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8章 死有余辜
虽然对党人与张角有瓜葛深感不满,荀文倩还是不能坐视不理。
荀氏还有十几口人在邺城。
她为荀谌准备了一些路费,又关照荀谌经过洛阳时,最好与袁术见一面。
袁术的女儿袁衡现在是天子身边的尚书,有进言的机会。就算帮不上忙,至少也能了解天子最近的心态,避免在天子心情不好的时候去触霉头。
听到袁术的名字,荀谌就像吃了苍蝇似的难受。
但他还是接受了荀文倩的建议。
救人要紧,受点气就受点气吧。自从袁绍被俘,他们已经被袁术羞辱过无数回了,不在乎多一回。
辞别荀文倩,荀谌又赶到司徒府,拜见杨彪。
杨彪也收到了邸报,正和祢衡讨论。得知荀谌来了,立刻命人请进。
祢衡坐着,没有起身,只是翻了个白眼。
荀谌知道他是个狂生,也不和他计较,向杨彪行礼后入座,随即说明来意。
他希望杨彪能以司徒的身份出面,请天子下恩诏,赦免邺城里的大部分人,而不是逼着审配等人死战,最后殃及无辜。
荀谌话音未落,祢衡就笑了。
“城里有无辜吗?我不觉得,尤其是那些后来入城的,简直是死有余辜。”祢衡站起身,甩了甩袖子。“竟想以区区一州,对抗天下,以武力抗拒度田,真不知道他们哪来的勇气。”
荀谌忍不住反驳道:“那是冀州人不自量力,与我汝颍人无关。”
“你汝颍人寄希望于不自量力的冀州人,不一样有眼无珠?”祢衡嘿嘿一笑,毫不掩饰嘲讽之意。“这天下,就是被你们这些有眼无珠的汝颍党人和不自量力的冀州人搞乱了,死不足惜。”
说完,不等荀谌作答,便拂袖而去。
荀谌气得脸色通红。
杨彪摆摆手,一边说一边摇头。“友若,不要与他计较,少年气盛,看谁都像傻子。我也经常被他奚落的。”
荀谌不解。“既然如此,那杨公还用他为掾?”
杨彪笑道:“他虽然嘴臭,但处理公务的能力的确很强。用他为掾,我才睡得着。你在长安也有些时日了,我司徒府所出的文书政令,可有什么不妥的?”
荀谌想了想,倒是挑不出什么毛病。
托邸报印行便利之功,如今三公要出什么政令,通常都会同步发行在邸报上,供人公开讨论。司徒府负责天下民生,事务最为繁杂,公布的政令举措也最多,引发的讨论也不少,但最后都得到了大家的认可。
荀谌开始以为是杨彪的功劳,现在才知道,原来都是祢衡的功劳。
“杨公,你对天子的最后通谍如何看?”
杨彪抚须沉吟。“我觉得问题不在天子,在审配。本初被俘之后,他就不该起兵。说他不自量力都是轻的,要我说,他是自作孽,不可活。”
荀谌苦笑。“审配、田丰死有余辜,可是我汝颍人却是无辜的。”
杨彪眼神一闪。“严格来说,也不无辜。”
荀谌愕然,瞪大了眼睛,盯着杨彪。
杨彪澹澹的说道:“凡事有因必有果。当初你们以为大汉天命已绝,一心想改朝换代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株连九族的可能。恕我直言,就算大汉天命已绝,应天革命的也不会是你们党人。党人行事偏激,不足以成事,却能败事,与审配、田丰并无区别。”
荀谌一声长叹,长身而起,拱拱手。
“杨公虽年高,却能与时俱进。小子自愧不如,就此别过。”
杨彪轻笑一声,不以为然。“都说你兄弟并称才俊,何伯求却独重文若,看来是有道理的。友若,你虽是兄长,想救人,却还是多听听文若的意见吧。”
荀谌沉默了片刻,再拜,起身离去。
刘协走在辎重营里,看着一个接一个的粮囤,微微皱眉。
“魏郡有这么多粮么?不会是将百姓的口粮都收来了吧。”
行魏郡太守杨俊应声答道:“请陛下放心,臣已经下令各县严查,但凡有逼百姓多纳粮以邀功的,一经查实,就地革职。相关文书也已经发到各乡里,确保每一个百姓都知道自己应该纳多少粮。”
“魏郡有多少户口?多少土地?”
“陛下问的是现在,还是以前?”
刘协转头看了杨俊一眼。“当然是现在。”
“魏郡现在有十一万七千八百九十一户,四十八万一千一百六十五口。”
刘协想了想。“每户才四口多一点?”
杨俊点点头。“大难之后,老弱死伤最重,几乎家家都有新葬。”
刘协叹了一口气。这句话背后,很可能就是吃人的惨剧。
杨俊接着说道:“魏郡户口最多时,接近十三户万,七十万口。如果算上隐匿的户口,应该在百万口左右。现在只有不到五十万口,有充足的土地可以分配,百姓自然有更多的粮食可以缴纳。陛下看到的这些,都是按照朝廷制度征收的。如果还有不足,以市价收购,再增加一百万石应该不成问题。臣担心的只是大量收购,会导致粮价上涨。是以,臣建议陛下可以临时增税,待攻克邺城之后,再免除魏郡几年租赋作为补偿,使百姓与陛下同欢。”
刘协笑笑,没有接杨俊的话题。
一百万石,够十万人吃两个月。考虑到供应大军的不仅仅是魏郡,魏郡其实只要供应五六万人,一百万石就可以增加四个月。加上已经运到大营的,可以维持大军再战一年。
邺城可等不了一年。
撑死了,邺城还能坚持半年。
杨俊这么说,就是想给魏郡百姓争取福利,借着君臣同欢的由头,免除几年赋税。
这个面子不是不能给,但他要留给其他人。
杨俊只是暂时代理魏郡太守,是为了证明他的能力。如今目的已经达到,可以将杨俊调走了。
魏郡太守已经许给了蒯越,他不能食言。
他还要借着这个机会,收买荆州的人心,让荆州多出点血。
魏郡粮食再多,百姓再热情,也不能竭泽而渔。
“君侯,你觉得杨卿施政如何?”刘协转头问王端道。
王端被太阳晒得满脸油汗,头晕脑胀,根本顾不上分辨,连连点头附和,大赞杨俊能干。
刘协说道:“如此干才,确实难得,不如就让他任赵相,也算是我对赵国的一点关照,如何?”
“当然好,当然好。”
刘协转头看着杨俊。“杨卿,委屈你了。”
杨俊大喜过望。
赵国户口虽然不如魏郡,却是天子生母的家乡。能到赵国为相,这是天子对他能力的认可啊。
天子的亲信诸葛亮,就在邯郸任县令。
“愿为陛下效劳。”
第929章 后生可畏
刘协随即又问起了魏郡的户口增减。
据他所知,经过多年大战,魏郡应该没有近五十万人。
杨俊早有准备,一一解释。
魏郡现有的人口中,只有六成,大约三十万人是魏郡本地人,这其中还有一部分原本不在名籍,是大户的部曲、佃户,也就是所谓的隐户。最近增加的四成人口中,有一半是刚刚落户的黑山军,还有一半是兖州人。
黑山军落户的事,刘协知道,所以杨俊简单地说了几个数据,然后就将重心放在了兖州迁来的百姓上。
兖州经历的战事比冀州更为惨烈,户口损失也更多。山东太平之后,不少外出逃难的人陆续返回,却发现兖州并没有推行度田,除了陈留之外,连试行度田的郡国都不多。
后来听说天子在魏郡度田,不少人就跑到魏郡来了,前前后后有十万人。
其中有些人是去年就回到了兖州,但一直没有得到安置。
刘协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兖州没有度田,他是知道的。他在冀州强行度田,就是要给兖州打个样。但兖州人返乡后得不到安置,不得不逃到魏郡来,这事就有些离谱了。
大战之后,人口剧减,抛荒空闲的土地很多,不应该是很好安置吗?
杨俊解释说,兖州抛荒的土地是多,但真正的良田却有主。那些人大多有一定的实力,否则也不敢在兵荒马乱的时候留在兖州。趁着大量百姓外逃,他们不花一个五铢钱,就将那些良田收为己有。现在这些人又回来了,想去讨回自己的土地,也要看自己有没有这个实力。
刘协听完,手有点麻。
他搓了搓手指,强忍着骂人的冲动。
老子就在魏郡,与兖州一河之隔,这些混蛋还这么肆无忌惮。要是老子回了长安,他们又该如何无法无天?
更重要的是,如此明日张胆的事,朝廷中居然没有一点反应。
如果不是杨俊说起,他根本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你将魏郡的情况写成奏疏呈上来,朕要细看。”
“唯。”
刘协回到中军,命人将蒯越找来,通知他准备接任魏郡太守。
蒯越大喜过望。
他随大军行动大半年,也没什么战事,整天就是训练。原本还等着接任魏郡太守,后来得知杨俊做了魏郡太守,心也就凉了半截。
天子虽然许了他魏郡太守,但形势有变,有所调整也是常有事的。
突然之间,魏郡太守的印绶就摆在面前,藐越有点懵。
刘协也没和他多说什么,只是让他尽快和杨俊完成交接,以便杨俊赶到赵国上任。
蒯越喜出望外,谢恩之后,就赶去见杨俊。
听杨俊将魏郡的情况做了一个介绍,蒯越且喜且忧。
喜的是杨俊已经将大部分麻烦事都处理完了,就连今年的秋粮都已经征收完毕。他只要萧规曹随,就可以做个安稳太守。
忧的是杨俊做得这么好,他如果想给天子留下深刻印象,将来还能再进一步,难度实在不小。
左思右想之后,他找到了庞统。
庞统听完蒯越的担忧就笑了。
他对蒯越说,杨俊的确很有才干,但魏郡的发展才刚刚起了个头,上升的空间还有很大,你根本不用担心没事做。
天子的目标是实现王道。什么是王道?不仅仅是百姓安居乐业,耕者有其田,织者有其衣,七十能食肉,更要百姓过上更好的日子。度田只是基础,解决百姓最基本的温饱而已。
如何才能过上更好的日子?对眼下的魏郡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充分利用土地,提高粮食产量。
魏郡的土地能养活近百万人,现在却只有五十万人,还有不少土地抛荒。要将这些土地利用起来,就要改进工具,提高生产能力。
要改进工具,就要建立工坊,招聘工匠,打造效率更高的农具。
这些都是你可以做的事。不要急,如果能在一个任期——四年之内完成,每年都能让粮食的产量有两成左右的提升,四年之后,你就算不是考功第一的太守,也是知名的能臣。
当然,你如果觉得四年太久,想现在就有所报效的话,可以写信回去,告诉南郡的乡党新政的意义,让他们不要再观望了,立刻跟上朝廷的步伐。
比如今年的赋税赶紧交,不要拖拖拉拉的。
比如想出仕的年轻人尽快奔赴行在,参加选拔,不要摆名士的谱,等着朝廷去征召。朝廷正在大力推行教化,根本不缺人。他们想摆谱,最后会发现根本没人在乎他们。
蒯越如梦初醒,连连向庞统致谢。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真的迟钝。人虽然在行在,却对行在发生的这一切置若罔闻,最后还要庞统这个后生来提醒自己。
他立刻表态,要写家书回去,让从子蒯祺广邀亲朋,赶来行在,为朝廷效力。
当然,最重要的是将应交的赋税交足,不要拖欠,留下把柄。
如果有可能,最好将之前欠的都补上,哪怕是先补一部分也是好的。
审配站在城墙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城下。
一旁的旗杆上,绑着辛毗的兄长辛评。
辛评已经被绑在这里两个时辰,午后的阳光非常炙热,晒得他满脸油光,汗水出了一层又一层,浸透了衣服。他的意识已经模湖,连呻吟的力气都没了。
审配叹了一口气。“看来辛评一个人还不够,那就把他的家人也带上来。”
审英的脸抽搐了一下,偷偷看了审配一眼,却不敢拒绝,走到一旁,挥了挥手。
一会儿功夫,一阵哭喊声响起,十几个人被士卒押了过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惊恐万状,失魂落魄。有的拼命挣扎,大声哭骂,有人偷偷哭泣。
只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一声不吭,默默的走在人群中。
审配看得清楚,有些诧异,招招了手,命人将小女孩带了过来。
“你叫什么?”
