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安国之道
养心殿,暖阁。
几个宦官将亲军府呈上来的卷子摆在案头。
司礼监掌印太监,刘成躬身道:“陛下,您吩咐的校阅卷子,已经送到。”
“看见了。”
楚皇取了案头一篇文章,扫了一眼,微微皱眉。
良久,才道:“不错,行书还算端正。”
说完,随手放到了一边。
这些勋贵子弟自小便锦衣玉食,能识文断字,将文章写的流畅,便算得上不错了。
接连看了几篇,楚皇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这些虽是勋贵子弟,但都是大楚开国功臣之后,家中长辈也大都立下过功勋。
本以为耳濡目染之下,能学到些东西,却没想到......
楚皇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卷子放下,揉了揉眉头。
一旁伺候的刘成,忙不迭递上一杯暖茶,道:“陛下,您已看了半个时辰,龙体为重,您歇息一下吧。”
当今圣上乃是明君,自即位起,勤于政务,一日不休。
堪堪二十余年,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
作为楚皇的贴身内侍,刘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几乎无时无刻不惦念楚皇的身体。
他的一切都源自楚皇的恩赐,若楚皇没了,他的存在也便没了意义。
楚皇接过茶杯,抿了一口,便放在了案头上。
“还剩两篇,朕看完再歇。”
说完,拿起仅剩的两篇文章,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片刻之后,楚皇眼中流露出浓浓的失望之色。
将那篇文章放下,他自嘲的笑了笑。
朕老了,也糊涂了。
内阁重臣议了半年,尚未能解决的军国大政。
朕竟将希望寄托在了一群少年郎的身上。
想到这里,楚皇哂然一笑。
心知自己过了头,便也不报什么希望了。
将最后一篇文章推到一旁,挥挥手,让宦官收拾起来。
刚想起身,目光一掠。
看清那篇文章的开头,猛地,精神一振。
忙将文章拿起,眼睛微微眯着。
这文章一开始,便分了三个部分。
如何定西南,如何安西北,如何平草原......
条理清晰,思维缜密,其中更有很多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他一下子来了兴趣,细细读了起来。
文章第一部分,乃是如何定西南,提了三个办法。
推恩、茶马互市、改土归流。
推恩不必多说,自太祖时期,将西南七州纳入大楚版图时,便竭力推行此政策。
可实施起来,却是困难重重。
前朝,为了安抚土人,朝廷设羁縻州,在西南册封了许多世袭的土司,延续近三百年。
何以到了今朝,便要推恩。
那些土司虽然没读过四书五经,不懂得遣词造句,却也不傻,此举大大削弱他们的实力,当然不会同意。
不过这篇文章的重点本就不在‘推恩’二字,只是草草提了一句,真正的措施,却是后面。
茶马互市,改土归流......
茶马互市是手段,改土归流则是目的。
楚国地势以平原、山地为主,并不产马,而产马的北方草原却狼子野心,对楚国虎视眈眈。
以往,从北方草原换取一匹良马,朝廷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因为两边贸易,以铜钱为主,而铜钱又是铸造兵器的主要原料。
草原诸部便以此发展军力,逐渐强大起来,对朝廷构成极大威胁。
若从此以后,朝廷下令,正式禁止以铜钱买马,改用布帛、茶叶、药材等来进行物物交换,则可以大大消减这个威胁。
草原诸部一开始必有异议,甚至可能断绝两边贸易往来,可......
茶叶是他们日常必需之物,而草原并不产茶叶,长此以往,最先承受不住压力的定然是他们。
以茶易马,在满足军需的同时,可以供给西南。
西南多山地,气候恶劣,茶能解毒去病,可以解油腻、助消化。
因此他们对茶叶的需求不亚于北方草原。
其他产品如丝绸、布料、铁器,土司也无法自足,只能仰赖内地。
茶马互市,时间一长,朝廷便等于握住了土司命脉,到时候再实行改土归流,效果必定显著。
一篇文章,堪堪一半,便解决了困惑朝廷的两大难题。
楚皇兴奋得猛地拍案:“妙哉,妙哉,哈哈......”
这些日子,没日没夜的都在思考西南和草原问题。
他心中焦灼,几近忧心成疾。
如今有了解决之法,怎能不激动,不兴奋......
