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欲加之罪
裴茂看着手中的木简出神,赵温连喊了两声,他才反应过来。
赵温很不舒服。
在这么多人面前,裴茂装聋作哑,不给他面子,是觉得天子必去河东,河东人就可以睥睨天下了,还是觉得他儿子裴潜成了天子近臣,富贵可期?
“令君,何事出神?”赵温垂下眼皮,端起案上的茶杯,呷了一口茶。
裴茂拱手致意,面带惭愧。“司徒,方才心有疑惑,一时出神,失礼了。
“有何疑惑?不妨说来听听。”赵温眼皮一挑,司徒的威严尽显。
裴茂比他小十多岁,官职更是差一大截。若不是尚书台作为三台之一,是内朝要员,裴茂连参与这个会议的资格都没有。就算参加了,也只能旁听,没有资格发言。
裴茂举起手中的木简。“天子将接见郭图的实录抄送我等,是何用意?”
赵温皱了皱眉,嘴唇动了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不得不说,他对此也有些疑惑。
天子接见郭图,因郭图无君臣之礼,将郭图送入廷尉狱,这没什么好奇怪的。郭图有罪当罚,但天子将实录抄送公卿,却不是常例。
天子想表示什么?
见赵温不说话,张喜忍不住开了口。
“还能有何用意?陛下坦荡,对我等推以赤心。”
裴茂拱手施礼。“司空所言甚是,茂受教了。”
张喜哼了一声,神情不屑。想夸天子就直说,玩什么小心思。
裴茂又道:“君投我以桃,我等是不是应该报之以李?”
“这是自然……”
张喜话刚说口,袖子就被人扯了一下。他转头看向赵温。赵温双目如电,盯着裴茂。
“令君此言,莫不是指我等欺君?”
众人一听,登时变色,齐唰唰地看向裴茂。
你父子想奉承天子,那是你父子的事,但拖着大家下水,甚至诬以罪名,这就不能忍了。
裴茂吓了一跳,连忙摇头否认。“司徒言重了。我只是想,我等在此讨论,是否也能如实记录,呈送天子,将来载入史册,由后人评说?”
此言一出,赵温就愣住了,盯着手中的茶杯,半天没说话。
众人的眼神也退缩了,有的垂头不语,有的左顾右盼,唯独没有人接裴茂的话。
如实记录,呈送天子,已经很难了。
更何况载入史册,由后人评说。
说亏说,言语如风,过耳入心,没有证据。变为文字,载入书简,但凡被人看出一点私心,不仅现在名节有亏,将来还会遗臭万年。
一念及此,眼前的那份实录就像烧得通红的炭一样,烫手得很。
士孙瑞眼神闪烁,若有所思。
见此情景,裴茂没有再追。“司徒方才是想问河东事?”
赵温暗自松了一口气,心道裴茂还算稳重,没有逼着他们当众表态。
“正是。天子有意去河东讨伐匈奴,你身为河东人,以为可否?”
“不可。”裴茂不假思索,一口否决。
赵温诧异地看着裴茂。他本来以裴茂会迫不及待地支持天子呢,完全没想到裴茂如此直接地反对天子的意见。
“说来听听。”
裴茂不紧不慢地说道:“诸位应该还记得,这些匈奴人是族内争斗,单于失位,入朝请援的。适逢先帝驾崩,又有权臣乱政,朝廷自顾不暇,匈奴人进退无依,求归国而不得,这才滞留平阳。虽有劫掠之举,却无叛国之罪,遣使斥责即可,毋须讨伐。”
张喜看向少府田芬,嘴角抽了抽。
田芬的脸色更加难看,忍不住说道:“天子说了,河东乃三代龙兴之地,平阳乃是卫霍故里,不能被匈奴人腥膻所污。不管匈奴人是不是有罪,都必须退出河东。若是匈奴人不退,那就是抗诏,天子一样有理由征讨。”
裴茂笑笑。“若是匈奴人服我华夏衣冠,习我大汉礼仪,不再有腥膻之气呢?”
说着,裴茂转向赵温、张喜,笑容灿烂。
张喜心里一紧,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他立刻捂着肚子,起身说道:“惭愧惭愧,腹中不安,失陪片刻。”连鞋都来不及穿好,趿着鞋,奔出了帐。
赵温慢了一步,看着犹自晃动的帐门,不由自主的骂了一句。
“这老匹夫,逃得真快!”
众人忍俊不禁,只是碍于礼仪,谁也不肯先笑,一个个憋得脸色通红。
过了片刻,有人率先忍不住,笑出了声。
一瞬间,大帐里爆发出一阵狂笑。
帐内的人都知道赵温、张喜奉诏管教李式的事,都成笑话了。
赵温也忍不住笑了。
“诸位,且慢幸灾乐祸。教化万民,可不仅仅是我与司空的责任,你们又何尝能置身其外?”赵温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又看了一眼含笑不语的士孙瑞。“君荣,你也别笑。不管你是卫尉,还是太尉,都有教化之责。”
士孙瑞笑道:“我军务繁忙,教化的事,还是司徒、司空多费心。”
“你……”
“当然,你若是觉得匈奴人不好说话,需要先用武力教训一下,我等责无旁贷。”
赵温收起了笑容。“你也赞同天子讨伐匈奴?”
士孙瑞点点头,神情恢复了严肃,目光扫向案上的木简。“匈奴人虽未叛汉,但抄掠百姓,为祸一方在前,闻天子为李傕所迫,不率部勤王在后,不谓无罪。天子派使者切责,他若能醒悟,自然最好。若是执迷不悟,自然要予以惩戒,以示朝廷自有律法,不可轻犯。”
赵温盯着士孙瑞,眼珠转了转,沉吟不语。
角落里传来一声轻笑。
众人转头看去,正是故太尉,现任光禄大夫的周忠。
周忠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
“卫尉豪迈,不愧是关中名士。只是南北军刚刚满员不久,征讨匈奴人怕是实力不足。我听说,这两天不断有关中壮士投军,卫尉何不等上几日,待南北军恢复孝武时规模,再行孝武征讨四夷故事?”
众人赫然变色。
士孙瑞抚着胡须,沉吟良久,一声轻叹,原本挺直的身躯缓缓放松,弯曲如弓。
周忠转头看向裴茂。“巨光,河东何时以卫霍为荣了?巨光欲以本郡自矜,攀附名臣,也不必攀附这等为太史公不齿的佞幸之臣吧。”
裴茂尴尬地拱拱手,沉默不语。
第162章 君臣共勉
士孙瑞、裴茂被周忠几句话灭了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刘协耳中。
虽然没有看到实录,不清楚具体的讨论过程,透露消息的人也各有目的,周忠的发言却没有太多的讹误,可以算是一字不落。
很显然,这是有人故意要让刘协知道。
但刘协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周忠这几句话有这么大的杀伤力。
如果说卫霍是佞幸之臣,不值得河东人当作榜样,还可以理解的话,士孙瑞招募关中壮士从军,有什么不妥?
总不会认为士孙瑞有不臣之心,培植私人武力吧?
士孙瑞身为卫尉,招募几十甚至几百关中乡党做部曲,这是很正常的事啊。
若是因此诋毁士孙瑞,未免太明目张胆了。
正当刘协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伏寿提醒了他一句话。“孝武时北军规模极大,十倍于今。”
当刘协追问北军的规模为何缩减至如今这几千人时,伏寿却无法回答。
刘协无奈,只得命人召来卫尉士孙瑞。
士孙瑞脸色很不好,一进门就跪下了,免冠请罪。
刘协没有扶他起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卫尉何罪之有?”
士孙瑞迟疑了片刻。“臣有私心。”
“哦?”
“臣借陛下整军之机,引关中子弟从军。”
刘协笑笑。
他已经听到了相关的消息,但具体经办人不是士孙瑞,而是魏杰。这几天陆续有关中人应募从军,大部分被纳入北军的步兵营,目前人数大概有百人左右。
虽说步兵营已经满员,甚至超额,但这百十人可以当作魏杰的部曲,严格来说并不违规,更谈不上有罪,所以刘协也没说什么。
没想到,先跳出来指责士孙瑞的反而是周忠。
周忠字嘉谋,庐江舒人。他有个从子赫赫有名,就是后世的大都督周瑜。
此时此刻,周瑜还没出名,周忠却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名臣。
他做过太尉,因为灾异被免,现任光禄大夫,名声很好。
最关键的是,他和士孙瑞关系极好。每逢有三公缺,都推荐士孙瑞。
这样一个人,跳出来指责士孙瑞有私心,刘协很意外。
他怀疑他们是在演戏。
大臣之间一唱一合,这太正常了。
面对士孙瑞的请罪,刘协也无法断定真伪,只能看他怎么演。
“臣还想扩充北军规模,恢复孝武时盛况。”
“孝武时北军是何盛况?”
“孝武时,北军有八校,总兵力最多时至五万人,大多是六郡良家子。平时护卫天子,有事则奉诏征伐。器械精良,训练有素,号为劲旅,天子手中利剑。”
士孙瑞说着,莫名的兴奋起来,声音也变得高亢,眼中神采熠熠。
刘协问道:“后来为何削减北军,如今只剩五营,不足五千人。”
士孙瑞眼中的神采渐渐散去,一声长叹。
“此事说来话长,不过可大致归结为二:一是天子担心北军为乱,分其兵权;二是光武建都于洛阳,凉州成为边郡,而关东子弟不乐为兵。如今陛下欲中兴大汉,再建太平,扩充北军势在必行。臣欲因此机会,引关中子弟从军,既成就陛下壮志,亦使三辅六郡子弟有用武之地。”
士孙瑞再拜。“如此,则关西人或可与关东人抗行。”
刘协总算听明白了。
士孙瑞的心思与贾诩相仿,希望借此机会增加关西人——尤其是关中人——在朝堂上的话语权。
作战就有机会立功,立功就有机会受赏,大批关中人凭借军功入仕,势必挤压关东人的空间。
周忠与士孙瑞个人私谊很好,但他不能坐视关西人压倒关中人。
说到底,还是利益。
当关东人全面占优时,他们不介意对个别关西人抱有好感,比如推举士孙瑞为三公。可是当关西人有可能全面压倒关东人的时候,关东人就不能忍了。
周忠如此,司空张喜同样如此。
刘协按捺着心中不爽。“卫尉对朕讨伐匈奴之议如何看?”
士孙瑞拱手再拜。“臣以为,裴茂之言有理,河东之匈奴不过是丧家之犬,不足为患。可以驱之,亦可以教化,择其精锐,补入五校。陛下当着眼者,乃叛乱之匈奴。擅杀朝廷所立单于,又不遣使请罪,若不予惩戒,朝廷威严无存,其他各部必将效仿,则边疆必败,不可收拾。”
“若是匈奴不服,卫尉能讨平乎?”
“南北军初成,臣力微德薄,恐难胜任。若陛下亲征,发前后左右四将军之兵,征必有功。”
“甚善。”刘协点点头,结束了谈话。
他要的就是士孙瑞的态度,其他人怎么说,他并不是很在意。
反对意见必然会有。如果什么都听,就什么事也办不了。
“卫尉,三日后起程,奔赴河东。”
“唯。”士孙瑞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刚起起身告辞,又想起来自己是来请罪的,天子还没给答复。“陛下,臣有罪……”
“先记着。”刘协摆摆手,想了想,又说道:“世上无完人,卫尉不是,朕也不是。”
士孙瑞一听就急了。“陛下,大汉行德政,陛下当以圣人为准……”
刘协眼皮一挑,瞥了士孙瑞一眼。“圣人七十而不逾矩,朕争取七十内圣外王,可乎?”
士孙瑞哑口无言。
刘协又问道:“卫尉年寿几何?七十时,能成为大公无私之纯臣乎?你我君臣共勉。”
士孙瑞尴尬地笑了笑,拱拱手,转身就走。
刘协追出帐篷,扬声叫道:“你别走啊,朕还没说完呢。”
“臣军务繁忙,下次再听陛下教诲。”士孙瑞走得更快,一溜小跑地下塬去了。
一旁坐在帐外晒着太阳,缝补衣物的唐姬看得真切,针一下子扎破了手指,疼的一哆嗦。
伏寿从帐中走出,忍着笑,将刘协拽回帐中。
“陛下,周大夫批评的可不仅是卫尉,还有陛下呢。”
“他敢批评我?”
