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摧枯拉朽
甲骑突击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扶罗韩溃逃就是点燃骆驼背上草堆的火星。
转瞬间,鲜卑人就崩溃了。
撤退的号角声此起彼伏,所有的鲜卑人都拨转马头,准备撤离。
但数万人分布在方圆数里的战场上,有序撤离是不可能的事。谁都想先走一步,脱离苦海,冲撞不可避免。
混乱迅速扩大,除了外围的骑士顺利撤退之外,大部分鲜卑人都陷入了无路可逃的困境。
有的人选择硬冲,对同伴举起战刀。
有的人选择了投降,抢在汉军甲骑到来之前下马,跪地磕头,同时小心的避开汉军的马蹄,免得被直接踩死。
马超、阎行、郭武所到之处,请降声一片。
马超左冲右突,想找出一条通道,杀出混乱的战场,继续追击扶罗韩。
但他很快就失望了。
场面太混乱,鲜卑人想逃都逃不掉,哪里有让他追杀扶罗韩的通道。
况且甲骑耐力有限,不能长距离追击,就算他能冲出重围,也不可能追得上扶罗韩。
马超气得连声怒吼。
吕布面前的压力骤减,成功突破了鲜卑人的阻击,开始加速,从马超等人身边驰过。
看到马超那气急败坏的模样,吕布猜测扶罗韩可能还活着,随即下令沿着河岸向前突击,准备绕过不远处的朔方城,追击扶罗韩。
扶罗韩要想逃离战场,有两条通道:一是沿着大河向西,走鸡鸣塞;一是渡河向北,走大泽之路,走平夷口,取道受降城。
如果是后者,他就有机会截住扶罗韩。
因为前面就有临河的朔方城,鲜卑人不敢沿河而逃,给了吕布一个迅速脱离战场的机会。
在吕布的身后,度辽将军张杨同样选择了沿河追击。他利用了高顺的阵地,从高顺背后急驰而过。马蹄踢起水花,搅浑了河水,将高顺阵中的将士后背溅湿。
高顺的部下一言不发,连头都不回。
匈奴人却气得面红耳赤,只是敢怒不敢言。
高顺也没有回头,适合地敲响战鼓,命将士们齐声大呼。
“降者免死——”
被杀得晕头转向的鲜卑人听到汉军大呼,开始还以为汉军步卒要主动出击,吓得两腿发软。高顺在成宜的战绩给他们留下了深深的阴影。等他们发现汉军只是大呼,并未出击时,才松了一口气。
这时,高顺也意识到很多鲜卑人听不懂汉话,立刻叫来呼厨泉,让他带着匈奴人喊。
匈奴人与鲜卑人的语言有很多相信之处,就算有些区别,大意也能明白。
听得匈奴人大呼“降者免死”,走投无路的鲜卑人总算明白了,迟疑了片刻后,有人选择了投降。
先是高顺阵前的鲜卑人放下了武器,乖巧的聚成一团,抱着头,或蹲或跪。更有累得不行的,索性躺在地上,任人宰割。
有人示范,便有人效仿。
一会儿功夫,数千鲜卑骑士举手投降。
等刘协进入战场时,看到的便是不足千人的高顺俘虏了几千鲜卑骑兵,还有更多的人加入其中,缴获的武器堆成了小山,空鞍的战马更是一群又一群,蔚为壮观。
“高顺是将才。”刘协赞道。
“我阿翁也这么说。”吕小环连忙说道:“他还让我向子平叔学习用兵。”
刘协笑而不语。
吕布的确知道高顺的能力,但吕布却不信任高顺,也一直未能真正发挥高顺的才华。
他的眼界决定了他的成就。
刘协缓缓勒住坐骑。
胜负已定,剩下的追击早有安排,诸将遵令而行就是,不需要他这个皇帝亲自上阵砍人。
他做好了砍人的准备,但扶罗韩却没坚持到最后。
说到底,扶罗韩连草原霸主都不是,还不配做他的对手。
听到远处鲜卑人撤退的号角声,马腾就下令打开城门,近万骑兵翻身上马,鱼贯出城,对溃逃的鲜卑骑兵进行截杀。
鲜卑人只想逃命,全无恋战之心,也组织不起有效的反击。
马腾尽情收割,收获颇丰。
张绣率领羽林骑赶到,看到马腾正指挥大军截杀鲜卑人,收罗战利品,不禁轻蔑地笑了一声,下令穿过战场,继续追杀扶罗韩。
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超赶到城下,见马腾还在清点俘虏,庞德、马岱等人也都在,大惊失色。
“阿翁,你为什么不去追扶罗韩?”
“扶罗韩?”马腾漫不经心地摇摇头。“没看见啊。”
马超惋惜地直拍大腿。“我击败了扶罗韩,可惜未能取他性命。本以为父亲能够截住他,立一大功,没想到还是错过了。”
“有何错过?”马腾很满足的笑道:“你已经杀了他两个儿子,逼得他与天子决战,方有此次大胜。功劳已经够大,何必再争?孟起,做人当知足,见好就收,万万不可贪得无厌。”
马超不想和他说话,叫来庞德、马岱,让他们立刻放下手里事,率部追击扶罗韩。
庞德、马岱为难地看向马腾,马腾却不以为然的挥挥手。“既然孟起让你们去,你们就去吧。”
庞德、马岱应了,转身召集部下,飞奔而去。
马超也想追,却被马腾阻止了。“你现在是虎贲侍郎,率领百名甲骑作战,岂能抛下部下,独自追击?立刻回天子身边去,保护天子安全才是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虽说胜负已定,但鲜卑降卒数万,谁不知道会不会有意外?”
马超觉得有理,放弃了追击的打算,率领甲骑返回。
郭武、阎行已经抢先一步,回到了刘协身边。
看到马超返回,刘协也没说什么,只是问了一声伤亡情况。
马超最先出击,最后返回,损失也最大。共损失战马十一匹,骑士阵亡三人,重伤两人,轻伤三十五人。
相比之下,郭武、阎行的部下只有轻伤,没有阵亡,重伤和战马的损失都是个位数。
面对这样的差距,不用刘协说什么,原本很兴奋的马超就自觉地闭上了嘴巴。
“征西将军可好?”
马超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臣父正在截杀鲜卑溃兵,稍候便来拜见。”
刘协点点头。“征西将军持重,难得。”
荀攸接着说道:“陛下所言甚是。陛下左右多有少壮剽悍勇士,却缺征西将军这样的持重老臣,理当大用。”
马超顿时来了精神。
他和荀攸接触不多,从来没想过荀攸会为他们父子说话。
刘协看向贾诩,贾诩含笑点头。“臣附议。”
第353章 临阵而怯
战阵南侧,鲜卑小帅坐在马背上,下意识地伸长脖子,注视着战场。
扶罗韩中军精锐尽出,与吕布苦战数合,依然不能取胜。
汉军的战力超出了所有人的认识,让他们开始怀疑扶罗韩寻求决战是否明智。
虽说自檀石槐成为鲜卑大王以来,鲜卑与汉人交战胜多负少,但在塞内与汉人正面决战的先例并不多。檀石槐继承了匈奴人之前的成功经验,更愿意将汉人诱到草原深处,通过不断的骚扰、袭击,使汉人筋疲力尽,断粮断水,再行攻击,往往能收奇效。
正面决战,不是鲜卑人的习惯。
与汉军主力正面决战,更不合常理。
如今碰上硬骨头,也就在情理之中的事了。
说来说去,扶罗韩终究没有做鲜卑大王的实力,还是步度根更适合一些。
柯比能也行。他虽然不是檀石槐的后裔,却为人公正,颇得人心。
就在鲜卑小帅盘算着草原上还有哪些英雄可以投靠的时候,几个斥候狂奔而来,一路策马奔驰,一边拼命摇晃着手中的小旗。
鲜卑小帅背后的将士顿时骚扰起来。
汉军将至,而且是主力。
鲜卑小帅也暂时收起转投他人的心思,凝神观望。
他看到了一道烟尘,比步卒的窄,比骑兵的低。
汉军甲骑?鲜卑小帅心里咯噔一下,一时竟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知道甲骑的威力,更清楚汉军的甲骑不论是数量还是杀伤力,都在鲜卑甲骑之上。如果自己正面与汉军甲骑相遇,损失将非常惊人。
扶罗韩在大军完整的情况下都没能挡住汉军甲骑的冲击,大败之后,勉强收集残部的他又哪有与汉军甲骑正面对决的勇气。
几乎在马超率领百骑冲出烟尘,出现在鲜卑人面前的同时,鲜卑小帅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急促的号角声响起,鲜卑小帅率先拨转马头,向西撤退。
马超看得清楚,却不在意。
他对这些残兵败将根本没兴趣,他现在只想杀一个人:扶罗韩。
一人干掉扶罗韩父子三人,这样的功劳能让他得意一辈子。
马超下令,不管溃逃的鲜卑人,直奔鲜卑人的中军。
甲骑转向,保持着小跑的速度,不紧不慢,向着扶罗韩的大旗而去。
听到右翼撤退的号角声,扶罗韩心头一片灰暗。
右翼溃逃,士气正在崩溃,他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没等他自责,斥候奔到面前,大声喊叫。
战场混乱,扶罗韩的脑子里更是塞满了噪音,根本听不到斥候喊些什么。
但他看到了甲骑。
一队甲骑,在一面战旗的指引下,正向他杀来。
虽然数量不是很多,也就是百骑左右,但人马俱甲带来的杀气,即使是在混乱的战场上也独树一帜,隔着老远就让人心生畏惧。
尤其是冲在最前面的骑士,手中长矛已经放下,矛头直指他的胸口,势在必得。
扶罗韩几乎在瞬间认出了对方,正是先后杀死他两个儿子的马超。
刹那间,愤怒压倒了恐惧,扶罗韩拔出长刀,厉声长啸,踢马而出。
亲卫骑也跟着冲了出去,加速冲到了扶罗韩的面前,抢先与马超接触。
这些亲卫骑士都是扶罗韩的亲信,装备最好,待遇最佳,战斗力也最强。护主有责,哪怕是面对甲骑,他们也没有退缩。
数名勇士跃马挺矛,直取马超。
两名射雕手拉弓放箭,羽箭呼啸而去,瞬间便射到马超面前。
看到扶罗韩冲出,马超正自兴奋,喝令甲骑加速,将甲骑的突击能力发挥到极致。却见有鲜卑甲士迎了上来,还有两名骑士引弓放箭,顾不上扶罗韩,挺矛而上,同时侧身避箭。
一枝羽箭擦着马超的胸甲飞过,正中马超身后的甲士胸口,一箭贯胸。
甲士闷哼一声,咬紧牙关,双手挺矛,与一个鲜卑骑士迎面相撞,将锋利的长矛刺入对方的胸甲。
两人同时落马。
一枝羽箭射中了马超,但没能射在正中,被甲叶弹开,火星四溅。
马超挺矛而上,拦开迎面刺来的长矛,顺势而入,洞穿了对手的胸甲。
鲜卑骑士落马,马超及时抽矛,再次疾刺。
双方默契的让开正面冲撞,错身而过,各挺刀矛,亡命相搏。
马超大展神威,矛如毒蛇,一连刺倒三名鲜卑骑士,其中包括一名射雕手。
扶罗韩与他隔着一骑,鞭长莫及。
马超也被连续不断冲来的鲜卑骑士缠得脱不开身,自顾不暇,腾不出手杀扶罗韩。
两人都无比遗憾,却无可奈何。
在马腾的率领下,甲骑与扶罗韩最精锐的亲卫骑完成了一次对冲,付出了三人阵亡的代价,杀死了十几名对手,并成功的突破了鲜卑人的阵型,将他们一分为二。
双方脱离接触,马超却不敢调头。
前面是数量更多的鲜卑骑士,减速调头无疑是给对方机会。
他只能继续向前,杀入扶罗韩的中军。
中军的精锐骑士大部分已经与吕布搅在一起,剩下的骑士看着甲骑杀来,只能硬着头皮迎战。
马超大声疾呼,再次加速。
甲骑士气如虹,长呼而进。
扶罗韩刚刚与马超脱离接触,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察看一下伤亡,阎行又率领百名甲骑杀到。
在阎行等人的身后,还有甲骑的身影若隐若现。
一股凉意,从扶罗韩的后背直冲大脑。
甲骑轮番冲击,汉家天子这是要不留余地,全力以赴啊。
这是拼命的最好机会,但扶罗韩却已经没有应对的实力。他的主力正在迎战吕布,其他的部下三心二意,未必肯听他的命令,迎战甲骑,与汉军决一死战。
扶罗韩犹豫的瞬间,阎行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
与马超一心想杀扶罗韩,选择了面对面的冲杀不同,阎行采用了更通用的战术,与扶罗韩保持了一定距离,攻击扶罗埋韩的左翼。
刚刚被马超迎头痛击的鲜卑骑士再一次遭受重创,损失近半。
没等他们平复心情,郭武又率领百骑迎面杀来。
扶罗韩万念俱灰。
求生的本能最终压倒了报仇的愿望,在与郭武接触的一瞬间,拨转马头,向右侧逃窜。
他的亲卫骑跟着转向,将左肋暴露在郭武的面前。
除了几名紧跟着扶罗韩的骑士逃过一劫,剩下的人被撞得人仰马翻。
第355章 法外开恩
刘协从谏如流。
“此次大战,孟起千里奔袭,先斩楼曼,再斩泄归泥,又冲扶罗韩之阵。功非虎贲侍郎能赏,当委以一方之任。少壮战于外,老成守于内,亦是常理。朕当转征西为内朝显职,朝夕请益。”
马超心花怒放。
天子这话说得明白,他将被外放,授以一方之任。马腾则将入朝,担任显职,官位不会比现在的征西将军低。
父子各得其所,可谓是功德圆满。
马超躬身而拜,行了一个大礼。“臣父子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刘协伸手虚扶。“走吧,领朕去见见征西将军,看看他的收获如何。”
马超哪敢让刘协去见马腾,更不愿意看到马腾为了抓俘虏、抢战利品的场面,连忙说道:“岂敢,岂敢。请陛下稍候,臣去传家父来拜见陛下。”
刘协心知肚明,也没有坚持,命马超去传马腾。
身为天子,他当然不可能轻易的放下身段,主动去见一个大臣。
等马超策马离去,刘协收起笑容,问道:“二位,你们看,当授马腾何职?”
