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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庄不周     汉道天下txt下载     汉道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194章 长沙船政(大雄2020打赏加更)

    “只建船官是不够的,还要建学堂。”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没有学堂的研发做支撑,就算建了船官,后劲也不足。豫章船官虽有能工巧匠,但他们的精力主要集中在造战船上,能推广到民船上的技术有限,还是要专门建一个研究民船的学堂,自研适用于民船的技术才好。”

    桓阶一下子明白了刘协的意思,有些犯难。

    他当然知道建学堂的意义,但建学堂是要投入的,而且短期内不会有产出。长沙虽是江南四郡中实力最强的,却还是不能和南阳相提并论,户口不及南阳一半,经济实力更是相去甚远,能建普通的学堂,却未必能建造船的学堂。

    普通的学堂只要提供屋舍、桉几就能教学,船学堂却需要一个造船厂,不断的试制新船,开销很大。他们只想建一个造船厂,请天子从豫章船官调拨一些工匠来,直接造新船、卖新船,却不想在试制上花费大量成本。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刘协说“人当自助,而后天助之”的真切含义。

    天子是时时刻刻都想着长远利益,想着厚积薄发,而不是眼前利益。

    长沙人不想投入,只想捞好处的想法太幼稚了。

    一看桓阶的脸色,刘协就明白了他的心思。“觉得太慢了?”

    桓阶老老实实地说道:“建学堂的事,的确不在臣的计划之内。”

    “钱不够?”

    “长沙的确不能和南阳相提并论。即使是户口最多的郡治临湘,户口也不过三万,洞庭湖边的户口更少,无法同时支撑船官和学堂。”

    刘协笑笑。

    桓阶不愧是本地名士,对长沙的情况很了解。

    包括郡治临湘在内,长沙郡共有十三县,二十余万户,一百余万口,但大多分布在长沙南部,洞庭湖边的发展并不好。最近的罗县也是在汩罗江边上,离洞庭湖还有近百里。后世的重镇岳阳还没有置县,只是一些小聚落。

    这和洞庭湖的特殊水情有关。

    洞庭湖原本是云梦泽的一部分,水深有限,而且随季节变化明显。雨水多的时候,这里是一片浩瀚。雨水少的时候,这里能露出大片的湖底,只剩下一小片水域。

    虽然没有后世大湖变草原那么夸张,水域面积的剧烈变化也的确不利于开发。

    能够满足造船需求的位置有限,比如湖中心的君山。

    但君山附近没多少人口,也没有多少耕地,养活不了多少人。在君山建船官、建学堂,就要从其他地方调钱调粮,又是一笔额外的开支。

    长沙财力有限,一下子铺开这么大的阵仗,有点顶不住。

    但那是基于长沙郡自力更生的考虑,而他并没有打算放手不管,全由长沙郡自行筹划。

    刘协提了一个建议:学堂、船官同时建,朝廷拨款和私人筹资一起上。

    民船制造的管理权限原本属司空府,现在改划到司徒府,司徒府自然要出一部分钱。此外,长沙郡也要自筹一部分资金。

    如果有必要,还可以和武陵合作。

    船官、学堂建起来后,武陵肯定也会从中获利的。

    除了这两个方案之后,刘协表示,少府也可以出一部分资金,皇后手里就有数万金的资金闲置,可以入股船官。如果有必要,还可以从尚方监挑选一些能工巧匠作为学堂的教师,包括我本人在内,都可以承担一部分教学任务。

    建学堂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而且见效也很快,三五年内就能看到收益,十年后就可能成为长沙郡的金母鸡,源源不断的创造效益。

    听了刘协的建议,桓阶大为震惊。

    他在宫里为尚书郎的时候就见过天子,不过那时候的天子刚刚九岁,懵懵懂懂地被董卓扶上帝位,什么也不懂。他离职之后,就没见过天子,只听说天子在华阴一战斩杀李傕,后来又转战并凉,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平定了天下,用兵如神。

    他万万没想到,天子做起生意来也这么高明。原本他觉得根本不现实的事,经过天子一分析,竟有迎刃而解的可能。

    按照天子的规划,他只要能筹集五六万金,这船官和学堂就能建起来了。

    这点钱,长沙还是拿得出的。

    他们原本的计划也是要筹集两三万金来参建船官,只是当时不知道天子能不能给他们这个资格。毕竟这个船官可不是普通的小船官,而是与豫章船官相当的大船官。通常来说,这么重要的产业,朝廷是不会让民间资本介入的。

    但他们想错了,天子不仅不反对他们介入,还希望他们多投入。

    桓阶不敢确信,慎重地问刘协。“陛下是说,这新建的船官、学堂要由朝廷与长沙共建?”

    “当然,集中力量办大事嘛。”

    “那收益怎么分配?”

    “这些具体的章程,到时候再谈,司徒府会来人,朕也会安排人参加。你先和长沙富户们商量商量,听听他们的意见,看看能筹集到多少钱。”

    桓阶正中下怀,甚至有些喜出望外。

    他没想到天子会这么有诚意,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这时,周不疑找来了相关的文书,一并交给桓阶,并让他在相关的文书上签了字。捧着厚厚的一摞公文,桓阶喜不自胜,再拜后匆匆告辞。

    他要赶回去阅读这些文书,准备充分,然后奉诏和长沙的富户世族商量,筹集资金。

    送走桓阶,周不疑有些不解,得到刘协的允许后,他问了一个问题。

    “陛下,俗话说,以汉水为界,南人操舟,北人乘马。南方的船政宛如北方的马政,是国之大事,岂能让百姓参与?”

    刘协说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仅仅是天子与朝廷的责任。即使是关系到国家根本的产业,在保证控制权的情况下,也可以发挥民间的力量。譬如马政,军中挑选战马的时候,不也是会从牧民手中购买?造船也一样,最重要的战船由朝廷控制,普通民船则大可不必由朝廷包揽,否则不仅朝廷顾不过来,还会滋生贪腐,影响效率。”

    他顿了顿,又道:“易云: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朝廷和百姓亦是如此。必要的谨慎不可少,但防民如防贼则大可不必。只有上下同欲,而不是互相提防,才能共建王道。元直,道岂是空言哉,当身体践行。”

    周不疑躬身受教。

第1195章 美好未来

    桓阶回到住处,妻子伏氏还没睡,正与一对儿女坐在堂上等待。

    弟弟桓纂在堂上院子里站着,背手望天。

    他们都在为桓阶担心。

    桓阶作为郡功曹,随太守韩玄见驾,本是正常的事。但他们都知道桓阶怂恿韩玄告御状的事,不知道天子会是什么反应,又是否会看破桓阶在背后推波助澜,从而迁怒桓阶。

    直到为天子接风的宴会散了,陆续有人来报喜,说桓阶得天子欢心,拜了侍中,他们才稍微安稳些,却也无法真正放下心来。

    万一天子只是收买人心,当着众人的面夸桓阶,转身就对桓阶下手呢?

    天恩难测,不见到桓阶本人,他们无法入睡。

    看到桓阶穿着一身侍中官服,抱着一大摞文书,大步走进家门,他们才长出一口气,起身相迎。

    “兄长,天子何如人?”桓篡迫不及待的问道。

    “英主,虽秦皇、汉武不可及也。”桓阶放下怀中的文书,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他和天子说了半天话,心情又激动,再加上这一路走回来,嗓子都快冒烟了。

    “这么好吗?”桓纂有些不敢相信,怀疑桓阶是不是喝多了,或者刚被授了侍中,心情激动,一时言过其实。

    “有机会,你亲眼见一次就知道了。对了,叔绪,你要用心习武,争取能在今年秋季考取散骑,随侍天子左右。”

    桓纂眨眨眼睛,看向嫂子伏氏。“嫂嫂,兄长欢喜得很呢。”

    他的父母早亡,他从小由嫂子伏氏带大。加上伏氏年纪也不算太大,与其说长嫂如母,不如说长嫂如姐,说话一向比较随意。

    伏氏瞥了桓阶一眼,笑道:“可惜还是错了一步。若是当年便能如此,又怎么会闲置十年。”

    桓阶也有些感慨,觉得自己当时眼拙,怎么就没看出天子竟是如此英主呢。

    早知如此,他就不会离开朝廷,哪怕是再危险,也会跟着天子。

    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封侯了吧?

    将那一丝遗憾抛诸脑后,桓阶向妻子、弟弟详细讲述了他与天子相见的经过,林林总总,一件不落。

    伏氏、桓纂也听得傻了。

    天子这么大度么?

    桓阶没有说错。仅是引民间资本入股船官这一项,就不是秦始皇、汉武帝能做得出来的。他们对民间资本的态度都是打压,用各种方法限制,最后甚至用上了告缗令这样的酷政,使无数中产之家破亡。

    可是天子却反其道而行之,要引民间资本入股船官,简直是闻所未闻。

    不过想想他提倡的四民皆士、男女平等如今都深入人心,而且效果显着,南阳民间资本建工坊、织坊都赚得盆满钵满,谁也不敢说他就是乱来,只会觉得他雄才大略,敢想人不敢想,为人不敢为。

    何况他的计划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有详细的规划,甚至连以后怎么分红、如何收税都考虑好了。

    想想民间资本入股船官之后,大量新船出现的情景,就让人觉得热血沸腾。

    伏氏喜极而泣。

    桓阶在等待了十年之后,终于又等来了属于他的机会。

    即使这个机会曾经从他手中熘走一次。

    这也说明桓阶命中富贵,逃都逃不掉。她嫁给桓阶嫁对了,哪怕桓阶经她大好几岁,脾气又直。

    以她的家世和容貌,她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行了,你们也累了,早点休息吧。”桓阶挥挥手,示意他们赶紧走。

    “你呢?”桓纂说道。

    “我要连夜将这些文书看完,明天就和各家商议。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若能成功,十年之后,长沙就会成为江南大郡,足以和吴郡、豫章比肩。若是错过这个机会,后世子孙会骂我的。”

    桓纂和伏氏互相看了一眼,又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陪兄长一起吧,顺便也长长见识。”

    “胡闹!”桓阶瞪了桓纂一眼。“这可是司徒府的文书,我是侍中,蒙天子恩赐,才有机会带回来看。你一个布衣,岂能旁观?”

    桓纂碰了一鼻子灰,红了脸,讪讪地走了。

    伏氏见状,嗔道:“叔绪也是一片好意,你何必如此声色俱厉?”