“陛下忘了杨侍中乎?直谏可是名臣义举。周大夫虽不及杨侍中耿直,却也是慷慨之臣。”伏寿将刘协拉回帐中,让他坐下,端来一杯水,又说道:“庐江周氏与汝南袁氏是世交。”
刘协端着水,诧异地看着伏寿。“当真?”
伏寿轻轻点头。
“周大夫之父周仲飨(周景),与袁绍之父袁文开(袁成),皆是故大将军梁冀故吏。梁冀被诛,周仲飨亦被牵连免官,后来能复职,多得袁氏之助。且周仲飨有拥立先帝之功,陛下纵有不满,亦不能忘其功。”
刘协满意地笑道:“皇后越来越像贤内助了。”
伏寿俏脸通红,轻轻地推了推刘协手臂。“陛下……”
第163章 来者不善
听伏寿讲解了庐江周氏与汝南袁氏的渊源,刘协知道,周忠的话不仅针对士孙瑞,更是针对他。
具体地说,是针对他将郭图送入廷尉狱议罪。
裁减北军是光武皇帝刘秀的制度,洛阳也是光武皇帝刘秀所立的京师。扩充北军,放弃洛阳,都是违背祖制。
对一心想效仿光武皇帝的他来说,这无疑是很严重的指控。
但刘协不在乎。
有很多事情严不严重,关键就在你在不在乎。
你在乎,就非常严重。
你不在乎,也就那么回事。虽不能说一点影响也没有,但也绝不致命。
对眼下的形势来说,重要的是能否找到立足之地,而不是违不违背了光武旧制。
有句话,刘协没有说。
光武旧制不改,中兴就是水中月,镜中花,可望而不可及。
得到了士孙瑞的支持后,刘协随即命令少府田芬起程。先去弘农分配物资,再去平阳传诏。
当然,诏书不是直接说要讨伐,而是斥责匈奴人劫掠之罪,命匈奴人前来面圣。
正式下诏起程之前,刘协召开了一次朝议。
不仅公卿大臣与会,侍中、光禄大夫等近臣也参加了会议,以段煨为首的几个将领也接到诏书,放下手中的军务,赶来参加会议。
不管流浪河东的匈奴人会不会俯首称臣,针对匈奴人的战争势在必行。
匈奴人早就越了线,侵占了大半个并州。
为此,刘协命蔡琰、裴潜合作,绘制了一张并州地形图,标出了当前匈奴人在并州各郡的分布。
蔡琰虽是陈留人,但她出生在朔方,儿时也是在北疆长大,对北疆并不陌生。
裴潜的祖父裴晔曾任并州刺史,度辽将军,裴潜儿时也常听裴晔说起并州事。
由这两人来绘制并州的匈奴人分布,虽不敢说百分之百准确,但大致无误。
会议开始之前,蔡琰、裴潜很谦虚地请前来的大臣提建议,及时修改。
看着这张地图,几乎所有人都沉默了。
虽然都知道边境形势不稳,可是看到并州大半沦为胡人牧场,只剩下太原、上党还算相对完整,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有人不能接受,怀疑这地图是不是有些夸张。
曾任并州刺史的宋果长叹一声。“诸君又何必掩耳盗铃。每逢中原内乱,胡人便南下劫掠。若不能强兵自救,洛阳不免沦为牧场……”
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一声冷笑。“强兵自救?暴秦的故事或许久远了些,你未必知道。孝桓倾一国之力,命段颎平东羌却是二十年前的事,你怎么也忘了?”
宋果回头一看,见周忠拱着手,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走向角落,从容入席。
“如今羌人安否?”周忠又问了一句。
宋果咬咬牙,一声长叹,转身入座,不与周忠交谈。
论口才,他肯定是说不过周忠的。
他特意选了一个离周忠远一点的位置,避免与周忠有直接的眼神交流。
其他人见状,纷纷入座,佯装看不到周忠。
大家都是在官场上混的,岂能不知道周忠来者不善,谁也不愿意当其锋锐。
刘协在内帐,虽然看不到各人的表情,却能想象得到外面的场景,不禁心中恼怒。
这些大臣都是哑巴吗,就看着周忠大放厥词?
伏寿看在眼中,连忙提醒道:“陛下,唯有明君英主,方有直臣。陛下切不可与周大夫起冲突。”
“起冲突?”刘协哼了一声,充满不屑。“他也配?”
伏寿瞋了一眼。“陛下,不可轻敌呢。庐江周氏虽不以经学传世,却也通晓典籍,熟谙圣人言行,汉家制度,出必有典,言必有据,不易对付。”
刘协点点头,站起身。“无妨,朕自有妙计,必让他有来无回。”
伏寿轻声笑着,为刘协理顺了衣褶。“臣妾信呢,不论是战场还是朝堂,陛下都是无敌的。”
“只是战场和朝堂吗?”
伏寿红了脸,转身躲进了帷后。
刘协嘿嘿一笑,举步出帐,来到前面的大帐。
众臣在太常王绛的指挥下起身,向刘协行礼。
刘协就坐,众臣重新入座。
刘协转头看向一旁的蔡琰。蔡琰带了两个儒生,坐在一旁的席上,做好准备了记录。
“蔡令史。”
“臣在。”蔡琰起身行礼。
“今日大议,众臣会畅所欲言,你们三人怕是来不及记录,再叫两个人来。”
蔡琰有些迟疑。“陛下,能用的就这两个。其他人或能抄写,记录却慢,怕是无济于事。”
刘协皱了皱眉,刚要说话,后将军杨定身后站起一人,攘袖而前,正是杨修。
“陛下,臣可助蔡令史一臂之力。”
裴潜也站了起来。“陛下,臣也可以。”
少府身后也站起一人,正是侍中刘艾。“陛下,臣也可助一臂之力。”
刘协看向蔡琰。“如何?”
蔡琰喜出望外,连忙命人准备坐席、书案,又送来笔墨。
趁着蔡琰准备的功夫,刘协说道:“蔡令史,此次朝会关系重大,务必记录详细,及时抄写,及时请发言之人签字。结束后,以最快的速度整理成文,抄送各府寺。”
“唯。”蔡琰躬身领命。
众臣的脸色却有些不安。
朝议时派人记录,这是常有的事,但让发言的人当场签字,这却是第一次。
听天子这语气,不仅是准备大吵一场,还要留下记录,由后人评说啊。
沉默片刻后,周忠长身而起,躬身施礼。“陛下,臣愚昧,敢问这是何人所定制度?”
刘协面带微笑。“朕刚定的,可乎?”
“陛下为天下至尊,自然可以创立制度。只是臣不知事有何典,礼有何据?以臣所知,宫中有起居注之官,左史记言,右史记行,防人主之失,未闻有记大臣议事者。至于命进言之臣签字,更是闻所未闻。陛下欲以言罪人乎,疑大臣言不由衷乎?”
不等刘协回答,周忠又看向蔡琰。“臣闻,女子为官者古已有之,只是限于宫闱之内,何时可以见于朝堂之上,与大臣并列?”
众人神色各异,无数双眼睛看向了天子。
谁都知道周忠今天会发难,却没想到周忠这么猛,正题还没开始,就和天子杠上了。
只有贾诩面色如常,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
第164章 大义在我
杨修迟疑了片刻,振衣欲起。
形势复杂,有的避嫌自守,有人明哲保身,有人幸灾乐祸,只有他出面为天子解围。
天子再聪明,毕竟年幼,又常年挣扎在生死之间,经学的造诣有限。面对周忠这样的老臣,一言不当,不仅不能解围,反而会落人话柄。
想来想去,也只有他出面,打个圆场。
刘协摆摆手,示意杨修稍安勿躁。
杨修愣了片刻,看了天子一眼,确认天子的意思。
刘协嘴角轻挑,笑容不变。“杨侍郎,光禄大夫是责备朕举措不当,当由朕自答。”
杨修拱手施礼,恢复了坐姿。
刘协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打量着地图。
周忠身材高大。他坐着,周忠站着,压迫感很强。
身后传来几声叹息。
借着看地图的机会,避开周忠的眼神,虽然巧妙,终究是示弱。
刘协听得清楚,却没有做出回应。他抬起手,轻轻点了点地图上的五原郡。“光禄大夫备顾问,朕有数事不解,想请光禄大夫解惑。”
周忠拱手致意。“请陛下发问。”
“五原郡何时入我大汉版图?”
“五原本秦之九原,孝武时所改。”
“典籍中有吗?”
周忠张口欲言,想了想,却又闭上了嘴巴。
《尚书》有《禹贡》一篇,分天下为九州,为地理之书。但《禹贡》中并无并州,如今之并州之地属冀州,而且只包括一部分,绝不会包括五原等地。
刘协转身,歪着头,打量着周忠。
“没有?”
周忠咬咬牙。“没有。”
“那是否应该将五原抛弃,任由胡人牧马?”
周忠闭口不言。
刘协转身,背着双手,来回踱了几步,又道:“光禄大夫曾任太尉,敢问太尉之官从何时起?出于何典?光禄大夫,又出自何典,礼有何据?”
周忠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额头沁出一层细汗。
刘协淡淡地说道:“光禄大夫还有疑问吗?若是没有,请归座。”
周忠拱手施礼,一声不吭的坐下。
众人如释重负。
刘协的目光扫过众人,将他们的神色尽收眼底。
周忠的问题并不是什么高深问题,需要博学鸿儒才能回答,否则他也答不上来。
说到底,学术只是幌子,态度才是重点。
有人不想成为众矢之的,有人想借周忠发声,有人想看看他这个天子的态度。
既然如此,那就让你们看看朕的态度。
刘协转向蔡琰等人。“朕还有几句话,你们记好了。”
“唯!”蔡琰六人齐声答应。
刘协转身,举手轻点地图。“今天召集诸君,是商量并州为胡人侵占之事。如果有人觉得并州本非华夏之土,弃之亦不可惜,现在就可以告退,从此相忘于江湖。”
众人面面相觑。
都以为天子让周忠归座,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没想到天子并无此意,反而打击范围更广,力量也更加决绝,竟似要将其人赶出朝堂。
刘协接着又道:“朕登基以来,多危少安,没读过多少书。诸君愿赐教,朕随时恭候。将来中兴,天下太平,再开一次石渠阁、白虎观大会亦无妨。”
刘协停了停,一字一句地说道:“救危存亡之际,还请诸君多做些实事,少谈些空言。有时间吹毛求疵,不如去教几个幼童读书识字,也算没浪费朝廷的粮食。”
周忠的脸顿时火辣辣的,像是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腾地站了起来。“陛下,臣上不能匡主,下不能益民,请免臣职,放臣归故里,闭门自省。”
刘协笑笑。“不知光禄大夫故里何郡?”
“扬州庐江。”
“庐江。”刘协点点头,若有所思。“孙策奉袁术之命,攻杀庐江太守陆康,你可知晓?”
周忠气息粗重。“臣之乡里事,自然清楚。”
“以光禄大夫之见,此战是孙策当攻,还是陆康当守?”
周忠语塞,半晌才道:“陆康身为庐江太守,守土有责,自然当守。”
刘协点点头。“朕听闻,你族人依附袁术,为丹阳太守,你从子周瑜亦从孙策征战。大夫若还乡里,是随波逐流,依附袁术,还是以大义讨之?”
周忠迟疑片刻,慷慨道:“臣身为汉臣,自然当以大义讨之。”
“甚善。”刘协转身看向司徒赵温、司空张喜。“朕欲以大夫为丹阳太守,讨伐孙策,可乎?”
赵温、张喜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神仙安排,让周忠为丹阳太守,去讨伐他的族人?