“朕高兴,今日要小酌一杯,对了,嫣儿送上的酒,还剩多少,全都给朕取来。”
楚皇将文章放下,克制不住的笑。
刘成还是第一次见楚皇笑得如此开怀,也不由笑了,道:“公主殿下的酒,在御膳房保管,奴婢这就去取。”
“去吧。”
楚皇挥了挥手。
刘成忙不迭行礼告退,取酒去了。
他离开后,暖阁里,只剩下楚皇一人。
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之情,他起身,在暖阁里踱了几步,激情稍稍退却,方才重新落座。
拿起放下的文章,楚皇继续往下看,比之前更加认真,更加仔细。
逐字逐句看去,神色越加激动。
离间之法......
怎么朕和这文武百官均没想到。
“这小家伙,当真是一个奇才。”
楚皇自言自语道:“草原诸部,互相征伐,若是与完颜部和阿古部互市,他们有了盐铁,粮食,很容易便能牵制住乞颜部。
到时候,诸部乱战,我大楚便可渔翁得利,草原之忧,迎刃而解!”
楚皇放下文章,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大楚勋贵中竟有此良才,只要稍加培养,假以时日,必能辅佐太子,安定江山......
想到太子。
楚皇微微一怔,随后,眼眸深处流露出一抹痛苦之色。
朕的太子,那个一心只想着百姓的忠厚太子......已经没了。
此时,刘成已经捧着一小坛酒,走了进来。
“陛下,酒取来了。”
楚皇隐去眼中的痛苦之色,定了定神,吩咐道:“酌酒。”
“是,陛下。”
刘成将酒坛开封,往玉杯中倒了一点。
顷刻间,一阵浓浓的酒香扩散开来。
即便是没有喝过酒的人,只是闻到味道,便知道这酒定然不会差。
楚皇闻到酒香,喉咙不由耸动了一下。
举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眼中一亮,赞叹道:“好酒!”
不知是何人,竟能将酒酿造的如此浓厚香醇。
也只有这般好酒,才能配得上这般好文章......
第四十七章 火锅
小酌一杯后,楚皇苍老的脸庞浮现一抹红晕,捧起文章,反复读了三遍,越发觉得此人是个可造之才。
兴冲冲地撕了糊名,一个名字映入眼帘——方休。
这个名字,倒是有点印象......
好像是......
一下子,楚皇脸色有些不自然了,将文章搁到一边,思忖了片刻,问道:“安平伯子,近来在做何事?”
安平伯子?
刘成一怔,忙道:“奴婢听说,安平伯子新酿了一款烈酒,放在酒楼中售卖,十余两银子一杯,慕名前去的酒徒,竟络绎不绝,一时之间,京师倒也传的沸沸扬扬,百姓们都说......”
顿了顿,继续道:“都说......安平伯子仗着勋贵的身份,强买强卖,欺凌良善。”
楚皇乃是一代贤君,听到欺凌百姓,脸上顿时露出了厌恶之色。
可转念一想,此子为人忠厚,如今又做出这等安国文章,字里行间,明辨是非,不似欺压良善的恶徒。
想必是有人在背后诽谤。
即便百姓所传是事实,此子也只是患了‘脑疾’,才性情大变,到这般地步。
若让御医好生诊治,休养些时日,未必不能变回忠厚之子。
楚皇想到这,怒火已经去了七分,沉声道:“派人去将安平伯子带来,朕要好生训斥他。”
刘成忙不迭躬身:“奴婢遵旨。”
............