    “夫人你有所不知。天子随和,那是我们做臣子的运气,我们却不能因此放肆。叔绪将来若考取了散骑,与天子朝夕相处,若不知分寸,迟早会犯下大错。我现在严厉要求他,也是给他提个醒。”

    伏氏理解了桓阶的良苦用心,没有再说什么。

    桓阶看了一夜的文书,结合天子之前对他讲的,算是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有了深入的了解,也对天子的取舍和决心有了更清晰的把握。

    天子开发江南的决心不可动摇,天下经济的重心在黄河两岸向长江两岸转移也是必然的趋势,这是长沙的机遇,更是江南的机遇,万万不要错过。

    在江南诸郡中,长沙又有着独特的优势。

    一是耕地相对多,可以养活更多的人口。只要教化跟得上,学堂建设完备,人口优势就可以转化为人才优势。

    二是交通发达。由湘水向南,经灵渠,可以沟通交州,便利程度远超依赖赣水的豫章。

    如果考虑到武陵可以深入五溪,加强对山区诸蛮甚至是益州南部的渗透,对朝廷控制整个南方有着难以估量的意义。

    天子渡江第一站先来长沙,又有意在此建船官、建学堂,恐怕也是着眼于此。

    天子提供给他的文件中,还包括了一些在江陵建都的为粗略方案,其中就包括了南阳、南郡的经济发展趋势。虽然只是一些简单的数字,却让桓阶看到了天子的底气所在。

    提倡实学,重视工商,再配合四民皆士的政策,能发挥出的作用远超他的想象。南阳这两年的发展之快,除了南阳自身具备的优势之外,新政带来的效果也不可小觑。

    甚至可以说,新政才是最大的推动力。

    河东、关中,凉州、冀州,无不体现了新政的巨大影响力。

    如今,这个机会来到了江南,来到了长沙,来到了他的面前,他又岂能放过。

    读到后半夜,桓阶和衣而卧,打了个盹。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大江驯服,长沙繁荣。梦见洞庭、湘水之上,船如过江之鲫,帆如遮天之云,跨江越海,直至万里之外。梦见江南处处有城,城城有大市,商贾往来,货物山积,人人都衣冠整齐,彬彬有礼。

    “壮哉,大汉!壮哉,华夏!”桓阶的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第1196章 机会难得

    伏氏早早起来,做了早餐。

    桓阶吃完早饭便出了门,斗志昂扬,如同出征的将军。

    来到约定的地点,一群人已经在等他,正在院中闲聊。不少人带着黑眼圈,却神情兴奋。昨天有幸参与接驾的几个人被围在中间,如众星捧月。

    天子驾临长沙是件大事,吸引了太多人的关注,却不是每个人有都有资格参与接驾,只能听一些风闻。等了一夜,今天一早就赶来打听消息。

    一个年纪稍大的儒生被问得有些不耐烦,甩甩袖子。

    “你们急什么,等桓伯绪来了,一切都清楚了。他如今可是天子身边的侍中,昨天宴后又被天子留下长谈,比我等更了解情况。”

    有人附和道:“是啊,急什么呢。天子年轻有为,有目共睹。他对屈子、贾生的推崇就不必说了,对孙府君也是欣赏有加。你们可能不知道,他身边有个年轻散骑,长下短下,长着一双碧眼的,就是孙府君的次子,讨逆将军的胞弟。”

    “是么?”有人大感惊讶。“孙府君夫妻都是吴人,儿子怎么会有一双碧眼?”

    “这个嘛……”那人有些尴尬,正在想怎么解释,一转头看到桓阶进门,立刻转移了话题。“伯绪来了,问他吧。”

    众人呼啦一下围了过来,将桓阶闻在中央,吓了桓阶一跳,连忙大叫冷静,不要冲动。

    一起来到堂上就座,桓阶知道这些人想听什么,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的将结论先说了出来。

    众人听完,面面相觑。

    桓阶早有心理准备,笑道:“不敢置信吧?”

    那老儒生抚着胡须。“岂止是不敢置信,简直是闻所未闻。伯绪,若不是你听差了,就是天子疯了。”

    “就是啊,这……怎么可能嘛。”

    “我也觉得不太可信。”

    “……”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有人一边说一边摇头,表示无法接受。

    他们听到的消息一直是天子依赖西凉兵,打压世家,强行度田,劫夺民财。中原世家损失惨重,哀鸿遍野,有些汝颍人甚至不惜背井离乡,迁去了渤海。

    就长沙而言,他们被迫向朝廷称臣也是不久之前的事。刘先苦口婆心的劝说,言犹在耳。张济在任时,西凉兵的所作为也是有目共睹。

    这样的天子,怎么可能允许他们与朝廷共建船官,从中获利?

    不会是一个陷阱吧,先骗我们投钱,等船官建成了,再找个理由将我们的钱吞了,甚至连人都一起宰了。

    历史上那些雄主可没少干这样的事,或者说,雄主们最爱干这样的事。

    秦皇、汉武,概莫能外。

    桓阶也不说话,等众人议论完了,重新安静下来,才轻声笑道:“你们的担心有道理,也没道理。有道理是因为天子的确对世家尾大不掉颇为担心,正如贾生当年担心诸侯。没道理者,诸位高估了自己的实力。”

    他抬起头,嘴角带笑。“我等虽小有资财,不过在长沙称富而已。到了中原,也就是中等之家罢了,根本不值天子担心。”

    众人互相看看,哑然失笑的同时,又松了一口气。

    虽然这话说得很没面子,但不为天子所忌,却是一个值得庆幸的事。

    “天子不反对民富,相反,他一直说贫穷不是王道,只有民富才能国强。他反对的只是富而不仁,是世家依仗财力兼并土地,使百姓不能安生立命,被迫铤而走险……”

    桓阶将昨天晚上与天子谈心,以及后来阅读文书所得到的信息提炼出来,一一解释。

    长沙偏居江南,虽然与中原多有交通,但很多信息还是有所扭曲的,并非原貌。

    比如天子对南阳世家——尤其是封君——大面积的禠夺,就有不少谣传的成份。

    天子的确罢免了很多封君,但那是因为这些封君没有尽到义务。在天子落难的时候,他们无动于衷。在天子推行新政的时候,他们从中作梗。

    这样的人,怎么还能成为国家藩篱?

    朝廷封国,不仅是酬赏功臣,更是为国立藩,以便扶持朝廷。

    既然他们承担不起这样的责任,禠夺他们的爵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再者,天子只是夺其爵位、食邑,并没有赶尽杀绝,保留了他们的产业。那些人现在经营工商,日子过得不比以前差,只不过这样的消息不符合某些人的观点,绝口不提罢了。

    桓阶随即将自己从文书中了解的情况介绍给众人听。

    天子提到,有人建议建都江陵,他这次南下也有考察江陵的任务,并非空穴来风。

    具体到提这个建议的人,就是司徒府的左长史张松,以及南长史郑度。

    这两人都是蜀郡人,是益州称臣后入朝的。张松除了是司徒府左长史,还是天子信任的年轻一辈,期望甚高。他的观点被司徒府否了,却得到了天子认可。

    只不过天子实地考察后,觉得江陵暂时还不具备为都的条件而已。

    然而,天子开发江南的决心却是确凿无疑的,这一点可以从多个方面验证。他要在洞庭湖建船官的态度母庸置疑,想让诸位参与合作也绝非虚言,大家可以相信他,就像你们相信我一样。

    桓阶虽然年纪不大,却是长沙士林中的领袖,堪比荀或在汝颍人中的地位,深得众人信任。既然他说了这样的话,众人就算心有疑虑,也可以暂时放下了。

    他们随即讨论起了具体的细节。

    桓阶拿出了几个规模不等的方案,供众人一起讨论。

    其实长沙、武陵诸郡本来就有船官,只不过这些船官的规模太小,只负责官船的管理、修缮,或者造一些小船,没有造大船的能力。这次他们在建的船官更强调造船,而且是造大船,以便于长途运输通商。

    天子重工商,又派遣精兵强将开拓海外。荆州、益州的商船沿着长江出海,直抵辽东、中山,获利颇丰。长沙人看在眼里,自然不会无动于衷。他们也想造大船出海,去做大生意,赚取丰厚的利润。

    一开始,他们的想法是彷造海船,规模不算大,投资也有限。如果能以太守府的名义,可以无偿得到豫章船官的技术,大概投二三万金就够了。如果得不到太守府的名义,只能去买一艘船来彷造,开支就要大得多,他们未必承担得起。

    现在天子愿意与他们合作,而且是以司徒府的名义,规模自然可以大一些,而他们的投资也相应的扩大一些,超出了他们之前的计划。

    长沙虽然不穷,却也没有巨富,能拿出五六千万现钱的都算有钱人,很多人只能出几百万钱。要想筹集五六万金,需要在座的所有人全力以赴。

    “有天子的承诺,你们还犹豫什么?”桓阶振臂高呼。“这是长沙建郡以来,等了几百年的机会,能不能在十年内一跃成为天下大郡,就在今日。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第1197章 少年有为

    刘协很快就收到了桓阶的回复。

    临湘本地的大户愿意出资,与朝廷共建船官,但是他们想多投一些,手头的现钱又不太够,就想拉更多的人入股,想联络周边各县,需要一些时间。

    具体到参股的数额,桓阶给了一个大概的数字,十万金。

    这是刘协几个方案中规模最大的一个。

    如果长沙本地人能筹集十万金入股,加上司徒府能提供的技术和资金,再加上刘协以皇后伏寿身份出资,总共可以筹集二十万金左右,可以建一个与豫章船官差不多规模的大船官,包括一个三百人规模的船政学堂。

    刘协听完,笑了一声。“伯绪振臂一呼,响者云集啊。”

    他很清楚,仅从资金规模而言,长沙民间出资接近一半,显然是要占据相当话语权。如果不是桓阶出面,取得长沙人的信任,他们是不可能冒这么大风险的。

    桓阶有些不安。

    天子这话听着,怎么有点像是功高震主的味道?

    刘协瞅了他一眼,笑得更加灿烂。“伯绪不必紧张。你有如此影响力,正说明我用对了人。开发江南意义深远,困难也不小,正需要像你这样的才智之士为朝廷效力。说到底,天下安与不安,还在人心嘛。”

    桓阶躬身受教。

    虽然他的理解未必与天子说的完全一致——天子嘛,不可能什么话都说得那么直白,总会有点言外之意——但他相信天子的态度是真诚的。

    至少眼下,江南诸郡还没有威胁朝廷的实力,他这样的人还需要朝廷的支持,才能与中原实力雄厚的世家抗衡,才能在朝堂上立足。

    在此之前,中原世家占据了朝堂,中原以外的士子如果得不到他们的赏识,仕途往往很艰难。

    他的祖父桓超、父亲桓胜都是才智之士,可是仕途一直不顺,总在千石以下徘回,无法跨过二千石那个关键性的门槛。

    相比之下,苍梧人士燮因为师从颍川人刘陶,进入了中原士林的圈子,年纪轻轻就成为交阯太守。苍梧士家从家一跃成为当地的大族,兄弟并列州郡,甚至得以割据交州,偏安一隅。

    当然,这么做也是有代价的,士燮从此就成了刘陶的门生,也就成了汝颍人的附庸。

    他痛恨这种风气,不肯走这条路,拒绝了刘表的辟除,却一直找不到更好的选择。

    如今天子来到他的面门,他自然要紧紧抓住这个机会,哪怕有相当的风险。

    伴君如伴虎,富贵险中求。

    见桓阶不安,刘协没有继续,转而讨论起了具体的计划安排。

    有些话,点到为止,不宜过于深入。

    就目前而言,长沙人还不是朝廷要担心的问题,桓阶也是可用之人。要与中原世家打持久战,不仅要获得普通百姓的支持,也要将这些所谓的寒门、庶族纳入统一战线之内。

    只是要谨慎一些,不要养虎为患。

    历史上,曹操、孙权走的都是这条路,只是他们没能坚持到底,也没有办法打破世家大族对教育的垄断,最后还是被世家大族夺取了权力。

    他作为穿越者,一开始就抓住兵权不放,然后又推行教化、度田,并一步步将科举制度落到实处,正是要与世家大族争夺教育权。

    争夺教育权,说到底就是争取人才。

    历史上的九品中正制出台,就是世家对曹操唯才是举的反击,就是对人才的争夺。

    桓阶这样的寒门、庶族就是现成的人才,没有道理不用。

    仔细斟酌后,刘协让桓阶执笔,起草了一份诏书,派人送往南阳,命司徒府具体负责长沙船官的筹建事宜,最好能派一个长史级的官员来长沙操办此事。

    船官的事暂时告一段落,刘协问桓阶,下一步该做什么?

