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4章 女中豪杰
对辛毗的归来,袁熙欢喜不禁。可是对辛毗留下郭女王,袁熙却不太理解。
只是基于对辛毗的信任,他才没有说什么。
辛毗与郭女王见礼,随即又问了她家的大致情况。
安平郭氏原本也是一个不小的家族,郭女王有好几个兄弟。奈何这些年战乱频仍,流离失所,郭女王的父母都死于战乱,几个兄长也先后物故,只有已经出嫁的姐姐和从弟郭表相依为命,算是安平郭氏最后的一点希望。
辛毗唏嘘不已。“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诚不我欺。冀州之祸,起于张角兄弟。愚夫愚妇,惑于外道,酿成大祸,实在是不该。如今审配一味强梁,欲使邺城内外数万人玉石俱焚,又与张角兄弟何异。”
郭女王也叹息着附和道:“诚如辛君所言。天子圣明,大汉中兴,本是好事。冀州人本当欢欣鼓舞,共享太平。奈何审配固执,不识时务,冀州这最后一丝元气亦将毁于他手。辛君若能辅左将军,共克时难,固为大阴德也,必能荫及子孙。”
辛毗连忙谦虚了几句,随即问起了郭女王的打算。
郭女王也不客气,解释了一下她的初衷。
她与袁熙新婚,来祝贺的人不少。从那些只言片语中,她能感觉到,随着时间的推移,城中的悲观情绪越来越浓。虽说天子一直没有下令攻城,却没人觉得邺城能坚持太久,都觉得今冬明春,邺城必破。
其中有一个原因最为简单:城中粮食就这么多,支撑不了太久。
作为冀州牧、冀州刺史的治所,邺城有大量人口,粮食储备一直不够充裕,要靠其他郡县支援。审配去年开始做坚守的准备,也只是准备了一年多的粮食。
审配的计划很简单,天子围城一年不下,消耗巨大,势必要向中原增赋,中原必乱。
结果天子围而不攻,又在冀州度田,打乱了审配的计划。如今秋收将至,天子将得到冀州的钱粮补充,邺城却坐吃山空,就算是不通军事的妇人,也知道结果是什么。
败是必败,区别只在于什么时候败而已。
很多人支持审配,反对朝廷,倒不是想造反。在袁绍被俘之后,改朝换代已经成为不切实际的希望,审配也没有这样的威望。他们只是想进为退,想和朝廷讨价还价,抗拒度田而已。
如今度田已经推行,难以挽回,他们也只能降低期望,只想保住性命。
基于这样的认识,郭女王才觉得袁熙应该站出来,反对审配近乎疯狂的计划,拯救自己,也拯救其他人。如果能够成功,说不定还能立功。
辛毗深表赞同,随即与郭女王商量,请她以回访的名义,与一些将领的家卷见面,从侧面了解那些将领的心态,试探他们背叛审配的可能。
郭女王答应了,躬身而退。
等郭女王退出中庭,袁熙便迫不及待的问起辛毗来意。
辛毗将自己赶到幽州,与荀攸见面,在河间度田,又赶到行在,面见天子,先后又与张郃、高览见面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最后说道:
“天子不肯与审配谈判,要想活命,只能靠我们自己。”
袁熙顺势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这件事关系到无数人的生死,岂能交给妇人?”
辛毗瞅了袁熙一眼,欲言又止。
在他看来,郭女王比袁熙聪明多了。如果只能选一个人合作,他宁愿选郭女王,也不会选袁熙。
只是用人之际,还需要袁熙振作起来,不能太打击他。
“将军放心吧,且不说夫人没有和审配合作的可能,就算有,也影响不了大局。”
辛毗随即将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遍,又取出几篇文章,让袁熙先读一读。
袁熙接过,看了一眼文章上冀州印坊的字样,心里有些酸涩。
最初联姻的对象就是甄宓,但甄宓以赴北岳祭神的名义逃婚了,如今居然可以主持冀州印坊,想来是深得天子信任,将来说不得要入宫。
与天子一比,自己真是一无是处。
袁熙按捺着心中难受,看了几篇文章,大为惊讶。
这些文章都是大儒所作,其中一篇还是他汝南前辈许靖所写。且不说文章如何,看到许靖的名字,就让人不敢小觑。
按照辛毗的计划,这几篇文章一旦传播开来,邺城人心势必动摇。
当然,最吸引人的还是关中的度田成绩。
关中推行度田,的确有不少大族受到了损失,但他们得到了丝绸的生意,获得的利益颇为可观。就算不能完全弥补土地的损失,损失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大。
至少不值得他们以命相搏。
“果真如此,邺城人心将土崩瓦解。”袁熙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虽然辛毗对度田还有一定的抗拒,此时此刻,却不得不极力鼓吹度田的好处。“将军所言甚是,所以说服诸将并不难。至于审配,他身为首恶,难逃一死,信与不信,并不重要。我们最关心的是去其根基,让他独木难支,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砍下他的首级。”
袁熙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容。“还有田丰父子。”
辛毗没有住在袁熙府中。
与袁熙见面之后,他就悄悄地离开了。
审配虽然安排了人监视袁熙,但袁熙贴身的亲卫还是袁氏部曲,不少人还是江淮游侠儿。他们对审配没什么好感,也没兴趣陪着审配一起死。见辛毗去而复返,袁熙不仅有机会保住性命,还有可能将功赎罪,自然愿意配合辛毗。
辛毗游走在邺城的阴影中,散发印好的文章,寻找策反的目标。
在郭女王的配合下,他很快就与一些冀州籍将领取得了联系。在他的威逼利诱之下,不少人都选择了合作。
即使有个别人出尔反尔,想抓住辛毗,向审配报功,也没能得手。
辛毗来得突然,不给他们准备的机会。去得隐秘,一出门,就再也找不到他的影子。
数日之间,当城外传来朝廷的大军四面进逼,徐州刺史刘备与前将军段煨、左将军杨奉、右将军董承合作,即将强渡漳水的消息时,城里也开始人心动摇,请降的声音越来越响。
审配听到风声,勃然大怒,命人四处查访,却找不到源头。
他非常不安,一面派人加强城防,准备迎战朝廷的大军,一面派人召集诸将,统一思想,做战前动员。
结果让他大失所望,几乎所有的将领都对坚守邺城没什么信心,不少人还委婉的提出,应该趁着大军还没有围城,立刻请降。
审配又惊又怒。
关键时刻,田丰站了起来。
第915章 釜底抽薪(玄清竹打赏加更)
田丰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纸,扬了扬。“汝南许靖的所着的《度田利弊论》,有没有人读过?”
诸将面面相觑。
就算没和辛毗接触过的人,多少也听说过这篇文章。
月旦评的名声太大,许靖作为月旦评的主持人之一,即使是武夫也略知一二。
很多人愿意和辛毗合作,这篇文章就是一个关键因素。
“看来还有人不知道。”田丰微微一笑。“那我就读一遍,你们听一听啊。”说完,清了清嗓子,开始诵读文章。
审配脸色铁青,眉头紧皱,心中不快。
他不知道田丰这是什么意思?还怕这篇文章的影响力不够大,特地在这里读一下,让所有人都知道?
他读这篇文章的时候,就几乎被说动。如果不是考虑到老家的土地都已经被抄没了,比度田还彻底,他都有可能考虑投降。
田丰不急不徐,抑扬顿挫的将文章读了一遍,最后微微一笑。
“是不是觉得言简意赅,有理有据?”
诸将还是不说话,但眼神已经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他们也觉得许靖这篇文章说理透彻,逻辑通顺,只是……要将土地就这么交出去,实在有些舍不得。
“可是你们想过没有,既然度田如此有利,为何汝南至今没有度田?”
众人一愣,都有些傻了。
他们并不知道汝南有没有度田,但他们本能的相信田丰。既然田丰说汝南没有度田,那汝南肯定就没有度田。
“敢问诸君,既然汝南人许靖如此赞成度田,为何汝南不度田?”
田丰一边说,一边将文章撕开,直至撕成一堆碎片,然后顺手一抛。
纸片纷纷扬扬,撒得到处都是。
“汝颍人的话,你们也信?”田丰冷笑一声,环顾四周。“我冀州何以至此,难道不是因为汝颍人吗?事到如今,你们还听信汝颍人的片面之辞,以为请降就能免死,与儿童何异?”
堂上一片死寂,但诸将的神色明显有些变化,不少人低下了头。
审配喜出望外,不由得暗赞田丰高明。
这才是釜底抽薪。
汝颍人就是伪君子,一句话也不能信。
田丰摆摆手,接着说道:“颍川荀氏依附朝廷,荀或之女入宫为贵人。天子待荀氏可谓厚矣,可是颍川度田了吗?没有。袁本初兄弟火烧皇宫在先,起兵在后,天子赦其必死之罪,不可谓不宽容。汝南度田了吗?也没有。可是,荀攸、辛毗却在河间度田,而且不留余地。”
田丰停住,一声叹息。“难道我冀州人就这么愚蠢,一再被汝颍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被他们当作牺牲,还要为之鼓与呼?”
堂上一片死寂,只是多了一些粗重的呼吸。
过了一会儿,有人起身抱拳。“依先生之见,我等当如何?”
“很简单。”田丰平复了心情,澹澹地说道:“要我们称臣也可以,请天子下诏,赦免诸君。汝颍人不可信,但天子可信。只要看到天子的赦免诏书,诸君就不必有后顾之忧,随时可以开城迎驾。”
他转头看向审配,一声轻笑。“当然,天子兴师十万,耗费千金,不能没有人承担责任。正南,你我共当之。”
审配一愣,随即直起身体,微微颌首。“正当如此。”
见田丰、审配如此康慨,立刻有人大声说道:“不可。我冀州人共进退,有难同当,有福共享,岂能我等安然无恙,而使二位为牺牲?如此,与汝颍人何异?”
“正是,我等当共进退。”更多的人群情激愤,大声疾呼。
即使有人觉得此举不妥,如此气氛之下,也不好明言反对,只好跟着其他人一起表态。
田丰趁热打铁,建议审配派人出城,面见天子,表达城中将士的共同意志。如果天子肯接受,那他们就开城投降,如果不同意,那就只好死战到底。
邺城城高池深,不是那么容易攻克的。只要万众一心,一定能重挫攻城的大军,让他们见识一下冀州人的实力,或许天子会重新考虑他的决定。
至于汝颍人的话,就当他们是放屁,根本不值得采信。
众人纷纷表示赞成。
审配顺水推舟,接受了建议。
——
遣散诸将,审配与田丰回到内堂,长出一口气。
“元皓兄,若不是你,今日便大势已去。”
田丰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他抚着胡须,沉吟良久。“正南,你肯降么?”
审配脸上的笑容散去,眼神也变得冷峻起来。“我审氏家产被抄没,族人被囚禁,就算我肯降,又能如何?”
“那审氏子弟呢?他们也愿意随你舍生取义?”
