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放熊归山
刘协有点尴尬。
虽然知道这个时代的人都比较感性,不论男女老少,喜极而泣,怒极而骂,再正常不过。
但丁冲这么激动,还是有点过了。
难道是被郭汜虐待了,情绪不太稳定?
“哦,幼阳言重了。浴血而战的是卫尉及诸营将士,朕只是站在这里,只是站在这里。”不等丁冲解释,刘协直奔主题。“郭汜有何反应?他会出兵吗?”
说到正事,丁冲冷静了很多。“他进退两难,欲见贾诩。”丁冲忍不住哼了一声:“这些凉州武人,都以贾诩为谋主,但凡有事,就想问问贾诩的建议。陛下拜贾诩为侍中,着实高明。”
听完丁冲的叙述,刘协松了一口气。
只要郭汜按兵不动,形势出现逆转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杨修、郭武正带着段煨的一千步骑赶来,协助杨奉,击退胡封是意料之中的事。李式被士孙瑞缠住,飞熊军群龙无首,难以发挥应有的冲击力,唯一能影响战局的只有郭汜。
至于杨定,就算他不肯帮朝廷,想来也不会去帮李式。
除非他脑子坏了。
刘协命人将消息转告士孙瑞。
这时,远处想起了撤退的号角声。
紧接着,滚滚烟尘开始向西北方向移动,有人在脱离战场。
从烟尘的浓度和高度来看,冲在最前面的是数量不多的骑兵,后面是千人左右的步卒。
如果猜得不错,应该是得知杨修、郭武来援,胡封心理崩溃,主动脱离战场。
没过一会儿,在远处观望的飞熊军也在吹响撤退的号角,飞熊军骑兵三三两两的撤出,一直在苦战的魏杰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刘协看向被困在阵地的李式。
李式的战旗还在,但他被卫尉营的战旗包围了。从双方战旗的位置来判断,战斗已经进入最后的阶段。失去了增援,李式授首只是时间问题。
这次赌赢了。
这时,一阵清脆的铜锣声响起,在混乱的战场上格外清晰。
刘协仔细辨认,确定铜锣声来自士孙瑞的中军,而不是其他位置,顿时懵了。
这时候鸣金收兵,是不是早了点?
丁冲也愣住了,张着嘴巴,瞪着眼睛,看着正在散开的包围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李式看着眼前忽然开朗的天空,同样目瞪口呆。
身边的飞熊军骑士已经全部阵亡,只剩下两个亲卫还在奋力厮杀。
但他们也到了强弩之末,坚持不了多久。
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敌人会撤退?
没等李式反应过来,两个亲卫已经遵从了最本能的反应,架起李式,跳上空鞍的战马,快马加鞭,狂奔而去。
战马奔过战场,横七竖八尸体在李式眼前一一掠过,其中不乏飞熊军骑士。
伏在马背上,李式回头看了一眼士孙瑞的战旗,又看了一眼更远处的天子大纛,胸口发闷,一口血喷了出来。
飞熊军损失惨重,伤亡至少有三分之一。
回去之后,怎么向父亲交待?
李式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人也像傻了似的。
两个亲卫却管不着那么多,他们护着李式一路狂奔,一路上不停的用战刀抽打战马,压榨战马最后的潜能。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又是什么原因,甚至顾不上是不是幻觉,总之他们逃出来了。
此时此刻,尽可能的远离战场是他们唯一的念头。
甚至连救回李式会得到什么样的奖赏,他们都顾不上考虑。
他们跑得很快,甚至比很多提前撤退的胡封部步卒还要快,幸运的逃过了杨定的截击,追上了一队飞熊军将士。
看到李式,这些先行撤退的飞熊军将士也很惊讶。
他们以为李式必死无疑,正在商量如何向李傕报告,并将责任推到李式的身上,万万没想到李式居然杀出了重围,活着回来了。
一时间,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
“陛下以为,砍下李式的首级,与放李式回去,继续由他统领飞熊军,哪一个更有利?”士孙瑞不紧不慢地说道。
刘协看看一脸从容的士孙瑞,再看看沉默的魏杰和含笑不语的沮俊,一下子全明白了。
这是他们一早就商量好的,只是没明说而已。
“李式输得这么惨,还能统领飞熊军?”
“只要他还活着,就有可能。死了,就一点可能也没有了。”士孙瑞叹了一口气。“这么弱的骑兵将领,不好找啊。哪怕是由胡封统领飞熊军,臣都坚持不到现在,甚至一开始就不敢赌。”
刘协点点头,没说话。
他听得懂士孙瑞的意思。
士孙瑞之所以敢豪赌,就是因为最强的飞熊军掌握在李式手上,战斗力大打折扣。
几乎是骨折。
但凡李式有点用,士孙瑞都困不住他。
困不住李式,仅凭南北军的战斗力,迎战飞熊军就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如果让他选,他也愿意由李式继续统领飞熊军,将来有机会再赢一次。
双赢。
“卫尉用兵如神。”刘协有点无奈的说道:“只是事先如果能说明一些,朕也不至于这么担心。”
士孙瑞看着刘协,嘴角抽了抽,有点抑制不住的得意。
“陛下,用兵就是行险。臣虽有所计划,却不敢保证成功。比如步兵营截击飞熊军,若非陛下派出虎贲侍郎助阵,或许魏杰已经战死沙场,根本无法完成预定的任务。飞熊军的战斗力不可小觑,步兵司马魏猛也是一个勇士,又正当壮年,依然未能幸免。”
刘协没有再说话。
他已经听王昌说了,魏杰的从子魏猛战死了,他本是魏杰的部曲将,战前刚刚提拔为司马,就是想借助他的勇力撕开飞熊军的阵地,没想到一上阵就中箭身亡。
魏杰本人也不例外。如果不是王昌等人保护得力,魏杰也活不到最后。
战场凶险,绝不是说说那么简单。
“魏卿,你节哀。”
魏杰双眼红肿,起身致意。
“臣等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份内之事。再者,此战以身报国者,也并非他一人,步兵营伤亡过半,每一人都有家有口。魏猛与他们的区别,只不过是有一个做步兵校尉的伯父罢了。”
第87章 两脚羊
杨修、郭武刚走到半路,就接到斥候报告:胡封退出了战场,正在向西北方向逃窜。
郭武听了,立刻看向杨修。“侍郎,奈何?”
杨修略作沉吟,伸手一指。“去李式的大营。”
郭武应了一声,拨马就要走,随即又勒住坐骑,回头看着杨修,眼神惊讶。
“去李式的大营?”
“对。”
“不追胡封,去截李式的退路?”郭武的眼神更加疑惑。
虽说这千余步骑战斗力不弱,赶去截击李式率领的飞熊军也太冒险了。
杨侍郎这是飘了,还是把我当项羽,可以怒喝退敌?
杨修摇摇头。“不是截李式的去路,而是劫李式的大营。骑兵消耗大,李式的大营里必然有大量粮草、辎重,数倍于胡封……”
杨修话还没说完,郭武就明白了,猛踢马腹,大喝一声:“骑兵跟我来!”
数百骑兵听令,齐声呼喝,拨转马头,跟着郭武狂奔而去。
自从郭武阵前斩杀三名飞熊军游骑,这些骑兵就对郭武言听计从,比亲卫还要听话。
看着郭武率领百余骑兵狂奔而去,剩下的步卒将士一脸羡慕,杨修目瞪口呆,半晌才咂了咂嘴,带着步卒们紧跟郭武的步伐,赶向李式的大营。
说实话,此时此刻,他心里是慌的。
虽说这些段煨的部下训练有素,比杨定的部下更善战,毕竟只是步卒,没有了郭武那样的勇士押阵,一旦遇到李式、胡封麾下的溃兵,依然有可能遇到危险。
但郭武已经跑远了,他想劝,郭武也听不到。
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杨修的运气不错,率领近千步卒走了一个时辰后,他安全到达了李式的大营。
虽说途中也遇到了一些西凉溃兵,但是一看段煨的大营,严整的队伍,没人敢自找麻烦,都远远的避开了。
眼前的一切,却让杨修喜出望外。
郭武来得及时,抢在了李式的部下溃败之前攻占了大营。
留守大营的百余飞熊军骑士本来没把这百余骑当回事,开门出营,准备捡点首级当功劳。没想到被郭武等人迎头痛击,一个回合就死了十几个,百人将也被郭武挑于马下。
有人认出了郭武,再无斗志,掉头就跑。
郭武顺势占据了李式的大营,紧闭营门,又降下了李式的战旗,升起了段煨的战旗。
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飞熊军骑士见战旗变了,没一个人敢回营,纷纷绕营而去。
营中的粮草、辎重,以及数百被俘的关东百姓——其中大半是年轻女子——全部成了郭武的战利品,丰厚得让郭武和骑士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的傻笑。
迎杨修入营,还没说话,郭武就挑起了大拇指。
“侍郎不愧是读书人,见识广,知道哪儿收获最多。这营里的粮食比我们送进后将军大营的还多。”
看着堆得到处都是的粮食,杨修也惊呆了,随即感到一阵恐惧。
去年关中大旱,收成极差,李傕居然还有这么多粮食,这得饿死多少人?
或者说,李傕要杀多少人,才能抢到这些粮食?
他又看向那些眼神惊恐的关东女子,轻声说道:“郭侍郎,你见过菜人吗?”
郭武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散去。“你是说,这些人……都是菜人?”
“飞熊军才一千多骑,就算要人服侍,也用不着这么多人。”杨修收回目光,不忍再看。“这些人……都是菜人,又被称作两脚羊。”
在杨定营中等了几天,郭武自然知道两脚羊是什么意思。
一想到这些女子生前遭李式及其部下污辱,死后还要被人吃,勇武如郭武也不禁毛骨悚然。
相比之下,倒是段煨的部下更淡然一些。
杨修不忍再看,转身准备离开。
“杨……”俘虏中,一个年轻女子突然站了起来,叫了一声。“侍郎……侍郎是杨公之子么?”
杨修停住脚步,转头看去,只见那女子中等身材,骨瘦如柴,脸上更是脏得无法直视,隔着几步,就能闻到她身上的恶臭。
“你是……”杨修掏出手绢,掩住了口鼻。
年轻女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跌跌撞撞的冲向杨修,刚走了两步,就摔倒在地。她顾不得站起,在地上爬行了几步,赶到杨修面前,一把揪住了杨修的衣摆。
“你……你真是杨公之子?”她两眼放光,声音颤抖。
“是,我是杨修,太尉杨公之子。”杨修端了下来,凝神细看,觉得似曾相识,却还是看不清女子相貌。他将手绢递给女子,示意她擦擦脸。“你是……”
“妾……妾乃蔡伯喈女。”女子接过手绢,却没有擦脸,失声痛哭。
杨修倒吸一口冷气。
——
战鼓声渐渐平息,飞熊军扔下了近三百具尸体后,逃离战场,只匹空鞍战马静静地伫立下战场上,不时的低下头,拱一拱已经阵亡的主人。
士孙瑞下令休战,派斥候打探消息,同时收拾战马。
阵亡将士的遗体要埋葬,受伤的人要治疗,武器要收集备用,战马更是如此,受了伤,无法救治的则直接宰了吃肉。
大战之后,需要大量的酒肉赏赐,天子偏偏穷得两袖清风,这些受伤的战马是难得的肉食。
战果不大,损失却不小,这一战是名符其实的惨胜。
卫尉营损失最大,正面迎战的将士承受了飞熊军的冲击,阵亡超过六百,受伤逾千。
步兵营损失也很大,七百步卒损失大半,已经残了,短时间内没有再战的能力。
射声营的损失有限,但箭矢消耗一空。即使将战场上的箭矢全部收集起来,还是有不小的缺口。
损失很大,收获却很小。
胡封大营被杨奉抢占了。虽然还不知道结果,但可以想象,战利品肯定会被杨奉洗劫一空,朝廷能够分到的油水有限。
李式的大营下落不明,暂时还没收到消息。
但不管被谁占了,都和朝廷没什么关系。
朝廷付出了最大的代价,却没什么实质性的收获。
这时,杨修在几名骑士的保护下,赶到了大营,向刘协报告了抢占李式大营的消息。
“陛下,我们从李式营中救出一个人。”杨修颤声道,脸色潮红。
刘协有些奇怪,杨修这么激动,这是救了什么重要人物?