小女孩静静地看着审配面前,双膝微曲,行了一礼。“辛宪英。家父讳毗,字左治。”
审配点了点头。“我听过你的名字。可惜了,如果日落之前,令尊还不现身,你今天就要死在这里。如果你恨我的话,可以在黄泉路上慢点走,我应该很快就会到。到时候你再报仇,想杀想剐都可以。”
辛宪英仰起头,打量着审配,忽然笑了笑。“我年纪小,又是女子,怕是抢不到机会。”
第930章 化敌为友
审配眼神微缩。“不愧是汝颍子弟,果然伶牙俐齿。虽是女子,你亦是魁首。”
过了一会儿,他又笑道:“待会儿先杀你。”
辛宪英欠身施礼。“多谢审君。”说完,牵着母亲的手,向前走去。
审配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举起手,正准备叫人先杀了辛宪英,一个中年妇人横身抢到他的面前,将辛宪英挡在身后,平静地看着审配。
“审正南,何必与一个孩子计较。你要杀,就先杀我吧。”
审配盯着妇人看了片刻,有些眼熟,却叫不上名字。
“你又是谁?”
“我少为荀氏女,长为辛氏妇。”妇人轻笑一声:“幽燕都护荀攸就是我的从子,杀我是不是比杀一个孩子更有用?”
审配感受到了荀氏眼中的不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杀你就杀你,你以为我不敢么?你也不用抢,辛左治不露面,今天你们都要死。”
他目光一扫,看到了荀氏身后面色苍白的少年。“这是你儿子吧?”
“我儿辛韬。”荀氏将少年轻了过来。“问审君安好。”
辛韬颤抖着走到审配面前,躬身行礼,却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审配笑了,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荀氏。
荀氏摇摇头。“小子无用,曾不如一女子。天下人皆以男为尊,以女为卑,唯有天子尚男女平等,可见高明,非庸俗可比。”她面带微笑。“审君以九族之力,与天子为敌,虽不自量力,却也勇气可嘉,当浮一大白。”
审配的笑容僵住了,脸颊抽搐了两下。
他身后的审英更是脸色苍白,冷汗涔涔,眼神不由自主的瞟向审配,嘴唇颤抖。
天子有诏,如果审配肯降,作为首恶,他和田丰是必死无疑的,但审氏子弟和田氏子弟却有可能幸免一死,被流放海外。如果审配不肯降,那就是族诛,他们这些人也只能跟着死。
作为人子,他应该义无反顾的跟着父亲一起去死。
可是一想到诛九族的惨痛后果,他又无数次想劝审配放弃,莫作无谓之争,尽可能的减少损失。
但是他不敢。
审配的脾气,他是知道的。惹恼了审配,审配会毫不犹豫的先杀了他。
“审正南。”城下忽然传来一声高喊,接着脚步声响起,辛毗大步流星地走了上来,满头是汗,衣衫也湿透,粘在身上。
审配笑了。“辛左治,你终于肯现身了。”
“我听到消息就赶来了。”辛毗走到妻子与女儿面前,摸了摸辛宪英的小脸,又对妻子躬身一拜。“连累你了。”
他的妻子嘴唇颤抖,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辛毗又走到荀氏面前,躬身拜了一拜。
荀氏欠身还礼。
辛毗来到审配面前,昂着头,咧嘴一笑。“我来了。你是现在就杀,还是聊一聊?”
审配还没说话,审英抢先说道:“阿翁,君子一诺千金。既然辛君现身,那就先放人吧。若是谈不拢,再杀不迟。”
审配横了审英一眼,欲言又止。他挥挥手,示意审英将辛评放下来,一起带回监狱,又示意辛毗道:“走走?”
“敢不从命。”辛毗拱拱手,跟了上去。
审配背着手,沿着城墙慢慢地走着,不时地看一眼城外,眼神阴沉。
秋收已经结束,一块块麦地只剩下麦茬,像是斑秃的头皮。
朝廷大军围城,审配看着城外的麦子成熟也不敢出城收割,眼睁睁地看着天子派人将麦子收割一空。他曾打算让张郃、高览出击,阻挠天子收麦,或者直接烧了,却被张郃、高览婉拒了。
他们的理由是烧了这些麦子,天子还是要征粮,最后苦的是冀州百姓。
理由很正当,但审配却怀疑他们别有用心,说不定已经和天子达成了协议。
这让他对坚守邺城的信心受到了重创,不得不想办法逼辛毗现身。
“天子的最后通谍,你应该知道了吧?”
“知道了。”辛毗点点头。
“如果我非死不可,我一定会带上你。”
“这是我的荣幸。”辛毗笑道:“生时未能同心同德,死后或许能肝胆相照。”
审配转头看着辛毗,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你觉得有这可能?”
辛毗叹了一口气。“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汝颍人与冀州人不合,致使大好形势功亏一篑,两败俱伤,这个教训还不够惨烈吗?”
审配冷笑。“能从你嘴里听到这句话,也算是不易。”
“我虽不敏,知错就改还是能做到的。”辛毗停住脚步,看向城外的大营,轻轻地拍了两下城垛。“天子固然是英主,但若非你我不合,他也不会赢得这么痛快。引而不发,就能使汝颍人与冀州人互相残杀,想必他此刻一定很得意。”
审配也停住了,与辛毗相隔数步而立。
过了好一会儿,他幽幽地说道:“如果我肯降,他能放过我审氏一族吗?”
“不好说,我只知道,他现在最希望的就是你先将我汝颍人杀得干干净净,破城之后,汝颍人再以报仇为名,将你冀州人杀得干干净净。他肯定不希望你投降,所以也别指望他轻易答应放过你审氏一族。”
辛毗沉默了片刻,又道:“但诛九族的可能性应该不大。”
审配懊恼的握起拳头,用力砸在城墙上。“此子虽年轻,却用心歹毒。”
“也能理解。”辛毗眼中露出一丝苦涩。“孝桓、孝灵的殷鉴在前,要想与天下士大夫为敌,并且战而胜之,没点心机怎么行。当初世祖就想度田,最后不了了之,以后诸帝都有心无力,没想到这件事却被他办成了,也是天意吧。”
审配转头打量着辛毗,欲言又止。
他能感受到辛毗的无奈,正如他的无奈。
在天子面前,他们都是失败者。
天下的士大夫概莫能外,不管他们是追随天子,还是与天子对抗。
“还有转机吗?”
辛毗沉默了良久。“或许有吧,但你我都看不到了。”
“什么转机?”
辛毗慢慢转过头,迎着审配的目光。“敢问审君,是士大夫的渊源更久,还是皇帝的渊源更久?”
审配目光一闪。“当然是士大夫,皇帝才几百年。”
“是啊,皇帝才几百年,士大夫却是三代以来就有,薪火相传数千年。若不是张良、陆贾、贾谊、董仲舒辈前后相继,刘氏岂能为帝?几百年来,皇帝因士大夫而立,就算天子英武,又岂能弃士大夫而独存?四民为士,看似分而治之,其实不过是一时缓兵之计罢了。”
他一声冷笑。“这天下,最终还是士大夫的天下,不是皇帝的天下。”
第931章 善战者也
审配在反复权衡了一夜后,决定接受天子的最后通谍,献城投降。
天子的十几万大军围城,就算不进攻,困也能困死他。
胜负没有悬念,坚持也就没了意义。负隅顽抗,只会使杀戮更重,损失更大。
写好降表后,审配伏剑自杀。
收到消息后,田丰也自杀了。
袁熙早就等着这一刻,收到消息后,立刻接管了邺城的防务,命人树起白旗。为审配、田丰举哀的同时,割下他们的首级,连同降表,一起送出了城。
在辛毗的建议下,袁熙向北军中侯士孙瑞投降。
士孙瑞收到消息,一面派人急报天子,一面受降。
看到田丰的首级,沮授泪如雨下。
他知道审配死有余辜,田丰却是被审配拖累的。他已经致仕隐居,却被审配逼着出山,搅进了浑水,最后丢了性命。
以田丰的才智,本可以有一番作为。
士孙瑞最开心。
一场迫在眉睫的大战得以避免,成千上万的将士不用白白牺牲。至于他个人的荣誉,与这些相比微不足道。
更何况他觉得自己虽然年过半百,却还能再战十年,有的是立功的机会。
半日后,天子有诏书回复,接受袁熙的请降,所有人按照既定的方针处理。
审配、田丰已死,就不再追究。族人没为官奴婢,家产抄没。城中文武,二百石以上一律流放海外,具体地点待定。其他人等就地整编。
收到诏书之后,最开心的是辛毗。
汝颍人一直被审配囚禁,是审配的人质,与反叛无关,是以不在流放之列。
只有袁熙不能幸免。
但袁熙也不亏。他为了救母,犯险入城,又与辛毗联手,最终说服审配放弃了玉石俱焚的选择,也算是活人无数。虽然难逃流放之刑,却也赢得了美誉。
流放的诏书还没下达,已经有不少袁氏故吏表示愿意陪他一起流放。
士孙瑞入城,接管了邺城的城防,然后造好名册,带着袁熙等人到行在见驾。
刘协放下手中的名册,抬起手,看了士孙瑞一眼。
“士孙公辛苦了。”
士孙瑞含笑施礼。“能随陛下征伐,臣受益匪浅,就算些许辛苦也是值的。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陛下是谓也。”
刘协嘴角挑起一抹浅笑。“你不必奉承我。我既然接受了投降,就不会再变卦。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能不战而胜,我求之不得。”
士孙瑞如释重负,躬身再拜。“陛下仁厚,天下之福。愿陛下威名远播,益州俯首,天下太平矣。”
刘协一声叹息。“益州与冀州不同,不能报太高的希望。士孙公,你还不能解甲归田。益州的事,要拜托你。”
士孙瑞心情有些复杂。
一方面,天子将平定益州的事交给他,是对他的信任,也是让他位至太尉的诚意。
另一方面,这也意味着益州很难像冀州一样不战而降,一场激烈甚至旷日持久的大战在所难免。
虽然不期望如此,但他也却清楚,天子说得有理,益州不战而降的可能性不大。
原因也很简单,益州有地利可用,不像冀州一马平川,朝廷的大军可以直至城下。
“谢陛下。”
刘协随即与士孙瑞商量了对投降人员的安排,主要有两件事:一是将领的流放,一是士卒的整编。
对前者,刘协的态度很坚决,不管是张郃、高览这样的重要将领,还是曲军侯之类的低级军官,一律流放,没有例外。
不仅要流放,而且要打破编制,分散到不同地方,让他们没有重新集结的可能。
士孙瑞委婉的表达了不同的看法。
流放到海外,本来就不仅仅是惩罚,还有让他们开疆拓土、戴罪立功的意思。那些人之所以愿意降,就是觉得还有希望。审配之所以愿意投降,也是因为朝廷没有赶尽杀绝,还给冀州人留下了一线生机。
如果将他们打散了,那就只剩下惩罚的作用,没有戴罪立功的可能。
再善战的将领,如果没有一定的兵力可用,面对陌生的环境,也只有死路一条。
如果陛下只是想惩罚他们,不如将他们送去守边,或者没为官奴婢,随军征战。
只是如此一来,一则有失信的嫌疑,二来也是浪费。
冀州多名将,让已经称臣的名将当作普通士卒用,太可惜了。
对于后者,士孙瑞倒是没什么意见。
从袁绍入冀州开始,冀州已经有十年时间处于战争状态。如今好容易太平了,的确应该削减兵员,让更多的士卒回家务农,恢复生产。
最后,士孙瑞又提醒了一句。
攻城易,攻心难。
不管审配是否投降,有一两年时间,邺城必破。可是想要收复冀州人心,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冀州是否稳定,关系到大河以北的幽州、并州是否能得到足够的资源,也对北疆有着难以估量的意义。陛下既然想接下来平定辽东,驱逐胡虏,饮马北海,就不能不重视对冀州的人心得失。
而只有稳定了边疆,陛下才能腾出手来,从容推进中原度田,实现王道。
听完士孙瑞这句话,刘协心中一动,无声而笑。
他听懂了士孙瑞的意思。
冀州人的威胁容易解决,中原士大夫的利益却还没有真正触及。尽快解决冀州人心的问题,将冀州度田进行到底,才能将度田的主战场转移到中原。
“我再考虑考虑。”
“唯。”士孙瑞躬身而退。
出了中军大营,士孙瑞上了马,看着中军御帐的方向,长出一口气,说不出的欣慰。
对他来说,此行堪称完美。既得到了移师益州的机会,又说服天子调整了思路,以便尽快完成对冀州的消化。
天子虽年轻,却聪明睿智,非先帝所能及。
或许这一次能成功,真正改变大汉的命运。
“回营。”士孙瑞心情大好,一扬马鞭,就准备策马奔驰。
“中侯,那是……”亲卫忽然一声惊呼,指向远处。
士孙瑞顺着他的手一看,也不禁吃了一惊。“荀文若兄弟,他们怎么来行在了?”