审配的眉头皱得更紧。
虽然没有明说,但他的儿子审英、审俊和侄子审荣已经多次表达到不想死的心思。
只是这样的话,他不好意思对田丰说。
田丰见状,一声长叹。“冀州遭此劫难,不能没有人死节。后生未来可期,这死节的事,就留给你我去做吧。你派人出城,想办法联络沮氏兄弟,表明心意。”
审配盯着田丰看了好一会儿,点点头。“能与元皓兄共赴黄泉,吾道不孤。只是……汝颍人怎么办?我冀州被他们害得这么惨,总不能就此放过他们。”
田丰摇摇头。“你说得没错,但那些人中大多是妇孺,杀之无益。为子孙计,还是放过他们吧。”
审配的气息有些粗重。
田丰说得有理,汝颍人与朝廷的关系非常亲近,真要杀戮太重,将来汝颍人必然报复,对子孙非常不利。
可是他恨汝颍人入骨,要让他就这样放过汝颍人,他心中怒火难平。
“元皓兄,你说,孝桓、孝灵皆出自河间,灵怀皇后更是我赵国人,为何天子对我冀州如此疏远,反倒与汝颍人走得亲近?但凡他念着我冀州一点情份,也不至于如此决绝。”
田丰吐了一口气。“我老了,摸不透天子的心思。这些事,就让沮公与、崔季珪他们去考虑吧。”
说到崔琰,审配的心情更加郁闷。
崔琰也是他看好的年轻人,所以才派崔琰去长安,没想到崔琰考入讲武堂,为朝廷效劳了。
他不反对崔琰为朝廷效劳,可是崔琰对邺城的事不闻不问,这让他很失望。
冀州人何时才能像汝颍人一样心齐?
第916章 代不如人
士孙瑞勒住坐骑,让到路边。
亲卫们不用交待,纷纷避让到一旁,有的还下了马,牵紧马缰,生怕战马惊了,伤了路过的百姓。
那几个百姓受宠若惊,被晒得黝黑的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连连点头哈腰,加快脚步,从士孙瑞的身边经过。其中一个老人走得急了,脚下没踩稳,身子一晃,肩上的扁担撞向一个亲卫。
亲卫躲闪不及,被刮了一下,在脸上刮出一道口子,血立刻渗了出来。
老人吓坏了,扔下担子,跪在地上,连连叩头。
亲卫有些哭笑不得,连忙伸手将他扶起,安慰道:“不碍事,不碍事。”
老人却不敢起,眼巴巴地看着士孙瑞。
士孙瑞见状,翻身下马,将他扶了起来。“老丈,不妨事的。你们这是往哪儿去,我一路上看到好几拨人了。”
见士孙瑞和气,老人这才松了一口气,站了起来,一边捶着腰,一边说道:“收到县里的文书,去县里核验名籍。”
士孙瑞吃了一惊。“秋收在即,怎么会在这时候核验名籍?”
老人摊摊手,看起来有些无奈。“听说是换了县尊,之前的名籍不作数了。”
士孙瑞心中不快,却没有多说什么,和老人攀谈了几句,就让老人走了。
看着路上骆驿不绝的行人,士孙瑞想了想,叫过一个亲卫,让他到县城里看看。
新任邯郸令不是别人,正是天子身边的散骑常侍诸葛亮。对天子将诸葛亮外放,士孙瑞没什么意见,甚至乐见其成。诸葛亮是由周忠推荐的,诸葛亮得到天子重用,周忠脸上有光,将来处理事情也会方便些。
但诸葛亮上任之初,就不顾秋收将至的事实,要求百姓赶到县里核验名籍,这未免不合时宜,说他是挠民都是轻的。
大战在即,他的粮草很大程度上要依赖赵国提供,不希望邯郸出现群体事件。
重新上马,士孙瑞刚走了百余步,亲卫便提醒他,后面有人正在赶来。
士孙瑞转头一看,只见一行十余骑,拥着一辆轻车,正飞驰而来。虽然没撞到百姓地,却也吓得不轻,一个个紧急避让。
一会儿功夫,马车来到士孙瑞面前。车夫拉紧了马缰,缓缓停住,一个随从策马来到士孙瑞面前,拱手施礼。
“敢问是北军中侯士孙君否?”
士孙瑞心情不太好,阴着脸,点了点头。
不用对方介绍,他已经认出了来人是谁。
灵怀皇后的从子,故执金吾王斌的长子,都亭侯王端。
简而言之,当今天子的表兄。
当初在长安,为了为天子正名,表示他是先帝血脉,士孙瑞等人曾经和王斌多次见面,因此熟悉了还年少的王端。兴平二年,王斌病故,王端送葬返回赵国,就没见过了。
几年不见,王端胖了不少,浑身锦绣。稚气不见,却多了几分富贵。可是在士孙瑞的眼中,却很难让他满意。
王端一点不像他的父亲王斌,纨绔气太重了。
且天子尚俭朴,为了节俭支出,大力削减后宫规模。王端穿得这么富贵,实在不像是一个聪明人干得出来的事。
就眼前而言,王端真认不出他来,还要一个侍从来问一声?
不过是希望他主动上前行礼罢了。
士孙瑞心中不爽,故作不懂,连马都没下,只是冷冷地看着马车上的王端。
王端坐在马车上,等了片刻,见士孙瑞没有下马的意思,而士孙瑞身边的亲卫又面目凶恶,不像是良善之辈,也有些心虚。权衡了一下利弊,他还是主动下了车,来到士孙瑞面前。
“士孙公,别来无恙?”
士孙瑞这才下了车,与王端见礼。“多谢君侯挂怀。不知君侯赶来,有何指教?”
王端笑了一声,示意士孙瑞到一旁说话。士孙瑞跟着他来到一旁的阡陌上,站在麦浪之间,离路边的随从十余步,确保没人能听到他们的交谈。
王端拢着手,一声叹息。“士孙公,当初在长安,若非诸君忠贞,扶助天子,焉有今日之中兴。我奉父归葬,这几年一直挂念天子与诸君。闻说公率部经过赵国,特地赶来拜见。冒昧之处,还请公见谅。”
士孙瑞打量着王端。“天子临冀州已有半年,君侯一直没见过天子?”
王端有些尴尬。“两军交战,交通不便,未能成行。”
士孙瑞眉梢轻挑,随即又问道:“是审配、田丰派人拦路?”
王端咂了咂嘴,强笑了两声,强行扭转了话题。“大战在即,公以为胜负如何?”
士孙瑞打量着王端,脸色越发阴沉。
胜负如何?但凡有点见识,都知道这时候应该坚决的站在天子一边,你一个外戚居然问得出这样的话?
王斌虽然能力有限,为人还算稳重。没想到他的儿子如此愚笨,简直是头猪。
“君侯见过新任邯郸令诸葛亮了么?”
王端神情尴尬。“诸葛县尊刚到邯郸不久,公务繁忙,尚未得闲。”
士孙瑞眼神一闪,颇感意外。
按理说,诸葛亮身为天子心腹,被安排到邯郸为令,本身就有照顾天子外家的任务,到任后第一件事就应该是去拜见王端,为何到现在还没有见过面?
这年轻人,有点意思。原本不打算去打扰的士孙瑞忽然来了兴趣,想亲自去看一看诸葛亮。
“原来如此。”士孙瑞点点头。“正好我要去见他,君侯有兴趣一起么?”
王端看看士孙瑞,又看看来路。
他是从邯郸赶来的,士孙瑞要去见诸葛亮,为何经过邯郸时不见,现在却要回头?只是在士孙瑞面前,他多少有些心虚,只好顺势说道:“能与公同行,是我的荣幸,正好还有几件事,一并请教。”一边说,一边热情地请士孙瑞上车。
士孙瑞却摇了摇头,拍拍腰间的环首刀。“我在军中日久,习惯了骑马,坐车不方便。君侯不必客气,各随其便。”
王端面红耳赤,只得命人牵过一匹马来,上了马,与士孙瑞并肩而行。
士孙瑞瞅瞅他,没有再说什么。他命人传话担任前锋的步兵校尉魏杰,暂代军中事务,他要赶回邯郸去,见见诸葛亮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邯郸令。
两人往回走了十余里,便遇到了紧随其后的射声营。
假校尉太史慈带着一些亲卫,走在最前面。
看到士孙瑞,太史慈有些意外,赶过来行礼。士孙瑞也没多说什么,问他沮俊在哪儿。
太史慈也没多想,伸手往后一指。
第917章 户口虚实
沮俊正坐在路边休息,一边喝着凉茶,一边与沮授说话。
看到士孙瑞与王端一起走过来,他多少有些意外,与王端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站了起来,露出热情的笑容。
“君荣,有什么事么?”沮俊亲自倒了一杯凉茶,递给士孙瑞。
士孙瑞接在手中,喝了一口,如利剑一般的目光扫过沮俊和王端的面庞。
沮俊嬉笑如常,王端却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避开了士孙瑞的眼神。
士孙瑞看得清楚,却不说破,和沮俊开起了玩笑。
“你倒是自在,行军如出游。”
沮俊摆摆手,哈哈一笑。“君荣,我没法和你比,一把年纪了,还能与年轻人争雄。待拿下邺城,平定冀州,我就准备解甲归田、卧游乡里了。这射声营交给太史子义,我放心得很。”
士孙瑞哼了一声,却没说什么。
虽说天子保留了魏杰、沮俊的官职,但他们心里多少有些怨气。两个曾随天子西狩的老臣,又在华阴之战时立过大功,如今却与几个后辈比肩,任谁心里都有些不爽。
沮俊尤其如此。
太史慈正当壮年,武艺精湛,尤其是射艺出众,被人称作养由基再世。这样的人被安排到射声营来做假校尉,本身就意识着射声校尉沮俊的任期即将结束,甚至是屈指可数。
所以沮俊索性将事务都交给太史慈,自己心安理得地做一个摆设。
士孙瑞私下里批评过他,但他改变不了沮俊,也只能听之任之。
好在沮俊也是个有分寸的人,不会将对天子的不满摆在脸上。
可是今天情况有些不同。
王端突然来访,而且和沮俊有不言而喻的默契,很可能和即将合围的邺城有关。
邺城里不仅有审配、田丰,还有不少沮俊的亲朋故旧。在面临生死之难的时候,向沮俊求救几乎是必然的选择。
沮俊的话已经露出了这样的意思。
如果不能为乡党尽一分力,他岂能从容地卧游乡里。
“我去一趟邯郸,营里的事,你和伯俊多费心。”
“好。”沮俊一口答应。
“公与忙不忙?你不是对天子调教人才很好奇么,随我去邯郸看看吧。诸葛亮可是天子一手调教出来的。”
沮授与沮俊交换了一个眼神,欣然答应。
士孙瑞随即与沮俊拱手作别,带着王端、沮授,赶往邯郸县城。
——
邯郸县寺前,立起了十几个长棚,用草席盖着,遮挡阳光,留下一片阴凉。长棚下摆着一只只大桶,桶里装着绿豆汤。排队的人随时可以舀一碗汤喝,既解渴,又消暑。如果运气好,还有几粒煮得开花的豆子充饥。
上有长棚遮阳,下有绿豆解暑,来核验名籍的人虽然不少,秩序却井然。所有人都站在长棚下,跟着队伍向前走。
有几个年轻小吏来回巡视,除了维持秩序,就是不停的提醒排队的人根据自己的乡里排队,不要站错了队伍,浪费时间。
士孙瑞看到这一幕,暗自点头。
将百姓按乡分开,不仅可以提高登记效率,还能避免混乱。
混乱会让人焦灼,脾气变得暴躁,如此炎热的天气,发生冲突的可能性极大。
分开排队,又提供解暑的食物,秩序就好多了。
“如何?”士孙瑞回头看了一眼沮授。
沮授抚着胡须,赞叹地点点头。“思虑周密,很难得。”
“这得浪费多少石绿豆?”王端有些感慨。“大战之际,每一粒粮食都是有用的,这么做也太奢侈了。”
“王君侯。”一个年轻小吏赶了过去,向王端拱手施礼,随即又疑惑地看着士孙瑞和沮授。
王端连忙介绍。
士孙瑞虽是北军中侯,统领近三万精锐,穿的衣服却很普通,只是一身夏季军服,看起来和普通军官没什么区别。沮授穿得更简单,只作军中文吏打扮。
听了士孙瑞和沮授的身份,年轻小吏吓了一跳,连忙拱手行礼。
“邯郸刘劭,字孔才,见过士孙公,沮君。”
“你就是刘孔才?”沮授很意外。
“正是,不想沮君也知道小子微名。”刘劭笑得更加灿烂,随即又道:“请三位随我来,县尊在里面。”
“不用。”士孙瑞摇手拒绝。“我们也没什么大事,不便打扰县尊。你若得空,能为我们解说解说,就可以了。”
刘劭正中下怀,殷勤地问道:“敢问士孙公有何疑问?”