方府。
院子的石桌上摆着一口铁锅,正热腾腾的冒气。
火锅......这玩意在地球并不新鲜。
几乎每个城市都有无数的火锅店,尤其到了冬天,更是人满为患。
毕竟,冷风嗖嗖的寒夜,还有什么,比一顿火锅更能让人感到温暖。
此时,虽是初春,北方却仍有寒意,正适合吃这火锅。
可楚国并没有这等美食,因此方休便派人打造了一口铁锅。
锅里加了水,下面连着一个特制的炉子,里面放了油。
白小纯引了火,这锅下顿时升起了火焰。
锅里的汤,是早就炖好了的,用重金买来的牛骨熬汤,里头还放了一些蔬菜。
因而火一引,锅很快热起来,顿时开始沸腾。
顷刻间,院子里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石桌上,摆满了一盘盘的羊肉,俱都切成了小小的薄片。
冬天虽已过去,新鲜的蔬菜仍极难寻找,即便是有,价格也比较昂贵,而且因为窖藏的缘故,口感和营养都不能和新鲜蔬菜相比。
因此,盘子里是以菌类为主,配上豆腐,萝卜,肉类,以及极少的白菜青菜。
方休坐在太师椅上,看着热气腾腾的铁锅,心里颇为感慨。
前世,他是极爱吃火锅的,奈何孤儿院长大,从小便生活在贫寒之中,只有上了大学,偶尔拿到奖学金,才敢约上几个好友,去火锅店搓上一顿。
如今,火锅还是那个火锅,一切,却已物是人非。
哎,造化弄人......
方休拿起筷子,夹起一片羊肉,放入火锅中。
片刻之后,羊肉由红变白,将其取出,放在秀儿的碟子里,说道:“这就是我上次与你说的火锅,尝尝味道如何。”
秀儿俏脸通红,低着头,小声道:“谢谢少爷......”
能与主人家同桌吃饭,对一个小丫鬟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恩宠。
可少爷还亲自为她夹菜,让她竟感动的想流泪。
少爷患了脑疾之后,便像换了一个人。
以前,少爷虽然对他们不错,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
她能感受到。
如今,少爷是真的没有将她当作奴婢......
当然,这只是秀儿的感受,一旁站着的白小纯,就不那么想了。
他看着炉上咕嘟咕嘟冒着气泡的火锅,闻着那诱人的香气,心里除了好奇,更多的是馋......
喉咙不住耸动,咽着唾沫。
方休吃了几片涮好的羊肉,听见声音,才想起身后还站着一位。
挥了挥手,说道:“你也坐下,尝尝。”
放在以前,白小纯定然是左右推辞,再表一番忠心。
可现在,他只想尝尝少爷捣鼓出来的‘火锅’是什么滋味。
感激涕零的谢了一番,便坐在了另一边。
见少爷将羊肉放进嘴里,没空去捞锅里的食物。
白小纯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捞起一块羊肉就往嘴里塞。
被烫的像狗一样呼气,也舍不得吐出来,脸色通红,好一会儿才缓过神。
秀儿本来也像他一样,一块豆腐已经夹上了筷子,见到白小纯的样子。
学少爷,先晾了片刻之后,才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
吃到一半,一个小厮急匆匆闯了进来,躬身道:“少爷,外面来了一个人,说是宫里的宦官,来传旨意。”
又是宫里的宦官?
方休有些扫兴地放下筷子,随口道:“秀儿你先吃,本少爷去看看。”
秀儿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便看见少爷出了院子。
白小纯嘴里嚼着羊肉,徒然反应过来,忙不迭起身,追了上去。
匆匆到了正堂,便见一个白面无须的宦官正背着手,一脸鄙夷的四处看着。
早听说这败家子患了脑疾,无恶不作,胆大妄为。
此刻一见,果真如此。
咱家是来传陛下的旨意,在此等候了半个时辰,那败家子竟还未来迎旨,实在可恨。
方休进了正堂,立刻换上了一副笑容。
读了那么多史书,他明白,这些随时在皇帝身边的阉人,可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虽身份卑微,却有匪夷所思的实力。
君子易交,小人难防。
也许是身体残缺,这些宦官心里或多或少比常人变态了些,可以说是不折不扣的小人,若没有过节,还是不要招惹为好。
走到那传旨的小宦官面前,方休拱手作揖,彬彬有礼地道:“见过公公,公公远道而来,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一边说着,一边做出从怀里掏银子的动作。
在社会摸爬滚打那么些年,这点人情世故,还是知道的。
小宦官见此,脸色却徒然沉了下来,语带不悦地道:“方公子乃是贵人,咱是伺候人的奴婢,怎敢收你的银子。”
方休微微一怔。
此人似乎来者不善啊......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小宦官阴测测地道:“银子,方公子还是自个儿留着吧,将来进了天牢,上下打点时,想必用得上......”
第四十八章 面圣
听见这话,方休脸色沉了下来,冷冷地看着小宦官,问道:“公公这话是什么意思?”