“谁?”
“蔡伯喈女,蔡琰。”
第88章 无家可归(玄清竹打赏加更)
刘协也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人在哪儿?”
他昨天夜里还和贾诩提起蔡琰,贾诩说时间太久了,只怕凶多吉少,现在就听到了蔡琰获救的消息,真是喜出望外。
“在洗漱。”杨修的脸抽了抽,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她为了自保,将自己弄得很脏。见驾之前,她要沐浴更衣。”
刘协吁了一口气,又打量了杨修一眼。“你们以前认识?”
杨修点点头。“蔡伯喈与臣父曾一同在东观修书,有同僚之谊。臣年幼时也曾见过蔡琰数面,只不过……她后来出嫁河东,就没再见过。今天在李式营中遇见,着实……吓了臣一跳。”
杨修想起当时的情景,还觉得难以置信。
这和蔡琰留给他的印象差距太大了。
谁能想到那个聪明过人、满腹诗书的大家闺秀会和一群菜人混在一起,而且满身恶臭。
乱世人不如太平犬,他算是有了切身感受。
在此之前,虽然也知道西凉军残暴,知道关东、关西被西凉军祸害得不轻,终究离他比较远,没什么直接关系。
看到蔡琰,他才意识到这场战乱的影响之大,没有人能置身其外。
刘协倒是没杨修的感触那么深。
不管蔡琰现在有多惨,都没有历史上的她惨。
要说损失,可能就是《悲愤诗》《胡茄十八拍》大概率是写不出来了。
“说说那边的情况,能有多少战利品?”刘协催促道。
他现在最头疼的就是这个。
仗打赢了,却没足够的物资赏赐,这怎么激励士气?
李式被打跑了,还有李傕呢,更艰苦的战斗还在后面。没有新的兵源,只能挖掘现有将士的潜力,再和李傕拼一拼。
都说重赏之下有勇夫,他现在别说重赏了,庆功的酒肉都没有,还怎么激励士气?
杨修摇摇头,还没从蔡琰的遭遇中回过神来。“战利品虽不少,但大半被段煨的部下占了,最多能有三成归朝廷支配。”
“才三成?”刘协很失望。“够将士们庆功吗?”
李式才一千多骑,就算有半个月的物资,三成也多不到哪儿去。
“应该……够吧。”杨修有些意外。
陛下是不是太贪心了,三成虽然不多,庆功应该足够了。要说不足,可能也就是肉食不足,毕竟不能像李式一样吃人。
“大概有多少?”
杨修掐着指头,算起了账。“总共缴获粮食大约三千石,三成就算一千石吧。我军现有将士、眷属共一万三千多人,一餐消耗以两升计,三百石也差不多了。肉少一些,牛羊加起来不足百头,不过加上受伤的战马,应该也差不多了。”
杨修沉吟了片刻,自信的说道:“一个人半斤肉,应该是有的。”
刘协很惊讶。
他对这些数字没有太多的直观感受,但人人能吃饱,还有不少富余,倒是让他挺意外的。
“李式营中有这么多粮食?”
“啊?啊!”杨修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哑然失笑。“陛下有所不知,战马平时可以放养,战时却必须**料,以豆粟为主。战马食量大,一匹战马日食两斗到三斗,相当于五个壮丁……”
刘协咋舌不已。
一匹战马吃这么粮食?居然相当于五个壮丁,一名骑士的消耗等于六名步卒。
怪不得中原养不起马,这也太能吃了。
“这么说,那应该够了。”刘协松了一口气,庆幸不已。
亏得杨修、郭武抢占了李式的大营,拿下了最丰厚的战利品,否则他只能向段煨伸手乞讨。
“德祖,你立了一大功。”刘协欣慰地拍拍杨修的肩膀。
杨修眉开眼笑。
他也为自己的反应快而得意。但凡当时慢一步,这些战利品就可能归杨奉了。
“陛下,夺得这些战利品,郭武才是首功。”杨修考虑了一下,觉得还是谦虚一点好。“若非郭武率骑兵先行,又临阵挑杀了守营的百人将,吓退了守营骑士,也没那么容易得手。”
“郭武有功,你也有功。”刘协心里一大块石头落了地,浑身轻松。他又看看杨修,笑道:“看来你们这段时间配合得不错。德祖,你不嫌他粗鄙无文?”
杨修有点尴尬,讪讪地说道:“陛下,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陛下欲平天下,正是用人之际。臣虽不能上阵杀敌,却有责任为陛下举荐猛将,岂敢因私废公。”
刘协点了点头。“你这话,有点叔孙通的味道了。”
杨修品味了一般,没说什么。
——
夜幕降临的时候,郭武押运着一批战利品回到大营。
他的心情不太好。
战利品被段煨的部下抢走了大半,他虽有心多要一些,奈何身边的步骑几乎都是段煨的人。他孤掌难鸣,又担心引起冲突,不得不忍气吞声。
仔细一算,好像段煨的付出和收获几乎相当,还白得了一个人情。
听到这个消息,刘协也很无奈。
这皇帝做得窝囊。
可是现在还真不是和段煨翻脸的时候,更不能因为这点战利品而翻脸。
更艰苦的战斗即将开始,他还需要段煨阻击张济。
刘协安抚了郭武两句,命人将蔡琰带了上来。
经过沐浴洗漱,出现在刘协面前的蔡琰虽然没什么华丽的衣饰,又瘦得吓人,看起来还算清爽。劫后重生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她的精神状态也不错。
在刘协面前,她伏地行礼,浴后未干的头发由肩头垂落,头发稀疏干枯,隐约可见头皮,数缕白发格外刺眼。
“妾陈留蔡琰,见过陛下。”
刘协抬手虚扶,问了一个不太委婉的问题。“你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连忙找补了一句。“朕昨日与侍中贾诩提起你,他还说凶多吉少。”
蔡琰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涸辙之鲋,苟且偷生,唯望君子之车,中道而呼。幸天垂怜,再见君子。”
刘协没有再问。“朝廷公卿大臣中,你与谁相熟,可暂时依附?”
蔡琰眉头微皱。
在此之前,她已经向杨修、郭武了解过当前的形势,却找不到能够投靠的人。
“在朝大臣中,妾父与太傅马公、太尉杨公最为亲近,只是闻说太傅在关东招抚,太尉又远赴河东,怕是远水难解近渴。若能见袁夫人,或可求一宿之地。”
刘协看向杨修。“她说的袁夫人是令堂否?”
杨修点点头。“蔡伯喈与家母相识多年,算是世交。只是两军交战,怕是不安全。”
刘协“哦”了一声,想了想。“不如这样吧,我嫂嫂独居,就让她与我嫂嫂暂住。待击退李傕,再送她去你家。”
第89章 顺势而为
蔡琰又惊又喜,激动之余,不禁多看了刘协两眼。
眼前的少年并不高大,唇边甚至连柔软的茸毛都没出现,言谈举止也算不上雍容,但眼神间透出的真诚却有一种难得的暖意,让人愿意亲近。
她突然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心高气傲的杨修提起天子时总是滔滔不绝。
这是一个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天子,但眼中却有令人不敢侵犯的勇气。
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谢陛下,妾何德何能,敢与弘农王夫人同住。”
刘协挥了挥手。“同是天涯沦落人,就不必拘礼了。你也累了,且去休息,朕与德祖还有些事要商量,就不留你了。待有空,再请教蔡先生的事。”
蔡琰识趣地躬身施礼,转身出帐,自有人带她去见唐姬。
帐内,刘协拉着杨修入座,问起了杨定这些天的反应。
他已经得到消息,杨定率部出营参战,但他行动缓慢,错过了最佳战机,几乎没有任何收获。
刘协怀疑,他是有意为之,不想和李傕撕破脸。
但也仅仅是怀疑而已。
杨修算了一下时间,也无法确定杨定的心思。按理说,如果杨定有意截杀李式、胡封,不至于一无所获。
“陛下,杨定怎么想,其实并不重要。”杨修安慰道:“陛下言出必践,为给杨定送粮,不惜以身为饵,诱击飞熊军,大获全胜。段煨部下亲历其事,必然会传到段煨耳中。至于郭汜,待他了解真相,知道陛下对西凉人的诚意,想必也清楚如何取舍。”
杨修喝了口水,又补充了一句。“若他们还执迷不悟,那就是自取灭亡,怨不得人。”
刘协苦笑。
这些都是道德层面的东西,不能说错,但能不能落实到行动上来,最后形成针对李傕的合力,他依然没有把握。
惨胜如败,他手里的牌依然不多。
“话虽如此,眼前的困难依然不少。南北军都打残了,无再战之力。”刘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若太尉能从河东带一万精锐来援,朕这心里或许能安稳一些。”
杨修转着眼睛,想了想,突然说道:“陛下,卫尉及五校尉可曾在陛下面前夸功?”
刘协仔细回忆了一番。“没有。此战胜得侥幸,哪里还有心情夸功?”
“这么说,那就是真的不能再战了。”杨修若有所思,随即眉梢轻挑。“陛下,这可是个好机会啊。”
“好……机会?”刘协诧异地看着杨修,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杨修嘿嘿一笑,带着几分狡黠。“陛下何不将安集将军麾下将士补入南北军?”
刘协心中一动,如梦初醒。
他看着杨修,轻声笑道:“德祖,你不怕太尉家法?”
杨修眼神微闪,一脸茫然。“臣为陛下尽忠,为大汉中兴尽力,为何要担心家法?陛下,臣愚钝,甚是不解啊。”
刘协哈哈大笑,伸手一拍案几。
“我看行。”
——
刘协随即召见董承,表达了自己要将其所部与南北军合并,补充卫尉营及五校伤亡的决定。
董承一开始有些舍不得,吱吱唔唔的不松口。
当刘协转他为卫将军,并保留三百步骑作为亲卫时,他一口答应了。
“臣之所有,皆为陛下所赐。”董承拍着胸脯,慷慨激昂。“就算是臣之性命,只要有利国家,有利陛下,臣也在所不惜。”
刘协懒得听他吹牛皮,随即召集曲军侯以上将领议事。
刘协在董承营中十余天,与这些曲军侯朝夕相处,听他们讲过往经历,讨论战术,早就混得熟了。在这些人的心中,刘协早就是他们的主将,董承就是个摆设。
听说有机会并入南北军,成为天子亲军,他们求之不得。
倒是被留下来追随董承的军侯有点不乐意,奈何他是董承的亲信,有苦说不出。
刘协随即做了具体安排。
他将董承的部下并入卫尉营和五校营,可不仅仅是为迎战李傕做准备,而是着手将南北军变成真正的亲军,为将来亲自统兵做准备。
士孙瑞为什么这么卖命?
魏杰、沮俊等人为什么这么配合?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将士孙瑞推上太尉之位,并形成太尉掌兵的现实。
他们未必商量过,但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的期望。
一旦有机会出现,他们心照不宣,不谋而合。
此战获胜,原本是个难得的机会,但损失太大,这时候推士孙瑞上位,不仅会引起他的反感,还会让士孙瑞不得不面对迎战李傕的绝境。
将董承的部下并入南北军,是解决兵力不足这个难题的唯一办法。
只是这么一来,补充后的南北军听谁的,就不由他们做主了。
士孙瑞等人可能想到了这个办法,但出于各种原因,他们默契的闭口不谈,反倒是深知刘协心思的杨修主动提出了这个建议。
机会送到了面前,刘协没有理由不抓住。
虽说现在让他直接指挥大军迎战李傕不太现实,但日拱一卒,有进步总是好的。
在此之前,他要和这些将领明确君臣关系,让他们将来不至于忘了该听谁的。
“郭武和杨修从李式营中不仅得到了辎重,还得到了一些俘虏,都是些关东大族的女子,知书达礼。”刘协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诸将。“她们也都是些苦命人,既然将她们解救出来,就要妥善安排她们。朕记得你们当中不少人还没有婚娶,是否有人打算娶妻或者纳妾,成亲立业?”
