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汉道天下TXT下载汉道天下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汉道天下全文阅读

作者:庄不周     汉道天下txt下载     汉道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汉道天下全文阅读

告读者书

    开书一个多月,累计更新20余万字,不少书友留下了宝贵有意见,有支持,有鼓励,当然也有批评。

    最主要的批评集中在节奏慢。

    首先,老庄承认这个批评是切中要害的,这本书的节奏的确慢。

    其次,老庄反复考虑后,决定保持目前的节奏,在细节上尽可能做一些改进,却不会仓促加快节奏,为了进度而进度。

    这么做,有两个理由:

    一是个人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气,老庄也不例外,硬拧只会不伦不类。

    可能是年纪大了,也可能是想得太多,总想写得深入一些,细致一些,让读者能够了解到历史上那些事件背后的因果,而不是简单的爽一下就完。

    如果只是看主角收名将,收美女,打天下,却对历史背后的真正原因一无所知,老庄觉得这是买椟还珠。爽固然是一时爽,但看多了,也不免乏味。

    二是市场的。

    老庄之前就说过,历史文的门槛相对较高,已经由曾经与玄幻平分天下的大类沦为小类,这是不可避免的趋势。

    历史文要想活下去,无非两个方向,一是下沉,迎合更多主流读者的品味。一是上浮,打造精品,聚集一批数量也许不多,但粘性较高的读者。

    老庄做不到下沉(努力尝试过,但结果有目共睹),只能争取上浮。

    说实话,老庄的文学功底很差,以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太可能是一个优秀的作者,想打造精品并不容易。

    但我只能选这条路,因为其他的路走不了。

    路很长,老庄慢慢走,能走多远算多远,也希望大家有点耐心,多多支持。

    如今的文化市场高度繁荣,各种文化产品层出不穷,都在竭尽所能的吸引读者注意力,节奏慢的作品很难生存,但老庄相信,有时候,慢下来也是一种必要的体验。

    所以,那些觉得本书节奏慢的读者,老庄理解你的意见,也感谢你的支持。你可以选择耐着性子继续看下去,也可以选择先收藏,等老庄更得多一些一起看,或者哪天书荒的时候再来尝试一下,或许会有惊喜。

    自我吹捧一下,积累了一定的字数后,老庄的书还是值得一看的,不信你们去看老书。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直接弃书。

    这是你们的自由,也是你们的权利。

    只希望君子绝交,不出恶言。

    老庄

    2021-07-20

第1章 从未设想的道路

    《献帝起居注》载:兴平二年十月壬寅,幸华阴。是夜,赤气贯紫宫,遂定中兴策。

    ——

    刘协立于黄土塬上,看着朝阳照耀下的延绵山河,看着官道两侧难民似的百官和将士,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堂堂天子,混到睡大路的地步,真是够惨的。

    亡国之君,没人权啊。

    不过想想东归之后二十五年的傀儡生涯,他又有些庆幸。

    亏得还没回到洛阳,否则就真是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即使有两千年的历史知识,他也不觉得自己是曹丞相的对手。

    在真正的实力面前,一切权谋都是浮云。

    历史上的汉献帝不是没有抗争,只不过都失败了。

    忠于汉室的奇才荀彧,面对曹丞相的空食盒,也只能自尽了事。

    他不觉得自己一个政治斗争经验局限于办公室以内的政治小白,读过几本书,看过几部剧,就比汉献帝和荀彧长袖善舞,有机会扭转乾坤。

    正如眼前,他就没有把握能比真正的汉献帝做得更好。

    野狼一般的郭汜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张济像一头恶犬一般拦在前方,进退两难,偏偏身边还有一群内斗内行、外斗外行的文官和有勇无谋、反复不定的武将,还能逃出生天,到达河东吗?

    他不知道。

    但他已经有了方向,有了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可能改变命运,甚至改变历史的道路。

    “陛下,多思无益,还是宽心些好。”身后传来略显沙哑,却不失坚毅的声音。

    刘协侧身转头,微微颌首。

    来人是一个年方十七八的女子,修身玉立,五官精致,面容秀丽。只是眉眼有些硬,透着一股子不认命的劲头。

    皇兄刘辩的未亡人,他的嫂子唐姬。

    这几天,唐姬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照料他,安抚他。丧乱之后,无数人不知所措,这个年轻的女子却以令人意想不到的坚韧,默默地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看到她,刘协总想起那个又美又飒,演技精湛的万姐姐。

    只不过万姐姐当时饰演的是皇后伏寿,而不是嫂子唐姬。

    看到唐姬,刘协下意识的挺直了腰背,打起了精神,挤出一丝笑容。

    他是皇帝,不能一直让一个年轻的女子承受压力。

    就算是硬撑,他也要撑住。

    “这些日子辛苦嫂嫂了。”刘协含笑颌首。

    唐姬有些诧异地打量了刘协一眼,沉默片刻。“陛下,君臣之礼不可废……”

    刘协抬起手,轻轻向下一压,打断了唐姬。“嫂嫂,国破家亡之际,不必纠结那些繁文缛节。”

    想到当前的形势,唐姬也不由得一声叹息。

    这几日照顾刘协,她也听了不少文臣武将的奏报,知道危险远远没有过去,前途生死未卜。前天夜里天呈异象,赤气贯天,更是引得人心惶惶,不断有人逃走。

    也许哪天一睁眼,命悬一线的大汉就亡了。

    感受到唐姬的沉重,刘协再次轻笑,他抬起手,指向东方。“嫂嫂,你知道那里有什么吗?”

    唐姬下意识地看向东方。朝阳照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添上了一抹艳丽。

    “陛下是担心段煨吗?”

    刘协笑笑。

    作为董卓旧部之一,宁辑将军段煨屯守华阴,在渭水南岸、华山北麓筑城,扼守通向洛阳的大道。

    但他并不担心。

    后世的历史记载得很清楚,段煨并没有造反,那些说段煨造反的人都是造谣。

    “嫂嫂再猜。”

    唐姬眼神微闪,心中感慨。

    不愧是九岁就能面对董卓侃侃而谈的天子,生死之际,还能临危不乱,不为眼前困境所限。

    “那……是屯守陕县的张济?”

    “他不过是疥癣之疾罢了,不足为患。”刘协摇摇头。“嫂嫂再猜。”

    张济的确是个麻烦。

    陕县就是函谷旧关,地处东西要冲,无论是东归洛阳还是北上河东,都是必经之路。

    虽然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刘协还是尽可能地说得云淡风轻,不让唐姬看出一点破绽。

    真正的天子刘协虽然年幼,却是一个有定力的少年,这些年辗转流离,越发沉稳坚毅。

    他如果露怯了,肯定会让唐姬生疑。

    这些天,他装病不出帐,就是不想让人看出破绽,给自己一个适应的时间。

    看着强作镇静的刘协,唐姬眼中多了几分同情。

    东归洛阳的路上拦着两头西凉恶犬,天子心中的压力可想而知。

    唐姬摇摇头,苦笑道:“妾见识浅薄,实在猜不出来,还请陛下明示。”

    刘协抬志手,遥指东方。“关东,已经乱了,洛阳也回不去了,至少暂时肯定回不去。”

    唐姬面色大变,失去了最后的从容,双腿发软,浑身无力,险些坐在地上。

    他们一路走来,最大的动力就是回旧都洛阳。如果洛阳回不去了,他们还能向哪儿去?

    天子胸怀天下又如何?天下已经崩溃,他再聪明也无济于事。

    面对命运,个人的努力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唐姬心中泛起说不出的茫然,心中酸楚,眼泪控制不住的涌出了眼眶。

    抬手拭泪时,她无意之中看了刘协一眼,却发现刘协的脸虽然苍白,神情却还算从容,眼中隐约有光。

    她的心中升起一丝希望,或许天子还有办法?

    “陛下……意欲何往?”

    刘协伸手一指。“去河东,去并州,效高皇帝蛰伏汉中、光武皇帝偏居河北故事,再造大汉。”

    想从河东开始中兴之路,既是偶然,又是必然。

    洛阳不可归,长安已残破,南侧又是连绵万里的秦岭,汉中、南阳都无法立足,他想学刘邦、刘秀都没机会,只能别辟蹊径,走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

    河东以及并州,也就是后世的山西省,是中华大地上除关中以外最适合开国的地方。

    从史前的尧舜禹,到先秦的晋,再到战国时的魏赵韩,以及威镇天下的大唐,都是在这片土地成长起来的。

    任何一个对历史稍有了解的人都不会忽视山西。

    当然,这条路不容易走。

    几乎没有人考虑过这条路,是因为并州现在的情况很不乐观。

    经过东汉一百多年的文治,对胡人的怀柔政策导致匈奴、乌桓、鲜卑人不断内迁,并州已经成为半胡半汉之地,匈奴人的一部分甚至已经进入河东,眼下正驻扎在平阳(山西临汾)一带。

    在绝大多数人的认知里,并州绝不是朝廷应该驻足的地方。

    但拥有两千年历史经验的刘协觉得可行。

    不仅可行,而且只能如此。

    虽然在办公室政治斗争中,他算不上高手,可是那么多历史、地理、军事不是白读的。

    要想在并州立足,与匈奴人为邻,甚至将匈奴人赶回草原,靠口才是没用的,他需要一支强悍的军队。

    他考虑的第一步,就是收编段煨的军队,如果有可能,那就再加上张济。

    西凉军的战斗力是有目共睹的。

    段煨、张济都是西凉人,属董卓旧部,但他们与李傕、郭汜并不同心同德,是可以争取的对象。

    严格说起来,西凉诸将就是一盘散沙,从来没有同心同德这一说。

    不久之前,李傕杀了樊稠,又和郭汜大打出手。

    李傕、郭汜在长安打出狗脑子的时候,段煨、张济按兵不动,坐山观虎斗,张济还一个劲的鼓动朝廷东迁陕县,到他自己的地盘上去,想过一把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瘾。

    实事求是的说,如果当初不是王允一意孤行,要将董卓旧部赶尽杀绝,逼得贾诩出计自保,西凉人同仇敌忾,李傕等人根本不会搞出这么大的事。

    王允没干成的事,原来的刘协没干成的事,他想试一试。

    李傕、郭汜这两个杀人狂就算了,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段煨、张济为恶不多,还有改造的机会。

    但西凉人不是良民,不会那么轻易的听话。

    要想收服他们,只有用武力击败他们。

    想击败李傕、郭汜,除了拉拢段煨和张济之外,仅靠朝廷现有的兵力是远远不够的,必须利用河东的白波军,甚至是匈奴人。

    杨奉原本就是白波军一部,刘协想通过杨奉招白波军增援,然后再联合段煨、张济,击败李傕、郭汜,挟战胜之威,堂堂正正的进入河东。

    要拉拢杨奉,不能不考虑唐姬的态度。

    唐姬曾经失陷李傕军营,李傕当时不知道她是先帝的未亡人,却看中了她,一心想娶她为妻。后来多亏贾诩从中斡旋,刘协才有机会将她从李傕营里接了出来。

    而杨奉曾是李傕的旧部,唐姬对他一向没什么好感。

    想忽悠杨奉卖命,刘协必须取得唐姬的支持,至少不能在明面上和杨奉发生冲突。

    杨奉生性敏感而暴躁,一言不合就暴走。

    唐姬对并州适不适合立国并不清楚,但她对收降西凉人持反对意见,半天没表态。

    她的丈夫——少帝刘辩就是被董卓杀死的,这些人是董卓的旧部,无恶不作,都该千刀万剐,怎么还能依赖他们中兴大汉?

    刘协看在眼里,暗自叹息,却不着急。“嫂嫂,你恨李傕吗?”

    唐姬咬着牙,点点头。

    她对李傕的痛恨,仅次于对董卓和李儒。

    “残暴之人,不可久留于世。”刘协又道:“可是朝廷如今无兵无粮,如何能报此大仇?段煨、张济虽是西凉人,却无李傕那样的恶行。若能收为朝廷之用,报仇或许有望。”

    刘协顿了顿,给唐姬一个思考的时间。

    他相信,以唐姬的聪慧,她能想通这一点。

    她不像伏寿,被父兄保护得太好,还是一朵未经风雨的花朵。

    经历了那么多事,她伤痕累累,早就不是天真的白莲花了。

    段煨虽是西凉人,对朝廷还是心存敬意的,这些天吃的穿的都是段煨供应的。比起用发臭的牛骨头敷衍朝廷的李傕,段煨强太多了。

    如果所有的西凉人都不能用,那杨奉等人也不可用,他们要么是西凉人,要么是西凉人的旧部。

    唐姬不会那么天真,相信靠诗书就能中兴大汉。

    几乎没有太多犹豫,唐姬做出了决定。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躬身向刘协行了一礼。“唯陛下诏令是从。”

    刘协欠身还了半礼。“多谢嫂嫂。”

第2章 大剑师王越

    取得了唐姬的支持后,刘协随即派人去召杨奉。

    刘协命侍从虎贲都留在塬下,打算单独与杨奉会面。

    特殊时期,当值的虎贲郎身负护驾重任,不敢大意,又不敢违逆天子口谕,只能向上司报告。

    虽说杨奉官居兴义将军,但他出身白波贼,不久之前还是李傕的旧部,万一想对天子不利,坏了天子性命,这责任谁担得起?