话说出口,脑子却急速转动,想着最近做了什么事,竟让皇帝震怒,要将自己关进天牢。
这些日子,除了校阅,自己几乎没怎么离开方府。
若真出了什么问题,也是在亲军府,或者......校阅时写的那篇文章!
方休想到这,心里一凉。
难道是自己疏忽,不小心写下了什么被视为‘大逆不道’的语句?
“什么意思?呵......”
小宦官对方休一丁点好脸色都没有,阴测测地道:“方公子心里应当知道!”
方休看着他,目光渐冷。
不论如何,自己也是安平伯的嫡长子,是祖上用命换来的勋贵。
你一个阉人,算什么东西!
给你面子,还蹬鼻子上脸了。
小宦官见方休这副表情,微微眯眼,恶狠狠地瞪着他:“怎么?你一个罪臣,还想......”
他话音未落,便看见方休笑了。
这笑容落在小宦官的眼中,竟让他有一种不妙的感觉。
他心中刚升起这个念头,便看到那笑容猛的收敛,随后就变的无比冰寒。
一道残影迅速放大,下一刻就落在他脸上。
被方休狠命打了一拳,小宦官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脑子嗡嗡作响,整个人呆住了。
疯了,简直疯了......
这方家贼子,是要抗旨啊!
小宦官从地上爬起,咬牙切齿地盯着方休,厉声咆哮:“姓方的,你敢殴打钦使......你,你想要做什么?谋反吗!?”
方休并没有理会他,只是冷声道:“我要做什么?本公子倒要问问,你要做什么!
当着本公子的面辱骂陛下,你好大的胆子!”
这一记重拳来的太过突然,白小纯和小宦官身后的几名禁军全都呆了。
这是什么情况?
为何忽然就牵扯到辱骂陛下了?
难道刚才张公公说的话,是在辱骂陛下?
这不可能啊!
张公公怎么敢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小宦官额头血流如注,疼得面色扭曲,却来不及止血,而是发出嘶吼:“咱何时辱骂陛下了?你,你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咱......咱......”
他全身颤抖,竟气的说不出话。
方休却微微一笑,问白小纯道:“此人辱骂陛下,你方才可听见了?”
白小纯一怔,忙道:“对对,他刚才辱骂陛下,小的听的一清二楚,他说......”
“好了。”
方休打断他,看向小宦官身后的几名禁军,问道:“敢问几位大人,辱骂陛下,该当何罪?”
张公公是否辱骂陛下,他们没有听见,但此人殴打张公公,他们却是看的一清二楚。
可此人毕竟是安平伯之子,安平伯乃是国之英雄,受万人敬仰,尤其是他们军伍之人。
若一口咬定,安平伯子殴打钦使,这件事,可就大了。
若将安平伯牵制进其中,他们实在......良心难安。
“这......”
几名禁军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这是根本就是诬陷!”
小宦官捂着脑袋,厉声咆哮:“你,你......来人,将他给咱绑了,绑了!”
几名禁军互相对视了一眼,走到方休身边,取了绳索,将他制住。
其中一人,一边绑,一边在他耳边小声道:“卑职也是奉命办事,方公子不要介意。”
方休知道这件事再闹下去,怕会无法收场,便老实的任他绑了。
小宦官看着这一幕,还是有些不解恨。
他心里清楚,这一次传旨,发生了这样的事,当然可以回宫里去告状。
可对陛下而言,方休固然有罪。
自己呢......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多半将来自己的前途也没了。
所以不能回宫告状,只好绑人,出口恶气。
禁军拿人,白小纯和方府护卫不敢阻拦,只好派人修书,快马送往青州,让老爷作主。
而另一边,方休已经被禁军绑的严严实实的。
小宦官放了几句狠话,觉得出了一口气,才命人押着他前往皇宫。
............
养心殿,暖阁。
楚皇还在琢磨那篇文章,连有人进来,都没有丝毫察觉。
传旨的小宦官跪在地上,恭敬地道:“陛下,安平伯子到了。”
楚皇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脑袋裹着一圈纱布,微微一怔,问道:“怎么回事?”
小宦官低着头,颤声道:“奴婢回来的路上,不小心磕到头,辱了陛下的眼,奴婢万死。”
磕到头......竟磕得这般头破血流?