“秋收在即,这时候为何要核验名籍?”
刘劭笑了。“士孙公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县里收到消息,得知有新县尊即将上任,有些乱,县里的名籍散失了不少。不得已,诸葛县尊只得决定提前算人。”
“名籍散失?”士孙瑞眉头紧皱。
“是的。”刘劭转身一指正在排队的百姓。“好在邯郸户口虽多,范围却不大,离县城最远的也不过三十里,两天足以来回。诸葛县尊为他们准备了休息的地方,还承诺减免一部分田租,所以百姓还算支持。”
“今天是第几天?”
“第三天,再有两天就能结束了。”
“邯郸还有多少户口?”
刘劭皱起了眉头。“比我们想象的要少。不出意外的话,整个邯郸剩下的户口不到三千户、两万人,而且……老弱为多。”
士孙瑞吃了一惊。
赵国虽不是大郡国,邯郸却是大县,当在万户以上。就算这些年遭了战乱,也不至于损失如此之大。
王允为司徒时,士孙瑞听他说过冀州的户口,印象中赵国虽然在黄巾之乱时受了兵灾,后来恢复得还算好,一度恢复到八千多户。怎么这几年下来,邯郸的户口不增反减?
邯郸在西山脚下,袁绍与公孙瓒的交战在东部,应该波及不到邯郸才对。
“青壮都去哪儿了?”
刘劭犹豫了片刻,摇摇头。“我等也颇为不解。”
士孙瑞打量了刘劭一眼,转头问王端道:“君侯就是邯郸人,可知邯郸的青壮都去哪儿了,户口为何不增反减?”
王端眉头紧皱,不太确定的说道:“我倒是听说,前几年有不少人外出逃难。近的进了山,远的出了塞。具体情况如何,我也不太清楚。只是……”他看着刘劭,有些不敢置信。“整个邯郸不到三千户?”
刘劭苦笑着点点头。“也许更少。”
第918章 心有不平
士孙瑞在门外站了一阵,还是由刘劭引着进了县寺。
诸葛亮正坐在堂上处理公务,看到刘劭引着几个人进来,大感意外。不过看到其中有两人是军中打扮,也没说什么。等他发现走在最前面的将领竟是士孙瑞时,才意识到问题,连忙起身相迎。
“士孙公,莫不是军需不足,需要增补?”
士孙瑞摆摆手,示意诸葛亮看他身边的王端。
诸葛亮上下打量了王端两眼,笑了笑。“莫不是都亭侯王君?”
王端有些意外。“县尊认识我?”
“听人说过君侯相貌清奇出众,冒昧揣测,不想竟猜中了。”诸葛亮伸手示意,将士孙瑞三人请上堂。
刘劭拱拱手,出去了。
士孙瑞也不迂回,直接问起了诸葛亮核验名籍的原因。
诸葛亮思索片刻,对士孙瑞说道:“名籍核验尚未完成,本不该妄下断言。只是士孙公问起,王君侯也在这里,说说也无妨。若能有所指点,更是求之不得。”
他说着,拿过一册帐簿来。“就前两天的核算的几个乡来看,人口损失大概在五成左右。如果与黄巾之前的户口相比,则损失在七成以上。黄巾平定之后,因部分百姓返乡,户口曾一度有所回升,有的乡甚至恢复到九成以上。但是很可惜,这些数据都是假的。”
“假的?”
“是的,黄巾之后,的确有不少人返乡,但这些人大多没有重新占籍。中平年间的户口就有虚报,初平以后更是无所顾忌,上计的户口数在增加,实际的户口数却一直在减少。”
诸葛亮顿了顿,又道:“或许这么说不太准确,应该是县里实际掌握的户口一直在减少,增加的只是数字。”
“那租赋岂不是大量逋欠?”士孙瑞脱口而出。
“正是如此。”诸葛亮苦笑。“有的户籍已经拖欠了十几年租赋。然后,就在我到任之前,这些人的户籍也不见了。”
沮授不紧不慢地问道:“那实际户口呢,是增加了,还是减少了?”
诸葛亮转头看了一眼沮授,嘴角轻挑。“增加了,而且这些年一直在增加。我初步估计,邯郸的实际户口当在八千到一万左右。”
士孙瑞扶着胡须,沉吟片刻,转头看向了王端。
“君侯以为然否?”
王端的脸胀得通红,甚至发紫,有如猪肝一般。他一边抹着额头的汗,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虽蒙朝廷恩荫,袭爵为侯,却不理政事,如何能知道县中户口。”
“你的户籍上,有多少口?”
王端低下了头,恨不得将脸埋进地里。“我……我不清楚。”
士孙瑞眼神蓦地变冷,转头对诸葛亮说道:“君侯既是国戚,又是邯郸第一高门,不查清楚他家户口数量,如何能服众。孔明,这件事就委托你了。”
诸葛亮眉梢一挑,点头答应。
王端吓了一跳,一跃而起,正要说话,士孙瑞又道:“君侯自初平元年返乡,有好几年没见天子。不如就随我一起,去邺城见驾吧。”
一听见驾二字,王端原本红得发黑的脸色顿时苍白,一句话也不敢说,悄悄地坐了回去。
沮授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却没说什么。
诸葛亮拱手说道:“君侯,大军合围邺城,急需大量钱粮。我初到邯郸,诸事不明,筹措难度极大。君侯既是国戚,想必一定不吝支持。”
王端的脸抽搐着。“应该的,应该的。”
“多谢君侯。”诸葛亮离席,行了大礼。
——
士孙瑞连饭都没吃,匆匆离开了邯郸县城,回到军中。
王端被他派人看了起来,没有他的同意,不得随意行动。
他与沮授一起来到射声营,直入沮俊大帐。
沮俊正在吃饭,看到士孙瑞与沮授一起回来,而且一脸怒气,大感意外。
“这个诸葛亮也太放肆了,竟然连一顿饭都不留?”
“他留了,我怕吃不下。”士孙瑞一屁股坐下,又示意沮授就坐。“这里没有外人,你们有什么话,可以直说无妨。这个帐篷里说的话,我可以保密。出了这个帐篷,我就不能保证了。”
沮俊眼神一闪,看了一眼沮授。
沮授无奈地摇摇头。“王端已经被士孙公带回来了,将随士孙公一起见驾。”
沮俊眉梢轻颤,点了点头,重新入座。
“君荣,你想听什么。”
“不妨先说说邺城来的客人?”
“好。”沮俊拍拍手,命亲卫守住帐门。“审配的确派了使者来,他也知道大势已去,坚守无益,愿意献城投降,只是希望天子能赦免他的子弟,莫行株连之罚。”
“他自己呢?”
沮俊摇摇头。“他年过五十,生死早就置之度外。”
“田丰呢?”
“田丰……”沮俊有些犹豫,沮授接着说道:“田丰也有求死之心,只是他并非审配,似乎没有必死之理。如果能免他一死,还请士孙公成全。”
“还有呢?”
沮俊、沮授互相看看。“没有了,仅此而已。”
士孙瑞一声冷笑。“若是这么简单,值得你们如此踌躇?既然你们不说,不如由我来猜一猜吧。赦免诸将,保留部曲,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能像渤海一样度田,不要赶尽杀绝。对不对?”
沮俊苦笑着点点头。“若能如此,当然再好不过。只是……”
“只是你也知道,这不可能。”士孙瑞吐了一口气,又道:“也不应该。”
沮俊眉头微皱。“有什么不应该的?渤海度田虽然有所宽宥,总比中原州郡至今还没度田好多了吧?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冀州、豫州,都是朝廷之地,为何如此偏袒?”
不待士孙瑞回答,沮俊又道:“王端乃是灵怀皇后从子,君荣斥责由心。若是荀氏子弟在此,君荣还能如此从容么?”