诸将听了,顿时来了精神。
他们大多是洛阳人,但出身都很一般,对于大族女子向来只有仰望的机会。如今有机会娶这样的女人为妻,自然不愿意放过。
至于她们在西凉军中的遭遇,关注的人并不多。
生逢乱世,人不如犬,能活下来就不容易,谁还有心思讲究那些。
“陛下,可以选吗?”一个都尉有些胆怯的举起了手。“万一生了病,治不好,或者成了残废,臣可不想要。娶回家是她侍候臣啊,还是臣侍候她?”
刘协微怔,随即说道:“当然可以选。击退李傕之后,论功行赏,功高者先选。”
第90章 各进半步
士孙瑞居中而坐,魏杰、沮俊坐在一旁,王服等人坐在另一侧,各自沉默。
大战刚刚结束,伤亡统计结果就摆在士孙瑞的面前。
这一战是名副其实的惨胜,伤亡之大,超出他们之前的预期,胜得极其侥幸。
如果没有天子的及时增援,护得魏杰的周全,这一战胜负难料。
“伯俊,此战你的功劳最大,先说说吧。”士孙瑞说道。
魏杰长身而起,还没说话,先叹了一口气。“诸君,此战能胜,固然是将士力战有功,却也是大汉天命未绝,蒙天之佑。若非如此,只怕我已是飞熊军蹄下之鬼。”
众人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虽然他们没有像魏杰一样亲临战场,甚至亲手斩杀了十余名飞熊军骑士,但他们都清楚飞熊军的战斗力。
以步卒迎战飞熊军,这本来就是一场豪赌。
即使是再自信的人,在此之前也不敢说一定能赢。
士孙瑞甚至不敢将这个计划事先告诉天子。
战后复盘,听了魏杰的讲解之后,他们有一个共识:如果不是王昌等人的增援,魏杰大概率会和魏猛一样战死沙场,等不到士孙瑞的亲卫增援。
“若说可取之处,便是陛下身边虎贲所用战法。”
魏杰拍了拍手,叫进来三个亲卫。两人持刀盾在前,一个持长矛在后。
“这就是王昌等人所用战法。”魏杰一边解释,一边让亲卫演示。“包括王昌在内,一共有十人,一人在我身边,九人分为三组,互相掩护。”
魏杰捻着胡须,赞叹不已。“即使不论这些人的个人能力,仅他们互相配合之默契,就足以令步兵营将士汗颜。我等自以为训练用心,可是和这些虎贲比起来,相去何吝千里。诸君,我等当努力。”
众人面面相觑。
魏杰是有实战经验的宿将,训练也最用心。五营士中,战力最强的就是步兵营。
现在魏杰却说,他的练兵水平不如天子。
士孙瑞却一点也不意外。
在此之前,董承大营的优异表现就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派人去了解过相关情况。
只是当时没有提及这种战法,董承麾下将士的战斗力提升大多来自于临阵将士的积极配合。在天子的感召下,那些久经沙场的将士提供了各自用鲜血换来的经验,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弥补了董承不熟悉战事,指挥不当的缺陷,这才能依靠营栅击退郭汜的进攻。
“伯俊,这种战法是何时出现,又是何人所教?”
“我问过王昌,这种战法是最近几天才练成的。是陛下与他们共同商议,互相琢磨而来。”
士孙瑞点点头,心中有了计较。
这个结果与他预期的完全相符,并无意外。
天子虽然聪明,却不可能无中生有,凭空生出一种闻所未闻的战法,只能是与虎贲互相启发的结果。有王越那样的大剑士协助,将以什伍为基础的战法进行简化,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诸君,天子至尊,为中兴大汉,尚能与卒伍同甘共苦,我等亦不可矜高自伐。”士孙瑞在案上轻叩了两下。“若不能自强,这南北军很快就会名不副实。”
众人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这时,有亲卫进帐,在士孙瑞耳边低语了几句。
士孙瑞微微颌首,站起身,摆了摆衣袖。“陛下正在董承营中议事,想来很快就会召见我等。诸君抓紧时间回营,做些准备,免得慌了阵脚。”
“喏。”众人轰然应诺。
——
“李式虽败走,李傕即将至,重整南北军刻不容缓。”
刘协没有任何客套,开门见山的提出了问题,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卫尉士孙瑞的脸上。
“卫尉何以教朕?”
士孙瑞躬身而拜。“陛下所言甚是,卫尉营与步兵营损失较大,兵力亟须增补。臣恳请陛下从各营抽调将士,并借庆功之机,鼓舞士气,明日一早便投入训练,备战李傕。”
刘协无声地笑了笑。
士孙瑞的计划和杨修的建议一样,就是将董承的部下并入南北军,却不直说,而是说从各营抽调。
敢问除了董承大营,他还能从谁的营中抽调?
是杨奉肯放人,还是杨定肯放人?
“临战之际,诸营将士编伍,会不会对卫尉临阵指挥造成影响?”刘协不动声色地说道。
你不要担心,指挥权还是你的,我不跟你抢。
士孙瑞淡淡地说道:“影响必然会有。好在有陛下在,将士虽统属不同,却都是为陛下而战。”
有没有影响,关键不在我,而是陛下。
他停了片刻,让刘协有个思考的时间。“臣以为,当以曲为制,曲长以下不变。临阵时亦如此,或可弥补将士互不熟悉之弊。”
刘协程序性的征求了其他人的意见,就接受了士孙瑞的建议。
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是目前双方都能接受的方案。
刘协随即宣布了赏赐方案,同时将董承部下近两千人补入南北军。
卫尉营补充五曲一千人。
步兵营补充三曲六百人。
射声营补充一曲二百人。
还有不足一曲的骑兵,补入王服统领的骑兵营,作为卫尉士孙瑞的亲卫骑及机动力量。
考虑到魏猛战死,步兵营缺一个司马,刘协提议由徐晃担任步兵营司马,协助魏杰作战。再有战斗,不到万不得已,魏杰不得亲临战阵,由徐晃执行具体的战斗任务。
步兵营司马秩千石,徐晃算是升了职。
从表面上,卫尉营和北军五校的将领功劳最大,升职的最多。
实际上,因为大量新鲜血液的补充,南北军几乎换了一半血,以曲军侯为代表的低级将领有一半来自董承大营。
在刘协与士孙瑞意见一致时,他们听士孙瑞等人的指挥,迎战李傕。
当刘协与士孙瑞意见不同时,士孙瑞还能不能指挥这些人,就要存疑了。
就算士孙瑞再立新功,众望所归,成了太尉,能不能一手掌握兵权,还要看刘协点不点头。
大敌当前,双方各进半步,既表达了各自的意志,又都保持了应有的克制。
取得意见一致之后,刘协随即又颁布了大飨士卒的庆功诏书。
整个大营随即沸腾起来。
第91章 机会难得(兢兢业业寂寞哥打赏加更)
黄土塬上,御帐前,皇后伏寿居中而坐,一侧坐着贵人宋都,一侧坐着唐姬与蔡琰。
篝火上吊着陶釜,水已经烧开了,翻着白沫,侍女们将煮熟的马肉捞出来,切成小片,送到各人面前的盘子里。
“吃吧,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伏寿淡淡的笑着,扬了扬手。
“谢殿下。”宋都躬身施礼。
“谢皇后。”唐姬与蔡琰也行了礼,捧起盘子,夹起马肉,蘸了些酱,送入口中,慢慢的嚼着。
“嫂嫂,你多吃点。”伏寿一手挽着袖子,一手夹起一块肉,送到唐姬的面前。“听说这一次能取胜,嫂嫂提供的信息至关重要。若嫂嫂是男子,此刻就要坐在陛下面前,与诸将一起庆功了。”
唐姬淡淡地说道:“皇后言重了,臣妾不敢当。此战能胜,是陛下临危不乱,公卿们运筹得当,将士用心,与臣妾无关。”
“嫂嫂客气了。”伏寿又挟起一块肉,送到蔡琰面前。
蔡琰连忙接过肉,又放下盘子,离席跪地拜谢。
“夫人不必拘礼,这里可不是宫里。”伏寿浅笑道。
蔡琰轻声说道:“圣人曰,诚于中,形成外,故君子慎独,不敢逾矩。又曰,祭如在。身虽不在皇宫,礼不可忘。”
伏寿轻叹,放下筷子,伸手扶起蔡琰。“夫人所言,令人惭愧。自朝廷西狩以来,诸事荒乱,还能像夫人这般守礼的人可不多了。”
唐姬黛眉微皱,咽下了嘴里的肉,放下碗筷。“谢皇后赐肉,臣妾已饱,请先告退。”
伏寿惊道:“嫂嫂,这才吃几口,怎么就饱了?”
唐姬淡淡地说道:“臣妾量小,请皇后见谅。”说完,款款一拜,起身离去。
伏寿神情尴尬,本欲发作,又不愿在蔡琰面前丢了体面。
蔡琰也没料到这个情况,进退两难。她想了想,也拜谢道:“谢皇后赐肉。妾刚刚脱困,不宜进食太多荤腥,恐不能受,请告退。”
伏寿心情不好,讪讪地摆了摆手,示意蔡琰自便。
蔡琰离席,来到一旁的小帐里,却没看到唐姬。出来一看,见远处塬边有一个人影,像是唐姬,便走了过去,借着月光仔细一看,果然是她。
“夫人?”
唐姬转身,见是蔡琰,便招了招手,示意蔡琰走近。
蔡琰走了过去,欠身施礼。“请夫人恕罪,妾并非……”
唐姬无声地笑笑,挽着蔡琰的手,轻轻抚了抚。“无妨,我出身寒微,又有阉竖之名,岂能和世代高门的琅琊伏氏相提并论。且身在其位,有些事不得不然,她也是习惯成自然,无心之失。我不怪她。”
蔡琰打量了唐姬一眼,沉吟片刻,转头看向远处灯火通明的中军大帐。“其实皇后所言,也有几分道理。夫人有丈夫气,若不是女子,此刻也是可以坐在天子面前,与诸将一起庆功的。”
唐姬诧异地看着蔡琰。“你都听说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妾只是听侍郎杨修说,夫人以大局为重,气度甚大,就连陛下也是感激的。”
唐姬笑了一声:“这杨侍郎……”她说了一半,又闭上了嘴巴,看向远处的大营,嘴角挑起一丝温馨的浅笑。“蔡夫人,听说你想去杨家借住?”
“举目无亲,眼下也只有杨家能有我容身之地。”蔡琰苦笑道:“先父昔日曾与太尉为同僚,在东观修史,相交甚契。我蔡氏与袁氏也是姻亲之家,想来袁夫人也能看在旧日情份上庇护一二。”
“令尊与袁氏亲近,我也略有耳闻。不过此时此刻,我却不建议你去杨家借住。”
“为何?”
“我若记得不错,令尊仿佛只有你一个女儿,并无其他子嗣。”
“诚如夫人所言。”蔡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中酸楚。
父亲蔡邕虽以她为傲,她毕竟是个女子,蔡邕一直想生个儿子,继承家业。如今人都死了,自然也就谈不上了。
这一脉,便算是绝了。
“令尊因一时失言,为王司徒所杀,未竟之事业,除了夫人,还有谁能继承?”
蔡琰眉心微蹙,不明白唐姬想说什么。
“陛下有志于中兴,接下来这十余年,必是风云激荡,英雄辈出,不亚于高祖开国、光武中兴之时。陛下一言一行,皆当载于青史,传于后世。夫人若能留在陛下身边,做一女官如班昭,记录陛下言行,功绩岂在令尊之下?”