    光禄勋邓泉接到报告,吓得脸色发白,匆匆赶来,苦劝道:“陛下,家累千金,尚知坐不垂堂。陛下万金之躯,奈何以身犯险?”

    看着神情惶急的邓泉,刘协笑了笑,伸手轻按,示意邓泉稍安勿躁。

    邓泉虽然没什么能力,只是凭家世和资历一步步混到光禄勋这个职位,却是个忠臣。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好像在不久后的战斗中以身殉职了。

    在无数人离心离德的时候,这样的人值得珍惜。

    “邓卿,毋妨。”刘协含笑说道:“杨奉虽是武人,出身又不佳,却还有羞耻之心。他既不肯与李傕同流合污,力战护驾,击退郭汜,又如何能有不臣之心?”

    “陛下……”邓泉急得满头大汗,花白的胡须颤抖,嘴唇哆嗦了半天,咬牙道:“恕臣不敢从命。若陛下必欲如此,请先免臣职。”

    刘协早有准备,看了一眼坡下的郎官们。

    这是一群服饰略显浮夸,神情却颇显颓丧的虎贲郎,人数不多,精气神却差得令人发指,战斗力更是负数。真要是杨奉想弑君,指望这些人来保护自己,无异于缘木求鱼。

    想在这个乱世活下去,他需要一支真正能战斗的军队。

    精兵简政,就从身边的虎贲、羽林开始。

    “邓卿,虎贲、羽林之中可有武艺精湛的勇士?”

    邓泉一时茫然,不知如何应对,身边的属吏见状,说道:“陛下,虎贲王越就是天下闻名的剑客。”

    刘协微怔。

    大剑师王越就在虎贲之中?

    这可是个意外之喜,开局就捡了一个宝。

    他当然知道王越,但之前的刘协却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他还以为王越已经不在人世了。

    居然还只是一个虎贲郎,真是明珠蒙尘。

    “那就让王越来吧,有他一人足矣。”刘协正中下怀,顺水推舟。

    见刘协不再坚持独自见杨奉,邓泉也松了一口气,态度缓和了很多,却还是不肯从命。

    “陛下,王越剑术虽高明,还是势单力薄,不足以护得陛下周全。臣昧死,敢请陛下为天下万民计,收回成命。”

    刘协皱起了眉。“邓卿,朕这是召见大臣,又不是迎敌,何必如此?”

    邓泉坚持道:“杨奉本是白波贼,又依附李傕多年,反复无常。此等匹夫,用之则可,不足以称大臣。若陛下以为臣荒悖,出言无状,不妨召三公议事,以示慎重。”

    他顿了顿,又道:“臣以为三公德行深厚,名重天下,堪称大臣。陛下当信之,用之。”

    刘协心中苦笑。

    自己刚才一言不慎,把杨奉当作大臣,刺激了邓泉。

    大臣即重臣,不是什么人都配称的。

    夫子说,必也正乎名。一旦关乎名分,这些读书人的战斗力立刻爆表。邓泉犯了书生意气,还真拿他没办法。

    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和大臣发生冲突可不是明智之举。

    刘协看向邓泉身边的属吏。“单打独斗,王越比之杨奉如何?”

    属吏有些犹豫,看看邓泉,又看看刘协,结结巴巴地说道:“想来……应无大碍。”

    “既然如此,那就让杨奉一人来见朕,其他人都留在塬下,如何?”

    邓泉觉得有理,转身又和属吏商量了一番,确认王越足以应付杨奉,这才命人去安排。

    时间不长,王越来到刘协面前,躬身行礼。

    王越大约五十出头,身材高大,却谈不上威猛,只是气度沉稳,眼中有神,自有高手风范。

    “听邓卿说,你习剑多年,打遍洛阳无敌手?”刘协兴趣盎然地看着王越,越看越欢喜。

    当皇帝还是有福利的嘛,大宗师在我面前也要低头称臣。

    王越有些诧异,迟疑了片刻,说道:“回陛下,邓君谬赞,臣愧不敢当。洛阳游侠数以万计,其中不乏用剑高手,臣虽习剑多年,挣得些许薄名,也不敢妄称无敌。”

    刘协虽然有些意外,却不失望。王越要是真敢自称无敌手,那他反倒要小心了。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哪来那么多天下无敌。

    闪电五连鞭么?

    刘协看向其他的郎官。“除了你之外,诸署中还有哪些人身手好的?”

    王越略作沉吟。“河南人史阿,从臣学剑数年,略得臣法。”

    刘协心中一动。“朕这年纪,还能学剑吗?”

    都说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大侠梦,如今真正的剑侠就在自己面前,自己又想做个马上皇帝,学剑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当然可以。”王越不假思索的说道。他上下打量了刘协两眼。“陛下虽瘦弱些,但身材匀称,天资过人,若能用心学剑,不出半年,必有小成。”

    “是吗?”刘协转头看着王越,眼中带笑。

    “陛下面前,臣不敢妄言。”王越诚恳地说道。

    刘协点点头,把这事放在了心上。转身和邓泉商量,将王越和史阿调到身边来。

    有这两个顶级剑客随身保护,朕的生存系数能提高不少。

    邓泉有些勉强的应了。

    ——

    杨奉打算进攻段煨,夺取段煨的地盘,眼下正在做战前的准备。

    听说天子召见,杨奉以为天子愿意下诏书了,很快就兴冲冲地赶来了。

    数十骑簇拥,奔驰而来,在塬下停住。战马知嘶,马蹄蹬踏,踢得黄土乱飞,烟尘四起。

    塬下的虎贲、羽林如临大敌,纷纷列阵,将手中的勾戟、长铩对准杨奉等人。

    杨奉勒着马缰,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打量着虎贲、羽林,神情不屑。

    “陛下何在?”

    看着部下的无能表现,邓泉脸上发烧,一时怒起,推开护在身前的属吏,走上前,大声喝道:“杨奉,此乃乘舆所在,岂能容你放肆。速速下马!”

    杨奉撇了撇嘴,冷笑一声,轻踢马腹,绕着邓泉转了两圈。

    “不意光禄勋如此英武,倒是杨某看走眼了。早知如此,当初在新丰就不必那么拼命。有光禄勋和这些虎贲之士守在陛下身边,郭汜虽勇,能奈陛下何?”

    邓泉面皮发烫,神情尴尬。

    杨奉冷笑一声,接着又道:“又或是当日郭汜偷袭,光禄勋一时无备,这才落了下风。如今形势不同,光禄勋准备充足,不惧强敌,自然也就不需要杨某出力。既然如此,那杨某就不必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告辞!”

    说完,一圈战马,转身就要走。

    马尾一甩,扫在邓泉脸上。马蹄踢起尘土,撒了邓泉一身。

    随从骑士们也挥舞着马鞭大呼小叫,有的甚至故意策马冲撞,吓得虎贲郎们连连后退,狼狈不堪。

第3章 秀才遇到兵

    邓泉气得浑身颤抖,却不敢发作。

    他可以和天子据礼力争,寸步不让。可是面对杨奉这等粗人,他还真没什么办法。纵使他不惜性命,拔刀上前,也不过白白送了性命,根本奈何不了杨奉。

    他麾下的虎贲、羽林虽众,却不是杨奉百骑对手。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便是眼前情景最贴切的写照。

    杨奉不再看邓泉一眼,仰头看向塬上,正巧与刘协四目对地,不禁心中一紧。

    刘协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略带嘲讽。

    杨奉心中火起,翻身下马,将马缰扔给亲卫,大步向塬上走去。经过邓泉身边时,他哼了一声,横肩一撞,险些将邓泉撞翻。两名虎贲持戟上前,张口欲呼,却被杨奉横眉冷对,顿时气沮,怯怯地避在一旁,看着杨奉负着手,大步流星的上了塬。

    刘协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暗自叹息。

    这些虎贲郎,哪里还有半点虎贲应有的气势,简直是一群废物。

    杨奉上了土塬,见天子负手而立,身边只有一个中年虎贲郎,有些意外,却不在意。他大步流星地来到刘协面前,很随意的拱拱手,大声说道:“兴义将军,臣奉,见过陛下。陛下召臣来,是决定进攻段煨了吗?”

    “将军辛苦。”刘协转身,打量了杨奉一眼,淡淡地说道。

    杨奉身高臂长,面皮微黑,神情威猛中带着几分戾气,的确让人心生不安,邓泉的担心自有其道理。不过非常时期,一味的排斥武人并非上策,有些事情不是躲就能解决问题的。

    邓泉老了,思维惯性难改,他却不能这么做。

    “杨将军,这位是虎贲王越,有名的剑客,想必你也听过他的名字。”

    刘协此言一出,王越和杨奉都愣住了,互相看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刘协。

    王越意外的是刘协会向杨奉介绍他。

    他虽是洛阳闻名的剑客,但毕竟官职低微,只是一个虎贲郎而已,何德何能,值得天子亲口介绍?

    杨奉意外的是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虎贲郎居然是个剑客,而且是个大剑客。他虽然没去过洛阳,却听过王越的名字。

    天子将此人安排在这里,是何用意?莫非是……

    一念及此,杨奉后背发凉,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他们身处塬上,边缘是直上直下的黄土坡,杨奉这一退险些一脚失空,不免慌乱。

    反观王越,依旧不动如山,宗师气度尽显。

    刘协看得清楚,心中有了高下之判。论个人武力,还是王越更胜一筹。杨奉虽勇,到底不够沉着,离真正的高手还有一些距离。

    刘协轻咳了一声,笑道:“朕本想与将军单独聊聊,光禄勋却不放心,非要安排王越护驾。”他扬了扬手,示意王越向后几步,站得远些。“将军不会介意吧?”

    杨奉松了一口气,还刀入鞘,强笑道:“陛下言重了。陛下乃天下所系,谨慎些也是应该的。”

    话虽如此,他的脸色却不太好,看得出心情很复杂,只是说不出口罢了。

    出身白波军,又曾做过李傕的部下,他几乎是满身污点,怨不得别人怀疑他。

    相比之下,陛下愿意单独见他,又在大臣的强烈建议下只安排王越一个人护驾,而不是派一群虎贲郎交戟叉颈,已经难能可贵了。

    “不知陛下有何指示?”杨奉主动岔开了话题,同时避开了王越的眼神。

    不知不觉间,他的语气多了几分谦卑。

    刘协很满意。

    从杨奉的表现来看,安排王越在一旁站着的效果比自己单独会见杨奉更好,既展现了自己的诚意,又让杨奉不敢太放肆,以便将主动权控制在自己手中。

    这非常重要。

    杨奉好勇斗狠,倚仗着护驾之功,平时很嚣张。

    对这种畏威不怀德之辈,武力威慑还是必要的。只有这种特殊的情境下,他才可能有所收敛,也减少了自己的麻烦。

    王越手中的剑,比君臣大义更有效。

    刘协轻咳一声。“前几日在新丰,多亏将军力战,朕甚是感激。”

    杨奉咧嘴一笑,胸口挺得高高的,拱拱手,大声答道:“此乃臣之本份。”

    刘协点点头,话锋一转。“你之前是李傕部下?”

    杨奉刚挺起的胸口随即又塌了回去,神情也有些讪讪。“呃……臣一时糊涂,只当李傕是朝廷重臣,不曾想他竟是如此狼子野心。请陛下放心,臣既迷途知返,必与李傕不共戴天,以补前过。”

    “朕信得过将军。”刘协表示认同,随即又问道:“你对李傕其人用兵及西凉兵的战力如何评价?”

    杨奉微微皱眉,眼中露出一丝不安。

    刘协又不紧不慢地追问了一句。“李傕就在池阳,若攻击段煨时,李傕来战,甚至郭汜、张济也一并赶来,将军有多少胜算?”

    杨奉紧紧地闭上了嘴巴,大手摩挲着刀环,半晌没说话。

    他听出了天子的意思,但他没有底气反驳。

    他曾在李傕麾下效力,知道李傕的能力,也清楚西凉兵的战斗力,绝对不是他和他麾下的白波军能够匹敌的。

    只是段煨一人,他或许还有些胜算,如果再加上李傕、郭汜和张济,他一点胜算也没有。

    即使只是面对段煨,他也需要联合杨定、董承,这也是他需要天子下诏的原因。

    杨定和段煨不合,早就想进攻段煨了,董承却有些犹豫,需要天子下诏才行。

    他们这几天一直在和董承商量,希望拉着董承一起动手,只是董承一直没松口。

    如果能说动董承,天子下不下诏的就无所谓了。

    见杨奉不说话,刘协知道他怂了,话锋一转,又道:“依附李傕之前,将军在白波谷?”

    杨奉恼羞成怒,神情也变得凶狠起来。

    天子召我来,就是为了羞辱我吗?