“卫尉。”荀攸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卫尉虚悬已久,当有补任。马腾为人稳重,又通晓战阵,最为合适不过。”
刘协不置可否。
马腾任卫尉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安排。卫尉是九卿,掌宫中卫士,没什么大事,为人稳重即可,非常适合马腾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格。
历史上的曹操召马腾入朝,就是拜马腾为卫尉。
只不过那时候的天子都是傀儡,卫尉自然也是摆设,尊而无权。
但贾诩在侧,他不能不征询贾诩的意见就表态。
贾诩摇摇头,轻抚胡须。“卫尉乃九卿之职,又统宫中卫士,为侍卫之职,不可轻任。且华阴之战时,士孙瑞苦战有功。唯因河东事处置不当,陛下免其卫尉,以示惩戒,只是使其代领。将来还是复职为好,免得伤了老臣之心。”
刘协估计贾诩会有所推辞,却没想到贾诩会建议复士孙瑞的职,并因此阻止马腾位列九卿。
“以先生之见,又当授何职?”
“卫将军,或者执金吾。”
刘协眉梢轻扬,欲言又止。
执金吾是九卿之一,卫将军虽不是九卿,却也九卿同等。
这两个官职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没什么权。
执金吾领缇骑二百,持戟五十二十人,掌宫外戒司非常水火之事,也就是京城消防大队长。
他现在根本不在京城,要什么执金吾?
至于卫将军,和执金吾差不多,原本是显职,总领南北军,负责京畿防卫,现在却是可有可无的虚衔,很多时候都不设。
贾诩提议这两个官职,无异于将马腾闲置。
刚刚立了大功的马腾甘心这样的待遇?
莫不是贾诩以退为进,又有别的想法?
刘协的头又开始疼了。琢磨这些事,比指挥作战还要费脑子。
“再议。”
一个时辰后,马腾姗姗来迟。
见了面,马腾一脸诚恳的先请罪。
俘虏太多,抓不胜抓,他实在脱不开身,来迟了,有怠慢之罪。
马超脸色很不好看。马腾说话时,他将脸转向别处。
刘协请马腾起身,顺势问了一句。“将军抓了多少俘虏?”
“具体数目还在清点,总在一万人以上。”
“将军准备如何处置这些人?”
马腾愣了一下,露出些许犹豫,迟疑了半晌才道:“唯陛下诏书是从。”
刘协笑了两声,转头问贾诩、荀攸等人。“你们说呢,这么多俘虏,该如何处置?”
贾诩等人也一时沉默,觉得很刺手。
扶罗韩入塞时,连老弱妇孺一起算在内,大概有二十万人。其中有战士近五万,两次战败,扶罗韩全军尽没,除了一部分战士在逃之外,大部分都成了俘虏。
粗略的粗计一下,总人数当在十到十五万之间。
刘协没有足够的补给,现在是靠扶罗韩的补给活着,自然养不起这么多人。
如何处理这些人,就成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马腾如此不顾体面的抓俘虏,抢战利品,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按照西凉的常规做法,精壮为兵,妇女配战士,老弱或杀掉,或放生,任其自生自灭。
这肯定不是朝廷愿意接受的结果。
精壮给了诸将,尤其是马腾这样原本就有相当实力的将领,无异于养虎为患。
朝廷也需要兵力,也需要人口。
至于杀老弱,更不符合儒门仁政观念。天子说要教化蛮夷,自然不会轻易杀俘。
“俘虏的数量大,又以塞外蛮夷为主,处理起来理当慎重。”杨修率先说道:“不管怎么说,肯定需要不少粮食,还是先传诏西河、太原诸郡,让他们选送些粮食过来。”
裴俊也说道:“春耕将至,农具、种子也是需要的,宜早加运筹。”
刘协点点头。“这些都有道理,但诚如德祖所言,这些鲜卑人久在塞外,不谙教化,虽有战力,却叛服不定,久必为患。朕有一个想法,可以收容他们为民,或耕或牧,却当去其武力,免得养虎为患。”
“敢问陛下,如何除法?”马腾问道。
听出天子不肯让他将鲜卑精锐收为已用的意思,马腾多少有些失望。
刘协皱起了眉头,原则好定,具体的办法却难找。
如何才能不伤鲜卑人的性命,以便他们还能耕种、放牧,提供赋税,又剥夺他们的武力,让他们无法再叛?
刘协想了一会,提议道:“收缴其兵,限制其战马的数量,如何?”
“收缴兵器相对容易,战马的数量却不太好限制。”贾诩摇头反对。“鲜卑与中原不同,驯马都是自行其事,并无牧苑之类的管辖。若是派人时时检查,只怕又没这么多人手。查得紧了,难免又起冲突,顾此失彼。”
“那该如何处理?”
“去其右手拇指,使其不能控弦持刀。”马超突然说道。
刘协眉心微蹙。这个办法是好,没有了右手拇指,正常生活影响不大,控弦持刀却不太可能,使不上力。只是这么多人,全割了右手拇指,是不是太残忍了?
刘协看向众人,征询他们的意见。
“臣以为可行。”荀攸点头赞同。“鲜卑人入塞劫掠,战败被俘,理当有所惩戒。免其一死,只去其拇指,消除隐患,已是法外开恩。”
第356章 尘埃落定
出乎刘协的意外,马超的建议获得了几乎所有人的赞同。
他们的理由与荀攸相似。
作为敌人,鲜卑人既然战败了,就要接受被杀的命运。现在不仅不杀他们,还留他们在塞内定居,只是割掉他们的右手拇指,简直是天大的仁慈。
不仅如此,就连那些鲜卑俘虏听说只要割掉右手拇指,就可以免死,留在塞内生活,喜出望外,有人甚至等不及汉军动手,直接自己动手,割下了右手拇指。
看着这血淋淋的场面,刘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作战死人是情理之中的事,但自残也能自残得这么开心,他是真没想到。
不管怎么说,俘虏再行叛乱这个隐患总算是解决了。
唯一有些失落的只有马腾。
马腾原本想着从俘虏中挑一些精锐,充实自己的力量,结果因为马超一句话,割掉了这些俘虏的手指,让他们拉不得弓,握不得刀,成了半废之人。
马腾对马超很有意见,很是责备了马超几句。
马超却振振有辞。
要什么鲜卑人,羌人不好吗?
羌人虽然也经常造反,但那是被官员欺压得活不下去了,只好造反,求一条生路。如今天子爱民,羌人毋须造反,自然是朝廷的良民精兵。只要一声令下,随时可以召集数万精锐。
马腾被噎得无话可说,指着马超说道,反正老子要入朝为官了,不需要那么多人马。既然你这么说,以后没兵可用的时候,可不要向老子抱怨。
马超不以为然。
兵在精不在多,只要陛下能提供一万骑的甲胄,我就可以横行天下。
张杨、张绣等人陆续返回,带回了大量的俘虏和战利品,尤其是战马,以至于为这些战马提供草料都成了问题。
好在割去了拇指的鲜卑人不影响割草、放牧,刘协从中挑选了一些人,立刻上任,充当大汉王朝的牧马人。
人的食物同样紧缺,刘协不得命人收集伤重甚至已经倒毙的战马,杀了吃肉,解燃眉之急。
为了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刘协传诏西河、太原、河东、上党,命他们设法筹集一些粮食、种子、农具,送到美稷。
为此,他又挑选了大量牛马,派人送往各郡。
春耕在即,这些牛马可以协助耕种,弥补人力不足。
吕布第三天中午才回到朔方。
他追得最远,一路追到了大泽东畔,将扶罗韩最后一点补给收入囊中。俘虏了两千多人,其中有不少是扶罗韩的中军精锐,还包括一个射雕手。
但扶罗韩还是逃了,趁着夜色,不知去向。
吕布为此自责不已,就像损失了一个亿。
刘协下令,所有的鲜卑俘虏一律割去右手拇指,射雕手也不例外。
鲜卑人倒也硬气,二话不说,自己动手。
虽然王服还没有归营,但战局却已经进入尾声。
鲜卑人被全歼,叛乱的匈奴人?落、白马铜也先后授首,天子征北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接下来就是论功行赏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刘协召见了呼厨泉、去卑。
一进帐,呼厨泉、去卑就匍匐在地。
“单于,右贤王,免礼。”刘协安坐不动,只是象征性的抬了抬手。
“谢陛下。”呼厨泉、去卑起身,坐在一旁,额头的冷汗不断地往下流。
“此战,单于、右贤王都是有功之臣。”刘协淡淡地说道:“不知二位想要一些什么样的赏赐?”
呼厨泉二人哪里敢说。
鲜卑人的例子就在眼前,他们哪有讨价还价的底气。万一惹恼了天子,天子一怒之下也割了匈奴人的右手拇指,他们就彻底废了。
“唯陛下所赐。”呼厨泉略知礼仪,用了一句官方套话。
“既然单于谦虚,那朕就先问你们一个问题。”
“请陛下垂询?”
“你们在塞内生活了这么多年了,适不适应?”
呼厨泉不明白刘协想说什么,茫然地看着他。去卑却听明白了,连忙捅了捅呼厨泉,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呼厨泉听了,面露难色,吱唔了半天,也没说话。
一旁的艾肯看在眼里,满脸的不屑。
去卑躬身施礼。“陛下,有人适应,有人不适应。”
“右贤王呢?”
“臣不太适应。”去卑说道:“臣还是更喜欢牧马放羊的自在生活,不愿意定居一处。”
“行,那朕给你一个选择,带着和你一样想法的人出塞,继续你们祖先的游牧生活。”
去卑躬身致意,刚要说话,刘协又道:“不过,这里面又有些不同。匈奴人还是我大汉的属国,你们就算在塞外游牧,也是大汉的部落。朕给你互市的权力,提供甲胄、军械以及生活物资,也会在你受灾的时候予以赈济。将来重开商路,也会优先供应给你。同样,你也有向朝廷进贡的责任。一切皆如属国,如何?”