蔡琰一时心动,不期然地想起了天子温暖的眼神。
但她随即又自惭形秽。
自己身陷贼营数年,名节尽失,如何堪作天子身边的女官。
至于说班昭,更不是她敢奢望的。
但唐姬所说也极有吸引力,不由得她不向往。
于她个人而言,这是继承先父蔡邕遗志的好机会。
于史家而言,这很可能是一段极其精彩的历史,如能亲身经历,一一记录,将是何等有幸?
就算是班昭也没这样的机会。
“夫人所言甚是,只是我……”蔡琰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她听杨修说过,唐姬对天子的影响比皇后伏寿还要大,如果唐姬提议,天子有很大可能答应。
可是那样一来,她就不得不置身于唐姬与皇后的纷争之中了。
“你不必急着答应我,可以慢慢考虑。”唐姬笑笑。“反正这场大战也不是一天两天能结束的,李傕,可不是李式,没那么好应付。”
想起李傕、李式父子,蔡琰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裹紧了衣服。
——
“你还有脸回来?”李傕冷笑着,将手中的金杯捏扁。
李式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你这是做甚?”胡氏怒目而视。“阿式虽然不胜,却也尽力了。都是那些天杀的蛮夷不听将令,见死不救,这才导致阿式后力不继。你不去处罚他们,却来为难儿子?”
李傕气不打一处来。“尽力了?他的力气用在哪儿了,你心里还没数?”他站了起来,走到李式身后,一脚踢在李式的腰上。“你看他这腰,软得像汤饼似的,还坐得稳马背吗?”
李式痛得“嗷”的一嗓子叫了起来,倒在地上,缩成一团。
胡氏大急,张开双臂,趴在李式身上,怒喝道:“你要杀,便将我母子一并杀了吧。年轻人,有几个不好色?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当初看上了弘农王夫人,不也是像是发情的狗似的……”
第92章 再给你一个机会
“我……”李傕恼羞成怒,气得伸手就要拔刀。
唐姬的事,是他心里永远的痛。
他没想到自己低声下气,竟换不来唐姬看他一眼。
更让他生气的事,贾诩明明知道那是弘农王夫人,却不告诉他,反而偷偷告诉了天子,请天子下诏,将唐姬讨走了。
都在欺骗我,都在鄙视我。
都该杀!
胡封一见,连忙上前抱住,苦苦哀求。
李傕虽然生气,真想砍人,但他毕竟不如胡封年轻力壮,纠缠了好一会,也没能挣脱胡封,反将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见自家侄儿给力,胡氏更加气壮。“阿封,你是亲历之人,你倒是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胡封很无语。
他虽然觉得李式活该,可是当着姑姑的面,他还真不敢说李式一句不是。
于是,战况就变成了胡氏所希望的,一切都是飞熊军不听指挥造成的,是他们不肯力战,坐视李式被步卒所困,没有及时增援,突破阵地。
李式不仅没有责任,而且力战到最后一人,重创了士孙瑞的阵地,离成功突破阵地仅有一步之遥。
李傕也有些疑惑起来。
胡封说得合情合理,不由得他不信。
飞熊军不服李式指挥,他也是清楚的。从返回的几个百人将的叙述来看,在李式率部杀入士孙瑞的阵地后,他们面对步兵营区区数百人的截击,没有一鼓破阵,反而撤退了,也是事实。
至于他们为什么撤退,又是什么时候撤退的,几个百人将各执一词,明显有人在说谎。
仔细想想,反倒是胡封、李式说的情况更接近真相。
即使如此,李傕依然余怒未消,骂道:“出发之前,老子是如何与你说的?让你掠阵而已。你倒好,让郭多在一旁歇着,自己跑去拼命。现在好了,郭多不知该怎么笑话老子呢。老子这脸……”
李傕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脸,口水喷了李式一脸。“都被你丢光了。”
“阿爹,不是我想拼命,实在是郭多推辞,不肯用力啊。”李式哭得稀里哗拉,委屈极了。“我本想做个样子给他看看,让他用心一些。谁曾想,他竟无动于衷,一兵不出,一箭不发啊。”
胡氏心疼不已,一边命人取水,为李式洗脸,一脸骂道:“真要说,也是你的错。那郭多就是个狡猾无耻的马贼,阿式还是个孩子,能和他斗心眼吗?你和他斗了那么久,又何尝赢过?最后不是只能让女儿去做人质。”
胡氏的声音尖利高亢,如穿脑魔音,令李傕更加烦躁。
他不自觉的将胡氏与弘农王夫人做对比,越比越生气。
这凉州女人就是不如关东女人贤惠,凶得像母狼一样。
“别吵了!”李傕用力一拍案几。“明日发兵,老子亲自与士孙瑞打一场,看看他有什么能耐。”
胡氏一听,连忙拍了拍李式的脸,猛使眼色。
李式会意,一跃而起。“阿翁,这一次,我一定一雪前耻,砍下士孙瑞的首级。”
李傕瞅着李式看了半晌,咬咬牙。
“好,再给你一次机会,若是还不成,别怪老子不客气,军法从事。”
——
庆功完毕,回到塬上。
不少人还没睡,三三两两的围着篝火说话、讲故事,轻声笑语,不绝于耳。
虽说只有立功将士能分到半斤肉,但所有人都能吃上一顿饱饭,对连日来只能吃一顿饭,一直处于半饥饿状态的这些人来说,这一大碗麦饭比什么都香。
有的小孩可能是吃得太多了,肚子胀得难受,躺在母亲的怀中哼哼唧唧。
当然也可能只是撒娇。
吃了饱饭,女人们的心情也不错,明知小儿无赖,还是将他们抱在怀中,帮他们揉肚子,唱儿歌,哄他们睡觉。
刘协走过丁冲的帐逢时,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心知可能是丁冲从郭汜营中带回来的孟氏,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郭汜营中还有大量被俘的百姓,什么时候能救回来,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孟氏正在侍候丁冲夫妇喝茶,丁冲的妻子脸色不太好,低着头,看着怀中的儿子丁仪,刻意不看孟氏一眼。
丁冲却频频向孟氏点头致意,极是客气,一点也不像对待妾或者婢女。
刘协多少有些奇怪,转头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杨修嘿嘿笑了两声,吸了吸鼻子。今天庆功宴上,他喝了不少酒,有点过量。
“陛下可知这孟氏是何出身?”
“难不成是洛阳高门?”刘协知道,沛国丁氏也是有头有脸的家族。除了洛阳高门大户,他想不出什么样的家族能让丁冲这么客气。
“高门谈不上,却也不是小门小户。她的祖父孟郁是中常侍孟贲的胞弟。丁幼阳初入洛阳时,受过不少冷遇,唯独在孟郁门下受到礼遇。陛下可知这其中原由?”
刘协看着卖关子的杨修,哭笑不得,心里替他记下一笔帐,届时一定要在太尉面前告一状,让他抽杨修一顿大嘴巴子。
“为何?”
“因为孟贲与曹腾交好,与故司徒丁宫丁元雄也有些交情。”
刘协“哦”了一声,有些印象了。
孟贲是中常侍不假,却不是张让那种名声很坏的中常侍。他和曹腾一样,很注意提携士人,口碑还算不错。因此还与曹腾一起遭到同僚的诬陷,险些送了性命。
好在当时的皇帝汉顺帝是个明事理的君主,孟贲、曹腾逃过一劫,诬陷他们的人却送了命。
至于孟郁,他一点印象也没有。但有孟贲这样的兄长,孟郁想来也差不到哪儿去。
“德祖,你对宦官如何看?”刘协随口问道。
“宦官嘛,残缺不全之人,大多心理变态,不可以常理计。”杨修一边走一边甩着袖子,摇头晃脑的说道:“纵有个别人良心不泯,也不过是不作恶而已,与士人不可同日而语。”
“侍郎此言,恕妾不敢苟同。”一个略显沧桑的声音响起,蔡琰从一旁的小帐里走了出来,躬身一拜。“见过陛下。”
杨修站住,定定地看了蔡琰一眼,哈哈一笑,拱拱手。
“愿闻高见。”
“宦者固然有为恶之人,士人又何尝不是良莠不齐?别的且不说,你外家袁氏满门五十余口被杀,难道也是宦者所为?”
“呃……”杨修顿时哑口无言,原本微红的脸胀得黑红。
刘协很诧异。“袁氏满门被杀,不是董卓所为吗?”
蔡琰看着杨修,却不说话。
杨修咂咂嘴,躬身施礼。“陛下,臣醉了,告辞,告辞。”
第93章 好黑
杨修落荒而逃,令刘协大感意外。
他第一次看到杨修这么狼狈,像是被人捅了肺管子似的。
他很好奇,本想问问蔡琰袁氏被屠满门的内幕,蔡琰却躬身一拜,退回了小帐。
刘协无奈,转头去了贾诩的帐篷。
贾诩还没睡,正在案前读书,见刘协进帐,起身相邀。
“先生吃得还好?”
刘协本打算邀贾诩一起去庆功,却被贾诩婉拒了,最后派人送了一些酒肉来。
贾诩含笑说道:“谢陛下挂念,臣诗书下酒,吃得极好。”
“先生雅致。”刘协笑了两声。“本当与先生秉烛夜谈,奈何明日还要练兵,就不打扰了。我只是想打听一件事,不知先生能否告知。”
贾诩眼神微闪。“陛下莫非是想问刚才蔡夫人所提之事?”
刘协点点头。
袁氏被杀时,他知道一点消息,只当是董卓下令,却不想这背后还有故事。
“袁氏被杀时,臣在陕县,具体详情,不得而知。”
“啊……”刘协有些失望,却不好勉强,只好打了个哈哈,准备告辞。
“仔细说起来,臣与陛下一般,有些许不解,存疑至今。”
“先生有何不解?”
“陛下还记得袁氏被戮时,董卓在哪里?”
刘协在记忆中仔细搜索了一番,忽然有所领悟。
具体细节他记不清,但他记得袁氏被灭门的时候,董卓不在长安。
当时主事的人是司徒王允。
难道说,蔡琰认为是王允在这件事中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倒是有可能,蔡邕就是被王允杀掉的,蔡琰恨王允,情有可原。
可是看杨修的反应,以及此刻贾诩的态度,蔡琰的指责又似乎并非凭空捏造。
“莫非此事与故司徒王允有关?”
“臣不清楚其中细节,不敢断言。”贾诩淡淡地说道:“只是臣以为,以王允与袁氏的亲近,若是想放走几个人,应该是轻而易举。这满门屠灭,小儿也不能幸免,着实不合情理。”
贾诩出神了片刻,又道:“对了,杨侍郎的阿舅袁基时任太仆,亦被其祸。”
刘协想了想,突然问了一句。“王允亲近的袁氏,不包括袁术吧?”
贾诩笑笑。“路中悍鬼袁公路的名声一向不太好,与他亲近的人的确不多。”
刘协明白了,没有再问,拱手道别。
逻辑链通了。
要杀袁氏的是董卓没错,但杀得这么干净,这里面绝对有王允的功劳。
亲舅舅一家被杀,杨修再袒护士人,也不可能为王允辩护。
面对蔡琰的质问,他只能醉遁。
至于王允为什么这么做,那就说不准了。他本来就不是一个讲道理的人,否则也不至于因为一句话就杀了老朋友蔡邕。
刘协对王允的印象不深,那时候他不小,和王允见面的机会并不多。
他只记得王允很忙。
仔细说起来,当时王允这个司徒倒是个真司徒,除了兵权,什么都管,大权在握。
忙一点也是正常的。
——
回到御帐,刘协还没从王允的事情中抽离出来,神不守舍。
伏寿心中怯怯,命人准备了水,侍候刘协洗漱。
刘协上了床,看着伏寿忙碌完毕,上了床,像小猫一般卧在身旁,突然说道:“皇后,你说王允为什么要杀袁氏满门?”
伏寿愣住了,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刘协。
“陛……陛下?”