    感觉到杨奉的敌意,刘协却不紧张,反而暗自感激邓泉。

    有大剑师王越在旁,的确安全多了,可以无视杨奉的敌意,大大方方的装逼。

    “白波军与黑山军一样,都是黄巾一部吗?”

    杨奉悄悄地看了身后的王越一眼,长长的吐了一口闷气,按捺着性子,点了点头。

    “诚如陛下所言,白波军与黑山军都曾是黄巾一部。黑山军原本是冀州部,白波军则是并州部。”

第4章 道可道,太平道

    杨奉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谈起过往,他既觉得丢脸,又有些无奈。

    想当年,黄巾三十六方,八州并起,何等声势,本以为能“岁在甲子,天下大平”,没曾想烈火烹油,来得快,去得更快。大贤良师一死,黄巾就兵败如山倒,如今只能占据一些山寨苟延残喘。

    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他又何至于沦落到投靠李傕。

    没想到李傕也靠不住,西凉人居然自己打自己,杀得血流成河。

    这群蠢货。

    “黄巾奉的是太平道,与五斗米道奉的天师道有什么异同?”

    杨奉愣住了,疑惑地看着天子。听天子这意思,似乎并不是想羞辱他,而是讨问道义?

    他虽然是黄巾一员,对道义却了解不多,这从何答起?

    见杨奉不说话,刘协又自言自语道:“太平道,求的是天下太平吗?”

    “呃……当然。”杨奉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一边绞尽脑汁,回想自己那有限的经文道义。

    但是很遗憾,他原本就对经文道义不太上心,只知道“太平”二字,又丢了这么多年,仓促之间,哪里还想得起来什么经文,一时间憋得面红耳赤,尴尬无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看着杨奉的窘态,刘协笑了笑。“看来将军只知道护道,却不熟悉道义。罢了,朕就不为难将军了。白波谷中,可有熟悉道义之人?”

    杨奉长出一口气。与天子论道,比和李傕拼命压力还大。

    “陛下……对太平道有意?”杨奉小心翼翼的问道。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黄巾军是蚁贼,中平元年覆败之后,太平经就是禁书,天子怎么可能感兴趣。

    这不是自讨没趣么。

    刘协微微一笑。“将军久历战阵,却不知《太平经》本是宫中之物么?”

    杨奉大惊失色,脑子一片空白。“《太平经》……是宫中之物?”

    刘协点点头。

    刘协原有的记忆清晰表明,张角手里的《太平经》来自皇宫收藏,经手之人就是与张角暗中来往的宦者封谞、徐奉。

    这种事是秘密,张角不会说,杨奉自然也无从得知,他甚至不知道封谞、徐奉等内应的存在。

    一心推翻朝廷的大贤良师居然和朝廷有联系,这样的内幕足以让杨奉的世界观出现动摇。

    这正是刘协的用意所在。

    要将白波军收为己用,最好的办法就是取得信仰上的共识。

    如果有条件,他不介意搞一次大贤良师托梦之类的把戏,反正太平道中充斥着大量的封建迷信。

    等杨奉稍微定了神,刘协说起了《太平经》的历史。

    这些信息一部分来自刘协本人,一部分来自他后世的阅读。

    如果说明君贤臣、英雄美女是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演员,那《太平经》的历史就是一根不可忽视的故事线。很多看似不相关的细节,追踪到最后都和这部道经有关。

    儒学是精英的政治哲学,《太平经》则是底层知识分子和普通民众的思想大杂烩,更贴近时代底色,也在无形中影响着所有人,和儒家的五行学说相表里,最后汇成一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黄天当立之黄,与曹魏的黄初之黄、孙吴的黄武之黄,本是同一个黄,都表示以土命代替大汉的火命,蜀汉以汉室自居,不存在革命的问题,所以刘备的年号为章武,不用黄字。

    刘协不会和杨奉说那些还没发生的事,他只是大致解释了一下《太平经》的起源和发展,以及为什么这部经书会落到张角的手里。

    杨奉听得目瞪口呆,脑子乱成一团,自信心也被摧残得所剩无几。

    如果是说别的,他不懂也就罢了,偏偏说的是《太平经》。

    这让他无地自容的同时,又心生疑惑。

    天子为什么会对《太平经》这么感兴趣?

    面对杨奉的疑问,刘协轻轻叹了一口气。“乱世求太平,小民如此,天子也不能例外。朕觉得,黄巾之变已经过去十多年,黑山军、白波军还在战斗,这太平道想必有些道理,或许有助于大汉中兴。”

    刘协开了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将军能满足朕这求知问道之心吗?”

    杨奉茫然地眨着眼睛,半晌后才反应过来,连声说道:“臣尽力,臣尽力。”随即又想起自己的来意,连忙说道:“陛下有向道之心,自然是极好的。只是眼下这形势……”

    刘协含笑点头,就等你问这句话呢。

    “将军,你想要太平,还是想要富贵?”

    杨奉摸着胡须,讪讪地不说话。

    他既想要太平,更想要富贵,只是在天子面前,这话说不出口。

    “朕听说你和太尉同出一脉,都是弘农杨氏子弟?”

    杨奉的脸顿时臊得通红,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其实是河东杨县人,对外宣称是弘农杨氏支族只是他一家之言,弘农杨氏根本不承认。太尉杨彪、侍中杨琦都不愿意正眼看他一眼,更别说当他是本家了。

    这话居然传到天子的耳中了?丢人啊。

    杨奉无地自容,头低得几乎要折断脖子,下巴几乎戳破胸甲。

    “将军可知弘农杨氏是怎么起家的?”

    杨奉心乱如麻地摇摇头。他只知道弘农杨氏四世三公,名震天下,哪里知道弘农杨氏是怎么起家的。就算知道,他现在也没心思回答,只想着找个什么借口,赶紧离开这里,多得丢人现眼。

    “将军,杨家先祖杨喜本是高皇帝麾下一骑士,随高皇帝讨项羽,于东城得项羽之尸有功,封赤泉侯,为弘农杨氏始祖。”刘协转头打量着快缩成一团的杨奉。“将军,你现在的官职可比杨喜当年高多了。与其攀附高门,何不建功立业,自立门户,封妻荫子?”

    杨奉胡乱的点点头,随即又反应过来,愣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睁圆了双目,紧紧的盯着刘协。

    “陛下,你是说……”

    刘协微微颌首,抬手轻拍杨奉的肩膀。“将军,努力!天下若有太平,大汉若能中兴,云台必有将军一席之地。”

    杨奉的浓眉渐渐扬起。

    “当年大贤良师振臂一呼,八州并起,天下响应,结果却是烈火烹油。如今各州的黄巾余部处境艰难,只盼大贤良师重生,若将军能挺身而出,为天下黄巾谋一方向,积下无上功德,将来何止人间富贵,羽化登仙也是有可能的。”

    杨奉如梦初醒,欢喜得抓耳挠腮,两眼放光,连声道:“还是陛下圣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刘协笑而不语。

第5章 攻心为上

    绝大多数人都有思维盲区。

    比如原本的刘协一心一意想回洛阳,根本没有注意到河东和并州的价值。

    杨奉一心想舔弘农杨氏,却没想到自己完全可以像弘农杨氏的先祖杨喜一样,凭战功开门立户。

    哪怕他现在自认为手握重兵,是朝廷不可或缺的大将。

    当然,他真要有那智商,刘协也不会将他列为第一个忽悠对象。

    有勇无谋是杨奉的标签,不是秘密。

    他自己有脑子不用,刘协不介意替他分担一点,为他设想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

    被刘协打开了思路,杨奉沉浸在封妻荫子、光宗耀祖的幻想中不可自拔,乐得像个傻子,好半天才冷静下来。

    再想到自己有可能继大贤良师未竟之事业,成为百万黄巾的领袖,更是飘飘然,不知所以。

    “陛下圣明。”杨奉再次拱手称谢,行了一个九十度的大礼,虽然举止还有些放肆,却多了几分发自肺腑的敬佩。

    早就听人说天子虽然年幼,却天资聪颖,今日算是见识了。

    他若不说,我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好的机会。

    这是我的贵人,必须好好服侍,护他周全。

    “将军不必多礼。”刘协从容说道,示意杨奉免礼。“山高千仞,起于细壤。河流万里,源于涓滴。将军若想成就一番大业,还需要从小处着手,从眼前着手,切不可孟浪,白白耽误了前程。”

    “陛下说的是,陛下说的是。”杨奉连忙答应。“陛下,你说该怎么做,臣惟命是从。”

    刘协心中高兴,却不敢大意。

    杨奉脑子简单,不代表其他人脑子也简单。如果他只是用一些虚无缥缈的幻想忽悠杨奉,迟早会被人识破,到时候杨奉就不会再相信他了。

    信任就像镜子,破了就很难再圆。

    决定将杨奉作为突破口之前,他做了充分的准备,务必让人找不出破绽。

    计划的第一步,是让杨奉不要浪,至少在他和白波军建立起联系之前不能浪。

    “将军刚才说打算进攻段煨?”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

    刘协终于说回了正题,杨奉顿时来了精神。“陛下,臣已经准备万全。只待陛下诏书,臣必身先士卒,为陛下讨伐逆臣段煨,以正视听。”

    刘协不置可否,让杨奉把作战计划说一遍。

    杨奉不暇多想,将作战方案一一道来。

    刘协听完,一言不发,只是微微皱起了眉。

    换作以前,看到刘协这副表情,杨奉只会吐一口唾沫,说一句“陛下你懂甚”,如今受了刘协点拨,将开门立户,甚至成仙得道的希望寄托在刘协身上,自然不敢那么放肆。

    “陛下,此计……不妥?”杨奉小心翼翼的问道。

    刘协轻叹了一口气。

    即使他只是键盘军事家,即使真正的刘协也没有指挥过战斗,也能知道杨奉的作战计划是一坨屎,难怪历史上的他们在段煨面前碰得鼻青眼肿,灰头土脸,最后又被李傕、郭汜一波带走。

    这里面没有一丁点战术安排,标准的流寇作风,一拥而上,乱打一气。

    考虑到杨奉的出身,似乎这才是他的常规操作。

    “将军,按照这个计划,你有几分胜算?”

    杨奉犹豫了一下,手指屈伸,考虑是大胆一些,竖五个指头,还是谦虚一些,竖三个指头。

    “如果郭汜、李傕赶来,奈何?”

    杨奉眉梢一跳,眼中露出掩饰不住的紧张,立刻将手握成了拳头,一根手指头也不敢露。

    他曾是李傕的旧部,不久前刚刚背叛李傕,若李傕来战,必然是一场恶战,而且李傕这个人记仇,很可能会特别针对他,却置杨定、董承于不顾。

    “万一,朕是说万一,杨定作战不利,届时将军腹背受敌,奈何?”

    杨奉的后背沁出一层冷汗,一股凉气直冲后脑,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还是天子看得远啊,这种危险不是不存在,而是非常可能。

    之前与郭汜作战时,他就觉得杨定不行,全靠他力战才击退郭汜。让杨定独自领兵阻击李傕、郭汜,他能有几分把握?

    凉州人反复无常,万一杨定向李傕、郭汜投降,反过来进攻自己,那就完了。

    顺着这个思路,杨奉仔细一想,不禁后怕不已。

    亏得陛下提醒,否则必败无疑,大好前程就全部扔进黄河了。

    “陛下,那……臣该怎么办?”杨奉的额头全是细密的汗珠。

    “兵者,死生之地,当三思而行,你还是再斟酌斟酌吧,不必急在一时。”刘协不打算立刻给杨奉答案,而是让他再反省一下,认清形势。“新丰之战,将军有功,麾下有哪些勇士立功当赏,军功簿可曾备妥?”

    杨奉挠挠头,他还真没考虑这些。

    一来天子落难,身无余财,连吃饭都要依仗段煨的贡献,拿什么赏赐?

    二来自己大权在握,真想要什么官职,直接开口要就是了,天子还能不给?

    既然如此,要什么军功簿?

    只是此时此刻,他却不敢这么放肆,只能尬笑。

    “用兵当赏罚分明,将军还是抓紧报上来吧。”刘协挥了挥袖子,示意杨奉可以走了。微皱的眉宇之间,带着一丝淡淡的失望。

    杨奉好一阵后悔,感觉错过了一个亿。

    他羞愧难当,唯唯诺诺的下去了。在塬下上了马,定了定神,又抬看了一眼坡上天子伟岸的身影,拱起双手,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

    “陛下保重,臣且归营自省,思量妥当,再来见陛下。”

    刘协微微颌首,云淡风轻地挥了挥手。

    杨奉心中欢喜,拨转马头,向大营飞驰而去,留下了一路烟尘。

    邓泉站在塬下,看着杨奉向塬上的天子行礼,嘴巴张得大大的,下巴险些掉在地上。

    他一直在坡下守着,虽然不清楚天子和杨奉说了些什么,但杨奉趾高气昂的来,敛声息气的走,却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什么情况?