去卑大感意外。
他原本还以为刘协是想借战胜之威,驱逐匈奴出塞,或者强迫匈奴人成为编户。
“谢陛下,臣愿永为大汉藩属,为汉守边。”
刘协笑笑。
为汉守边就算了,朕可不打算将自己的边疆交给你们匈奴人来守。送你出塞,只是为了和鲜卑人争食,别让他们发育得太快,太顺利。
此外,让你出塞,也是为朕开路,将来朕稳定了中原,免不了也要去草原上走一走,看看能不能一路向西,在罗马那堵摇摇欲坠的破墙上推一把。
平夷口南端,扶罗韩勒住了坐骑,回首南望,不禁潸然泪下。
二十万人入塞,如今身边只剩下不到二十骑。
包括两个儿子在内,他所有的实力都毁于一旦。
就算回到草原上,他也不可能卷土重来,成为一方大帅。
“此战大败,我还有什么脸面魂归赤山,见檀石槐大王于地下。”扶罗韩痛哭失声。
“那就别回去了吧。”头顶传来了一个声音。
扶罗韩大惊失色,抬头看去,只见头顶上方十余步外的灌木丛中站起一排汉军将士,手中张弓端弩,无数寒光闪闪的箭矢对着他,每一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狂喜的光。
“大汉北军越骑营校尉王服在此。”王服哈哈大笑。“扶罗韩,还不下马受死,更待何时?”
扶罗韩大叫一声,伸手拔刀。
王服手一挥,数十枝箭瞬间射到,扶罗韩中箭落马,当场气绝。
平夷口的北端,韩银、成公英望眼欲穿。
(第一卷完)
第357章 取舍之间
“天子大捷——”
一匹匹快马沿着官道由北而南,将天子大破鲜卑,斩首十万的消息传遍并州诸郡,直至河东。
正值春耕季节,无数百姓在田野间劳作,听到这个消息,无不欢欣鼓舞。
有为天子英武而喜,有为大汉不亡而喜,亦有为家中父兄立功将归而喜。
但更多的人为太平而喜。
天子在北疆大捷,几乎年年入塞的鲜卑人遭受重创,北疆安定,毗邻北疆的诸郡也就安全了,不用再担心那些骑着马的胡虏突然出现在面前。
尤其是河东人,闻之无不抚额相庆。
骚扰了河东几年的匈奴人终于走了,像夹着尾巴的狗。
天子大捷,河东作为天子的驻跸之地,临时京师,自然与有荣焉。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开心。
河东尹府。
安邑令刘巴大步流星的进了府,进入大堂,来到伏案审阅文书的河东尹荀彧面前。
有掾吏飞奔着跑来,铺上坐席。
刘巴撩衣而座,伸手扣案。“令尹,令尹。”
荀彧抬起眼皮,不满地瞅了刘巴一眼。“子初,朝廷自有制度,不可儿戏。”
河东作为京师所在,不称郡而称尹,一如河南、京兆。长官不称太守,而称尹,也不为过。但令尹却不能随便称呼,那是楚国的最高官衔,有如丞相。
刘巴平时也不这么称呼荀彧,只是偶尔私下里开开玩笑,在掾吏面前说笑,今天是第一次。
“今天开心嘛。”刘巴哈哈一笑。“天子大捷,你怎么不高兴?”
荀彧放下手里的笔,搓了搓冰凉的手,取过一旁的暖手壶。“我不是不高兴,我只是不意外。”
“你是对天子有信心,还是因为有内线?”
面对刘巴的调侃,荀彧从容不迫。“兼而有之。”他又指指刘巴。“刘巴,众目睽睽,不可得意而忘形。天子大捷,不久即将凯旋,老臣们也该回来了,你还是早点收敛些为好。”
刘巴露出一丝浅笑。“老臣们回不回来,我不清楚,但天子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回来。”
荀彧微愣。“何以见得?”
“你还记得我向天子推荐过的刘始宗(刘先)吗?”
荀彧稍微回忆了一番。“有印象。”
“刘始宗刚刚有书信来,说骠骑将军张济在南阳发布命令,招募读书人去北疆教化百姓,不限人数,多多益善。应募者复其身,免妻妾、子女赋役。”
荀彧面色微变。
招募读书人去北疆教化百姓,他不意外,但在南阳招募士人,而且免妻妾、子女口赋,却关系到对荆州的处理。南阳本是荆州郡治所在,张济在南阳发布命令,等于是面向整个荆州。
这必然会和荆州牧刘表发生冲突。
招募的士子是荆州人,而免除的赋役也直接关系到荆州的收入。
这是张济自己的决定,还是天子的意思?
如果是后者,天子为什么不和他商量?
荀彧按捺下心中的疑惑,问道:“应募的人多么?”
“有一些,算不上多,但影响不小。”刘巴微微一笑。“当然,等天子大捷的消息传到南阳,影响会更大,刘景升夜不能寐矣。”
荀彧沉吟良久。“子初,你请刘始宗打听打听,看这究竟是骠骑将军的意思,还是谁的想法。”
刘巴心领神会,一口答应。“我也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
荀彧轻笑,摆摆手,示意刘巴快说。
他就知道刘巴这么急着赶来,肯定是有事找他解决。
“你能否传书兖州,让曹操送一批通晓养蚕缫丝的工匠来。我想在安邑种桑,开办织坊。”
“那可不容易。”荀彧忍不住笑道:“你想做丝绸的生意,兖州就不想?”
“袁绍南下,他守得住兖州么?”刘巴不以为然。
荀彧想了想,点头答应。正如刘巴所说,袁绍南下,正在围攻东武阳,一旦得手,必须渡河夺取兖豫。届时不管曹操做何选择,兖州皆非朝廷所有。
趁着袁绍未至,天子大捷,将兖州的百姓尽可能迁到河东来,充实河东人口,既能充实朝廷税赋,那些百姓也有安身立命之所。
得到荀彧的允诺,刘巴心满意足,起身告辞。
他也有一堆公务要处理,没时间和荀彧闲聊。
“子初,等等。”荀彧叫住了刘巴,起身将刘巴送到廊下。“刘始宗在襄阳吧?”
“是的。”
“请他劝劝刘景升,不要辜负自己的宗室身份,助纣为虐。”
刘巴看看荀彧,咧嘴一笑。“你觉得袁绍是纣了?”
荀彧不理刘巴的调侃,伸手拍了拍刘巴的背。“荆州富庶,对朝廷很重要。”
刘巴点点头,转身告辞,大步流星地走了。
荀彧看着刘巴的背影,一时陷入了沉思。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将袁绍比作纣王,或许并非一时失言,只是有感而发。
袁绍派大军围攻东武阳,数月不下,实在不像是天命在袁的征兆。
荀彧出了一会儿神,正准备转身回堂,有人从外面奔了进来,赶到阶前,拱手施礼。
“府君,门外有客人求见,说是荀君的家人。”
荀彧很惊讶,随即叫来荀恽,让他出去看看。他自己也交待了一下公务,兴冲冲出了门。刚到前庭,迎面便看到一群人,走在最前面的正是他的妻子唐夫人,女儿荀文倩紧紧的跟在一旁,正与荀恽说笑。
荀彧大感意外。“夫人,你怎么也来了?”
“夫君!”
“父亲!”
唐夫人、荀文倩上前行礼,随即与荀彧相拥在一起。荀彧搂住她们,一时忘情,眼眶有些湿润。
女儿荀文倩能赶来,他不意外。夫人也能来,他完全没想到。
按理说,袁绍不会这么轻易放人。
如此,一家人就算团聚了。
荀彧将他们引到后堂,问起情形,这才知道是四兄荀谌去了邺城,以重新为袁绍出力为条件,将他的家人换了出来。
荀彧心中一紧。
因为韩馥的原因,荀谌已与袁绍有了隔阂,一度以游历为名,避而不见。如今重归袁绍阵营,不管袁绍将来能否成就大业,荀谌的处境都是比较尴尬的。
“四伯说,人心在汉。既然父亲有这样的机会,理当善加把握,上报朝廷,下兴家业。”荀文倩说道,脸上泛起一抹羞涩的红晕。
第358章 半边天
荀彧沉默了良久,点点头。
他派人接女儿来,是因为天子邀以婚姻。
他本不必以婚姻来取信天子,但天子付以实现王道的重任,让他无法拒绝。
天子这么做,并不是好色——他根本没见过他的女儿——而是缺乏信任基础。
这既与天子的个人经历有关,也与他的经历有关。
结以婚姻,是一个大家都能接受有方案。
唯一可能受苦的就是女儿。
他给本来将成为他女婿的陈群写过信,透露过这个意思,但陈群没有回复,显然是默认了这件事。
据送信的人说,陈群父子寄寓徐州,依附刘备。
刘备则支持袁绍。
所以,他和陈群立场不同,婚姻也就没有必要了。
但陈群对他的决定不齿,所以连信都不愿意回。
“文倩,委屈你了。”
“为家为国,有何委屈可言?”荀文倩低下头。
“阿翁,我也觉得不委屈。”荀恽忍不住说道:“天子虽然比文倩小两岁,却是不世出的明君、英雄,普通人家的女子想嫁这样的夫君亦不可得。文倩有幸入宫,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呢。”
荀彧看着荀文倩。“你也这么想吗?”
荀文倩低低地应了一声,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不肯抬头。
唐夫人连忙为女儿解围。“夫君,我们一路走来,听说天子大破鲜卑,斩首十万,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荀恽叫了起来,兴奋得两眼发亮。“天子率三千骑北征,先破匈奴,再破鲜卑,战必胜,攻必克,令人拍案叫绝。与此战相比,当初的华阴之战简直不值一提。”
荀文倩忍不住抬起头。“是么,大兄,你收到战报了?”
“嗯嗯。”荀恽连连点头,转身看向荀彧。荀彧本来有些不悦,可是一看荀文倩渴望的眼神,心中微动,随即又点了点,让荀恽取战报来。
战报详细的叙述了战事的全过程,除了斩首数字例行夸大之外,几乎都是实情。
荀文倩接过战报,迅速读了一遍,随即又喜不自胜地拿给唐夫人看。唐夫人对此并不太感兴趣,只是看到荀文倩开心,便也跟着读了一遍。
战报中并无奇谋诡计,但通过文字想象更令人热血沸腾。
“天子竟有如此天赋,看来大汉真是天命未绝。”唐夫人搂着荀文倩,笑容满面。“我儿有幸,能嫁这样的夫君,荀氏列祖列宗都会高兴的。”
荀彧抬起手,用袖子掩着嘴,咳嗽了两声,提醒唐夫人不要太高兴,出言无状。
“文倩,我有几句话要提醒你。”
“父亲,你说。”荀文倩挣脱了母亲的怀抱,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
“我将你送入宫中,并不是为求一姓富贵,而是希望和天子君臣互信,共建王道。天子有心,亦是难得的天才,但毕竟少年艰辛,未能倾心向学,难免有偏狭之处。你入宫之后,当时时匡辅,以兴王道,不可一味奉迎。”
“喏。”荀文倩俯首答应。
“好啦,好啦。我们刚下车,水都没喝一口,你就别急着教训了。”唐夫人嗔道:“先吃饭,吃完饭,再派人送我们去纸坊看看,讨几张纸用。”
荀彧也觉得自己太心急了些,哑然失笑,连连点头。
吃守午饭,荀彧便让荀恽带人,陪妻子、女儿去纸坊,会见唐姬。
河东纸坊在湅水之滨,规模不小,大大小小的院子几十座,且守卫严密。
即使是荀恽,若非拿着太守府的文书,也不能进坊。
在一群工匠之间,唐夫人、荀文倩看到了唐姬。
唐姬挽着简单的发式,裹着头巾,身上穿着一件粗布长衫,混在工匠之中,几乎认不出来。但她身形矫健,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番气定神闲的气势,让人过目不忘。
即使是她身边的工匠,不论男女,都面色红润,眼神镇定,一看就知道生活得不错。
想起沿途看到的景象,荀文倩忽然有点明白荀彧的意思了。
王道,就是要让每一个人都活得自信、有尊严,哪怕是一个女子。
“姊姊?”看到有一群生人进来,唐姬习惯性的过来查看,见是唐夫人,大感意外。
“还有我呢,姑姑。”荀文倩跳跃上前,不满地说道。
唐姬虽与她的母亲同辈,但年龄却与她更接近,从小就是玩伴。
“文倩也来了。”唐姬挤挤眼睛,搂着荀文倩的肩膀,掩唇而笑。
作为最初提议的人,她当然知道荀文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荀文倩害羞的转过头,避开了唐姬戏弄的眼神。“姑姑这纸坊真大。”
“那当然,我们纸坊里的纸现在不仅要供应河东,还要供应天子行在以及关中,最近凉州、益州也有商人来买。过一段时间,我们还要扩建呢。”
唐夫人、荀文倩惊叹不已。
“妹妹好气魄,不愧是女中豪杰。”唐夫人笑道。
“豪杰便是豪杰,何必分男女?我这纸坊里,有一大半工师是女子。干起活来,她们可不比男子逊色,反比男子更细心,更吃得苦。当初试制新纸不顺利,经常几天几夜不得休息,不少男子都熬不住,反倒是女子叫苦叫累的不多。”
唐夫人、荀文倩看着四周忙得起劲的工匠,听着唐姬的介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路听得耳朵起了茧的河东纸坊居然是由一大群女子撑起来的作坊,换作以前,她们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的。
男主外,女主内,这是常识。即使是织坊,女子也只是织工,不可能是管理者。
但眼前所见,竟然大半是女子。
“妹妹真是奇才。”唐夫人感慨地说道:“从小就是,只不过如此更是大用了。”
“我不是。”唐姬说道:“天子才是真正的奇才,大汉的希望。”
唐夫人诧异地看了唐姬一眼,低声说道:“妹妹,别人这么说也就罢了,你这么说,莫不是……”
“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唐姬转身,从一个来请示的女工匠手中拉过样纸,看了两眼,吩咐了几句。“先夫只适合做太平之主,没有救世之能。天子才是。当初先帝有意于天子,诚为先见之明。”
唐夫人与荀文倩互相看了一眼,大为惊讶。
她们都清楚唐姬与弘农王的感情很深,也对弘农王被废耿耿于怀,如今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但她们更清楚,以唐姬的性子,若非她愿意,就算有人用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不会屈服的。
天子究竟有何德能,尽让唐姬心甘情愿的认同?