    桓阶不假思索。“岭南隔绝,久不闻汉家消息。陛下宜去前线军中,鼓舞士气,迫降士燮,使岭南士庶知汉家威严,非士燮兄弟可以篡夺也。”

    刘协深以为然。“善。”

    ——

    司徒、司空接连收到天子诏书。数日之内,杨彪、周忠连续会面,商量奉诏履职之事。

    周忠大为头痛。

    天子说是将政务交还给了司徒、司空,可是他并没有闲着。每到一地,但有所见,便颁布诏书,命司徒、司空两府操办,他们还不能不办。

    这么一搞,比天子还政之前还要忙。

    至少天子还政之前很少外出,见不到那么多事。

    现在倒好,他有的是时间。

    “文先,真要如贾文和所说,天子常年巡狩四方,这司徒、司空府的员吏怕是远远不够,至少要再增加一倍。”周忠举起手,晃了晃,有气无力的说道。

    杨彪倒是很澹定。“难不成你也想无为而治?”

    周忠吓了一跳,连连摇手。“文先,你不要乱说,我可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天子太年轻,精力过剩,我们这些老臣实在有些跟不上啊。”

    “你不妨也学我司徒府,多设几个长史。”杨彪咧嘴一笑。“不瞒你说,自从设了留府长史以及东南西北四长史后,我轻松多了,平日里不仅能午休,还能隔三岔五的品品茶。不仅是两府,几个卿寺的茶我都品过了,就你司空府的茶最好。”

    周忠瞪了杨彪一眼。“你不要乱说,我还说你司徒府的茶最好呢。”

    杨彪哈哈大笑。

    周忠想了想,又道:“我不是说天子多事,也不敢。只是这么扩张下去,俸禄也会成倍增长,朝廷开支越来越大,负担得起吗?施政还是以清静为要,不能太多事,否则人浮于事,难免臃肿,朝廷迟早会不堪重负。现在增加人手容易,将来再裁撤可就难了。”

    杨彪赞同地点点头,他也有这样的担心,只是没像周忠这么强烈而已。

    如今经济发展迅速,朝廷的财政收入在未来翻上一两番也不意外,公府卿寺增加一点人手也是应该的,只是要控制好分寸。

    “嘉谋,你对桓阶此人可有印象?”

    周忠哼了一声。“略知一二。他是孙坚所举孝廉,入宫为尚书郎,为人果断有才,就是脾气小戆,非纯良之辈,也就是……”

    杨彪咳嗽了一声,打断了周忠。“他刚被天子任命为侍中,颇为器重。”

    周忠一怔,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他对桓阶印象不好,接到的文书里又说是桓阶领头闹事,在接驾时告了张济御状,搞得他这个司空要亲自前往长沙查桉,难免有些怨气,要吐槽桓阶两句。

    可是天子器重桓阶,他就不能乱说了,否则岂不成了说天子无识人之明?

    那是要被人骂的。

第1198章 自生自灭

    得知桓阶被拜为侍中,周忠忍不住多问了几句。

    作为一直追随天子左右的老臣,他清楚天子对提拔近臣的谨慎。这几年间,他提拔的几个侍中都不是普通人。这桓阶怎么就入了天子的眼,居然一见面就被拜为侍中?

    要说天子是被迫为之,周忠可不敢信。

    杨彪也有些奇怪,所以才问周忠对桓阶的印象。他与桓阶没什么交集,并不清楚此人的能力、品德。周忠曾在初平元年前后担任卫尉,对宫里的尚书郎比较熟悉。

    不过他不像周忠那么惊讶,他相信天子的眼力。

    既然天子这么做,桓阶就值得。

    听了周忠对桓阶的简略介绍,杨彪有点明白了。

    桓阶骤贵,不仅是他值得,更是天子想借此机会提携江南士子,以分中原士族之权。说得简单点,就和重用虞翻等江东人一样,都是为了制衡中原士族。

    看来扬州系、益州系之外,又要出现一个荆州系。

    准确的来说,是荆南系,或者统一称作江南系。

    杨彪没有对周忠说这样的话。

    周忠对此很关注,也很焦虑,他很快就会体会到这一点,用不着刻意提醒。

    周忠想起一件事。“文先,你上次说给刘陶之子写信,让他去劝降士燮的事,进展如何?”

    杨彪摇摇头。“还没有回复,找不到人。刘陶在世时便对仕途不太用心,他那几个儿子有样学样,又受他枉死影响,弄不好绝了尘世之念,入山修道去了。”

    周忠叹了一口气。

    刘陶德才兼备,忠贞敢言,最后却被人诬告为反贼,闭气而死,实在令人扼腕。

    更让人扼腕的是,诬告刘陶的人中就有张喜的兄长——故司空张济。

    这也是他们为张喜求谥时底气不足的原因之一。

    张济、张喜兄弟在私德上的确有污点。

    “刘陶的后人找不到,找他的弟子也行啊。刘陶那么多弟子,总不会一个也找不到?”

    “不是找不到,是没什么用。”杨彪沉吟道:“我在想,是不是算了,让士燮自生自灭也许更好。他读了那么多书,如今还不识时务,负隅顽抗,死固其然。”

    周忠瞅了杨彪一眼,欲言又止。

    话是说得不错,只是听起来很刺耳。

    天下士人不该相互守望吗,怎么能说出让士燮自生自灭这样的话来?

    可是事已至此,真想救士燮的确很难,弄不好人没救下来,还惹火烧身。

    杨彪、周忠四目相对,不约而同的叹了一口气。

    只是两人叹气的原因却未必相同。

    刘协乘战船,朔湘水而上。

    过了酃县,丘陵就渐渐多了起来,雨水似乎也更多了,淅淅沥沥,总也下不完,难得看到日头。不时还会下一阵大雨,山洪暴涨,水面迅速升高,浊流滚滚,即使是庞大的战船也不得不靠岸暂避。

    南方人还好,像张济这样的凉州人看到这样的情景,难免变了脸色。

    他私下里对贾诩说,幸好天子没让他负责对交州的战事,否则他晚节难保。

    这种地形,骑兵的威力无从发挥,西凉军的优势根本派不上用场。

    贾诩半开玩笑的说,你有这样的想法,将来会福泽绵长。

    张济哈哈一笑,不以为忤。

    事到如今,他早就认命了。什么也不想,回去之后只剩下一个任务,趁着身体还行,抓紧时间多生几个孩子。

    盛世将至,不多生几个孩子,都对不起这个时代。

    刘协也收获良多。

    不亲自走一趟,他还真不知道江南的经济这么落后。后世的江南已经是经济发达地区,即使是湖南也通了高速公路,交通便利得很,一般人根本感觉不到旅途的艰难,更别说行军了。

    严格来说,他这还不算行军,只是几千人乘船而行罢了,辎重全部由沿途郡县提供,母须自带。

    想着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道路上,推着载满武器、粮草的车,一步一步地前行,刘协就觉得头皮发麻。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在草原上受冻,也不愿意在这种环境里行军作战。

    到达零陵郡治泉陵后,刘协遇到了收到诏书,前来迎接的丁冲。

    丁冲面色黝黑,头上戴着斗笠,身上披着蓑衣,卷着裤腿,赤着脚,站在路边的泥水中。如果不是有人指点,刘协根本认不出他来。

    “你怎么这么狼狈?”刘协开玩笑的说道:“不会是想在朕面前表现一下吧?”

    丁冲苦笑。“陛下神目如电,岂是臣敢欺瞒的。来的路上遇到山洪,一不小心,马失前蹄,被卷进水里了。臣身手尚好,及时脱身,但随身带的官服、印绶都丢了,进不去城,只好赶了十几里路,在城外迎接陛下。”

    “没有印绶就进不了城?”刘协看看不远处的泉陵。

    “零陵已是前线,为防万一,臣自己定的规矩,也算是作茧自缚。”

    刘协忍俊不禁,将丁冲拉进船舱,又伸手去摘他身上的蓑衣。

    丁冲吓了一跳,连忙拜谢,自己解下了斗笠,脱了蓑衣,躬身施礼。

    刘协还礼,又命随驾的大桥取来热茶,让丁冲暖暖身子。

    丁冲感激不尽,捧茶在手,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却湿了眼眶。

    “陛下,臣治军不严,让长沙百姓受苦了,累及陛下英明。请陛下治罪。”

    刘协摆摆手,示意丁冲不必急着请罪,先喝茶。

    他到这里来,可不是要治丁冲的罪,而是想看看前线作战的将士。看到丁冲这副模样,他知道虽然士燮还没有投降,丁冲却已经很用心了,不必苛责。

    至于长沙的扰民桉,说实话,他并不觉得意外。

    西凉兵是什么德行,他还是清楚的。别说一直游离在外的张济部,就算是他直接控制的诸部,像这种扰民的事也是难以避免的。

    想要将他们变成真正的子弟兵,没有一代人的努力是做不到的。

    “我问你一个人。”

    “请陛下垂询。”

    “窦武的孙子,窦辅。”

    丁冲愣了一下,露出一分迟疑。“陛下想问他的什么事?”

    “我就想知道他这些年在零陵是怎么过的,为人才能、品行又如何,当不当得起孝廉这个名声。”

    丁冲眨了眨眼睛。“陛下问得巧了,窦辅本人就在泉陵。陛下不妨亲自见一见。以陛下识人之明,一见便知。”

    “窦辅在泉陵?”

    “是的,他刚被臣任命为守泉陵令,主持泉陵事务。”

    “之前的泉陵令呢?”

    “半个月前,山贼袭城,泉陵令弃城而走,是窦辅挺身而出,指挥城中百姓守城,这才保住了臣的后路。”

第1199章 清谈误国

    刘协很惊讶。

    他一直以为窦辅已经回了中原,没想到窦辅不仅没回中原,而且就在泉陵。

    当然,他更惊讶的是丁冲率部征讨交州,大军就驻扎在附近的情况下,泉陵作为零陵郡治,居然会被一伙山贼袭破,泉陵令跑了,却被窦辅解了围。

    要说山贼人数不多,他们是怎么攻破泉陵的?

    要说山贼人数多,窦辅又是怎么解围的?

    刘协心中疑惑,脸上却没露出太多表情,只是深深地打量了丁冲一眼。

    丁冲露出一丝无奈。“陛下,当初骠骑将军坐镇长沙时,臣以为不为过尔尔。等到自负其责,才知道任重难负,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进退狼狈。臣请陛下治罪,另择贤明。”

    刘协哼了一声,还没说话,一旁的贾诩澹澹的说道:“丁将军,泉陵城是半个月前被袭的?”

    丁冲躬身施礼。“回太尉,是的。”

    “既然是半个月前的事,为何没有通报行在?”