    尤其是杨奉离开之前的那一拜,险些让他咬断舌头。

    杨奉自以为武勇过人,救驾有功,什么时候这么谦逊守礼过?

    天子是以什么手段,轻而易举地折服了这么一个桀骜不驯的武夫?

    带着一丝好奇,邓泉登塬,来到刘协面前,拱手施礼。

    “陛下。”

    刘协看着杨奉远去的背影,一动不动。

    初战告捷,但真正的战斗刚刚开始。

    有勇无谋的杨奉好忽悠,自以为真理在手的大臣却不好对付。

    沉默了片刻,刘协缓缓转身,静静地看着邓泉。“邓卿,塬下有虎贲多少人,羽林多少人?”

    邓泉想了想。“塬下有虎贲一百三十余,羽林两百有余。”

    “若是杨奉率百骑犯驾,虎贲、羽林能挡住他吗?”

第6章 老臣杨彪

    邓泉面皮发烫,尴尬地一言不发。

    虎贲刚才的表现实在太丢人,让他之前的谏阻全成了不切实际的大话。

    “虎贲、羽林本是精锐的代称,为何成了这般模样?”

    邓泉汗如雨下,心里委屈无比。

    他是光禄勋不假,可虎贲、羽林堕落却不是他的责任,至少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

    但这样的话,他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见邓泉无言以对,刘协没有再说什么。

    虎贲、羽林的战斗力的确让人着急,但这不是邓泉一个人的责任,苛责邓泉解决不了问题,只能一步步来,先从自身做起,希望邓泉能够主动跟进。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王越不仅剑术好,为人也稳重,朕打算让他随侍左右,方便向他请教剑术,有劳邓卿处理一下。”

    邓泉吃了一惊。天子要调王越随侍左右,这可以理解,学习剑术,也可以接受。但这么正式的提出,而且用“请教”这两个字,着实不合规矩。

    王越只是一个武夫,又是虎贲郎,这都是他的职责所在,何必这么礼敬?

    邓泉觉得自己身为老臣,又位列九卿,有责任提醒一下天子。“陛下礼贤下士,有明君之风,乃天下之幸。只是君臣相处以礼,不宜失当,望陛下三思。”

    一旁的王越听了,也觉得不妥,上前拜了拜。“陛下,臣以为邓君老成谋国,所言有理。”

    刘协打量了王越一眼,多少有些意外,却没有再坚持。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没必要特立独行,和大臣争执,浪费口舌。

    “就依二卿。”

    邓泉很快就办好了文书,转王越为虎贲侍郎,侍从刘协左右。

    王越原本是虎贲郎,比三百石,转为比四百石的虎贲侍郎,算是升了一级。

    王越很满意,刘协心理却有些不是滋味。

    如此身手,为人稳重,却在虎贲郎这样的低级职位上停滞十几年,纨绔子弟袁术却能年纪轻轻就成了虎贲中郎将,大汉的官僚系统沉疴太重,大有问题。

    刘协与邓泉商量,从虎贲、羽林中挑选一些身手好、有战斗力的,由王越指挥、训练,常从左右,既是护卫,又是陪练。

    不等邓泉表示反对,刘协语重心长的说,天下多事,朕当效光武皇帝故事,读书习武,以期中兴汉室,再建太平。

    邓泉找不出理由反对,只能唯唯喏喏,说了一些陛下英明之类的场面话,匆匆下去安排了。

    刘协抓紧时间空隙,向王越请教剑术。

    仅仅将杨奉收为己用是不够的,打铁还需自身硬,他需要尽快提高自身的实力,包括武力。

    虎贲不佩剑,而是佩环首刀,黄室虎文。环首刀是直刀,等于单锋重剑,剑术一样能用,只是劈砍更多一些,对力量要求也更高。

    刘协才十五岁,这些年日子过得苦,营养不足,身高只有一米六左右,勉强算是个七尺男儿,提着五尺多长、三斤多重的环首刀,很不协调,时间稍长,便觉得吃力。

    可是长刀在手,那种沉甸甸的力量感还是让刘协心潮澎湃,似乎唤醒了一种潜伏已久的情绪。

    究竟是什么情绪,又是谁的情绪,他不知道。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刘协提刀在手,挥舞了两下,忍不住放声大笑。

    ——

    太尉杨彪拦住了匆匆路过的邓泉,眉心微蹙,担忧地看着塬顶大笑的天子。

    “伯渊,出什么事了?”

    邓泉掏出一方手绢,抹抹额头的细汗,回头看了一眼,眼神复杂。“没事,陛下很好。”

    “很好?”杨彪不满地看着邓泉。

    大众广庭之下,天子大呼小叫,全无威仪可言,这叫很好?

    感受到杨彪的不满,邓泉心里咯噔一下,清醒了不少,连忙收起笑容,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在别人面前,他可以不假颜色。在杨彪面前,他没有这样的底气。

    大汉有两个四世三公的显赫家族,汝南袁氏,弘农杨氏。

    杨彪就出自弘农杨氏,他的夫人出自汝南袁氏,是袁术的妹妹。他本人少年成名,仕途平坦,一路升至太尉。

    虽说他位登三公是在董卓当政期间,却不是董卓的恩赐。

    即使没有董卓,他也会走到这一步。

    实际上,这几年如果不是他凭借着弘农杨氏的影响力据礼力争,让李傕、郭汜不得不有所收敛,朝廷的境遇会更不堪。

    众臣以杨彪多有感激,再加上杨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不苛言笑,令人望而生畏。

    即使邓泉位列九卿,也不敢在杨彪面前托大,何况他这个光禄勋名义上还算是太尉的下属。

    听完邓泉的叙述,杨彪眼中的疑惑更盛。

    天子要学剑也就罢了,他居然还降伏了杨奉?

    杨奉是什么人,杨彪很清楚,那是一个粗鄙无礼的武夫,不讲理的。

    杨彪挥挥手,示意邓泉自便,自己整理了一下衣服,缓缓上了塬。

    看着瘦小的天子挥舞着环首刀,一招一式的演练,杨彪有些心疼,更多的是感慨。

    这些年,天子受苦了。

    小小年纪,却承受着如此沉重的责任,天子不仅没有被压垮,还能奋发图强,习武强身,仅是这份毅力就足以让人动容。

    虽然董卓废立别有用心,可是不得不说,天子比他的皇兄刘辩更适合帝位。

    先帝当年没看错,只是……

    想到这些年的风风雨雨,杨彪暗自叹了一口气。

    “杨公?”刘协收式,回头看了一眼杨彪,心中掠过一丝莫名的忐忑。

    杨彪人老成精,自己能不能瞒过他的眼睛?

    “陛下。”杨彪缓步上前,看了一眼刘协亮晶晶的额头,轻声劝道:“陛下,习武贵在坚持,不可操之过急。病体初愈,还是多多休息为好。”

    刘协将环首刀还给王越。“今天就到这里吧。朕再揣摩揣摩,明日再向侍郎请教。”

    王越连称不敢,退了下去。

    天子与太尉说话,他没必要站在一旁。

    杨彪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抚着胡须,大感欣慰。

    眼前所见,结合邓泉所说,天子虽然有些改变,却还算理智,不像先帝那样一意孤行。

    “杨公,有事?”

    杨彪点点头。他来见天子,除了看看天子有没有发疯之外,的确有事。

    “陛下,臣闻杨奉、杨定等人有意进攻段煨,深感不安。臣敢以身家性命担保,段煨必无反意。当日披甲见驾,又不下马行礼,只是生性多疑,又畏谗惧诛,不得不如此。这些日段煨贡献不绝,可见其志,望陛下下诏,命杨奉、杨定撤兵,不可造次,免生祸端。”

    “杨公放心吧,一时半会的打不起来。”刘协摆摆手,刻意云淡风轻地说道。

    杨彪惊讶地看着刘协。“陛下是怎么制止杨奉的?”

    刘协嘴角微挑,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很简单,告诉他赢不了就行。有害无利,你让他打,他也不会打。”

    杨彪愣了一下,不禁苦笑,原来天子是用这种办法说服杨奉的。

    果然是简单,而且有效,只是……

    他想了想,又道:“那陛下以为,如果兵力充足,杨奉就可以进攻段煨吗?”

    “如果他有这个实力,朕同意与否,杨公觉得有区别吗?”

第7章 阳奉阴违

    杨彪皱了皱眉。

    天子的语气很温和,但话语中透出的意思却咄咄逼人,让人很不自在。

    刘协的口气更加温和。“杨公,和武人讲道理,要用他们听得懂的话,你说是吧?”

    杨彪沉默不语。

    天子这句话说得很婉转,但意思也很明白。

    沟通之所以不畅,和他们对杨奉的态度有很大关系,尤其是他本人。

    杨奉想攀附弘农杨氏,一向对他恭敬有加,但他却一直没给杨奉好脸色,拒之于千里之外。

    “陛下……”杨彪欲言又止。

    刘协摆摆手。“三公者,朝廷之肱股。如今大汉垂危,朕年幼无知,才浅德薄,更须仰仗诸公。杨公德高望重,为三公之首,辅朕多年,多有襄益,朕,感激不尽。”

    杨彪吓了一跳,连忙深施一礼。“陛下言重了,臣不敢当。臣食君禄,为君分忧,乃应尽之责。未能辅佐陛下脱困,受窘于匹夫,是臣失职。臣惭愧,恳请陛下降诏,免臣官爵,以儆效尤。”

    刘协打量着杨彪,哭笑不得。

    这老滑头,好狠啊。我这才开口,你就请辞,不仅要辞官,还要退还爵位?

    我真要免了你的官爵,以后还有谁愿意替我卖命?

    “杨公请辞,是觉得大汉天命将尽,决定入南山隐居,还是……”

    刘协故意拖长了声音,似笑非笑地看着杨彪。

    杨彪愕然,抬起头,双目直勾勾地刘协。

    刘协含笑,平静地看着杨彪。

    你会以退为进,我就不会顺水推舟?

    怼人嘛,扣帽子嘛,我擅长。

    尤其是对付你这种爱惜羽毛的君子。

    片刻之后,杨彪反应过来,撩起衣摆,跪倒在地。“陛下,臣世受国恩,爵列临晋,官居太尉,誓与朝廷共进退。”

    刘协上前一步,伸手扶起杨彪。“杨公一门忠烈,朕是信得过的。不过,朕有一件事,想和杨公商量,可能还要委屈杨公一二。”

    “请陛下吩咐。”杨彪朗声道。

    刘协微微颌首,杨彪不愧是老臣,识得轻重。纵使他要求杨彪主动向杨奉示好,为大局考虑,杨彪也不会拒绝。

    但他不能这么干,他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杨彪去做。

    “朕相信杨公的眼光,段煨不反,但张济却难以揣度,随时可能与李傕、郭汜联合,一旦张济阻于陕县,李傕、郭汜由西而来,奈何?”

    杨彪浓眉紧皱,既意外,又无奈。

    天子的担心绝非杞人忧天,这也是他最担心的局面,只是找不到解决之道。

    “朕想请杨公走一趟,向段煨宣示朝廷的心意,请他对杨奉等人的挑衅保持克制,免得冲突加剧,亲者痛,仇者快。万一张济不臣,有段煨为援,至少不会腹背受敌。”

    杨彪深以为然。“陛下所言甚是,臣愿往。”

    “还有,若贾诩也在段煨营中,请他来见朕。”

    “贾诩?”杨彪愣了一下,狐疑地看着刘协。“陛下,贾诩来了华阴?”

    刘协点点头,却不多作解释。

    按照历史记载,贾诩现在应该离开了李傕,暂居段煨营中。不过段煨多疑,并不能对贾诩推心置腹。贾诩心知肚明,所以一直在寻找下家。只是他选择的余地有限,后来选择张济、张绣也是无奈之举,眼下只能寄寓段煨军中。

    这可是真正的顶级谋士,没有道理不收为己用。

    如果文有贾诩出谋划策,武有杨奉、段煨冲锋陷阵,再加上整顿后的禁军,击败李傕、郭汜就不再是一句空话,有了一丝实现的可能。

    杨彪本想问天子从何处得到消息,想了想,又放弃了。

    说了几句闲话,杨彪退下,立刻准备去见段煨。

    刘协继续习武。

    过了一会儿,两个虎贲郎,一个羽林郎走了上来,为首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汉子,身材修长,步履矫健。走到刘协面前,躬身一拜。

    “虎贲郎史阿,见过陛下。”

    跟在他身后两人也上前行礼,分别报上姓名,分别是虎贲王昌、羽林郭武。

    刘协眉头微皱。“虎贲、羽林之中能战者就你们几个?”