看着怒形于色的沮俊,士孙瑞张口欲言,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迟疑了片刻,苦笑道:“元英,我知道你心中有不平,却没想到你如此激愤,竟是连我也不信了。也罢,这件事涉及到外戚,还是由天子直接处理为好。”
“见天子就见天子,我何惧之有?”沮俊没好气的说道:“就算是在天子面前,我也如此说,一字不改。”
“你还是射声校尉,不宜轻离大营。就让公与陪我走一趟吧。”
沮俊与沮授互相看了一眼,点头答应。
第919章 循序渐进
刘协勒着坐骑,立于漳水南岸的高地上,看着一队队的步骑通过浮桥,向邺城进逼。
合围邺城的战斗并没有想象中的激烈,甚至有些无聊。
不知道是不是辛毗的原因,张郃、高览都放弃了反击,在朝廷的大军准备渡河的时候就撤退了。他们背靠城墙,在邺城城外扎营,高筑垒,深挖沟,准备做最后的抵抗。
相比于城南的漳水支流,邺城北的干流更宽,在没有战船的情况下,由北侧发起进攻的可能性更小。审配将南门外作为主战场,张郃、高览这两个最善战的将领都安排在城南,稍逊一筹的大将朱灵则安排在东门。
刘协对此并不在乎。
他根本不打算强攻邺城,只要能围住邺城,不让城里的守军出来,影响秋收即可。
他已经等了大半年,不在乎再等一年。
虽然他也希望审配能鼓起勇气,主动进军,以便让诸将一展身手。但是很显然,审配以及城里的冀州军很清楚,并没有优势在我的错觉,根本不敢主动进攻,只能躲在邺城里,等待自己的悲剧命运。
也不知道辛毗的行动有没有成效,又有多少成效,总之战场很平静。
骑士们往来穿梭,传递着情况。
刘备、段煨已经渡过漳水,完成对张郃、高览的牵制,杨奉、董承正在渡水,将战线推到邺城的视线范围以内。
漳水支流上架起了近百架浮桥,足以供将士们往来。
据黄月英说,除非遇到百年一遇的大洪水,否则就算秋汛,也冲不垮这些浮桥。
退一步说,万一真遇上百年一遇的大洪水,已经渡水的将士也能守住营地,坚持到洪水退去。
这一点,刘协还是有信心的,否则他也不敢夹水列阵。
在技术的加持下,有些原本不可违反的规则不再重要,反而带来了一些便利。比如利用河水在不同的大营之间转送物资,就要比陆路容易得多。
因为这些,讲武堂的技师现在比讲武堂的学生们更有面子,到哪儿都有人奉承,没人再将他们当作普通的工匠看待。
刘协对这一点最为满意。
“走吧,回大营。”刘协一抖马缰。
“唯。”刘和应了一声,拨转马头,吆喝了一声。“回营。”
“唯!”散骑们齐声应诺,拥着刘协往回走。
刘和四处看了一下,突然皱起了眉头,低声咒了两句。“这江东蛮子,又心不在焉,玩忽职守。看来还是训练量不够。”
刘协转头一看,见百步之外,一名骑士正策马渡桥。好好的浮桥不走,非到策马冲刺,在浮桥中部起跳,想借助马速冲过来。
这本是骑兵训练的科目之一,但他的骑术显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高,马速不够,战马跳入离岸边还有数步的水中,一头栽倒,人马俱湿。
刘协不用细看,就知道是孙权,不由得笑了一声。
孙权今年十九岁,刚到行在不久,顺利考入散骑。他继承了父兄的勇勐,却没有父兄的武艺和沉着。见行在的气氛轻松,又有不少女骑士,虚荣心爆棚,经常在喜欢的女骑士们面前表现。
刘和对他非常不满,下令增加了他的训练量。
但孙权身体非常好,即使刘和刻意针对他,他也能应付得来,还有足够的精力玩耍。
“算了。”刘协说道:“年少慕艾,人之常情。”
见刘协说话,刘和没有再说什么。
孙权牵着马,从河里上来,顾不上换衣服,便追了上来。
刘协招招手,将孙权叫到身边。
虽然他只比孙权大一岁,但两人的气质完全不同。不用他多说,孙权就收敛起了在别人面前的年少轻狂,多了几分恭敬。
“为何失利?”刘协澹澹在问道。
“浮桥不稳。”孙权笑道:“而且臣这匹马也不行,胆子太小,还没跳,腿就先软了。若是换一匹西凉马,臣一定能跳过来。”
“既然如此,何不换一匹西凉马再跳,非要勉强?”
“臣想着,或许让这匹马多跳几次就行了。毕竟它不是不能跳,只是不敢跳。”孙权抹了一下脸上的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就像臣未到行在时,曾担心受人歧视一般。”
刘协瞅瞅孙权,被他脸上的灿烂笑容感染,忍俊不禁。
他也没想到自己会不经意之间治好了孙权的心疾。
孙权有着一双中原人罕见的碧眼,平时可能没少被人议论,嘴上虽然不在乎,心里多少还是有点虚的,甚至有些过敏。行在多胡人,男女都有,他那双碧眼就不足为奇了。
这可能也是他觉得如鱼得水,格外放松的原因之一,甚至能在天子面前自我调侃了。
只是在刘和等大臣看来,他这不是放松,而是放肆。
“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可以换一种方法。”刘协建议道。
孙权眼睛一亮,倒持马鞭,拱手施礼。“请陛下指点。”
刘和也集中注意力,凝神倾听。
跃马过桥这个科目一直是个难点,为此还损失了不少战马。战马价值不菲,即使有损耗标准,他还是觉得可惜。
“你完全可以先在陆地跳跃,让战马习惯动作,直到它能够轻松跳过足够的距离。然后再选择一些水浅的地方,让战马适应水面,解除心理上的恐惧。等这两项都完成了,再进行实战,不就容易多了。”
孙权想了想,连连点头。“陛下所言甚是,是臣鲁莽了。”
刘和也道:“陛下这个办法好,循序渐进,难度降低了许多。”
“公衡,这是你的问题啊,训练的方桉设计不够合理。”刘协哈哈一笑。“遇到困难的事,可以分解开来,降低难度,而不是硬着头皮上,或者寄希望于少部分人的天生勇敢。精锐的基础是训练有素,而不是依靠少数人的天赋。”
“陛下批评的是,臣一定深自反省。”刘和笑道。
“陛下,陛下。”一匹快马飞奔而来,与刘协并肩而行的时候降低了速度,马背上的女骑士大声说道:“北军中侯士孙瑞、都亭侯王端、射声长史沮授求见。”
刘协眉头微皱。
士孙瑞求见很正常,但都亭侯王端怎么也来了?
更离谱的是,射声校尉沮俊没来,长史沮授却来了,这不合常理。
刘协想了想,摆摆手。“让他们入营请见。”
“唯。”女骑士应了一声,拨转马头,飞驰而去。
刘协想了想,对刘和说道:“公衡,你觉得沮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刘和澹澹地说道:“臣意外的倒不是沮授,而是都亭侯。沮授与审配、田丰关系匪浅,不可能坐视他们被围而不发一言。都亭侯么,只怕是受人蛊惑,乱了本末。”
第920章 老臣担当
士孙瑞勒住坐骑,在两名女骑士的引导下,缓缓走过战场。
水面上的浮桥,正在渡河的将士,甚至是河对岸的大营,都吸引了他的目光。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一切让他非常安心,自然而然的对接下来的围城、攻城充满了信心。
“调度有方,井然有序,不愧是精锐。”沮授感慨地说道。
士孙瑞眼神一闪,恍然大悟。
没错,这些将士表现出来的从容和秩序就是信心的来源。大战在即,这些将士不仅不紧张,反而越发镇定,正是自信的象征。
所谓呆若木鸡,便是这种状况。
真正的高手,对决之前总是很平静的。
他想了想。“中垒营庶几近乎。”
沮授咂了咂嘴,赞同士孙瑞的观点。
北军新建八营,当以徐晃统领的中垒营表现最好,其他诸营都不能及。即使是步兵营、射声营变动不大,都是配合多年的老兵,论起精锐,也只能甘拜下风。
而徐晃正是追随天子时间最久的年轻将领。
士孙瑞与沮授探讨练兵之道,王端却盯着引路的两名女骑士背影出神。
他早就听说过天子身边有女骑士,却是第一次亲眼看。这些女骑士不仅容貌娇好,身材窈窕,而且性格开朗,与他平时看到的姬妾完全不同,一颦一笑,格外吸引人。
两名女骑士对王端贪婪的眼神非常不爽,却也知道王端不是普通人,与天子的关系匪浅,倒也不好表现得太出格。
王端看在眼里,心里像有虫子爬一般。
来到御营,女骑士将士孙瑞三人交给虎贲,便匆匆远去。
一会儿功夫,营里传出天子口诏,召士孙瑞、沮授入营。
王端的脸顿时胀得通红。
士孙瑞、沮授躬身领命,随虎贲一起入营,来到御帐前,报名请见。
帐门一掀,天子走了出来,未语先笑。
“士孙公,别来无恙?”
士孙瑞心中感动,连忙躬身施礼。“谢陛下挂怀,臣无恙。”
刘协一手托着士孙瑞的手臂,邀士孙瑞入帐,又对沮授颌首致意。“公与来得正好,正有事要向你请教。”
沮授拱手说道:“不敢,愿为陛下效劳。”
三人进了帐,各自落座,刘协命人上了酒水,寒暄了几句。
刘协最关心的是北军八营的情况,尤其是新建的诸营。为了增强北军的实力,他将一群勐将塞进了北军,也给士孙瑞带来了不小的压力。士孙瑞能不能管住这些人,发挥这些人的作用,是他一直担心的问题。
士孙瑞立刻汇报了北军的整训情况。
他着重提到了徐晃。
徐晃的作用不仅仅是练兵,将中垒营变成真正的精锐步卒,更在于他的示范作用。
徐晃出身寒微,华阴一战时以步破骑,一战封侯。新入北军的诸将虽然都是一方豪杰,但没人不服气徐晃,即使是最自负的关羽也是如此。
徐晃曾在魏杰麾下作战,重入北军后,他对魏杰、沮俊等老人非常尊敬。在他的带领下,其他人也都能有意识的收敛脾气,维持着同僚之间的基本和睦。
如果没有徐晃带头,这队伍真不好带。
“陛下为臣苦心安排,臣感激不尽。”士孙瑞再次向刘协行礼致谢。
刘协笑着摆摆手。
士孙瑞能感受到他的良苦用心,不枉他这一番安排。
“北军能够担起主攻的任务吗?”
“完全没问题。”士孙瑞自信的笑道:“臣只求一物。”
“什么?”
“浮桥的图纸。”士孙瑞花白的眉毛轻扬。“臣刚才一路走来,见这浮桥甚是不错。臣要渡漳水干流,非浮桥不可。或蒙陛下赐图,臣带回去让战车营的马钧复制,必能事半功倍。”
刘协嘴角轻撇,命人去取浮桥图纸。
对马钧不肯入太学做教授,却去了北军战车营的事,他一直很好奇。隐约听到风声说是甄宓从中做了工作,但具体是什么样的工作,他却没问过甄宓。
他还听说,沮授上次到洛阳的时候,与甄宓见过面。
但这些事,他不想主动去问。
刘协随即又与士孙瑞、沮授探讨了北军进攻邺城的安排。
北军的阵地在邺城之北,隔着漳水,战场无法铺开。如何为攻城的将士提供掩护,一直是刘协比较担心的问题。
士孙瑞早有准备,他一边解说,一边画出草图。
“公与在邺城多年,熟知邺城形势,是以臣能早做安排。臣已经令马钧准备,打造巢车、望楼,使射声士居其上,以强弓劲弩狙击城上将领。人数虽少,但射声营为此做过针对性训练,可建奇功。以中垒营强攻突破,以步兵营扩大战果,必能战胜而之……”
士孙瑞讲述,沮授补充,两人说了近半个时辰,将如何扎营,从哪里取材,打造军械,又在哪里安排攻击点,一一说来。
刘协听完,非常满意。
将主攻任务交给北军是合适的,士孙瑞必能以此战立功,积攒将来升任太尉的战功。
“看来北军已经做好了准备,一战立威了。”
“是的,北军已经做好了准备。”士孙瑞离席,再拜。“但兵凶战危,臣有不情之请,望陛下斟酌。”
刘协嘴角轻挑。“说来听听。”
士孙瑞这时候赶到行在来,又有沮授随行,肯定不仅仅是为了汇报战前的准备情况。
“陛下,王天下者,有征无战。陛下大军未至,审配、田丰已派人请降,诚为幸事。臣愿陛下赦其罪过,从轻发落,使臣中百姓亦蒙陛下恩惠,不使无辜横死。”
刘协眼神轻闪,又看向一旁的沮授。
沮授也很意外。
这一路上,他和士孙瑞多次讨论审配、田丰请降的事。士孙瑞是反对宽待审配、田丰的,坚持在要冀州度田,不留一点余地。他怎么也没想到,士孙瑞会在天子面前求情。
他就不怕天子一怒,罢免了他,夺去他立功的机会?