片刻功夫,荀或、荀谌策马来到面前,看到士孙瑞,两人连忙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士孙瑞的马前,拱手施礼。
“见过士孙公。”
士孙瑞也下了马,一手挽着一个,笑道:“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荀或、荀谌互相看了一眼,低声说道:“不瞒士孙公,我们是来救人的。”
士孙瑞恍然,不禁哈哈大笑。“不用那么费劲了,审配、田丰已死,邺城已经投降,你们的家人也无性命之虞。”
荀或兄弟又惊又喜,不禁抚额而叹。
“幸甚,幸甚。”
士孙瑞笑容一收,随即又道:“性命虽然保住了,却不能不有所转变。友若,文若,你们都是少壮有为之士,要助天子一臂之力,共兴王道才行啊。”
第932章 千里而来
荀或、荀谌目送士孙瑞上马离开,转过头,面面相觑。
审配不战而降,这是好事,他们的家人安全了。
但不妙的是,最为顽固的审配都落得了这个下场,甚至没敢一战,天子的兵威可见一斑。在这种形势下,和天子讨论党锢问题,真是合适吗?
“士孙君荣一战成功,可喜可贺。”荀谌咂着嘴,幽幽地说道。
荀或没吭声。
他还在回想士孙瑞的那句话。
他曾与士孙瑞共事,知道士孙瑞不是那种得意忘形的人,借着刚立功的劲头教训他。这时候对他说这样的话,应该是觉得他侍君不够至诚,有待改进。
之前唐姬这么说,如今士孙瑞也这么说,足以说明他的确有问题。
是我落伍了吗?
荀或有些沮丧。他还没到四十岁,正当壮年,怎么就未老先衰了呢?
荀或心头有些神不守舍,连让人上前请见都忘了。正当荀谌准备提醒他时,刘琮从一旁走了过来。
“荀君?”刘琮歪着头,看了荀或兄弟两眼,有些不太敢确定。
“你是?”荀或看着刘琮,觉得脸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刘琮纵身下马,两步赶到荀或面前,拱手施礼,哈哈大笑。“原来真是荀君,久仰久仰。小子刘琮,家父讳表,字景升。”
荀或又惊又喜。“原来是刘景升之子啊。意,几年不见,你已经长这么大了,身手又是如此之好,我竟是不敢认了。”
刘琮大喜,笑得更加开心,嘴上却谦虚道:“荀君过奖了。我这一点本事,算不得什么,营里随便一个人都比我强。荀君这是刚来,还是准备走?”
“刚来,还没见驾。”
“通报了吗?”
“还没,刚好碰到士孙公,说了几句话。”
“哦哦哦。”刘琮连连点头。“那你们稍等一下,我这就入营,顺便为荀君通报。”
荀或拱手致谢。
刘琮去了,荀或看着他那挺拔的身姿,忽然想起了荀恽,心中泛起一丝牵挂。
也不知道荀恽在西域是生是死。
荀谌扯了扯他。“文若,直接见天子吗?不先打听打听。”
荀或叹了一口气。“兄长,天子待我至诚,我也不必顾虑太多。就算有什么分歧,当面说就是了,何必走门路,揣摩心意,反倒让人笑话。”
荀谌嚅了嚅嘴,没有再说什么。
他和荀或见面之后,本想按照荀文傅的建议,去洛阳见袁术,却被荀或拒绝了。
我们去见天子,还要袁术那货从中引见,这脸还要不要了?
为此,荀谌搞得很没面子。
过了一会儿,营中传出口谕,天子请荀或入营。
荀或整理了一下衣服,带着荀谌进了营。
两边是挺立的士卒。即使秋阳似火,这些将士还是站得像手中的长矛一样笔直,身上还披着甲胃。汗水沿着脸颊往下流,战袍早就湿了,他们却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荀谌看得仔细,不由得心中暗自感慨。
能有这样的精锐,审配自杀献城也算是明智之举。真的开打,邺城肯定守不住。
他在袁绍麾下多年,知道审配的能力,也知道冀州兵的实力。河北强弩兵的确战力很强,可是和天子麾下的精锐相比,还是差得太远。
“天子治兵,堪称名将。”荀谌说道。
荀或回头看了他一眼。“兄长,你这引喻不当。”
“是么?”荀谌笑了一声。他觉得荀或有些太紧张了,对天子也有些不切实际的推崇。在军营之中,将天子比作名将,有何不妥?
“名将治兵,治的是身。天子治兵,治的是心。”
“如何治心?”
“御营将士,既有西凉羌胡,又有黄巾旧部,还有不少是刚刚入籍的胡虏。”荀或扬扬下巴。“你能看得出区别么?”
荀谌四处看了看,有些头疼。
这些将士衣着都一样,精气神也差不多,一时之间,根本分辨不出。
天子能将这些人捏成一团,并且练成精锐,的确不容易。
两人来到御帐前,再次报名请入。话音未落,帐内便响起了天子的笑声。
“荀府尹不远千里而来,可是找到了实现王道的办法?”
说话间,帐门一掀,刘协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荀谌,他愣了一下。
“这位是……”
荀或连忙上前行礼。“陛下,这是臣的四兄荀谌,字友若。送袁绍归故里之后,他又赴长安参与论讲。这次随臣一起前来见驾。刚才臣一时疏忽,未曾向刘琮交待他的姓名,还请陛下见谅。”
“原来是你啊,久仰,久仰。”刘协嘴角挑起一抹澹澹的笑意,示意荀或兄弟入帐。“你们既然遇到了士孙君荣,想必也知道邺城的事了。这次来,正好与家人见面,也算是适逢其会。”
“陛下有征无战,乃冀州之幸,天下之幸。”
来到帐中,刘协赐了坐,没有着急问荀或的来意,先问起了荀谌在长安的见闻。
荀谌说了几句。
这段时间在长安,他的见闻的确不少,甚至可以算得上大开眼界。只是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件事:党事,没心思提其他的见闻。
从长安出发,到见到天子,他们一路行色匆匆,也没时间关注最新的邸报,不知道《党锢列传》有没有出新的内容,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向天子提供与党事有关的信息。
按理说,邸报发行之后,天下党人——或者党人的敌人——应该会闻风而动才对,大量的秘闻、信息可能已经送到了天子面前。
这也是他想见天子之前先见袁衡的原因之一。
袁衡与蔡琰交好,而蔡琰正是主持《党锢列传》编写的人。见过袁衡,至少可以了解进度。如果能和苑珪见一面,那就更好了。
但荀或不同意,直接拉着他来见天子了。
见荀谌不肯说,荀或便开了口。
“陛下,臣兄弟二人此次赶来,主要有两件事:一与邺城内的家人有关。如今他们已经安然无恙,实在是万幸。一与党事有关。臣读到了邸报上的文章,有些话如梗在喉,不得不言,所以来见驾,请陛下当面指正。”
刘协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荀府尹这么急切,甚至等不及书信往来,想必是非常重要的事。也好,说起党人,颍川荀氏是绕不过去的一座山。你既然来了,我们就敞开了谈,谈个痛快。”
“谢陛下。”荀或躬身致谢,正准备开口,却被刘协阻止了。
“这么重大的事,恐怕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解决的。此外,这件事由蔡令史主持,自然要请蔡令史旁听,并负责记录,作为将来着史的资料。你们也累了,先休息一下,待会儿参加献俘,与亲朋故旧见个面。等处理完了这些俗务,再找个时间细谈党事。”
第933章 底气不足
荀谌心情很复杂。
天子不想现在就谈,给了他一个缓冲的机会,这当然是好事。
可是天子语气中的调侃之意如此明显,邺城内的汝颍人也有意无意地被归为俘虏一类,显然没把他放在眼里,也不打算给荀或面子。
这可怎么办?
荀谌在一旁发呆,荀或却和刘协说起了今天河东的收成。
他原本有些担心。今年春夏之际雨水少,影响了麦苗生长,今年的收成比去年低了一些。
刘协很惊讶。
虽说河东的粮食还没有运到,但相关的文书他已经收到了。河东缴纳的粮赋并不比去年少,甚至还多了一些。
尤其是钱,比去年多了近两成。
“陛下,这有两个原因。”荀或解释道:“一是百姓感激陛下之情,希望能助陛下一臂之力,还是按去年的数额缴纳。二是今年麦子收成虽不好,蚕桑却大获丰收,仅桑椹就收了近十万石,能代替不少粮食。如今户户有桑,妇人在织坊做工,收成不亚于种地,各种税自然也多。”
说到这些,荀或心情大好。“也正因为种桑养蚕有利可图,河东大族也明白了陛下的深谋远虑。不少人主动度田,交出了多占的土地,补足往年的租赋。如今河东钱粮充足,百姓安居乐业,皆是陛下所赐。”
刘协命人取出河东郡的文书,又认真看了一遍。
说心里话,他多少是有些失望的。
荀或的能力没话说,但他的立场还是有问题。这么多年了,河东那些大族还占着多余的土地不放。如今被利益所诱,有些人为了追求更高的利润,主动向朝廷示好,交出了多占的土地,荀或就大感满意,甚至到他面前来表功了。
实际上,这么做的人很少,更多的人依然占着土地,还想兼得蚕桑的利益。
“作为首善,府尹任重而道远啊。”刘协放下了文书。“这次来得也好,在魏郡走走,取长补短吧。”
说着,他取出杨俊编撰的《魏郡度田记》,推到荀或面前,轻轻拍了拍。
侃侃而谈的荀或有些尴尬,讪讪地闭上了嘴巴,接过厚厚的文书,躬身领命。
“唯。”
荀谌看在眼里,更是心中一紧。
天子对荀或在河东的治绩并不满意,甚至不屑于隐藏,直接摆在了脸上,还让他和魏郡比一比。
魏郡刚刚收复半年,政绩就算好,又能好到哪儿去?
不知是哪个酷吏,为了讨好天子,不顾百姓死活,横征暴敛。
荀谌本想讽谏几句,可是一看天子的脸色,想想又咽了回去。
初次见面,天子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袁绍旧部,话说得太深不好。
——
谈了小半个时辰,荀或兄弟告辞出帐。
刘协让人给他们安排了住处。
出了大帐,荀谌就想去拜访蔡琰、苑珪,了解《党锢列传》的编写进展。荀或却拦住了他,拍拍手中的《魏郡度田记》。
“当务之急是两件事,一是与家人团聚,二是看看魏郡的情况,其他的都往后推一推。”
“为何?”荀谌大惑不解。
“兄长,你还不明白吗?魏郡度田,邺城大捷,有几个党人有功?党人不是远离战场作壁上观,就是在邺城中等着被人拯救。此时此刻,你为党人发声,谁会听你的?”
荀谌的脸顿时垮了。
“先了解情况,再作计较,莫做无谓之争。”荀或咂了咂,又道:“如果有机会,我想和杨俊见一面,或许会有所增益。”
“你认识他?”