    史阿等人面面相觑。王越迟疑了一下,上前说道:“护卫天子,自然要精挑细选,邓君谨慎些也是应该的。且虎贲、羽林人数本不多,一时抽调太多,空缺难补,有碍朝廷威仪。”

    看看王越等人的脸色,有点明白了。

    不是虎贲、羽林的确废物多,选不出能用的人,就是邓泉敷衍他,软抵抗。

    “也是,宁缺勿滥。”刘协笑了一声,示意王越安排他们演武,同时派人去请执金吾伏完。

    邓泉阳奉阴违,他就从伏完下手。

    伏完不仅是皇后伏寿的父亲,还是一个纯粹的书生,不仅不好武事,对做官都没什么兴趣。他没有邓泉那么强烈的地盘意识,不会拒绝他的挑选。

    王越让史阿与王昌、郭武分别过招,自己则在一旁为刘协解说。

    不得不说,邓泉虽有敷衍的意思,这几个人却是真正的好手。不仅刀法好,矛戟、弓弩都有相当的水准,尤其是羽林郎郭武,骑术精湛,能左右射,更擅长持矛冲杀,简直是个全才。

    考校过武艺,又问过出身、履历,刘协任命他们为侍郎,常侍左右。

    他考虑着,过几天,等熟悉了之后,再找个机会提拔他们为常侍,或者干脆将曹丕设立的散骑侍郎、散骑常侍提前用起来。

    不过官制的事情比较复杂,还是慎重些为好。

    仔细斟酌了当前的形势后,刘协决定将重点放在刀法和骑术上。

    射箭、矛戟都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练成的,刀法相对简单些,防身足矣。骑术则有一定的基础,至少策马奔驰没什么大问题,再强化训练一下,挥刀格斗也是能做得到的。

    说干就干,在王越等人的陪同下,刘协正式开始马上皇帝的征战生涯。

    练武的同时,刘协命人将自己的帐篷搬到塬上来。

    高处视野好,防守起来也方便。

    再者,远离百官,就算有什么离经叛道的举动,也不会被人看见。

    邓泉虽然觉得天子多此一举,却也没有阻止。

    作为光禄勋,他也希望天子住得更高些,既能彰显天子的尊贵,也方便他安排防务。

    一转眼,半天过去了。

    期间伏完来了,刘协却没有立刻和他说事,让他在一旁看着他们习武。

    时值初冬,天气渐凉,刘协却出了一身臭汗,手臂更是酸得抬不起来。

    但他心里却多了几分踏实。

    汉代的武艺质朴实用,没那么多花招,每一式都是为了克敌制胜而创,练一招就有一招的收获。王越教得认真,刘协学得更认真,在领悟了技巧后,剩下的就是练习。

    不知道是刘协原本的天资就高,还是穿越带来的福利,他的悟性极好,几乎上王越稍一点拨,他就能明白其中的关窍。

    站在塬上,面对夕阳,远眺关中,刘协壮怀激烈。

    不管最后能不能中兴大汉,至少应该全力一战。

    长刀在手,问天下谁是英雄。

第8章 自己的队伍

    伏完站在一旁,看着天子有板有眼的练刀,心情忐忑不安,甚至有些沮丧。

    乱世当用武,天子奋发图强,苦练武艺,他当然是欣慰的。

    可是对他个人来说,这却不是一个好消息。

    读书、解经他在行,舞刀弄剑,甚至带兵作战,他一窍不通。担任执金吾以来,他每天疲于奔命,过得很辛苦。

    如果天子让他跟着一起练武,他只能辞职了。

    只是作为国戚,他该怎么开口,才不会让人耻笑?

    “伏卿。”趁着习武间隙,刘协将伏完招到面前。

    伏完上前行礼,神情怯怯,嘴唇嚅动,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执金吾麾下还有多少执戟(步卒),多少缇骑(骑卒)?”

    伏完想了想,神情尴尬地说道:“时势动荡,朝廷播迁,士伍不全,执戟仅三百余,缇骑更少,不过一百余人。”

    刘协也没心情计较伏完的粗疏,连自己手下有多少人都不清楚,只知道一个模糊的数字。“天下不安,朕有意加强武事,想从执金吾抽调一些精锐步卒,充为近侍。”

    伏完诧异地看着刘协,半晌才反应过来,长出一口气。

    “陛下有志于武事,此乃大汉之幸。不知陛下打算挑选多少,臣这就回去准备。”

    刘协对伏完的态度很满意。“倒不用太多,三五十人足矣。你回去准备一下,一个时辰后,朕去执金吾营检阅。”

    “唯!”伏完大声应诺,随即又有些诧异。

    选人而已,天子何必亲临?

    不过他没有问,天子愿意去他的营地,他求之不得。

    ——

    吃完午饭,刘协带着王越等人来到执金吾的营地。

    天子亲临,伏完不敢大意,做了充分的准备。

    缇骑、执戟列队等候,一个个精神抖擞。

    缇骑、执戟都是普通卫士,没有秩级。虎贲、羽林却有级别,俸禄比二百石起步。

    如果能被选中,至少收入会有明显增长,更别说随侍天子左右,前途光明。

    刘协命史阿、王昌试执戟,郭武试缇骑。

    来之前,他就交待过了,让他们掌握一定的标准,不能太低,也不能太高。

    标准太高了,挑不出几个人。

    标准太低了,挑出来的人虽多,却不能大用,而且会将执金吾营的骨干力量抽空,导致伏完无法履行基本的职责。

    他现在需要人,却不能只指望从执金吾营抽调精锐。

    执金吾营即使满编,也不过七百余人。

    他这是敲山震虎,让其他人看。光禄勋、执金吾以外的卫尉和北军五校才是禁军真正的主力,改造的重点。

    最后,史阿、王昌选出执戟三十九人,郭武挑出缇骑十二人。

    共五十一人。

    刘协带着这五十一人回到塬上,沿途经过卫尉、光禄勋的营地,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得知是这天子亲自从执金吾麾下遴选出的精锐,将充任天子侍从,不少人眼中露出了羡慕的光芒。

    光禄勋麾下的虎贲、羽林更是愤愤不平。

    天子选侍从,首选应该是他们才对,如今却让这些执戟、缇骑抢了先,心里很不舒服。

    有人开始打听,天子这是为哪般,怎么突然到执金吾营选拔步骑,还亲自驾临执金吾营?

    仅仅因为执金吾伏完是皇后之父?

    天子在营里选人,光禄勋邓泉阳奉阴违,只推荐了王越等四人的消息很快就传得满营皆是。之前没太当回事的人现在看到这一幕,心理也不平衡了,七嘴八舌地说邓泉挡了他们的前程。

    风声传到邓泉耳中,邓泉如坐针毡,后背全是冷汗,凉嗖嗖的。

    回到塬上,刘协命人召邓泉来,处理这些新郎官的入职手续。

    邓泉很窘迫,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神情很不自然。

    反应再迟钝,也看得出天子对他的不满。

    刘协也没说什么,只是语重心长的对他说,非常时期,每个人都要做好战斗的准备,虎贲、羽林是天子亲军,更要加强训练,不能满足于仪仗。

    邓泉唯唯喏喏,躬身退下,随后召集虎贲中郎将、羽林中郎将,商议对策。

    刘协随即任命王越为总教官,史阿、王昌教步战,郭武教骑战,展开训练。

    他本人也不例外,脱去冠冕朝服,换上甲胄,跟着一起训练。

    天子以身作则,没有人敢掉以轻心,个个士气高涨。虽然只有五十五人,却喊出了上百人的气势,生生压住了周边数千郎官、卫士,甚至连更远处的董承大营都被惊动了,发旗语来询问情况。

    ——

    唐姬坐在帐中,一手拈着针,一手拿着待补的旧衣,侧耳倾听塬上的吼声,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良久,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

    天色刚黑,皇后伏寿就派人来请刘协用膳。

    刘协在御帐前设席,与王越四人席地而坐,一边进食,一边和王越等人闲聊,打听前些日子新丰一战的细节。

    刚刚晋升,成为天子近侍,又与天子共饮,虽然吃的喝的都很简单,还是让王越等人热血上头,非常激动,打开了话匣子。

    刘协虽然亲身经历了那场战斗,毕竟是皇帝,能了解的细节有限。

    王越等人身为虎贲、羽林,了解的信息比他略多一些。

    除了王越话略少些之外,史阿、王昌和郭武说了不少刘协不太了解的事。

    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到了眼前的时局。

    刘协问他们,你们觉得李傕会追来吗?

    “陛下,臣不知道李傕会不会来,但郭汜必然再来。”王昌很有把握地说道。

    “何以见得?”

    “郭汜上次被击退,并非力有不逮,而是措手不及,这才选择逃走。”王昌胸有成竹地说道:“郭汜与张济关系极好,有张济拦在前面,郭汜收拢溃兵之后,必然与张济联合。他是马贼出身,绝不肯平白吃亏,一定会想办法报复,找回面子。”

    刘协有些意外。

    他一直在考虑李傕会不会来,却没有把郭汜作为重点。

    可是听了王昌的话,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倒果为因了。

    结果是很多偶然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出现了他这个变数后,形势出现变化是很正常的事,历史未必还会按照原有的轨迹发展。

    他一直在考虑,李傕、郭汜来追是在杨奉等人进攻段煨的前提下,如果杨奉等人不进攻段煨,李傕、郭汜还会不会来?

    现在看来,不管李傕会不会来,也不管杨奉等人是否进攻段煨,郭汜大概率会来。

    有张济这个盟友拦在前面,郭汜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来报复,甚至重新控制朝廷。

    张济支持朝廷迁往陕县,本来也有同样的意图,两人有合作的基础。

    “这是你的看法?”刘协心中不安,脸上却不动声色。

    “臣哪有那样的见识。”王昌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是谒者仆射皇甫郦所言。陛下,恕臣直言,论行军作战,关东人远不如关西人,尤其是凉州人。陛下有志平定天下,不可不用凉州人。”

    刘协深以为然,同时感慨万千。

    连一个虎贲郎都懂的道理,为什么王允就不懂?

第9章 匡扶大汉,从我做起

    时不我待,只争朝夕。

    刘协当即召见了皇甫郦。

    皇甫郦中等身材,面色微黑,虽然穿着文官服饰,动静依礼,不失将门子弟的爽烈。

    皇甫郦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他相信郭汜一定会追来,至于会不会与李傕联手,他不敢断言。

    但可能性无疑是存在的。

    李傕是个记仇的人。杨奉曾是李傕旧部,他背叛了李傕,李傕不可能就这么放过他。

    之前没追,是因为郭汜、杨定、杨奉等人合兵一处,护卫天子东行,实力不弱,李傕孤掌难鸣。现在郭汜翻了脸,双方力量发生了重大变化,李傕不会坐视大好机会溜走。

    如此,李傕、郭汜联手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能劝阻李傕的,只有贾诩。”皇甫郦最后说道。

    刘协的脸颊抽了抽,心情很复杂,说不清楚是庆幸还是惋惜。

    “贾诩很可能已经离开了李傕,现在段煨营中。”

    皇甫郦愣了一下,脸色微变,半晌后长叹一声。

    “如此,李傕旦夕可至。”他又掐着手指算了算。“陛下当留意张济动向。李傕、郭汜在明,尚可防备。张济在暗,防不胜防。若是突然出现,对士气挫伤极大。”

    听了皇甫郦的分析,结合自己的两世记忆,刘协深以为然。

    张济心怀鬼胎,不可不防。万一两军交战之时,张济突然出现在战场上,以为他是援军,结果被他背刺,大败几乎是必然。

    刘协想了想。“你去一趟陕县吧。”

    皇甫郦微怔,疑惑地看着刘协。

    “你去陕县传朕口谕,朕不日将巡幸陕县,请张济做好接驾的准备。”

    皇甫郦恍然,躬身领命。

    刘协又道:“朕听说张济从子张绣英武,是难得的勇士,朕想拜他为羽林中郎将。如果他能带上三五十骑士,补充羽林之不足,那就更好了。”

    皇甫郦愕然。“陛下,羽林可是陛下亲近,由张绣掌羽林骑,是不是……”

    刘协打量着皇甫郦,神色凝重。“你觉得张济会让张绣来吗?”

