看他们能不能掌握得住。

    这既是尝试,也是考验。

    勾选完名单,刘协放下军功簿,轻描淡写的问了一个问题。

    “将军可知为何董承能够击败郭汜,杨奉能够击败李应?”

    “自然是陛下英明,用兵如神。”

    “是真心话?”

    “臣不敢欺君,句句属实。”或许是觉得这句话的确有点假,杨定又补充了一句。“臣初闻时,也觉得不可思议。但一次是巧合,两次都是巧合的可能性太小了。虽然臣不明白陛下是怎么做的,但臣相信这是天命,非陛下不能为。”

    “其实也简单。如果你想学,朕可以教你。”

    杨定诧异地看着刘协。“陛下的用兵之道,臣也能学?”

    “董承、杨奉能学,你自然也能学。”

    迟疑了片刻之后,杨定还是安排不住好奇心。“呃……怎么学?”

    “将士同心,各尽其能。”

    “将士同心,各尽其能?”杨定沉吟着,眼神闪烁,搞不清刘协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两句自然没有错,谁都能说,可是怎么用,这才是问题所在。

    “不懂?”

    “臣愚昧,确实不懂,还请陛下点拨。”

    “虽说大道至简,但这还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得清楚的。这样吧,朕给你安排一个军师,协助你练兵,如何?”

    杨定顿时警惕起来。“不知陛下说的是哪位贤能?”

    “你希望是谁?”

    杨定犹豫良久,试探地说道:“若是陛下允许,臣希望是杨侍郎,哦,现在是杨侍中了。”

    刘协露出一丝迟疑,思索半晌,才勉强地点了点头。

    “那就杨修吧。不过他是朕之肱股,不能一直留在你的军中。以三月为期,不论成与不成,三个月后,他必须回到朕的身边。”

    杨定正中下怀,连连叩谢。

    他才不希望身边总有一个天子的耳目呢。

    送走杨定,刘协取出一枚竹简,在待办事务上划去一条,又记了几个字。

    杨定的事暂时告一段落,接下来可以考虑张济了。

    相比于只有几千人马的杨定,步骑过万的张济更要小心处理,以免弄巧成拙。

    如何安顿张济,他还没找到最佳方案,只是做了一些必要的铺垫。

    他想来想去,觉得应该和贾诩先商量一下,听听他的意见。哪怕不采纳,也是对贾诩的尊重。

    刘协派人将杨修叫了进来,先向他通报了刚才与杨定商量的结果。

    杨修兴致勃勃。“多谢陛下信任,臣愿往。只是臣对练兵知之有限,还望陛下点拨一二。”

    “其实很简单。”刘协笑了起来。“在杨奉营中,你也看到了,不同级别的将领眼界不同,有其长,必有其短。你的作用就是调和其间,让每个人都做自己最擅长的事,最后整合到一起,就能发挥出惊人的战斗力。”

    杨修若有所思。“陛下的意思是说,重点要发挥普通士卒的能力?”

    “庶几近乎,惜未中也。”

    “那……”

    “你不要急着问。先去做,届时你自然明白。朕相信,以你的聪明,三个月内,一定能找到答案。”

    杨修看了刘协一眼,无奈地点点头。

    上一个问题还没找到答案,天子又给他出了一道新题。

    “贾文和还在席中?”

    “在。”杨修心不在焉地说道:“他可真是宠辱不惊,深不可测。举座皆欢,唯他独坐。来者不拒,去者不留。风言过耳,唾面自干……”

    “这就是岁月的历练。”刘协扬扬手,示意杨修别吐槽了,去请贾诩进来。

    杨修起身去了。

    时间不长,贾诩来了,果然如杨修所说,眼神平静如渊,看不出一丝情绪。

    “先生从容,令人佩服。”刘协说道。

    “此情此景,早在臣预料之中。没有意外,自然从容。”贾诩淡淡地笑着,从容落座。“倒是陛下处理起政务来也如此沉着,倒是令臣大感意外,不亚于陛下出击之时。”

    刘协看了贾诩两眼,诚恳地说道:“先生若有批评,不妨直言。”

    贾诩忍俊不禁,微微一笑。“陛下多虑了,臣是肺腑之言,并非以退为进,以迂代直。”不等刘协解释,他又说道:“陛下召臣进见,想必是为了杨定、张济?”

    “杨定的事,朕已经做了安排。张济的事,正要与先生商量。”刘协简要的说明了对杨定的安排,最后又说回张济。“先生以为,当如何安置张济为宜?”

    贾诩眉心微蹙,没有直接回答刘协的问题。

    “陛下有意保全杨定?”

    “若他能改过自新,朕可以给他一个机会。”

    “那陛下何不也给张济一个机会?”

    “朕可以给他机会,只怕他不肯改过。”

    刘协也不隐瞒自己想搞掉张济的心思。

    在贾诩面前作伪没有意义,不如坦诚些。

    贾诩点点头。“张济的确旧习难改,但他近过半百,又有娇妻,活不了几年。张绣正当少壮,只要引导得当,完全可以成为陛下的鹰犬,至少为陛下效力二十年。陛下有意平定凉州,张绣这等骑将可遇不可求,不宜因小失大。”

    刘协多少有些意外。

    如此直接地为张济求情,不像贾诩的风格。

    但他觉得贾诩说得有理。

    真要把张济弄死了,哪怕他做得隐晦,让人找不到把柄,但只要张绣起了疑心,在心里埋了刺,以后花再大的心思,都很难得到张绣的忠诚。

    为了一个垂垂老矣的张济,丧失了正当壮年的张绣,这未免太可惜了。

    张济虽有不良动机,毕竟没有造成事实。诛心是痛快,却也会丧失人心。

    李傕不就是这么众叛亲离的。

    刘协打定了主意,说道:“那就依杨定之例处置?”

    “陛下圣明。”

    “谁为军师?皇甫郦?”

    贾诩摇摇头。“皇甫郦威望太大,有夺兵之嫌。陛下还是派个文臣为好。”

第152章 强人所难

    刘协不解地看着贾诩。

    “陛下,请听臣一言。”贾诩欠了欠身,神情恳切地说道。

    刘协收敛心神,示意贾诩继续。

    “西凉百姓粗鄙少文,豪强亦以勇力为先。纵使心无恶意,也难免言辞粗鄙,举止荒疏。非生性本恶,乃教化不足之故。陛下既以力服,继以德化,方能使将士知忠孝仁义,虎狼之兵化为王者之师。”

    刘协有点反应过来了。

    英雄所见略同,贾诩和他想到一块去了。

    其实汉代军中本就有德育一说,军中将士需要读《论语》《孝经》之类的入门儒书,只不过人浮于事,政策大部分都挂在墙上,没有落实到行动中去。

    凉州连读书人都找不到几个,更别说普通将士了。

    所以西凉兵的战斗力很强,军纪也一塌糊涂,祸害百姓比杀敌更在行。

    不是西凉人天生是野兽,而是他们缺少教化。

    刘协将这个当成对士孙瑞等人的考验,就像他要求赵温、张喜去管教李式一样。贾诩也看出了这一点,但他少了几分个人意气,希望朝廷建立制度,系统性的解决问题。

    这当然是为西凉人考虑,却不是为某个西凉人考虑。

    “先生觉得谁适合?”

    “丁冲。”贾诩说道:“丁冲既熟悉儒术,又知兵事,能提刀上阵杀敌,非普通儒生可比。他去张济营中,当能与将士相处,得其欢心。”

    刘协赞同贾诩的观点。

    就他身边几个读书人而言,丁冲的确是最放得下身份的,比杨修还擅长与普通将士相处。在董承、杨奉营中时,他就能与普通将士打成一片,最后干脆与他一起上阵杀敌。

    这样的人去张济营中,开展工作会比较顺利。

    “如先生所言,丁冲是个不错的人选。”刘协接受了贾诩的建议。“希望张济能体会朕的一片苦心,也不要辜负了先生今日所言。”

    贾诩正色道:“张济或许会辜负陛下,但凉州人不会。”

    “但愿如此。先生以为,当置张济于何地为佳?”