第359章 奶与茶
唐姬引着她们参观了一圈,回到她的公廨。
一路上,不断有人拦住她,请示一些事情,她都是三言两语就安排好了,一看就是经常干这种事。
荀文倩羡慕之余,又有些遗憾。
如果不入宫,她也可以像唐姬一样,靠自己的聪明才智立身于世,无须仰仗男子。
唐姬派人上了茶点,热情地邀请唐夫人品尝。“这是蜀中好茶,配以新鲜羊奶,味道与中原不同,你们一定要尝尝。坊里的人最喜欢喝了,不仅能提神,还能充饥解渴。”
“羊奶?”看着面前浅褐色的茶汤,唐夫人皱起了眉头。
荀氏也是不小的世家,牛羊肉吃得不少,牛羊奶却喝得不多。将羊奶与茶混在一起喝,更是第一次,那种古怪的气味让人很难适应。
荀文倩捧起杯子,浅浅的尝了一口,品了品,随即笑道:“味道果然不错。阿母,你尝尝,真的很香。加了羊奶,茶的苦涩便淡了,又无葱姜的辛辣,还有点香甜。”
唐夫人勉强尝了一口,还是无法适应。
荀文倩喝完了自己的,又将唐夫人的端过来,一并喝了。
唐姬笑道:“既然你喜欢喝,将来到了天子身边,就不用担心饮食了。北疆多牛羊,平时也多肉奶之类的。中原有些人过去会不适应,有的只是不喜欢这种味道,有的则是容易腹泄。不过这牛奶、羊奶都是好东西,能让人强壮,皮肤也好。”
“河东也有很多牛羊吗?”
“河东多山,本来就是放牧牛羊的习惯。天子北征后,又送了一些牛羊来,分给百姓饲养,或作耕作之用,或充当肉奶来源。”唐姬露出一丝得意的浅笑。“纸坊因供应御用纸有工,得了一些好羊,所以你才能喝上这香喷喷的奶茶。”
“这羊有什么不同?”
“这是北地奢延泽畔白羊的羊奶。据说那里盛产野枸杞,白羊经常啃食野枸杞,所产肉奶更为滋补。你们别急着走,晚上我命人宰一头白羊,请你们尝尝。”
荀恽不满地说道:“姑姑,你这可就偏心了。我来过好几次,你也没请我吃羊肉。”
唐姬忍住笑。“你阿母和文倩是新到的客人,自然要好好招待。你经常来,每次都请你吃羊肉,谁请得起?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整个河东县,能隔三岔五吃肉的就没几个。我们纸坊虽说好一些,也不过是每天一片肉而已。这白羊珍贵,都留着产奶,更是舍不得吃的。”
荀恽还待再说,被唐夫人瞪了一眼,悻悻地闭上嘴巴。
羊肉鲜美,唐姬热情周到,纸坊的作业也让人大开眼界,唐夫人与荀文倩带着唐姬送的一刀新纸,满意而归。
荀恽也很满意,咂着嘴,品味着余香,悠然自得。
唐夫人哭笑不得,荀文倩却觉得有趣。她很想与荀恽一起骑马,奈何服饰不便,只能伏在车窗上,与荀恽闲聊。
“羊肉就这么好吃么?”
“好不好吃,你自己不清楚?”荀恽白了她一眼,反唇相讥。
他固然吃得不少,荀文倩也不遑多让。
“这白羊的确鲜美,但你可是太守之子,又挂着郎官的加官,难道也没肉吃?”
“还真没有。你没听姑姑说么,如今整个河东郡,天天能吃肉的就是那么几个,其他人不论贵贱,逢年过节才有肉吃。纸坊、铁官、盐官是例外,因为他们有钱。尤其是纸坊,这是私人所有。铁官、盐官都是官营,花钱的限制就大得多。”
荀恽笑道:“要不然,姑姑能那么豪气?”
“这么苦,官员们受得了?”
“受不了的都跑了,受得了的留下了。”荀恽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不屑地哼了一声。“天子都粗衣淡食,与普通将士同甘共苦。他们受圣人教诲,却受不了这一时的艰苦,留下也没用,早走早省心。”
“天子也没肉吃?”唐夫人大感诧异。
“我们没肉吃的时候,他也没肉吃。不过现在击败鲜卑,缴获了大量牛羊,或许会好一些。”荀恽想了想,又道:“北疆肉奶多,菜蔬少,与河东略有不同,但也好不到哪儿去。就像姑姑所说,牛羊都要留着产奶,轻易不会吃肉。”
“这么说,天子的确是圣明天子?”荀文倩眨眨眼睛。
荀恽探身过来,在荀文倩耳边说道:“天子不仅圣明,而且长得很美。”
“咄!”荀文倩啐了一口。“男子当有才学、志向,谁在乎美与不美?”她顿了顿,又道:“再美,还能比父亲美?”
荀恽嘿嘿地笑了起来。“他们的美不一样。父亲美如玉,天子美如山。”
“美如山?”
荀恽回身一指远处的华山。“遗世独立,居高望远,俯视众生。”
荀文倩眼神闪烁,若有所思。
铁官。
裴潜背着手,看着面前站成数排的属吏、工师,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天子有诏,此番大破匈奴、鲜卑,我铁官打造的甲胄、军械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诸君皆是有功之人,各赐爵一等,钱一万。”
众人大喜,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笑出声来。
裴潜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天子重视百工,之前已经下令,以后不再称匠,一律改称师、士。这次赐爵,也与之前的爵位有所不同。将来升迁提拔,都要与爵位相当,俸禄也不例外。”
有人欣喜的大叫。“这么说,这次我们都可以加俸了?”
裴潜点点头,嘴角轻挑。“然。”
这一声虽不响亮,却扎扎实实的戳中了所有人的兴奋点。
一时间,众人欢呼起来。
赏钱一万是暂时的,加俸却是细水长流,积少成多,更能改善生活。
改匠为师、士是荣誉,有人在乎,有人并不在乎。赐爵、加俸则是实打实的利益,没有人不在乎。
即使在裴潜面前,他们也不禁忘形。
等他们开心了一阵过后,裴潜再次示意众人安静。
“天子大败鲜卑人,北疆安定,但离长治久安还远。所以,天子重建边军,需要更多的甲胄、军械,将在西河重设盐官、铁官。为此,需要从河东铁官抽调一批精干人手,前往西河郡治平定。”
众人脸上的笑容顿时不见了。
西河荒废已久,即使天子稳定了北疆,生活依然艰苦,肯定不能和河东相提并论。刚刚安定下来,过上宽松一点的日子,谁愿意离开河东,去西河从头开始?
裴潜早有预料,淡淡地说道:“西河铁官与河东铁官一样,直属少府,官吏、师士一如既有制度,但去西河者,例行加爵一等,每年有一个月的探亲假期。五年之后,可以选择留在西河,也可以选择回河东。将来不论赏赐还是升迁,有西河经历者优先。有意者,可自行申报,绝不强求。”
他顿了顿,又拱拱手,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将率队前往西河,愿得诸君之助。”
片刻之后,有人举起了手。
第360章 神医华佗
太原。
司徒赵温看着满案的文书,长吁短叹。
门外响起司空张喜和大鸿胪杨彪的声音,赵温抬头看了一眼,拍案大叫。
“你们倒是悠闲,我都快急得上火了。”
张喜大笑。“天子已经大捷了,你还着什么急?我刚准备为文先饯行,就被你叫来了,好不烦人。”
“你为他饯行?”赵温冷笑道:“怕不是又想弄点便宜的皮毛吧。”
“赵子柔!”张喜老脸挂不住,沉声喝道:“我在你眼中,就是这样的人?”
“你敢说不是?”赵温毫不示弱。
“不是。”张喜一本正经的说道:“比起皮毛,我更想要战马。”说完,便放声大笑。
赵温也笑了,指指张喜。“汝南张氏有你这样的子弟,真是丢脸。”
“你不丢脸。”张喜反唇相讥。“我可听说,最近运到河东的蜀茶,大半都来自成都大贾,姓赵的也有好几个。”
赵温脸色微变,刚要说话,却被杨彪拦住了。
“行了,别争了,你们都收敛些。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杨彪淡淡地说道。
司徒、司空如此大谈行商取利,让他很不舒服。
赵温、张喜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文先,季礼,今天请你们来,是有事商量。”赵温咳嗽一声,收起笑容。“天子重建沿边诸郡,需要大量的官吏,河东已经闻风而动,太原、上党很快也会得到消息。我这司徒府的大门,很快就会和市场一般鼓噪。”
张喜立刻来了精神。“这是好事啊,子柔何故烦恼?”
赵温看着张喜。“天子将在河南地屯田,需要通晓水利者前往协助疏通沟渠。你身为司空,是不是该走一趟?”
张喜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他连连摇手。“我不习惯牛奶、羊奶,一喝就腹中如鼓。”
“那你知道有谁擅长水利吗?”
张喜沉吟良久,还是摇摇头。
赵温有些不快。张喜身为司空,最有机会接触通晓水利的人,本想请他推荐一两个人选,没曾想张喜却是一无所知。
也不知道他这个司空平时都干了什么事。
“我倒是知道有一个人。”杨彪说道:“只是他姓袁。”
“谁?”