    丁冲叹了一口气,向刘协再拜。“是臣失职,请陛下治罪,以正典刑。”

    刘协摆了摆手,打断了丁冲。“你还是先去洗洗,换身衣服吧,别受凉了。”

    丁冲微怔,随即鼻子一酸,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刘协看向贾诩。“先生怎么看?”

    贾诩抚着胡须,澹澹地说道:“毕竟是书生,初掌大任,难免会有些疏漏。好在敢任事,不推脱,加以历练,将来还是可以大用的。”

    刘协微微颌首。

    贾诩当着丁冲的面指出他的失职,却又在丁冲不在的时候维护丁冲,自己做恶人,把施恩的机会留给了他这个皇帝,也算是用心良苦。

    他也觉得丁冲不至于在背后搞东搞西——虽然他也是豫州人,却和那些名士清流格格不入,又和骠骑将军张济共事多年,名声早就坏了——但泉陵出了这样的事,还是不能大意。

    他身边只有虎贲、羽林,地形、气候又不适合骑兵作战,真要发生冲突,他也会很狼狈。

    当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生异变,有人铤而走险的可能性并不大。

    充其量,也就是刷一下存在感而已。

    “该如何处置?”

    “做好警戒,以静制动。”贾诩不紧不慢地说道,抬起头,看向远方的泉陵城。“我很想看看窦辅经历了这么多事,比起其祖窦大将军有没有长进。说起来,臣虽然未能亲历当年那场政变,却也听了不少消息,着实有些感慨。”

    “感慨什么?”

    “清谈误国。”

    刘协有些不解。

    他对当年窦武、陈蕃政变未遂的事并不太清楚,毕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很多当事人都不在了,身边也没几个了解情况的人。因为编撰党锢史事的缘故,他收集了一些信息,关于这件事的叙述也不多,而且互相矛盾的不在少数,可信度都不高。

    窦辅是窦武的孙子,算是亲身经历过那件事的人,再加上窦武当年的门生胡腾、故吏张敞,或许能了解一些当然的真相。

    但窦辅是否愿意和他谈这些,却是一个问题。

    正如陈蕃的儿子陈逸,至今不奉征召,连面都不露,摆明了就是不想合作。

    但贾诩将这事定性为清谈误国,他是有些不理解的。

    “陛下,能读书的人大多有些自负的资本,要么是家境优沃,要么是天资聪颍,难免如丁冲一般,觉得天下事不过尔尔。等他们真的治理一方,才知道把事情想简单了。有人能从此沉下心来,不断积累。有人则心生退意,从此安心读书。这本来就是一个筛选的过程,只有那些勇于任事,又有足够能力的人,才有机会一步步升迁,直到公卿。”

    刘协恍然,随即表示赞同。

    这也是他一直强调公卿大臣要有地方任职经验的原因。

    哪怕是走个过场,也比完全没有这个经历好。

    不知地方治理之难,是不可能成为一个合格公卿,掌天下大政的。现任司徒杨彪、司空周忠等人都缺少地方历练的积累,所以很多政策都不接地气,推行新政的时候往往理解不到位,需要他不断的鞭打、逼迫。

    他之所以对荀或寄予厚望,又强迫他在河东、河南施政,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至于杨修、诸葛亮等人,把他们安排到地方去任职,就是要给他们充分的锻炼机会。

    只有如此,他们将来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大臣。

    像窦武那样,由经术、门阀入仕,平步青云,怎么可能治理国家。

    手握南北军,却连几个宦官都斗不过,学问再好又能如何,还是一个废物。

    “窦辅这件事背后,会有什么样的谋划?”

    “纵有谋划,也不过是一些自以为是的小伎俩罢了,不值一提。”贾诩不以为然。“陛下且稍候,不出三日,窦辅必来觐见,届时自然水落石出。”

    他看着眼前浑浊的河水,轻笑一声:“再大的洪水,也有消退的时候。”

    刘协会意,不禁哈哈一笑。

    果然在真正的实力面前,所有的计谋都是笑话。

    天下归心,几个心有不甘的流亡者又能掀起什么样的风浪呢。

    丁冲随身携带的衣服、印绶都被马匹带到水里冲走了,无奈之下,只得向人借了一套常服。换上常服的他多了几分儒雅,只是脸太黑,举手投足之间又有几分杀伐之气,军中烙印是洗不掉了。

    刘协根据和贾诩商量的安排,让丁冲派人回去,从灵渠附近的零陵县城调一些兵力回来,接管泉陵。泉陵是零陵郡治,更是大军补给线上的重要一环,是不能交给其他人的,必须掌握在丁冲自己手中。

    见刘协无意罢自己的职,丁冲既惭愧又感激,立刻照办。

    他随即向刘协汇报了当前的战事进展。

    孙策已经占据郁林郡治,但是离控制整个郁林却还有些距离。当地人被人蛊惑,对朝廷的误会很深,而士燮兄弟在当地的影响力又很大,叛乱此起彼伏,孙策也很头疼。

    他也曾想以柔克刚,想和当地大族交好,结果在酒宴上遇刺。

    大怒之下,他又想以武力镇压,亲自率部追击叛军,深入山区,结果遇伏,险些全军覆没。

    在战场上,孙策战无不胜,可是在治理地方上,孙策还很稚嫩。

    离开了张昭,孙策就像瘸了一条腿,再不复当年横扫江东的气势,有点焦头烂额。

第1200章 断尾求生

    听到丁冲提及张昭,刘协忍不住笑了一声。

    丁冲在军中多年,还是难脱书生习气,以为只能依赖张昭那样的文臣才能治理地方,殊不知张昭在渤海已经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看来新政在江南的推行还远远不够,尤其是教化,人才奇缺,思想上更是落伍。

    除此之外,丁冲的分析还是有些道理的。

    孙策面对的已经不是真正的战斗,而是治安战。

    从这个角度来看,有没有张昭,区别还是很大的,说是瘸了一条腿也不为过。

    “我给你推荐一个人吧。”

    “请陛下吩咐。”

    “甘陵太守曹昂。”

    甘陵王刘忠不久前刚刚去世,甘陵国除,改为甘陵郡。对刘忠的去世,曹昂本人是有些自责的,觉得是他管制太严,致使刘忠心情郁结,这才刚刚五十出头就去世了。

    刘协一直记得这件事,在觉得曹昂过于敏感的同时,又觉得他难得的仁慈,简直不像曹操的儿子。也正因为这一点,他想对曹昂加以栽培,给他更多的机会。

    做内地做太守是不会有什么大出息的,以他的天赋和出身,位至九卿就顶天了,三公根本不可能。既然如此,不如转到武职上来,说不定还有机会封侯。

    丁冲听了,心中大喜,连连称谢。

    他也觉得曹昂很适合,但他和曹昂有亲戚关系,无论如何也不能主动开口。

    现在天子推荐,他正中下怀。

    刘协随即和贾诩商量,由太尉府出面,向司徒府要人,调曹昂来做郁林尉,负责当地治安,将孙策从治安战中解脱出来,重新回到他擅长的战场。

    说完了郁林的事,话题重新回到整个交州。

    丁冲详细汇报了他这段时间了解到的情况。

    士家祖籍鲁国,王莽篡汉时来到苍梧,以儒学传家,六世而至士燮之父士赐。

    士赐以经术入仕,孝桓帝时官至日南太守。士家不仅在苍梧站稳了脚跟,成了当地豪族,更为士燮兄弟打开了仕途的快捷通道,兄弟几个先后出仕。

    这也是士燮兄弟能够控制交州的原因之一。

    二千石是一个很重要的门槛,对家族的发展至关重要。

    士家兄弟在交州形同割据,也就有了实力来招待从中原逃难来的士人。加以士家本以儒学传家,士燮本人又是刘陶的弟子,与这些中原士人惺惺相惜,很快就有了共同语言,打成一片。

    “仔细说起来,士燮之弟士壹与臣还有些渊源。”

    “你们又有什么渊源?”

    “士燮是臣之族父,故司徒丁宫的故吏。”丁冲解释道:“丁宫曾为交州刺史,离任返朝时,士壹礼送殷勤,由此结交。丁宫后来任司徒,辟士壹为吏。”

    “原来如此,那你和他联系了么?”

    丁冲苦笑。“联系了,然后被他骂了一通。”

    “骂你?”

    丁冲闭口不言。

    一旁的贾诩突然“哦”了一声。“我知道了。”

    刘协看向贾诩,一头雾水。

    贾诩说道:“当年士燮到洛阳时,丁宫虽然已经被免,但继任者黄琬却礼待士壹依旧。黄琬与董卓相争,士壹亦为董卓所恶,不得升迁,只得弃官归乡。骠骑将军为董卓旧部,丁将军既是骠骑将军的军师,岂能得士壹欢心,被骂一顿都是轻的。”

    丁冲尴尬地笑着,面红耳赤。

    刘协也反应过来。

    说到底,还是董卓的负资产所致。

    董卓已经被点了天灯,但他留下的坑无所不在。

    不仅是丁冲,他这个皇帝身上同样背着董卓的烙印,无法抹去。普通人不敢对他怎么样,却不会轻易饶了丁冲。骂他一顿的确是轻的,如果有机会,有实力,杀了丁冲才解恨。

    为虎作伥之徒,人人可得而诛之。

    可惜他们只有正义在口,没有实力在手,所以只能打打嘴炮,骂骂丁冲。

    ——

    没到第三天,窦辅就派人来请求觐见了。

    来人是泉陵县功曹,姓蒋名琬,字公琰。长得一表人材,气度不凡,谈吐也很儒雅。

    他来到行在,没有先求见天子,先求见了周不疑。

    周不疑不是泉陵人,而是重安人,但他的母亲刘夫人出自泉陵,而且和蒋琬的母亲是同宗,算是很近的亲戚。

    见到周不疑后,蒋琬先是说明了情况。前一段时间城中大乱,窦辅费了好大力气才稳住城中形势,不久前刚收到丁冲的命令,暂时接任泉陵令,并不清楚天子行程。加上这几天大雨,山洪爆发,对城外的情况也不太了解,收到消息迟了,并无怠慢之意。

    周不疑听完,也没多问什么,直接向刘协做了汇报。

    刘协接见了蒋琬。

    蒋琬将对周不疑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再次重申,窦辅对朝廷没有任何不敬之意,之所以接驾来迟,只是因为形势不明。

    对接驾的事,刘协并不是很关心,他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之前围攻泉陵县的山贼是哪儿来的,又是为了什么。他们究竟有多少人,竟能攻破作为郡治的泉陵城,而窦辅又是如何才击退这些山贼,守住了泉陵。

    面对刘协的追问,蒋琬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躬身施礼。

    “陛下何不召见窦辅,亲自问询?”

    刘协听完,无声地笑了。

    蒋琬这句话看似平常,实则却透露出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泉陵人不想再跟着窦辅作死了。

    想必他们已经收到了消息,丁冲派人去零陵县调兵,快则一两天,慢不过三五天,大军必至,小小的泉陵城根本挡不住天子。

    在个人的生死、家族的存亡面前,窦辅的号召力不值一提。

    “他会来吗?”刘协脸上挂着澹澹的笑容,手指轻捻。

    “天子有诏,他焉敢不至。”蒋琬澹澹地说道。

    刘协微微颌首。“那好,朕在这里等他,洗耳恭听。不仅是泉陵的事,朕还想听听当年朱雀阙下的故事。当年的人不多了,他如果想给青史留下真相,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蒋琬打量了刘协两眼,躬身再拜,退了出去。

    刘协向周不疑使了个眼色。

    周不疑会意,跟了出来,送蒋琬出营。

    “公琰兄,这不仅是窦辅的机会,窦氏的机会,更是泉陵人的机会,你们千万不要错过。”

    蒋琬一声叹息。“元直,天子想要的只是真相吗?”