“不行?”刘协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们要相信大夫。他虽与朕有些分歧,却是忠义之臣,必不负朝廷所望。”
赵温、张喜哭笑不得。
这是我们不相信周忠吗?
你想赶周忠走就赶周忠走,何必搞这一出?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安排的确比直接赶周忠走好看一些,显得朝廷有度量,能容人。即使周忠有挑刺之嫌,朝廷还是相信他的忠义。
至于周忠怎么做,那就是周忠的事了。
忠于朝廷,与族人相斗,那就是两败俱伤。
虚以委蛇,他就是大言不惭,欺名盗世。
有此例在前,以后有人想辞职就要掂量掂量了。
毕竟关东人像庐江周氏这样两面下注,一边在朝廷为官,一边依附袁氏的不少。要是都像周忠一样,被天子封个官,回去和自家人做战,这可有点麻烦。
无数同情的目光看向周忠。
相比之下,以士孙瑞、魏杰为代表的关西人则心中舒爽。
关东人两面逢源,今天总算是一头撞在墙上了。
周忠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看向赵温、赵喜,目光中带着恳求,希望两位老朋友帮帮忙,千万不能支持天子的决定。
被天子逐出朝廷,他还可以混个直臣的名声。被天子委任为丹阳太守,与族人相斗,这可就是鸡飞蛋打,还平白惹了一身腥。
张喜咳嗽了一声。“陛下,周忠虽曾任太尉,但他是文臣,统兵作战,非其所长。且兄弟相争,亦不合亲亲贤贤之义。请陛下三思,别委他任。”
刘协看了张喜一眼。“别委他任?”
“请陛下别委他任。”
刘协沉吟片刻。“那就换个任务,请大夫持节使江东,拜孙策为会稽太守,征周瑜入朝。”
第165章 杀人诛心
这一次,刘协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直接下诏。
让你统兵作战,你不行,让你出使总没问题吧。
如果这么简单的任务都无法承担,那你还是自免吧,别浪费朝廷粮食。
对朝廷而言,这也是一个有利大于弊的妙计。
拜孙策为会稽太守,是朝廷既往不咎,主动给孙策一个名份。
孙策如果拒绝——虽然可能性极低——那就是摆明了与朝廷为敌,朝廷也没什么损失。
反正会稽远在江东,朝廷也管不着。
如果接受,那就表明与袁术决裂。袁术不得不防着身后,无力西进。
至于周瑜,朝廷不计前嫌,征周瑜入朝为官,还不够仁义至尽吗?
周瑜当然可以拒绝应征——名士经常这么干——但是按照惯例,周瑜可以拒绝征辟,却无法拒绝天子的知遇之恩,将来必须有所回报。
有了这么一个关系,孙策还能无保留地相信周瑜吗?
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反正刘协没什么损失。
张喜无力反驳,只得附议。
刘协随即命人拟诏,并将刚才所言全文记录,并将相关的内容由周忠签字。将来周忠若有不臣之举,这些记录就是证据。
无奈之下,周忠签完字,扔下笔,以身体不适为由,退出了大帐。
刘协看着周忠离开,叹了一口气。
“诸君,治国有道,但是首先要有国。若是国亡,何道之有?以德以刑,以经以权,都可以慢慢讨论。救危存亡却迫在眉睫,容不得瞻前顾后。还望诸君暂息门户之见,意气之争,同心同德,再建太平。然后剑归武库,马放南山,开石渠之阁,白虎之观,从容探讨治道,岂不胜于此时?”
正在奋笔急书的杨修心中微动,想起了上次君前问对,不由得看了一眼贾诩。
贾诩依然是一副坐禅样,面无表情。
司徒赵温叹了一口气,起身行礼。“陛下所言甚是,臣等谨遵。”
张喜的心情更加复杂。
在周忠愤而离席之后,天子对着众臣如此表白,不仅表明了他的期许,更展现了他的气度。
年幼的天子并不回避学术之争,只是先着眼于解决眼前问题,有何不妥?
相比之下,斤斤计较于礼法、祖制则显得不合时宜,甚至有故意捣乱之嫌。
这样的人很多,周忠不期而然地成了典型,还被记入了史册。
不管他用心如何,将来是否还以汉臣自居,这个污点算是洗不掉了。
这是杀人诛心。
这绝非天子一时起意,而是有意为之。
毕竟庐江周氏与汝南袁氏的渊源并不是什么秘密,天子以前不知道,现在肯定也知道了。
虽然心里各种不情愿,张喜也只能跟着司徒赵温表态,支持天子的决定,暂时搁置学术之争,以务实的态度,先解决问题。
司徒、司空表了态,其他诸臣也跟着表态。
会议回到正轨,刘协宣布继续。在其他人发言之前,他又宣布了一项规定。
会议记录仅供参考,不以对错罪人,所有人都可以各抒已见,畅所欲言,不要有心理负担。如果觉得这些话不适合载入史册,可以在会后签名时予以声明,将来著史,可以隐去姓名。
众臣听了,如释重负,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
一想到说错话就可能遗臭万年,谁还敢说话?
刘协看向宋果。“你之前做过并州刺史,不如就由你来说说并州的情况吧。”
周忠被赶走了,最开心的就是宋果。闻得天子点将,宋果挺身而起,大步来到地图前,向刘协躬身施礼。
“臣冒昧,敢为陛下解说并州形势。”
刘协微微欠身。“有劳宋卿。”
宋果转身众臣,和士孙瑞、魏杰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而笑。
不管是天子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之举,在赶走了关东大臣的代表之一周忠后,又钦点身为关中人的宋果来解说形势,这本身就是一个态度。
关西人——尤其是关中人——的机会来了。
并州与幽州、凉州类似,与羌胡相接,是名符期实的边境。
但并州又有其独特之处。
论历史,并州是三代龙兴之地,远比幽州、凉州久远。
论地理,幽州与冀州接壤,离中原很远。凉州与关中接壤,可以突入关中,却离洛阳有相当远的距离。唯独并州,东西窄而南北长,顺着汾水河谷,可以长驱直入,直抵蒲津。或取道上党,越天井关,饮马孟津。
因为经常受到胡人骚扰,并州民风剽悍,并州骑兵与凉州骑兵并称精锐。
从中原的安全角度而言,并州的威胁绝非幽州、凉州可比。
也正因为如此,朝廷对并州的压制也是一以贯之。
并州上一次出三公级的名臣,可能还是秦朝的王翦。
随着匈奴人内迁,并州的情况更加恶劣。
匈奴人享受着朝廷的优惠,却不用承担赋税,人口增加很快,对并州本地人产生了极大的压力。为了生存,不少并州人开始与匈奴人做交易,甚至为了逃避租赋,主动成为匈奴人,进一步促进了匈奴人的势力膨胀。
这也是并州的匈奴人来越来越多的原因。
并州人口最多时,大概有十一万户,其中太原、上党两郡占一半左右。
匈奴人最多迁入塞内的时候,不过五千余户,如今已经超过四万户。如果不加以控制,匈奴人口将超过汉人,并州就真的成了胡人之地。
事实上,在太原、上党以外的各郡,匈奴人口已与汉人相当,甚至超过汉人。郡县名存实亡,纵使有太守、县长,政令也难出府治、县城。
于扶罗部滞留河东或许是意外,可是照这个趋势下去,匈奴人正式进入河东不会太远。
如何处置匈奴人,已经不仅仅是能否守住并州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守住华夏衣冠龙兴之地的问题。
宋果说完,大帐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对于这些官员来说,知道并州匈奴人多的很多,但真正了解并州有多少匈奴人的却有限,绝大多数人只有一种感觉,并不清楚情况究竟有多严重。
听了宋果的解说,才知道并州已经大半沦为匈奴人的牧场,不仅起不到护卫中原的作用,反而成为中原的威胁。
西凉人已经将中原杀得血流满地,一旦比西凉人更野蛮的匈奴人杀入中原,那将是何等惨状?
无数人后背发凉,手脚发麻。
第166章 贾诩献计
虽说夫子也曾因仕途不顺,有欲居九夷之心,毕竟只是嘴上说说,不可能真去。
让这时的士大夫们与蛮夷为伍,甚至称臣,他们的自尊心也不允许。
东汉养士百年,士大夫可不是元清时的读书人,心中满是华夏衣冠的傲气。他们还是习惯于写《封燕然山铭》那样的豪迈大赋,不屑为蛮夷解经。
了解了并州的现状,要不要讨伐匈奴就不再是问题,问题变成了有没有实力讨伐,如何讨伐,以及最后如何安置匈奴这样的事上。
朝廷现在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这一战怎么打?
汉武帝讨伐匈奴,那是有七十余的积蓄做后盾。
窦宪破北匈奴,封燕然山,那也是以当时的强盛国力以基础的。
如今的大汉有什么?
众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一直闭目养神的贾诩睁开了眼睛,站起身来,不紧不慢的整理了一下衣服,拱手施礼。
“陛下,臣有一言。”
刘笑心中暗笑,你终于肯开口了。
“先生请讲。”
众臣听了,面面相觑。
天子居然称贾诩为先生?
这可是三公都没有的殊荣。
三公再尊贵,毕竟还是臣。
先生却是师。
为帝王师,不知道是多少读书人的梦想。
一时间,不知道多少人气息粗重,愤愤不平。
在座多少关东名臣,却被一个西凉人抢了先。
一时间,就连士孙瑞、魏杰都有些意难平。
贾诩也愣住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从容淡泊瞬间破防。
一半是感动,一半是感冻——感觉自己被冻住了。
高处不胜寒,万箭穿心胆。
私下里尊称是一回事,当着公卿大臣的面如此称呼,老练如贾诩也觉得有些承受不住。
“陛下,臣愧不敢当。”
“当得。”刘协含笑说道:“若无先生妙计,焉能大破李傕,重振朝廷威严,又得精兵数万。”
“臣惭愧。”贾诩连忙打断了刘协。不能再让天子说了,天子越是捧他,他越是危险。“臣虽愚钝,愿为陛下陈破匈奴之计。”
刘协欣然而笑。
你识趣就好,要不然我会对你更客气。
“数年前,臣随牛辅驻陕,曾与匈奴人交战。诚如诸臣所言,这一部匈奴人本是丧家之犬,不足为患。陛下亲征,击则必破。臣大胆臆测,少府至平阳,呼厨泉必奉诏请罪。”
刘协不置可否。
众臣有的点头附和,有的不以为然,有的等着看笑话。
贾诩恢复了从容。“但匈奴人内乱却是一个大好机会。若能因隙进击,破之必矣。臣以为,匈奴之患不在战,而在难以根除。逐则去而复来,内迁则养虎为患。”
赵温抚着胡须,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侍中可有根除之道?”
贾诩转身,向赵温致意。
赵温回过神来,神情有些尴尬,却还是向贾诩笑了笑。
贾诩说道:“延熹中,张然明为使匈奴中郎将,文武并用,恩威并施,坐卧而定匈奴。故臣以为,欲根除匈奴之患,当效张然明故事,武力征讨之外,辅以教化。能为我用者,留为鹰犬,取其精锐以补北军,弱者牧牛马。不能为我用者,枭其首级,传首草原,以示国威。”
刘协将信将疑。
张奂是名将,但他招抚匈奴的政策也只能取一时之效,并未实现长治久安。
贾诩此论,是不是有些言过其实?
莫不是他又在考校我?