“袁滂之子,袁涣之弟袁敏。”
“原来是陈郡袁,那没事。”张喜摆摆手。“蔡伯喈之母便是袁滂之妹,他们是姻亲之家。如今蔡伯喈女在天子身边为令史,深得天子信任。袁敏又有何妨?既是水土之事,就由我司空府辟除吧。”
赵温、杨彪互相看了一眼,不约同时的露出讥笑。
张喜争功可真是一点也不谦虚。
不过袁敏既是陈郡人,自然还是由张喜来辟除为好。乡党互相照顾、提携,本就是心照不宣的原则。只有自己不方便出面时,才会请别人辟除。
赵温又说了一些事。
天子北疆大捷,并州的形势因此大变,他们身为三公老臣,自然要提前做了准备。
作为主管藩国事务的大鸿胪,杨彪马上就要起程赶往美稷,面见天子。有些事提前商量好,也好让杨彪顺使奏请天子裁决。
比如王允子弟的入仕问题。
王允被杀后,其子弟有的被杀,有的逃归乡里。如今天子虽然夺回大权,但西凉势力犹在,如何处理王允子弟,便成了一个很敏感的话题。要想避免冲突,在任职之初就要做好统筹,尽可能避免让他们直接接触。
当然,这些都需要得到天子的认可。
如果天子不认可,这一切都是白费心思。
而从天子平时的只言片语中可以看出,他对王允并没什么感恩可言,连带着似乎对与王氏子弟联络的士孙瑞都有些意见。
最近刚刚得到的诏书上,原征西将军马腾因功被授为卫尉。
士孙瑞官复原职的希望已经不存在了。
说到这些事,几个老臣都有忧心忡忡。
天子大捷,本是好事。但大捷之后,天子独断专行的趋势越发明显。
你当然可以说这是因为老臣们都不在身边,天子只能乾纲独断。可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天子滞留北疆不归,未尝不是故意造成这个局面,不让老臣们有发言的机会。
杨彪主动去北疆,就是想探探天子的心意。
正说着,外面有人来报,太仆赵歧来了。
赵温等人大感意外,连忙起身相迎。
过了一会儿,赵歧拄着节走了进来,身边除了几个属吏,还有一个身着儒服的中年人。中等身材,但两眼有神,步履矫健,全无长途跋涉的倦容,与其他人截然不同。
“邠卿,你可回来了。”赵温拉着赵歧的手,感慨不已。“听说你病了?”
赵歧微微一笑。“是啊,差点就死在陈留,幸亏遇到了一位神医,妙手回春。”他转身指指那个儒生。“这便是沛国谯县人,神医华佗。若不是他,我也许就见不到你们了。”
张喜打量了华佗两眼。“原来你就是华佗啊,我听说过你。”
华佗有点茫然,拱起手。“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汝南细阳张喜。”
赵歧又补充道:“元化,他便是当朝司空,张公季礼。”
华佗恍然大悟,连忙行了一个大礼。张喜也没有还礼,只是微微颌首致意。
杨彪看在眼里,暗自摇摇头,拱手向华佗致意。“弘农杨彪,字文先,蒙天子不弃,尸居大鸿胪,见过神医。”
“原来是杨公。”华佗受宠若惊,连忙行礼。“不敢当,不敢当。”
“当得。”杨彪说道:“你可知天子为何改称医匠为医师、医士?”
华佗摇摇头。他只知道传言天子下诏改变称呼,以示对医者的重视,却不知道其中原因。
“天子欲征天下名医如元化者,先正名以示尊宠。”杨彪很郑重地说道:“元化之名,已入天子之耳久矣。”
华佗愣住了。
他没想到这件事还和他有直接关系,一时竟不敢相信。
但话出于杨彪之口,想来不虚。
杨彪完全没有奉承他的必要。
虽然还没见到天子,但华佗已经意识到,自己这次随赵歧来太原是明智的选择。
能让他得偿所愿者,唯有天子。
第361章 山河变(兢兢业业寂寞哥打赏加更)
正如赵温预料的那样,天子重建沿边郡县的消息一出,整个晋阳城就热闹起来,临时充当司徒府的太守府门庭若市、车水马龙,一张张笑脸的背后,都是想谋求一官半职的功利之心。
沿边诸郡荒废已久,官制形同虚设,太守、都尉等自不用说,县令长就需要几十个。
何况天子在边,这时候去北疆任职,见到天子的机会也多。
一旦被天子看中,将来的仕途要顺利很多,这几年的辛苦完全值得。
相比于文官需要公府辟除,武人更加直接。
张杨、王服一战封侯的消息传出,武人便看到了机会所在。他们不愿意坐等公府辟除,直接组团,自行前往边疆投军。
有消息灵通的听说大鸿胪杨彪将去美稷拜见天子,赶来求见,希望能随杨彪同行。
杨彪正中下怀。
虽说天子全歼了鲜卑人,但句注关以北依然不太平,有这些勇武之士随行保护,安全便有了保证。沿途观察,挑选可用之人推荐给天子,于公于私都是好事。
稍作准备后,杨彪、华佗就出发了。
杨彪和华佗相谈甚欢,一路上聊个不停。
华佗一向景仰弘农杨氏,也知道杨彪不仅是名臣之后,本人也是能臣。天子在西京时,杨彪维护天子,立下不小的功劳。如今虽屈居九卿之大鸿胪,却圣眷不衰,将来重归三公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没想到这样的一个名臣会对自己如此亲近。
如果说当初听说天子改医匠为医师、医士只是心理上有一点安慰,如今面对杨彪,他实实在在地感到了医者的尊严,心里的芥蒂为之消解了大半。
天子重视,连杨彪这样的名臣都能以礼相待,其他人又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医者?
“听说元化内外皆能?”
“杨公言重了。”华佗谦虚道:“只是见得多了,有些经验。”
“沛国病人多?”
“江淮一带连年生乱,又常有流寇游侠,受伤的人很多。且江淮近江海,地势卑湿,水产多,疾疫也是常有的事,本是医者治病救人之所。只是江淮民风剽悍,读书人少,大多数人医巫不分,不学真正的医术,反倒行些巫术蛊道,实在令人惋惜。”
“便如张角、于吉之流?”
“然。”华佗眼中露出自信的光芒。“不读书,难明事理,医术便难登堂入室,只能学些旁门左道蛊惑百姓,为祸天下。”
看着侃侃而谈的华佗,杨彪想起了负责铁官的裴潜。
裴潜本非工匠。他只是在南阳见过水排遗迹,便根据一些图纸复原出来,又加以改进而已。
但铁官在他的管理下做出了骄人的成绩,却是有目共睹的。
读过书的人,与没读过书的工匠,区别还是很明显的。
只可惜,读过书的人都想做官,能和裴潜一样认真做事的太少了。
这风气当有所改变才行。天子改医匠为医师、医士,将他们与士人等同齐观,着实是卓见不凡。
“元化,北疆大捷之后,受伤的将士不小,你可能会很辛苦。”
“救死扶伤,本是医者之职,何苦之有?”华佗说道:“只是医者不可无药,杨公若能多准备一些药物,或许于救治有帮助。”
“哪儿有药?”
“通常来说,有山林之地便有药材。并州多山,理应有适用的药材。只是我初来乍到,不甚熟悉。如果能从南阳采买一些药材,应该以解一时缓急。”
杨彪听了,心中欢喜。“这个简单,南阳已在骠骑将军治下。我写一封书信给他,他会配合的。”
“张济武夫,未必懂得这些。不如写给军师丁幼阳。”
杨彪想了想,不禁哑然失笑。“我倒是忘了,丁幼阳也是沛国人,想必与你相识。”
“杨公所言甚是。”
杨彪命人在路边停车,取来笔墨,立刻手书一封。
华佗的弟子吴普擅长药学,也与丁冲熟悉。杨彪便让吴普送信去南阳,着丁冲筹备相关药材,送往北疆。
河曲。
刘协站在崖壁之上,脚下就是激荡雷鸣的河水,闻之令人心惊肉跳,双腿发软。
“陛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裴茂额头全是汗珠,再一次劝道。
身为西河太守,陪天子巡视河务,如果天子落河,他的前程就到此为止了。
那些愤怒的老臣说不定会直接将他撕了。
“陛下。”杨修上前一步,抢到了刘协的面前,一只脚的脚后跟已经悬空。
刘协看得清楚,瞅了杨修一眼,转身向后,回到安全之处。
裴茂长出一口气,感激地看了杨修一眼。
“峡谷如此之深,津渡不易,看来只能架桥了。”刘协看着对面的山崖,叹了一口气。
此时此刻,他无比怀念基建狂魔的能力。
两三百米宽的峡谷,对基建狂魔来说只是小菜一碟。对眼下的大汉来说,却是着着实实的天堑。
他有意重建西河郡,就近控制美稷,并任命最积极的裴茂为西河太守。裴茂很用心,以最快的速度走遍沿河诸县,立刻发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
经过大河几百年的冲刷,大河的河谷下切,不仅之前的渡口无法再用,引水灌溉也成了不切实际的妄想。
简而言之,想恢复跨河而治的西河郡根本不现实。
至于刘协所说的架桥,他根本不想置评。
这和疯话有什么区别?
“用强弩,能将绳子带过去吗?”刘协指着对面的山崖。
“绳子?”裴茂瞪大了眼睛。
天子不会是真的想在河山架桥吧?
刘协很认真的说道:“在这边建一座高塔,再在那边建一座高塔,然后将绳索悬挂其间,架一座索桥,有没有这个可能?”
“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吕小环叫道。
裴茂瞅了吕小环一眼,强忍着骂人的冲动——他真不敢得罪吕小环,吕小环年少不讲理,她爹吕布更不讲理。
“陛下的想法极妙,只是找不到这么结实的绳索。”杨修不紧不慢地说道:“纵使能架起这样的桥,只怕也没人敢走。”
“我敢走。”吕小环举起手,笑嘻嘻地说道。
杨修点点头。“但天下能如吕郎官一般无畏的人又有几个呢?”
吕小环深以为然,一本正经地说道:“这倒也是。”
裴俊没忍住,“噗嗤”的一声笑出声来。
裴茂瞪了裴俊一眼,转过头,脸颊抽搐。
“我也敢。”艾肯不紧不慢地说道。
第362章 脱虚向实
刘协不苟言笑,淡淡地说道:“诏令天下,有能在此架桥通行者,赏千户侯。”
裴茂、杨修等人愣了一下,互相看看。
杨修故意打趣说道:“陛下,眼下西河县编户不到一万,架个桥就赏千户侯,是不是太多了?以后想干点别的事,朝廷可负担不起。再说了,度辽将军、越骑将军立下大功,食邑不过千户……”
刘协瞅了杨修一眼。“若能在此架桥,必是不世出的匠师,岂不比度辽将军、越骑将军更难得?再者,能在此架桥,就能在更多的地方架桥。一桥飞架,两岸百姓受益,何止千户食邑?”
刘协说完,又语重心长的加了一句。“要想富,先修路。”
杨修坚持道:“话虽如此,亦须量力而行。秦始皇一统天下,大修驰道,未见得富,却二世而亡。”
裴茂惊愕地看着杨修。以秦始皇为例,这可是引喻失义,大逆不道。
不过想想杨奇将桓灵比作桀纣,他又释然了。
这是弘农杨氏家风。
“争论无益,不如实践。”刘协也见惯了杨氏家风,并不生气,更不想争论。
他考虑的不仅仅是一座桥,甚至不是几座桥,而是天下人重视技术的心态。征战能封侯,造桥也能封侯,何必一定要做官?
如果能将读书人的兴趣由做官引向科学技术,他愿意多封几个侯。
见刘协坚持,裴茂乐见其成。千户侯的食邑不需要西河郡单独给,桥架起来,好处却是西河郡的。
在裴茂等人的陪同下,刘协沿河视察了几十里路。
总体而言,这一段的大河地理变化不小,有的影响通行,有的影响耕种,更多的则兼而有之。要想恢复西河郡跨河而治的局面,的确有不小的难处。
但刘协不想轻易的放弃。
他对裴茂提出了一个建议:西河郡依旧跨河而治,但分河东、河西两个部分,设两丞尉,各管半边。太守往来大河两边,居中协调。在沿河合适的位置设置几个津口,作交通之用。
虽说大河地理形势改变,但找几个渡口还是没问题的。
即使是两千年之后,这段晋陕之间的黄河上还有好几个著名的津口沟通东西。
裴茂接受了刘协的建议,他也觉得以河为界有问题,不符合朝廷以西河为根基,重新设置边防的宗旨。一旦两边各自为政,极易形成割据,进而影响北疆的安定。
“欲建太平,治河必不可少。”刘协又道:“除了架桥之外,再征求一些能治理水土的人才。”
想到水土,他就有些不爽。
张喜身为司空,躲在太原不来,是不是该将他揪过来看看?