    “南阳。”

    刘协心中一动。“南阳?”

    “陛下欲平定天下,一要兵,二要粮。南阳号为粮仓,若能据而有之,陛下就有了立足之本。且南阳既能遮蔽关中,又能掩护洛阳,必兵家必争之地,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刘协深以为然。

    贾诩就是贾诩,眼光毒辣。

    历史上的张济去南阳,或许就是听了他的意见。只可惜张济命不够硬,刚到南阳就挂了。

    如今形势有变,张济以朝廷的名义去南阳,应该能顺利些,或许可以活得长一点。

    对他来说,如果能将南阳控制在手中,的确大有好处。

    刘表虽然和其他割据一方和诸侯不一样,始终对朝廷保持恭敬,时不时地贡献,终究不如朝廷直接控制南阳来得稳妥。

    占据了南阳,关中、洛阳也安全得多,将来发展起来也方便。

    刘协甚至想问贾诩想不想去南阳,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贾诩还是留在身边最安全。

    一连数日,士孙瑞、魏杰等人忙着从各营抽调精锐,重建南北军。

    有了新鲜血液,不仅卫尉营、步兵营满员,就连三个骑兵营都得以恢复编制,满血复活。

    骠骑将军张济接受了安排,以丁冲为军师,率部向南阳进发。

    刘协随即安排左将军杨奉率部进驻弘农,并派人渡河,联络太尉杨彪和白波军,做好渡河的准备。

    关于朝廷该去河东,还是该回长安,又或者该继续前往洛阳,公卿大臣发生了分歧,争论得非常激烈。说得激动时,双方甚至卷起了袖子,准备开打。

    作为皇帝,刘协没有直接参与讨论。

    皇帝在场,大臣们不免要收敛些,交流得不够坦率,不够深入。

    上党,泫氏,长平亭。

    钟繇伏在马背上,扬鞭策马,急速前进。

    几个侍从紧随其后,不时向后看。

    两名骑士正在追来,一边追一边扬声大呼。

    “钟君留步,钟君留步。”

    钟繇叹了一口气,勒住了坐骑,不动声色的示意侍从提高警惕,做好交手的准备。

    他奉命赶赴上党上任,道经河内,劝说张杨时耽误了些时间。进入上党不久,他一路急行,不知道超过了多少人,这两骑却越跟越近,如今又出声招呼,显然不是同路这么简单。

    说话间,两名骑士追了上来。一人策马冲到钟繇前面,拦住去路,一人翻身下马,赶到钟繇马前。

    “钟君,在下郭启,阳翟郭氏子弟,奉郭君元则之命,来请钟君留步。”

    钟繇吃了一惊。他还以为是劫道的,没想到是郭图派来的。

    郭图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郭元则?他在何处?”

    “以里程计,现在应该在高都境内。”郭启苦笑。“钟君走得这么急,是有要事?郭君途经河内,闻说钟君经过,想与钟君一会,特命我等来追。我追了三天,总算追上钟君了。”

    钟繇心中更加不安,脸上却看不出半点异样,笑道:“郭君途经河内,这是往何处去?”

    “去弘农,见天子。”

    郭启说着,伸手来牵钟繇的马缰。钟繇的侍从神色微凛,刚要喝斥,钟繇不动声色的摇头制止。他顺势翻身下马,在路边的大石上坐定,从容不迫地掸了掸衣摆。

    他认识郭启,也见过郭启同行的骑士,是一个有名的游侠儿,剑术过人。

    郭图派这两个人一路追到这里来,显然有令在先,不容他轻易推脱。

    张杨原本就有些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现在郭图又到了河内,张杨勤王的可能性又降了几分。

    天子的希望又少了几分。

    “郭君要见我,不会是叙旧吧?”钟繇笑道:“我有急事要办。若是郭君没有急事,我可以修书一封,请足下带给郭君。”

    “郭君是不是叙旧,我不清楚。”郭启笑得很温和,握着马缰的手却不放松丝毫。“我奉命行事,请钟君稍驻两日,等等郭君,还望钟君体谅。”

    钟繇点点头。“那我修书一封,派人送到上党去,免得友人等得心急,以为被盗贼了。”

第153章 人各有志

    钟繇在长平亭等了三日,郭图才姗姗来迟。

    一见面,问清事情经过,他便责备钟繇道:“元常啊,元常,你何时变得这么急躁?身为名士,竟然不坐车而乘马,匆匆忙忙,成何体统。”

    钟繇也不与他争辩,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

    他虽与郭图年纪相当,名声却不如郭图远甚。郭图一向居高临下,他早就习惯了。

    若非如此,郭图也不敢让人来追他,让他在这里等几天。

    “你来上党作甚?”郭图收起笑容,装作一副不经意的模样。

    “元则,你何必明知故问?”钟繇笑了起来。

    郭图从河内追来,自然是知道他与张杨见面的事,知道他来上党是请兵勤王。

    郭图笑笑,也不再掩饰。“告诉你一个不太好的消息,我刚刚收到消息,朝廷被李傕困在华阴了,这一次怕是凶多吉少。”

    钟繇心中一紧,脸上却看不出半点破绽。“看来你在朝廷的耳目众多,不止是我。”

    郭图笑而不语,面带得色。

    “张济有何动向?”

    “张济率部西向。”郭图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过他被段煨挡住了,应该无法参战。元常,你熟悉段煨其人吗?”

    钟繇暗自松了一口气。张济无法参战,天子至少可以避免腹背受敌。

    虽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不太熟。”钟繇说道。

    他对段煨的确不太了解。段煨常年驻扎华阴,几乎没有接触,只在路上听人说过一些只言片语,知道段煨与其他西凉诸将不太一样,屯田安民,似乎做得还不错。

    郭图摇摇头,面带不屑。“之前李傕和郭汜杀得你死我活,现在段煨又生内讧,挡住张济的去路,西凉人真是难成大器。”

    钟繇佯作未闻,心中却平添几分厌恶。

    西凉人固然不团结,关东人又何尝万众一心,袁绍的冀州牧不就是从韩馥手中夺来的。

    “元常,你来上党是请兵勤王?我劝你就不要白费心思了。就算你能请到兵,也来不及救驾,等你赶到华阴,胜负早就判然了。”

    钟繇目光微闪。“那你还去吗?”

    “去,但不急在一时。”郭图抚着胡须,得意洋洋。“等他们分出胜负,我和胜者谈就是了。”

    钟繇沉思良久。“元则,你还记得壬寅日那天夜里的天象吗?”

    “自然知道。”郭图打量着钟繇,嘴角带笑。“刘氏起于东南,终于西北,这是天意,非人力可回。朝廷被李傕所困,正合乎天象,可谓昭昭。”

    “关于天象,我倒是听到另外一个解释。”

    “说来听听。”郭图忍不住露出了嘲讽之意。

    长社钟氏真是可怜,竟将希望寄托在这么一个废物身上。年近半百,还不知天命。天意如此明白,竟犹豫再三,又生变故。

    早知如此,就不该来追他,让他自生自灭好了。

    “大汉为火德,紫宫为天子所在。赤气贯紫宫,乃大汉气运集于天子一身。由东南而西北,乃是逆势而动,由卑向高,由弱而强。”

    钟繇还没说完,郭图便放声大笑。“依你所言,大汉还有几百年国运?”

    钟繇淡淡的说道:“昆阳之战时,又有谁能想到光武皇帝能大破王邑,中兴大汉?”

    郭图面色微变。“这种事,你也信?”

    钟繇幽幽地说道:“你能信‘瞻乌爰止,于谁之屋’,我为何不能信史书所言?”