刘协看向群臣,意外地发现大家的情绪都不错,不少人甚至点头附和贾诩所言。
其中尤以赵温的反应最为强烈。
他虽然没有像刚才一样出言询问,却和身边的张喜低语,颜色间看得出对贾诩的建议非常认可。
片刻之后,刘协反应过来了。
贾诩不是言过其实,而是引用了一个合适的例子,勾起了儒生的功业心。
凉州三明中,皇甫规、张奂的形象相对较正面,不像段颎的名声那么差。一方面是皇甫规、张奂洁身自好,不依附阉竖,反而极力亲近儒生党人,近乎跪舔;另一方面,这两人的确是有点学问的,算不上大儒,算个读书人还是没问题的。
贾诩夸张奂,又重点渲染张奂儒将的形象,很符合读书人的胃口。
提倡教化,又迎合了读书人德育天下的伟大抱负。
如果只是征伐,武人立功,读书人不能分肥,他们自然没什么兴趣,有事没事还可能鸡蛋里面挑骨头,找点毛病。
如果强调教化,读书人有了用武之地,既能立功,又能扬名。
同利同欲,才能同心同德。
贾诩这是尽可能的争取文臣的支持,减小阻力。
“先生的意思是教化?”刘协不太放心,又试探地问了一句。
贾诩说道:“陛下所言甚是。自古圣王治天下,必兼用文武。以关中为例,自周平王东迁,秦非子居其地,周之故国沦为化外之地,向不为中原衣冠所接纳。汉兴天下,立都关中,又纳董仲舒之策,广兴太学。百年间,关中郁郁乎文哉,有周之遗泽。此乃教化之功也。”
贾诩话音未落,士孙瑞便赞了一声:“然。侍中之言,颇合王道,庶几近乎帝道。”
大长秋苗祀忍不住嗤了一声:“侍中言过其实矣。关中虽是周之故国,若论郁郁乎文哉,却非长安,今日之洛阳才是周公之城。可惜,如今又被董卓一把火烧为灰烬。”
贾诩面不改色,佯若未闻。
士孙瑞忍不住说道:“周公之城在洛阳,周公之政却在关中。夫子所从之周,乃是镐京之周,不是成周之周。大长秋痛惜洛阳,其心可悯,含糊其辞,则不可取矣。”
苗祀大怒,长身而起。“卫尉欲与我论学乎?”
刘协很无语。
士孙瑞眉梢轻扬,抚须笑道:“大长秋欲论学,瑞敢不奉陪。只不过陛下有诏,今日只论政务,不论学术,还请大长秋不要轻忽。万一被御史斥以藐视诏书之罪,轰了出去,岂不可惜。”
苗祀顿时语塞,心虚地看了一眼刘协,悻悻地坐下了。
司空张喜咳嗽了一声,接过了话题。“侍中,教化虽是王道,却行之不易。李式还算是汉家臣民,已经顽劣不可教,令司徒头疼目眩。匈奴人近乎禽兽,也能教化吗?且教化非一日之功。吾恐东海之水浩瀚,难救涸辙之鲋。”
刘协深以为然。
教化的确势在必行,但那却不是说说就能行的。
贾诩这一计太务虚了,难以落地。
第167章 更进一步(乱武三国打赏加更)
贾诩沉默了片刻,转头看向张喜。
“司空可还记得故太傅马翁叔(马日磾)?”
张喜眼神一黯。“自然记得。只是……”他咂了咂嘴,欲言又止,神情极不自然。
刘协眉梢轻颤,不禁赞了一声。
贾诩就是贾诩,油滑得让人抓不住一点把柄,却总能找到最佳的平衡点。
故太傅马日磾是扶风茂陵人,不仅出身高贵,学问道德都无可挑剔。初平三年出使关东,被袁术软禁,去年因忿发病而死,算是为国尽忠,以身殉职。
任何人在这时候说马日磾的不是,都有悖于人情常理。
但马日磾的名字却来源于武帝朝的大臣金日磾,一个匈奴人。
张喜说匈奴人近于禽兽,置马日磾于何处?
况且,金日磾的子孙还在,是关中大族,在朝为官的不乏其人。
可以说,金日磾就是朝廷教化匈奴人的成功案例,谁也无法否认。如果说时移事迁,金日磾事不可再现,那就等于说儒家的教化之功退化了,还不如孝武时。
这一点,以儒门自诩的官员是万万不肯承认的。
理就是这么一个理,但贾诩不直接提金日磾,却拉出马日磾,直接堵死了所有想反驳他的人的嘴。
你们可以看不起金日磾——毕竟在场没有金日磾的族人,关中人也未必会为金日磾出头——你们还敢看不起马日磾?
拉虎皮做大旗这种官场常规手段,却在贾诩的手里玩出了花,玩出了境界。
一群最擅长在打嘴炮的关东籍官员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哑火了。
关东人最引以为豪的学问也没有用武之地,最富盛名的大儒郑玄是马融弟子,与马日磾师出同门。
你骂马日磾,怕不是想被人喷死。
最后悔的还是张喜。
一言不慎,被贾诩抓住了破绽,出师不利。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贾诩不急不躁。
“所谓教化,并不是要每个人都成为博学之士,而是要让他们相信朝廷有接纳包容之意。入我大汉,为我臣民。只要忠君爱国,求学修身,便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如此,自然人人上进,欣然向慕。百年后,匈奴化为衣冠,草原尽为我大汉所有,又何来边患可言?”
贾诩躬身再拜。“陛下富春秋,有壮志。若能集众臣智力,作百年大计,岂止中兴可期。孝武征讨四夷而不能抚,光武德抚四夷而不能化,更进一步者,唯待陛下。”
刘协不置可否,将询问的目光投向群臣。
群臣再一次沉默。
他们都是聪明人,岂能听不出贾诩的言外之意。
教化是表面文章,仕途机会才是根本。
匈奴人是幌子,为凉州人争取权利才是贾诩真正的目的。
连凉州人都无法接纳,还谈什么教化匈奴人?
说一千,道一万,最后归于一途。
分享权力。
没人主动发言,刘协便点将。“司徒以为如何?”
司徒赵温避无可避。“臣以为司空所虑极是,侍中之计虽好,只怕难解近渴。”
刘协又看向司空张喜。
张喜很郁闷,狠狠瞪了赵温一眼。陛下问你,你扯我干啥?
“臣以为侍中所言有理,只是选举事关重大,需司徒府牵头,三府并议,集众人之才力,或许有成。”不等赵温反驳,张喜又道:“臣记得,故司徒黄琼在尚书令任时,曾上书奏请改制。或许可由尚书台检校文书,参以前贤旧义,庶可近乎完善。”
尚书令裴茂起身,不紧不慢地说道:“司空所言,大致不误。只不过黄公不仅在司徒、尚书令任上上书言事,任司空、太尉时同样勇于任事,多有进谏。君子成人之美,不掩人之德,茂不得不言,还请司空见谅。”
张喜臊得满脸通红,讪讪地坐下了。
见又有混战之兆,刘协当机立断。“事有轻重缓急。详细举措,可由司徒府稍后主持再议,今日且论征讨事宜。贾侍中有分而击之之策,诸君以为可行否?”
话音未落,宋果起身表示支持。“陛下,臣以为可行。附议。”
刘协将目光转向了司徒赵温。
赵温咳嗽了一声,转身卫尉士孙瑞。“卫尉以为可否?”
见此情景,司空张喜也不便发言,只好将目光转向士孙瑞。
士孙瑞起身,轻声说道:“我亦以为可行。”
赵温点点头,转向刘协。“陛下,臣不谙军事。既然卫尉以为可行,臣附议。”
张喜也跟着表示附议。
紧接着,士孙瑞等人一一表态,算是通过了贾诩分化匈奴,各个击破的方案。至于武力征服之后如何教化,又如何在匈奴人行选举之策,那都是以后的事,不必急在一时。
方案通过,随即便讨论细节。
宋果再次出席,为刘协和众臣讲解匈奴内部的派系。
绝大部分人都不清楚这些细节,就连宋果也是一知半解,了解最多的反而是刘协。
他不仅知道匈奴人的过去和现在,还知道未来。
这也是他一心想将匈奴人逐出并州的原因。
匈奴人深入并州已久,有生根之势,只待中原生乱,他们就会趁虚而入。
乱华的五胡之首——匈奴人刘渊,就是不久之前刚死的于扶罗之孙。
这中间还亏得曹操手段强硬,拆分匈奴为五部,延缓了匈奴人作乱的时间。若无曹操,只怕匈奴人在并州生根发芽还要再早几十年。
袁绍对胡人的绥靖政策可是祖传的,从袁安开始,就是坚定的鸽派。
当然,在他们的认知里,抚胡是利国利民的德政,征讨却是有百害无一利,唯有武夫建功封侯,博取虚名。
也不能说他们的看法全是错的。
如果中原王朝能够一直保持强大,把匈奴人当看门狗,为汉守边,的确是省事省力。
可是中原王朝不可能一直强大。
一旦中原王朝衰弱,这些看门狗立刻就成了入室狼。
大部分儒臣不承认这一点,反而一厢情愿的振振有词,只要朝廷行德政,就可以一直强大。
如果不强大,那就是朝廷不行德政。
面对这种形势,刘协清楚,讲道理是没用的,但可以顺水推舟。
既然你们要讲德政,朕就将德政进行到底。
朕不仅要征服匈奴,还要教化匈奴,就像处理西凉军一样。
征服的事,朕来。
教化的事,你们来。
让赵温、张喜教化李式只是一个开始,绝不是结束。
第168章 新起点
开了一天的会,即使刘协牢牢的把控着节奏,还是被吵得头晕脑胀,筋疲力尽。
开会从来不仅仅是讨论事务,每个人背后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发言背后的算计最费心神。
如果不考虑他们发言的动机,可能几句话一说,就被人带了节奏。
即使累得不想动,刘协还是留下了杨修,询问他在杨定军中的情况。
“杨定疑心很重。”杨修开门见山。“他为臣安排了四个亲随,名曰保护,实则监视。臣的一言一行,事无巨细,都会报到杨定面前。”
“你有何把柄落在他手中?”
“臣有何把柄?”杨修义正辞严。“君子坦荡荡。臣每日教授军中将士读书写字,为他们讲经解疑,教他们忠君爱国之理,不怕人说。”
刘协忍不住哈哈大笑。
杨修在军中不过月余,身上的骄娇二气已经被磨去大半,未来可期。
终究是少年,三观还有修正的机会。
等到了四五十岁,再想改,可就难了。
“杨定部能战吗?”
“对付匈奴人绰绰有余。”杨修胸有成竹。“陛下,历年来对匈奴作战,都是以并凉劲卒为主。只要选将得当,胜多败少。诚如贾文和所言,匈奴之患,不在其善战,而在其难以根除。百年以来,教化不足,致有引狼入室之忧,才是关键。”
“教化说来容易,却非一蹴可就。司徒、司空所言,自有其道理。”
杨修诧异地看看刘协,抿了抿嘴,又道:“陛下持重,自然是好事。但臣以为,行之则易,不行则难。教化虽非一日之功,只要迈出第一步,便有成功的希望。”
“如何开始?”
“陛下去年不是试了四十余儒生么。臣粗略的算了一下,一营置一人,大致够了。平时教将士读书、写字,挣一份军粮糊口。代写家书,也能解决将士们的思乡之苦。”
刘协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只是不够完美,又补了一条。
“朕以为,不仅是儒生,以后郎官入职,皆当以德祖为例,先到各营教书一年。”刘协笑道:“德祖能吃得苦,他们有何理由不可?”
杨修顿时觉得浑身舒坦,每一个毛孔都在笑,随即又吓出一身冷汗。
这道诏书真要这么下达,他要被人骂死。
杨修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臣只是依陛下教训行事,当不得陛下如此赞誉。”他拱拱手,面带央求之色。“臣还年轻,陛下可不能揠苗助长。”
刘协忍俊不禁,笑着点点头。“放心,不提你的名字便是。”
杨修长出一口气。
刘协想了想,又道:“赏不宜滥,还是先选几个人跟着你,将来再慢慢推广。朕只允了杨定三个月,三个月之后,要有人能接替你的事务。”
杨修正中下怀,他也不愿意一直在杨定军中待着。
君臣说到半夜,刘协命皇后伏寿取出准备好的点心,与杨修分食。
杨修感激莫名。
次日再议,只是重点变成了出征将领的选拔。
后将军杨定第一个站出来,请求随天子出战。
前将军段煨不甘落后,也主动请战,并且提出要求,希望能和杨定一样,配备军师。
他甚至明确的表示,希望天子将杨修派到他营里。
理由也很充分。杨定未出一兵,未发一箭,能由天子近臣、三公之子入营辅助,臣为何不能?