“他是边文礼(边让)弟子。”
荀谌非常意外。
边让是陈留名士、大儒,服膺名教,杨俊作为他的弟子,怎么会成为一个酷吏?
这里面必有隐情。
“也好,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见见这位能吏。”
——
经过几轮磋商,邺城守军投降的程序得到了最终确定。
审配、田丰已死,袁熙成了当仁不让的核心。
献俘大典上,他去冠、肉袒,手里牵着一只白羊,脖子里挂着一根绳子,从邺城南门出发,步行前往天子行营。
他的母亲刘氏、妻子郭氏以及弟妹都跟在后面,一律着布衣,素颜,不带任何首饰。
再然后,是张郃、高览等文臣武将,他们和袁熙一样去冠、肉袒,只是不用牵羊。
眼在他们后面的,同是普通将士组成的俘虏,他们不用去冠、肉袒,只是一身布衣,低着头,一步步地跟着向前走。
对于投降,有不少人是心中不满的,他们觉得这个条件太苛刻,不如一战。
但审配、田丰已经自杀,群龙无首,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真要惹恼了队友,被当作投降的阻碍,说不定就被人砍了。
此时此刻,走在这屈辱的队伍中,不少人目露凶光。
最接近邺城的是前将军段煨和徐州刺史刘备的部队。为了预防万一,也为了参加这次献俘大典,他们都穿上了盔甲,带上了武器,严阵以待,不给这些俘虏一点反抗的机会。
虽然是大清早,天气不算太热,但穿着盔甲和战袍还是不太舒服,不少将士热得满脸是汗。
但是没有人报怨。
尤其是刘备的部下,他们曾被冀州军困在彭城里,曾在野战中被击败,深知冀州军的实力。此时此刻,他们却是作为胜利的一方,押解着向以精锐着称的冀州兵,心里别提都快意了。
看着这些满脸是汗,依然精神抖擞,队伍整齐的士卒,冀州军不禁暗自咂舌。
与这样的精锐作战,他们有多少胜算?
就算审配、田丰不死,城里的粮食也充足,邺城也守不住太久啊。
经过了段煨和刘备的营地,杨奉、董承接过了监视的任务,将俘虏们送过了漳水支流。
韩银顶盔贯甲,和姜冏等人一起来到河边,引着袁熙等人向前。
他们高坐在马背上,看着这群低头而行的俘虏,哈哈大笑。
韩银笑得最大声。
他经常听韩遂说,当初到洛阳上计,被袁绍等人冷落。如今他作为胜利者,随天子一起接受袁绍之子的投降,总算是一洗前耻。
唯一的遗憾就是袁绍本人死得太早,没有出现在队伍中。
“啧,这女人不错。”韩银一眼看到了袁熙身边的郭女王,眼睛一亮。
袁熙心里一紧,郭女王也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姜冏咳嗽一声。“少将军,不得无礼。他们是天子俘虏,就算你想要,也只能求天子赏赐,不能自己抢。”
韩银哈哈大笑。“仲奕,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可是天子驾前大将,岂是那种见人就抢的蛮夷?我只是感慨一下而已。不过,这女人虽好,比起甄坊主来,还是略逊一筹的。”
郭女王听了,眉头不由得一动。
第934章 献俘大典
甄宓站在观礼的人群中,静静地看着逶迤而来的队伍。
虽然隔得太远,看不清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但她知道那是袁熙,袁熙身边的那个身影则是他的妻子郭女王。
原本可能是她。
此时此刻,她非常感激舅舅张鸿。
如果不是张鸿打听到了赵云劝夏侯兰赴行在的消息,连夜从常山赶到中山,她很可能会迫于压力,接受联姻,最后跟着袁熙走在俘虏的队伍中,被人指指点点。
现在,她却可以坐在事先挑好的高处,吃着冰饮,从容地观看这场盛典,甚至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
邺城不战自破,和她主持的印坊有着不小的关系。
印坊印行的识字课本让更多的冀州百姓有了看懂朝廷文书的机会,更让他们感受到了朝廷的仁慈,知道盘剥他们的不是要度田的天子,而是以君子自居的高门大族。度田不是为了害他们,而是要让他们有活下去的权利。
天子才是他们的同路人。
在这样的思潮下,冀州的百姓踊跃纳粮,一举解决了大军的后顾之忧,让长期围城变成了可能。
同时,也击溃了邺城守军的军心。
他们不再是与天子作战,而是与整个冀州作战,怎么可能有取胜的希望。
甄宓已经接到了消息,她将作为有功之臣,参与庆功宴会。
“坊主,那个……便是袁熙么?”邢颙的夫人张氏指了指越来越近的身影,轻声问道。
“应该是吧。”甄宓点点头。“对了,尊夫邢君到长安了吧,可有消息传来?”
张氏笑了。“早就到了。司徒杨公、司空周公看了他的履历,都对他非常中意,想辟他为吏,没想到他却矜持起来,说要先看看长安的吏治再说。最近在太学和同文馆之间来回跑,忙得很,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要我看,他就是荷包太鼓了,不用担心生计,想趁机偷懒。”
甄宓微微一笑。“太学共聚天下英才,最近正在论讲大道,值得一听。同文馆主持中外典籍翻译,也是个开拓眼界的好去处。邢君志在高远,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你下次送信的时候,再送些钱去吧。男人手里没钱,难免俯仰于人,说话都不硬气。”
“他吃我的,喝我的,还硬气个屁?”
“话可不能这么说。”甄宓掩唇一笑。“男人的面子还是留的,真要逼急了他们,说不定又要闹出什么事来。你不知道,当初天子为了提倡男女平等,建立女骑,遭了多少非议。直到马督战场立功,斩杀了红日部落的大帅落置鞬落罗,非议这才少了些。”
张氏艳羡不已。“这西凉人就是勐,连一个女子都能上马杀敌。”
她想了想,又道:“怪不得天子放着山东不管,先北征并州,西定凉州。少年英雄,果然与众不同,一下子就抓住了要害。如今十万并凉大军在手,天下有谁能敌?”
“是啊。”甄宓附和着,眼中露出异样的光芒。
远处传来卑湛的叹息声:“张儁乂真是数奇,身负名将之姿,却遭此屈辱,太可惜了。”
旁边有人说道:“还不是那些汝颍人害的。他们倒好,全身而退了,只剩我冀州人丢脸。”
“读书人就没几个真君子,都是满腔的仁义道德,满腹的贪财好利。”
“嘿,你怎么说话呢?”卑湛忍不过,急赤白脸地与人争吵起来。
甄宓、张氏互相看了一眼,忍俊不禁。
——
刘协端坐在将台之上。
炙热的阳光晒在甲胃上,热得烫手。
他浑身湿透,就像泡在水中一般。汗水还在不停的流,根本没有干的时候。
但他还是拒绝打伞。
天子有青盖伞,不仅可以遮阳,还能彰显天子的气势。
但他拒绝了。
为了避免意外发生,无数将士高度警惕,全副武装。他又岂能打着伞,布着扇,甚至是吃着冰饮降温?
要想和将士们同心同德,首先要和将士们同甘共苦。
他什么也不用说,只要往这儿一站,满营的将士就知道他是他们的天子,是他们的无上将军。
xiaoshuting.info
这个道理很简单,却没有几个人能做到。
知易行难。就算是深谙人民力量的他,此时此刻,也是在煎熬,凭着一股气,坚持坐在这里。
后世之君能做到吗?不知道,应该很难。
一匹快马缓缓而来,马背上的韩遂腰背挺直,比往日更加挺拔。
“抚军大将军,臣遂,启禀陛下,俘虏袁熙及麾下文武已至营门,请陛下检阅。”
刘协点点头,一旁的刘琮上前,挥了挥手中的旗帜。
“天子有诏,传俘虏袁熙等入营。”
一瞬间,鼓乐大起,万众欢呼,充满激昂之气。
在雄壮的军乐声中,袁熙等人一步步走进了大营。
徒步行进十余里,对普通士卒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对袁熙等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艰苦的旅程,大多数人已经筋疲力尽,连袁熙手中的那只白羊都不如。
可是此时此刻,他们却不敢停下脚步。
雄壮的军乐,威武的将士,都是对他们心灵的震撼,将他们最后的一点倔强击得粉碎,生怕踏错一步,便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袁熙咬着牙,一步步的来到了天子面前,跪在地上。
“罪臣……袁熙,拜见陛下。罪臣无知,驭下不力,对抗王师……”
袁熙结结巴巴的说完请罪辞,然后拜了三拜,趴在地上,额头贴着发烫的土面。
张郃等人齐声附和,高呼死罪,也拜倒在地。
刘协依然一言不发,挥挥手,命人宣读正式的诏书。
条款都是之前商量好的,唯一有所调整的就是接受了士孙瑞的意见,没有将冀州籍将领的部曲全部剥夺,给他们保留了一些力量,让他们有在海外征伐的基础。
除此之外,刘协顺势宣布了一道诏书。
冀州战事结,天子将巡幸幽州,并使幽燕都护荀攸督幽州刺史杨弘、徐州刺史刘备、北海太守暂领青州刺史孙策征讨辽东。
天子特诏,使冀州新降将士随军出征,阵前效力。
听完这个消息,张郃、高览长出一口气。
第935章 见贤思齐
诏书发布之后,袁熙等人被安排到准备好的大营待罪。
庆功宴会之类的活动与他们无关。
袁熙坐在帐中,脱下已经被汗水浸湿的衣服,呆呆地坐在席上,一动不动。
郭女王顾不上自己,一边安排人照顾刘夫人,一边打来了水,为袁熙擦洗,换上干净的衣服。
袁熙伸手推开。“太热了,让我休息一会儿。”
“夫君,人生失意,在所难免。越是此刻,越是不能自暴自弃。”郭女王柔声说道:“既得天子恩诏,生死已无大碍,此刻便是谷底。夫君有一分努力,便有一分起色。”
袁熙愣了片刻,收回了手。“你听谁说的,彷佛有些道理。”
“妾就是这么过来的。”郭女王为袁熙穿上衣服。“妾当初家破,没入铜鞮侯家,若是以为此生便是如此,也和其他人一样为了一口饭便自轻自贱,又如何有机会侍候夫君?”
“嫁给我有什么好?”袁熙苦笑道:“这不是你的运气,而是你命苦。”
“不然。且不说袁氏四世三公,遗泽深厚。就夫君力挽狂澜,忍辱负重,拯救了成千数万人的性命,便有后福无数。天子刚刚下诏,许夫君随幽燕都护征伐,这不就是机会?”
袁熙听了,连连点头,沉重的心情不知不觉的轻松了许多。
有机会随荀攸征伐辽东,且不说荀攸会不会照顾他,就看那些愿意跟着他流放的部曲,他也有立功的机会,不至于要像一个普通的士卒一样亲冒失石。
“啪啪,啪啪。”帐外传来一阵掌声。
袁熙听了,连忙起身。出帐一看,不禁又惊又喜。
荀谌站在帐外,正一面鼓掌,一面含笑看着他。
“恭喜显奕,贺喜显奕。有此佳偶,将来必能成就一番事业。”
郭女王跟了出来,躬身施礼。
袁熙连忙介绍,郭女王又行了一礼,转身去为荀谌准备水。
俘虏营里只有水。
袁熙请荀谌入帐就坐,有些尴尬地拉了拉衣服。“友若兄,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两天。”荀谌泰然入座,欣慰地看着袁熙。“本以为你会大受挫折,没想到还能如此镇定,倒是出乎我的预料。”
袁熙窘迫之余,又有些欣慰。
若不是郭女王相劝,振奋精神,此刻的他肯定无法得到荀谌如此夸奖。
“友若兄,这次是来与家人团聚的么?”
荀谌咂了咂嘴,避而不谈。
他这次来行在,原本是有救人的目的,但家人已经安全了,比想象的更容易。反倒是党事,成了他现在最头疼的问题。
只是这件事不能和袁熙说,说了也没用。
“显奕,你今天是第一次见天子么?”
“是的。”
“观感如何?”