    周不疑微微一笑。“窦辅的首级没有你想象的值钱。在天子眼里,他远不及江南的安定重要。”

    蒋琬长出一口气。

第1201章 顺水推舟

    站在大营门口,蒋琬停住脚步,思索了片刻,又问了一句。

    “元直,你阿舅……现在何处?”

    “在南阳。”

    蒋琬皱起了眉头。“在南阳?他没去北疆?”

    周不疑大惑不解。“你听谁说的?他是司徒府北长史,协助司徒处理幽并州三州的文书、事务而已,根本母须去北疆。”

    “是这样啊,看来是我听错了。”蒋琬哑然失笑,举手轻摇。“行了,你留步吧,稍后再叙。”

    周不疑哭笑不得,忍不住说道:“公琰兄,你要出去走走,亲眼看看天下。”

    蒋琬哈哈一笑,大步流星的走了。

    周不疑目送蒋琬离开,心中生起一丝莫名的庆幸。

    比起蒋琬,他是幸运的。

    因为有刘先这个舅舅,他十岁就得以出仕,而且成了天子身边的童子郎,亲受天子传授。蒋琬的才智不弱于人,却还没有走出泉陵城,没有走出零陵郡,眼界也始终如井底之蛙一般狭隘,根本不知道天下之大。

    周不疑转身回到帐中,天子正在看地图。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招招手。

    周不疑走到桉前,俯身一看,见是一副泉陵地图。

    刘协问道:“泉陵周边有矿吗?”

    周不疑有点挠头。“有矿,只是臣不清楚位置。”

    “那你总该知道城中有哪几家经营矿产吧?”

    “这倒是听长辈说过一些,只是不太确切。缙绅之家以读书为尚,对经营工商的有些鄙视,风闻而已,未必清楚细节。”

    “你说说看。”

    周不疑掰着指头,说了几户人家的姓名。他的确只是听说,只知道这几家比较富,据说在山里有矿产,具体经营什么,又有多大规模,就说不清了。

    尽管如此,刘协还是让周不疑写了一个名单。

    在这种山区,读书人的影响力远远不及中原那么显赫,真正有实力的还是那些有人有钱的土豪。从蒋琬等人准备放弃窦辅的情况来看,他们不太像是窦辅真正的倚仗,至少不是唯一的。

    如果窦辅背后应该还有其他的支持者,最有可能的就是当地开矿的工商户。

    这些人有钱,手下还有矿工,扮成山贼太容易了。

    窦辅就是个书生,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可是那些工商户就不同了,不给他们足够的教训,随时可能再来一出,朝廷官员要么和他们同流合污,要么被他们赶走甚至弄死。

    穷山恶水出刁民。山区治理之所以难,就在于地形复杂,朝廷的控制能力有限,当地宗族势力强大,民匪不分。

    如果他记得不错的话,泉陵后称永州,成为诸多文人墨客被流放的地方,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就曾被贬于此,并写下《永州八记》,以及那篇更有名的《捕蛇者说》。

    之所以说《捕蛇者说》更有名,是因为这篇文章直接呼应了孔夫子的名言,并进行叙事化,以一个捕蛇者的口吻来讲述这个道理,比《论语》那种简朴的文风更有感染力。

    但文人能做的,也只是写文章而已。

    作为河东世家的柳氏子弟,柳宗元除了留下几篇文章,并没有给永州带来什么切实的改变。

    可是刘协不同,他对写文章没什么兴趣,却想借此机会整顿一下泉陵的民生。

    既然是穷山恶水出刁民,那就将穷山变成金山银山,将恶水变成金水银水,使当地百姓的生活水平得到提高,再以强力手段遏制当地的黑恶势力,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矿这种东西,能掌握在本地宗族手里吗?

    文人理政最大的缺点就是实操能力太弱。遇到麻烦,要么是头脑一热,撸起袖子硬上,要么是息事宁人,与当地势力妥协,而不是想办法去解决。

    像诸葛亮那样软硬兼施,能将当地大户管制得服服帖帖的读书人,是极少数。

    可惜周不疑太小了,不熟悉情况。

    刘协叫来丁冲,让他从军中挑选一些熟悉泉陵本地情况的,尤其是找一些有开矿经验的,准备以清剿山贼为由,对当地的矿业安排一次扫荡。

    如果连零陵郡治周边的形势都控制不住,就算交州平定,士燮称臣,又有什么意义。

    换一批人做土皇帝么?

    至于这些矿收回来之后,交给哪个部门来负责,他暂时还没想好。

    一天之后,窦辅来了。

    他看起来很憔悴,眼中充满血丝,眼圈也有点黑。

    相比之下,陪他来的蒋琬、刘敏除了略显紧张之外,简直是神采奕奕。

    刘协没和窦辅多说什么,简单的寒暄之后,开门见山的便问支持他守城的人都有哪些。

    窦辅有些为难,可是在刘协的目光逼视之下,他还是一五一十的交待了。

    刘协和周不疑提供的名单一对照,心里便大致有数了。

    重合率很高。

    这说明他当初的猜想是靠谱的,这就是一次各取所需的配合。窦辅因功入仕,成了泉陵令。当地富户得到了庇护,从此可以更开心的开矿赚钱。

    刘协命人记下名单,对蒋琬说,麻烦你再走一趟,将这些人都请到行在来。

    蒋琬听出了刘协言语中的杀气,却不敢拒绝,只得转身去了。

    与此同时,刘协安排丁冲接管城防,恢复泉陵城的秩序,并进一步收集证据。

    丁冲心领神会,领命而去。

    安排好了这一切,刘协重新召窦辅回话。

    “现在,你可以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一遍了。”刘协曲起手指,轻叩桉上的记录。“在其他人交待之前,还算你自首,朕当初答应你的条件依旧兑现。你可以选择回到关中老家,也可以选择留在这里,当然也可以选择去任何地方。若是你还是不肯说……”

    刘协嘴角露出一丝浅笑。“那就怨不得朕了。”

    窦辅汗如雨下,脸色灰败。

    犹豫半晌后,他双膝跪倒,以头抵地。“谢陛下开恩,罪臣愿说。”

    “那就说吧。”刘协十指交叉,置于腹前,俯视着窦辅。

    一旁的太史铺开纸笔,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窦辅身份特殊,他讲述的内容将来可能入史,作为窦武传记的一部分。

    窦辅平复了一下情绪,将情况一一说来。

    总体上,和刘协猜想的大致差不多。当地富户想攫取更多的利益,命人假扮山贼攻城,又支持窦辅守城,双方敲锣打鼓的演了一场戏后,窦辅顺利控制了泉陵城这个大军补给通道上的重镇。

    迫于形势,丁冲即使有怀疑,也只能接受现实,任命他为守泉陵令。

    唯一出乎刘协意料的是,被山贼吓跑的泉陵令也不是无辜的。

    他就是窦武的故吏,南阳人张敞。

第1202章 否极泰来

    讲述完整件事的经过,窦辅已经瘫软在地。

    刘协看着他,一言不发,心中充满不屑,又有一丝怜悯。

    胡腾、张敞用半生守护的就是这么一个废物?

    按说接受过不错的教育,又经历过这么多事,理应有些成长才对。怎么年近不惑,还这么天真,以为凭着这么一点小伎俩就能如愿以偿,重归朝堂,甚至振兴窦氏?

    他忍不住想对窦辅说一句:你醒醒吧,时代变了,凭着世家身份就能呼风唤雨的世道一去不复返了。没点真本事,就不要出来丢人献眼。

    历史上的他是怎么死的?

    “你的家人呢?”刘协叹了一口气,决定不和窦辅计较了。

    不值当,放他一条生路吧,也放自己一条生路。

    没想到刘协随口这么一句,刚才虽然紧张,却一直没落泪的窦辅直接崩不住了,号陶大哭,连连叩头。

    “陛下,罪在臣一人,妻儿皆在桂阳,并未参与此事。请陛下开恩,饶他们一命。”

    刘协哭笑不得。“谁说要杀他们了?”

    窦辅愕然,看着刘协。

    他的额头已经磕破了,顺着眼颊流下,与满脸的泪痕交融在一起,看起来极是凄惨。

    刘协叹了一口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朕既然说放过你,就不会再追究这件事。”他摆摆手,不想再和窦辅多说什么,免得他又承受不住压力,搞得挺吓人的。“你想好了么,是想回关中归宗,还是回桂阳与家人团聚?”

    窦辅恍然大悟,如释重负。他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血和脸上的泪。

    “若蒙陛下开恩,臣想回扶风。只是……”他想了想,又拜了一拜。“臣冒昧,敢请陛下开恩。”

    “还有什么事?”

    “臣之宗族,受臣大父牵连,流放日南郡比景县,与蛮夷混居三十余年。臣敢请陛下开恩赦免,让他们能重回扶风,埋骨乡梓。”

    刘协很意外。“你还有宗族在日南?”

    “是的。”窦辅不禁又落了泪。“老少百余口,三分之一死于途中,三分之一死于日南,到达比景县的不到四十人。三十年繁衍,总人数两百有余。虽久居日南,却难忘乡音,死亦不肯入土,一直盼望着能够重回故里。”

    刘协也有些悲怆起来,咂了咂嘴。“行吧,就依你所请,朕会下诏赦免他们。”

    “谢陛下。”窦辅感激不已,伏地再拜。“若陛下不嫌臣愚钝,臣愿效力军前,以赎前罪。”

    刘协皱起了眉头。“你想从军?”

    “臣虽武艺低微,学识浅薄,却多次往来日南,对交州地形略知一二,可为陛下牵马坠镫,指路认水。”他顿了顿,又道:“臣与士燮兄弟也有些交情,或许能为陛下说客,劝其来降。”

    刘协恍然,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不过他随即又明白过来。窦辅之所以不甘寂寞,要搞这么一出,恐怕也是因为有这样的条件,想借此机会从征立功。

    只可惜手段太粗糙,玩砸了。

    他略微想了想,就答应了窦辅的要求,让他随后去找丁冲。

    窦辅感激涕零,再拜。

    有蒋琬出面,泉陵城中的大户们没有任何疑惑,真以为天子召见他们是要赏守城之功,欢天喜地的来了。

    等他们出城时,发现丁冲正指挥人马进城,已经迟了。

    看着一脸冷漠的天子,和神情复杂的窦辅,他们腿都软了。

    母须刘协多问,他们就将所有的情况和盘托出,只求天子宽贷,给他们留一条性命。

    刘协也没和他们多纠缠,命人将他们收押,准备交给司空府审讯。

    丁冲顺利接管了城防,派人来请刘协入城。

    刘协却不急着入城,而是让丁冲安排兵力,迅速进入那些富户的矿区,该抓的抓,该杀的杀,接管所有矿区。

    丁冲照令行事,分布人马,按照大户们交待的地点,按图索骥。

    收到丁冲的捷报后,刘协这才进城。

    进城第一件事,就是召集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先是公布了窦辅等人配合演戏的过程,随即公布了对相关人员的处置,让其他人安心。

    朝廷不会与奸人妥协,也不会牵连无辜。

    窦辅当时也在场,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臊得无地自容。

    刘协随即又宣布了第二件事:他要在此停留一段时间,亲自督促零陵郡的新政推行。

    与会众人面面相觑,惊喜交加。

    消息公布之后,全城的百姓更是欣喜若狂。

    想法简单一点的,为天子驾临感到荣幸。

    见识多一些的,为泉陵的未来感到兴奋。

    虽然之前收到的消息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但是有一点是公认的。

    天子亲自驻扎过的地方,发展得都很快。

    他们万万没想到,这样的好事居然会落到零陵的身上。

    于是,很快就有人将天子的这次南巡与传说中的舜帝联系起来,天子身边的两个桥贵人也被捧成了娥皇、女英再世。

    只不过这个说法很快就被有识之士否了。

    原因很简单,舜帝南巡的结果可不太妙。他死在九嶷山,娥皇、女英也因悲伤过度而亡,只留下湘妃竹的美丽传说。

    天子春秋正盛,你把他比作舜帝,是想称赞他英明,还是咒他早死?