    郭图沉下了脸,刚要说话,有骑士从远处狂奔而来。奔到面前,骑士翻身下马,冲到郭图面前,语气急促地耳语了几句。

    郭图赫然变色,转头盯着钟繇看了两眼,欲言又止。

    钟繇心跳加速,却不敢主动发问,生怕被郭图看出虚实。

    郭图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华阴传来消息。三日前,天子大获全胜,李傕阵亡。”

    钟繇愣住了,脸色渐渐泛红,气息渐渐加粗。

    “你再说一遍。”

    郭图尴尬地摇摇头。“你没听错,天子胜了,而且亲手砍下了李傕的首级。”

    钟繇狂喜,举起双手,仰天大呼。

    “上邪!天降英主,火德不灭。”

    郭图追了三百里,却成了看客,大感无趣。

    他再无心情关注钟繇的去向,掉头赶回华阴。

    他甚至没敢取道河内,而是直接去了河东。

    河内太守张杨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不会给郭图好脸色。

    本来张杨已经接受了钟繇的劝说,准备派兵接应天子,被郭图一说,又放弃了。

    现在郭图又告诉他,天子胜了。不仅胜了,而且是大胜,亲手砍下了李傕的首级,张杨会不会一怒之下,砍下他郭图的首级?

    郭图沿途不断收到消息,对华阴之战的了解越来越多,心里也越来越不安。

    天子不仅斩杀了李傕,而且收编了李傕、郭汜的人马,拥有步骑五六万人。

    一想到几年前,这些西凉兵曾经大破讨董联军,郭图就觉得头疼。

    难道真如钟繇所说,天子是天降英主?

    那袁绍该怎么办?

    自董卓废少帝,立天子以来,袁绍就一直不承认天子。他这次奉命出使也不是袁绍自己的意思,而是迫于无奈,不得不敷衍一下。

    最初提议迎奉天子的是沮授。

    沮授提出这个建议后,附和者甚众,袁绍不得不答应试一试。一开始是交付曹操去办,但曹操被吕布袭取兖州,自顾不暇,袁绍只得派他出使长安,以塞众口。

    袁绍之所以派他出使,就是因为他清楚袁绍的心意,不会真将天子迎至邺城。

    所以他一路拖延,从邺城赶到河内就用了一个多月。听说钟繇由河内赶往上党,请兵勤王,又一路追到上党,就是希望把这段时间混过去,最好是等到天子被杀,沮授的建议无疾而终。

    万万没想到,天子不仅战胜了李傕,而且是大获全胜。

    他不知道袁绍收到这个消息之后,会作如何想。

    但他很清楚,如果让沮授等人知道这个消息,迎天子至邺城的意愿必然更加强烈。

    孝灵帝自出河间,天子的母族又是赵国人,在某种程度上,冀州人对奉迎天子是有所想法的。如果让他们知道天子大破李傕,有天命在身,不知道会有什么想法。

    对处境艰难的袁绍来说,这无异于当头一棒。

    创业维艰,但袁绍的创业未免也太难了些。

    先是被何进所困,不得施展,后又被董卓夺了大权,好容易在冀州站稳脚跟,又被公孙瓒所迫,大战经年不歇。

    若是天子再崛起关中,朝廷声势复振……

    郭图不敢想。

第154章 不得放肆(江都侯打赏加更)

    郭图紧赶慢赶,在十一月初三赶到了华阴。

    天子的大营还在塬上,但公卿大臣都已经搬到了塬上,分营而居。

    南北军的大营完成了扩充,卫尉营就在塬下,北军五校沿渭水列营,规模都不小。

    郭图赶到时,靠得最近的步兵营正在训练。近千将士列阵而斗,喊杀声惊声动听,仿佛是万人大战,让人心惊胆战。

    郭图跟随袁绍多年,也算是见识过战场的人。粗粗看了一眼后,便大感意外。

    这真是北军五校中的兵步营?

    战旗是,人数也相近,但服饰有些乱。

    有人穿着北军的服饰,有人穿着其他的服饰,似乎还有……西凉兵。

    认出那些裹着羊皮袄的西凉兵,郭图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一把拽住一旁经过的一个军吏。“唉,步兵营怎么会有西凉人?”

    士卒瞪了他一眼。“西凉人不是汉人?”

    “我……”郭图语噎,转头一看,才发现他拽住这个军吏皮肤白晳,鼻高目深,明显不是中原人。“你也是……西凉人?”

    “乃公是鲜卑人,真正的胡虏。”军吏甩开郭图的手,唾了一口,扬长而去。

    郭图面色涨得通红,气得直咬牙。

    他四处看了看,向御营走去。

    来到塬下,一个卫士迎了上来,问了郭图姓名,命人上塬通报。

    郭图在一旁等着,打量着检查行人的卫士。这些卫士倒是中原人模样,但他们的举止却与郭图印象中的卫士不太一样。

    究竟哪儿不同,他却说不上来。

    正想着,两个官员从塬上走了上来,一边走一边争论着什么。郭图定睛一看,连忙上前打招呼。

    “田子文,别来无恙?”

    少府田芬抬头一看,见是郭图,不禁吃了一惊,连忙和同伴打了个招呼,拱手作别,然后将郭图拉到一旁。

    “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郭图笑呵呵地看着田芬。

    田芬咂了咂嘴,强笑道:“倒也不是不能来,只是你来得突然,事先也没给个消息。你这是……”

    郭图瞥了一眼塬上,低声问道:“你现在还是少府?”

    “是的。”

    “天子所食从何而来?突然增加了这么多人马,仅靠缴获怕是不够吧。”

    田芬眉头微蹙。“是啊,这不,我刚与大司农丞在御前争论,险些打起来。”

    “大司农丞?”郭图想了想。“大司农张义呢?”

    “赶去黄白城了,李傕在那里还存了一些粮食,可以应急。”

    郭图会心一笑。

    看来天子虽然战胜了李傕,并没有解除危机,粮食是他目前最急缺的物资。

    “行,你先忙,我待会儿去找你。”

    田芬看看四周,见一个卫士正从上面走下来,没有再说什么,拱拱手,匆匆去了。

    卫士来到郭图面前,让郭图等着。天子正在忙,有空了会接见他。

    郭图平静地点点头,暗自发笑。

    他日夜兼程,从上党一路赶到这里,天子居然还要让他在塬下等着,连口水都不安排。

    这不是看不起他郭图——天子根本不认识他郭图——天子这是不给袁绍面子。

    想想也正常,袁绍不承认天子,天子又何必给袁绍面子。

    沮授建议袁绍迎奉天子时,不知道有没有想过这一点。

    他号称长于权略,却根本不清楚袁绍的心思,注定一事无成。

    河北人都这样。

    郭图在塬下等了小半天,才等到了天子接见的许可。

    他随着来传诏的虎贲上塬,一边走一边看。随着位置渐高,塬下的布局也渐渐看得清楚。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南军、北军七个大营如同北斗七星,围绕着御营。

    郭图心里一紧,莫名不安。

    再往远处看,依稀还能看到几个大营,依南山而列。

    “那是谁的大营?”郭图问道。

    引导的虎贲没理他,继续往前走。

    郭图以为虎贲没听清,又问了一句。

    虎贲停住脚步,看了郭图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你实在好奇,可以先去看看,然后再来请见。不过天子政务繁忙,何时能见你,就说不准了。”

    郭图大怒。“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不需要知道你是谁,但我需要提醒你。”虎贲的手按在了腰间的刀环上,居高临下的逼视着郭图。“天子行在,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郭图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一脚踩空,险些摔下去。他手舞足舞,神情狼狈,好容易才站稳脚跟,狠狠地瞪了一眼虎贲,却没敢放肆。

    他身边的侍从都在塬下,真要动武,肯定不是这个虎贲的对手。

    “前面带路。”

    虎贲逼视着郭图,一言不发,只是眼神越来越凌厉,摩挲刀环的手也移到了刀柄上。

    郭图无奈,只得忍气吞声,拱手施礼。“请带路。”

    虎贲微微颌首,转身继续向上。

    郭图拱着手,低着头,沉默前行。

    来到塬上,视线豁然开朗。

    一大片开阔地,除了几十个帐篷外,大部分面积都空着,立着几个射侯(箭靶),一群虎贲郎正在习射,指导的是一个中年人。

    郭图盯着看了两眼,发现那人有些眼熟。只是离得远,看不清面目,只得罢休。

    虎贲停住,一个穿着侍郎服饰的年轻官员迎了上来,打量了郭图一眼。

    “足下就是求见天子的郭图?”