楚皇脸上露出一丝疑惑,却也没有深究,说道:“让他进来吧。”
“奴婢遵旨。”
小宦官起身行了一礼,徐徐退下。
片刻之后,一个清秀俊俏的年轻人走进暖阁,毫不犹豫地行礼道:“臣方休,见过陛下。”
楚皇坐在龙椅之上,上下打量着方休。
这个人给他的印象,并不算太坏,甚至令他感觉有点文质彬彬的。
楚皇放下文章,长身而起,走到方休身边,来回踱了几步,方才驻足问道:“你便是方休?”
语气慵懒,一脸值得玩味的样子。
方休的心里没由来紧张起来。
这是皇帝啊,楚国的最高统治者。
在这个时代,他的任何一个起心动念,都可能决定一个人,乃至一个家族的生死荣辱。
方休深吸一口气,抬眸,看着楚皇:“臣是方休。”
第一次面圣,竟如此沉稳,这份气魄,像是写出这般安国文章的英才。
楚皇心中对方休十分满意,面上却板起脸,厉声道:“方休,你可知罪。”
伴君如伴虎,方休算是深有体会了。
面对皇帝的厉声质问,他只得道:“不知。”
楚皇背着手,冷声道:“朕听说,你以高价兜售烈酒,一杯竟卖十余两银子,莫不是仗着安平伯府,强买强卖,欺行霸市?”
方休一颗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上,听见这话,却落了地。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也不知哪个缺德的,竟如此造谣污蔑老子。
方休低头道:“臣卖酒,标了价格,绝没有仗势欺人,更没有强买强卖,请陛下明鉴。”
第四十九章 论酒
楚皇冷着脸,说道:“越州御贡的阳江春,在京师贩售,也不过二两银子,你的新酒,如何能卖出十两银子?”
这孩子沉着稳重,又有王佐之才,若稍加打磨,未必不是一块璞玉。
可......他若真的人品卑劣,虽然也可稍加栽培,却不会被视为辅佐未来储君的心腹重臣。
楚皇此番质询,便是为了打消心中疑虑。
若他无法为自己辩解,便说明民间流传之事为事实,此人......也便不可重用了。
方休忙道:“请陛下听臣解释,臣的新酒,虽不似阳江春那般声名远播,却醇馥幽郁,令人回味无穷,即便千杯不醉的酒徒,最多也只消一杯,十两银子,并不算贵。”
限于工艺,这里的酒度数普遍不高,烈度不足,谈不上美酒。
便是经过简单蒸馏的‘一醉方休’,烈是够烈了,却少了真正的美酒应该拥有的醇香,同样够不上美酒的档次。
但两相对比之下,‘一醉方休’便称得上佳酿了。
“这世上竟有此等佳酿?朕身为大楚天子,为何从未听过?”
楚皇仍是冷着脸,分明是一点都不信。
他也是好酒之徒,身居东宫时,便时常因为买醉,被先皇训斥。
继承大典后,虽不似年少时那般嗜酒如命,却仍然时常小酌两杯。
每年的御贡清单上,各州的美酒均列其上。
作为楚国的最高统治者,想要品酒,还不是小事一桩。
若各地新酿出什么佳酿,定然会在第一时间送入皇宫,他绝不可能没有听过。
面对楚皇的质疑,方休并无慌乱,解释道:“臣酿造此酒,不过半月之久,陛下没有听过,乃是常理之中,若陛下想要品鉴一番,臣回府后,便即刻命家仆,将此酒送与陛下。”
见方休神色淡然,似是对自己所酿之酒十分自信,楚皇心中已经信了七分。
语气放缓,问道:“朕听说你游手好闲、不学无术,怎懂得酿酒之法?”
又是哪个狗娘养的污蔑老子!
方休一脸黑线,说道:“臣并非游手好闲、不学无术,臣在家中,时常温习......”
“好了。”
他还没解释完,便见楚皇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打断他道:“朕都知道,你且说你从何处学得的酿酒之法。”
方休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此酿酒之法,乃是臣自己领悟出的。”
“哦?”
楚皇眼中闪过一抹诧异之色,饶有兴致地问道:“你小小年纪,竟然懂酒?”