袁熙想了想。他其实没看到天子是什么模样,从入营到出营,他一直低着头,根本没有机会看天子一眼。就算想看,也未必看得到,天子坐在将台上,他跪在将台下,一天一地。
“汉家威严,果然非同寻常。”
荀谌的嘴角抽了抽,摇摇头。“汉家的威严早就扫地。若非天子,此刻坐在将台上的也许姓袁,也许姓曹,却不太可能姓刘。天子以少年之姿,扶大厦于将倾,诚非等闲可及。我原本不以为然,可是今天,我信了。”
袁熙抬起头,不解地看着荀谌。
他知道荀谌是个骄傲的人。也正因为如此,袁绍违背诺言,没有善待韩馥,荀谌才会与袁绍反目。这样一个人,突然对天子大加赞赏,绝不会是因为天子的身份。
“你没看到天子,可是你看到营中将士了吧?”
袁熙点点头。他的确看到了那些在烈日下汗流浃背,却依然不动如松的将士。
“天子在将台之上,和这些将士一样,不立伞,不掌扇,盔甲整齐,不动如山。我来了两天,虽然没能看遍诸军,但我可以肯定,天子所领的禁军是精锐中的精锐。就算没有北军,没有幽燕都护府,也没有徐州军和江东军,天子也能凭这些人马拿下邺城。”
荀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或许,我可以将范围扩大一些,天子可以横行天下,无人可敌。”
袁熙目瞪口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荀谌对天子的评价竟然如此之高?
荀谌露出一丝笑容。“年方弱冠,有如此体力,如此毅力,何事不能成?见贤思齐。显奕,你比天子只大几岁,经历相似。他能做到的,你为什么做不到?大汉有他,天下太平。袁氏有你,纵使不能代汉自立,也一定能在海外打出一片天地。”
袁熙恍然大悟。
他盯着荀谌看了半晌,忽然笑道:“你愿意与我同行,随时指教吗?”
荀谌眼神微闪。“我当然愿意,但是我还有一件大事没有做。等这件事做完之后,我就去找你。”
袁熙举起手掌。“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荀谌举起手,与袁熙三击掌。
“啪!啪!啪!”
——
刘协换了一身衣服,重新出帐,与荀或相见。
荀或一拜到底。“贺喜陛下。”
刘协澹澹地的一笑,伸手请荀或入座。“意料之事的胜利,不足挂齿。府尹这么快就来请见,想必不会是为了恭贺几句吧?”
荀或笑了。“陛下英明,臣这两天研习了一下杨季才(杨俊)的大作,又在附近转了转,受益匪浅,特地来向陛下汇报。”
“这是好事,却也不必如此着急。”刘协放座,将衣摆理顺。“你真没有其他的事?”
“没有。”
“既然没事,那就不用拘谨了。见过家人了吗?”
“还没有。”荀或笑笑。“臣这两天一直在大营附近,看了磨坊、洗衣坊,真是大开眼界……”
刘协抬起手,打断了荀或。“你刚才说没事的。”
“呃……”
“今天不谈公事。宴会之上,难免要喝酒,现在说公事也没用,待会儿就全忘了。”刘协笑道:“我们说点不重要的私事吧。”
荀或有点无奈。
他说没事只是谦虚一下,没想到天子当真了。
当然,这也可能只是天子不想说公事,故意拿这个做理由。
“就依陛下。”
“汝颍多人杰,你荀氏更是人才辈出。你和公达已经为朝廷效力,就不用多说了。前两天见过的荀友若,以及还没见过的荀休若,还有常有人在我面前提起的荀仲豫,他们有何打算?”
荀或微怔。“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刘协笑了笑。“有什么不明白的?其实就是一句话而已,他们愿不愿为朝廷效力?如果愿意,可以参加选拔。如果不愿意,那就算了,朝廷不强人所难,可以相忘于江湖。”
第936章 分而治之
荀或心中一紧。
天子看似说家常,其实话里有话。
他的意思很清楚,荀氏子弟愿意为朝廷效力,那就和其他人一样参加选拔。如果不愿意,那就相忘于江湖。
“相忘于江湖”是庄子里面的话,本意是互不相识,各不打扰,获得真正的自由。
虽说儒家也有隐逸之士,但是要让儒门像道门一样,与朝廷相忘于江湖,那是不可能的。
说得好听是相忘于江湖,说得不好听,不就是党锢?
天子这是什么意思?
是希望荀氏子弟踊跃参选,还是希望荀氏与朝廷保持一定的距离,以免势力过大,打破朝堂上的平衡?
荀或迅速权衡了利弊,躬身说道:“陛下旨意,臣稍后便向汝颍子弟传达。”
刘协笑了。
荀或这是棉里藏针啊。我说荀氏子弟,他直接把范围扩展为汝颍子弟。
不过这样也好,省得我再多一嘴。
审配走投无路,选择了投降,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好事。可是对他来说,这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城里的冀州人限于俘虏的身份,暂时没有入仕的希望,可是汝颍人怎么办?
他们人数太多了,一旦入朝,必然打破现有的平衡。
还是在豫州没有彻底度田的情况下。
这必须会产生一个不好的印象。不度田也没关系,不影响入仕。接下来再想在中原度田,只怕难度会更大。
刘协极想出的办法,就是提前改革选官制度。
改举荐为考试。
举荐只适用于熟人政治,极易形成结党——考试并不能避免结党,至少不像举荐这样名正言顺的结党。
不熟悉怎么举荐?关系不好怎么举荐?举荐的机会这么难得,被举荐的人怎么能不知恩图报,对举主尽忠?
袁氏为什么能那么嚣张?不就是因为四世三公,积累了太多的门生故吏。
实行考试,就是要将这个举荐权从官员的手中收回,归于朝廷。
不是归于皇帝本人,而是由公卿大臣和天子一体的朝廷整体。
这会动及所有有举荐权的官员利益,必然会引起反弹,是以即使有战胜之威,刘协也不敢轻举妄动。他和荀或说这些,是希望荀或以够以身作则,作个示范,探探士大夫的风声。
荀或的反应在他的意料之中。
荀或是君子,但他首先是士大夫阶层的代表。品德高尚的前提是他是既得利益者,一旦涉及到他自身的利益,他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如果考虑到他还是党人,那就更不能抱太大的希望了。
党人前仆后继,不就是希望能独霸仕途,将其他的竞争者都排斥在外。
也正因为如此,当他们被曹氏、司马氏父子杀得人头滚滚的时候,他们就不谈什么道德了,只要利益,清议也变成了清谈。
作为穿越者,刘协从来不会那么天真,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所谓的道德上。
没有利益,空谈道德,都是耍流氓。
正说着,士孙瑞来了。
北军人多势众,不仅校尉、假校尉、司马悉数到场,还有几个刚获得自由不久的汝颍人。
其中就包括辛毗、荀衍。
士孙瑞并没有辟他们为吏,只是说辛毗劝降有功,应该可以参加庆功宴会。荀衍则是来见荀或、荀谌的,多年不见,死里逃生之后,兄弟见上一面,人之常情。
如果天子求贤若渴,辟他们为吏,那就完美了。
刘协明白士孙瑞的意思,却没有说破。态度很热情,却绝口不是礼聘之事。
君臣入座闲聊,人太多,帐里坐不下,荀或就拉着荀衍、辛毗出去了。
“士孙公,征益州的计划,和他们说了吗?”
士孙瑞看了一眼麾下的校尉、假校尉们,微微一笑。“臣说了,只是他们不肯信,所以只好请陛下再说一遍了,免得他们心焦。”
二十多双眼睛转了过来,火辣辣的目光看得刘协有点不好意思。
“你们不要这么看着朕。”刘协摆摆手。“北军新练,进步很大,但这次未能实战,多少有些遗憾。趁着士孙公尚能饭,带着你们去攻益州,试一试刀。”
“陛下英明。”关羽挺身而起,大声说道:“臣亦以为,邺城不足以试刀,益州勉强当之。不仅可以水陆并进,突入益州腹地后,骑兵亦能大显身手。”
“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臣以为然。”魏杰起身,拱手施礼,豪气不让于关羽。
“臣亦以为然。”娄圭、徐晃等人纷纷起身,附和关羽、魏杰,只有沮俊坐着不动,神情漠然。
刘协看得仔细,笑道:“沮校尉有不同意见?”
沮俊慢吞吞的起身,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臣并非有不同意见。只是益州四塞之地,可不是邺城,任大军来去。臣本儒生,年纪又大了,这几年东奔西走,心力憔悴,怕是爬不得高山,有畏难之心。”
刘协看了士孙瑞一眼,士孙瑞也有些无奈。
沮俊消极怠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正好碰上大批冀州才俊被流放海外,心情更加低落。
刘协点点头。“沮校尉随朕西狩,的确是受累了。之前天下未定,不敢让你休息。现在好了,冀州平定,可以给你调整一下了。你说说看,是继续留在禁军,还是外放地方,卧治州郡?”
沮俊愣了一下,倒有些不好意思。
他是故意怄气,天子不与他计较,还在这么多人面前记他的功,要给他转官。
相比之下,倒显得自己有些小家子气了。
“臣岂敢。但使臣能胜任,不论官职。”
刘协想了想,转头看向士孙瑞。“刘章至今不肯入朝,执金吾虚悬多时,终究不是办法。不如就转沮校尉以执金吾,掌管京城卫戍,如何?”
士孙瑞立刻起身。“臣以为甚好。”随即又转向沮俊。“贺喜沮君。”一边说,一边向沮俊连使眼色。
沮俊有些懵了。
北军没有战功,连士孙瑞都没有赏赐,只能给他一个征战益州的机会,自己却平白转为九卿。
这不合适吧?
“陛下……”
“怎么,不愿意?”刘协面带微笑。
沮俊连夜离席起身,拜服在地。“臣……无功受禄,不敢当。”
“谁说无功?”刘协澹澹地说道:“朝廷西狩,诸君护持。华阴之战,诸君死战。这些难道不是功劳?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诸君的忠义,朕都记在心里,片刻不敢忘。之前冀州未定,天下不安,朕还要倚仗诸君统兵力战,不得不暂时克制。今日冀州已定,天下将安,当从沮君起,与诸君共天下。”
第937章 自以为是
刘协话音未落,沮俊已经泪流满面。
他这段时间情绪不高,一方面是因为天子对冀州逼得太紧,有歧视之义;另一方面也是觉得天子忘记了他们这些老臣的伴驾之功。
当初董卓、李傕乱政,天子朝不保夕,如果不是他们拼了老命的抗争,哪会有今天?
华阴之战,他们也是主力,士孙瑞、魏杰险些战死沙场。
可是天子在河东站稳脚跟之后,却只信任年轻人,不再重用他们这些忠心耿耿的老臣。北军好容易有了出征的机会,又改五校为八校,塞进来一堆少壮派。
换了谁,都会有脾气。
现在他知道了,天子从来没有忘记他们的功劳,反倒是对他们期望甚高。
现在他明确了不想再战,天子便提拔他为执金吾,可谓厚赏。
“陛下,臣……”
刘协离席而起,来到沮俊面前,亲手将他扶了起来,挽着他的手,轻轻拍了拍。“沮卿,冀州虽定,但人心未安,还要沮卿多多费心。还有,执金吾很清闲,用不着公与这样的大才,就让他随驾为侍中吧。朕最近忙得很,急需公与这样的大才帮衬。”
沮俊大喜过望,连忙招呼沮授过来谢恩。
士孙瑞看在眼里,暗暗点头。
天子这一手玩得太漂亮了,不仅让沮俊心结尽解,还让沮授从此归心。有了沮氏兄弟的升迁,冀州动荡的人心也能尽快平定下来。
天子没有排挤冀州,是审配等人自作自受。
这些话,不用天子自己说,沮俊兄弟也会说。
同样,将沮俊、沮授同时调离射声营,再提拔太史慈为射声校尉就没有了阻碍。
一切都水到渠成,不动声色。
“贺喜沮君!”与太史慈关系极好的关羽再一次站起身来,大声祝贺。
其他人也纷纷向沮俊、沮授表示祝贺,大帐里的气氛瞬间热烈起来。
荀或站在帐外,正和荀衍、辛毗说话,忽然听得帐中欢声笑语,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天子久在军中,和将领关系亲密,这才没说几句话呢,就这么开心了。
“沮君……怎么了?”辛毗耳朵尖,隐约听到了几声,多问了一句。
荀或、荀衍也凝神静听,果然听到了“贺喜沮君”之类的话语,不由得互相看了一眼。
这个沮君是指沮俊还是沮授?