“被杀的那些袁氏族人中,没有袁绍一脉的吧?”
伏寿想了想。“应该没有。袁绍本是过继到长房的,他的姊妹早就出嫁了,他自己的家人随他去了冀州,没有留在洛阳的,自然也不会有人跟着到长安。”
“这么说,这些人被杀光后,袁氏的门生故吏就只剩下一个宗主,也就是袁绍?”
“按理说,袁术也算吧。他还是嫡子呢,只不过他既不是长房,也不是长子。”
刘协笑了两声,没有再说。
袁术是嫡子,可是没几个人认他啊。
王允这一招顺水推舟够狠,借董卓的刀,杀袁氏满门,将袁氏四世三公积累下来的人脉资源送给袁绍一人。那些痛恨董卓,想为袁氏报仇的人全都投奔袁绍去了,损失最大的袁术却连点汤都没喝着。
怪不得袁术那么生气,骂天下人瞎了眼。
可惜他骂得越狠,越不得人心。
“真黑啊。”刘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真黑?”伏寿不解的问道。
“人心。”刘协钻进被子。“只可惜,你要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阴谋就是阴谋,纵使别人看不见,自己难道也不清楚么。”
伏寿疑惑地看着刘协,心中不安。
今天的刘协很不正常,说话奇奇怪怪的,让人害怕。
“陛下……”伏寿声音发颤。
“睡觉。”刘协的心情莫名的低落,甚至没注意到伏寿的神情异样,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两天为了迎战李式,他就没好好睡过觉,困得很。
伏寿却睡不着。
她越想越怕,忍不住抽泣起来,最后竟浑身颤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皇后,你这是怎么了?”刘协被她的哭声惊醒,诧异地坐了起来。
“陛……陛下,臣妾有罪。”伏寿下了床,跪在床前,连连叩头。“臣妾无状,犯了妒忌之罪,请陛下惩处……”
“皇后,你在说什么?”刘协哭笑不得,伸手将伏寿拽了上来,搂在怀中,用袖子抹去她脸上的泪水。“你这几天做得很好啊,不少大臣都夸你以身作则,是朕的贤内助。”
“可是……可是臣妾待嫂嫂不够好。”
“嫂嫂?”刘协有点明白了。“你怎么待嫂嫂了?”
“晚宴时,臣妾一时不慎,夸蔡夫人守礼,怕是嫂嫂误会了。”伏寿伏在刘协怀中,抽抽噎噎地将事情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刘协哑然失笑。“你啊,就是放不下你皇后的身份,几个人吃饭,也这么讲究。行了,没事了,以后注意就是了。明天找个机会,朕向嫂嫂解释一下。”
“陛下不降罪臣妾?”
“这有什么好降罪的?”刘协拍拍伏寿的肩膀。“你啊,就是太紧张了。”
“那……”伏寿红了脸,声如蚊蚋。“陛下为何……不临……幸臣妾?”
刘协很无语。“朕累了,没……”话音未落,忽然意识到身体某个部位不仅不累,而且超级精神。更要命的事,这个超级精神的部位已经落在伏寿的纤纤柔荑之中。
是可忍,孰不可忍。
第94章 卧谈
西侧不远的小帐内,唐姬与蔡琰共卧。
夜色渐深,万籁俱静,可她们却睡不着。
虽然谁也没说话,但她们都知道对方也没睡着。
过了一会儿,唐姬轻声说道:“蔡夫人,睡了吗?”
蔡琰苦笑道:“睡不着。”一声叹息后,她又说道:“自脱困以来,这半日恍恍惚惚,如在梦中。”
唐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当初我被天子救出时,也是如此。”
蔡琰睁开眼睛。“也许这就是天子说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吧。”
“同是天涯沦落人?”唐姬品了品,感触更深。“天子聪明,有先帝遗风,出口成文。蔡夫人,你和天子都有一个疼爱你们的父亲。”
蔡琰想起父亲蔡邕,心中又添了几分酸楚,不期然地想起唐姬之前的提议。
要不要为女官,继承亡父遗志?
“蔡夫人,谢谢你。”
“夫人从何说起?”蔡琰回过神来,转过头,不解地看着唐姬。
帐中一片漆黑,她其实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感受到唐姬的气息。
“杨侍郎所言虽不误,我却还是觉得羞耻,奈何无夫人如此口才相对。”
蔡琰恍然,随即无声地笑了。
唐姬的伯父唐衡就是孝桓帝时中常侍之一,恶名远播,又善口舌播弄,祸福在口,人称唐两墮。
她当着天子的面驳斥杨修,只是担心杨修酒后失言,君前失礼,倒没想到唐姬。
这完全是无心插柳。
“夫人不必在意,我出言驳斥杨侍郎,并非为夫人张目,实则因其言过于偏激,不合常理。若只是家居,大可放言无忌,如今身为天子近臣,却不可以先入为主,以成见待人,误了天子。”
唐姬好奇地转过身子,侧卧而向。“夫人,此话何说起?”
蔡琰轻轻叹了一口气。“夫人还记得宫里有一个叫吕强的宦者吗?”
唐姬仔细想了想,摇摇头。“没听说过。”
“先父当年被曹节、王甫所诬,当弃市,赖吕公上书辩诬,得减死一等,流放朔方。中平二年,吕公为赵忠、夏恽构陷与黄巾相通,当下狱问罪,吕强以义不受辱,自杀身亡。”
唐姬“哦”了一声,有点想起来了。“你这么一说,我仿佛有点印象了。”
“如此贤者,蒙冤离世,令人扼腕。”蔡姬再三叹息。“先父当年也曾如杨侍郎一般,认定宦者皆浊,流放朔方十年,后又飘摇江湖,经历多事,方知如此认识未免偏颇。士人固有清浊,宦者亦有忠奸,不可一概论之。袁氏兄弟尽杀宦者,实在难称侠义,反倒有挟公义而报私仇之嫌。”
唐姬皱了皱眉,辩解道:“袁氏兄弟此举,亦为大将军报仇耳。”
蔡琰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两人都不说话,只听到对方的呼吸声,知道对方的心情都有些复杂,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时,有轻呼声响起,隐隐约约,断断续续,若有若无。
稍一倾听,方知并非出自帐中,而是来自帐外。
两人都是过来人,一听便知是何情景,更加尴尬。
——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刘协便穿衣起床,在帐外练起了武。
伏寿还没起,睡得正香。
卸下了皇后的尊贵身份,她也只是一个孩子,正是贪睡的时候。
宋都打着哈欠,赶来侍候,不见伏寿,心里多少有些奇怪,却不敢多问。一边吩咐人准备早餐,一边往帐里偷瞧,还故意加重脚步声,提醒伏寿赶紧起身。
但伏寿一直没有反应。
宋都看向刘协的眼神多了几分畏惧,就像伏寿被刘协连夜处死了一般。
刘协也不理她,潜心练刀。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真正的战斗即将开始,他要做好上阵的准备,别到关键时候掉链子。
心中存了战意,举手投足之间,便不自然地多了几分杀气。
宋都下意识地离得远了些,更加不安。
一旁的帐门轻掀,贾诩走了出来,在帐门口站定。
刘协转头看了一眼,点头致意。
贾诩含笑还礼。“陛下英华内敛,进步喜人。”
刘协不解其意,礼貌性的微笑,继续练武,一招一式,虎虎生风。
贾诩眉梢轻扬,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在帐前活动身体。
当第一缕晨光照在塬上时,刘协结束了练习。
宋都准备好了早餐,刘协入座,想了想,又让人去请贾诩来。
贾诩很快就到了,谢恩就座。
刘协拿起筷子,在案上顿齐,说道:“君子食不语,不过时少事繁,朕就不与先生拘礼了。李傕将至,先生可有教我?”
贾诩舀了一勺麦粥,送入口中,稍微咀嚼了两下,咽入腹中。
“陛下如此急迫,是去杨奉营中,还是杨定营中?”
刘协也不掩饰,点头承认。“准备去后将军杨定大营。”
“是打算调杨定补防安集将军的阵地?”
刘协再次承认。
塬下大营这么大的动静,瞒不过贾诩这种老狐狸,不如坦率一些好。
董承营中将士补充到南北军,右翼阵地就空了。万一郭汜发起攻击,哪怕只是试探性的攻击,都有可能造成不可承受的损失。
唯一的办法,就是调杨定来补防。
这不是一个好办法——并不是每个人都信任杨定——只是没办法的办法。
“陛下信得过后将军,其他人也信得过吗?”贾诩又喝了一大口粥。
刘协没吭声。
昨天为了这件事,大家争论得很厉害,甚至有人出言不逊,直斥凉州人就是禽兽,反复无常,根本不可信。天子为了给杨定送粮,冒了这么大的险,杨定还是首鼠两端,不肯全力以赴,可见一斑。
刘协也不相信杨定,但他没有别的办法。
“大战之际,最忌互相猜忌,无端分散兵力与心神。”贾诩放下碗,掏出手绢抹抹嘴,又细心的抹净胡须。“如此困境,当使处敌,不可自处。”
刘协稍微一想,就明白了贾诩的意思。
留着杨定威胁李傕身后,比调杨定到右翼更有利。
“只是……右翼空虚,若郭汜来战,奈何?”
“不知陛下是否愿意再赌一次。”
“赌?”
“若郭汜来,臣一人当之。”
刘协抬起眼皮,打量了贾诩片刻,将手中喝了半碗的麦粥推了过去。“那就辛苦先生。”
贾诩离席,拜倒在地,双手接过粥碗。
“谢陛下赐食。”
第95章 小心思
士孙瑞策马而来,身后跟着两个骑士。
他赶到刘协面前,也不下马,只是拨转马头,与刘协并肩而行,随时准备离开。
“陛下,有变?”
刘协把贾诩的建议说了一遍。
士孙瑞眉头微蹙。“陛下信得过他?”
“两害相权取其轻,朕只能再赌一次。”
士孙瑞倒是坦然,点头答应。“臣明白了,这就回去调整阵地。诸将那里,自有臣去解释,陛下毋须费心。”
刘协无声一笑。“杨公离开之前,曾举荐卫尉自代。”
士孙瑞不置可否。
他自然知道这件事,却不能当着天子的面说,否则就成了大臣私下连合。
这种事常有,却不能说。
就像天子知道他们私下里有联系,却不说破一样。
“若卫尉能如击破李式一般大破李傕,斩李傕首。”刘协直视着士孙瑞。“朕便遂杨公之愿。”
士孙瑞面色如常,仿佛在听一件再正常不过的话。
“陛下英明。”
刘协扬扬手。“卫尉努力,朕去兴义将军营看看。”
“恭送陛下。”士孙瑞倒持马鞭,拱手施礼,看着刘协带着几十名侍郎策马而去,这才放下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天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不管他自己愿不愿意,也不管将来会不会步周亚夫后尘,只能再搏一次。
反倒是杨彪这个在任的太尉,远远地去了河东,清闲自在。
——
杨修一边策马奔驰,一边偷眼打量天子的脸色。
听到天子那句话,他的内心很惶恐。
这件事算是在天子心里扎了一根刺,以后就算拔出来,也必然鲜血淋漓,甚至可能扯掉一块肉。
“你再看,朕就戳瞎你的眼睛。”刘协突然说道。
杨修吓了一跳,连忙收回目光。“陛下恕罪,臣昨晚喝多了,酒还没醒。”
“还拿酒醉遮羞?”刘协狠狠地瞪着杨修。“你是怕朕,还是怕蔡琰?”
杨修愕然。“陛下平易近人,待臣如手足,臣岂敢怕陛下?”
不敢怕,你究竟是怕还是不怕?
刘协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至于蔡琰,那就更谈不上怕了,臣只是不愿与女子相斗。”杨修脸色微红,语速也有点快。
想起昨晚的事,他就觉得丢脸,甚至有些怨恨蔡琰。
我救你脱困,你就这么报答我,当着天子的面驳斥我,让我出丑?