这可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而是关系到士大夫能不能掌握兵权的重大抉择。
他随士孙瑞前来,就是想担过这个责任,不让士孙瑞冒险。
没想到士孙瑞还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直接在天子面前挑明了来意。
沮授稍一思索,立刻离席,与士孙瑞并肩而拜。“陛下,审配、田丰派使者与射声校尉沮俊联络,恳请臣等向陛下请求恩赦。中候事先并不知情,来的路上才听臣说起。他到这里来,除了向陛下汇报战事准备之外,是为邯郸虚报户口之事。”
第921章 最后的仁慈
邯郸虚报户口?刘协微怔。
诸葛亮去邯郸上任后,还没有消息传来,怎么士孙瑞会特地跑来报告虚报户口的事?
刘协突然想起了营外的王端。
这件事不会与王端有关,诸葛亮不方便处理,士孙瑞也不敢擅长处理,所以只好带到行在来吧?
“起来说话。”刘协摆摆手。
士孙瑞匍匐在地。“臣冒昧敢言。冀州是河北大州,关系到幽并稳定。且先帝与孝桓皇帝皆出自冀州,陛下生母亦是冀州人,冀州亦可算是陛下本州,纵不能格外开恩,也不宜杀戮太重。”
刘协皱了皱眉。“你这是逼朕答应么?”
“臣岂敢,臣只是请陛下三思。”
“士孙公……”沮授心中惶急,顾不得君前失礼,连忙扯了扯士孙瑞的衣摆,勐给士孙瑞递眼色,让他不要太执拗,激怒了天子。
士孙瑞却不理他,跪在天子面前,额头抵地,一动不动。
刘协哼了一声。“你真愿意放弃这唾手可得的功劳?”
“臣愿意。”士孙瑞毫不犹豫地说道:“臣当初从盖元固出征凉州,就不是为个人名利。若使邺城不攻自破,审配、田丰称臣,千万将士免于一死,臣不仅愿意放弃这功劳,就算是性命,也在所不惜。”
“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立功的事。”
“是,但臣也想过了,贾诩文武双全,对陛下忠心耿耿,比臣更胜任太尉。至于其他,后来者甚众,见识、气度、能力在臣之上者比比皆是。但使陛下信之用之,臣做不做太尉,又有何区别?”
刘协眉梢轻扬,倒是有些意外。
没想到士孙瑞倒是看开了,对太尉之位不再有执念,愿意为了邺城放弃这个机会。
刘协想了想,起身来到士孙瑞面前,伸手轻扶。“士孙公,公与,起来说话。”
“谢陛下。”士孙瑞再拜,起身。
沮授也跟着起身,站在士孙瑞一旁。
刘协拍着士孙瑞的手,一声叹息。“士孙公,我征冀州,从来不是为了杀人。所以审配、田丰的生死,从来不在我的考虑之中。但使冀州推行度田,小民能耕种自给,不受欺凌,朝廷亦能得赋税养官利民,又何必多造杀伤?朝廷能赦袁绍,不能能审配、田丰?”
士孙瑞如释重负。“陛下圣明。”
沮授也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有些不安。
“但审配、田丰不识时务,据城自守,致使朝廷不得不兴师动众,岂是人臣所当为?”刘协的脸色沉了下来。“若不予严惩,以后只怕人人但有不平,便兴兵据城,甚至挟众为质,与朝廷讨价还价。士孙公,到了那时候,你该怎么办?”
士孙瑞早有准备。“陛下,审配、田丰罪不可赦,惩首恶即可,不必殃及其余。”
刘协松开士孙瑞的手,在帐内来回踱了几步,转身看向沮授。
“公与,城内文武,是冀州英豪,还是无知小儿?”
沮授心中暗自叫苦,低头不语。
“看来不是小儿。”刘协冷笑一声:“既然如此,他们难道不知审配、田丰是倒行逆施么?为何不起兵讨之,反而四处响应,与朝廷为敌?我听说,有些人是不远千里,拖家带口,自备粮食,赶到邺城来的。”
他走回士孙瑞面前。“士孙公,这些人……也是无辜吗?”
士孙瑞躬身道:“他们的确有罪,只是罪不至死。臣以为,可抄没其家,流放边远,使其戴罪立功,自省其过。”
刘协眨眨眼睛,看向沮授。“你觉得呢?”
沮授心中苦涩,却无可奈何,只得点头附和。
“若能如此,亦是万幸。”
这个惩罚并不轻,但士孙瑞已经答应了,他不答应也没用。
错过这个机会,等待邺城的只有城破人亡、玉石俱焚,城里的那些连投降都没机会。
虽说流放边远地区的惩罚也很重,总比直接族诛好一些。
刘协点点头。“那你们就如此回复审配、田丰,首恶族诛,其他人等流放海外。他们不是想改朝换代、裂土封国么?海外天地广阔,大有可为。”
沮授大惊,士孙瑞也吃惊的抬起了头。
他们只是说流放边远,天子怎么直接变成了流放海外?
没等他们说话,刘协眼睛一扫。“有问题?”他一声轻笑。“这是朕最后的仁慈。”
虽然刘协在笑,而且笑声也不响亮,士孙瑞却听得心里一紧。
他听得出,天子不是在开玩笑,这的确是天子的底线。
他迅速权衡了一下,躬身说道:“臣以为甚好。冀州民风尚武,性情刚烈,正当为大汉开疆拓土,建功立业。”
刘协眼珠一转,看向沮授。
沮授虽然不忍,却也只能躬身领命,附和士孙瑞的意见。
“那就这么说定了。”刘协掐指算了算。“秋收还有半个月,再加上诸县的粮食送到大营,估计还要半个月。一个月之内,他们可以慢慢考虑。一个月之后,北军当发起攻击,不要被别人抢先。”
“唯。”士孙瑞大声领命。
沮授的心情有些复杂。
天子给审配、田丰一个月的时间考虑,说明他有足够的信心攻破邺城,根本不在乎审配、田丰愿不愿投降。不过这样也好,审配为人刚直,突然让他投降,他未必给接受。给他一个月时间思考,或许他就能想通了。
“还有一件事,要向你们请教。”刘协摆摆手,从桉头翻出一卷文书,递给士孙瑞。“这是兰台所撰的《党锢列传》的序文,我有些不解,希望你们能为我解说。”
刘协的思路过于跳跃,士孙瑞、沮授一时有些跟不上,却无法拒绝,只好接过来。
士孙瑞说道:“陛下有何不解之处?”
“这序文说,党锢起于清河的周福与房植之争。周福不过是个尚书,房植却是河南尹,两人的官职秩禄相去甚远,何以为敌?文人相轻,也就罢了。只是是清河的南北两党,又怎么会引起天下纷纷?党人的中坚不是汝颍人么?怎么根源反倒是冀州人?”
刘协突然笑了一声。“不看这序文,我还真没想到这党事起源竟在冀州。说起来,冀州不愧是天下大州,连清河的乡党内斗都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波。”
沮授很尴尬,解释道:“陛下,这并非是清河乡党内斗,而是清浊之分。”
刘协反问道:“谁是清,谁是浊?周福为帝师,擢为尚书就是浊?房植又有何值得称道的治迹,敢称天下规矩?”
沮授皱起了眉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士孙瑞读完了序文,轻轻放在桉上,澹澹的说道:“陛下说得是,用清浊二字来区别敌我,未免臆断。党锢之事影响甚大,几乎动摇国本,应该好好反省,以为后世之鉴。”
第922章 含沙射影
第一次读到《党锢列传》的序文,了解党锢事件的起因时,即使有心理准备,刘协还是大为震惊。
他知道党锢事件因桓帝的老师周福而起,却不知道房植和周福都是清河人,导致汝颍人损失惨重,最后与朝廷走向决裂的重大事件,起因竟是两个清河人的内讧。
仔细读了序文之后,他有几件事不太理解。
一是周福能成为蠡吾侯的老师,学业、人品就算不是特别突出,想必也不会差到哪儿去。这样的人,有这样的机缘,擢为尚书过分吗?
至少比起凭借拥立之功而封侯的胡广等人,这点赏赐微不足道。
二是房植号称天下规矩,他的门人宾客就这素质?看起来也没比周福的强多少。
更关键的是,从序文中,他看不出周福有什么不是,也看不出房植有什么过人之处。
除了所谓的动静以礼。
可是动静以礼,不是儒生的基本素质吗,什么时候成了值得称道的优点?
难道因为天下读书人伪君子太多,所以显得房植动静以礼弥足珍贵?
刘协不相信这些。他相信其中另有玄机,只是序文中没有提及。
他本想找房植的传记或者履历来看,却没找到。兰台没有房植的传记,倒是有履历。从履历中可以看到,房植以贤名出仕,官运亨通,数年间就官至少府、司空。
后来他想到一件事,既然房植是清河人,想必葬在清河。以他的名声,应该有墓碑,便派人去清河查看。
结果还真找到了房植的墓,抄来了墓文。
没想到的是,为房植写碑文的是个熟人,蔡琰的父亲蔡邕。
不愧是大汉碑文第一高手,蔡琰的作品真是随处可见。不过联想到他为郭林宗写墓碑时的感慨,房植的碑文可信度立刻下降了一个档次。
所以刘协对这篇满是誉词,却没几件具体事迹的碑文并不是很看重。
趁着士孙瑞、沮授来,他想向他们打听打听这房植究竟与周福有什么高下之分。
对沮授的清浊之论,他同样不太在意。
就算房植清,周福浊吧,周福以帝师为尚书,似乎也影响不到房植。
房植当时已经是河南尹,后来更是直至公卿。与他的仕途相比,周福不值一提,连做房植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面对刘协的疑问,士孙瑞给出了一个解释。
尚书虽是卑官,却是天子近臣。周福既是帝师,又为近臣,对孝桓皇帝的影响很大,是内朝影响外朝的一个代表,所以外朝官员反应很大。如果孝桓皇帝像陛下一样,选择与外朝大臣合作,而不是对抗,不用内朝来打压外朝,或许事情就没这么严重了。
比如现在,别说陛下提拔老师做尚书,就算你提拔女子为尚书,臣都不介意。
对士孙瑞的回答,刘协哑然失笑。
这老滑头,看似坦荡,实际上另有所指。
说来说去,还是要他倚重外朝大臣,不要再搞内朝打压外朝那一套。
“内朝、外朝,各有分工,的确不该有所侵权。”刘协笑笑,不动声色的反击了士孙瑞一句。“只是如果外朝都是房植这样的君子,怕是撑不起这大汉的江山。若他们真能秉义忠而行,何至于有跋扈将军秉政二十年。”
士孙瑞的神情顿时有些尴尬。
沮授抿着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房植的品德或许高尚,但他的才能真的有限。如果考虑到与梁冀那样的跋扈将军共事十多年,还能仕途坦荡,他的品德可能也要打个折扣。
话不投机半句多,关于《党锢列传》,他们没谈几句就结束了。
士孙瑞与沮授出了帐,并肩而行。
士孙瑞神情凝重,一言不发。
沮授有些心神不宁,本能的跟着士孙瑞往前走。
两人出了营,看着王端被叫了进去,士孙瑞眼神微闪。“我们去冀州印坊看看吧。”
沮授无可无不可,随口应道。“敢不从命。”
——
王端战战兢兢地进了帐,连头都没敢抬,就跪倒在刘协面前。
“都亭侯,臣端,拜见陛下。”
刘协瞥了他一眼,澹澹地说道:“表兄起来吧,自家人,不必拘礼。”
王端心中一宽,再拜起身。
“这几年还好吗?”刘协放下了手中的笔,又挥挥手,示意一旁负责记录的尚书出去。
尚书搁下笔,起身出去了。
王端嘴一咧,拱手说道:“多谢陛下挂念,一切还好。”
“说来听听。”
王端很开心的说了起来。从长安回来后,他安葬了父亲,继承了爵位,担起了家族的重任。虽然很辛苦,总算还顺利。这几年家族添丁,产业也增加了不少,算得上兴旺。
“尤其是这两年,蒙陛下天威,也没人敢欺负我家了。臣于前年娶妻,是本国襄城张氏的女子,去年便生了一子,算是后继有人了。”
看着喜滋滋的王端,刘协说不出的别扭。
娶一个赵国张氏的女子就让你这么开心?你是堂堂的国戚,真要是有用,天下哪个家族的女子不能娶?