    皇甫郦摇摇头。“可能性不大。”他顿了顿,又道:“若是陛下到了陕县,倒是有可能。”

    刘协深以为然,心里有点苦。

    很显然,即使同为凉州人,皇甫郦也不觉得张济可以为朝廷所用。

    他只是另外一个李傕、郭汜罢了。

    不过他不会给张济这个机会,他打算跳出这个包围圈,直接去河东。

    刘协定了定神,又道:“凉州多名将,三明虽逝,来者可待。张绣能来,朕当用之。张绣不能来,朝廷也愿既往不咎,以礼待之。”

    听到刘协提及三明,皇甫郦不禁动容。

    凉州三明之首的皇甫规就是他的祖父。

    他沉吟片刻,慨然道:“陛下圣明,臣明白了,即刻起程,前往陕县。纵使不能拖住张济,臣也一定设法为陛下传递消息,以防不测。”

    刘协郑重其事的向皇甫郦点头致意。

    皇甫郦深深地看了刘协一眼,深施一礼,转身出帐。

    ——

    刘协脱下外衣,伏寿上前接住,却被扑面而来的汗味薰得几乎窒息,下意识地掩住了口鼻。

    刘协看了她一眼,自己将外衣挂在一旁的衣阑上。

    伏寿神情微变,曲膝欲跪,却被刘协伸手托住。

    “取水来吧。”

    伏寿低低地应了,转身出去,安排两个宫女取了水和布来。宫女濡湿了布,正准备为刘协擦洗,却被伏寿接过。伏寿卷起衣袖,露出纤细的胳膊,紧紧地抿着唇,为刘协擦洗。

    勉强擦完了后背,她的手臂便酸软无力,气息也粗了起来。

    刘协听得清楚,伸手接过,自己擦洗胸口、脖子。

    伏寿怯怯地站在一旁,面红耳赤。

    宫女们也面色煞白,畏畏缩缩地站着,连大气都不敢喘。

    刘协擦洗完,将布巾放在水盆边上,挥了挥手。

    宫女们退下,伏寿站在一旁,神情窘迫,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累吗?”刘协轻声说道。

    伏寿微怔,随即拭去眼泪,微微欠身。“陛下为中兴不辞劳苦,臣妾岂敢言累。”

    “累就休息吧,不用勉强。中兴之路漫漫,绝非一蹴可就。”

    “臣妾侍候陛下就寢。”

    “不了,我还想读一会儿书。”

    “陛下想读什么书,臣妾侍候笔墨。”

    刘协转头看看伏寿,见伏寿神情倔强,不由得一笑。伏寿今天穿着皇后的华服站了一天,累得几乎脱了力,却还是不肯让步,这份毅力倒是难得。

    “你猜。”刘协忽然来了兴趣,逗伏寿道。

    伏寿一时茫然,过了一会儿,强笑道:“陛下欲中兴大汉,自然当从圣人经籍中求索。至于是哪一部经籍,臣妾却猜不出来。”

    刘协摇摇头。

    儒家经典能救国吗?悬!就算不像后世一样将所有责任都推到儒家文化头上,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儒家文化不能治乱。

    读《孝经》退敌终究只是狂士之言,连儒生都不信的。

    伏寿又道:“乱世当用兵,陛下莫非欲读孙吴兵法?”

    刘协思索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兵法的确要读,但现在却不是读兵法的时候。捧着兵法读一遍就能克敌制胜,那只是小说里的桥段,实际上是不可能的。

    与其读兵法,不如走访各营,与诸将商讨战术方案来得实在。

    伏寿不知所措。这两个答案是她能想得出来的最好答案,除此之外,她真不知道此时此刻,刘协想读什么书。

    刘协沉思片刻,忽然说道:“你是琅琊人,可曾听说过于吉?”

    “自然听说过,于吉可是活神仙。”伏寿灵机一动,恍然大悟。“陛下欲读《太平经》?”

    “聪明。”刘协笑了。

    “可《太平经》是朝廷禁绝之书,宫里没有,民间也没有流传。”伏寿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臣妾以为,陛下与其读《太平经》,不如读《老子》。据说蛾贼、米贼都以老子为宗,大同而小异。”

    刘协诧异地看着伏寿。“蛾贼?”

    伏寿吐吐舌头。“平时习惯了,臣妾一时口滑,请陛下恕罪。”

    刘协暗自叹了一口气,没有多说什么。称黄巾为蛾贼不是伏寿一个人的习惯,朝廷中比比皆是,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看不起杨奉更甚至李傕、郭汜。

    想以黄巾为中兴之本,这个观念必须改变。

    “皇后,过来坐。”刘协招招手,示意伏寿坐近些。“朕和你说说话。”

    伏寿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在刘协身边坐下,虽然刚刚擦洗过,刘协身上依然散发着充满荷尔蒙的汗味。伏寿小脸通红,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刘协伸手,轻轻揽住伏寿的肩膀。“皇后,你说,黄巾真是大汉倾覆的罪魁祸首吗?”

第10章 近水楼台

    “难道……不是?”伏寿不解的仰起头,眼神茫然。

    “你想想,黄巾之前,有多少……”刘协的思维出现了一刹那的混乱,斟酌了一下后,还是选择了一个更适合他此刻身份的字眼。“……叛乱?”

    伏寿倚在刘协肩上,咬着青葱一般的指尖,想了想。“陛下说得是,黄巾之前,叛乱便如野火,时时有之。臣妾儿时常听父亲说起泰山贼,好像几十年了,还没清剿干净。”

    “清剿不过是扬汤止沸,治标不治本。”

    “那本又是什么?”

    “在你看来,泰山贼也好,黄巾也罢,都是一些什么人?”

    “不是为非作歹的贼寇吗?”

    刘协忽然有些后悔。

    和伏寿这样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姑娘谈这些是不是对牛谈琴?

    这种事,也许只有被西凉乱兵劫掠,经历过生死的唐姬才有切身体会。

    见刘协不说话,伏寿心中不安,坐直了身体。

    “陛下?”

    刘协吁了一口气,苦笑道:“如果他们天生就是为非作歹的贼寇,大汉还有中兴的意义吗?”

    伏寿自知失言,抿着嘴唇,一声不吭。

    刘协也觉得无趣,拍拍伏寿的肩膀。“你先休息吧,朕再看些文书。”

    伏寿应了一声,起身进了内帐。刘协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也知道她并没有躺下休息,而是坐在榻边,静静地等着他。

    对她来说,此刻最大的心愿或许就是生个皇子,坐稳这皇后之位。

    只是此时此刻,他真没这个心思。

    大厦将倾,哪有心思传宗接代,生个儿子当俘虏吗?

    刘协在脑子里盘点了一下身边的近侍,决定找钟繇问些事件。

    他之所以坚决要离开长安,返回洛阳,不惜绝食以表决心,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曹操派人来迎朝廷回洛阳,钟繇、丁冲则是中间联络人。

    天呈异象之后,他闭门养病,这些天一直没有召见钟繇。

    他起身出帐,四下里看了一眼,向紧临的帐篷走了过去。

    黄门侍郎钟繇正坐在帐中,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见是天子,连忙起身行礼。

    “陛下。”

    刘协进了帐,低头看了一眼案上的书简。“可有兖州消息?”

    “有。”钟繇连忙从案上翻捡出一份文书,双手递了过来。“曹操击走吕布,兖州将定,唯雍丘未下。”

    刘协大略翻看了一遍,还给钟繇,又问了些冀州、幽州的情况。

    总体而言,关东还在混战,袁绍虽然占了些上风,离称霸河北还有一段距离。

    大汉还可以抢救一下。

    “朕听说,你和荀攸很亲近?”

    钟繇愣了一下,随即点头称是。“如陛下如言,臣与荀攸既是乡里,又志趣相投,一直很亲近。”

    “他在哪儿?”

    “他赴蜀郡太守任,因道路不通,眼下暂驻荆州。”

    “你代朕拟一份诏书,召他急赴行在。”刘协想了想,又道:“多事之秋,正是才智之士用武之时,岂可偏居巴蜀,作壁上观?”

    钟繇附和地笑笑。

    刘协看了他一眼,又道:“元常,尔亦如是。”

    钟繇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刘协一眼,随即又意识到不妥,连忙低下头,拱手领命。

    “唯。”

    刘协又问了几句,转身回帐。

    钟繇送到帐外,看着刘协的背影,若有所思。

    ——

    刘协回到帐中,看了一会儿文书,等钟繇送来拟好的诏书,签署之后,又吩咐钟繇去找一找华阴县的地图,明日备用。

    钟繇应了,转身出帐,步履矫健。

    刘协看得真切,嘴角微微一挑。

    虽不敢说荀攸一定会来,钟繇一定会效忠,但他可以先下手为强。

    曹操老贼,你可别怪我下手狠。

    你日子好过,我就惨了。

    刘协一边想着,一边起身进了内帐。

    伏寿果然还没睡,正倚着被子出神,被脚步声惊醒,连忙起身迎了上来,无意间瞥了刘协一眼,不禁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双手抱肩,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

    刘协不解地看着伏寿。“怎么了?”

    伏寿的嘴角盯着刘协看了又看,渐渐松弛。“陛下……刚才的神情好嚇人。”

    “是吗?”刘协摸了摸自己的脸。

    伏寿不敢再说,起身侍候刘协宽衣。刘协上了榻,拥被而卧,自顾出神。伏寿也脱了衣服,钻进被子,小心翼翼地看着刘协。

    “陛下,就寢吧。”她小声说道。

    “嗯,好。”刘协口中应着,身体却没什么动静。

    伏寿等了片刻,忍不住又催了一次。刘协这才反应过来,看着伏寿红扑扑的小脸,不禁“噗嗤”一笑。他伸手掖好被角,又在伏寿的肩上轻轻拍了拍。

    “你先睡,我还有些事要想。”

    “哦。”伏寿有些失望,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她又睁开眼睛。“陛下为何忧愁,不妨说与臣妾听听,或许臣妾能为陛下分忧。”

    刘协想了想。“皇后当知我自幼丧母,由太皇太后抚养成人。父皇驾崩、太皇太后仙逝以后,遭董卓之乱,皇兄又不幸夭亡,如今还能称为亲人的,除了你们几个,也就是嫂嫂了。”

    伏寿转了转眼珠,缩进被子里,声若蚊蚋地说道:“臣妾明白。”

    ——

    第二天一早,钟繇就捧着华阴地图请见。

    趁着练武的间隙,刘协查看了一下地图。

    一图在手,附近的地形便清晰多了,不再局限于眼前所见。

    南有南山,北有渭水,华阴处于东西向的狭长河谷中。渭水和南山在东侧收拢,段煨所筑之城正当要冲,向东三十里便是潼关。

    相比之下,西面则地势开阔,无遮无挡。

    一旦李傕、郭汜追来,除了几道不算深的河流,找不到适合防守的地势。

    刘协很头秃。

    他之前就觉得西面来敌最致命,看了地图,再也没有半分侥幸可言。

    驻扎在西侧的杨定、董承根本起不到阻击的作用,不临阵倒戈就是万幸。

    刘协心中烦躁,脸上却没什么反应。他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对钟繇说道:“你去找几个熟悉本地形势的郎官,将东西三十里以内的地形查看一遍,着重看看哪些地方可以坚守,绘成图谱。”

    钟繇有些意外。“陛下……有意屯守华阴?”

    刘协没回答。

    钟繇心里究竟怎么想,他现在还没把握,不想透露太多计划。

    钟繇没有再问,躬身而退,很快选了几个人,离营而去。

第11章 士孙瑞

    卫尉士孙瑞走出帐篷,抬起头,看着塬上的滚滚烟尘,眯起了眼睛。

    一连数日,天子黎明即起,习武演阵。

    塬下的光禄勋营也开始了操练,虽然不成章法,终究有所行动,比以前积极得多。

    卫士韩彬赶了过来,轻声说明刚刚打探到的情况。

    那天看到天子从执金吾的营地回来后,他就赶去各营了解了情况,以备士孙瑞垂询。

    士孙瑞扫了韩彬一眼,感觉到了韩彬的异样情绪,不禁微微一笑。

    “陛下虽然年幼,却有不屈之志,用武之心,此乃大汉之幸。”

    “卫尉所言甚是。”韩彬说道,眼睛却看着远处黄土塬顶的天子大纛和烟尘。

    士孙瑞想了想,说道:“传令下去,命诸门司马来议事,商量日常操练事宜。陛下亲自演兵讲武,我们做臣子的更不能懈怠。”

    “喏。”韩斌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士孙瑞仰着头,看了片刻,叫过一名侍从。“你去看看太尉忙不忙,待会儿我想去拜访他。”

    侍从摇摇头。“太尉三日前便出营了,尚未归营。”

    士孙瑞很惊讶。“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只知道向东去了。”

    士孙瑞眉头皱得更紧。

    形势紧急,异常天象余波未息,太尉杨彪怎么会突然离营,而且连个消息都没给他?

    侍从想了想,又说了一件事。

    杨彪离营之前,曾见过天子。在杨彪见天子之前,兴义将军杨奉也来过,而且离开的时候还向天子行了大礼,神态恭敬,全无往日之轻狂跋扈。

    士孙瑞更加好奇,盯着塬上的烟尘,一言不发。

    难道说,前几天夜里的异象并非凶兆,而是吉兆?

    大汉天命未绝,还有中兴的希望?

    他沉吟片刻,让侍从留下,通知即将到来的诸门司马稍候,自己向光禄勋的营地走去。

    两个大营离得很近,他很快就找到了光禄勋邓泉。

    邓泉正在安排部下演练事宜,看到士孙瑞进来,他苦笑道:“君荣,我猜你也该来了。”

    士孙瑞也不客气。同为九卿,又是多年的同僚,他和邓泉是老朋友了。

    “伯渊,究竟是怎么回事,虎贲、羽林居然开始操练了?”

    邓泉摇摇头,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提醒士孙瑞做好准备。天子能从他和伏完的营中挑选精锐,自然不会漏掉士孙瑞麾下的卫士。

    士孙瑞点点头。这一点不用邓泉提醒,他也知道。

    “伯渊,听说前几天兴义将军杨奉来见过陛下?”