现在天子还以为我怕你,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
“那你是因为刚才朕与卫尉所言而忧?”
“呃……”杨修用力地点了点头。“其实卫尉忠于陛下,一定会全力以赴,陛下不必重赏以诱之。”
刘协瞅瞅杨修,没搭理他。
大家都是明白人,你装什么糊涂。
他当着这么人的面答应士孙瑞,尤其是当着杨修的面,并非出于一时意气,而是有所盘算的。
士孙瑞掌了南北军,甚至吞并了董承的部下,但他并不因此担心。
这些人起不了决定作用。
按照他的计划,将来在并州立足,再造大汉,要依赖的力量很多,但以洛阳人为主的南北军反而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堪当重任的是以白波军为代表的黄巾旧部,以及并凉人组成的步骑。
这都是士孙瑞等人无法真正掌握的力量。
士孙瑞不像王允那么偏激,但他就能真正信任吕布、尊重吕布吗?
不可能的。
他们对吕布之流的鄙视根深蒂固,或许会一时从权,却不会从心底里尊重,认为他们有资格和自己平起平坐,同朝论政。
读书人的清高哪有那么容易打破。
这是他的优势,士孙瑞想学也学不来。
——
离杨奉的大营还有数百步,营门就轰然大开,杨奉带着近百骑,从大营中飞驰而出。
王越等人却有些紧张,如临大敌,纷纷拔刀出鞘,张弓上箭。
杨修吓得两腿发软,险些夹不住马腹,从马上滑下去。
刘协勒住坐骑,稳稳地坐在马背上,看着杨奉表演。
他不相信杨奉会这么愚蠢,在这种形势下对他不利。
他只是想表现,却把握不住表现的分寸罢了。
骑兵向两翼散开列队,马踢翻得黄土飞扬,让人睁不开眼睛。
杨奉挽缰勒马,缓步而来,离刘协十余步,翻身下马,紧赶两步,在刘协马前拜倒。
“兴义将军,臣奉,恭迎陛下。”
两翼的骑士举起手中的长矛,齐声大呼。“恭迎陛下,万岁!万岁!”
大营内也响起了“万岁”的山呼,气氛热烈。
王越等人长出一口气,纷纷还刀入鞘。
刘协笑道:“将军,你可真是猛虎下山,蛟龙出海,动静太吓人了。你看看朕身边的这些勇士,都被你镇住了呢。”
杨奉看看王越等人,尴尬地讪笑了两声。“陛下,臣岂敢,岂敢。”
“走吧,进营说话。”刘协招招手。
杨奉心中欢喜,挤到刘协身边,拱手施礼。“臣斗胆,敢为陛下执辔。”
“这怎么使得,你可是刚刚立下战功的有功之臣。”
杨奉嘿嘿笑着,伸手握住了马辔。“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与陛下的大智大勇相比,臣微末之功,不值一提。臣昨晚便与诸将相约,当三省吾身,以期进步,下次陛下庆功时,也有机会敬陪末席。”
杨修听了,沉下了脸,刚要说话,却被刘协用眼神制止了。
“将军昨日斩首几何,缴获又有多少?”
“斩首一百三十二人,俘虏八十一人,缴获麦粟一千八百石,还有一些其他物资。”
“斩首不少,缴获也不少。”
刘协脸上笑嘻嘻,心里却火大,恨不得抽杨奉两鞭子。
明知老子缺粮,你缴获了这么多粮食,也没说给我送一些来,就这么悄眯眯的独吞了?
这个机会可是老子拿命换来的,你捡便宜吃独食,还有脸来抱怨没请你去庆功?
“那伤亡呢?”
杨奉滞了滞,有些窘迫。“事出仓促,准备不足,伤亡……大致与杀伤相当。”
他虽然击败了胡封,却没占到什么便宜。要不是杨修、郭武从杨定营中赶来增援,吓走了胡封,他的损失可能会更大。
回营之后,他苦思冥想了很久,恍惚明白了其中原由。
这应该和天子有关。
董承能击退郭汜,士孙瑞能击退李式,不是他们善战,而是他们离天子近,沾了天子气运。
要想变强,就要和天子多亲近。
这,才是他如此殷勤的原因所在。
第96章 润物无声
杨奉的大营里气氛更加热烈,中军的将士夹道欢迎,以手中的长矛顿地,山呼万岁。
就是环境不太给力,灰尘太大,眼睛都睁不开,一张口就吃土。
这些农民出身的将士满不在乎,刘协却有些吃不消。
尽管前世总拿吃土来调侃,但两世为人,他还真没吃过这么多土。
尽力保持着笑容,一边扬手向将士们致意,一边闭紧嘴巴,恨不得连呼吸都屏住,苦挨到杨奉的中军大帐,下了马,进了帐,才算脱离苦海。
杨奉倒也知趣,立刻命人送上水,为天子洗尘。
是真的洗尘。
刘协洗完脸,一大盆清水就浑浊得看不到盆底。
杨修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为他准备的水,憋了一肚子气,灰头土脸的坐在一旁。
稍一动弹,进贤冠就往下掉土,自带烟雾效果。
杨奉命人上酒,杨修端起来,刚准备喝,一撮黄土便落入杯中,顿时浑浊不堪。
“兴义将军,这酒如何喝?”杨修按捺不住,尽可能客气的干笑了两声。
“就这么喝啊。”杨奉说着,端起酒杯,毫不在意地一饮而尽,还特意咂了咂嘴。“侍郎可能不知道,我们饥饿难忍时,可是连土都吃的。”
杨修气苦,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表情一言难尽。
刘协咳嗽一声,示意杨奉再取些水来。
杨奉这是故意报复杨彪之前对他的蔑视,就和他对自己献殷勤一样,都太直白了。
不够雅致。
杨奉很给刘协面子,命人取水来,供杨修清洗。
小插曲过后,杨奉诚恳地向刘协请教,大战在即,当如何提高战斗力,减少伤亡。
“臣曾为李傕部曲,不满其跋扈,无君臣之礼,奋力一击,奈何谋事不密,未能成功。如今李傕再来,必视臣为眼中钉,肉中刺,除之而后快。臣敢请陛下赐奇计,助臣破敌,斩李傕首,悬于北阙。”
刘协说道:“将军对朕寄予厚望,想必是有所依?”
杨奉连连点头。“臣听陛下计,教练亲卫骑不过数日,便有奇效。若能以此计教练麾下将士,或能与李傕一战之力。臣虽愚昧,不敢与安集将军比肩,忠于陛下之心,自问不让分毫。”
刘协自动忽略了杨奉的奉承之词,抓住了要害。
“将军的亲卫骑有所进步,岂是从天而降?”
杨奉眨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刘协。
不是从天而降,难道是从地而生?
刘协见杨奉这副表情,意识到自己有些高估杨奉的领悟力了。
他不是王昌等人,多少读过一些书,整天接触的也是公卿大臣,不论是察颜观色,还是品味言外之意,都有一定的基础。
杨奉就是个武夫,动手的机会很多,动脑子的机会却非常有限。
“将军武艺高强,想必经常与人较技吧?”
“那是。”杨奉嘿嘿笑了两声,举起手臂,亮出拳头。眼睛一扫,又看到了刘协身后的王越,随即又收了起来,一本正经地说道:“不过匹夫之勇罢了,不值一提。”
“将军自比王越,如何?”
杨奉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不如。”
“将军觉得是所习武艺有别,还是境界不足?”
杨奉沉默不语。
刘协使了个眼色,王越会意,迈步来到席前,向刘协与杨奉施礼,随即拔刀,演示了几式。
他演示的刀法并不精奇,就是军中每个人都会的招法。但一招一式,在他手中使出来却自有逼人的气势,真正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刀锋所至,大有无坚不催之感。
杨奉看得眼睛都直了。
刘协轻敲案几,提醒杨奉。“这几式刀法,将军会吧?”
“会,会的。”
“将军若与他对阵,有几成胜率?”
杨奉一惊,回过神来,讪讪笑道:“呃,最多三成。”
“你可知道王越是如何练这几式的?”
杨奉连忙问道:“不知。”
刘协看向王越。
王越还刀入鞘,拱手说道:“初练时,每式五百刀,数月精熟,减至每日百刀。如今烂熟于心,每日数刀,时时练习即可。”
杨奉恍然。“原来……名扬天下的大剑师也是这么练刀的,并无出奇之处。”
“将军每日练几式?一式练几刀?”
杨奉顿时汗颜,连连摇手,岔开了话题。“陛下的意思是说,练兵如练武,重在精熟?”
刘协挑起了大拇指。“将军不愧是高手,一点就透。”
得到天子的夸奖,杨奉心中得意,咧着嘴笑了。
杨修暗自撇嘴,心里却有些佩服天子。
也只有天子才有这样的耐心和杨奉说话,换了他,只怕一言不合,就要拂袖而去。
怪不得那些军侯、都尉看到天子时都格外亲近。想来天子在董承营中时,与将士相处,也是这般平易近人,这才创造了击退郭汜的战绩。
刘协趁势打铁,回到主题。
“将军的亲卫骑本就是精挑细选之辈,但他们虽护卫将军左右,又常随将军冲杀阵前,却罕有与真正精骑对战的机会。高手相争,胜负本在毫厘之间,这是将军疏忽处。稍加训练,即可去粗存精,更上一层,足以与胡封对阵。”
刘协停住,喝了一口水,让杨奉有思考的时间。
杨奉揪着颌下短须,眼珠乱转。
他虽然没什么文化,但这些年与人拼杀无数,对刘协所言自是一听就懂。
他与刘协的区别,只在于他从来没想过练兵与练武道理相通。
当然,就练武而言,他也只是好勇斗狠,全凭天赋,没到上升到王越那种以武论道的境界。
此刻听了刘协的讲解,他意识到这些并不难,他也可以做到。
就是多加练习而已,没什么神奇嘛。
“将军军旅多年,又曾在李傕军中,想必对李傕的战法心知肚明。”刘协提醒道:“针对性的做一些练习,击退李傕,应该不难吧?”
杨奉深以为然,起身向刘协深施一礼。“多谢陛下提醒,臣知道该怎么做了,这就部署诸将,各自准备。”
“不急。”刘协摆摆手,示意杨奉稍安勿躁。“练习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解决。”
“还有何事,能比迎战李傕更重要?”
“当然有。”刘协说道:“将军是准备据阵而守,待李傕来攻,还是主动出击,与李傕野战?”
第97章 不可能
杨奉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和李傕野战?
陛下,你这是要我送死吗?
李傕有数万大军,我却只有几千人,不到其十分之一。能守住阵地已经很不容易了,还主动出击?
可是当着杨修的面,这些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对杨奉的反应,刘协早有准备。
杨奉有勇无谋,战术或许会有一点,战略却无限接近于零。
他的脑子里根本没有全局这种观念,也不可能做什么预案。
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走,全靠临场发挥,这才是基本操作。
这也是他选择杨奉作为教化目标的原因之一。
像士孙瑞那样的老臣自有一套用兵之道,不可能以他的意见为主,更不可能惟命是从,能作为参考就已经给他面子了。
但杨奉不同,他和杨奉有更强的互补空间。
两者结合,能发挥出更大的威力。
刘协命人取出地图,亲自为杨奉讲解形势。
他为这一刻准备了很久,甚至手绘了几张地图,就像前世做项目规划必备的PPT。
仔细说起来,这和做项目也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是识别、规划、执行、总结一套流程,区别只于在项目的对象是客观的工程,而兵法的对象是有意志的人。
按贾诩所教,对人心的分析计算是重中之重,丝毫不亚于兵力等硬实力的重要性。
“李傕兵力虽多,却并非全是战士,也不可能全部用来对付将军。”刘协指着地图,一一为杨奉解释。“首先,他要安排一部分兵力防备杨定……”
杨奉打断了刘协。“陛下何以断定李傕不会先逼降杨定?”