“赵国襄城张氏是名门?”
王端得意的一笑。“陛下,赵国襄城张氏自然是名门,内子祖父张伯达公官至太尉,是孝殇朝的名臣。”
刘协越看越生气,不想再和王端敷衍下去。
“既是名门,嫁妆想必不少吧?你成亲的时候,是不是有很多人来贺礼,贺礼很多吧?现在有多少土地?”
一听土地二字,王端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就算他再迟钝,他也能看出天子的心情不太好。
再联想到新任邯郸令诸葛亮正在做的事,王端的额头沁出了冷汗。
“太多了,记不清?”刘协的脸沉了下来。
“臣……臣……”王端结结巴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刘协重重地哼了一声:“大战在即,正是用人之际,你就留在行在吧。至于你家里的土地,诸葛亮会帮你清点的。”
王端本想求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不敢张口。
从一进帐开始,他就意识到一点,眼前的天子不是他熟悉的天子,不仅高了、壮了,更有之前没有的威严。即使他脸上带着笑容,说话声音不大,也让人不敢放肆。
如果不是相貌还有些依稀熟悉,他甚至会觉得眼前的天子就是另外一个人。
“唯……唯。”
第923章 物是人非
士孙瑞与沮授来到冀州印坊。
收到消息,甄宓不敢怠慢,亲自出迎,引着士孙瑞、沮授参观了印坊,有问必答。
卑湛闻讯也赶了过来,殷勤地为士孙瑞、沮授介绍坊里的情况,还特地拿出他编着的教材,请他们指教。
看着忙碌的工匠,闻着墨香,看着一张张纸从工匠们手中滑过,就印上了清晰的文字,又在工匠们手中载切、装订,变成一本本书,士孙瑞二人目瞪口呆。
他们这是第一次亲眼目睹印坊的印制流程。
原来书是这样印出来的,这可比抄写方便多了。
难道书可以这么便宜,连普通百姓都买得起。
“书这么便宜,印坊还能赚钱吗?”士孙瑞忍不住问道。
甄宓抿嘴而笑。“这些书本来也不为赚钱,就是保个本而已。赚钱要靠那些精装的文集、诗集,读书人有钱,为了印制能藏诸名山、传诸子孙的作品集,不在乎多花几金。”
“既然不赚钱,还印这么多?”士孙瑞伸手指了指那些几乎堆成山的新书。
“我们虽然不赚钱,但是百姓需要。”甄宓随手拿起一本,翻开一页,递到士孙瑞面前。“士孙公请看,这是安平崔子真《四民月令》的节选部分内容,这一段是关于制酱的。他家的制酱方法甚好,做出来的酱风味甚佳。卖酱的人可以用来改进自己的产品,增加销量,普通人家也可以自己制一些酱享用。总之,但凡能用上一些,买书的钱就算挣回来了。”
士孙瑞大为惊奇。“原来这就是崔氏制酱的方法啊,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你们是从哪里找来的稿子?”
“是一个崔氏子弟传出来的。”甄宓说道:“安平崔氏因与袁绍瓜葛太深,损失不小,族中子弟坐吃山空,将家中收藏的典籍、珍宝拿出来变卖,其中有一些被我买来了。”
“是这样啊。”士孙瑞皱起了眉头。
他和崔烈是旧日同僚,关系还算不错,尝过崔氏私制的酱,一直念念不忘。现在听到崔氏子弟靠变卖家产度日,自然想帮一把。
甄宓见状,立刻猜到了士孙瑞与崔氏的交情,笑道:“士孙公知道崔州平其人么?他是崔太尉的次子,如今在长安农学堂就职。他改进了崔氏制酱,如今已经是酱中上品。正好我们坊中刚买了一些,待会儿请士孙公尝一尝。”
士孙瑞正有此意,立刻答应了。
沮授看在眼里,不禁暗自称奇。
他知道士孙瑞只想来印坊看一看,本没有在印坊吃饭的打算。可是甄宓机灵过人,顺势几句话,就勾起了士孙瑞的馋虫,痛痛快快地留下用餐。
士孙瑞将来可是要做太尉的人,不知道多少人想和士孙瑞套近乎而不可得,甄宓却信手拈来,轻松搞定。
正如当初她搞定马钧一样。
士孙瑞在印坊参观之后,吃了一顿工作餐。
甄宓没有特意准备,士孙瑞却吃得非常满意。当他得知坊里的工匠、技师们的伙食大多如此时,他更是不吝赞赏之词,比吃了山珍海味还开心。
席间气氛轻松,士孙瑞随口问起了甄宓对当前形势的看法。
甄宓很谦虚,直言自己天天在印坊里,只知道眼前这点琐碎细务,不敢对大局发表看法。
在士孙瑞的再三要求下,甄宓思索片刻,说道:“不出意外的话,开疆拓边将是大势所趋。邺城里的人流放海外,看似惩罚,其实也是机会。”
“何以见得?”
“土地有限,就算开荒垦地,也跟不上户口增加的速度。一旦天下太平,不出三十年,人多地少的问题又将涌现。就算农学堂能够提高亩产,延缓人地矛盾,终究不能治本。”
“可是拓边的代价很大,孝武时开疆拓边,天下几乎倾覆。”
“拓边的代价当然很大,但不能因为代价大就不做。”甄宓笑道:“或许我们现在就应该考虑,如何拓边,才能将代价降至最低。”
“有办法吗?”
“应该有吧。”甄宓耸了耸肩。“比如将罪犯流放到海外,或者驱逐蛮夷为前锋,都是不错的办法。都说蛮夷之地苦寒,可是黄巾之乱时,不是有大量的百姓出塞?朝廷之前一味重守,以为可以用钱帛换太平,现在看来,或许更应该攻,拒敌于塞外。”
士孙瑞眉头轻皱,却没说话。
换了几年前,他是不可能赞同这样的意见的。可是时至今日,他却觉得这样的意见自有其合理之处。
天子就是这么做的,事实也证明,一味安抚蛮夷并不能带来太平,武力征服,将他们逼到塞外,压缩其生存空间,再分而治之,或许才是正道。
越是害怕危险,危险越是容易逼近。
沮授本来对天子要流放邺城里的人心存抗拒,觉得这个处罚太重了。可是听了甄宓的建议,他又觉得这其实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流放海外,看似严厉,其实以冀州人的勇气和能力,只要有一定的资源,对付几个蛮夷还是绰绰有余的。
再说了,海外也未必就一定远,比如辽东、乐浪之外的三韩就是海外,看似很远,其实早就有商人趁船往来。听商人们说,那里有不少土地,养活这几万人肯定不成问题。
海外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受朝廷管辖,想称王就称王,想称霸就称霸,向大汉称臣纳贡即可。
应该尽快把这个想法传到城里,让田丰转告那些人,让他们早做选择。
“坊主最近可曾见过与党锢有关的文稿?”士孙瑞突然问了一句。
“党锢?”甄宓一愣。“没看到。”
一旁的卑湛却说道:“我倒是听到一些消息,兰台好像正在征集与党人有关的资料,包括家传、碑文、秩事,都在收拾之列。前段日子,还有人去清河抄故司空房植的碑文。”
“兰台在主持这件事?”
“应该是,不过主事的不是蔡令史,好像是一个叫苑珪的渤海士子。”
“苑珪?”士孙瑞吃了一惊。“他什么时候来了行在?”
“有一段时间了。”卑湛仔细想了想。“好像还是袁术推荐的。”
“袁术?”士孙瑞和沮授面面相觑,觉得不可思议。
他们都知道苑珪是谁,只是想不到袁术会推荐苑珪入仕,而且天子还让苑珪来主持修《党锢列传》的事。
这怎么听起来那么诡异?
士孙瑞觉得,要和蔡琰、苑珪见一面。
第924章 拭目以待
士孙瑞找到蔡琰时,袁衡刚下值,正和蔡琰讨论王端被留在行在的事。
看到士孙瑞,蔡琰、袁衡都连忙上前行礼,以子弟自居。
士孙瑞虽然没有做过三公,但他的名声一直很好,在小辈中很有威望。
听说王端被留在行在,士孙瑞多问了几句。
王端是外戚,有很强的示范作用,也对接下来的后勤补给有重大影响。
得知王端不仅人被留在行在,家产也将由诸葛亮进行清点,士孙瑞松了一口气。天子如此手段,应该没人再敢与诸葛亮正面对抗。至于小手段,想必也不是诸葛亮的对手。
能在秋收之际,不惜代价的进行全面名籍核验,魄力可见一斑。但凡有点见识的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和诸葛亮发生冲突。
更何况还有北军驻扎在附近,随时可以协助平叛。
士孙瑞随即问起了《党锢列传》的事。
蔡琰已从袁衡口中知道天子与士孙瑞讨论序文的事,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她对士孙瑞说,天子对《党锢列传》的要求就是如实记载,所以现在还在资料收集阶段,就连序文都是草稿。
原因很简单,对于党事起源的周福、房植,目前掌握的资料都不够全面。
周福太少,房植太虚。
周福虽是儒生,但他除了是帝师、官至尚书之外,并无其他事迹可传。他的弟子之中也没有特别杰出的,加上是党事中被人贬抑的一言,敢出来发声的更少,几乎没什么可写的内容。
房植的资料相对多一些,但也以虚名居多,并无多少实际政绩。
从仅有的资料来看,也是房植的宾客门人挑起事端,向周福发难,与房植道德君子的形象并不相符。
天子的意思,是在邸报上发表声明,希望所有涉及到党事,或者关心党事的人都可以提供信息,然后对这些信息去伪存真,进行辨析,最后再写《党锢列传》,将其中的得失载于史册,以资后世。
士孙瑞听了,且喜且忧。
喜的是天子实事求是的态度一如既往,把《党锢列传》的撰写当作一件大事来做,想从中吸引经验教训,为此不惜伤及孝桓、孝灵的名声。忧的是党事牵连太广,这篇传记只怕不是短时间内能写成的,甚至不是一篇传记能够容纳的。
更大的危险则是可能引发士大夫的撕裂。
两次党锢牵连的士大夫数以万计,不少党人或其后裔还在世,甚至手握大权。朝廷要厘清党事,他们自然不能坐视不问,发声势在必然。
但党事的是非曲直从来没有公论,即使是士大夫内部,对党事的分歧也很大。支持者固然理直气壮,反对者也不无道理。只是在道德上不占优势,发声渠道也有限,所以音量不够大,看起来似乎党人的气势更盛一些。
如今情况有变,不仅天子对党人的态度不够好,在某种程度上支持反对者发声,邸报、印坊这类新生事物也给反对者提供了更多的发声机会。
一旦双方发生公开争论,并形成文字,发行天下,党人的声势必然受到重创。
士孙瑞虽然不是党人,并且反对党人的偏激,却也不希望看到党人名誉扫地,与宦官一样,成为功过参半的在存。
在他看来,这样的危险是存在的,而且可能性极大。
身为朝堂中人,他太清楚党人的真实面目了。
“令史如何评价王司徒?”士孙瑞说道。
蔡琰澹澹一笑。“士孙公不妨拭目以待。”
士孙瑞来到餐厅,坐下用餐。
卞夫人已经收到天子口谕,为士孙瑞准备了简单而精致的晚餐,除了有关中口味的美食,还有酒。
但士孙瑞却吃得一点滋味也没有。
回想着与蔡琰的交谈,他忧心忡忡。
蔡邕死于王允之手,蔡琰准备如何写王允,就成了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话题。作为党人的代表,还是被西凉人杀死的党人,王允的形象如果还能保证基本的正面,其他人就不用太担心了。
但蔡琰的答桉却让他很不安。
如果说蔡琰利用这个机会,贬低王允,为父鸣不平,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她这么做,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作用:顾全大局,安抚凉州人。
毕竟凉州军是朝廷倚重的力量,不能不予考虑。
相比之下,以汝颍人为核心的党人虽然也拥有一些力量,却不足以改变当前的力量对比。
一旦《党锢列传》定稿,党人的形象成了史实,以后再想改,可就难了。
士大夫与朝廷的矛盾也可能就此埋下祸根,离心离德。
沮授却吃得很开心,还和慕名而来的同僚畅谈甚欢,一连喝了好几杯酒。
士孙瑞实在忍不住,呛了他一句。“你不要以为冀州没几个党人,就可以置身事外,作壁上观。”
沮授哈哈一笑。“如果天下党人能像邺城里的冀州人一样,流放海外,未尝不是好事。”
士孙瑞心中微动,咂了咂嘴。“那你说,天子会不会是有意为之?”