    郭图点点头。“正是,敢问足下是……”

    “河东裴潜。”

    郭图仔细想了想,想不起有这么一号人,便没了寒喧的兴趣。

    他跟着裴潜向北走了两百余步,来到御帐前。

    裴潜进帐通报,郭图站在帐外等候。

    一个年轻官员从里面走了出来,怀中抱着书简。见郭图站在帐门口,挡着去路,她皱了皱眉。

    郭图让到一旁,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意外地发现这个官员竟是个女子。

    他刚想问,那女子已经快步走开。

    裴潜从帐中走出,正好看到郭图扭着身子,看着蔡琰离开的方向,不由得哼了一声。

    “进去吧。”

    郭图应了一声,举步入帐。

    进了帐门,才意识到裴潜刚才的语气似乎有些误会,却来不及解释了,不禁心中懊恼。

第155章 人心有间

    “你就是郭图?”刘协打量着眼前这个五官端正,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一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人看起来一身正气,一点也不像奸佞啊。

    会不会是巧合?

    “有人在陛下面前提过我?”郭图露出自矜的笑容,直视刘协。

    刘协立刻确认了,不是巧合,就是这货。

    果然皮囊都是骗人的,眼睛才是心灵的窗户。

    天子面前,称我而不称臣,目光直视,毫无敬畏之心,自然是心里根本没有他这个皇帝,也没有这个朝廷。

    除了袁绍的心腹,谁敢这么放肆?

    刘协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却不再往下说。“你从河内来,还是从洛阳来?”

    “河内。”

    “为何而来?”

    郭图抚着胡须,从容说道:“奉车骑将军、冀州牧袁公本初之命,请陛下回京。”

    刘协眼皮轻挑,打量了郭图一眼,无声地笑了起来。

    袁绍的官职名号很多,但郭图说的这两个偏偏是最古怪的。

    车骑将军是袁绍自称的,冀州牧是袁绍从韩馥手里抢来的。就程序正义而言,这两个官职都是不合法的。

    郭图以这两个官职称呼袁绍,显然不是来称臣,而是挑衅。

    刘协伸出了手。

    郭图不解地看着刘协。“陛下这是何意?”

    “袁绍不会让你空手来吧,没给你文书,比如加有邟乡侯印信的诏书之类?”刘协呵呵笑了两声。“朕身为天子,很想看看别人给朕的诏书是何模样。”

    郭图的脸颊抽了抽,拢在袖子里的手有些紧,心中一阵阵不安。

    他的确带了文书,上面也有袁绍邟乡侯的印信,还有诏书的字样,但那不是给刘协的。

    他此行的目标甚至不是刘协本人。

    他从邺城出发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要见刘协这个小皇帝。只不过收到刘协大破西凉军,并且亲手斩杀了李傕的消息,这才临时起意,赶来见刘协一面。

    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有些疏忽了。

    他当然不可能将写有诏书模样的文书交给刘协。

    问题是谁这么嘴欠,将袁绍矫诏行事的话传到刘协耳中?

    郭图的脑子里浮现出几个名字,然后迅速锁定了一个人:丁冲。

    丁冲与曹操亲近,在关东州郡还有很多亲友,有很多渠道可以听到相关的消息。他还知道丁冲刚刚因功由侍郎超擢为侍中,极受恩宠。

    “陛下,传言不可轻信,小人不可亲近。”郭图含笑说道:“先帝宠信十常侍的覆辙未远,陛下当引以为戒。”

    刘协哈哈一笑。“沮授是君子还是小人?”

    郭图勃然变色。

    天子一开口就提沮授,不像是巧合这么简单。

    “陛下了解沮授?”

    “略知一二。”见郭图脸色不对,刘协心中得意。

    以无厚入有间,不仅可以用在战场上,更能用在挑拨离间上。

    郭图与沮授不和是明摆的,这么大的间隙,不利用一下,实在太浪费了。

    “看来沮授真是名扬天下,连陛下都知道了。”郭图有意无意的引导道。

    见郭图上了钩,刘协又故意往回找补。“沮授是不是名扬天下,朕不清楚。朕只是听说沮授提议袁绍接朕去冀州,所以有点记忆。你这次来,莫不是为了此事?”

    刘协越是掩饰,郭图越觉得自己猜对了。

    “陛下何时能够起程?”

    “还没定。”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兹体事大,当与公卿商议之后再说。你来得正好,袁绍究竟是如何想的?”

    郭图故作不解。“陛下何出此言?车骑将军……”

    刘协抬手打断了郭图。“车骑将军郭汜刚刚战死,你确定要用这个称呼?”

    郭图咽了口唾沫,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袁绍。

    车骑将军郭汜刚刚战死,朝廷承认的冀州牧韩馥又能强到哪儿去?他是在陈留太守府的厕所里自杀的。虽说这事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但袁绍的冀州牧一直没有得到朝廷的认可。

    “陛下,郭汜乃西凉武夫,挟持重臣,祸乱朝纲,屠戮无辜。他这车骑将军真是陛下认可的吗?”

    “诚如你所言,郭汜胡作非为,不堪为大臣。但袁绍就配吗?”

    “陛下此言,不知从何说起?”郭图沉下了脸,声音也大了起来。

    刘协哈哈大笑。“不如就从袁绍推举刘虞为帝说起,如何?”

    郭图顿时语塞。

    袁绍不承认天子这件事证据太多,想否认都无从否认起。天子又如此咄咄逼人,他想装糊涂都办不到,直接被天子逼到了死角。

    见郭图不说话了,刘协起身绕过书案,来到帐门口,吩咐了几句。

    站在帐门外的郎中转身去了。

    刘协回到书案后,拿起案上的文书,看了起来。

    郭图刚要说话,刘协说道:“你不用急着辩解,待会儿再说不迟。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应该记录下来,将来著于史书,让后人知道是非曲直。”

    郭图心中一紧,脸色微变。

    若是与天子面对面,他纵使强辞夺理,多少也能为袁绍辩解几句。可是被人记下来,这就麻烦了。将来丢脸的不仅是袁绍,还有他。

    郭图重新打量着刘协,越看越觉得和印象中的那个少年不同。

    几年前的刘协虽然聪明,却没有如此锐利。

    难道是因为击败了李傕,天子有了说话的底气?

    郭图正思索着,身后脚步轻响,有人走了进来。

    “陛下,令史琰奉诏。”

    刘协放下了手里的文书,抬起眼皮,瞥了郭图一眼。“你可以说了。”

    郭图口中发干,有点气急败坏,扭头不语,看向一旁准备记录的令史。

    这一次,他看清楚了。

    的确是个女子。

    “陛下,朝廷真是无人可用了吗?竟用女子为令史?”

    刘协淡淡的说道:“她虽是女子,才学却不让须眉。你若是不服,不妨与她辩论一番。”

    郭图正愁没有机会岔开话题,正中下怀。

    “既然如此,那就要请教了。”郭图转身向蔡琰行了一礼。“在下颍川郭图,字元则,敢问足下高姓大名,籍贯何处,师从何人?”

    蔡琰放下手中的笔,微微欠身。

    “陈留蔡琰,字昭姬,见过郭君。琰无师承,由先父启蒙,粗通笔墨,让郭君见笑了。”

第156章 自取其辱

    郭图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像出了水的鱼。

    怪不得这么眼熟,原来竟是蔡邕的女儿。

    还是算了吧,何必自取其辱呢。

    郭图的反应很快,随即由傲慢变成了欣喜。

    “闻说你陷于贼中,车……冀……”郭图连续打了个两个磕巴,一边说一边落下泪来。“盟主曾多方寻找,皆无下落,不意今日见你无恙,可喜可贺。”

    蔡琰也没说话,一手握简,一手提笔,写了几行字。

    “你……”郭图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蔡琰淡淡地说道:“郭君不必多虑,琰虽女子,蒙陛下不弃,召为令史,必直书其事,不敢以一字诬君子。”

    郭图心里咯噔一下,脸色变得异常难堪。

    他岂能听不出蔡琰的言外之意。

    这明显是针对王允杀蔡邕时的谤史之论,同时也表明了蔡琰不会给他们留面子,将来会在史书上如实记载相关的隐秘,让后人知道他们的真面目。

    怪不得天子的态度如此激烈。

    郭图心思急转,随即又笑道:“蔡伯喈有女如此,不为无后。令尊博学,诚为大儒,只可惜被董卓肋迫,清名有染。春秋云,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将来著史,你就不能为令尊遮掩一二吗?”