    邓泉皱起了眉头,抚着胡须,用力地点点头。“君荣,有句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

    “什么话?”

    “陛下……像是换了个人。”

    “住口!”士孙瑞沉下脸,警惕地看看四周。“伯渊,如此荒唐之言,也是你该说的?”

    邓泉叹了一口气。“君荣,我也是从小读书,久历仕宦,岂不知君臣之礼?只是……只是陛下给我的感觉太奇怪了。怎么说呢,人还是那个人,但气势完全不同了。”

    士孙瑞也皱起了眉头。“怎么个不同法?”

    “说不上来。”邓泉说道:“百闻不如一见,你最好还是去拜见天子,亲眼看一看,就知我所言不虚。君荣,说实话,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这几天都没睡好。”

    士孙瑞看了一眼邓泉疲惫的面容,知道他所言不虚,略作思索后,拱手告辞。

    邓泉说得对,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拜见天子,亲自看一看天子的变化。

    来到塬下,士孙瑞请黄门侍郎钟繇上塬通报,自己在塬下等候。钟繇还没回来,远处却驶来一辆马车,在塬下停住。

    士孙瑞看得清楚,大感诧异。

    他认得车上的人,正是太尉杨彪之子,杨修。

    马车在塬下停住,掉了个头。

    有侍者下车,在车后放下条凳,随即上前,打开车门。

    杨修下了车,站直身躯,先抬手扶了扶冠,又调整了一下腰间的长剑,然后双手叉腰,环顾四周,顾盼自雄。下巴微扬,透着舍我其谁的自信。

    看到士孙瑞,杨修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丝笑容,缓步走了过来。

    “士孙君。”年轻人拱起双手,行了一个大礼。

    士孙瑞扶须颌首。“德祖,你是来见太尉的吗?”

    杨修摇摇头。“非也。陛下巡幸华阴,修奉家母之命,前来致意。”

    士孙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马车,含笑不语。

    如果不知道杨彪前些天曾见过天子,又离营东行,他或许真信了杨修的话。马车没走,说明杨修来见天子只是应付一下,并不打算留下来。

    这其实不难理解。

    大汉走到这一步,谁都清楚天命将终,他们这一代人食君禄,理当为国尽忠,下一代却没这义务。

    若非如此,杨修何至于到今天还没有入仕?

    太尉之子,早就该举孝廉、茂才,入仕为郎。

    不过士孙瑞没有说破,毕竟他的儿子士孙萌也没有入仕,正避难荆州。

    杨修莞尔一笑。“阉竖尽去,朝廷气象为之一新,可喜可贺。只可惜王司徒名士习气太重,矫枉过正,反将一局好棋下残了。”

    士孙瑞瞅了杨修一眼。“王司徒已为国尽忠,无愧于心,国事有待来者。德祖正当少年,努力。”

    杨修眼神微闪,哈哈一笑。他摇了摇头。“士孙君此言,修愧不敢当。陛下年轻有为,公卿皆是当世俊杰,何必我等乳臭未干小子妄言。修也愚钝,经义不熟,粗通文墨。闻说令郎长于作文,仰慕已久。不知可在营中,让我能当面请益?”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会心而笑,随即又不曰而同的摇了摇头,一声叹息。

    若非形势所迫,谁又愿意如此呢,顺顺当当的入仕不好吗?

    只可惜,人力难以回天。

    过了一会儿,钟繇下来了,告诉士孙瑞,天子请他上塬。

    士孙瑞向杨修点点头,举步登塬。钟繇不认识杨修,但见他与士孙瑞并肩而立,谈笑风生,又见远处马车宽大结实,知道不是普通士子,不敢怠慢,上前询问。

    两人互通了姓名,得知杨修是杨彪之子,钟繇心生亲近之意,更添三分热情。

    杨修却没心情和一个黄门侍郎说话,看着塬上的烟尘,微微皱眉。

    钟繇碰了一鼻子灰,有些失望,却没说什么,静静地退在一旁。

第12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求推荐,求支持!)

    刘协摘下头盔,递给一旁的皇后伏寿,接过一方丝帕,擦了擦额头的汗。

    他没要求伏寿来侍候,但伏寿却非常积极,带着几个宫女站在一旁侍候,被太阳晒得小脸发红也不肯走,顽强地彰显自己的存在。

    刘协隐隐能猜到一点她的心思,却不好说破,只好由她去了。

    伏寿奉上一杯水,刘协一饮而尽,又要了一杯。

    穿着沉重的甲胄,练了半天刀法,他汗流浃背,口干舌燥,一杯水根本不解渴。

    皇后身边的几个宫女也为王越等人奉上茶水。看着相貌出众、神情羞怯的宫女,这些糙汉子们一个个猛咽口水,精神抖擞,谁也不肯喊累。

    士孙瑞走到天子面前,躬身一拜。

    “陛下有志讲武,乃大汉之幸。只是凡事当循序渐进,无欲速,欲速则不达。”

    “卫尉所言甚是。”刘协点点头。“可惜王司徒当时意气,未纳卫尉忠言,否则形势何至于此。”

    士孙瑞沉默不语。

    当初王允要杀尽西凉人,他的确苦劝过,奈何王允不听,以至酿成大祸。但王允已逝,他身为王允故友,不宜当着天子的面非议王允,连累王允身后名。

    刘协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卫尉求见,有何要事?”

    士孙瑞看看正在操练的郎官,微微皱眉。“听闻陛下从执金吾营挑选了一些步骑,臣甚是不解。虽不在宫城之中,执金吾仍有水火之职。营帐混处,若一时火起,而执金吾人手不足,如何是好?”

    刘协瞅了士孙瑞一眼,没吭声。

    都要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意什么水火之事?

    再说了,我才挑了五十一个人,就影响执金吾救火了?

    这些老臣,说话就喜欢转弯抹角,迂回侧击。

    见天子不接他的话题,士孙瑞无奈,接着说道:“陛下是担心段煨来攻吗?臣敢以身家相保,段煨忠于朝廷,必不至于反叛。”

    刘协微微一笑。“卫尉孤身在此,如何以身家相保?”

    士孙瑞微滞,神情尴尬,老脸微红。

    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被刘协挑出了语病。

    刘协命人取来两张胡床,招呼士孙瑞坐下说话。士孙瑞犹豫了片刻,还是坐下了。虽然这个坐姿稍显不雅,但此时此刻,的确也不是讲究这些细节的时候。

    刘协开门见山。“卫尉以为,到了陕县,张济能开关让路,容朝廷从容东归吗?”

    士孙瑞沉默不语。

    事实上,明眼人都清楚,张济和李傕、郭汜一样,都想挟制朝廷,号令天下。他支持天子离开长安本就不是出于公心,一旦车驾到达陕县,就是刚出了虎穴,又进了狼窝。

    刘协接着又问道:“卫尉以为,李傕、郭汜能善罢甘休,从此与朝廷相忘于江湖吗?”

    士孙瑞叹了一口气。“陛下思虑深远,自是好的。只是讲兵习武非一日可成,只能缓缓图之。”

    刘协嘴角轻挑。“卫尉所言甚是,欲速则不达。只是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讲兵习武虽非一日可成,却一日辛苦便有一日收获,总比坐以待毙好。”

    他轻轻地拍了拍膝盖,又道:“光禄勋营中虎贲、羽林千余人,可用之人不过五。执金吾营中执戟、缇骑数百,可用之人不过五十。卫尉营中又有多少?”

    士孙瑞起身,拱手施礼。“臣无能,疏于操练,请陛下治臣渎职之罪。”

    刘协摆摆手,示意士孙瑞坐下说话。

    “卫尉胸有韬略,非等闲文士可比,朕是知道的。这些年朝廷为贼臣所迫,连朕都不能如意,又何况卫尉。如今出长安,不再为人所制,机会难得。朕当自强,诸君亦不可懈怠。卫尉以为然否?”

    “陛下所言甚是。”士孙瑞缓缓抬起头,眼中有小火苗在跳跃。“只是如今兵微将寡,前后失据,陛下打算如何应对?”

    刘协转头看着士孙瑞,嘴角微微挑起,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士孙瑞虽是关中名士,却不失猛烈之气,是可用之人。

    王允能刺杀董卓成功,士孙瑞是有功之臣,但王允居功自傲,以为功劳都是自己的,对士孙瑞的功劳视而不见,忠言逆耳,最后一败涂地。

    相比之下,士孙瑞却能顺势而为,不居功,反倒避过杀身之祸。

    当然,他最后还是死于西凉兵的刀下,就在不久后的战斗中。

    大厦倾覆,又有多少人能够成为完卵?

    想活下去,只能奋起反击,置之死地而后生。

    “无他,以道御之。”

    “以道御之?”士孙瑞一时疑惑。

    刘协点点头,指指正在操练的王越等人。士孙瑞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面对这样的老臣、智者,仅是几句大话、套话是远远不够的,必须拿出一点切实可行的对策。

    “以无厚入有间,虽尺寸之刃,可解千斤之牛。西凉诸将同而不和,若能善加利用,或可纵横其间,一举破之。当年光武皇帝于昆阳,以三千锐卒破王莽四十万大军,若天不弃汉,朕愿效光武故事,小试牛刀。卫尉允文允武,智计超群,可愿助朕一臂之力?”

    刘协似笑非笑地看着士孙瑞,神情决绝而从容。

    朕要和李傕、郭汜拼命了,你们这些老臣打算怎么办?

    士孙瑞盯着刘协看了又看,一抹笑意从眼角漾起。

    他不是迂腐之人,看得懂刘协的用意,更看得出刘协超出常人的智慧和勇气。

    能于危急之中看出西凉诸将同而不和,有可乘之机,是智慧。

    置之死地而后生,奋力一搏,是勇气。

    他再次起身,行了一个大礼。“臣冒昧,敢请陛下详言之。”

    刘协笑了,摆摆手,示意士孙瑞安坐。

    取得士孙瑞的支持本就是他计划中的一环,重要性不亚于忽悠杨奉、稳住段煨。

    他可以下决心,做规划,具体操作却要士孙瑞的配合。

    结合两世记忆,他很清楚卫尉士孙瑞几乎是三公九卿之中唯一通晓军事的大臣,麾下卫士也是禁军中不可忽视的主力,实力要比邓泉指挥的虎贲、羽林强得多,更别说伏完指挥的执戟、缇骑。

    刘协拔出短刀,在地上划了一个草图。“卫尉对关东的形势如何看?”

    士孙瑞愣了一下。不是说眼前的战事嘛,怎么突然扯到关东的形势了?

    刘协又道:“卫尉以为,此时此刻,洛阳还能作为帝都吗?”

    士孙瑞的眼神黯淡下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董卓离开洛阳的时候,不仅纵兵劫掠,而且放火烧城,曾经繁华无比的洛阳城早就成了一片废墟。

    “陛下,不回洛阳,又能去哪里?”

第13章 姜是老的辣

    “河东。”刘协淡淡地说道。

    士孙瑞眉头一紧,眼神微缩。他抬起头,盯着刘协的眼睛。

    “先去河东,然后去太原。”刘协一边说,一边在地上画。“左倚太行,右凭大河,屯田殖谷,练兵保民,以观天下之变。”

    士孙瑞倒吸一口冷气,眼神变了几变,再看向刘协时,便多了几分惊喜,几分敬畏。

    天子的眼界之高,格局之大,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这个方略虽然粗疏,执行起来也很难,却比回洛阳有更多的机会。

    惊喜之后,士孙瑞冷静下来,提醒道:“陛下,洛阳天下之中,天子不居,会有人趁虚而入。”

    刘协笑道:“高皇帝蛰伏汉中时,项羽自号西楚霸王,奄有天下,何止洛阳?”

    士孙瑞眨眨眼睛。“项羽沐猴而冠,死得其所。可是如今关东州郡并起,不凡见识高远之士,未必都是项羽。”

    刘协笑得更加灿烂。“高皇帝入咸阳时,子婴退位,愿为秦王。若大汉天命已终,关东州郡有人如高皇帝,朕愿顺应天命,效子婴自去帝位,以待贤者。可若他们只是项羽,朕也只得勉为其难,效光武皇帝故事,再为大汉续几年运数。”

    士孙瑞眉梢轻扬,盯着刘协看了半晌。“陛下,这……”

    “这是朕的肺腑之言。”刘协一字一句地说道:“唯愿卫尉鉴之。”

    士孙瑞微怔,胸中涌起久违的激动,眼眶不禁湿润了。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躬身一拜。

    “臣受国恩,愿以身许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天子以国士待他,托以赤心,他自然当以身许国。

    刘协也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还了一礼。“卫尉不负朕,朕亦不负卫尉。你我君臣携手,共建太平,为大汉,为这受苦受难的天下百姓,尽绵薄之力。”

    “唯!”