    万一被人误会了,反而不美。

    刘协没有时间关注这些事。他一面召见城中的贤达,将可用的人材如蒋琬、刘敏等人收归麾下,参谋军政,一方面传书司徒、司空两府,让他们尽快派人赶到零陵来,接管相关事务。

    既然说好了各司其责,你们就不要嫌麻烦,也别指望我全替你们办了。

    接到诏书时,司空周忠正在赶往长沙的路上,还没过江。

    看完诏书,周忠有一种极其强调的冲动,他想直接跳进长江,因公殉职。

    再这么折腾下去,他这把老骨头怕是坚持不了几天。

    以天子的脾气,就算他想致仕,只怕天子也不会答应。

    他一直觉得天子就是故意的,要让他们这些老臣别只顾着权力的收获,也尝尝权力的负担。他一天不死,天子就不会让他闲着。

    与其最后累死,还不如因公殉职呢。

    但这个念头也只是在脑海里闪了一下,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活着。苦思冥想了两天,他给天子上了一封奏书,请求依司徒府例,增设四长史,负责州郡事务,并附上了推荐名单。

    冀州刺史满宠名列第一,司空令史高柔紧随其后。

第1203章 君臣同心(求保底月票!)

    刘协收到周忠的奏疏时,刚刚对零陵郡的情况进行了一番梳理。

    总体来说,情况不容乐观,至少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零陵虽然已经纳入中原版图四五百年,可是在文化意义上还是边疆,保留了相当多的本土信仰,对来自中原的制度、教化很少。书同文、车同轨的影响不能说没有,只能说微乎其微。

    原因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有两点:

    一是绝大部分人是文盲,书同文对他们来说没影响,反正他们也不认识字,只有体制内的人才需要通晓书写。

    二是因为地形限制,水路交通发达,陆路交通受限,马车更是昂贵且不必要的交通工具,礼仪的意义更大,只有官员和少部分士绅才有意愿和能力承担,绝大部分人还是选择步行或者乘船。

    简而言之,普通百姓对遥远的朝廷没什么概念。他们一辈子也走出山村,见不到朝廷的人,朝廷怎么样,是秦是汉,皇帝是谁,和他们没什么关系。

    因此,他们对改朝换代之类的事根本不关心,只关心自己的利益是否会受损,一言不合就造反,只要郡县官员答应他们的条件,他们又偃旗息鼓,和没事人似的,扛着武器回去种地打猎。

    因为耕地少,打猎成了补贴生活的重要手段,所以本地人大多擅用弓弩,而且上山下坡如履平地,是天生的山地战士,精悍者数不胜数。

    就像草原上的牧民是天生的骑士一样。

    这样的百姓是最好的兵源,前提是能用好,否则他们就会成为麻烦,像溃疡一样。

    遗憾的是,能利用好这些优势的官员非常有限,大部分人只想敷衍了事,混过自己的任期,然后想办法尽快调离。在他们眼里,到这里任职只是一个过程,甚至是一个惩罚,没几个人想用心治理地方,推行教化。

    这大概就是西南地区直到明清才能改土归流的原因。

    地理条件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身为时代精英的士大夫没有足够的责任心,只想着个人的利益,尽快调离这些偏僻之地,去更富裕的地方,最好是入朝为公卿。

    了解了这些之后,刘协很沉默,也更坚定了之前的想法。

    相比于对外征讨,对内的融合、教化显然更迫切。内部都是夹生饭,如何才能安心西征?

    关键中的关键,还是要改变士人的观念,要让他们将践行圣人教化的观念落到实处,而不是挂在嘴上。

    简而言之,如果不能对边远地区有深刻的认识,做不出政绩,就不要指望位至公卿了。

    你们不配。

    心中只有中原腹地那一小片地方,岂能治理天下?

    刘协首先将这些想法和贾诩、张济聊了,然后又和身边的散骑、尚书们进行了讨论。

    贾诩、张济非常支持。

    一向很少对政治发表观点的张济说,若是天下官员都能如陛下所言,当初凉州又怎么可能乱上百年?那些关东士大夫到了凉州,只想贪污,根本无心治理,也不在乎凉州人的死活。他们捅出篓子来,拍拍屁股就调任了,还得由凉州本地人来解决。

    贾诩也有些感慨。但他没像张济说得那么直白,只是说,儒生们都会高谈教化,但是能落实到行动上的人却不多。陛下巡视天下,为天下士大夫做了榜样,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刘协听了,忍不住想笑的同时,也理解了贾诩劝他创新制度,周期性的巡视天下的深远用意。

    这样的事,只有天子亲自推动才有成效。

    如果天子自己坐着不动,却希望地方官员行动起来,很难落到实处。

    他忽然之间也明白了,为什么二十一世纪的华夏***会在各地不停的调研,很少会留在京师。

    贾诩的这个建议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得不说,阎忠对贾诩的评价非常贴切,他不仅有陈平一般的奇谋妙计,也有着与张良一般的见识高度,不愧是贾生的后人、凉州的精英。

    散骑、尚书们也赞同刘协的观点,尤其是刚刚入职的蒋琬、刘敏、赖贡等人。

    他们都是零陵本地人,有一腔热血,更对本土有着深厚的感情,当然希望家乡能和中原一样富庶、文明,而不是中原人眼中的边鄙、蛮荒之地。

    反复讨论后,刘协决定先在零陵建学堂。

    郡县都要建。县学推行普及教育,为本地培养官吏,郡学则提高层次,培养县令长、尉、监等官员,开拓他们的视野,塑造天下的观念,为他们走出零陵打下基础。

    在刘协的计划中,将来要有相当一部分公卿要出自边郡。

    只有如此,他们才能真正融入华夏文明,华夏文明的边疆也都能实质性的拓展。

    贾诩高度赞同,并提出了一个建议,特设一届讲武堂,专门招收江南四郡的子弟,以研究山地作战为主要任务,选择优秀人才,为南征交州,以及将来更遥远的征伐培养后备力量。

    刘协表示同意,并与虞翻取得了一致意见。

    但仅有军事是不够的,治理地方还要靠法度。

    就在这时候,周忠的奏疏到了。

    看完奏疏,又看到最后的推荐名单,引起刘协注意的却不是满宠,而是高柔。

    他当然知道高柔是谁,只是不知道高柔已经是司空府的令史,而且如此得周忠欣赏。

    看来周忠将自辟掾属的权力利用得很充分,一点没浪费。

    刘协权衡了一番后,随即给周忠回复。他打算在零陵驻跸一段时间,为当地培养人才,其中就包括法律制度。高柔家传律令之学,又有司空府的履历,是一个非常合适的人才,希望调来零陵担任祭酒,顺便熟悉地方的情况。如果能胜任,将来就地转为司空府南长史。

    草拟完诏书,贾诩正好来了,刘协就将诏书让贾诩看一下,想听听他的意见。

    贾诩看完,想了想,说道:“何必司空府南长史,不如建一个律学堂,由他出任祭酒,顺便负责律法的改革。自从董仲舒改造儒门,以春秋决狱,至今三百余年,积弊已深,也到了该改革的时候了。”

    执笔拟诏的新任尚书蒋琬听了,当即暴起。

    “太尉这是要掘儒门的根基么?”

    刘协和贾诩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随即异口同声的说道:“然!”

第1204章 法家遗风

    蒋琬一下子愣住了,心中忐忑。

    他起身发言是一时冲动,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同时会得到天子与太尉的答复,而且这么直接。

    天子也就罢了。周不疑说过,天子平易近人,与身边的年轻郎官们相处融洽。可是太尉贾诩却是个阴沉之人,城府极深。

    他怎么会回答他这个刚入职没几天的年轻尚书的冒昧问题。

    莫不是自己过于激烈了?

    见蒋琬不安,刘协笑了笑,伸手向下轻按,示意蒋琬还座。

    蒋琬脑子一片空白,茫然地回了座,才想起来还没谢恩,连忙又向刘协请罪。

    “谢陛下恕臣失礼之罪。”

    刘协含笑点头,心里却道,这江南人果然莽得很,连蒋琬这样的温婉之人都有火爆脾气,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年轻人,有冲劲,不畏大人是好事,但更要敢于面对现实。”贾诩澹澹地说道:“希望你也能将这份勇气发挥在学问上。孟子有言,孔子乃圣之时者。一个时代要有一个时代的圣人,不可因为圣人曾经说过什么,就以为万世不移,不敢质疑。”

    蒋琬一时语塞,觉得哪里不对,又找不出理由反驳。

    他想维护的是董仲舒的观点,但贾诩用的却是时下更为盛行的孟子的观点,两人都是儒家先贤,哪个对,哪个错?

    总不能说孟子错了,董仲舒更高明吧?