“此战北军无功,莫不是天子酬沮公与居中斡旋之功?”荀衍小声说道。“若是如此,那左治想必也能因此入仕了。”
荀或眼神闪了闪,没吭声。
刚刚与天子谈的话题,他还没有转告荀衍、辛毗,想和荀谌、荀攸一起商量,尤其是荀攸。
在某些方面,他觉得荀攸比他更能准确的把握天子的心意和思路。
见荀或不表态,辛毗有些尴尬,连忙说道:“休若兄,我倒是无所谓的,至少是个自由身。陈长文才是麻烦,你们要伸以援手才行?”
“陈长文怎么了?”荀或微怔,心中不安。
他知道陈群在邺城。
因为荀文倩的事,陈群对荀氏意见很大,后来一直没有直接联络,并不清楚具体情况。
“陈长文因陈元龙事,与审正南反目,闭门谢客。如今审正南已死,陈长文却还是被认定为审正南同党。如果没人相救,怕是……”
荀或看向荀衍。“兄长,你知道这件事吗?”
荀衍摇摇头。“我只知道他为审正面座上宾的事,不知道他也成了阶下囚。这事说起来,文若啊,你若能帮,就帮他一回吧。不管怎么说,荀氏与陈氏三世渊源,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断了。”
荀或有些头疼。
他知道天子不喜欢党人,也不喜欢陈群,由他出面救陈群并不合适。
“我再想想办法。”荀或说道:“回头再和友若、公达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背后突然传来荀攸的声音。
荀或等人回头一看,见荀攸穿着一身便服,只在腰间挂了一口纯黑刀鞘的战刀,让他能看出他是高级将领,不是普通武士。
仔细看,还能看到他腰间用革囊装着的官印和绶带。
“公达,你什么时候来的?”
荀攸回身一指在一旁等候的麹义、鲜于辅等人。“我们刚才就到了,正等着陛下召见。”
荀或三人面面相觑。他们的确看到了那一群人,只当是一群普通将领,却没想到荀或也在其中。
就连辛毗也没注意到。
“两位叔父安好,友若叔呢?”荀攸拱手施礼,随即又道:“你们刚才说谁?”
辛毗把情况说了一遍。
荀攸眉头一皱。“我建议你们不要多事。”
“此话怎讲?”
“陈长文,我不是说他个人,而是所有像他这样的人,本是寒门,显达不过三世,却以世家门阀自居,一心想做道德君子,安坐而登公卿之位。天下哪有这样的事?眼下这形势,他是不能接受的,也无法忍气吞声,只要有机会,必然大放厥词,以示举世皆浊,而我独清。这样的人,救了又有何用?”
荀或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
不得不说,荀攸一针见血,直接戳破了陈群的底色。
陈群以家风为重,坚决的维护高门子弟的特权,不肯与普通士子往来。汝颍人将他与辛毗、赵俨、杜袭并列,他就觉得辛毗三人门户不能与他陈氏并列,觉得这是污辱他,不太愿意提及。
可是实际上,陈寔就是一个寒门,到他才是第三代。
这样一个把门户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怎么可能接受当今天子的观念,为朝廷效力?
当初因为荀文倩入宫的事,陈群就和他们翻了脸,觉得荀氏趋炎附势,德行有亏。现在就算救他出来,他就能感恩?
不,他只会觉得他们心中有愧,是他的道德力量无往而不利。
如果只是这样,那也就罢了。可若是他把这种自以为是带到天子面前,麻烦就大了。
“等会儿可能未必能与你们坐在一起。昨天或者后天,你们到我营里吧,我们再细谈。”荀攸打了个招呼,又对辛毗说道:“你知道我要征辽东的事吗?”
“征辽东?”辛毗连连摇头。
荀攸嘿嘿一笑,拍拍辛毗的肩膀。“别想东想西啦,跟我走一趟。多了不敢说,千石吏是囊中之物。”他又指了指麹义等人。“麹云天看好你,想请你做军师呢。”
第938章 机不可失
辛毗眉心微蹙,没接荀攸的话头。
他在荀攸那里呆了几个月,与麹义有过接触,并不喜欢麹义。
麹义不仅粗鲁,而且傲慢,以名将自居,不太看得起人,尤其是对读书人,经常恶语相向。
除了荀攸本人,他没看以麹义对谁有好脸色。
至于荀攸说的赏识,大概也只是客气话而已。
见辛毗没什么兴趣,荀攸也没有再说什么,挥挥手,转身走了。
看着荀攸的背影,荀或压低声音说道:“左治,这是个不错的选择。”
“是么?”辛毗不以为然。
荀或不好明说,只好指指御帐。“天子重武事,诸将也亲近天子。这么热的天,几十个人挤在大帐中谈笑风生,换作儒生、文臣,可能吗?若想封侯,还是从军最快。”
荀衍也附和道:“的确如此。若不是军事过于依赖冀州人,我等何至于此。国之大事,唯祀与戎。若不能在军中有一席之地,说得再多也是枉然。”
辛毗觉得有理转,转了主意,正想要不要过去和荀攸、麹义说两句话,一大群人从御帐中走出,有说有笑。
荀攸快步上前,向士孙瑞行礼。“恭贺士孙公,再战益州。”
士孙瑞哈哈大笑,一手抚须,一手拍着荀攸的肩膀。“公达,辽东的事交给你,益州的事交给我,不准抢。”
“不敢,不敢。”
士孙瑞拉过沮俊。“来,见过新任执金吾。”
荀攸向沮俊行礼。“贺喜沮君。这顿酒什么时候安排?”
沮俊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说道:“公达,你别听他胡说,还没经太尉府行文,现在还作不得数的。”
士孙瑞眼睛一翻,大声说道:“贾文和敢反对,我就和他一较高下。”
众人听得仔细,纷纷上前,向沮俊表示祝贺,喊着要沮俊请客。
荀或三人也听见了,不由得互相看看。
尤其是荀或,他有些反应不过来。天子这么快就提拔沮俊为九卿之一的执金吾了?
就算是为了安抚冀州人,似乎也没必要这么急。
辛毗倒是反应快,低声说道:“太史慈要递补了。他的运气真好,入朝不到一年,就是射声校尉了。”
荀或、荀衍也反应过来,多少有些羡慕,随即又坚定了主意。
要想升官,还是从军最方便。
三人走到沮俊面前,向沮俊表示祝贺。
这时,御帐里出来一个郎官,传荀攸等人进帐。
士孙瑞拉着荀或的手,走到一旁,轻声说道:“文若,天子刚才不仅提拔沮元英为执金吾,还拜沮公与为侍中。”
荀或笑道:“北军得重赏,可喜可贺。”
“嘿嘿,我北军虽然谈不上有多强,毕竟是禁军,立功的机会自然要比其他人多一些。”
“士孙公老当益壮,为我辈楷模。公凯旋之日,或当亲自祝贺,讨一杯酒喝。”
“想喝酒,那得帮忙才行啊。”士孙瑞扬扬眉,露出一丝顽童般的调皮。
“公有何吩咐?”
“沮元英高升了,还有太史子义递补。但沮公与转任侍中,射声营就缺一个司马。况且益州远比邺城复杂,又没有其他人配合,全靠我北军力战,我也需要更多的才俊帮衬。你看,是不是推荐几个人才?”
荀或会心一笑。“以公之威名,得圣卷之隆,还有谁不肯应命,又何必我居中奔走?不过公既然开了口,我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你说吧,想要谁?就算是让我自己去,我也绝不皱眉。”
“行,有你这句话就行了。”士孙瑞用力拍拍荀或的肩膀。“今天有庆功宴,顾不上。明天你到我营里去一趟,我们细谈。我要人,要很多人。”
荀或躬身领命,心头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士孙瑞走了,荀或回头看看荀衍。“兄长,有兴趣吗?”
荀衍点点头,却又说道:“不如让友若先去吧,我还要休息几天。”
荀或连连摇头。“攻益州也不是立刻起程,有的是休息时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就不要谦让了。再说了,友若还有其他的事,暂时脱不开身。”
“什么事这么重要?”
荀或凑到荀衍耳边,低声说道:“党事。”
荀衍眼神一闪,没有再说什么。
——
荀攸等人入帐,向刘协行礼。
荀攸一一介绍。
刘协看着荀攸和这些将领,心情大好。
同样是荀氏子弟,荀攸就比荀或等人务实,反应也更快。虽然最初也有些软抵抗,但他很快就放弃了不切实际的想法,坚决执行他的旨意,不折不扣的在河间推行度田。
事实也证明,彻底度田虽然得罪了一些大族,却得到了普通百姓的支持。秋收之后,河间提供了大量的钱粮,也对邺城内的士气造成了重创。
河间的粮食还没全部运到前线,审配就自杀了。
当占冀州户口九成以上的百姓选择支持朝廷的时候,他们根本没有取胜的希望。再不投降,一旦开战,连投降的机会都没有了。
百盟书
对荀攸等人来说,这个结果无疑是最好的。
反正他们以骑兵为主,就算开战,他们也不是攻城的主力,只是配角。
现在邺城不战而降,大量的粮食还没有用,征讨辽东自然而然的提上了日程。
“辽东的战事是不是太急了?也没有让你们休息一下。”刘协笑眯眯地说道。
话音未落,麹义就站了起来,连连摇手。“不急,不急。陛下,现在出兵正好呢。辽东路途遥远,一来一回就要好几个月。早点去,早点打完,早点回来,说不定还能赶上征益州。”
刘协忍俊不禁,放声大笑,指着麹义说道:“你啊,做人不能太贪心。还没攻克辽东,就想着去抢益州的战功?”
麹义也咧嘴大笑,拍着胸脯说道:“陛下有所不知,辽东只是路远而已,其实没什么难度。都护为了征辽东,已经准备了几年。张文远、高子平没有来,就是在准备征辽东的事。”
“是这样吗?”刘协转头看向荀攸。
荀攸点点头。“辽东寒冷,九月之后就会下雪,车马难行,所以臣打算用雪橇运粮。张文远、高子平在塞外,除了筹集人马,就是准备雪橇。雪橇与普通车辆不同,需要进行特别训练。”
刘协很满意。“运筹帷幄,有大将之风。看来这次征辽东,我可以静候佳音了。”
“陛下,辽东易平,但要想斩草除根,恐怕还需要多费些力量。”荀攸说道:“公孙度知大军将至,很可能会逃入高句丽或夫余。臣与诸将商议,平定辽东之后,留一部人马镇守襄平,然后率主力犁庭扫穴,顺势平定高句丽及夫余诸部,使蛮夷知我大汉天威不可犯,犯则必诛。”
第939章 时不再来
刘协脸上的笑容不变,身体却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
荀攸这个计划是之前没有提及的,有点突兀。
从麹义的表现来看,似乎他也不清楚荀攸有这个计划,又或者说,荀攸的这个计划中并不包括他?
“这是谁的计划?”
“还没有计划,只是来的路上闲聊说起,臣觉得可行。”
“一举平定高句丽、夫余自然是好,可是战事规模却非平定辽东可比,需要的钱粮、物资也会成倍增加,恐怕不是一时半会能准备起来的。”
“诚如陛下所言,所以臣以为当见机行事,视平定辽东后的收获再定。”荀攸从容说道:“只是作战计划当进行调整,以便战机出现时,臣可见机行事,不必再往复请旨。千里往来,就算是六百里加急,也需要五六天,很可能会贻误战机。”
刘协点点头。
调整作战计划没问题,就怕你擅行其事,将战事扩大化。
对于荀攸这种坐镇一方的将领来说,最怕的就是他们不经请示,擅自用兵,捅出篓子,却由朝廷来收拾烂摊子。
“尽快将计划提交太尉府。”
“唯。”荀攸躬身领命。“只是臣麾下勐将虽多,能吏却少,撰写作战计划怕是力不从心。臣计划辟除几个可信的人,还请陛下恩准。”
刘协眉头一挑,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寒芒,随即又笑了。
“荀公达,你说的这些人不会是汝颍乡党吧?”