杨定一听就炸了,和段煨吵了起来。
功莫大于救驾。我在新丰与郭汜血战时,你在哪儿?
虽然知道段煨、杨定一向不和,但是当着众人的面发生争执,还是让很多人意外。
但更多的是看笑话。
西凉人内讧,是很多人喜闻乐见的局面。
出人意料的事,贾诩也不劝阻,当没看见。
无奈之下,刘协只得出面喝止。
他答应段煨,待杨修三月之期满后,将派他到段煨营中协助教化,为期至少三个月。
段煨心满意足。
前将军段煨、后将军杨定都将随天子出征,留守关中的人选就成了问题。
士孙瑞推荐的宋果被群臣否决,理由是三互法。宋果身为关中人,不宜屯守关中。
争吵到最后,刘协决定以大司农张义持节屯关中,郭汜的旧部谢广为扶风都尉,夏育为虎牙都尉,统领李傕、郭汜旧部老弱约两万人及家属,在关中修复水利,招募流民,尽快恢复关中的生产。
考虑到这些西凉将士将在关中定居,教化问题迫在眉睫,选派儒生到各营为师就成了必然选择。
反复讨论后,将这些儒生的职务定为教师,俸禄定为六百石,以示对教化的重视。
在正式派遣之前,先从去年选拔的儒生中挑选二十人随杨修实习。合格后,即委派到军中。
消息一出,儒生们就激动了,争先恐地打听消息。
对那些有正规出路的人来说,六百石也就是郎官一级,外放的起点,并不珍贵。
可是对于这些基本看不到仕途出路的人来说,这几乎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当初天子考核太学生,成绩最好的赐位郎中,次太子舍人。郎中最高比三百石,太子舍人二百石,一跃而为六百石的教师,无疑是超擢。
更何况他们担负的是教化将士这样的高尚使命。
有这样的诱惑,即使是到军中与将士为伍,生活艰苦些,他们也愿意。
不仅没有正式职责的儒生踊跃报名,就连一些觉得外放遥遥无期的郎官都有些心动。
借此机会,刘协要求司徒府拟定专门的考核章程,对教师的效果进行评估。将来条件适合,可以扩充规模,争取每一曲都能配置一名教师,以助教化。
赵温欣然领命。
虽然这只是一件小事,却是一个好的开始。
天子有意将政务归还司徒府。
比起一心想重掌兵权,为此不惜与李傕血战的士孙瑞来说,他没付出什么代价,却更早看到希望,自然不能掉以轻心。
连续两天的会议结束,相关事务落实到位。
第四天清晨,刘协起驾,赶往弘农。
前将军段煨先发,后将军杨定断后,卫尉士孙瑞行太尉事,率领南北军护驾。一行三万余人,虽然甲胄不齐,面有菜色,却意气昂扬,别有气象。
郭图被押解同行,看到这一切,心情无比复杂。
第169章 恩怨两清
被连续讯问了几天,郭图吃完了这辈子都没吃过的苦。
宣播送的那件衣服早就不见了,郭图只有一件破烂的夹衣,被冻得瑟瑟发抖,脸色发青。
身为钦犯,他也没有车可坐,只能跟着队伍步行。
仅仅走了半日,他就顶不住了,苦苦哀求押解的廷尉吏,希望在拉草料的大车上占一个角落,挡挡风,歇歇脚。
照这样走下去,他怀疑自己坚持不到弘农。
廷尉吏不敢多事,悄悄地去报告了宣播。
宣播也不敢做得太过份。公卿大臣中有很多关东人,如果他们看到他虐待郭图,或许嘴上不会说什么,心里却会将他划入趋炎附势的小人之列。
万一袁氏得了天下,他必然受到报复。
左思右想之后,宣播趁着夜晚宿营的混乱之机,找到了司空张喜,请张喜拿个主意。
听说宣播用了刑,张喜大惊失色。
“元放,何至于此?”
宣播暗自撇嘴。
你装什么糊涂?郭图君前失礼的实录已经抄送公卿大臣,你又不是不知道。
“张公,陛下震怒,不动刑焉能交待?”宣播摆出一副我也很无奈的委屈神情。“张公放心,我安排了信得过的人审讯,只是皮肉伤,未动筋骨。若不是行军,养几日便也好了。”
张喜看着宣播,连声叹气,却不说如何解决。
这事就没法解决。
天子真是恼怒郭图失礼吗?才不是呢。天子虽年幼,却是识大体的人。受了李傕那么多委屈,如何大胜,不是一样放过了李傕的子弟。
天子是要借这个机会看看哪些人心向袁氏,要为袁氏出头。
审讯郭图,与面折周忠一样,都是为了逼大臣表态。
这时候为郭图出头,不是自找没趣么。
张喜端起茶杯,一口接一口的喝茶。
宣播眼巴巴地看着张喜,假装不懂张喜的意思,还殷勤的为张喜续了一杯热水,体贴地关照张喜天冷,多喝水,免得上火。
张喜恨不得将杯子砸在宣播头上。
最后没办法,他给宣播出了个主意。
“能救郭公则的人,只有一个。”
“谁?”
“郭公则为何惹得天子大怒,你真以为是君前失礼?”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张喜摇摇头,不屑地看了宣播一眼。“天子胸怀天下,岂会与郭公则一般见识。之所以发怒,是因为郭公则一时口无遮拦,提及蔡令史失陷西凉军中之事。”
张喜叹了一口气。“羞辱妇孺,而且是故人之后,本非君子所为。且弘农王夫人亦有类似经历,事涉皇族体面,陛下岂能不怒?”
宣播恍然大悟。“那我该去求谁?蔡令史,还是弘农王夫人?”
张喜实在忍不住了,抬手敲了宣播一记。“你是如何官至廷尉的?滚!”一脚将宣播踹了出去。
宣播出了帐,拍拍屁股上的脚印,脸上的笑容散去,不屑地撇撇嘴。
这老东西,滑得跟泥鳅似的,什么都说了,就是不说最后那个名字,生怕落下口实,惹上麻烦。
不管是求蔡琰,还是求唐姬,这事都不好开口。
也怪郭图嘴欠,你什么不能说,偏偏说人家失陷西凉军中的事。
蔡邕是袁氏世交,唐姬更是少帝的未亡人,这点体面都不留,有失君子风度。
虽然对郭图心生鄙夷,宣播却还是想办法求见唐姬,请唐姬出面斡旋。
如果郭图死在他手里,后果很严重。
刘协一手拿着公文,一手拿着饼,咬一口饼,蘸一点酱。
饼很干,好像还掺了麦麸,口感粗砺,刮得嗓子疼。
但这已经是太官令特地准备的,利用行军间隙,将麦子磨成面本身就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要不然他只能吃麦饭,也就将麦子连皮蒸熟做成的饭,那才叫一个难以下咽。
“陛下就吃这个?”唐姬将带来的衣服交给迎上来的郎官,走到刘协面前。
刘协瞅了她一眼,笑道:“比苦胆好多了。”
唐姬静静地看着刘协。
刘协有点尴尬。“嫂嫂,你有话就说。”
“陛下,你是成大事的人,不必与郭图那样的小人计较,平白失了身份。”
刘协明白了。“嫂嫂为郭图而来?”
“是。”唐姬低下了头。“当初先帝欲废长立幼,立你为嗣,他为你皇兄出过力。如今尘埃落定,我不想还欠着他的人情,从此恩怨两清。”
刘协没有心理准备,被唐姬的直接搞得措手不及,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将手中的饼送入口中,慢慢的咀嚼着,艰难地咽了下去。
斟酌了半晌后,他开了个玩笑,打破这尴尬的局面。“这样的话,嫂嫂就欠我一个人情了。”
唐姬眼皮一挑,一抹笑意从嘴角绽放,随即又强行收了回去。
“陛下于我有救命之恩,这一辈子也无法偿清,再多一个人情也无妨。”
“好。”刘协点点头。“给荀彧的信写了吗?”
“写了,请昭姬代笔。只不过能不能来,我可没把握。”
“嫂嫂尽力就好。”刘协拍掉手上的饼屑。“我马上让人放了郭图,随他去哪儿。”
“谢陛下。”唐姬躬身施礼。“臣妾告退。”
刘协没说什么,看着唐姬踩着轻快的步伐远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让人召宣播来。
宣播很快就来了。
刘协问了审讯的结果,然后问道:“廷尉有何决断?”
宣播的后背全是冷汗。“陛下,臣以为,袁绍官不过渤海太守,郭图作为其幕僚,与平民无异,不值得陛下动怒,三公议罪。责打一顿,命其回复袁绍,以示警诫。将来袁绍伏诛,再一并处罚便是。”
刘协打量着宣播,笑了一声。
宣播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强撑着才没失态。
刘协收回目光,重新拿起一份公文。“去办吧。”
“唯!”宣播如逢大赦,拜了两拜,转身离开。
虽然只是几句话,天子也未动怒,他却被吓掉半条命了。
刘协抬起头,看着宣播匆匆忙忙的背影,脸色阴了下来。
他下诏公卿议郭图之罪,公卿装聋作哑,谁也不肯说一句话,不是为了郭图,而是不想得罪郭图身后的袁绍。
击杀李傕,只是让公卿大臣对他多了一份信心,却不足以让他们与袁绍决裂,忠于大汉。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一锅端。
待万山红遍,再看是谁之天下。
第170章 釜底抽薪
宣播出了营,就被一个侍女叫住了。
“夫人请你带句话。”
宣播不敢怠慢,连忙肃立。“请讲。”
侍女吓了一跳,随即扬起了小脸,挺起了胸。
能让九卿之一的廷尉毕恭毕敬,这可是不多得的机会。
“夫人说,袁绍引董卓入京,却又弃朝廷于不顾,仓皇出逃,是为始乱终弃者也。天子无过而废,京师付之一炬,百万生民死于沟壑,皆袁绍之罪。望其良知未泯,早日向朝廷请罪,以补前过。莫使袁氏四世德业付之东流,身败名裂,为天下笑。”
小侍女绷着脸,一本正经地背完,哼了一声,扭身就走。
宣播欲笑又止,沉默了片刻,叹了一口气。
唐姬宣布与袁绍决裂,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袁绍一直否认天子的血脉,甚至说他不是先帝的子嗣,实际上还是以少帝的支持者自居,认为天子是董卓乱政的结果,没有合法性。
在这个前提下,他拥立刘虞才能得到一些人的支持。
如今少帝的未亡人公开与袁绍决裂,并要求他向朝廷请罪,等于挑明了立场,支持天子。
袁绍再用少帝的名义行事,就没有任何大义可言了。
再与朝廷为敌,他就是犯上作乱的逆臣。
宣播一边想,一边走,不知不觉地回到了宿营地,来到了郭图的面前。
郭图眼神复杂,既有渴望,又有愤怒,还有几分鄙夷。
宣播摆摆手,命关守郭图的狱吏走开。“公则辛苦了。”
“有元放照顾,何来辛苦。”郭图揉着手腕,咬牙切齿的说道。
“我就知道公则聪明绝顶,必能理解我的难处。”宣播叹了口气。“如此,我受点委屈也就值了。”
“你受何委屈?”
宣播苦笑,连连摇手。“区区小事,将来再说不迟。眼下有件要紧事,需要公则尽快转达本初。”
郭图盯着宣播,心中不安。
宣播直呼袁绍为本初,这是一个很不好的征兆。
“何事?”郭图按捺着心中怒气。
宣播将刚才去求唐姬说情,唐姬又让他带话给郭图的事说了一遍。
郭图听完,顾不上和宣播治气。“请元放立刻为我准备一辆车,一些干粮。我连夜起程。”
宣播求之不得,一边命人为郭图准备食物,一边命人找来郭图的车马和侍从。
郭图饿了几天,饥不择食,狼吞虎咽。
宣播一旁看着,感慨不已。什么名士,真饿急了,还不是像狗一样争食,风度全无。你笑话唐姬、蔡琰陷落李傕军营时,可曾想到我等这几年的屈辱?