    蔡琰沉默了。

    郭图嘴角微挑,笑得更加得意,还有意无意的瞥了刘协一眼。

    刘协从容不迫,也不急着说话,静静地等着蔡琰。

    她迟早要面对这一切,既然郭图提出来了,就让她提前决定吧。

    郭图转身看着刘协,面带微笑。“司马迁因李陵事受刑,发愤著史,《太史公书》多有过激之辞,学者公认。陛下困厄之际,不忘国史,令人钦佩。”

    他斜睨了蔡琰一眼。“只是此女先有丧夫之痛,后有亡父之悲,又为乱兵所掠,沉沦数年,心中积忿,不亚于司马迁。陛下命这等不祥之人著史,怕是不妥,还望陛下三思。”

    蔡琰脸色煞白,避席再拜。“臣失礼,请告退。”

    刘协抬起手,轻轻往下压了压,示意蔡琰稍安勿躁。

    “若说受董卓胁迫,何止蔡伯喈一人?朕如此,袁太傅亦如是,朝中公卿概莫能外。”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朕还清楚地记得,是袁太傅将朕皇兄引下御座,又将朕引上御座。”

    郭图的脸颊抽了抽,有点后悔。

    一时激愤,话说得重了,反而难以收场。

    蔡邕固然有依附董卓的劣迹,其他人也不例外。尤其是袁隗,虽然他已经死了,毕竟还是袁家的长辈,不能不有所避讳。

    如今支持袁绍的很多豪侠都是打着为袁隗报仇的名义。如果将袁隗认定为附贼逆臣,大义就没有了,对袁绍的实力无疑是一种削弱。

    “蔡琰丧夫是卫仲道体弱福薄,丧父是蔡伯喈交友不慎,于她德行何亏?至于乱兵所掠,受了苦难,亦无损于清德。董卓乱政之际,袁绍自称盟主,拥兵数十万,不敢一战,致使西凉兵为祸关东,如入无人之境,无数妇孺遇难。这是谁之耻辱,你真的不知道吗?”

    郭图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刘协扫了郭图一眼,接着又道:“身有污垢,洗去便是。怕只怕心有污垢,怎么洗都洗不干净。活着令人掩鼻侧目,死了还要遗臭万年。”

    郭图心跳加速,血不断地往上涌,额头的青筋跳动。

    “遗臭万年”四个字就像是诅咒,让他一阵阵心悸。

    如果袁绍不能成功,遗臭万年就是他们唯一的下场。

    蔡琰惊讶地看着刘协。

    她没想到刘协会有这样的定力。面对郭图的侮辱和挑衅,刘协不急不躁,反击又狠又准,打得郭图节节败退,比当初击杀李傕还要痛快淋漓。

    “记好,一字不许落。”刘协看了蔡琰一眼,示意她不要分心。

    “唯。”蔡琰如梦初醒,想到刚才自己直勾勾地盯着天子看,不仅失礼,而且失态,不禁羞惭难当。她定了定神,提起笔,握紧了简,笔如游龙。

    “你回报袁绍。”刘协提高了声音。“他若能弃恶从善,痛改前非,迎奉朝廷,朕当不计其过,赦免其罪。只是在此之前,他当上书请罪,深自反省,而不是派一个心无朝廷的狂徒来朕面前妄言。”

    “你……”郭图大怒。

    “放肆!”刘协一声断喝。“来人,将他带下去,送廷尉议罪。”

    “唯!”史阿和另一个虎贲侍郎应声而入,将郭图反扭手臂,摁在地上。

    郭图恼羞成怒,张声欲呼。史阿抬膝一顶,正中其口,顿时满口是血,两颗牙落地。

    郭图呼呼着,涕泪横流,像条死狗似的,被拖走了。

    蔡琰看得清楚,不禁骇然。“陛下,这么做……”

    “是不是有些过了?”刘协接过了话。

    蔡琰尴尬地点点头。

    她的确讨厌郭图,恨不得亲手掐死他。但她也清楚,郭图的死活不重要,可若是郭图就这么死了,朝廷与袁绍就没有缓和的余地了。

    “你放心好了,朕不会杀他,只是略施惩戒而已。”

    蔡琰解释道:“陛下,臣并非担心郭图生死,只是郭图是袁绍的心腹。袁绍势大,不宜轻起冲突。”

    “你以为这是朕一时意气?”

    “臣不敢。”

    “虽然朕的确看不上郭图这一类伪君子,却还不至于与他一般见识。”

    刘协站了起来,踱到帐门口,看着外面正在练习射箭的虎贲侍郎。

    “朕知道,不少人还对袁绍有所期望。贸然与袁绍决裂,将使朝廷步履维艰。可是有些事不是躲就能躲得过去的,怀柔只会养虎为患,感化不了心有异志的逆臣。忍让也不过是苟延残喘,中兴不了大汉。臣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杀出一条血路,不能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蔡琰听得入神,甚至忘了记录。

    她想了想,又道:“陛下壮志,固为难得。可是大事难成,当与公卿共议,不宜独断。君臣同心,上下同欲,方能共克时艰,成就中兴大业。”

    刘协转头看着蔡琰,嘴角挑起一抹浅笑。

    “所以,朕没有直接杀了郭图,而是交由廷尉议罪啊。”

    蔡琰微怔,随即哑然失笑,欠身道:“陛下高明。”

第157章 侮辱性很强

    廷尉宣播以手支颐,靠在案上,看着帐外发呆。

    远处的战鼓声、呼喝声隐约可闻,更显得他这个廷尉清闲。

    天子大破李傕,重整南北军,如今最忙的就是卫尉士孙瑞和北军五校尉,光禄勋邓泉也补充了一些人,天天忙前忙后,整训虎贲、羽林,一副要做名将的模样。

    其他人没那么忙,却也各有事务。

    比如大司农张义赶去黄白城接收物资,太常王绛教训礼仪,少府田芬整天算帐,想从有限的物资里扣出一些来,为天子增加膳食。

    只有他这廷尉,除了捉虱子,无事可做。

    该死的死了,该降的降了,根本不用廷尉审判。

    “宣君,宣君。”一个廷吏冲了进来,满脸喜色。“有事了,有事了。”

    宣播一跃而起。“何人犯罪?”

    “不知道,是御营发送来的。”

    宣播目光一扫,随即又坐了回去。“通知程壹了吗?由他接收,先审。”

    廷吏看着宣播,低声说道:“宣君,程廷正刚刚离职了。”

    “离职?”宣播很不高兴,一拍案几。“何时之事?为何我不清楚。”

    廷吏眨眨眼睛。所有人都知道廷尉宣播和廷尉正程壹不和,但没人愿意夹在中间受气。

    见廷吏装傻,宣播更不爽。“他人在何处?让他来见我。”

    “听说他要去黄白城求见大司农,寻一份屯田的事做。”

    “大司农?”宣播愣了片刻,叹了一口气,没再追究这件事。

    有大司农张义撑腰,他是拿程壹没办法了。

    李傕、郭汜阵亡后,关中初定,大司农负责屯田,急需大量人手,没人敢和大司农抢人。

    “罪犯在哪里,带来见我。”

    “喏。”廷吏转身去了。

    时间不长,几个廷吏架着一个满脸是血的儒生来到宣播面前,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宣播不解地看了一眼那几个廷吏,什么时候对待犯人这么客气了?