杨修眼中闪过一丝不安,却还是躬身领诏。
刘协视察返程时,在河曲津口遇到了杨彪一行。
君臣父子见面,不胜欢喜。得知华佗也闻风而至,刘协更是喜出望外。
他与华佗谈了好一会儿,又让太医令来进行例行考核。太医令倒是知道华佗的,连连摇手,自称不敢考校华佗,并表示愿意让贤,自愿做华佗的助手。
刘协却不愿意为此坏了规矩。
太医令虽说不是什么名医,但尽心尽职,最近为了治疗受伤的将士也非常辛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能用人如积薪,后来居上,尤其是仅仅凭着名气就后来居上。
他任命华佗为太医丞,协助太医令救治伤员,将来再积功升迁。
他对华佗说,北疆每一个战士都是北疆安定的根基,多救一个人都是好的。治病救人,就是治国救世。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良相难得,良医更难得。你有成为良医的天赋,宜当珍惜。
虽然没能做成高官,华佗多少有些遗憾,可是见天子如此重视自己,期望甚高,他便释然了不少,欣然接受了任命。
将华佗纳入太医署的体系后,刘协又考核了随杨彪而来,打算投军的勇士。
这批人大多是太原籍,有不少读过书,武艺也不错,只是实战经验略缺。刘协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转入虎贲、羽林,几个特别优秀的则留在虎贲侍郎中。
比如郝昭。
郝昭年方弱冠,但身材高大,弓马纯熟,还有相当不错的兵学根基。不仅刘协对他很满意,郭武、阎行也与他一见如故,引为知己。
杨彪在一旁看着,觉得眼前的刘协又与几个月前的天子有了不同。
一场大捷,让天子更加自信从容,胸怀气度也有了明显的变化。若不是面相依然稚嫩,仅看他的言谈举止,谁也不相信这是一个年方十六的少年。
但他也有担忧,天子对百工的重视太重了,反而对士人不太上心。
到目前为止,天子发布的几道求贤诏书,有求能工巧匠的,有求通晓水利的,有求骁武能战的,唯独没有求通经明术的。
与杨修谈了一夜后,他证实了自己的担心。
借着一次汇报的机会,杨彪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刘协托着腮,盯着杨彪看了很久,露出一丝意味难明的笑容。
“杨公莫非忘了,朝廷自有举孝廉制度。”
“臣不敢忘。”
“孝廉虽说都是德行,其实大多本是通经儒生。既有现成的制度,又何必再求?”
杨彪看着刘协那一本正经的脸,有些恼怒,却无法反驳。
举孝廉其实算是儒门的胜利之一,从制度上保证了儒生进入仕途的通道。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天子的话并不错。
但两百多年下来,举孝廉制度早就变了质,被选举的大多是世家、大族子弟,真正的儒生很少。
那些人就算被推举为孝廉,也不可能来朝廷,更不可能来北疆。
也就是说,儒生名义上有正规的入仕途径,实际上这条路已经被世家、大族挤占了。当天子下诏征求能工巧匠时,他们的机会还不如能工巧匠多。
“稀缺的才求,不稀缺的,不求自来。”刘协说着,取出一封奏疏,递给杨彪。“既然杨公来了,这件事就拜托杨公处理吧。”
杨彪接过一看,是骠骑将军军师丁冲送来的奏疏,说骠骑将军府发布了一道命令,招募读书人赶到北疆,协助天子教化百姓。已经有几十人应募,正在南阳集中。
杨彪很惊讶。这丁冲——张济显然没有这脑子——反应够快的啊,估计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时,天子大捷的消息还没传到南阳。
“陛下,此计甚好,臣以为可以河东、太原等地施行。”杨彪说道:“而且可以再加一些好处,能在北疆教化者,除一家徭役。如此,寄寓荆州的士子必如川归海,欣然北上。”
刘协笑着摇摇手。“不能这么改。这么一改,得利的就是家大业大的世家子弟,而不是普通的读书人了。一人教化,几百口免了徭役,成本太高,朝廷承受不起。”
“可是世家子弟本来就不服徭役啊。他们名义上服役,实际上都是由人代劳。”
刘协停顿了片刻,淡淡地说道:“以后不会了。”
第363章 任重道远
杨彪愣了一下。“陛下何出此言?”
刘协嘴角轻挑。“抑兼并,均贫富,难道不是儒门一直以来的理想么?既然要兴王道,致太平,岂能不究根本。夫子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朕深以为然。富者田连阡陌,却用种种办法逃避赋税,岂能长治久安?”
杨彪面色微变,沉吟了片刻,躬身再拜。
“陛下用心深远,乃心王道,臣自然是支持的。只是世家、豪民遍布天下,岂能一日去之?观陛下左右,出身寒微者能有几人,不求富贵者又有几人?”
刘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是啊,人皆欲富贵,能以四知自省者,沧海一粟。将兴王道的希望寄托在君子固穷上,既不现实,也不可能。”
听刘协感慨杨震四知难得的故事,杨彪原本还有些欣慰。听到后半句,顿时又变了脸色。
“陛下,正因为固穷难,方见君子贞节。”
“杨公所言甚是,但朕不希望颜回这样的贤者饿毙穷巷,此非太平之相。夫子以去三桓为念,杨公可有心效仿夫子故事,助朕抑兼并?”
“能得陛下信任,臣敢不从命,只是不可操之过急,急则生变。”
刘协无声地笑了起来。“杨公放心,朕不急。杨公只管去做,你若做不成,将来就由德祖继续。德祖再做不成,就由德祖之子去做。积三代人之功,总能有所成就吧?”
杨彪语塞。
天子这是铁了心要抑兼并,去豪强,而且跟他们杨家耗上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兼并的确是痼疾,豪强也是如今州郡割据的主力。如果不能抑兼并,百姓不得安居乐业。不能去豪强,则天下难以一统。
道理是对的,但怎么做,真的很考虑执政者的智慧。
即使是入仕三十余年的他,也觉得棘手无比。
但天子有志于此,他又岂能临阵退缩?
兴王道,致太平,可不仅仅是天子的理想,更是儒门的理想。
杨彪决心已定,长身而起,郑重其事地拜了一拜。“既然陛下有心,臣自当为陛下前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臣当与诸公商议,拟定方案,呈请陛下施行。”
刘协也坐直了身体,庄重地还礼。
“有劳杨公。”
杨彪走出御帐,看着河谷中散乱的羊群,有些发热的头脑被风一吹,冷静了许多。
这件事看起来很难,却也并非全无机会。
至少在西河,是没有太多阻力的。
这儿能算得上世家的,也就是他们父子。能算得上豪民的,也不过裴茂、荀攸等寥寥几人而已。其他人大多出身寒微,就算有点家世,暂时也不是天子要抑制的对象。
如果在兼并出现之前就解决,不失为治本之法。
杨彪考虑了一番,决定先和杨修商量。
天子的意思很明白,他最多只是开个头,杨修才是天子寄予厚望的中坚力量。
毕竟杨修比天子年长不了几岁。
如果注定这是一项长期推行的政策,执政者的年龄就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以免人亡政息。
由他们父子相继,也许是天子最佳的选择。
杨彪心中涌起豪情,大步前行。
卫尉马腾正带着几个骑士,在附近巡逻。见到杨彪,连忙上前行礼。
虽然都是九卿,但马腾在杨彪面前极其恭敬,再三表示杨彪家学渊源,教子有方。经过杨修的指点,马超总算有了一点长进。
得知杨修与马超交好,杨彪多少有些意外。
以前的杨修别说与马超这样的武夫相交,说话都不太可能。
辞别马腾,又向前走了百余步,又看到蔡琰正在河边的草地上教礼,一群少女跟着她前进后退,左盘右旋,学习礼仪。站在最前面的,正是吕布的女儿吕小环。在吕小环的旁边,站着一个与蔡琰年龄相当的少女,身材高挑,相貌俊美中带着几分英气。
看到杨彪,蔡琰停下,向杨彪行礼问安。
杨彪与蔡邕不仅是同僚,而且是好朋友,算是蔡琰的长辈。
吕小环等人有模有样,向杨彪行礼,一一报上自己的姓名。
杨彪这才知道,那个少女叫马云禄,是马腾的女儿,刚刚入仕为郎。
其他几个女子也是此次立功汉胡将士的女儿、妹妹,因父兄的功劳,被拜为羽林郎。在入仕之前,由蔡琰教以相关的礼仪。
“她们都能骑射?”杨彪忍不住问道。
蔡琰抿嘴浅笑。“并凉近边地,不比中原,女子能骑射者甚众。杨公若是有闲,不妨让她们演试一番,请杨公校阅。说起来,杨公身为大鸿胪,匈奴女子也该由杨公过问才对。”
杨彪瞅瞅蔡琰。“昭姬,能者多劳。”
“杨公面前,琰岂敢自称能者。”蔡琰说着,示意吕小环等人上马演示。
吕小环、马云禄身为郎官,随蔡琰习礼是必经流程,本业却是弓马,将来是要随天子上阵杀敌的。习礼之余,战马就在一旁吃草,来来去去都是乘马,弓箭、长矛更是不离身。
听了蔡琰的吩咐,她们向自己的战马奔去。
吕小环曲起双指,伸入口中,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一匹浑身雪白的骏马闻声而来,在吕小环面前停住,摇头甩尾,甚是亲昵。
吕小环双手按着马鞍,也不用脚去踩马镫,飞身而上,摘下马鞍上的弓,环抱于胸,大声说道:“射以观德。羽林郎五原吕小环,敢为杨公演示射艺。”
杨彪大感诧异。
他是认识吕小环的。印象中的吕小环可说不出射以观德这样的话来,就算是有人教过,也不会说得这么自然。
“昭姬,教导有方。”
“与德祖相比,自愧不如。”蔡琰谦虚了一句。
杨彪哈哈一笑,向吕小环颌首致意。
有人立起射侯(箭靶),吕小环策马远处,拨转马头,踢马加速,在箭侯数十步外拉弓放箭,连射四箭,箭箭命中,而且箭头深入箭侯,可见力量不弱。
杨彪很意外,赞赏地点点头。
他见过不少世家子弟练习射箭,能有吕小环这样的准头和力道的却不多。
吕小环之后,马云禄等人跟着一一演示。
水平有高有低,但总体而言,做一个羽林郎还是符合条件的。
“这样的羽林郎大概有多少人?”杨彪问道。
“陛下有诏,宁缺勿滥,要求甚严。参选者五十七人,中选者共计十一人,都在这里。”
“将来她们也与男子一起上阵杀敌?”
“是的。”蔡琰说道:“不过陛下说女子除了能和男子一样冲锋陷阵之外,还应该有自己的特色战法,散骑侍郎和羽林中郎将正在商讨,每天下午都在这里演练。杨公若是有闲,不妨来看看。”
杨彪抚须而笑。“少年有为,何必男女。甚好,甚好。”
第364章 吕布之忧
看了一会儿吕小环、马云禄等人的演练,杨彪觉得自己都跟着年轻了几岁,充满活力。
不得不说,天子身边的这些年轻人不论男女都朝气蓬勃,看着就赏心悦目,不知老之将至。
杨彪沿着河岸走了一段路,才从一个牧民的口中得知杨修在前面的河谷里给一群孩子授课。得知他是杨修的父亲,那牧民很兴奋,狠狠地夸了杨修几句,说杨修平易近人,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做个大官儿。
听了这个评价,杨彪一时竟有些茫然。
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牧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弘农杨氏意味着什么。
但这个评价却让杨彪很欣慰。
刚才天子说要让杨修继承他的事业,他还觉得是场面话。现在看来,或许天子让他来开这个头才是场面话,对老臣的尊重。
按照牧民的指引,杨彪走到一道浅浅的河谷中。
远远的,他看到杨修正在教十几个半大孩子行礼,一旁站着几个年轻儒生,看样子是在观摩。他立刻明白了,杨修要教的其实不是这些孩子,而是这些儒生。
教他们怎么去教这些孩子。
当初在杨定营中,杨修就展现出了过人的适应能力,和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军汉混得很熟。这个能力看似简单,实际上却极不容易,很多读书人一开始非常不适应。
教孩子读书也一样,一本正经的诵读是不行的,要寓教于乐于成。
这也是杨修总结出来的经验。
看到杨彪走过来,几个儒生也不知道他是谁,礼貌性地点了点头,继续将注意力集中在杨修身上,认真地看他的一举一动。
杨修也看到了杨彪,却没有表示,继续讲了一阵,示意其中一个儒生上前接替,这才走到杨彪面前,躬身行礼。
“父亲怎么来了?”