你以为失陷李傕军营的只是唐姬、蔡琰吗?陈留、颍川诸郡有多少世家子女落入贼手,为了活下去,不得不以身侍贼,受尽凌辱。
若非陛下击败李傕,她们最终都会沦为菜人。
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作为这场劫难的始作俑者之一,你全无愧疚之心,甚至连恻隐之心都没有,反过来歧视受难之人。
你还是人吗?
宣播越看郭图越生气,后悔没让人多打他一顿。
郭图刚放下碗,宣播就催他上路,像送瘟神似的送走了他。
蔡琰伏案急书,一行行娟秀的字迹从流淌出来。
唐姬拿着针线,看着蔡琰写字,羡慕不已。
“昭姬,那几句话真的有用吗?”
蔡琰头也不抬。“别人不好说,对袁绍肯定有用。”
“为何?”
“袁绍为公孙瓒所困,眼下正是心力最弱之时。”
“是么?”唐姬有些诧异。“不是说袁绍连战连胜么,何以为公孙瓒所困?昭姬,你莫不是收到了消息,快说来听听。”
蔡琰抬起头,翘起手指,拈去笔端的一根杂毛。
朝廷颠沛流离,物资供应远不及以前,手里这枝笔的质量太差了,写几行字就掉毛。
“夫人还记得赵太仆邠卿么?”
唐姬的眉梢颤了颤,低下了头。“当然记得。就算我想忘了他,他也不会忘了我们唐氏。”
“袁绍与公孙瓒停战,便是因为他持节出使所致。”蔡琰提笔在砚台里蘸了些墨,接着誊写会议记录。“袁绍连战连胜,却愿意接受赵太仆的和解,夫人不觉得奇怪么?”
唐姬停下手里的针线,歪着头,思索片刻。“莫不是又怕了?”
“也对,也不对。”
“哦?”唐姬更加好奇,放下手里的针线,端过一杯水来。“昭姬,喝口水,说来听听。”
蔡琰笑了起来,接过水,抿了一小口。“袁绍其人,长于尔虞我诈的权争,短于白刃相接的战斗。虽坐拥户口百万的冀州,却无法在战场上彻底击败公孙瓒。他接受赵太仆的和解,是希望以冀州的人才、财力耗死不得人心的公孙瓒。”
“这个公孙瓒能与袁绍僵持到现在,不愧是白马将军。”
“公孙瓒有勇无谋,难成大事。”蔡琰摇摇头。“他杀幽州牧刘伯安是大错特错,平白给了袁绍图谋幽州的借口。”
蔡琰思索片刻。“这种人如同杨奉等人,适可为天子鹰犬,冲锋陷阵,不足以坐镇一方。而刘伯安虽学问精深,恩抚汉胡,却不晓军事,同样不能胜任。能安天下者,其唯天子乎?”
唐姬点头附和。“我也这般觉得。”她叹了一口气。“当初若遵从先帝之意,立他为嗣,或要免此劫难。就像……就像当初孝景皇帝立孝武皇帝为嗣,方有扫荡匈奴,一洗前耻一样,有些事真是天意,非人力可争。”
蔡琰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昭姬,你说,为什么儒术大兴之后,就没有出过孝武皇帝那样的雄主?”
蔡琰一时诏塞,沉吟了良久才说道:“夫人,孝武虽雄主,却是心怀猜忌。卫霍且不去说,太子巫蛊之祸,杀得血满长安,朝廷为之半空。更别说立孝昭帝而杀其母。君父之酷烈,有过于孝武乎?”
唐姬没有再说什么。说起这些故事,她远远不如蔡琰博学多识。多说多错,不如藏拙。
她重新拿起针线,笑道:“昭姬,你学问这么好,又得天子器重,可要努力,为我女子争光。说不定将来会有更多的女子像你一样,入仕为官,与男子并列于朝堂。”
蔡琰目光微闪,笑着摇了摇头。
女子为官,谈何容易。
第171章 荀攸
郭图连夜赶路。
有宣播提供的路传,他走得还算顺利,没有受到太多的刁难。
只是进入前将军段煨的警戒范围后,西凉军将士看他的眼神不太友善,让他心惊胆战,不敢放肆。
认识到这一点,让郭图比挨了几天刑讯还要受伤。
袁绍拥兵十余万,却不敢与西凉兵一战。
天子却凭数千疲卒,大破李傕,并且亲手砍下了李傕的首级。
莫非真是大汉火德不灭?
如果真是这样,那袁绍将面临什么结局,可想而知。
郭图病了,额头烧得烫手,还说胡话。
侍从吓得半死,更不敢怠慢,心急火燎的赶路。
郭图昏昏沉沉,耳边蹄声隆隆,仿佛有千军万马迎面奔来,让他恐惧莫名,尖声惨叫。
当他恢复神智的时候,已经身处弘农城外的驿舍,眼前有一张熟悉的面庞。
郭图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认出是谁。
“公达,你怎么……在这里?”他看看四周。“这是……哪里?”
荀攸俯身看着郭图,眼神中带着一丝怜悯。“曹阳亭。”
“曹阳亭?”郭图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已经赶了三百多里,很快就可以渡过黄河,离开弘农郡了,心里稍微安稳了些,如释重负的吁了一口气,躺了回去。
“公则,何以至此?”
郭图长叹一声,不答反问。“公达,你这是去哪儿?”
荀攸坐了回去。“见驾。”
“见驾?”郭图盯着荀攸看了又看,试探道:“你的族人都在邺城,何不随我去邺城见本初?”
荀攸笑而不语。
郭图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荀攸幼年失怙,由其祖父抚育,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格,与绝大多数人都没什么往来。郭图也不熟悉他,只是听荀彧提过一次,并不觉得荀攸有什么过人之处。
况且他也清楚荀攸对袁绍没什么兴趣,提议只是出于客套。
此时此刻,他也没什么兴趣和精力与荀攸攀谈,只想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荀攸见此情景,说了几句客套话,主动告辞。
命人送荀攸离开,郭图问侍从有没有和荀攸说什么。侍从连连摇头。他们都是跟随郭图多年的人,口风很紧,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郭图面见天子的经过,他们只字未提。
但侍从也提醒郭图,荀攸是去见驾,迟早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郭图更加烦躁,命侍从立刻准备吃食,准备继续赶路。
荀攸站在廊下,看着郭图的车马驶出了驿舍,绝尘而去。
他轻轻哼了一声,举步出了门。
“主君,天子不是正在赶来么,我们为何不在这里等,却要西行?”两鬓花白的苍头提起行李,赶上荀攸,忍不住问道。
“我们已经迟了一步,不能再错过机会。”
苍头扭头看了一眼荀攸,神色讶然。
他跟了荀攸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荀攸这么急迫。
荀攸没有解释。他从苍头手中接过一件包袱,看了看天色。
“今天辛苦一点,赶到弘农喝酒吃肉,再借一辆车。”
苍头笑了,应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两人一路急行,终于赶在夕阳落山之前进了弘农城。荀攸没有去驿舍,而是直接去了左将军杨奉的军营,报名请见。
“蜀郡太守,颍川荀攸求见。”
守门的卫士看了荀攸一眼,不敢怠慢。“左将军在城外练军,还没回府。请荀君进来稍坐,待左将军回府,立刻通报。”
荀攸点头致谢,顺口说了一句。“左将军练兵有道,我早有耳闻。”
卫士咧着嘴笑了,掩饰不住心中的得意。“左将军的练兵之道可是天子亲授,真的好。若非如此,左将军也不能击败李傕,立功封侯。”
“原来如此。”荀攸说道:“怪不得军纪如此之好,甚得百姓称赞。”
“那是。”卫士心中欢喜,更加热情,一边让人准备茶水点心,引荀攸到前庭就坐,一边拍着胸脯说道:“天子说了,左将军麾下将士与众不同,都是穷苦人出身。从军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吃粮,更是为天下穷苦人争一条活路,这打劫百姓的事啊,是万万做不得……”
苍头忍不住说道:“天子竟会这么说?”
卫士转头看看苍头,神色不郁。“老人家,我可是左将军麾下将士,和天子一起并肩作战过的,怎么会骗你呢。”一边说着,一边帮着苍头卸下行李,放在一旁。
苍头感激不尽,连声致谢。
卫士摆摆手。“不妨事,举手之劳。不瞒你说,我也是穷人出身,先父就是做奴仆的。因为一件小事,活活被主人打死了。”
卫士说着,眼圈红了,眼中露出凶狠之色,扶刀的手也握得紧紧的,青筋暴露。
苍头很窘迫。
荀攸不紧不慢地说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足下有仁心,不愧是左将军麾下。”
卫士不好意思地笑笑,抬起手臂,拭去眼泪,转身走了。
有人送来了茶水点心,苍头接过,前后张罗着,服侍荀攸喝水吃东西。
“主君,早就听说天子虽然年幼,却是仁义明君,看来果然不差。主君没去蜀郡就职真是对了。”
荀攸点点头,喝了一口水,不时的瞥一眼院中来来往往的士卒。
虽然这些士卒大多面色黝黑,衣甲破旧,一看就知道是穷苦人出身,但精气神不错。
“君子德风,小人德草。能将黄巾旧部调教成这般模样,天子有过人之处。”
“是呢,是呢。”苍头笑得额头的皱纹都浅了些。“老主君常说否极泰来。大汉遭此大难,却也得了一位少年英主,或许便是否极泰来了吧。”
两人说了一阵,刚刚接待他们的卫士按着刀,快步走了过来。
“荀君,左将军回来了。请随我来。”
荀攸刚刚起身,还没来得及穿鞋,杨奉便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一见荀攸,立刻放慢了脚步,拱起手,露出灿烂的笑容。
“足下便是颍川荀君?在下杨奉,幸会幸会。”
荀攸拱手还礼。“左将军,攸不请自来,叨扰了。”
“哈哈哈……”杨奉笑得合不拢嘴。
他不认识荀攸,但是蜀郡太守和颍川荀氏的名头,足以让他兴奋异常。
从军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有名士主动拜访。
果然跟了天子就是不一样。
第172章 平平无奇
杨奉将荀攸请入中庭,分宾主落座,询问荀攸来意。
荀攸直言,因道路堵塞,赴蜀郡上任不成,不得不回朝廷复命,途经此地。
杨奉也没多想,感慨了几句,殷勤的邀请荀攸留在这里,等天子来。在被荀攸婉拒后,他又退而求其次,请荀攸在府中留宿一夜。明天一早,派车马送荀攸西行。
荀攸欣然接受。
杨奉大喜,命人准备酒宴,款待荀攸。
为了表示隆重,他不仅命人屠牛宰羊,还召来了几个亲信将领作陪。
这些人全部出自白波军。家境稍好的不过是小有资产,温饱有余,粗识得几个字而已,谈不上读书习经。在荀攸面前,他们显得局促不安,频频出错,越发紧张。
荀攸看在眼里,心中不免疑惑。
这样一群人,真能击败李傕?