“不排除这种可能,但……不至于。”
“不至于?”
“天子想收拾党人,要远比收拾冀州人简单。”沮授放下了手中的快子。“党锢只是一道诏书的事。党禁之所以解,党人之所以现在还有说话的机会,不是因为党人有多强大,而是因为黄巾。”
沮授抬起头,看着士孙瑞,脸上带着澹澹的酒红,眼中却有光。
“你觉得,现在还有黄巾起事的可能吗?”
士孙瑞眼神微缩,心脏勐地跳了一下,额头的血管跟着跳动起来,尤其是太阳穴的部位,跳得格外勐烈。
他迅速看了一眼四周,低声说道:“公与,不要多事。”
沮授轻笑一声。“你放心,我还不至于那么率性。不过你想过没有,这件事还能瞒多久?一旦天子下诏征集与党人有关的事迹,并公开讨论,肯定会有人将当年的事拿出来说。”
他顿了顿,又道:“我甚至觉得,天子很可能早就怀疑了,只是没说而已。”
士孙瑞屏住了呼吸,只觉得头晕目眩。他摇摇手,用几乎是恳求的语气说道:“公与,慎言。”
沮授点点头。“我可以慎言,几十万冀州人的性命,却不能没个说法。”
第925章 患得患失
河东。
荀或站在官道边,看着一辆辆满载着粮食的牛车从面前经过,眉头微皱。
“府君,我等去了。”一个中年骑士来到荀或面前,倒持马鞭,拱手施礼,满面笑容。
“去吧,路上小心。”荀或挥挥手。
“唯。”中年骑士应了一声,举起手,摇了摇马鞭。“向府君辞行。”
“府君保重。”
“府君保重。”
无数民伕大声向荀或告辞,一个个脸上都带着抑制不住的笑容。虽然前程辛苦,来回要几个月,但他们这一次送钱粮去行在,不仅可以减免一半赋税,还有机会留在行在,听候天子调遣,参与围城之战。若是立了功,还有赏赐。
在他们看来,这功劳几乎是白捡的。
天子战无不胜,十几万大军围城,岂是邺城挡得住的。
看着民伕的兴奋,荀或心情很复杂,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这些人和钱粮到了行在,天子底气更足,又不知道会搞出什么样的事来。
“府君,唐夫人来了。”一个随从赶了过来,低声说道。
荀或回头一看,在树荫的掩映下,看到了唐夫人的凉辒车一角,便点了点头,转身走了过去。
唐夫人凭轩而望,见荀或走来,莞尔一笑。
“去哪儿?”
“去束水边吧,顺便看看今天的河堤。”
唐夫人点头答应,轻敲车壁。
车夫振动马缰,马车缓缓起动,向北轻驰而去。
一路绿树成荫,凉风习习,令人爽心悦目。
荀或靠着车壁,一言不发,神情看起来依旧凝重。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唐夫人。唐夫人接过,展开一看,便眉头一皱。
“这个苑珪,是苑仲真之子?”
“是的。”荀或转过头,看着唐夫人,嘴角浮起一抹苦笑。“他从益州返回洛阳,遇到了袁术,被袁术推荐给天子。现在在兰台为郎,正在筹划编撰《党锢列传》。”
唐夫人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这袁术还真是人才,难怪他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荀或无语地看着唐夫人。“你还笑得出来?”
唐夫人瞥了他一眼,继续读书信。“我为什么笑不出来?我觉得这挺好啊,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这苑珪既是党人之子,由他来负责编撰《党锢列传》,总不会还觉得朝廷有成见吧。”
她突然停住,歪着头沉吟片刻,眼皮一挑,看向荀或。
“你是担心天子疑心你们叔侄?”
荀或点点头,叹息道:“苑珪写信给我,不仅是因为其父苑仲真与我荀氏的旧谊,还是觉得我和公达能够影响天子。这件事传到天子耳中,岂能不疑?”
唐夫人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继续读信。
这件事的确有些麻烦,难怪荀或会派人请她来。
看完信,唐夫人没说话,沉默了很久。
荀或看着她,也没急着说话。
马车来到束水边,荀或与唐夫人下了车。荀或的夫人唐氏已经到了,正挺着肚子,在河边看风景。荀或的次子荀俣赤着脚,在一旁玩水,听到声音,转头一看,开心的大叫起来。
“小姨,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边喊着,一边张开手臂,飞奔而来,扑入唐夫人怀中。
唐夫人一把抱住,在荀俣脸上亲了两下,笑盈盈地说道:“想小姨了?”
“嗯。”荀俣用力点头。“小姨再不回来,我就要去长安找你们了。”
“下来!”荀或虎着脸,喝了一句。“君子慎独,成何体统。”
荀俣下了一跳,下了地,却不肯走,牵着唐夫人的手撒娇。唐夫人低头说道:“要不,随我回印坊住几天吧。我从长安带了些好玩的东西回来。”
“好啊,好啊。”荀俣欢天喜地,一熘烟地跑去母亲唐氏身边,央求母亲向父亲求情,让他随唐夫人回印坊去住几天。
荀或有点无奈。“你把他们惯坏了。”
唐夫人看着荀俣,微微一笑。“你子女多,只觉得烦。我没有子女,就特别喜欢。这就是丰俭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荀或眼神微动。“家事不妨如此,国事却不可不持正。”
唐夫人一声轻笑。“真要是持心平正,你又何至于如此患得患失?你是信不过公达,还是信不过天子?”
“天子睿智,我岂能信不过。至于公达,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论起揣摩天子心思,他比我更擅长。”荀或难得地笑了一声。“否则的话,天子也不会付他兵权。”
“既然如此,那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担心的是天下人心。”荀或脸上的笑容散去,一声叹息。“天子去虚务实,这本是好事。但凡事当循序渐进,不能操之过急。眼下邺城未下,冀州未定,正当君臣共力之际,追究党人的事,恐怕并非良机。党人纵有千般不是,对朝廷的忠诚却是母庸置疑的。天子这么做,无异于自掘根基。”
唐夫人转头看着荀或,嘴角轻挑。
荀或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避开了她的眼神。“难道我说得不对?”
唐夫人收回目光,澹澹地说道:“说来说去,还是不肯扒下那层道德君子的皮,不敢面对自己的真面目。文若,你说得对,你的确不如公达。不过不是不如他擅长揣测天子的心思,而是不如他勇敢。这可能也是他文武双全,你却只是书生的原因。”
唐夫人顿了顿,轻声笑道:“毕竟说一句‘虽千万人,吾往矣’很容易,真正面对利剑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这可是真的会流血,会死人的。”
荀或面红耳赤,几次欲言又止。
他发现这次唐夫人从长安回来,性格又变了不少,言语犀利,几乎是不留情面。
就和邸报上的文章一样,讨论的问题越来越深入,越来越直接。
“说什么呢,搞得这么激烈?”唐氏一手牵着荀俣,一手扶着肚子,走了过来,含笑瞋了荀或一眼。“就算是熟不拘礼,你也不能这么说话。刚刚还说儿子要慎独,到自己怎么就忘了?”
一边说着,一边松开了荀俣的手,轻轻一推。
荀俣会意,飞奔过去,牵着唐夫人的手。“小姨,我们去玩水吧。”
唐夫人被荀俣拽着,下了河岸,脱了鞋袜,与荀俣玩起水来,一时笑语声不绝。
唐氏走到荀或身边,低声说道:“你们都说什么了,吵成这样?”
荀或无奈地摆摆手。“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或许是我自己老了,跟不上形势吧。”
第926章 自欺欺人
唐氏挽着荀或的手,轻轻抚了抚。“你还记得多久没有见过天子了?”
荀或想了想。“快一年了。去年天子东行时,我曾去弘农见驾。”
“虽然如此,毕竟时间太短,怕是了解不多。”唐氏轻声叹息道:“之前文倩伴驾,经常有书信来,你还能及时了解天子动向。如今文倩留在长安,打理同文馆书坊,你对天子如今的想法一无所知,自然有了隔阂。”
荀或转头,看着唐氏,眼神有些犹豫。
“你是说,我误会了天子?”
唐氏抿嘴而笑。“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误会天子,但你心里有疑问,却是连我这个妇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或许,你应该趁着上计的机会,去见一见天子,当面说清楚。天子虽年少,却有大胸怀。只要你说得在理,他应该会听的。否则他也不会让苑珪来负责这件事,你说是不是?”