一旁的儒生们吓了一跳,连忙赶过来行礼。
杨彪一一应了,与杨修走得远些,以免打扰教学。
“你还真是乐在其中啊。”杨彪说道。
“这是大汉的未来。”杨修笑道:“能亲手将希望一步步变成现实,自然乐在其中。”
“大言不惭。”
杨修哈哈一笑,也不反驳。知父莫若子,他岂能看不出杨彪严肃背后的欣慰。
“父亲与天子谈过了?”
“嗯。”杨彪看向远处。“德祖,路漫漫啊。”
“比起移太行、王屋之山,移风易俗还是要简单些。”杨修赞同地点点头,语气中却充满自信。“正如天子所说,有时候要下点笨功夫,不能走捷径。”
“你这个走捷径指的是什么?”
“光武皇帝统一天下的故事。”
杨彪沉吟片刻。“这么说,天子是真要继续张角未竟之路?”
“其实不然。”杨修顿了顿,又说道:“或者可以说是似是而非。”
“怎么说?”
“张角对太平道的了解并不深,道对他来说只是蛊惑百姓的伎俩而已。天子则不然,天子不仅问道、求道,而且要行道。如果说得简单一点,张角用的是巫术,只是骗人。天子用的是医术,为的是救治救人。两者看似区别不大,其实相去万里。”
杨彪沉吟良久,幽幽地说道:“他求的道,恐怕不是圣人所言之道吧。”
“不是。”杨修脱口而出。
“那是什么?”
“是圣人所求之道。”
杨彪转头,盯着杨修看了好一会儿,嘴角颤了颤。
“果然是少年啊,不自量力,竟欲与圣人比肩。”
“少年还不够。”杨修咧嘴一笑。“天子求的是赤子之心。”
杨彪哑然失笑,举起手,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陛下,魏夫人求见。”
“魏夫人?”刘协收起刀,一头雾水。“哪个魏夫人?”
“温侯夫人。”
刘协这才想起了魏夫人是谁,也猜到了魏夫人求见是为了什么。
虽然吕小环没能斩首立功,但他还是满足了吕小环的愿意,下了一道诏书,要求魏夫人准许吕布纳妾。据说魏夫人为此和吕布大吵一场,甚至动了手,抓破了吕布的脸,搞得吕布几天不敢见人。
怎么,还想来抓朕的脸?
“让她过来。”
一会儿功夫,魏夫人来到刘协面前,披头散发,满面泪痕。一句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倒在刘协面前,头在地上撞得呯呯作响。
刘协扬扬眉。“夫人这是何意?”
“妾有罪,请陛下赐死。”魏夫人趴在地上,号陶大哭。
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夫人有何罪?”
吕布、魏续从远处奔来,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正欲说话,却被刘协用眼神制止,只得讪讪地的站在一旁。
“妾有罪三。”魏夫人哽咽着。“抗陛下之诏,其罪一也;逆夫君之命,其罪二也;不能生子,其罪三也。三罪在身,妾无以立身,唯求一死。”
“既然知道这些都是罪,何不依诏行事,为温侯纳妾生子?”
“妾斗胆,敢问陛下一句话。”
“说。”
“陛下没有儿子,甘心以宗室子为嗣君么?”
刘协哭笑不得。“朕年方十六,并非无子,只是还没生而已。”
“妾年方而立,也并非无子,只是还没生而已。”魏夫人抽噎了两声,又补了一句。“妾至少还生了一个女儿,说明能生。陛下有皇后、贵人数人,却无子嗣,能不能生还不知道。”
“我……”刘协大怒,伸手就要拔刀。
吕布大吃一惊,扑了过来,挡在魏夫人面前。“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内人不识诗书,不通礼仪,触怒陛下,皆臣之罪。”
“就这样,你还护着她?”刘协气极而笑。“不怕朕连你也杀了?”
“生则同床,死则同穴,也不枉夫妻一场。”吕布转头看向魏夫人,伸手将魏夫人搂在怀中,用袖子擦去她额头上的尘土。“内人虽然善妒,却于臣有恩。臣年少顽劣,乡里视臣为患,无人愿嫁,唯内人不嫌弃臣。不论臣是乡里唾弃的马贼,还是天下鄙视的小人,她都不离不弃,与臣始终。”
吕布转身,伏地而拜。“陛下,臣不纳妾了,愿以女儿小环为嗣。”
第365章 算无遗策
一看这局面,刘协知道自己草率了。犯了和吕小环一样的幼稚病,自取其辱。
吕布是什么人?他要真想纳妾,十个魏夫人也砍了。
这夫妻俩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问题是,我这个皇帝不要面子的吗?
“既然如此,那就一起关起来,择日处决。”刘协咬牙切齿的说道,又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春不杀生,让你们多活半年。”
史阿等人愣住了,疑惑地看向刘协。
刘协使了个眼色。他当然不会因此杀了吕布,但他身为天子,不能就这么放人,要不然以后谁都可以抗诏,还怎么玩?
史阿会意,带着几个虎贲上前,将吕布与魏夫人一起绑了。
魏夫人显然也没想到这个结果,顿时傻了,泪眼婆娑。“夫君,是我害了你。”
“唉……”吕布一声长叹,低头不语。
刘协看得分明,忽然心中生疑。
吕布可不是这么老实的人,这里面不会有诈吧?
行,我就陪你们做戏,看看究竟是谁在背后作妖。
虎贲将吕布夫妻二人拖了下去。美稷单于廷没有廷尉狱,只有几个地牢,吕布夫妻就被扔进了一个地牢,上面连个盖子都没有。以吕布的身高,估计稍微用点力就能爬出来。
但吕布很老实地靠墙而坐,一脸平静,还不停地安慰魏夫人。
魏夫人是真的怕了,靠在吕布身上,泣不成声。
过了半个时辰,收到消息的吕小环狂奔而来,跳进地牢,先是搂着吕布一阵大哭,随即又搂着魏夫人,一边哭一边央求。
“阿母,都是女儿的错。你们要是死了,我也不能活了。”
“小环,你快走。”魏夫人用肩膀将吕小环往外挤。“这事与你无关,你千万别扯进来。”
“怎么与我无关。”吕小环害怕极了。“是我求天子下诏的,我本来以为……以为有诏书,你就能让阿翁纳妾,生一个弟弟。阿翁,我想要个弟弟……”
魏夫人这才明白,原本天子突然下诏,让吕布纳妾的根源在这儿。
她看着哭成了花脸猫的吕小环,又心疼又气恼。
“小环,你赶紧出去。”吕布也劝道:“我陪你阿母同死,你却一定要好好活着。要不然,将来谁继承我的爵位啊?”
“阿劯,抗诏是大不敬,爵位是要被剥夺的。”吕小环眼泪汪汪地说道。
“是这样吗?”吕布大为震惊,看看吕小环,又回头看看魏夫人。
魏夫人显然也没料到这个结果,当时就傻了。
“阿母,你就认个错,让阿翁纳妾吧。要不然,可就……”吕小环摇着魏夫人的手臂,眼泪汪汪的央求道。
魏夫人浑身颤抖,涕泪横流,半晌才有气无力的点点头。
吕小环大喜,手脚并用的爬出地牢,直奔御帐。
刘协正与荀攸商议政务,见吕小环冲进来,立刻就明白了结果。但他没给吕小环说话的机会,眉头微皱。
“擅闯御帐,尔欲何为?”
“啊?”吕小环愣了一下,随即说道:“陛下,我阿母答应了,她……”
“诏书是她想接就接,不想接就不接的?”刘协沉声喝道:“你身为郎官,不召自入,是想刺驾吗?”
“不不不……”吕小环慌了手脚,连忙去解腰间的刀带。
一旁的郎官见了,吓了一跳,连忙扑了上去,将吕小环摁倒。不管吕小环用意是什么,在天子面前随便摸刀就有谋刺的嫌疑。就算天子不说,他们也不能让她这么做。
刘协挥挥手,命人解除吕小环的武器,也扔到地牢里去,和吕布夫妻关在一起。
见吕小环也被抓了起来,还多了个谋刺天子的罪名,吕布彻底傻眼了。
御帐之内,刘协与荀攸对坐。
“公达,你猜猜,这是谁的主意?”
荀攸笑道:“若是一计,必是陈宫无疑。”
“他这么大费周章,有何所求?”
“陛下想杀吕布吗?”
刘协微怔,诧异地看向荀攸。
“若陛下欲杀吕布,这就是最好的机会。”荀攸不紧不慢地说道:“有抗诏这个罪名在,杀吕布名正言顺,张辽、高顺等人无语可说。虽失吕布一人,陛下却能得到张辽、高顺数人,得大于失。”
刘协蹙起了眉心。
他意识到荀攸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很正经的劝他借此机会杀掉吕布,将张辽、高顺等人收为己用。
这次迎击鲜卑人的大战中,张辽、高顺表现突出,都升了官。张辽为荡寇将军,高顺为横野将军。但他们作为吕布的部下,有很大一部分功劳要记在吕布头上。
吕布因此成了有功之臣,不仅温侯的爵位保住了,而且得到了实打实的食邑五百户。
如果吕布不死,还活跃在战场上,还是张辽、高顺的直接上官,这种状况会一直持续下去。只要吕布自己不犯错,就可以借助张辽、高顺的功劳,步步高升,直到成为一方大将。
这显然不如杀了吕布,将张辽、高顺直接收归帐下为好。
“如果不杀吕布呢?”
“如果陛下不杀吕布,则魏夫人接受诏书,允许吕布纳妾生子。吕布心愿得偿,必视陈宫为恩人。有吕布为援,陈宫在北疆进可为显官,退可优游于世。”
刘协眉梢轻挑。“好计谋,将吕布一家三口玩弄于股掌之上,自己却连面都不露一下。”
荀攸说道:“但陈宫此举,却是为陛下创造机会。”
“所以朕也要感激他?”
荀攸不说话,但意思却很明白。
刘协仔细想想。虽然觉得陈宫此计未免过于歹毒,却的确高明,堪和贾诩劝李傕、郭汜攻取长安的计策相比。
区别只在于贾诩是为了保命,陈宫却是为了仕晋。
“朕当如何处置?”
“陛下不妨坐观其变。张辽、高顺收到消息,必然会向陈宫请计。届时陛下决陈宫生死,只在片言只语之间。”
刘协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
荀攸这句话看似说得轻松,其实背后却用意深远。
陈宫将吕布一家当作筹码,作为自己的进身之阶。荀攸又何尝不是将陈宫作为筹码,来测试一下他对关东籍谋士的态度?
你可以说陈宫用心歹毒,但陈宫此计却是处处为朝廷着想,让人很难不动心,引为心腹。
这些顶级谋士,果然是算无遗策,杀人不见血。
第366章 釜底抽薪
刘协思索了很久,做出一个决定。
“公达,袁绍围攻东武阳,破城了么?”
荀攸摇摇头。“没有消息,不清楚进展。”
朝廷控制的州郡有限,对洛阳以东地区的了解还停留在传言的阶段,信息滞后极其严重。袁绍围臧洪于东武阳还是吕布带来的消息,几个月过去了,结果如何,他们并不清楚。
没有收集信息的渠道,即使聪明如荀攸,也无法仅凭猜测来判断。
但刘协的重心并不是臧洪生死,而是中原形势。
“若是袁绍攻破东武阳,充豫青徐的形势会如何发展?”
这一次,荀攸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刘和足以牵制公孙瓒,袁绍可以渡河,将兖豫青徐收入囊中,然后进兵荆州。届时,骠骑将军将面临三面夹击。”
“曹操会如何应对?”
“他实力不足,名声又不好,除了向袁绍称臣,只能退守洛阳。”
“朕想委任陈宫为使者,安抚关东,以试其能。”
荀攸眼皮不由自主的跳了跳,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天子这个想法很诡异,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而且天子的态度很明确,这不是商量,而是决定。
“陛下,若陈宫不归……”
“若不归,便不归。”刘协从容说道:“朝廷虽是用人之际,却不能强人所难。若陈宫欲归隐山林,朕岂能勉强?”