好奇之下,荀攸问起了战事经过。
一说到战事,杨奉等人立刻来了精神。
杨奉抢先说起了天子对他的器重,尤其是勉励他自立家门的事。想起那一幕,杨奉不禁唏嘘,心里的激动一如当初。
诸将深有同感,说起当初天子与将士同吃同住,一起讨论如何改进战术,调整阵地,为后来击败张绣、李应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对于杨奉一时怯懦,未敢主动出击,错失战机的事,他们默契的闭口不谈。
对杨奉与郭武出击,临阵斩杀李维的事,他们大谈特谈,还有意无意的模糊了斩杀李维的人选,让人一不小心会以为是杨奉所为。
荀攸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地还问几句,激发杨奉等人的谈兴,将气氛推向高潮。
杨奉兴致勃勃,高谈阔论,直至酩酊大醉。
宾主尽欢。
第二天一早,荀攸起程,坐着杨奉提供的车马,一路西行。
潼关。
刘协负手站在塬上,看着远处的大河,以及大河对岸的山脉,感慨不已。
此时的潼关还只是一个要塞,规模并不大,但地势极为险地。
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绝不为过。
潼关为人所知,要归功于马超。
在演义里,潼关一战,马超打得曹操割须断袍,狼狈之极。
历史上,这一战却是曹操声东击西,出奇制胜的精彩一战。
只不过历史不如演义精彩,而且大多数人更喜欢小鲜肉锦马超,所以割须断袍的故事流传更广。
“潼关建于何时?”刘协问道。
据说潼关是曹操所建,现在看来,这个说法绝对不靠谱。
兰台令史蔡琰抱着一卷木简,想了想,伸手撩起鬓边的一缕头发。
“具体何时立关,臣未见诸史书。但晋时有桃林塞,想来有些关系。”
“桃林塞又是啥?”董宛探过头来,好奇地看着蔡琰。“这儿也没桃啊。”
“贵人,那一片就是古桃林。春天时桃花满谷,美不胜收。”蔡琰伸手指了指东面。“据说当初夸父追日,追至此地。因干渴难忍,先喝干了河水。依然不足,又去喝渭水,未及而死。掷其杖,化为桃林。”
董宛惊得睁大了眼睛,发出惊呼。“好厉害。真有这样的人吗?”
蔡琰忍不住笑了。“夸父是神仙,真假却不好说。他的故事不见于正史,唯有《山海经》、《列子》有载,不排除有后人附会的可能。”
董宛有些失望,没有再问。
刘协却多了几分兴趣。“《山海经》、《列子》的来历可疑?”
蔡琰点点头。“这两部古籍早有提及,但见过的人屈指可数。以太史公之博学,也觉得《山海经》不可理喻,未曾详言。正式提及这两部古籍,乃是刘向、刘歆父子。刘歆为助王莽篡汉,借校书之际,编造了不少伪书,不排除这两部书也是编造的可能。”
说起学术,蔡琰神采奕奕,侃侃而谈。
刘协听得津津有味,董宛却觉得无趣,转身去一旁玩耍。
王越见状,命史阿跟着。这儿垒高沟深,万一摔下去,可能就直接摔死了。
蔡琰说了一会儿,突然话题一转。“陛下,臣这两日重读《太史公书》,忽有感悟。”
刘协转头看看蔡琰,笑了笑。
蔡琰抿了抿嘴唇。“陛下还记得王司徒曾说《太史公书》为谤书吗?”
“记得。”
“其实《太史公书》为谤书之说由来已久,最早甚至可以追述到孝武。太史公大概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从未想过公布于世,而是藏诸名山。”
“莫非这就是《孝武本纪》缺失的原因?”
“是的,但又不完全是。”
“何解?”
“《孝武本纪》,也就是太史公书中的《今上本纪》已非太史公所著,如何非议孝武,无从考究。但保留下来的其他篇目中,依然有迹可循。”
蔡琰顿了顿,不动声色的转头看看四周,轻声说道:“比如《儒林列传》与《酷吏列传》。”
刘协看着蔡琰,静候下文。
他读过《史记》,但粗略知道大概,不清楚这些细节。
让他现在去翻书,他也未必能看得出问题。
蔡琰被刘协看得不安,眼神疑惑。“陛下……没读过这两篇?臣十三岁就读过了。”
刘协很受伤。
即使“他”很聪明,就读书而言,和蔡琰这种学霸比起来,他真是平平无奇。
即使是真学霸杨修,私下里也是对蔡琰很服气的。
“令史,你能不通知别用这种眼神看朕?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个家藏万卷、精通典籍的父亲,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令史一样过目不忘。”
蔡琰尴尬地低下了头。“臣……失礼了,请陛下恕罪。”
“罪不罪的就算了,你好好说一下,这两篇中有什么非议之辞。”
“唯!”蔡琰应了一声,斟酌语句。
之前说得随意,无君臣之礼,以后可不能再这么随便了。
陛下不介意,不代表别人就不介意。万一被人弹劾,免官事小,连累了陛下名声事大。
正在蔡琰考虑怎么说的时候,裴潜快步走了过来。
“陛下,蜀郡太守,颍川荀攸请见。”
刘协又惊又喜,连声吩咐裴潜去引荀攸进见。
裴潜转身走了。
蔡琰如释重负,随即又进谏道:“陛下求贤若渴,固然难得,但颍川荀氏与袁绍牵连甚深。荀攸来意未明,不可不慎。”
第173章 一见如故
刘协觉得蔡琰说得有理。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关东群臣持币观望,两面下注是不争的事实。这些谋士又个个是九曲肥肠,谁知道他们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被后世称为忠于汉室的荀彧都一直没有回应,以保密著称的荀攸更不能不防。
三国的顶级谋士中,贾诩以明哲保身著称,荀攸则以行事隐密著称,堪与汉初的陈平媲美。
他为曹操谋划的密计,绝大部分都没有流传下来。
心思之深,估计只有贾诩那种等级的人才能揣测。
刘协收起兴奋之情,站在塬上,看着东侧的大片桃林。
正值冬季,桃林没有一片叶子,在高低曲折的黄土映衬下宛如轻烟,莫名萧索,让人心生惆怅。
神话已经褪色,辉煌也终将落幕。
大汉能不能浴火重生,尚未可知。
正如眼前的这道九曲黄流,随波逐流容易,逆水行舟却是何其困难。
想到失落处,刘协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口气。
“国破山河在……”
念了一句,忽然想起眼下正是冬季,下一句实在不应景,只得生生咽了回去。
太失败了。
蔡琰忽然说道:“古桃待春归。能经风霜苦,可饮清浊水。累累复累累,不似寻常味。”
刘协诧异地看着蔡琰。
这你也能接?
蔡琰微微一笑,向后退了一步。“陛下,荀攸来了。”
刘协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在裴潜的引导下走了过来。其人中等身材,满面尘土,一看就是经过长途跋涉而来。坐车坐得久了,连走路都有些不太自然。
但荀攸的神情很淡然,不喜不悲。
他走到刘协面协,停住脚步,静静地看了刘协一眼,便垂下了眼皮,拱起手,行了一个大礼。
“蜀郡太守,臣攸,见过陛下。”
刘协伸手虚扶,轻声笑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荀卿有救世之才,岂可避世求闲。你去不了蜀郡,亦是天意。”
荀攸微怔,随即从容说道:“陛下谬赞,臣不敢当。事若可为,臣自当竭尽全力。”
刘协又道:“能得荀卿之助,希望又多了一分。荀卿千里而来,可有妙计教我?”
“下车伊始,未知详细,焉有妙计。”荀攸顿了顿。“倒是有一件事,想提醒陛下。”
“说来听听。”
“臣昨日午时,在曹阳亭遇到了郭图。”
“哦?”刘协稍作迟疑,突然说道:“他走得很急啊,昨天午时便到了曹阳亭?”
荀攸的眼中露出一丝笑意。“他的确走得很急。臣揣测,他此刻应该已经过了河,取道安邑。”
“安邑?”刘协警惕起来,示意裴潜取地图来。
裴潜取出随身携带的地图,铺在地上,用土块压住。
刘协单腿跪地,蹲在地图前,越看越不安。
郭图大前天晚上脱身,昨天中午便到了曹阳亭,两天一夜的时间赶了三百多里,这个速度很快。他这么急着离开,却又取道安邑,而不是直接由陕县东行,经洛阳回邺城,自然有目的。
“荀卿,何以见得郭图一定会去安邑?”
“郭图为人,最好颜面。奉命出使不成,受刑折齿,必引为奇耻大辱,非报复不可。河东卫氏,号为豪族,与袁绍有旧。郭图若欲报仇,去安邑,求救于卫氏,最易成事。”
刘协转身看着蔡琰。“有这样的事?”
蔡琰点点头,垂着眼皮。“当初我与卫氏结亲,便是由袁氏为媒。”
刘协恍然。
他一直很奇怪,陈留蔡氏虽不是一等一的世族,却也是数得上的宦官世家。蔡邕的叔父蔡质官至卫尉,蔡邕的父亲英年早逝,官做得不大,但蔡邕的母亲却是司徒袁滂之妹。蔡邕本人官不大,却是当世大儒。
他怎么会将心肝一样的女儿远嫁到河东,而且是名不见经传的卫氏。
河东无大族,河东卫氏成为世族是西晋的事,眼下的河东卫氏就是一个地方豪族,卫氏兄弟一个出仕的也没有,和陈留蔡氏根本不是一个层次。
如果没有人做媒,这桩婚事根本不可能出现。
原来是袁氏出面。
蔡琰没有直接说是袁氏的哪个人,但这个不重要。
袁隗等人都被杀了,袁氏的人脉都归袁绍所有。卫氏要报答袁氏,答应郭图的可能性极大。
如果郭图再说蔡琰就在他身边,卫氏更没有拒绝的理由。
大意了。
杨彪、田芬有危险,河东可能会出事。
刘协心里很恼火,但是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着急解决不了问题,后悔也无药可知,现在能做的就是想办法补救。
“荀卿可有解决之道?”
荀攸却上下打量了蔡琰两眼。“敢问陛下,这莫不是……蔡伯喈女?”
蔡琰欠身施礼。“陈留蔡琰,见过荀君。”
荀攸点点头,还了一礼。“夫人在河东时,可知卫固其人?”
“卫固好为游侠,武断乡曲,常有犯法之事。卫氏族中长老虽有训斥,却无可奈何。”
荀攸转头看向刘协。“陛下,郭图此去河东,必寻卫固,诱以官爵。阻拦怕是来不及,不如将计就计,拖住郭图,先解上党之危。”
刘协心中一动,便明白了荀攸的意思。
郭图含恨而去,一心报复,绝不会满足在于河东搞事,上党更关键。
卫氏再有实力,毕竟只是地方豪强,有上千的私人部曲便是极限。面对大军,卫氏坚持不了太久。可若是袁绍派人取上党,再率上党之兵增援河东,情况就不一样了。
钟繇刚到上党,下车伊始,毫无根基。论对上党人的影响力,他远远不如门生故吏遍天下的袁氏。袁绍一纸书到,钟繇很可能就被人绑了。
既然河东之乱不可避免,不如先放一放,让他嚣张几天,等控制了上党之后,再回头收拾他。
等几天,还能看看河东人心,给那些心向袁氏的人一个跳出来的机会,一起收拾了。
荀攸几句话,就展示了他从战略到战术的过人眼光,也显示了他的诚意。
“甚好。”刘协欣慰地看着荀攸。“蜀郡太守做不成,你就改任侍中,随朕到河东走一遭吧。”
荀攸一直在打量刘协的脸色,见刘协从容不迫,迅速做出决断,心中大为满意。
看来杨奉所言不虚,天子身负天命,是难得的奇才。
如果大汉还有中兴的机会,必是眼前少年。
相比之下,袁绍、曹操都望尘莫及,袁术、刘表更不值一提。
“唯。”荀攸躬身施礼。
第174章 惺惺相惜
蔡琰很无奈。
天子刚刚还接受了她的建议,要谨慎对待。眼睛一转,就对荀攸坦诚相待,引为近臣。
这未免有些草率。
趁着荀攸去洗漱、更衣,领取印绶,蔡琰委婉的提醒刘协不要轻信于人。
刘协无声地笑了。
“令史与荀攸不熟,有些担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虽不敢说荀攸是毫无保留,但他想效忠朝廷,搏一把前程,却是可以确定的。若非如此,他又何必提醒上党之危?”
“陛下熟悉荀攸?”
“略知一二。”刘协想了想,又道:“你回头查一查,是谁辟召荀攸为吏,又推举他为官的。”
“唯。”见刘协胸有成竹,蔡琰没有再多说。“陛下,最近案牍增多,竹木简供应不及,需少府增加人手,有时伐竹木制简。”
“很急么?”