    “报上名来。”宣播清了清嗓子,威严的咳嗽道。

    管他什么权贵,进了廷尉寺,都是老老实实的。

    “先(宣)……先(宣)元晃(放),是……是我。”儒生睁开眼睛,艰难的说道。

    宣播一惊,起身细看,眼睛越睁越大。“郭……郭公则?你……你怎么……”

    郭图扶着案几,使出吃奶的力气,坐了起来。“水……水。”

    宣播连忙命人取水来,亲手接过,送到郭图面前,将布在水中濡湿,又捏得半干,小心翼翼地拭去郭图脸上的鲜血。费了半天功夫,才算将郭图的脸洗干净。

    但那两个门牙却是怎么也补不回去了。

    看着黑洞洞的嘴,宣播想笑,却又不敢笑。

    “公则,这是怎么回事?”

    郭图怒不可遏。“无知小儿,我……我和他细(势)不两立。”

    宣播费了好大的功夫,总算搞清楚了事情的经过,欲哭无泪。

    为什么这种倒霉的事总是落在自己头上?

    做光禄勋时,持节拜董卓为太师。

    做司隶校尉时,被董卓逼着上奏疏弹劾太尉黄琬、司徒杨彪。

    现在更好,居然要审判郭图。

    郭图是无官无职,但他是袁绍的心腹,审判他和审判袁绍有什么区别?

    怪不得程壹这时候辞职。

    他哪是辞职,他是避祸。

    宣播也想辞职。

    辞了职,送郭图去邺城。

    只是不知道袁绍能不会原谅他上书罢免黄琬的事。

    宣播找来干净的衣服,为郭图换了,又派医匠为郭图疗伤止血。

    郭图的伤并不重,只是血流得有点吓人,但他的面子全没了。

    身为名士,以后一张嘴就是一个缺了门牙的大窟窿,还怎么见人。

    郭图越想越气,骂不绝口。宣播耐着性子,忍着被他喷了一脸的唾沫,等他发泄完了,平静下来,才问起郭图此行的目的。

    他知道曹操派人来联络,希望迎天子回洛阳的事。只是天子一战击败李傕,大臣中有人建议返回长安,屯田养兵,休养生息,这才拖延了行程。

    袁绍派郭图来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袁绍也想迎奉天子?

    即使有这想法,也没必要啊。曹操本来就是袁绍的盟友,他迎天子回京和袁绍迎天子没什么区别。

    “曹孟德方失兖州,自身难保,哪有精力迎奉天子。”郭图唾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恨恨地说道。

    “不是说曹孟德击走吕布,夺回兖州了么?上个月,天子还封他为兖州牧。”

    郭图吃了一惊。“天子封曹孟德为兖州牧?”

    曹操一向是袁绍的附庸,从当初的行奋武将军,到如今重夺兖州,都离不开袁绍。就算他想做兖州牧,也应该由袁绍上表。他怎么直接上书天子,还得到了天子的批准?

    这里面有问题。

    “就是迎战李傕之前的事。”宣播想了想。“由侍中种辑带着诏书,赶往兖州。”

    郭图无语。怪不得他不清楚这件事,那时候他已经离开了邺城,就算袁绍得到了消息,也不一定转给他。

    “这个曹阿瞒……”郭图咬咬牙,一阵剧痛,心里更加烦躁。“雍丘未下,他就三心二意。若是拿下雍丘,全取了兖州,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变故来。”

    “雍丘怎么了?”宣播大惑不解。

    郭图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曹操围攻雍丘这件事,说到底也是袁绍逼死韩馥的后续,说出来也是丢脸。

    见郭图不肯说,宣播心中更加疑惑,却没有再问。

    他让人送郭图去休息,然后叫来了一个亲信侍从,让他去打听打听。

    郭图不可能独行,必有侍从保护。他不敢说的,侍从未必不肯。在郭图被抓,侍从情急之下,有人主动接近,想打听点东西太容易了。

    半天后,亲信回来了。

    曹操攻雍丘,是因为张邈联合吕布,偷袭兖州,险些使曹操成为丧家之犬。袁绍派兵增援曹操,重奔兖州,如今将张邈的家人困在雍丘城内,有赶尽杀绝之意。

    宣播立刻想到了韩馥之死,也明白了郭图为什么不肯告诉他真相。

    带着郭图逃跑的念头瞬间破灭。

    袁绍连张邈都不肯放过,又岂能放过他宣播。

    “安排人刑讯郭图,先打一顿再说,别打死就行。”

    “啊?”亲信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刑讯郭图?

    “快去!”宣播大怒,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把他身上的衣服扒了,别让人看出是我的。”

第158章 裴潜

    吃完晚饭,刘协出了帐,绕着塬散步,只带了史阿一人。

    粮食紧张,即使他身为皇帝,也只能每日两餐,尽可能地多坚持一段时间。

    吃了上顿没下顿,基本就是他现在的写照。

    打了胜仗,俘虏了几万人,巨大的粮食缺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大司农张义已经去了好几天,还没有消息回来,也不知道吉凶如何。

    李傕在黄白城还有一些留守的旧部,也不知道他们看到李应和赦免诏书后会不会承认现实,放下武器投降。

    走了半圈,前面出现了两个身影。

    一个是女人,另一个也是女人。

    刘协放慢了脚步,免得惊动她们。

    辛苦了一天,有机会看点风景也不错,虽然两人都穿着冬服,有点臃肿。

    但唐姬和蔡琰很快发现了刘协,自觉地站在一旁,低着头。

    经过蔡琰身边时,刘协看到了她捏在手中的手绢一角,停下脚步。

    “记录整理好了?”

    蔡琰抬头看了他一眼。“整理好了。陛下若是要看,待会儿送过去。”

    “朕就不看了。你整理好了,抄送几份,公卿各给一份。廷议时,他们也好心里有数。”

    蔡琰眨了眨眼睛。“陛下,实录吗?”

    “自然。”刘协顿了顿,又道:“一个谎言,需要十个谎言去弥补,得不偿失。”

    蔡琰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唐姬微微皱眉。“陛下,臣妾有一问。”

    “与皇兄有关吧?”刘协笑道。

    唐姬静静地打量着刘协。“将来史书上,如何书写他?”

    “嫂嫂希望如何写?”

    唐姬欲言又止,沉默了半晌,还是摇了摇头。“臣妾不知道。”

    “那就如实写吧。”刘协叹了一口气。“是非功过,留与后人说。”

    “唯。”

    刘协颌首致意,继续向前走。

    唐姬、蔡琰看着他的背影,交换了一个眼神,异口同声的叹了一口气,随即又会心而笑。

    “陛下太累了。”蔡琰轻声说道。

    “英主不易为。”唐姬淡淡地说道。过了一会儿,她又加了一句。“真要说起来,他比光武皇帝还要更难些,光武皇帝毕竟还有兄长在前面挡了几年。”

    蔡琰看看唐姬。“夫人,陛下有大气度,将来必不负父兄之望。”

    唐姬瞥了蔡琰一眼,不禁莞尔。“昭姬,你今日大有不同。”

    蔡琰伸手捂着脸颊。“有……有何不同?”

    唐姬看着渐渐走远的刘协,迈开轻快的脚步。“云开月现,雨后初晴。”

    散步结束,刘协回到大营。

    当值的侍郎裴潜走了进来,将一叠文书摆在案上。

    “陛下,这是尚书台刚刚送来的文书。”

    “放这儿吧。”刘协脱下外套,在案上坐定。

    裴潜转到火塘前,拨了拨火,又添了两块木柴,手法纯熟老到。

    刘协看在眼里,笑道:“这是在荆州学的?”

    裴潜掸了掸手上的灰,打了一壶水来,架在火上,这才重新回到案上。“长沙卑湿,冬天又湿又冷,经常睡到半夜就被冻醒了。叫仆人会吵着别人,不如自己弄。”

    “你去了长沙?”刘协有些意外。

    他知道裴潜曾避难荆州,却记不得他去了长沙。

    长沙在江南,离刘表当作治所的襄阳很远。裴潜去长沙,不太可能是因为长沙的风景好,只能是不看好刘表。

    “南郡人多地少,没有闲田。长沙虽卑湿,却有鱼米可食。”

    “你在长沙时自耕自食?”