荀攸恍然大悟,哑然失笑,拱手道:“陛下高明。”
“那就有劳公达转达,免得相见两不欢。”
陈宫手里握着一笔书简,走出大帐,看了一眼帐门外的荀攸,含笑拱手见礼。
“不知侍中到访,有何指教?”
荀攸转身,下巴微抬。“大地回春,草色若无,河水清澈,公台可有意走走,看看这建安新气象?”
陈宫眉梢轻扬,不禁莞尔。“正当如此。”
两人并肩而行,轻声说笑,仿佛多年好友。
其实荀攸比陈宫大十几岁,两人并不是一个年龄层的人,以前也没有多少接触。只是离家千里,既然都是豫州人,就有了同乡之谊,自然而然地亲近起来。
但荀攸主动来找他的机会并不多。
正如荀攸所说,大地回春,河中浮冰消解,大河两岸有了淡淡的草色,充满生机,充满希望。牛马散落在附近的河谷中,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嬉戏,偶尔背两句刚学的新书。
“此情此景,可是公台所愿?”荀攸举目四顾,神态悠闲。
陈宫没有立刻回答,目光看向远处。良久,一声长叹。
“侍中,我是东武阳人。臧洪据东武阳而叛袁绍,不论孰胜孰负,东武阳都会有无辜死伤。纵使眼前美景如画,我又如何能安心?所思所念,唯有王师东出,平定天下。”
荀攸有些惊讶。“你是东武阳人?”
“是的。”
“臧洪能守住东武阳么?”
陈宫低下了头。“臧洪慷慨,能得人心,又出身将门,通晓战法。即使以袁绍的实力,也未必能轻易破城。但臧洪守得越久,东武阳越危险。”
“你是担心袁绍报复?”
陈宫苦笑。“袁绍外宽内忌,东武阳支持臧洪叛变,自然是他的敌人。不施以惩戒,如何能内泄愤怒,外施兵威?”
荀攸理解地点点头。“天子也有这样的担忧,所以想劝袁绍罢兵,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公台可有兴趣走一遭?”
陈宫停住脚步,神情愕然。
荀攸缓缓转身,一动不动地看着陈宫,脸色带着淡淡的笑意。
过了好一会儿,陈宫收回目光,吐了一口气。“既然是天子的意思,宫敢不从命。”
荀攸拍拍陈宫的手臂。“公台,努力,天子对你期望甚高。此次出使,你要救的不仅仅是东武阳,还有整个关东。”
陈宫眼中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
他就是走投无路,这才不远千里,来到北疆。结果天子又委任他为使者,派他去劝袁绍罢兵,拯救东武阳于水火。
他不觉得这是天子的意思——天子太年轻,看不破他的计策,也不会有这么阴毒的手段——这肯定是荀攸的建议。
既然如此,解释就没有意义了。
“何时起程?”
“救人如救水火,自然是越快越好。”荀攸说道:“你收拾一下,天子马上就会召见你。”
“喏。”陈宫躬身一拜,转身离去。
荀攸暗自叹息。他有点明白为什么天子要这么做了。
刘协召见了陈宫。
陈宫来得很快,衣冠整齐,一副即将远行的模样。
说了一些场面话,问了一些陈宫对天下形势的见解后,刘协拜陈宫为侍御史,持节出使关东,劝袁绍、臧洪罢兵,并征臧洪入朝。
陈宫领了印绶、诏书等物,立即登车起程,无半点停留之意。
当高顺、张辽收到消息,赶到美稷来,打算向陈宫问计时,才知道陈宫已经离开了美稷。
无奈之下,他们只得硬着头皮来见刘协。
刘协问了他们最近的情况。
高顺、张辽驻扎在美稷附近百里以内。除了镇抚地方之外,大部分时间都是练兵。晋升为杂号将军后,他们麾下的兵力增加到了两千人,大半是新兵,急需高强度的训练。
刘协特别问了张辽麾下的李药师。
李药师自称是李陵后人,但他出生在北疆,除了一口还算流利的汉话之外,与匈奴人也没什么区别,还是被当作匈奴人看待。
李药师因功拜为都尉,指挥两曲匈奴骑兵。
他因为通晓医药,之前兼作军中医师。华佗来了之后,刘协将军中医师集中到一起,进行以外科手术为主的医术培训,强化战场救护能力。
刘协和张辽商量,想将李药师也调入太医署,配合华佗做事。
张辽表示回去问问李药师的意见。李药师一心想以军功立身,证明祖先的荣耀,未必有兴趣从医。
刘协有些惋惜,却也没有强求,只是让张辽转达一下他的意思。
张辽、高顺随即来见吕布。
看到左膀右臂,已经在地牢里关了三天的吕布大喜。“文远,子平,你们可算来了。见过天子了?”
“见过了。”
“见过陈公台了吗?”吕布背对魏夫人和吕小环,拼命地眨眼睛。
张辽沉默,高顺淡淡地说道:“我们来之前,陈宫已经被天子拜为侍御史,持节安抚关东了。”
吕布脸色大变,脱口而出。“这竖子,竟敢卖我求荣。”
缩在角落里,形容憔悴的魏夫人虽然看不到吕布的脸色,却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期盼着天子赦免他们的消息。一听吕布这话,顿时反应过来,纵身跃起,扑到吕布背上,张口咬住吕布的脖子。
“你这负心汉——”
吕布猝不及防,“嗷”的一嗓子叫了起来,下意识地肩背用力。
魏夫人被甩了出去,重重地撞在地牢壁上,当即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第367章 一家三口
吕布慌了手脚,一边救治魏夫人,一边大骂陈宫阴险,将他一家三口的性命当作筹码,换取自己的前程。
虽然吕布说得不清不楚,高顺、张辽也是一知半解,却也清楚吕布又被陈宫利用了。
对他们来说,这并不意外。
从一开始,陈宫就是利用吕布,从来没有真正效忠过吕布。
只是吕布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罢了。
魏夫人醒来后,像愤怒的母虎一般,抓住吕布又撕又咬,搞得吕布很狼狈,不仅身上的衣服被撕碎,脸上也多了几道新伤。
吕小环也傻了。她不知道如何面对这种情况,更不知如何处理,缩在角落时哭泣。
高顺、张辽也不敢劝,默契地退到远处,相顾叹惜。
等魏夫人闹得累了,抱着吕小环抽泣,吕布也反应过来了。
陈宫已经走了,没人帮他收拾这个烂摊子,他只能自己想办法。
但他想来想去,似乎除了杀出去之外,也没什么好办法。
抗诏是死罪,就算高顺、张辽愿意为他求情,最后也是免死而已,官爵肯定是保不住了。
他可是掘过皇陵的人,天子之前放过他,是迫于形势,不得不接受。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还不趁机报复?
吕布越想越后悔,将陈宫恨入骨髓,却无可奈何。
陈宫已经走了。他的箭射得再准,也射不到陈宫。赤兔马跑得再快,也追不上陈宫。
“子平,文远,奈何?”
“向天子请罪吧。”高顺面无表情。“天子英明,必不会为陈宫奸计所惑。”
张辽赞同地点点头,又加了一句。“天子以并凉为根基,以关东为敌,绝不会杀君侯,而遂关东人之志。只是经此一事,君侯亦当有所警惕,不可再轻信人言。”
“这些关东读书人,没一个好的。”吕布咬牙切齿。“老子要是再信他们,不如自我了断。”
“还有,君侯抗诏属实。天子纵使不杀你,只怕也会有惩戒,希望君侯能够忍耐一时。”
“应该的,应该的。”吕布连连点头。
高顺、张辽又交待了一些事,辞别吕布一家,向刘协回报。
刘协听了,险些控制不住表情。
这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吕布这一次被陈宫害得这么惨,估计以后再也不会相信陈宫了,甚至不会相信任何一个读书人。
没有可以信任的谋士,他终究只是匹夫之勇,成不了大事。
刘协吩咐高顺、张辽各回驻地。
他会赦免吕布,但是不能现在就放,要再熬吕布几天,让他好好反省一下。
高顺、张辽心领神会,拜别而去。
刘协随即命人加强了地牢的看管,又减少了饮食的供应,让吕布保持半饥饿状态。既不断绝他的希望,又不让他看到希望。
吕布心中有愧,又不忍心看妻女挨饿,只能省下有限的食物,先让妻女吃饱,自己吃点残羹冷炙。实在没有,就干脆饿着。
仅仅两天功夫,吕布就崩溃了。再三恳求看守他的虎贲侍郎,求见天子。
深夜,处理完政务,刘协抽了个空,来到地牢。
被饿得头晕眼花的吕布看到天子出现,喜出望外,跪倒在地牢中。
“罪臣布,拜见陛下。”
魏夫人、吕小环也跟着跪倒,却不敢说话。
被关了几天,她们也意识到天子不仅仅是身份尊贵,他手里掌握着生杀大权。即使勇猛如吕布,也无法正面与天子为敌。
刘协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虎贲侍郎放下梯子,让吕布等人出来。
吕布洗漱后,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来到天子御帐,报名请入。
刘协坐在案后,面前是堆成小山的公文。他静静地看着吕布一家三口跪倒叩首,伏地不起。
“温侯,知错了吗?”
听到“温侯”二字,吕布心中松了一口气,至少爵位保住了。
“臣知错了。”吕布再拜。“臣受人蛊惑,冒犯君威,罪当不赦,死有余辜。只是臣妻女无罪……”
话音未落,魏夫人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叩首道:“陛下,妾出言不逊,死不足惜。唯妾夫君、女儿小有武勇,尚堪一用,请陛下垂怜,赐妾一死,饶他们一命,将功赎罪。”
刘协语带讥讽。“你若是死了,温侯可不就是纳妾的事了,而是续弦。”
“妾既然已死,也就管不了他的事了,由他去吧。只怕陛下作主,别让他欺负妾的女儿,妾愿在九泉之下,为陛下祝福。”
刘协听得直皱眉。
这虎娘们,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么瘆得慌呢?
“你这意思是不是说,只要你活着,他就别想纳妾了?”
魏夫人犹豫了片刻,用力点点头。“妾宁死不肯奉诏。”
吕布连忙说道:“陛下,臣不纳妾了。臣有女儿小环,心愿足矣……”
“住口。”魏夫人低声喝道:“我还能生,你少往别的女人床上钻就好了。”
吕布面红耳赤,就像被魏夫人撕去了整张面皮似的。
刘协面庞扭曲,莫名焦灼。
这什么神仙家庭?
这是天子面前,你们严肃一点好不好?
是可忍,孰不可忍?朕要是笑出声来怎么办?
一旁的蔡琰低着头,但肩膀控制不住的抽动,手里的笔在纸上划出一道扭曲的线。
“嗯咳!”刘协咳嗽了一声,带着愤怒。
“吕布,念你作战有功,免你一死。削户三百,免去官爵,闭门自省一年,以观后效。”
刘协挥挥袖子,示意吕布可以出去了。
见天子脸色不好,吕布不敢多说,拉起魏夫人和吕小环,谢了恩,转身出帐。
走到帐门口,吕小环突然反应过来,转过身,可怜兮兮地看着刘协。
“陛下,臣……臣也被罢免了吗?”
刘协没好气的反问道:“有没有罪,你自己不清楚?”
吕小环这才想起来,自己可是有谋刺嫌疑的,说起来比母亲魏夫人抗诏更严重。只是想到自己好容易成了郎官,这才当了没多久,就被罢免了,心里实在有些不甘心。
“不过你可以继续跟着蔡令史读书习礼。”刘协说道:“能不能官复原职,就看你表现了。”
吕小环喜出望外,随即又问道:“那臣还能跟着羽林骑训练吗?”
刘协本想拒绝,可是看了吕小环那眼巴巴的模样,又改变了主意。
“如果书读得好,可以参加训练。”
“谢陛下。”吕小环挣脱了吕布的手,重到刘协面前,趴在地上,用力叩了两个头。“陛下最英明了,臣以后谁的话也不听,就听陛下的。”
刘协一手抚额,一手连挥。
你可赶紧走吧,朕实在是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