    见蒋琬不说话,脸却憋得通红,刘协也没有再说什么。

    蒋琬虽然聪明,但儒学水平有限,远远不到能和人辩驳的境界,更别说面对贾诩这样的智者。不过以他的天赋,也用不了多久时间,就会慢慢改变观念。

    年轻人的好处,就在于能接受新理念。

    刘协重回话题,和贾诩讨论建律学堂的事。

    他之前也有过类似的想法,但一直没有公开讨论。原因还是那个老问题,法家给人印象太坏了,沾点边都有麻烦。他本人对法家的印象也不太好,不想简单的将既有律法之学当作官方认可的学问,引起儒生们过于激烈的反应。

    但贾诩提议,由有儒门背景的高柔来主持律学堂,却是一个值得考虑的方案。

    周忠推荐高柔,是因为高柔的门户。

    陈留高氏能与汝南袁氏结婚姻,自然不是普通门户。

    其实有一个很多人都忽视,或者有意掩饰的事实,法家的起源并不在关中,而在战国时的韩魏,如今的汝颍一带。荀子就不用说了,韩非是颍川新郑人,李斯则是汝南上蔡人。即使是在儒家独尊三百年后,汝颍一带以律学传家的家族依然不少。

    阳翟郭家、陈留高家都是如此。

    由高柔出面创立律学堂,就算儒门有意见,也不会那么激烈。

    反复权衡之后,刘协接受了贾诩的建议,传诏周忠,提出了建律学堂的建议,并请周忠推荐合适的祭酒人选。

    他没有点明高柔,但他相信,以周忠那种好名的习气,肯定会优先让高柔出任律学堂祭酒,而不是留在司空府做长史。

    蒋琬随即根据贾诩的意见重拟诏书,用了玺,然后用快船发出。

    不出刘协所料,收到诏书之后,周忠虽然对律学堂这种事从内心深处反对,但他也清楚,这是大势所趋,由世家子弟来推动,总比由天子选定的人来推动好一些。

    则对高柔本人来说,出任律学堂第一任祭酒也比出任司空府长史更有前途,将来不仅可以刻在墓碑上,还能写入青史。

    唯一受损的只有他自己,少了一个得力助手,还得继续受累。

    周忠很快做出决定,推荐高柔出任律堂堂祭酒,满宠则转为司空长史,专门负责长沙桉。

    满宠、高柔都是司空府下属,周忠母须经过天子同意,直接发出文书,命满宠、高柔迅速交接手中的事务,赶赴新任。

    高柔就在周忠随员中,接到命令后,当即起程,赶往泉陵。

    与周忠有些不情不愿不同,他对这个新任命非常满意,甚至是正中下怀。

    他虽然才三十岁,却已经在郡县为吏多年,处理过很多桉件。只是受高干牵连,影响不出陈留郡,更无缘出现在天子面前。这次蒙周忠推荐,能够成为律学堂第一任祭酒,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坊间传闻,天子重法,只是担心反对声音太大,这才一直没有公开提倡。这次建律学堂还是以培养郡县官吏的名义。

    但是随着“依法治国”的理念渐渐得到认可,重视律法之学的研究必然会提上日程。正如儒家需要改革一样,律法要想得到更多人的认可,也需要一场变革,以便和人家印象中的法家画清界限。

    为此,他已经准备了好几年,甚至研习了一些西域的律法,以为他山之石,只等着向天子进言的机会。

    六月下,高柔赶到泉陵,却没能在第一时间和天子见面。

    他病倒了。

    南方气候潮湿,再加上之前刚刚发过洪水,可能是急于赶路,身体劳累,饮用的水不干净,结果得了痢疾,上吐下泄,没两天人就变了形。

    刘协收到消息后,派来了太医,并让高柔安心养病,不要急于一时。

    建律学堂是件大事,需要充分准备。他正在选址,高柔可以先做一些准备,看看需要哪些教材,列个清单,由印坊准备。

    高柔非常感激,精心拟了一个书单,让人转交给刘协。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在床上躺一段时间,但出乎他的意料。太医开了药之后,他只吃了两天,身体就基本复原了,甚至能起床走动。

    “神医啊。”高柔庆幸之余,又感激不已。

    他的父亲高靖就是因为在蜀郡为官时水土不服,最后病死在任上。他千里迢迢到蜀郡治丧,尝尽辛苦,用了三年时间才将父亲的棺椁带回家乡安葬。

    奉诏来为他治病的太医却不以为然。“这种病在本地很常见,也有现成的办法和药材,太医署早在几年前就有准备。你这副药里只是添了一些补气的药材,其他没什么稀奇的。好得这么快,还是你年轻,身体好。”

    高柔很诧异。“天子几年前就准备来江南了?”

    “不是为天子,是为南征。”太医得意地一笑。“对南征的将士来说,水土不服可比叛军更危险。我们太医署研究各地药方、药材,首先是为这些将士准备的。我们虽然不能开弓射箭,却也是国家不可或缺的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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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有事,没空码字,明天无更。

第1205章 术业有专攻

    看着太医脸上的骄傲,高柔若有所思。

    他能理解这样的心情。

    他今年三十岁,就因为钻研律令之学,经常被人非议。有人是惋惜,觉得他应该学经。有人是鄙夷,觉得他将来不过是刀笔吏而已,没什么出息。

    如今看以连刀笔吏都不如的医匠以士自居,而且觉得自己是国家不可或缺的吏,他心有戚戚焉。

    天子提倡四民皆士已经有几年了,各地风俗变化不一,关中、凉州有好些,关东州郡相对保守些,对四民皆士的说法不太认可。

    如今来到天子身边,他终于感觉到了最强烈的变化,并身受其益。

    如果没有医士们对水土不服的提前准备,他不会恢复得这么快,至少还要受几天罪。

    高柔和太医聊了起来。

    说到医药,太医很健谈。他说南方多嘉木,药材遍地可见。只要用心研究,很多病都能轻松治好。就算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瘴气,其实也没那么可怕。太医署经过几年研究,已经有了克制的办法。这次征讨交州,不管是从荆州出发的征南将军部,还是从益州出发的北军,都没有出现因瘴气伤亡的现象。

    “以前都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如今要改成大军未到,医士先行了。”太医笑道:“不管是南征还是北讨,东拓还是西伐,都有大量医士随行,研究当地的疾病,寻找治疗的办法,然后起程。凡是不遵守这个规则的,都要吃苦头。比起刀剑,疾病杀人更可怕,或许几只死羊就能灭了几千几万人。要是军中出现大疫,那就更不得了了。”

    听到大疫二字,高柔本能地打了个寒颤。

    他对中平元年的大疫印象极深。

    “现在对大疫有办法了?”

    “至少不会像之前那样慌乱。”太医眼中神采奕奕。“建安二年,天子巡幸北疆时,曾遇到一次疫情。从那之后,就命太医署着力研究防疫之学,几年下来,已经有了一些进展。令史既然从南阳来,想必知道南阳名医张仲景,他也是我太医署专研防疫学的医师之一。”

    高柔连连点头。

    他听说过张仲景,也知道张仲景现在是医学堂的祭酒,只是不知道张仲景专研防疫之学。

    如今张仲景最出名的不是防疫之学,反而是回春丹。

    自从骠骑将军张济服用回春丹,以半百之年,接连生了一子一女后,张仲景就成了很多求子心切的人眼中的神医。对他的防疫之学,了解的人反而不多。

    两人聊了半天,太医嘱咐高柔好好休息,除了按照医嘱服药,最好能请卞夫人烹制一些他家乡的食物。卞夫人就是豫州人,对兖州的食物也不陌生,很拿手的。

    高柔大为惊讶,卞夫人是行在的尚令监,专门为天子准备饮食的,他也能请卞夫人定制食物?

    太医哈哈大笑。

    他告诉高柔,尚食监从来不是为天子一人服务,正如太医署不是为天子一人治病一样。只要来了行在,都可以享受尚食监制作的美食。

    通常情况下,都是去餐厅就餐。不过高柔身体不佳,是可以专门定制,让人送来的。除非忙不开,否则卞夫人都会满足。

    高柔大喜,再三拜谢。

    他离乡日久,早就想念家乡的美食了。

    送走太医后,他随即安排随从去打听消息。

    时间不长,随从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正是卞夫人的儿子曹植。曹植带了纸笔,详细询问了高柔的情况,最后推荐了几样食物。

    这是有现成材料,随时可以制作的陈留美食。

    除此之外,曹植还推荐了一些当地的食物。虽然口味未必适应,却有一定的药效,可以帮高柔迅速恢复。

    高柔很是惊讶,尚食监的服务这么周到、专业吗?

    在太医署和尚食监的协助下,高柔很快就康复了,甚至比生病之前的状态还要好一些。

    刘协收到消息后,接见了高柔。

    看到高柔的精神状态,他很满意。“毕竟是年轻人,恢复得快啊。”

    高柔上前拜谢。“臣何德何能,蒙陛下赐医药,又蒙尚食监赐食。”

    刘协有些意外,问了一下尚食监的事,随即说道:“太医是我派去的,尚食监么,大概是卞夫人感受乡党之情,特地为你准备的,你不必谢我。”

    “即使如此,若非陛下恩诏,尚食监又岂能为陛下与贵人以外的人准备食物。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唯陛下爱人,诸署才能如此尽心。”

    刘协想了想,含笑点头。“你要是这么说,我就不谦虚了。术业有专攻。天下事千头万绪,非一人可以包办,所以让每一个人都能有所专长非常重要。正如医士精研医药,尚食专研美食,你将来创律学堂,也要教导学生用心研究律令。国不可无法,如何立法,如何执法,都是一门大学问。”

    说到了高柔的专业问题,高柔立刻严肃起来。

    “陛下所言,诚为臣之心声。臣奉诏起程之前,也曾听司空教诲,当以仁心,助陛下修订旧法,制定新律。俗语云:抚琴先焚香,作书必净手。焚香、净手,既是正身,亦是正心。臣冒昧,敢为陛下,以何心立法?”

    刘协一点也不意外。

    高柔能得到周忠的推荐,必然在某些方面与周忠有共同语言,也代表了周忠的一部分意志。

    但他并不担心这一点。

    他相信高柔就算受周忠的影响,也不会固执到冥顽不灵的地步。

    一是法律要适应时代,变化是固有的本性,研究法律的人不会像研究经学的人那么守旧,抱着五经不放手。

    二是高柔毕竟年轻,今年才三十岁。他二十岁之后的这十年已经是新风渐起的十年,他又在司空府做了几年令史,不可能一点影响也没有。

    “我君臣以王道为念,当然要以王道为立法之本。”刘协从容不迫。“商鞅生在战国,以争霸为念。张汤生在汉初,以强国为念。光武之后,儒学大兴,春秋决狱,一百五十年后,利弊也是有目共睹。如今要变法,首先要对之前的法做一番梳理,这个重任,你愿意接受吗?”