    裴潜有点羞愧。“我不太擅长耕种水田,好在同行好友司马芝善稼穑,又吃得苦。我有不足时,往往去他处就食。”

    “司马芝。”刘协复述了一遍,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里。

    读书人肯放下身段,自耕自食,至少能保住自己的独立性,这样的读书人是可用之人。

    “刘表其人如何?”刘协问道。

    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刘表心里还有没有朝廷,能不能送些贡赋来,解他的燃眉之急。

    按理说,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了,秋收早就结束,各州郡的粮食也该归仓了。刘表如果想送,肯定是可以送的。

    “刘表非霸王之才,适足守成而已。”

    “还有呢?”刘协笑眯眯的追问了一句。

    裴潜眼皮颤了颤,沉默了片刻,又道:“但他志过于才,自以为西伯可规,依违不定。”

    刘协没有再问。

    裴潜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极限了。

    西伯就是周文王。

    周文王为儿子周武王讨伐纣王、建立周朝打下了基础,本人却并未背叛商臣的名份,不算逆臣,可谓是名利双收。

    这是这个时代读书人认可的行为模式。

    就像杨彪、士孙瑞自己可以为大汉牺牲,却不想让子孙也为大汉陪葬一样,公私兼顾,一点也不像后世那么迂腐。

    后来的曹操也宣称要做周文王,就是这个意思。

    裴潜说刘表想做周文王,未必是说刘表又当又立,而是说刘表明明没有争霸之才,却不肯承认,非要以周文王自居。

    由此可见,裴潜是个很务实的人。

    他在乎的是实际成败,而不是空谈道德。

    “刘表会献贡赋吗?”

    “会。”裴潜不假思索。“刘表曾为北军中侯,他清楚曾经的北军战斗如何。陛下大破李傕,足以让他暂且收敛异志,称臣纳贡。”

    “暂且收敛?”

    裴潜露出一丝浅笑。“陛下,荆州户口殷实,带甲十万。刘璋愔弱,益州人心思异。刘表若能跨有荆益,纵使不能争霸天下,也足以割据一方。有此先手,刘表岂能罢休?暂且收敛,趁中原混战之际,袭取益州,才是他所思所想。”

    刘协恍然,原来刘表还有这心思。

    这么说,要他放弃荆州,向朝廷称臣的确不太现实。

    “他能得手吗?”

    “不能。”裴潜毫不犹豫地说道:“他连近在咫尺的南阳都无法攻取,更何况益州。”

    刘协兴致盎然,示意裴潜接着说。

    裴潜入职几天,一直话不多,他还以为裴潜就这性子。现在看来,裴潜不是不愿意说话,而是挑选说话的对象,深得夫子“不得其人不言”的精髓。

    如今裴潜主动建言,他自然不能辜负他的热情,多打听一些情况。

第159章 见机而作

    “陛下对南阳有何印象?”

    “南阳是帝乡。”刘协面带微笑,语气轻松随和,还有点调侃的意思。“但朕从来没去过。”

    裴潜也笑了一声。“陛下,南阳不仅是帝乡,还是后乡和功臣之乡。”

    刘协的脑海里闪过几个人名,若有所思。

    南阳出过好几任皇后。

    开国之初的阴皇后,中期的邓皇后,再加上最近的何皇后,都是为人熟悉的南阳皇后。

    至于功臣之乡,那就更好了解了。

    别的不说,云台二十八将有一半是南阳人。

    “帝乡享受赋税上的优待,是以百姓皆富。后乡、功臣之乡世族多。是以袁术初入南阳时,人心不附。孙坚战死后,麾下无可用之将。去年争豫州,粮道为刘表所断,不得不转入陈留。”

    “这么说,袁术不得南阳人心,不仅是袁术纨绔,还有南阳人目无余子的原故?”

    裴潜露出一丝笑意。“陛下所言甚是。”

    刘协微微颌首,示意裴潜继续。

    南阳不仅是帝乡,更是后乡、功臣之乡,论家族渊源,能追溯到开国之初的数不胜数。别人对四世三公的袁氏顶礼膜拜,南阳人却未必看得入眼。

    因此,南阳人不仅是看不上袁术,也看不上袁绍,更别说刘表了。

    他们有足够的底气坐观时变,择木而栖。

    这就能解释刘表赶走袁术之后,为什么愿意将南阳让给张绣了。

    他根本控制不了南阳,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让张绣占据南阳,做他的看门狗。

    张绣投降曹操后,曹操也没有能控制南阳。刘表名义上控制了南阳,却任命文聘为宛城守将。

    文聘就是宛城人。

    张济现在以骠骑将军的身份,带着诏书去南阳,能得到南阳人的支持吗?

    不好说。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刘表的野心会被暂时压制住。

    “荆州户口百万,三成在南阳一郡。刘表不得南阳,实力便有不足。本当励行节俭,养兵殖谷,刘表却大肆招揽儒生,延请宾客,以孟尝自居。每日宴饮,挥霍无度。若是太平之世,郁郁乎文哉,或无不可。如今天下大乱,朝廷播迁,却如此铺张,绝非明智之举。”

    刘协无声的笑了。

    南阳是一块肥肉,但刘表既得不到南阳人认可,又不是用武之才,只能看着这块肥肉流口水。

    “南阳不服之外,刘表又将有一强敌,使其不能西顾。”

    “孙策?”刘协脱口而出。

    裴潜不禁抚掌而笑。“陛下所言极是。孙坚战死襄阳,孙策矢志报仇,意在西进。此子虽年少,却善斗无前,渡江不过数月,便连败数敌,刘表不能不有所顾忌。”

    “如此看来,刘表无能为也。”

    “诚然,荆州、益州虽富,却偏居西南,大可置之一旁。于朝廷计,当务之急,乃在三河……”

    刘协正与裴潜说得投机,蔡琰请见,见裴潜在座,面色微红,一副谈兴正浓的模样,多少有些意外。她走到刘协面前,将几份文稿递了过来。

    “请陛下过目。”

    刘协说过毋须过目,但蔡琰既然送过来了,他也没有推辞。一目十行,将会见郭图的记录稿看了一遍,赞了一声:“文章好,书法亦好。”

    “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蔡琰抿唇浅笑。

    “你绘艺如何?”刘协突然想起来,蔡邕不仅是文学家、书法家,还是画家。

    “勉强过得去。”

    刘协从一旁取过一叠文稿。“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吧,朕实在忙不过来。”

    蔡琰接过一看。“这是破李傕的战报?”

    “不是战报,是朕的作战笔记。里面有些地形图,朕画不好。”

    刘协说这话的时候,蔡琰已经看到了其中的地形图,不禁莞尔。刘协的书法还过得去,这绘画的确不行,没有得到先帝真传。

    “臣勉力为之。”蔡琰收好文稿,转身准备退出。

    刘协叫住了她。“你忙得过来吗?”

    “应该还可以。”

    “要是忙不过来,去找几个人做书吏,不要一个人扛着,太累了。”

    “唯。”蔡琰再拜,退了出去。

    裴潜说道:“陛下,臣于制图之道略知一二。说起来,也与蔡令史有些渊源。”

    “哦?”