    “卫尉,请入坐。”刘协拉着士孙瑞重新入座,详细解说当前形势。

    士孙瑞是他寄予厚望的中流砥柱,对计划了解越深,执行起来越有效。

    他的计划很简单。

    既然关东大乱,洛阳不可回,那就去河东,去并州。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不仅要突破张济的阻击,还要应付及李傕、郭汜随时可能出现的追击。

    禁军主力不堪一击,杨奉三将的兵力也有限,不足以同时应付张济和李傕、郭汜,所以他一面阻止杨奉与段煨火并,一面派杨彪去说服段煨,派皇甫郦去稳住张济,以便腾出手来,集中兵力,迎战李傕、郭汜。

    尽管如此,他依然没什么胜算可言。李傕、郭汜久经战阵,西凉兵悍勇,要想战胜他们,必须做好充分准备。

    整顿禁军就是其中重要一步,而士孙瑞指挥的卫士和北军五校更是重中之重。

    听完刘协的计划,士孙瑞又惊又喜。

    天子不仅有全局视野,尽揽天下形势于胸,更对眼前的形势思考甚多。

    站得高,看得远,更能脚踏实地,得其一端便不容易,更何况是兼而有之。

    邓泉说得对,天子是变了,但他是变得更聪慧了。

    这是大汉天命未尽的吉兆,也是前些天天降异象的真正意义。

    一想到这些,士孙瑞就觉得沉寂已久的血又渐渐热了。

    即使如此,他还是毫不隐讳地说道:“陛下所言甚是,只是禁军疏于战阵,不堪大用。三将桀骜不驯,各自不和,亦不能倚为干城。主动出击,争胜于野,无异于取死之道。”

    刘协笑着点头。“依卫尉之见,当如何?”

    士孙瑞从刘协手中接过短刀,在地上划了几道线,划得黄土飞扬。“依臣之见,当于此数处作营坚守,以逸待劳……”

    刘协静静地听着。

    前几天,钟繇带着几个人将附近地图查看了一番,补充了很多地图上原本没有的细节。刘协听完汇报之后,对附近的地形已经有了比较准确的把握,士孙瑞说的这些,他也能听得明白。

    大体来说,士孙瑞的方案和他的计划不谋而合。

    禁军也好,杨定、董承也罢,他们的实力都不足以正面迎战李傕、郭汜,据险而守就成了不多的选择之一。三辅去年大旱,百姓流离失所,不少人外出逃难,附近人烟稀少,能掳掠到的粮食有限,李傕、郭汜坚持不了多久,最多十天半个月,必然断粮退兵。

    因此,取胜的关键就是寻找适合防守的地形,再想办法储备足够的粮食。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士孙瑞的方案有守无攻。

    刘协耐着性子听完士孙瑞的方案,又思索了片刻,这才说道:“兵法云,攻守兼备,卿此计有守无攻,又是为何?”

    士孙瑞双手奉还短刀,苦笑道:“陛下,当前形势守有余,攻则不足。与其冒险出击,不如守拙,待敌自退。然后全兵东进,迫张济俯首,陛下可安然渡河,进驻河东。将来练兵有成,储备资粮,再与李傕、郭汜一战,未为迟也。”

    刘协眉心微蹙,沉吟片刻,又道:“若引白波军为援呢?”

    引白波军为援一直是他的方案重点,只是考虑到大臣对白波军的偏见,他没有主动提及。

    “白波军?”士孙瑞吃了一惊,随即摇头道:“陛下,臣以为不可。”

    “为何?”

    “三将之中,杨奉最为勇悍,常有骄意。引白波军为援,杨奉势大难制,将来更不知如何跋扈。”

    刘协看着士孙瑞,不置可否。

    士孙瑞恳切地说道:“陛下,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陛下进驻河东,自然不能不与白波军接触,但此时此刻,引白波军为援,利小而弊大。”

    “何以见得?”

    “恕臣直言。朝廷先是受制于董卓,再受制于李傕、郭汜,威严扫地。若引白波军为援,纵使击败李傕、郭汜,白波军必引为已功。将来陛下至河东,亦是仰人鼻息,不能自主。不若以现有兵力,击退李傕、郭汜,以示朝廷尚有一战之力。”

    士孙瑞说完,目光炯炯地看着刘协,眼神殷切。

    刘协稍一思索,便明白了士孙瑞的意思,不禁赧然。

    姜还是老的辣。士孙瑞不愧是老臣,心思缜密。真要按自己的计划,引白波军为援,就算战胜了李傕、郭汜也不是好事,反倒可能埋下祸根。

    “卿所言甚是。”刘协心中苦涩,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

    “陛下……以为可行?”士孙瑞小心翼翼的问道。

    刘协明白士孙瑞的意思,微微一笑。“岂止是可行,简直是非此不可。”

    士孙瑞如释重负,抚须而笑。

第14章 断其后路(俺们是AMD的粉丝打赏加更)

    《杨修别传》:兴平二年,帝幸华阴,与语竟日,叹曰:吾之子房。

    ——

    杨修在塬下等了半晌,才看到士孙瑞从塬上下来。

    士孙瑞昂首挺胸,足下生风。

    杨修愣了一下,忍不住笑道:“士孙君意气风发,是加官晋爵了么?”

    士孙瑞走到杨修面前,抬手拍拍杨修的肩膀。

    “小子,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努力!”

    说完,不等杨修说话,士孙瑞快步离去,大袖飘飘,意气风发。

    杨修愣了半晌,不知道士孙瑞这是发什么少年狂。钟繇上前,告诉杨修,天子在塬上等他。杨修暂时抛开一头雾水,整理了一下情绪,快步上塬。

    刘协站在塬上,看着士孙瑞下了塬,暗自松了一口气。

    从士孙瑞的态度来看,自己的目的应该是达到了。

    当然,士孙瑞的目的也应该达到了。

    士孙瑞根本不是来关心什么执金吾的兵力够不够救火的,而是来看他有什么变化的。

    俗话说得好,相由心生。

    他的五官没有改变,但内在气质的改变不可避免地会被人感觉到。这些官场老油条最擅长察颜观色,又互相通气,想永远瞒住他们是不可能的。

    好在他有一个现成的便利条件:前几天的天象异变。

    也不需要他刻意解释,只要展露一些神秘感,那些人自然而然地会往天意上联想。

    天要他装逼,他不能拒绝,只好勉为其难、顺水推舟地装一下了。

    送走了士孙瑞,迎来了杨修。

    得知杨修求见,刘协一开始是有些疑惑的。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其中原委。

    应该是杨彪过意不去,又或者对他多了几分信心,决定追加投资。

    弘农杨氏四世三公,杨彪的父亲杨赐还是先帝的帝师,受朝廷恩惠比士孙瑞更厚,感情也相对更深,当然也更希望大汉之火不灭。

    可是看到停在路边,掉好了头,随时准备离开的马车,他同样明白,杨修只是来走个过场,并没有入仕的计划。

    他对杨修同样没什么好感,并无多少招揽的欲望。

    他觉得杨修就像那个著名的典故:鸡肋。

    什么一合酥、绝妙好辞,这种脑筋急转弯式的小聪明其实没什么意思,也成不了大事。抛却文学色彩,就历史而言,他在曹丕、曹植之间横跳的操作也绝不明智。

    这种鸡肋……要他何用?

    看着杨修走上来,刘协收回目光,观看王越等人操练。

    杨修上了塬,停了片刻。

    他本以为天子会转过头来,看他一眼,露出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笑容。

    但天子一动不动,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出现。

    他不得不主动走到天子身边,躬身施礼。“弘农杨修,见过陛下。”

    刘协瞥了杨修一眼,沉默片刻,缓缓说道:“足下来见,不知有何指教?”

    杨修愣了一下,白晳的面皮忽然充血,仿佛受到了不可承受的污辱。

    他咬了咬牙,忍下胸中勃然怒气。

    眼前这个少年不是普通人,而是当今天子。

    对其他人来说高不可攀的四世三公,对天子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陛下巡幸华阴,臣奉家母之命拜见,尽人臣之礼。”

    刘协嘴角轻挑。

    杨修的怨气太重了,再迟钝的人也听得出来。我是奉命而来啊,不是我自己想来。

    “朕如果记得不错的话,令堂是汝南袁氏女吧?”

    “陛下所言甚是,家母乃故司空袁逢之女。”

    “那后将军袁术是你亲舅舅?”

    杨修的脸有些发烫,说话的中气也有些不足。

    有路中悍鬼袁术这样的舅舅,绝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袁术称雄淮南,袁绍争霸河北,可谓是难兄难弟,不分伯仲。”刘协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杨修。“足下又打算如何延续弘农杨氏的荣耀?”

    杨修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尴尬地无地自容。

    他怎么也没想到,天子会如此直言不讳,连一点遮掩都不留,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刘协无声地笑了笑,转过头,不再看杨修。“朕刚刚为足下谋划了一番,想到了几个选择,足下可有兴趣一听?”

    杨修眉头紧皱。“请陛下指教。”

    “其一,择一而侍。有姻亲之旧,以足下之智,三公或不可得,九卿不难。只是要小心一些,他们虽是兄弟,却谈不上同心,将来说不得还要大打出手,在战场上一决雌雄。若是投错了人,嘿嘿。”

    刘协笑了两声,没有再说下去。

    杨修却是激零零打了个冷战。

    刘协的话很刺耳,却道出了一个事实。

    袁氏和杨氏是姻亲,他更是袁术的亲外甥,但投奔袁氏却不是好选择。

    袁术是他的亲舅舅,但袁术是个纨绔,人品、能力都不如袁绍,肯定不是最后的赢家。

    如果他能向袁绍俯首称臣,也许还有机会,偏偏袁术向来不服袁绍,最近更是公然宣称袁绍是奴婢之子,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皮。

    相比之下,袁绍成功的机会更大。

    但是,杨彪与袁绍不和,而且矛盾很尖锐。

    此路……不通。

    “退而求其次。”刘协接着说道:“在胜负未分之前,足下可以效仿令祖,归隐华山,读经授徒,待天下安定,再出仕不迟。”

    刘协笑了笑,又补充了一句。“若是届时足下年老倦政,让弟子出仕也是一样的。”

    杨修的嘴角抽了抽,想骂人。

    我才二十一岁,你就让我隐居终老?

    不过仔细想了想,这又并非胡扯。

    如果袁绍、袁术真的争执不下,天下大乱,太平至少是十年、二十年之后的事,三十年也不是不可能。

    一想到自己的大好青春只能在山中渡过,杨修就想骂人。

    可是除了天子所说的这两条路,他一时还真想不出更好的选择。

    这才是最憋屈的地方。

    杨修瞅了一眼嘴角轻挑的刘协,忍不住反唇相讥。“陛下,恕臣冒昧,陛下的处境似乎比臣更加艰难。若陛下有意归隐,臣或许可以相伴陛下左右,谈经论道,聊以解忧。”

    刘协眼皮轻抬,瞅了杨修一眼,嘴角笑意更浓。

    “朕即使归隐,也要等平定天下以后,现在言之过早。”

    “既然如此,臣愿追随陛下左右。”

    话一出口,杨修就后悔了。

    天子分明是故意激他,引他上钩。

    刘协沉默不语,杨修心中忐忑,脸色也有些不自然起来,看向刘协的眼神也多了几分警惕。

    天子虽然年少,却很狡猾啊。

    过了良久,刘协吁了一口气,缓缓地摇了摇头。“多谢足下美意,只是征战不易,其中辛苦,恐非你能承受。你还是回家侍奉令堂,静候天下太平吧。”

    他笑了笑,拔出长刀。“朕要去练刀了。”举步向场中走去,朗声道:“谁来与朕对练?”

    史阿挺身而出。“臣愿意。”

    刘协扬刀大笑。“来战!”

    看着刘协与史阿战在一处,杨修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莫名失落,心中五味杂陈。

    他来见驾的确是有敷衍之意,但那是他敷衍别人,而不是被别人敷衍。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天子拒绝了。

    什么天子圣明,少年老成,一点也不礼贤下士,更谈不上求贤若渴。

    他很想扭头就走,奈何脚下却有千斤之重。

    就这么回去,怎么向父亲交待,将来又怎么向其他亲朋好友解释?

    说天子有眼无珠,无识人之明,那父亲杨彪,还有刚才走路带风的士孙瑞又怎么说?

    还是干脆说,天子觉得我德行浅薄,不能延续弘农杨氏的家风,又无救世济危之策,于时事无补,所以婉拒了我?

    杨修很挠头,很后悔。

    早知如何,就不该来。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2718/ 第一时间欣赏汉道天下最新章节! 作者:庄不周所写的《汉道天下》为转载作品,汉道天下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汉道天下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汉道天下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汉道天下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汉道天下介绍:
独尊儒术,禅让闹剧一再上演。
养士百年,党锢之祸接踵而至。
国恒以弱灭,独汉以强亡?
年轻的汉文化在十字路口彷徨。
——
匡扶大汉,少年意气如龙。
道行天下,气吞万里如虎!
我是汉献帝,我不是亡国之君!汉道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道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道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