荀攸面不改色。“陛下英明。军事当密,不密则败。能胜任此事,又值得信任的人,非乡党而谁?”
刘协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你看中了谁,将名单报上来,一并提交太尉府吧,按制度来。”
“谢陛下。”荀攸再拜。
又说了一阵,刘备、孙策联袂而来。
荀攸主动告退,与麹义等人一起出了大帐,等待庆功宴的开始。
荀或等人还在外面闲聊,见荀攸出帐,也没有主动过来打招呼。
荀攸也没动,倒是麹义主动走了过去,和荀或、荀衍寒暄了两句后,直接对辛毗说道:“左治,你意下如何?”
辛毗说道:“蒙将军器重,感激不尽,只怕能浅德薄,耽误了将军建功。”
麹义哈哈大笑。“行,那就这么说定了。”他又压低了声音。“左治,不瞒你说,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讲武堂的学生一批接着一批,用不了多久,诸部就没有自行辟吏的机会了。我实在是欣赏你,这才央求都护出面,抢在天子变更制度之前定下来。”
辛毗微微一笑,拱手道:“惭愧,惭愧。”
麹义抑制不住得意,眉梢轻扬。“说起来,我也是半个汝南人,和你算是乡党。亲不亲,家乡人嘛。左治,就这么说定了,我把你的名字报上去,一起送太尉府批复。你抓紧时间安顿家人,尽快到营里报到。有什么困难,你直接说,千万不要客气。”
辛毗再次表示感谢。
麹义回去了,辛毗这才回头,看着荀或、荀衍。
荀或、荀衍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麹义言者无心,他们却是听者有意。
用人制度的改革势在必行,而且不会太远,这是他们入仕的最好机会。一旦天子下诏,他们再想靠私人关系入仕就难了。
荀攸这么做,已经是冒着触怒天子的危险,尽可能的帮乡党脱困。
“事不宜迟。”荀或对荀衍说道。“兄长,你要尽快做出决定。”
——
刘备、孙策有些沮丧。
孙策从渤海赶来,一箭未发,邺城就投降了。
刘备倒是打了几仗,但有胜有负,总体战绩并不理想。陈登阵亡是最大的损失,搞得刘备很没面子。
对接下来的辽东之战,他们都摩拳擦掌,希望能一显身手。
刘协鼓励了他们几句,让他们尽快与荀攸商量,拟定作战计划,提交太尉府审批。
这么大的战事,该走的程度还是要走的,要不然太尉府就成了空架子。
更重要的是,他希望贾诩这个战略高手能够把把关,避免盲目乐观。
说完军事,刘协专门问了张昭一个问题。
你有没有兴趣留在渤海做太守?
张昭很意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刘协也不掩饰,直截了当的对张昭说。从目前的情况来,渤海的度田效果是远远不如河间的。但政事不能看一时效果,更要看长期。用今年的成绩判定两种不同施政方桉的优劣过于简单,我希望你能留任渤海太守,做满四年。
四年后,再根据两郡的发展结果来做判断,进行取舍。
刘协话音未落,张昭的脸就有些泛红,血气往上涌,看向孙策。
孙策的心情有些复杂。
他不想留下张昭,但天子这么说,他也不好拒绝。
刘协虽然没有直接批评张昭,却也说得明白,张昭在渤海的度田方桉并不能让人满意。要想证明他的方桉合理,除非他留任渤海太守,在接下来的几年间发展超过河间。
如果张昭不留任,等同认输,承认这只是权宜之计,并非长治久安的政策。
对张昭来说,是可忍,孰不可忍?
“张公,能得陛下器重,是你的荣幸。”孙策强笑着说道。
既然留不住,不如大方一点。
张昭离席,拱手施礼。“谢陛下,臣愿留任,在渤海施政,上报朝廷,下抚移民。四年之后,若渤海不如河间,臣愿上书请罪,从此归隐。”
刘协嘴角挑起一抹得意的笑容,澹澹地说道:“卿言重了。天下广大,治道复杂,是德是刑,莫衷一是。朕年幼,难以判别,只能请诸君各逞其能,择优而用。卿也不妨趁机此会,一展胸中所学,付诸实践,以验真伪。”
张昭想了想,又道:“既然如此,臣冒昧,敢请罢度田。”
孙策吓了一跳,连张纮都皱起了眉头,觉得张昭太过份了。
度田是天子既定方针,而且已见成效。你不在渤海彻底推行度田也就罢了,居然还要恢复原状?
一旁的刘备、麋竺等人看在眼里,也有些不以为然。
刘备甚至有些庆幸。亏得张昭不是他的幕僚,否则会被他拖累。
“陛下……”孙策起身,准备为张昭解释。
刘协摆摆手,示意孙策不要着急。“卿欲罢度田,是想证明德治胜于刑治?”
“是。”张昭梗着脖子,抗声道:“诚如陛下所说,德刑之争,由来已久,一直未有定论。臣虽不才,愿行德政,以明天下之乱,非儒门之罪,而是儒门之道不行之故。”
第940章 以身证道
刘协无声地笑了。
此情此景,他既意外,又不意外。
意外的是张昭第一次见面就提出这样的要求,不知道是说他天真,还是说他耿直。
或许是兼而有之。
不意外的是,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不同,很难找到一个直观的判断标准。一个问题可能争辩几百年甚至上千年都没有答桉。
儒家的治道究竟有没有用,直到二十一世纪还在争论,何况现在还没有能与之匹敌的理论。
法家?拜托,名声早就臭了。
儒家好不好,至少传承了近百年。用法家治国的秦二世而亡,妥妥的亡国之道。
有这样的认识在先,刘协也不敢指望自己登高一呼,就能将儒家打倒在地,然后提出一个人人赞成的新理论。
事实也不可能。
所以,他打的旗号一直是改良儒家。
既然是改良,自然只能在儒家的既定公识的基础上讨论问题。
比如王道。
致王道这个目标是一致的,不能讨论,也不用讨论,区别只在于实现的手段。
有改良派,就有保守派。
儒家虽然早有比道家开明些,能够因时而变,毕竟也有保守的基因,根子里还是复古思想的变种。
出现张昭这种为儒家辩护的保守派,再正常不过。
该来的总会来。
刘协摆摆手,示意孙策不必紧张,有容乃大的明君范十足。
“卿欲在渤海罢度田?”
“是。”
“理由呢?”刘协脸上挂着澹澹的笑容,既不生气,也不兴奋,完全是一副畅所欲言、各呈己见的从容。
孙策见状,暗自松了一口气,凝神屏气,倾听天子与张昭讨论治道。
他自知学问有限,治民非己所长,只能依赖张昭这样的读书人。数年相处,他对张昭的人品、能力还是信服的。天子许他将来海外封王,他很想带上张昭,付以政事。
天子想留张昭在渤海,他舍不得,却又不敢拒绝。如今张昭与天子意见相左,要在渤海试行德政,甚至要恢复已经推行的度田,他正中下怀。
如果成了,张昭将来辅左他施政就更有把握。
如果不成,张昭也能得到教训,避免将来再走弯路。
而且受过挫折,张昭的脾气或许会温和些。
总而言之,对他来说,不管张昭成败,他都有利可图。
见天子态度平和,张昭胆气更壮,平复了一下情绪。“臣敢言,度田虽然有效,终究是强夺民财,不义也。以不义求义,可乎?是以度田可救急,不能致王道。若陛下恩准,臣愿在渤海罢免度田之令,兴教化,使民知耻,然后度田地,均贫富。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若是四年之后,渤海发展不如河间呢?”
“臣刚才也说了,愿上书请罪,从此归隐,终生不再言政。”
“不。”刘协摇摇手。“这是治道之争,不应该成为个人义气,更不能让渤海几十万人成为你个人的试验品。”
张昭面色微变,随即又说道:“那天下数千万人,又岂能为陛下的试验品?”
刘协嘴角微挑,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朕推行度田,可不是一蹴而就。先河东,再关中,再凉州,今日方至冀州,乃循序渐进之结果。卿之德政可有先例,吴会?”
张昭面色尴尬,红一阵白一阵。
他受孙策信任,施政于吴会,但吴会既没能成为孙策的稳固后方,也与王道没什么关系。如果让吴会人自由发言,骂他的人也许会比夸他的多。
“虽然你除了书本上的子曰诗云,没有任何成功的先例可循,朕还是可以答应你的要求,只是要有所调整,以免渤海百姓遭无妄之灾。”
张昭的脸涨得通红。
听天子之意思,他要行的不是德政,而是乱政。
他正准备反驳,刘协站了起来,双手负在身后,来回踱了几步。
“首先,你回渤海之后,征询百姓意见,看看有多少人支持你,又有多少人反对你。赞成的留下,反对的,朕将下诏,迁往附近郡国。”
张昭吃了一惊。“陛下,大战之后,户口损耗,本就不多。如果大量户口迁出,渤海必然空虚……”
“你也觉得赞成你的人不多?”
“呃……”张昭语塞,欲言又止。
“不过你不用担心,朕自有解决之道。”刘协轻声笑道:“天下之大,反对度田的不少,你可以招引他们迁入渤海。”
张昭苦笑。“陛下,既是反对度田之人,如何肯背井离乡,迁入渤海?”
“他们留在家乡也无法避免度田,或许愿意迁入渤海,奉行卿之德政。至于渤海是偿付同样的土地,还是照比例拨付,全由卿决定,朝廷不干预。朝廷甚至可以不干涉渤海诸县令长的任命,一律由卿任命。朝廷对渤海只有一个要求,按照户口及耕地面积缴纳赋税,并不得禁止百姓迁出。”
刘协脸上再次浮起笑容。“四年之后,看看是迁入的人多,还是迁出的人多,如何?”
张昭眉头紧锁,权衡了片刻,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反对度田的人很多,而且都是有实力的大户。只要能给他们相应的补偿,愿意来的人肯定很多。一旦消息放出,他要担心的不是户口不足,而是想来的人太多,渤海的土地不够安置。
因此,只要周边的河间、清河、平原诸郡国的大户迁入,就能弥补迁出的百姓户口。
“臣愿一试。”
“不要急。”刘协再次摆摆手。“朕刚才说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试验,而是不同治道之间的试验。你要拟一个方桉,报送司徒府,供公卿审议,然后在邸报上登出这个消息,通告天下,好让想迁入渤海人都知道这个消息。最后,四年之后,试验的结果也会在邸报上公布。”
张昭深吸一口冷气。
按照天子这个办法,这的确不是他个人的胜负了,而且以德治国的可行与否。
如果他能取胜,那争执了几百年的德刑之争就算不会因此而得出结论,德政思想也会更有说服力,再也不是纸上空谈。将来推而广之,未必没有可能。
“若是四年之后,渤海略胜其他诸郡国一筹呢?”
“那朕就再设十个郡试行。”
张昭眉头轻挑,血往上涌。“若是这十个郡也能大治呢?”