    “臣于王粲处见过一卷蔡伯喈所绘图卷,初窥制图之道。”

    刘协恍然。

    怪不得裴潜的儿子裴秀能成为地图宗师,原来学术根源在蔡邕这儿啊。

    “卿不早言。”刘协拍拍大腿。“你自己去找蔡令史请令吧。既有这样的渊源,也不用见外。”

    “唯。”

    裴潜从御帐中出来,已经是半夜。

    看着满天星斗,裴潜仰起头,露出一丝微笑。

    片刻之后,他重新垂下头,拱着手,快步出了御营,走向一个小帐。

    小帐内亮着灯,尚书令裴茂拥被而卧,正在读书。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又重新将目光转回书上。从被子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裴潜。

    “吃吧,天子节俭,恐怕不会有夜宵。”

    裴潜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个饭团,颜色暗黑,像是染了什么菜汁。

    他将饭团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又喝了一口水,便咽了下去。

    裴茂眉头微皱。“吃得太快,对身体不好。”一边说,一边坐了起来。

    “阿翁,我与陛下谈了半夜,甚是投机。”裴潜有些兴奋地说道:“陛下聪慧,过于所望,诚可谓举一知十,非等闲人也。”

    “是么?”裴茂淡淡地说道。

    裴潜有点不好意思。在父亲面前,自己终究还是太年轻了,没见过世面。

    他将与天子交谈的经过一一说来,说到兴奋处,脸色潮红,两眼放光。“阿翁,我一听到消息便从长沙赶回来是对的。遇此明主,乃是我河东裴氏光大门楣的大好机会,万万不可错过。”

    裴茂眼神一闪。“你待如何?”

    “速召诸弟入朝,迟则无缺矣。”裴潜急急说道:“骠骑将军张济正在赶赴南阳的途中,天子大捷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荆州,流寓荆州的士子将如百川归海,朝廷将人满为患,焉有我河东子弟的位置?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斯时之谓也。”

    裴茂沉吟片刻,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小子,但愿你没有看错。”

第160章 暗流涌动

    刘协脱了衣服,躺在床上,脑子里却还在回想裴潜说过的话。

    综合两世记忆,再加上裴潜的解释,他对刘表进贡的信心又添了三分。

    有了荆州的贡赋,燃眉之急可解。

    贾诩提议将张济安置在南阳,果然是一着好棋。

    若张济在南阳站稳脚跟,朝廷有了立足之地,张济有了立身之本,西凉人也可以堂堂正正地在朝堂上发出自己的声音。

    一举三得。

    什么叫大局观?这就是大局观。

    什么叫一流谋士?这就是一流谋士。

    面对这种牛人,刘协两世为人,也只能赞一句牛逼。

    将贾诩招入麾下,比击破李傕的意义还要深远。

    刘协越想越兴奋,一时竟睡不着。

    “陛下。”伏寿呢喃着,滚了过来,张开手臂,抱住了刘协。

    刘协转头看向伏寿。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能闻到伏寿身上的体香。

    那种带着体温、混着软甜的诱人体香。

    刘协深吸了一口气,钻进被子,将伏寿小小的身躯抱在怀里。

    伏寿从睡梦中惊醒,双臂抱着刘协的脖子,头往后仰,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长吟。

    “陛下——”

    第二天一早,刚吃过早饭,刘协就收到了左将军杨奉的急报。

    荆州牧刘表的贡赋到达弘农,杨奉恳请截流一部分物资,供养将士。

    杨奉也快断粮了。

    刘协随即召来了少府田芬,让他计算一下杨奉部的军功赏赐还缺多少,能不能一次性的补发给他。

    刘协话音未落,田芬就连连摇头。

    现在还不知道刘表送来的贡赋有多少,有多少是钱,多少是物,其中又有多少是粮食。万一数量不够,全部杨奉截流了,陛下你吃什么,公卿大臣吃什么,这里的几万将士、家眷吃什么?

    面对田芬一连串的反问,刘协也直挠头。

    贫贱夫妻百事哀,皇帝也不能例外。

    没钱没粮,这日子过得憋屈。

    不能再滞留华阴了,必须去一个能解决吃饭问题的地方。

    刘协随即问田芬,除了荆州和黄白城,还有哪儿有粮食。

    田芬脱口而出。“河内、太原。”随即又说道:“首选太原。”

    “为何?”

    “河内有粮,但运输不便。水运则逆水而上,易倾覆。陆运则道路险,车马难行,可能只能靠人肩挑背扛,消耗大而运力小。太原可以利用汾水,顺水而下,消耗少而运力足。不过……”

    刘协打量着吞吞吐吐的田芬。“不过什么?”

    田芬咽了一口唾沫。“匈奴人屯聚河东平阳。太原来的粮食,可能会被匈奴人劫走。臣听说,太原太守闻说陛下在华阴,曾遗使贡献,刚进河东就被人劫杀了,十有八九是匈奴人干的。”

    “干你娘!”刘协脱口骂了一句粗话。

    狗日的匈奴人,敢劫老子的财?

    田芬勃然变色。

    即使他没听过这句詈语,仅看刘协这神情,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陛下身为天子,当慎言慎行,不可学闾里小儿无赖粗语秽语。”

    “好,朕换一句文雅的。”刘协瞪着田芬,喝道:“你先去弘农验收荆州贡赋,然后去平阳宣诏。就说平阳乃是卫霍故里,岂可容匈奴人居之。他若不自行,朕当亲率精锐,屠灭其族。”

    田芬暗自后悔。

    一时嘴快,平白惹来一身麻烦不说,还给了天子去河东的借口。

    赵温、张喜居中,士孙瑞等人分坐两侧,在摇曳不定的灯光照耀下,脸色忽明忽暗,神情各异。

    田芬像是犯了罪的小孩子,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局促不安。

    “诸君,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赵温咳嗽了一声,幽幽地说道:“陛下去河东之意已决,不如就这样吧。关中荒残,没有一两年时间,难以恢复,的确不适合立朝。”

    魏杰微微欠身。“依司徒之见,当以何人镇抚关中?”

    赵温与一旁的张喜交换了一个眼神。

    张喜说道:“以理论,当效故事,以太尉统兵镇关中为宜。只是现在太尉在河东,又不知兵事,难以成行。南北军护卫天子有责,也不宜轻离。不如另择良将,拜为虎牙、扶风都尉,以镇关中。”

    士孙瑞嘴角微撇。

    张喜此论,看似公允,其实用心良苦。

    先以他没有太尉之名,排斥在外,又以南北军有护卫天子之责,将魏杰、宋果排除在外。

    几个关中人想回关中的计划还没出口,就被堵死了。

    “既然太尉在河东,不如就由司空镇关中吧。”魏杰说道:“留司徒辅佐天子,三公各司其职。”

    张喜瞪了魏杰一眼。“魏伯俊,我本书生,没有你们关中人擅长用兵,当不起这样的重任。”

    “司空此言,范围未免太广了些。”虎贲中郎将宋果挺身而出,正面硬刚张喜。“关东出相,关西出将,乃是世人公认,又不是我关中人自诩其能,司空何必言带讥讽。”

    原本在士孙瑞的计划中,是要推荐他回关中的。张喜明言反对,他很不舒服。

    张喜也沉下了脸,正要出言喝斥,赵温咳嗽了一声。“诸君,现在军中将领有一半是凉州人,你们还为了关东、关西争来争去,也不怕让人笑话。”

    张喜、宋果都闭上了嘴巴。

    “陛下说得是,河东自三代起,便是华夏衣冠之地,不能由匈奴人占据。只是这些匈奴人本是大汉藩臣,如今匈奴内乱,他们被逐出部落,无奈之下,向朝廷求助。朝廷不能主持公道,已是无奈。再驱逐其人,甚至要屠灭其族,未免不合抚夷之义。”

    赵温叹了一口气。“诸君,谁能两全之策,既解陛下之怒,又安匈奴之心?眼下朝廷艰难,轻起战端,绝非上策。”

    士孙瑞转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尚书令裴茂。“既说河东之事,岂能不听听河东人的意见。巨光,你有何高见?”

    赵温苦笑。

    士孙瑞话里有话。

    说河东之事,要听听河东人的意见。说关中之事,自然要听听关中人的意见。

    可是他只能装听不懂。

    此时此刻,可以听河东人说河东事,却不能由关中人主关中事。

    河东人的实力,岂能与关中人相提并论。

    关东人可以接受天子去河东,却不能接受天子回关中。

    这根本就是两回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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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尊儒术,禅让闹剧一再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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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恒以弱灭,独汉以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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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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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汉献帝,我不是亡国之君!汉道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道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道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