方休想了想,说道:“臣......略懂。”
要论喝酒,他或许拍马也及不上楚皇。
但要论懂酒,让他再活几百年,也比不过。
孤儿院的生活并不容易,为了凑足学费,除了出卖身体,什么事情,他都做过。
高二暑假时,便在超市里做过一段时间的白酒销售,对于白酒的种类,酿制方法,各自的特点,再也熟悉不过。
见方休谈酒时,身上散发的自信,楚皇眉头一挑,问道:“既然如此,你便给朕说说,这全天下的美酒,当如何区分。”
区分美酒?
方休想了想,缓缓道:“臣以为,美酒当以香气区分。
酱香突出,幽雅细腻,回味悠长,香而不艳,低而不淡,此为酱香。
窖香浓郁,绵甜甘冽,香味协调,尾净余长,此为浓香。
清香醇正,诸味协调,醇甜柔和,余味爽净,甘润爽口,此为清香。
蜜香清雅.入口柔绵,落口爽冽,回味怡畅,此为米香”
以香气区分美酒,而不是以地域,这种说法倒是有些新意。
只是......酱香、浓香、清香、米香,朕怎么从未听说过。
楚皇怔了片刻,回过神,本想问他:你以此区分美酒,可有凭据。
可若真的如此发问,岂不显得自己身为天子,且纵横酒国数十年,见识还不如一个孩子。
于是,他只是点了点头,淡淡地道:“不错。”
说完之后,便陷入了沉思中。
半炷香的时间过去,楚皇仍是那副淡然的表情。
跪在地上的方休,却按耐不住了,开口唤了一句:“陛下......”
“嗯?”
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楚皇看着方休,突然想起了什么,坐回龙椅,说道:“来人,赐座。”
一番论酒,差点误了正事。
此子品性如何,暂且不论,那篇文章,却是实打实的安国之策。
若此文章果真能解楚国之忧,便是此子不可重用,也应当给予丰厚赏赐。
可......文章中有几处地方,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因此才将其传唤入宫,询问解惑。
“谢陛下。”
方休起身,朝楚皇行了一礼,躬身道。
听见暖阁中传来楚皇‘赐座’的声音,外面守着的小宦官心里一惊,忙不迭搬来了凳子。
“方,方公子,请坐......”
小宦官强挤出笑容,颤声道。
方休神色淡然,瞥了他一眼,便坐了下来。
小宦官看见他充满寒光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无可奈何地退了下去。
楚皇看了一眼小宦官,面露若有所思之色。
片刻之后,突然问道:“茶马互市、改土归流,这是你的答案?”
楚皇的问题,完全不按套路,上一刻还在论酒,下一刻,却转到了军国大政上。
不过......
方休知道,这......才是楚皇将自己传唤入宫的真正目的。
如此看来,校阅那篇文章,很符合楚国当下的困境。
方休没有丝毫犹豫,回答道:“是臣的答案。”
楚皇沉默了片刻,才道:“茶马互市,若能实施,固然是安邦之策,可草原诸部并不乏目光长远之人,不会任由此策推行,因此,还是肤浅了。”
确实,一旦朝廷实施茶马互市,草原诸部定然会联合,断绝两边贸易往来,长此以往,朝廷能不能撑住,是个巨大的变数。
身为一国的最高统治者,楚皇绝不会冒险推行此策。
方休想了想,说道:“臣以为,草原诸部百年以来,互相征伐,大大小小的战役,数不胜数,如今乞颜部崛起,诸部关系才稍稍缓和。
可......百年积累的仇恨,如何能轻易化解,陛下可派使者,前往诸部游说,谁先施行茶马互市,便多给与些好处。
即便最后不能成功,长此以往,诸部之间,必生间隙,若是无粮食无盐铁,还遭受乞颜部的怀疑,定会被吞并。
到时候,再推行茶马互市,诸部中必有响应,因为他们不得不如此!”
第五十章 宫中问话
楚皇起初听得漫不经心。
毕竟茶马互市、改土归流,都有些不切实际。
宣方休,只是想了解他的真实想法,具体如何落实,还要与内阁重臣们商议。
可现在,他却突然发现……
这方休不仅说的头头是道,而且极有道理,与他的想法有诸多不谋而合之处。
比如……
草原诸部为何总是剿之不绝?