荀或沉吟不语。
他觉得妻子说得对,如果能当面和天子讨论一下关于党人的事,肯定比在这里猜测好。
颍川荀氏是党人中坚,参与过很多大事。天子要编《党锢列传》,绕不开颍川荀氏。作为当事人之一,他的确应该与天子面谈一番,而不是在这里猜测。
天子能让苑珪来负责这件事,说明他并没有刻意针对党人的意思。
就是他不喜欢士大夫的某些习气,却没有将士大夫排斥在朝廷之外一样。
“夫人说得有理。”荀或看着不远处正和荀俣玩耍的唐夫人,默默地点了点头。
“去和她道个歉吧。”唐氏看得清楚,轻轻推了荀或一下。“若非至亲,她岂会如此动怒?这几个月天子远征冀州,长安的太学论讲激烈,她是旋涡中心之人,想必知之甚悉。”
荀或点点头,却没有急着上前和唐夫人说话,而是吩咐人布席设桉,取出准备好的酒水食物,这才招呼唐夫人过来。
荀俣很乖巧,将唐夫人拽了过来,一起入席。
没有外人,气氛很轻松。荀或和唐夫人都不再提刚才的不快,说起了家常话。
荀或先问了女儿荀文倩的近况。
唐夫人说,同文馆的书坊已经开始运行,眼下正在准备第一部西域典籍的印制。朝廷设立同文馆的消息传开之后,不少西域人陆续赶到长安,入职同文馆,充当通译。
其中就包括当初在洛阳白马寺译经的一些安息人。
安息人本来的目的是译浮屠经,但是荀文倩却要求他们先翻译一些西域的医学典籍。开始有很多人不理解,与太医院的医师交流之后,才知道事出有因。
西域与中原水土不同,有一些疾病是中原人没有遇到过的,极易造成大疫。在西域商路畅通,往来的客商越来越多的时候,做好大疫的防治至关重要。
防疫先须知疫,所以收集西域有关医学典籍,了解疫情的各种规律,就成了首当其站的重任。
荀文倩将这件事列为同文馆优先解决的问题之一。
正因为有这样的准备,两个月前,一次疫情刚刚出现就被控制住,避免了一次重大危机。
荀或夫妻听完,既欣慰又不安。
欣慰的是荀文倩能为天子分忧,不安的是荀恽在西域的危险大增,除了战场和鲜卑人,还有杀人于无形的瘟疫。
唐夫人随即又说起了太学论讲的事。
太学论讲其实很激烈,远比邸报上看到的争鸣要火爆。
之所以还能保持理智,没有闹出人命来,是因为太学的印坊有虎贲守护。那些持反对意见的读书人虽然很想把许靖、来敏等人乱刀砍死,却没有那样的武力,只好将所有的怒火付诸口舌。
之所以没有写成文章对骂,是因为有很多观点端不上台面,一旦落在纸面上,将来就是污点。
“什么样的观点?”荀或忍不住问道。
唐夫人瞥了荀或一眼,有些掩饰不住的得意。“你知道太学诸堂中,经学堂生员最少么?”
“怎么会?”荀或大感意外。“经学传承两百余年。五年之前,几乎所有的读书人都是学经。其他诸堂才设立数年,能有多少人?”
“没错,经学传承的确非其他诸般学问可比,但是经学不再是入仕的门路,还有多少人甘于寂寞,一辈子就为了研究几句经文?”
“经学不再是入仕的门路?”荀或脸色大变。
“虽然不能说断绝,但肯定不是主流。”唐夫人拿起一块凉糕,咬了一小口,有滋有味的品着。“除了到郡县学校作教师,读经的出路的确不多。况且读经的人大多迂腐,好臧否是非,却不擅理事,在仕途上本就不如其他人。”
荀或眉头紧皱。“这是天子的意思吗?”
“天子没有表达过类似的意思。”唐夫人露出一丝浅笑。“毕竟公府以及郡府县寺的辟除权还没有收回,决定用什么人,还是大臣们说了算。就三辅而言,愿意辟除只通经籍的不多,更多的人还是喜欢能做事的掾吏。”
荀或心中不安。“不读经,如何能德才兼备?”
“为人当行善去恶,为吏当奉公守法,这都是常识,何必需读经才知晓?再说了,如今儿童不论男女,至少都要读一年书。能为吏的,通常都读过《论语》《孟子》之类,还能不知道这些基本的道理?”
“可是那些浅显的文章,如何能够治国?”
唐夫人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瞥了荀或一眼,幽幽的说道:“你还真相信经学能治国?文若,你在河东待得太安逸了。在长安,除了那些老朽,或者经学传家太久,不愿放弃这一优势的人,已经没几个相信仅凭经学就可以治国。《春秋》治狱,《禹贡》治水,就算不是自欺欺人,也是刻舟求剑。”
荀或面色变了几变,欲言又止。
他知道,他必须去一趟行在,面见天子。
这些事,和别人说是说不通的,必须和天子本人商量。
“长安还有哪些新鲜事?”荀或按捺着心中惶恐,举起酒杯,向唐夫人示意道:“还请妹妹为我这坐井观天的书生解说解说,开开眼界。”
唐夫人有些意外。“文倩或许是忙,没和你说过也就罢了,怎么友若也没提起?他虽然没去印坊见我,我也知道他在长安,那几篇文章我都是过了目的。”
荀或抚着胡须,沉吟道:“或许,正如你所说,他是自欺欺人吧。”
在乡下,明日无更。
如题
第927章 祸不单行
荀湛倚窗而坐,面前的桉上摆着早点和一份刚刚收到的邸报。
早点冒着热气,邸报散着墨香。
荀湛的心情却糟得无以复加。
他的心情本来很好。再次来到长安,凭着从女荀文倩以及众多乡党的照应,他虽然没有做官,却一样活得很滋润。他无衣食之忧,可以从容的旁观形势,等待最合适的机会。
但今天刚刚看到的一则快讯,打破了他的安逸。
天子公布了对邺城中的叛军的最后通谍。
围城之前投降,首恶必诛,胁从流放海外。
围城之后再降,不赦。
不赦的意思,就是首恶要族诛,胁从要斩首,普通将士也将被流放。
其实这件事和他并不大。天子将审配、田丰之举定为叛乱,就是与袁绍分割。袁绍是在向朝廷称臣之后被袁术俘虏的,他的身份还是朝廷认可的渤海太守,行冀州牧事,与审配、田丰据邺城而叛没有任何关系。
因此,他不在牵连之列。
但天子的最后通谍如此强硬,审配接受的可能性极小,大概率还会选择玉石俱焚。
审配的死活,他不关心。甚至可以说,审配被族诛才好。
但他不能不考虑被审配关押的汝颍人,其中就包括他的家人、亲戚、朋友。
他觉得天子是故意的,就要逼审配拼命,拉着城中的汝颍人一起死。
他无法坐视悲剧发生,必须有所作为。
下定了决心后,荀湛开始吃早餐,同时命人收拾礼李,并去置办一辆马车。
他要远行。
并凉安定,马匹大量输入关中,关中的马匹很便宜。两匹骏马,一辆宽敞结实的马车,不过两万钱。如果愿意多花四五千钱,还可以买两个西域胡女做侍妾,一路服侍。
吃完早餐,荀谌铺开纸笔,开始写信。
要想让天子改变主意,不是他一个人能做得到的,必须联合更多的人一起发声。
信刚刚写了一半,崔钧来访,手里拿着一份邸报。
两人一见面,都看到了对方的邸报,然后不约而同的叹了一口气。
崔钧的兄长崔均是袁绍同党,一起起兵反董。崔均已死,但他的家人还在邺城。
崔钧入座,将手中的邸报拍在桉上。“友若,这可如何是好?”
荀湛苦笑,将刚刚写了一半的信推到崔钧面前。“州平,我准备赶赴邺城,面见天子。你有什么话要带给孔明、士元吗?”
“给他们写信怕是没什么用。”崔钧眉头紧皱。“他们都在天子身边,深得天子信任。如果能劝阻,早就劝阻了,何必等到公布于世?而且,我觉得这可能就是孔明的主意。”
荀谌吃了一惊。“为何这么说?”
“孔明重法度,推崇以法治国,又受天子影响,对审配、田丰的行为极不赞同。审配、田丰负隅顽抗,在他看来,无异于取死之道,又怎么会劝天子宽恕他们,必须严惩,以儆效尤。”
荀谌咂了咂嘴,有些头疼。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诸葛亮深受天子宠信,殊于他人,看来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还想找诸葛亮说情,请诸葛亮出面劝说天子,现在看来,这就是一厢情愿的事。
除此之外,还有谁能影响天子?
一时之间,他还真想不出来。
荀或或许可以,但他在河东。
荀文倩也有机会,但她在长安。
荀谌迅速想了想。“既然如此,那你就写文章,发表在邸报上吧。最好能多联合一些人,造成声势。”
“这样好吗?”崔钧有些担心。“会不会有结党之嫌?”
“随你便。”荀谌有些不屑地瞅了崔钧一眼,重新拿起笔,继续写信。
崔钧有些尴尬,坐了一会儿,起身走了。
荀谌也没送他,写完信,安排人送出,起身出了门。
随从已经准备好了马车,行李也都搬上了车,荀谌上车之后,马车便轻驰而去,直奔长安城。
来到未央宫北门,递上名刺,在门外等了片刻,宫里便出来一个郎官,引着荀谌进了宫门,来到同文馆印坊。
荀文倩正在与几个技师讨论问题,看到荀谌进来,便吩咐了几句,转身引着荀谌来到一旁的公廨。屋里摆满了书籍、样张和未完成的稿件,只剩下中央一个宽大的桉几。
两人入座,不等荀谌说话,荀文倩便说道:“伯父来得正好,我正准备去找你。我阿翁来信,要你立刻去河东。”
荀湛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荀或出面,肯定比他有用。
“是因为天子要强攻邺城的事吗?”
“不是。”荀文倩愣了一下,取出一封家书,推到荀湛面前。“是天子要编撰《党锢列传》,正征集资料,可能会涉及到一些不太方便公布的往事。”
荀谌呼了一惊,连忙拿过家书细读。
荀文倩又取过一份清样,递给荀湛。
正是《党锢列传》的序文和征集资料的公告。
荀湛一一看完,面色惨白。
荀文倩盯着荀湛。“伯父,这不太方便公布的往事究竟什么?”
荀湛抬起头,看了看四周。
四周无人,荀文倩已经做了安排,让所有人都站得远远的。
荀谌叹了一口气,苦笑道:“你知道张角是什么时候开始传道的么?”
荀文倩面色微变。“与党锢有关?”
荀谌点点头。“准确的说,是与你从祖慈明公有关。第二次党锢起,慈明公先隐于海上,后遁于汉滨,曾多次与张角相见,探讨《太平经》。若无慈明公的教诲,张角如何能领悟《太平经》的教义?黄巾能造成如此大的声势,与慈明公有不小的关系。”
荀文倩面色煞白,半晌才幽幽地说道:“怪不得黄巾起事,天下大乱,我颍川荀氏却安然无恙。原来……”
荀谌摇摇手。“你也不要想得太多。慈明公是与张角有些关联,但仅限于学术,我们从来没有参与黄巾起事的谋划。真要有党人参与其中,黄巾又怎么可能旋起旋灭?张角传道十余年,联络过的人很多,其中不乏宫里的人。我们甚至怀疑先帝与此有关,只是一直没有找到确切的证据。”
荀文倩冷笑一声。“伯父所言,只怕也是片面之词,并非全豹。就算如你所言,你又如何能让天子相信?”
荀谌苦笑,手掌摩挲着膝盖。“问题也正在于此。不说,只能任人雌黄。说,又无法自证清白。当初一时激愤,都以为汉家天命将尽,谁能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呢?谶纬误人,谶纬误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