杨修按捺不住,抢先说道:“杨定据险而守,又有足够的粮食,守上十天半个月没有问题。李傕与其强攻杨定大营,不如直接进攻御营。”
杨奉瞅瞅杨修,没吭声,神情却有些不以为然。
“将军击溃胡封时,杨定亦曾出营截击胡封、李式,只是慢了一步,未能成功。”刘协解释道:“有此事在前,李傕来战时,杨定担心李傕报复,必然不会轻易投降。当然,李傕也不会相信杨定会轻易投降,与其强攻,不如不攻。”
杨奉点点头。“陛下说得有理。”
刘协继续解说。“杨定如此,郭汜也不例外……”
虽然右翼空虚,刘协只能再赌一回,将希望寄托在贾诩身上,可是现在面对杨奉,他却是一副胸有成竹,信心满满的神色,仿佛郭汜哭着喊着要投降,就准备拿李傕的首级做投名状一般。
留一部分兵力防杨定,留一部分兵力防郭汜,李傕真正能动用的兵力满打满算,也就是一万左右。
这一万人不足以同时对士孙瑞和杨奉的阵地发起进攻,先取杨奉所在的左翼就成了可能之一。
因此,杨奉要面对的不是十倍于己的西凉兵,最多两到三倍。
野战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
一旦机会出现,主动出击,扩大战果,才有可能击垮李傕。如果固守不出,坐视李傕从容撤退,必然错失战机。
毕竟他们也没有足够的粮草,不俱备长期对峙的物质条件。
杨奉不明白那些,但他对击败李傕很有兴趣。
听完天子的分析,他觉得很有道理,不禁摩拳擦掌,喜上眉梢。
这时,一个虎贲快步走了进来,转到杨修身后,耳语了几句。
杨修脸色微变,凑到刘协身边,轻声说道:“陛下,宁辑将军段煨报,张济率两万步骑已至。其从子张绣率千余骑兵,于清晨时分越过宁辑将军大营,在附近游弋。”
杨奉闻言,也变了脸色。
他知道张绣其人,也清楚张济麾下西凉骑兵的厉害。这些人到了附近,有如饿狼在侧,从此不能安睡。
刘协心中一紧,却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皇甫郦拖住张济这么久,已经尽力了。
——
东涧,段煨端坐在马鞍上,看着对面的张济在数骑的簇拥下,轻驰而来。
他摆了摆手,示意亲卫们退下。
亲卫们虽不解,却不敢违拗他的命令,向后退出数十步。
在这个距离,他们无法主动攻击涧水对面的张济,却能及时发现张济可能威胁段煨的举动,上前保护。
张济远远地看到这一幕,也摆了摆手,示意身边的亲卫骑留下,一人独骑,来到段煨面前,松了马缰,任由战马低头饮水。
“段兄,别来无恙?”张济拱拱手。
段煨拱手还礼。“本来还好,你们叔侄一来,我就不好了。我说张兄,你这是担心我截住天子,不让他去弘农?”
张济放声大笑,翻身下马,蹲在涧边,掬水洗了洗脸。
“段兄,我这大老远的从弘农赶来,你不说设宴为我洗尘,先扣上这么一顶帽子,可不够朋友。”他说着,又脱下靴子,解了足衣,将脚泡在冰冷的涧水中。“那什么,什么水浊能洗脚的?段兄,你学问好,可还记得?念来听听。”
在几个西凉将领中,段煨出身最好,读的书也多一些。李傕、郭汜、张济等人仅限于识字,诗赋是一窍不通。
只是现在,段煨也没心情和张济说诗赋。
张济越是从容,他越是不安。
张绣已经通过他的大营,行踪不定,他派出的游骑只能远远地跟着,不敢靠得太近。如果张绣突然出现,与张济前后夹击,他会非常危险。
“张兄,贾文和已经称臣。”
“我知道,听皇甫郦说了。”张济叹了一口气。“说来说去,还是西凉人心不齐,互相打来打去,不仅让关东人占了便宜,还看了笑话。”
段煨也叹了一口气。“是啊,如今这天下,关东、关西互相敌视。关西吧,并州、凉州和三辅互相看不起。就连凉州人自己都不齐心。李傕因一己之私,杀樊稠、李蒙、王方,又与郭多打得两败俱伤。这样的人,留着也是祸害,你又何必帮他。”
“我不是帮他。”张济说道:“我就是觉得他不成器,搞得人心惶惶,天下不安,才想请天子移驾弘农,免得他和郭多互相残杀。如今天子滞留华阴不行,我只好亲自来看看。段兄,这几天华阴很热闹啊。”
“是挺热闹的。”段煨抚着胡须,露出神秘莫测的微笑。
“说来听听。”
“昨天正午前后,士孙瑞率部击溃了李式率领的飞熊军。”
“士孙瑞?”张济眉心微蹙,随即又说道:“我早就说过,李式那竖子就是个废物,不宜执掌飞熊军,只是李傕听信妇人谗言,不听我的。若是我家阿绣统领飞熊军,哪会出现这样的事。”
段煨笑而不语。
张济随即又觉得不对劲。“李式为什么会与士孙瑞交战?他不是来协助郭多的么?”
段煨哈哈一笑。“天子为了给杨定送粮,兵行险着,以身为饵,李式没忍住,上了当。”
张济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眼神也跟着凌厉起来。
“段兄,你为了替天子做说客,连这种小儿都不会信的谎言也说得出口?”
第98章 壁上观
段煨仰天大笑,心中快意莫名。
他知道张济不会信。
他刚刚接到消息时,也不相信,直到部下带着战利品满载而归,将所见所闻一一说来。
从他们的眼中,段煨看到了震惊,看到了崇拜。
对强者的崇拜。
等他们说完郭武在阵前以一敌五,杀人夺旗的故事,将整件事全部贯穿起来,段煨意识到天子的承诺并非遥不可及,竟然有那么一丝实现的可能。
击退李式也许只是第一步。
如果说人生就是赌博,下注天子,显然要比下注李傕更有利。
“张兄,我知道,这听起来的确很难置信。你不妨再等一等,阿绣不是已经率领千骑过了涧吗?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传回来。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他?”
张济抚着胡须,盯着段煨,欲言又止。
士孙瑞击退李式听起来很不真实,但段煨的神情不似作伪。
如他所言,等张绣送回消息再做决定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怎么,段兄是打算与我一战?”张济故作不屑的笑道:“说实话,我也一直想领教一下武威段氏的家学。”
段煨淡淡地笑了一声,马鞭轻扬。“你若欲战,我理当奉陪。只不过我劝你不要着急,不妨等上几日,看看形势再说。”
“为何?”
“李傕有步骑三万余,不日即到。朝廷满打满算,兵不满万。依常理,胜负也就是两三天的事。若是李傕取胜,接下来会如何,想必你也有计较。万一朝廷胜,张兄,你现在与我拼命,岂不是自毁前程?”
张济浓眉紧锁,眼神有点游移。
他听懂了段煨的意思。
朝廷击败李傕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旦李傕取胜,他就不得不面临与李傕是和是战的选择。
他和郭汜是好朋友,而郭汜却和李傕撕破了脸,以李傕那多疑的性子,不太可能相信他。
他也不相信李傕。
接下来,必然又是一场恶战,敌人就是李傕。
既然如此,现在又何必攻击天子,帮李傕的忙?
不如作壁上观,看着李傕和朝廷拼命,两败俱伤。
况且就算他想帮李傕,也要击破段煨的阻击。
段煨并不打算让他这么过去,所以特意用了拼命这两个字。
他并不想和段煨拼命。
段煨一向以稳健著称,进攻或许不够凶狠,防守却极是坚韧。就算他能击败段煨,也必然损失惨重,再无余力面对李傕。
与其如此,不如给段煨一个面子,等几天,看看形势再说。
“你说的几天是几天?”张济冷笑道:“就算我给你面子,也不能一直这么等下去吧?”
段煨举起手,轻轻晃了晃,淡淡的说道:“五天。五天之后,若朝廷不胜,我与你并力西向。”
张济点头答应。
五天一晃而过,不算太久。
——
听完刘协的分析,杨奉信心大增。
他听从了刘协的建议,将各营都尉、校尉全部招集到中军议事。
所谓议事,就是针对眼前的形势,各抒己见。
对刘协来说,这样的事,他不久前就在董承营中干过一次,这一次更加得心应手。
对杨修来说,这却是第一次,可谓大开眼界,目瞪口呆。
军议的秩序开始还好,面对天子,这些将领多少还有一些敬畏之心,但随着争论的激化,再加上刘协刻意的挑拨,他们渐渐忘了刘协的天子身份,只当成一个不谙世事,虚心请教的少年,便有些放肆起来。
据杨修不完全统计,前后至少有三个人瞪着眼睛,张着一口黄牙,对刘协大放厥词,说过“你懂个毬”、“你砍过人吗”之类的话,唾沫几乎喷到了刘协脸上,连杨修都被殃及。
刘协却不生气,一边抹脸,一边笑嘻嘻的回答“没打过”、“没砍过”。
杨奉开始有些紧张,但看到天子真的不计较后,他也放下心来,兴高采烈的参与到争论中去。说到兴奋处,险些与一个都尉扭打起来,最后被人拉开,互相问候对方的亲属。
杨修看得心惊肉跳,接连扯了几次刘协的袖子。
刘协回头看看他,笑出声来。
“怕了?”
“臣微不足道,陛下至尊,岂可与这些……”杨修看着那些脸红脖子粗的军汉,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真要惹怒了这些人,他们可不管自己是不是太尉之子,一拳打过来,自己可承受不住。
刘协从容自若。“战场上,有时候就是比狠,谁狠谁就能活。”
前世为了工作,他不知道经历过多少类似的场景,和同僚斗,和领导斗,和客户斗,和竞争对手斗,其乐无穷。说到激烈处,文斗变成武斗也不是没有过。
如今不过是换了个场景,换了个内容,也换了个身份。
他现在不是一个普通的白领,而是君临天下的皇帝,身后还站着王越这样的高手做保镖,不用担心真有人敢对他动手。
“论激烈程度,儒生论战,也毫不逊色。”刘协调侃道:“何子不也说郑康成入其室,操其戈以攻?”
这个故事,刘协前世就听过,这一世的记忆也有,两者一结合,倒是有趣得很。
杨修愣了一下,有点尴尬。“陛下,这……这两者岂可同日而语?”
“生死事大,难道还不如几句经学正讹?”
杨修咂了咂嘴,欲言又止。
他又想到了蔡琰。
纵使满腹诗书又能如何,这一战不能赢,他很可能会和蔡琰一样成为西凉人的奴仆。
“当然,也不能说没有区别。”刘协话锋一转。“作战这种事,不仅要坐而论道,还要起而行之。说得天花乱坠,如果不能克敌制胜,也是空谈。”
“那……”杨修有点不服气。“依陛下之意,岂不是人人皆毋须读书,只要能提刀砍人就行?”
“书自然要读,但手里也必须有刀。”刘协想起了一位真正的大牛说过的话。“手里无刀,与手中有刀而不用,是完全不同的。真理,只在刀锋之内。”
杨修愕然,打量着面带微笑的刘协,却不由自主的感受到一阵寒意。
他口口声声说要学光武中兴,可是他对儒学的态度却与光武皇帝完全不同。
勉强拟之,他这番言论更像秦始皇、孝武帝。
他会是一个穷兵黩武的暴君吗?
杨修忧心忡忡。
第99章 行到水穷处
沮俊快步走进了士孙瑞的中军大帐,还没站稳,却迫不及待的说道:“君荣,听说陛下决定将右翼交与贾诩?”
士孙瑞一手拿着刚收到的军报,一手在地图上标注,头也不抬的说道:“不仅仅是贾诩,还有董承与三百亲卫步骑。”
“董承就是个废物,他能顶什么用?”