“很急。”蔡琰晃了晃手里的竹简。天子刚刚与荀攸讨论形势,她又记了一大卷。“除了起居注、会议记录,还有大量抄送公卿的副本要写。即使副本收回后可以削去再写,也需要人手来处理……”
看着絮絮叼叼地说个不停的蔡琰,刘协也有点无奈。
竹木简成本高,又笨重,是个很现实的限制。
“先坚持两天,或者到营里招募一些不识字的妇人帮忙处理回收的简,等到了河东,想办法建纸坊造纸。总是捧着一大卷简跟着,朕怕你这手将来会落下病根。”
“造纸?这倒是个办法,只怕人手不足。”
“从大臣、将士的家眷中招募吧,闲着也是闲着,干点活,还能挣点钱补贴家用。”刘协想了想,又道:“回头你与夫人商量一下,看她有没有兴趣来主持这件事。”
蔡琰觉得有理。大臣、将士大多有家眷,又从李傕营中解救了不少俘虏,也是以妇人为主。这些人干不了重体力活,只能为将士们洗衣、做饭,混口饭吃,免不了受人轻视。
如果能建个纸坊,将她们集中到纸坊里工作,也能落个耳根清静。
夕阳落山,大地陷入黑暗,大营里点起了星星灯火。
刘协回到大营里,荀攸正在帐前等候,与贾诩说着闲话。
裴潜站在一旁。
见刘协走来,三人不约而同的转过身,向刘协行礼。
刘协一边还礼,一边对裴潜说道:“河东竹木多么?”
裴潜说道:“河东多山,竹木繁盛,处处皆是。”
“既然如此,河东可有造纸的纸坊?”
“纸坊倒是有,只是技术一般,粗糙不堪用。读书人还是喜欢山东纸,奈何价高难得,不如竹木实惠。”
“如今公文太多,竹木简消耗太大,笨重不便,还是用纸好。”
裴潜忍不住说道:“陛下,纸虽轻便,却不便宜,大量使用,怕是承受不起。”
“那就想办法降低成本。”刘协摆摆手,打断了裴潜。“你去各营问问,有没有会造纸的,哪怕知道一星半点也行。聚在一起拼凑一下,或许就知道如何造纸了。”
裴潜应了,转身去了。
刘协邀贾诩、荀攸入帐,各自落座。伏寿与宋都安排宫女布席,端上晚餐。
晚餐很简单,一人一碗麦粥,一块胡饼,酱一碟,豉一碟。
刘协也不客气,拿起饼,蘸了些酱,咬了一口。
贾诩早就习惯了,端起麦粥喝了一口,又掰下半块饼,蘸了点酱,咬了一小口,慢慢咀嚼起来。
荀攸见状,有样学样,只是麦粥入口时皱了一下眉。
刘协吃得快,便取过一份公文来看,却是大司农张义送来的消息。
韩遂、马腾有举兵向关中的迹象。关中仅有老弱两万,骑兵也极少,恐怕难以应付。
此外,益州牧刘璋上表,奏荆州牧刘表不臣。因汉中为米贼所占,道路不通,是以上表耽搁了大半年时间,直到张义安抚关中,才由张义转交。
刘协很不以为然。
刘焉在世的时候,曾派兵与韩遂、马腾联手,进攻李傕等人。如今却说米贼阻道,不能交通,摆明了就是借口。
你以为朕不知道所谓米贼就是你们养的看门狗。
只不过如今刘焉气死了,刘璋上位,与张鲁翻了脸,弄假成真也有可能。
等荀攸吃完,刘协将刘璋的上表递过他。
荀攸看了一眼,又递了回来。
“刘璋愔弱,益州自顾不暇,难成大事。陛下不妨征召益州才俊入朝,以维系益州人心不失。至于汉中,张鲁以五斗米道义羁縻庶民,颇得人心,倒是要小心些,以免坐大难制。”
“你熟悉张鲁么?”
“不熟悉。”荀攸摇摇头。“不过以道惑人者,多为糊涂人,不足为患。”
刘协多少有些意外。“黄巾之祸亦不足为鉴?”
荀攸淡淡地说道:“黄巾八方俱起,号称百万,看似声势浩大,然而张角一死,便分崩离析,溃不成军。如今各据一方,看似有席卷之势,其实不过是釜底游鱼,挣扎求生。曹操在兖州,公孙瓒在冀州,都曾大破黄巾。袁绍入黑山,也是所战辄胜,未见可惧之处。”
他顿了顿,又道:“黄巾之祸,不在其烈,而在其久。欲根治之,非行王道不可。王道行于天下,黄巾自然如洪水归道,化为涓涓细流。”
刘协深以为然,对荀攸又高看了一眼。
等贾诩吃完,刘协让荀攸将刚才的建议又说了一遍,贾诩静静地听完,点头表示同意。
但他随即又提了一个问题:派谁去上党为佳?
荀攸没表态。
刘协心里已有人选。
上党与袁绍的大本营邺城相接,境内又有正被袁绍打得节节败退的黑山军张燕部,派杨奉去最合适不过。既能协助钟繇守上党,又能联络黑山军,一举两得。
但他没直接说,而是反问贾诩。
“先生以为谁是适合?”
“前将军段煨。”贾诩淡淡地说道。
刘协心中诧异,贾诩的态度如此坚决,根本没有讨论的意思,而是强烈建议。
对贾诩来说,这可不多见。
“先生有何理由,不妨说来听听?”
贾诩摇摇头。“无他,唯形势所宜。若是由上党攻邺城,左将军杨奉更合适。若是守上党,阻止袁绍西进,前将军段煨最合适。”
刘协恍然大悟。
他不动声色,转向荀攸。“侍中以为如何?”
荀攸欠身一拜。“贾侍中不愧是凉州智士,发无不中。”
第175章 同病相怜
刘协随即问了另一个问题,关中怎么办?
贾诩抬起头。“臣走一趟,或许能解关中之危,并为陛下招集数千精骑。”
“韩遂、马腾肯听吗?”
“韩遂有野心,未必肯听,但马腾肯定会听。只要马腾不出兵,韩遂就不敢轻举妄动。”
刘协想了想,觉得贾诩说得有理。
难得贾诩如此积极主动,就让他去办吧。能办得成更好,办不成,将来也不至于有遗憾。
“只是先生一走,朕这里有事,和谁商量呢?”
贾诩转头看向荀攸,露出一丝浅笑。“陛下,荀侍中正当壮年,多谋善断,临危不乱。有他为陛下出谋划策,陛下必能出奇制胜,捷报频传。”
刘协眉梢轻扬。
他信任荀攸,是因为他知道荀攸是何等样人。
贾诩如此信任荀攸,却有些奇怪。他们应该没有什么接触才对。
贾诩此时主动请求去凉州,是避嫌,还是试探?
“二位以前有过交往?”刘协看看贾诩,又看看刘协,面带浅笑。
荀攸摇摇头,同样疑惑地看着贾诩。
贾诩抚须而笑。“交往没有,交手倒是有过。荀侍中有定力,身陷囹圄亦不动声色,臣甚是佩服。”
荀攸变了脸色。“原来是你?”
贾诩点点头。“是我。荀侍中,党人重名声,少实才,绝非良伴,当敬而远之。”
荀攸沉吟片刻,拱手施礼。“多谢先生。”随即又转向刘协说道:“陛下有所不知,当初董卓乱政,臣与议郎郑公业(郑泰)、长史何伯求(何颙),及侍中种元甫(种辑)、越骑校尉伍德瑜(伍琼)合谋,行刺董卓。筹划不密,臣与何伯求被捕。奇怪的是一直没有廷鞫,在狱中等了十几天就释放了。”
刘协看向贾诩。“是先生下令抓人?”
贾诩叹了一口气。“臣身为董卓谋士,不能坐视董卓被刺,又不忍忠义之人死于非命,只好趁其行迹未彰,抓捕入狱。可惜,当时不知道伍德瑜也参与其事,只抓了荀侍中与何伯求。何伯求忧愤而死,荀侍中不动如山,始终未露一点破绽。”
刘协不禁哑然失笑。
这算不是冤家不聚头?
贾诩、荀攸也相视而笑,自有相惜之意。
商议已定,刘协命人拟诏,使贾诩持节招抚韩遂、马腾。段煨统兵,赶往上党,协助钟繇。杨奉也加快行程,争取尽快渡河,联络白波军,准备作战。
出了帐,贾诩、荀攸心有灵犀地停住了脚步。
“先生,河东再会。”
贾诩抚着胡须笑了笑。“河东何足道哉。你我再会之时,当在美稷。”
荀攸想了想,颌首表示同意。“愿此战能重整河山,解肘腋之忧,重振华夏声威。”
贾诩叹了一口气。“公达,我很羡慕你啊。”
“先生何出此言?”
“我年近半百,余日无多,怕是看不到陛下重整河山的那一天。凤凰非梧桐不栖,公达身负绝世之才,当善加珍惜,莫使岁月空付。”
荀攸拱拱手,施了一礼。“多谢先生提携。”
贾诩拱手还礼,缓缓向前走去。
荀攸跟了上去,落后半步。
两人谁也不说话,却又仿佛什么都说了。
刘协洗漱完毕,重新坐回案前。
和贾诩、荀攸说话耽误了一些时间,他还有不少公文要处理。
很多事其实并不需要他来决定,但司徒赵温、司空张喜仿佛是故意的,不管多大的事,哪怕他们已经做出了决定,也要送到他这儿来过一遍。
美名其曰,让他熟悉政务。
刘协的确也需要熟悉政务,哪怕以后放权,也是建立在他通晓政务的基础上。要不然三公九卿来汇报政务,他一窍不通,难免为人所欺。
好在尚书令裴茂贴心,将可能有问题的地方都做了标注,让他少跳了不少坑。
处理完毕,已是半夜。侍寢的宋都熬不住,已经睡了一觉,被刘协上床的动静吵醒,揉着惺忪的眼睛起身服侍。
刘协上了床,身体很累,脑子却停不下来。
他想起了蔡琰说的《儒林列传》和《酷吏列传》,便问了宋都一句。
“你读过《太史公书》吗?”
“没有,臣妾只读过曹大家的《女诫》。”宋都发了一会儿愣。“现在想来,好像没用。”
“为何这么说?”
宋都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打起了呼噜,竟是睡着了。
刘协哭笑不得,掖好被角,吹灭了灯,闭上眼睛。
隔壁帐中,蔡琰也收起了最后一份文书,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
唐姬走了过来,将一碗粥摆在蔡琰面前。“喝粥吧。喝完粥,起来走两步,活动一下再睡。”
“多谢夫人。”蔡琰接过碗,笑道:“我何德何能,竟让夫人为我准备宵夜。”
“你何德何能?你的德能大了。”唐姬也笑道:“自从你做了这个令史,多少女子跟着沾了光。哪怕只是一些小事,也足以让人欣慰。”
蔡琰眼睛发亮。“是啊,有事可做,就像浮萍有了根,心里有着落了。”她喝了一口粥,又道:“夫人愿意接受纸坊的事么?”
“我还没定。”唐姬靠在案上,看着蔡琰。“昭姬,你说我应该接受这件事吗?按理说,这应该由尚方负责才合乎制度。天子体谅我,我自然感激。只是因此违了制度,未免不妥。”
蔡琰摇摇头。“天子是怎么想的,我也不清楚。至于制度,夫人大可不必担心。丧乱之际,诸事从权,岂能尽依制度。依我看,天子要做的事很多,尚方届时只怕应付不过来。夫人若能帮着分担一些,自然是好的。”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明天就去营里看看。昭姬,你有空闲吗?若能陪我一起去,那就更好了。”
蔡琰看了唐姬一眼,笑道:“夫人何不带上宋贵人或者董贵人?她们一定很乐意,尤其是董贵人。”
想到闲不住的董宛,唐姬忍不住笑了声。
蔡琰盯着唐姬,眼睛眨也不眨。
唐姬不解,伸手摸了摸脸。“怎么了?”
“夫人笑起来真好看。”蔡琰收回目光。“或许这就是天子所愿吧。劫难过后,哪怕是简单的一笑,也是如此可贵。”
唐姬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揽着蔡琰,轻轻地晃了晃。
“诚如天子所言,我们都是天涯沦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