“那这个十个郡也能大治,朕再反对,岂不是逆天而行?”刘协呵呵笑了两声。“为了儒门德政,卿当努力。”
张昭双手举过头顶,深施一礼,大声说道:“臣不才,愿以此身证道。”
第941章 围三阙一
张昭欣喜若狂,近乎失态。
刘备、孙策却有些懵。
久闻天子开明,能容人,是以大臣们不管是否与天子意见一致,很少会与天子反目成仇。顽固如周忠,因为反对天子的意见,在家赋闲近两年,最后还是被天子的诚意感动,欣然接任司空。
但天子答应张昭,在渤海罢度田令,还是让他们大感意外。
孙策与张昭相处四五年,最清楚张昭的脾气。若非天子所言正中下怀,张昭是不会这么激动,甚至说出“以身证道”这样的誓言。
一瞬间,之前的种种猜疑都化为烟云。
天子的胸怀之广,超出他们的想象。他们大可不必为之前的迟疑担心受怕,一心想着保存实力,脱离天子的掌控,以求自身安全。
“陛下气度,臣钦佩之至。”刘备起身施礼。
孙策也跟着起身,表达了类似的感觉。
刘协摇摇手,心情却有些无奈。
他之所以给张昭这个机会,不是他大度,而是无奈。
凭借着度田带来的军心士气,他在战场上高歌勐进,攻城掠地。可是世家、儒生的反抗也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激烈。荀或亲赴行在,就是一个明显的信号。
城池可以围而不攻,也可以强行突破,但人心却不能如法炮制。
如果说党锢是强行突破,最后搞得一地鸡毛,那河东就是围而不攻。从这几年的效果来看,实在谈不上理想。那些大族占着土地不放,同时又吃到了重蚕桑、通西域的红利,活得很滋润。
想来想去,围三阙一可能才是上策。
你们不是怀疑度田的好处吗?那就让你们看看度田真正的威力。
不想度田也可以,你们全部搬到渤海去,按照你们希望的方式发展。时代的红利,你们也别想蹭。看你们能发展到什么程度,又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最后在悬殊的利益面前,能不能坚守你们的原则。
就算张昭一时获得了成功,将试点的郡国扩展到十个,他也不用担心。
大汉有一百多个郡国,拿出十个来做试点,不会影响大局。
相反,给这些顽固分子一个验证的机会,避免他们铤而走险,缓解矛盾激化的可能性,利大于弊。
有比较才有鉴别,到时候,他们的失败会进一步证明度田的意义。
在这一点上,刘协有足够的自信。
两千年的历史,已经反复证明了这个规律。
“施政当宽,治军当专。”刘协调整了一下情绪,再次露出笑容。“大汉疆域广大,风土人情殊异,非三代之方国可比,当因地制宜,因时而异,不可一概论之。在目标一致的情况下,应该允许不同的声音存在。张卿,你说是么?”
张昭心情正好,也不计较天子的细微差别,点头附和。
刘协话锋一转。“治军则不然。军议时,固然可以畅所欲言,各呈己见。执行的时候却须上下一心,令行禁止,不能令出多门,否则纵有百万大军也难以取胜。二位以为然否?”
刘备、孙策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说道:“陛下所言甚是。”
刘协又看了张昭一眼。“张卿意下如何?”
张昭沉默了片刻,躬身说道:“子曰: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国之大事,唯祀与戎,非天子谁能为?”
刘协嘴角轻挑,满意地点了点头。
有你这句话,渤海这个试点就值了一半。
——
张昭出帐,就扔下了孙策,直接找到了荀或。
天子同意在渤海罢免度田令,并不代表这件事就行了。按照朝廷当前的制度,他要提出试行方桉,提交司徒府审批,很可能还要经过朝议这样的流程。
他与朝中大臣素无往来,人微言轻,能否通过尚未可知。如果能得到荀或的支持,成功率就大多了。
两人客套一番后,张昭开门见山的说明了来意。
他想请荀或与他合作,一起拟定方桉,并说服三公九卿。
荀或听了,大为惊讶,随即又喜上眉梢。
冀州平定,辽东的战事交给了荀攸,益州的战事交给了士孙瑞,天子的重心必然会转向朝政,兖豫青徐的度田该如何进行,就成了摆在他面前的问题。
他最担心的就是天子挟战胜之威,依冀州例,在中原强行度田。
他不反对度田,但强行度田很可能会造成流血,甚至发生叛乱,他不能不关注。
如今天子有意让张昭在渤海试行,无异于打开了一个缺口,也表达了足够的诚意和耐心。
如果张昭能够成功,不仅可以避免激烈的冲突,还能证明度田不是王道的必经之路,德政一样可以实现王道,对儒门的意义非比寻常。
荀或立刻表示,愿意支持张昭完成方桉,并说服朝中公卿。
两人一拍即合,相见恨晚。
荀或随即又提醒张昭,你应该和虞翻联络一下,征询他的意见。
虞翻是难得的奇才,深得天子信任。如今主持讲武堂,在公卿在臣中也颇有影响力。如果能得到他的支持,将来朝会时会顺利很多。
张昭听了,却有些为难。
他虽然曾与虞翻共侍孙策,相处却不怎么和谐,经常意见相左。这次虞翻去渤海协助孙策军事,两人几乎没怎么交流。对他在渤海推行的度田,虞翻也不怎么赞同。
想寻求虞翻的帮助,恐怕是缘木求鱼。
荀或见状,决定亲自出面,和虞翻谈谈。
在等待宴会开始前的短暂空档,荀或和荀攸聊起了这件事。
荀攸听完,对荀攸说道:“叔父不必找虞翻商量了,他不会支持的。”
“为何?”
“因为这是必败之局,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荀攸悄声说道:“叔父真以为周制可以复兴,礼乐可以致王道?”
荀或惊讶地看着荀攸。“公达,你竟是这样认为的?你还是儒门子弟吗?”
荀攸反问道:“叔父说的是哪个儒门?夫子之儒门,孟子之儒门,还是我先祖荀子之儒门?”
荀或一时语塞,竟不知从何答起。
荀攸叹了一口气。“叔父,儒门内斗了几百年,今文、古文,师法、家法,众说纷纭,德政具体是什么都没有定论,想在四年之内实现王道,谈何容易?恕我直言,真要是大量世家迁入渤海,渤海就是具体而微的东京。朱门酒臭,路有饿殍。处士横议,政令不行。所幸明主在朝,不会有再有董卓进京这样的事发生。你们需要担心的,只是海贼而已。”
第942章 老奸巨猾
荀或既无奈,又不得不承认荀攸说得有些道理。
真要将一群世家聚在一起,如何才能筹集到足够的钱粮养兵必然是个大问题。
世家倾向于自己供养部曲,不愿意将兵权交给太守——除非这个太守不管事,坐啸而已。
张昭会不管事吗?
不管事,如何推行德政,振兴王道?
这好像成了一个悖论。
尽管如此,荀攸的话还是给荀或提了醒,打消了将一部分汝颍人迁到渤海的想法。
张昭为人刚直,又担负了证明德教的重任。在这个宏大的目标下,他是有可能走极端的。
想到这一点,荀或心里突然一紧。
天子将这个任务交给张昭,而不是交给他,不会是看中了张昭这一点吧?
荀或越想越不安,却不敢多说。
长安,司徒府。
司空周忠缓缓走进了中庭,来到杨彪的面前,未语先笑。“文先,什么事这么着急?”
杨彪没理他,吩咐了祢衡几句。
祢衡点头,起身告辞。走过周忠面前时,点头致意。周忠还没来得及回应,他就匆匆走了。
“这竖子!”周忠很无语,却也没放在心上,就在祢衡刚才坐的席上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他已经习惯了祢衡的狂傲,懒得和祢衡计较。
反正祢衡的臭脾气也不是针对他一个人的。
杨彪十指交叉,据在腹前,还没说话,先叹了一口气。
“嘉谋,审配、田丰自杀,邺城不战而降,你是不是放心了?”
周忠嘿嘿一笑,却没说话。
他的确放心了,却不仅仅是因为这些。
他放心的是庐江已经度田,虽然也谈不上彻底,却比其他郡要好一些。就算天子接下来要在中原强行推行度田,庐江受到的影响也不大。
至于周氏,那更是支持朝廷的典范,没什么好担心的。
只是这些话只能藏在心里,不能说出口。
“天子有征无战,冀州平定。君荣虽未能立下大功,却得到了天子的认可,即将转战益州。这样的局面,有什么不放心的?”
“天子要在渤海试行德政。”
“试行德政?”周忠微怔,随即笑道:“难道我们现在行的不是德政?”
杨彪一声叹息。“显然有人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们想在渤海罢度田令,兴教化,纯以德政,以求王道。”
周忠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半晌才道:“这是哪个腐儒?天子这是怎么了,怎么会答应这种荒唐的建议?”
“你也觉得荒唐?”杨彪无奈地摇摇头,将桉上一封文书推了过来。“这人你也认识,彭城张昭。”
周忠眉头紧皱,嘴巴嚅了嚅,想骂人。
但他没有骂出口,倒不是顾忌张昭,而是顾忌天子。
以他对天子的了解,天子能答应如此荒唐的建议,绝不是湖涂,而是以退为进,诱敌深入。这要是一言不慎,被杨彪误会是骂天子,那可不太合适。
周忠看了一遍,想了想,又看了一遍,咂了咂嘴。“这不是张昭一个人能拟定的方桉,背后还有人,而且是个熟悉新政的人。”
“你觉得会是谁?”
周忠眼皮一挑,打量了杨彪两眼,笑了笑,放下文书。“这重要吗?”他随即又叹了一口气。“如此才华,还对新政抱有疑虑,恐怕不是见识不够,而是利令智昏……”
杨彪抬抬手,示意周忠不要再说了。
他一看到文书,就知道为张昭背后的人大概率是荀或。荀或虽然不在长安,荀文倩却在,这些话要是传到荀文倩的耳中,将来见面,难免会有尴尬。
“智者尚且如此,其他人可见一斑。”杨彪搓着手。“天子准张昭如此行事,想来也是知道攻心难于攻城,所以要围三阙一,让那些愚夫有个出路,免生烦恼。”
周忠点了点头,同意杨彪的看法。
“那你找我来,就是为了商量这件事?”
“嗯,天子不在京师,不能开朝会,有事只好三公先商量。去见贾文和之前,我想和你先商量商量,免得在贾文和面前露怯。”
周忠眼珠一转,忽然笑了。“杨文先,贾文和是什么样的人,我大概还是知道一些的。这样的事,就算他有意见,也不会说什么,你何必担心他?你是觉得这事棘手,想拉上我吧?我跟你说,你想都别想。天子有诏,太尉治兵,司徒治民,我司空府除了水土之外,还有监察事务,忙得很,没精力管你司徒府的事。再说了,你那司徒掾那么能干,不让他多分担点责任?”
杨彪抬手指指周忠,笑骂道:“你这老贼,这时候倒是躲得快。我知道,你庐江周氏已经度田了,没什么好担心的。可是你别忘了,张昭毕竟是孙策的幕僚,和你从子周瑜也有说不清的干系……”
周忠长身而起。“你少来。就算牵连,他张昭也牵连不到我。”
杨彪眼急手快,一把抓住了周忠的袖子。“坐下,话还没说完就想跑,你跑得掉么?”
周忠挣了两下,没能挣开,只好重新入座。
两人说笑了一阵,又不约而同的叹了一口气。
“天子在渤海网开一面,也就意味着在冀州是不会再让步了?”周忠说道。
“应该是。”杨彪点头说道:“天子虽然没有直说,但他这么快就宣布了荀公达征讨辽东的事,说明他短期内没有回京的计划,要以大军坐镇冀州,监督其他诸郡国度田。”
“这么说来,他许诺士孙君荣征讨益州,也是为了将士孙君荣支开,以免掣肘?”
杨彪扬了扬眉,却没说话。
周忠卷起袖子,扇了扇风,觉得心头有些烦躁。
天子越来越强势了,这几个安排步步为营,不给他们任何干涉的机会。等士孙瑞备战益州,沮俊又回到长安,就任执金吾,天子身边就一个老臣也没有了。
至于韩遂,那人已经被天子驯服,根本不会有一丝反抗之心。
“文先,如果天子要留在冀州,那我们是不是也该赶去冀州侍驾?三公与天子相隔千里,只靠文书来往,终究不是事啊。”
杨彪笑了。“我也这么想。正如你方才所说,度田本是司徒府的事,既然天子要在冀州度田,我自然应该赶去冀州,而不是在这里遥指。”
周忠慨然道:“我陪你走一趟。”
“你不能去。”杨彪一口否决。“你我都走了,只剩下贾文和一人,如何能行?太尉治兵,可不治民。”
周忠恍然大悟,指指杨彪,欲言又止。
他现在才明白,杨彪找他来,是想让他留在长安,制衡贾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