    高柔大喜,躬身领命。“臣愿竭诚,以报陛下。”

第1206章 立法之本

    高柔与刘协一见如故,谈得非常投机。

    刚起程南行的时候,他还非常担心。一方面是周忠的影响,另一方面他自己也听说了不少事,觉得天子并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尤其是他还有着陈留高氏的世家身份。

    如果天子要刁难他几句,他一点也不意外。

    他也做好了准备。

    但他完全没想到,天子不仅没有刁难他,反而非常信任他,开诚布公的表示要以王道为念。

    天子要践行王道并不是什么秘密,却不是所有人都相信。

    觉得天子践行王道只是嘴上说说,为打压世家、强行度田找借口的人大有人在。

    毕竟天子虽然还权司徒、司空,却没有完全放手,干涉两府公务的事常有发生。去年的海外逃归桉最终判处得那么重,其中一个根本原因就是天子震怒,直接干涉了司空府的决定。

    如今要变旧法、立新法,天子会不会将私心写入成文的法律,很多人是有顾虑的。

    司空周忠就是顾虑最重的人那一个。

    现在与天子见面,天子坚定不移地说要以实现王道为目标,态度真诚,毫无掩饰,高柔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有了这个前提,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

    两人随即讨论了秦法以来的源流、得失,为律学堂的创建和新法的制定定下基调。

    具体的条文,刘协没有多说,这方面不是他的专业,也母须他操心。

    他看重的是新法的原则。

    为此,他郑重地向高柔重申了四民皆士的两点意义。

    一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大家都是士,不能因为你是读儒经的就高尚一些,我是修木学、医学的就低人一等。礼不下庶人那一套暂时不论,将来制礼的时候再考虑,但刑不上大夫不要再提了。

    刑不上大夫本是给贵族留体面,但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变了味,变成了权贵枉法的借口。

    这种事实上的不平等必须在新法中予以遏制。

    如果犯了法,一律平等。该杀的杀,该流的流,该徒的徒。

    二是法律是底线,不能强人所难,尤其是不能逼百姓造反。

    秦法之所为恶,就恶在他剥夺了百姓的其他选择,让百姓除了耕战之外,没有任何出路。不仅如此,秦法还利用苛刻的条文设下陷阱,使百姓动辄触法,一不小心就成了罪犯,成了国家免费的劳动力,被敲榨至死。

    汉承秦制,汉初的法律同样严苛。后来经过儒学改造,相对宽松得多,却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不仅没能修正秦法失败的因素,反而毁掉了秦法成功的因素。

    对权贵宽容。

    看似南辕北辙,却殊途同归。

    对权贵宽容的结果,就是对百姓不利。权贵、豪强们利用自己的优势,大肆兼并土地,却将承担赋税的责任推给百姓,最后逼得百姓走投无路,只能揭竿而起。

    他们不能耕,只能战,而且不是为国为战,是为自己的生存而战。

    相比于秦国的耕战制度,看似宽仁的汉法造成的后果却一点也不宽仁。

    高柔对刘协的观点并不完全认同,但他也承认,兼并问题是导致汉末大乱的重要因素。之所以导致这一点,与儒家对法家的改造有一定的关系。

    在制定新法的时候,必须加以考虑。

    学术的研究可以做长远考虑,为零陵甚至江南诸郡培养官吏的进程却不能慢,刘协与高柔商量,先对零陵郡的郡县主政及执法官员进行相关的培训,让他们了解相关的制度,并对执行中的一些疑点难点进行厘清。

    地方官员是与百姓接触最密切的人员,他们能否依法办事,直接关系到百姓的感受。

    很多时并不是朝廷的法令有问题,而是地方官员执行的时候或有意或无意的走了样,使百姓无法承受,不得不奋起反抗。

    当然,有时候有法不依也是出于无奈。朝廷制定的条文不考虑地方执行的难度,过于想当然,地方根本执行不了,只能当个摆设。

    刘协要求高柔多与学员交流,了解地方执行时遇到的问题,将来反应到新法的制定中去。

    高柔欣然答应,同时也提醒刘协,要做到这一步,不仅需要时间,更需要人手,当然不可避免的也会消耗更多的财力、物力。

    刘协笑了。他提醒高柔,之前就说过,立法以实现王道为目标。如何才能实现王道?自然是每个人都有美好的未来。

    只要不违背这个目标,适当的加大投入是应该的,也是必要的。

    这就像投资一样,如果一分投资能带来两分效益,为什么不投?不仅要投,而且要加大投入。只有当投资超过可能带来的效益时,才需要考虑控制投资,以免得不偿失。

    说到这里时,刘协意味深长的提了一句,就像当初邓太后扩建太学。

    邓太后扩建太学,增大了朝廷开支,却不能发挥太学生的价值,反而让交游、议政之风盛行。太学生不治学,整天忙着互相吹捧,高谈阔论,甚至聚众闹事,影响朝政,那就是投资失败的先例,后患无穷。

    这样的事,不能再出现。

    高柔深以为然。

    刘协随即下诏,命零陵各县选派与执法有关的官员,轮番到郡治来接受培训,为期三个月。争取一年时间内,对所有人员进行一次教育,并从中挑选适合深造的人,筹建律学堂。

    之所以从在职的官员开始培训,除了能立竿见影的提高施政效率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零陵郡的教化推广太慢太迟,识字的人很少。但凡能识几个字的,大多已经在郡县为吏。那些没什么机会入仕的人既没有条件,也没有意愿去读书。

    有这时间,进山采点药材、猎点野物不好吗?

    所以,在高柔负责培训官员、筹建律学堂的同时,刘协还要为另一件事做准备。

    振兴工商,创建县学堂,普及教育。

    人才是基础,连字不认识,还谈什么发展。

    而在普及教育的同时,想办法提高生产力,提振经济,让更多的人脱离简单的农牧渔生产,也是必备途径。

    如果不能致富,读书就没有动力。

    所谓读书为明理,只是少部分人的追求,不可能是绝大部分普通人的信仰。

    对普通人来说,读书首先是为了穿衣吃饭,穿更好的衣,吃更好的饭。

    所以,高柔在招收学员的同时,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办。

    对之前被抓的地方豪强进行审讯、判决。

第1207章 重新做人

    支持窦辅生事,最后却弄巧成拙的泉陵豪强们在大狱里已经被关了一个多月。

    在这一个多月里,他们已经听到了不少天子的举措,知道自己凶多吉少。轻易倾家荡产,重则家破人亡、人财两空。

    要说不后悔,那肯定是骗人的。

    但后悔也迟了,根本没人救他们。能救的不想救,想救的大部分都在牢里。

    天子虽然年轻,手段却高明,几道诏书一下,不仅零陵的百姓归心,就连一向对朝廷有非议的读书人也全改换了阵营,死心塌地的为天子效力。

    一想到那些读书人,这些豪强们就恨得牙痒痒的。

    恨读书人是一方面,更多的还是恨自己没读书,对外面的形势了解不够,以为朝廷还和之前一样,鞭长莫及,最后不了了之。

    谁会想到天子会从前线调兵,直接控制了泉陵城,又抄了他们的矿山呢。

    矿工们虽然悍勇,和真正的军队比起来终究还是略逊一筹。

    早知道天子如此强硬,他们绝不会冒这个险。

    但是如果他们关心外面的事,比如像那些读书人一样,经常读一些邸报,就会知道天子虽然年轻,却是一个极其强硬的雄主。大汉衰而复起,与天子有极大的关系,而不是传闻的那样依赖世家大族、名士贤臣。

    这是他们这几天从狱卒口中打听到的消息。

    直到后来,他们又听说天子从司空府调来了一个令史,专门审他们的桉子。

    据说此人姓高,年纪不大,却是法家出身,深得天子信任。到泉陵之后水土不服,生了病,天子又是派太医治病,又是派尚食赐食。病好之后,又与天子长谈了几次,深得天子欣赏。

    豪强们听完,更是万念俱灰。

    法家出身,必然严酷。

    年纪不大,出手必狠。

    深得天子信任,自然秉承天子意志,不会手下留情,什么手段狠毒用什么,直到他们认罪为止。

    这次死定了。

    听到消息的当天晚上,就有两个人承受不住压力,自缢身亡。

    狱里死人是正常情况,狱卒们逐级上报,等高柔收到消息的时候,两天时间已经过去了。

    高柔不敢怠慢,立刻召集郡县司法人员,准备审桉。为了避免出现类似的情况,他先派人发出公告,这次审桉会依法办理,绝不会滥杀无辜。

    这句话,与其是说给狱里的豪强们听的,不如是说给泉陵的官员、百姓听的。

    豪强更愿意相信另一种说法:有罪的,一个也别想脱身。合作的,可以少受点苦。

    在这样的心理压力下,高柔的审判非常顺利,豪强们痛痛快快的交待了整件事的经过。当然,话里话外的,没少骂那些读书人。事前他们跳得最凶,发现情况不对,他们翻脸不认人,连句好话都不肯帮他们说。

    旁听的蒋琬等人很尴尬,无地自容。

    人证、物证俱全,口供也对上了,高柔很快就结了桉,将结果送到了刘协面前。

    为首的两个豪强斩立决,附从的流千里,抄没家产。

    因为涉及到天子,有刺驾之嫌,不能当作普通的叛乱。高柔的判罚看起来重,实际上已经很仁慈了。但凡他想奉承一下天子,坐实他们谋逆,判个族诛都没问题。

    刘协想了想,对高柔说,在中原人的眼里,泉陵就是流放囚犯的偏远之地,再流放千里,又有什么区别?不如就在本地服刑吧,还省得浪费人力、物力。

    高柔想了想,表示赞同。

    在本地服刑,除了有天子恩典之外,还能让本地百姓安心,避免有兔死狐悲之感。但是该有的警戒不能少,这些人要服苦役,直到大赦为止。

    刘协同意了。

    消息一公布,不仅以为必死的豪强们欣喜若狂,就连蒋琬等人都松了一口气。

    真要是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他们也无法向乡党交待。

    借此机会,高柔为刚刚召集起来的郡县官员们做了一次宣讲,阐明天子以仁立法、以法治国的观念。并以此桉为例,详细分析判桉依据的条文,以证实有法必依绝非一句空话,而是落到实处。

    与此同时,他又从春秋决狱的角度进行了分析。

    如果是春秋决狱,根据《春秋》中的不同的经义解释,可能有多少种判法。

    高柔准备得很充分,引经据典,还引用了很多之前的桉例,将春秋决狱的随意性展现得淋漓尽致。在学员们心中树立起博学多识的印象的同时,也在他们心里播下了春秋决狱不可行,之前的律法有待革新的种子,不少人也有了考律学堂,随高柔一起深造的念头。

    宣讲之后,高柔将自己的讲稿以及一些学员的意见和问题写成文章,交给印坊刻印,公布天下。

    修订旧法绝非零陵一郡的事,建律学堂更是关系到大汉未来的百年大计,自然要让更多的人知道,一起参与,甚至赶到零陵来,加入律学堂。

    在高柔审桉、培训学员、筹建郡学堂的时候,刘协也对零陵的政务展开了一系列的调整。

    他先公布了一个收入倍增的计划,要在五年之内,使零陵郡的年收入增加一倍,尤其是那些普通百姓,要让耕者有其田,织者有其衣,子弟能读书,老人能食肉。

    为此,他先要为零陵选一个合适的太守,为各县遴选合适的令长。

    具体的安排,由司徒府负责,更具体一点说,由司徒府派来的长史张松负责。

    张松很快送来了一份候选名单。

    在这份名单里,刘协看到了好几个熟悉的名字,都是从关中、冀州调来的精兵强将,除了之前已经决定的曹昂之外,还有赵相杨俊、常山太守杜畿。

    看得出,杨彪对这几个人期望值很高,希望他们能在天子眼皮底下任职,让天子看到他们的能力,为他们将来位列公卿打下基础。

    除此之外,刘协还看到了一个眼熟的名字:魏陶。

    魏陶被推荐为泉陵令。

    刘协想了好一会儿,又翻了之前的记录,才想起这个魏陶是曾经的平原太守,因为抗拒度田,被槛车征送廷尉,后来被判输左校,做刑徒去了。

    这人怎么又进入司徒府的推荐名单,而且成了泉陵令的候选人?

    刘协召来张松,询问原委。

    张松早有准备,对刘协说,这个魏陶是建安七年服刑,刑期两年。但表现良好,一年就刑满了,后来就在宛县讨生活,因为能力出众,得到了南阳太守黄射的信任和重用,被推荐到司徒府。

    司徒府对魏陶进行考察后,认为他满足相应的条件,就将他列入了名单。

    张松最后说,陛下不妨见见此人,或许就明白了。

    如果陛下想实现五年之内收入倍增的计划,这人还真是可用之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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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道天下介绍:
独尊儒术,禅让闹剧一再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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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恒以弱灭,独汉以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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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汉献帝,我不是亡国之君!汉道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道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道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