“他能在贾诩有异心时,直接砍了贾诩的首级。”
“呃……”沮俊语塞。
他完全没想到董承的作用居然不是迎战郭汜,而是监视贾诩。
“来,看看。”士孙瑞直起腰,虚握拳头,轻捶腰眼。
连日来的劳累,让他有些承受不住。
但形势如此,他也只能咬着牙坚持。
沮俊走了过来,歪着脖子,看了一眼地图,发现自己的防区经过了调整,被安置到了塬上。
“看得懂么?”士孙瑞说道。
沮俊点点头。“居高临下,身无白刃之患,大可放长击远,全力射击。”他又伸手指了指。“必要时,还可从塬上增援董承,阻击郭汜。”
士孙瑞哼了一声。“还有呢?”
沮俊翻了个白眼。“你不会指望我射声营担负保护天子的责任吧?”
“天子不用你保护,你保护好皇后以及百官的家眷即可。”
沮俊一愣。“陛下不回御营了?”
“就算他想回来,我也会极力劝阻。”士孙瑞长叹一口气,双手据案。“眼下能护得住陛下周全的,也就是杨奉了。万一……万一战事不谐,杨奉还能护着陛下杀出重围,渡河到河东,再作计较。我等死战,为陛下争取一些时间。”
沮俊大吃一惊,急道:“陛下若是临阵脱逃,如何能君临天下?”
“临阵脱逃虽不好,总比临阵战死强吧?”士孙瑞慢悠悠的说道:“以当前形势,你觉得有几分胜算?说实话,陛下现在还没有逃走,还在想办法激励将士迎战,我已经很意外了。”
“那也不能……”沮俊气急,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身为射声校尉,他岂能不清楚当前形势。
若不是迫不得已,士孙瑞又怎么会冒着右翼空虚的危险,将董承大营的将士补充入南北军。
若非右翼空虚,又何须由贾诩面对郭汜。
除此之外,他们根本没有选择。
诚如士孙瑞所说,天子现在还没有逃走,已经是难得的坚强了。
你还能指望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有什么样的表现?
“君荣,大汉真的到了绝境吗?”沮俊无力地坐下,泪水涌出。
“一直如此。”士孙瑞哑着嗓子。“我们现在争取的,只是一线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的生机。”
——
刘协用了大半天时间,看着杨奉与其麾下将领争论,从中分辨出哪些人勇敢,哪些人狡猾,又有哪些人稳重,还有哪些人贪生怕死。
勇敢的正面迎战,稳重的留作预备队,狡猾的则充当奇兵。
贪生怕死的挑出来,让他们留守辎重,看守眷属。
就像在董承营中一样,刘协要求将将士们的家眷集中居住,负责后勤和伤员救治,既避免将士分散精力,又让他们有所挂念,不至于轻易投降。
贪生怕死的最适合干这个。
他们既不敢多吃多占,也不敢对女眷动手动脚,否则等待他们的轻则一顿毒打,重则军法从事。
将领级别的调整完整后,刘协与诸将共进晚餐,继续讨论各个阵地的防守细节。
时间紧迫,从头开始训练是不可能的,每人守好一片阵地,针对这个阵地的具体地形进行战术优化,让每个人都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怎么才能干得更好,是眼下最迫切的任务。
在此之前,没人做过这样的细化,平时操练的也就是常见阵形,到了具体的战场上,看个人发挥。
可是对经历过工程化训练的刘协来说,这种细致到人的分工合作才是基本操作。
真正的战斗力来自于战士,当每一个战士都能在自己的战斗位上发挥出最大作用时,集合起来的战斗力将是惊人的。
杨奉的部下大多是征战多年的老兵,个人能力要比南北军强很多。
刘协现在要做的,就是将他们的力量整合起来,锻造成真正的精锐之师。
这是他改造白波军的第一次尝试。
虽然是第一次,但相关理论早就接触过,也早就被证明是可行的,这条路是走得通的。
他缺的只是实践,用自己的脚,将这条路走一遍。
晚餐后,诸将回营,召集各自的部下商议,贯彻执行刘协的作战方案。
刘协也没闲着,与杨奉一起,到几个重要阵地巡视,与普通士卒一起商讨方案。
看到天子亲临,与自己探讨阵地攻防,别说那些将领,就连普通士卒都兴奋不已,个个激动得像打了鸡血似的,争先恐后的发表自己意见,说到激烈处,还要亲自演示一遍,证明自己才是对的。
将士们精力充沛,恨不得和刘协说一夜,杨修却累成了狗。
他从没想过,自己需要和这些满身汗臭,甚至身上还有虱子、跳蚤的普通士卒厮混在一起,仅是那股酸爽的味道,就足以让他毕生难忘。
一个营半个时辰,几个关键的阵地走完,回到休息的大帐,已经是下半夜了。
简单地洗漱后,刘协倒头就睡。
杨修却睡不着。
他明明困得要死,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思绪如潮,翻滚不休。
跟随天子的这半天时间,出现了他人生中太多的第一次。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吃土,第一次与目不识丁的士卒交谈甚至争论,第一次实地勘察战场,分析可能遇到的情况,做出预案。
与天子的所作所为相比,他在杨定营中的表现简直可笑。
如果他当时也能这么做,以杨定营中西凉将士的战斗力,即使面对郭汜的大军也有一战之力。
但天子在杨定营中巡视时,一个字也没提。
是他当时还不清楚怎么做,还是他不想这么做。
联系到父亲杨彪已经去了河东,杨修隐约猜到了天子的用意。
河东,白波军,是天子看中的地和人,也是大汉中兴的基础。
这些曾经以“苍天以死,黄天当立”为口号的黄巾旧部真能成为大汉中兴的主力军吗?
天子这是穷途末路的无奈之举,还是高屋建瓴的有意为之?
杨修不自觉的想起了天子的那个问题。
这五百年之变局,究竟该怎么变?
第100章 夜袭
正当杨修迷迷糊糊,将睡未睡之时,外面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战鼓声。
杨修一跃而起,冲出了帐篷,还没看清外面的情况,就被人按住肩膀,用力一推,推回帐中。
杨修猝不及防,一个跟头摔倒,险些折断脖子。
一个粗豪的声音在帐门外响起。“营外有敌来袭,情况不明,为安全计,侍郎不宜出帐。”
杨修愣了一会,才想起那人是谁,好像是一个从执金吾营选拔出来的执戟,姓张,叫什么却记不清了。
他虽然与这些人朝夕相处,却没兴趣去了解他们。
杨修坐在帐中,听着外面战鼓激越,又听到脚步声纷至沓来,由杂乱而整齐,不少将士出帐列阵,速度很快。
杨修撩起帐篷,悄悄地看了一眼。
一队队衣甲破旧的将士在营中主路上列阵,手持刀盾、矛戟,阵型虽不甚严整,却也不算乱,从将士们的神情来看,也没有太多的紧张和不安。
杨修暗自咋舌。
夜间遇袭,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列阵,这杨奉治军的确有点水平,至少他在杨定大营里没看过这样的效率。
杨修又看了一眼隔壁天子的帐篷。
帐门紧闭,一点动静也没有。
虽然不知道天子是睡是醒,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天子没像他一样惊慌失措。
杨修有点脸红。
这时,有人走了过来,轻声说道:“侍郎醒了么?陛下召你进见。”
杨修连忙答应,起身出帐,顺便看了一眼营中情况。
目力所及之处,整个大营已经列阵完毕,随时可能接战。
中军将台之上,除了一直亮着的火把,还能看到几个身影,其中一个应该就是杨奉。
在火光的衬映下,原本就很矫健的杨奉更显高大。
杨修快步来到天子帐前,报名请进。
“进来吧。”天子的声音响起。
“唯。”杨修低下头,进了帐,见天子拥被而卧,但头盔放在一旁,甲胄就在身上,长刀也在触手可及之处,随时可以接战。
“陛下……未曾解甲?”杨修心中惭愧。
“你不是知道张绣带着一千骑兵逼近的消息吗?”刘协看了他一眼,坐了起来,又掀起被角,示意杨修坐进去。
时值初冬,夜间很凉,杨修穿得也不多。
杨修摇摇头,在床前跪下。“谢陛下,臣不敢失礼。”
刘协也没有坚持,命人去杨修帐中取衣袍绵履。
他伸手指了指外面。“你觉得杨奉如何?”
“临危而不乱,有大将之风。”
“大将算不上,勇气可嘉。”刘协说着,伸手一拈,将一只跳蚤捏死。“但他天赋不错,若能有人用心教导,耐心辅佐,将来提数千劲卒,守一郡之地,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杨修想了想,同意刘协的判断。
以杨奉的能力,如果能有人帮他出谋划策,为一关之将,守一郡之地,完全没有问题。
“名将都是打出来的。”刘协抬起头,看向远处,眼神有些空洞。“兵书上的道理,也是前贤从战场上总结出来的,不是书斋里空想出来的。若不能与战场相结合,终究只是空谈。”
“陛下所言甚是。”
“治军如此,治国呢?”
杨修微怔,随即说道:“圣人制六经也是依据三代之事,举其纲要,为万世立法。”
刘协笑了一声:“三代之政,与秦汉之政无异吗?”
杨修毫不示弱。“大同而小异,是以圣人行事,亦有经有权。”
刘协眉梢轻扬,没有再说话。
本想借此机会,开导杨修几句,没想到碰了个软钉子。
多说无益,还是让杨修多经历一些事,多撞几回南墙再说吧。
道理不能说服人,但南墙可以。
外面的战鼓声又响了一会儿,隐约还能听到交战时的鼓声和喊杀声。
过了小半个时辰,鼓声停止。
杨奉亲自赶来报告,张绣率骑兵袭营,幸好安排在营外的暗哨及时报警,击退了张绣。
不过,张绣并没有走远,随时可能再来,所以营中将士只能分批休息,可能会有些吵,还请陛下海涵。
刘协没说什么,勉励了杨奉几句。
杨奉退下,刘协重新躺倒,示意杨修也回去补觉。杨修起身,刚走到门口,刘协便睡着了。
杨修羡慕不已,自愧不如。
——
凌晨时,张绣又来了一趟,虽然依然被早早发现,未能取得实质性的战果,但西凉骑兵就在黑暗中窥视的压力还是让每个人都感觉到了战争迫在眉睫带来的巨大压力。
不少人面色憔悴,双眼充满血丝,走路都没精神。
杨修更像瘟鸡一般,困得浑身无力,不停的打哈欠,头也昏沉沉的。
他有些怀念在杨定营中的日子。
那时候至少能睡个安稳觉。
看着那些在帐外守了一夜的虎贲还要忙前忙后,生火做饭,为他们打水洗漱,杨修忽然有些感动,对一个送水过来的年轻虎贲说了声“多谢”。
年轻虎贲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侍郎客气了,这是我的份内之事。”
杨修也笑了笑,点头致意。
刘协远远地看了杨修一眼,没作声。
吃早饭的时候,士孙瑞送来消息,他们也受到了游骑的骚扰,是不是张绣率领的骑兵,目前还不清楚。南北军的骑士太少,太珍贵,士孙瑞舍不得当作游骑,只派步卒在附近侦察。
面对即将到来的李傕,士孙瑞从一开始就坚定了防守的决心,尽可能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更远处的消息,由杨定负责。
西凉人熟悉西凉人,但消息的准确性和可信度也因此大打折扣。
好在李傕终究要来的,等着就是了。
上午,刘协与杨奉继续巡视各营,安抚将士,细化防守方案。
下午,寅时初刻,刘协收到杨定传来的消息,李傕已经于今天上午从郑县起程,前锋由他的从弟李维、李应率领,约有步骑万余。另据一名游骑不太确定的消息说,飞熊军的主将可能还是李式。
刘协每收到一个消息,都会在地图前坐上一会儿,将代表兵力、兵种的兵俑放在相应的位置,同时分析、预测下一步的可能。
有时候准,有时候不准,有时候甚至截然相反。
他将这些一一记下,反复琢磨。
随着地图上的兵俑越来越来,位置渐渐确定,气氛也渐渐紧张起来。
第三天中午,李傕到达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