就是因为朝廷将草原诸部视为一个整体,无论战争、谈判还是贸易,均是等同视之。
若施行茶马互市,挑起各部之间的内斗,朝廷便可坐享其成。
近十年,北方边境无忧!
楚皇越琢磨,越觉得此法可行,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道:“说下去。”
方休看着楚皇,继续道:“改土归流,可以徐徐图之,先行推恩,再行互市,控制住西南土司的命脉,便可以施行改土归流,没了盐铁、钱粮,西南土司只得乖乖就范。”
楚皇面无表情,问道:“若土司叛乱,该当如何?”
方休回答道:“长痛不如短痛,这些土司,隔三差五总是要反的,只要能暂时将其镇住,便可推行国策,到那时,西南可定。”
听到这,楚皇已经彻底被方休镇住。
朝中君臣束手无策的问题,竟然被这样一个孩子分析的如此透彻。
且能对症下药,提出解决之法,实在......令人称奇。
他不由深深看了方休一眼,压下心中的震撼,说道:“朕听说,你平日里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今日一见,却觉得传闻多有不实。”
方休道:“陛下明鉴。”
楚皇起身,走到方休的面前,突然问道:“张文头上的伤,是你所致?”
张文?
之前听那几名禁军唤小宦官为张公公,应该说的是他吧。
莫名其妙,怎么提到那小宦官头上的伤了。
伴君如伴虎,果真不错。
方休暗暗吐槽,抬头看了一眼楚皇,见他似乎并没有震怒的迹象,坦然承认道:“是臣打伤的,臣万死。”
“你倒是坦诚......”
楚皇并没有发怒,只是淡淡地问道:“你可知殴打钦使,该当何罪?”
他的语气虽然平淡,却给人一种极大的压迫感。
方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回答道:“臣知道,只是张公公侮辱臣,臣一时激愤,前些日子又患了脑疾,神志不清,才打了张公公一拳。”
那小宦官只是个小人物,但出宫传旨,便代表了皇帝。
殴打钦使,往大了说,便是对皇帝不敬,有谋逆之心,即便问斩,也说不出什么。
可楚皇知道,眼前这个尚未及冠的孩子,乃是忠良之后,绝不可能有谋逆之心。
平日里虽不学无术,却也没有胆子殴打钦使。
为何最后会这样……
或许真如他所说,张文那奴才仗着钦使的身份,飞扬跋扈,让方休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再加上脑疾,才闹到这般地步。
虽说如此,他毕竟是宫中传旨的钦使,代表了皇家的颜面。
若不惩罚方休,免不了他持宠而骄。
想到这,楚皇板起脸,冷声道:“殴打钦使,乃是死罪......不过,朕念你方家祖上劳苦功高,今日便饶你一命。”
方休松了口气,忙不迭行礼:“臣谢陛下隆恩。”
虽然知道楚皇不可能因为一个小宦官,降罪朝廷重臣唯一的嫡子,但一颗心还是提到了嗓子眼上。
此刻听他这么说,那颗心也终于落了地。
楚皇继续道:“死罪可免,活罪难赦,罚你将四书五经抄录十遍,来年秋闱,以官生之名参加科举。
到时,你若无法中举,朕必有重罚!”
参加科举?
方休一脸懵逼:“可臣乃是武勋之后啊......”
楚皇看着他,冷声道:“武勋又如何?大楚律例可曾规定,武勋之后,不得参加科举?”
说到这,他冷哼一声,厉声道:“你已是待罪之身,难道还想抗旨吗?”
方休低下头:“臣不敢,可......”
“好了!”
楚皇拿起那篇文章,挥了挥手,说道:“朕乏了,你下去吧。”
这......
方休看着楚皇,总觉得自己被他拉上了贼船。
明明自己从来没想过入仕,这次参加校阅,也只是迫于那道旨意。
怎么莫名其妙,参加完校阅,又要参加科举。
而且……
这次,如果不中,还要重罚。
实在是......奇怪。
犹豫了片刻,见楚皇似乎并没有打消让自己参加科举的念头。
方休一脸无奈,起身朝楚皇行了一礼:“臣......告退。”
方休离开后,楚皇将手中的文章放下,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良久,才道:“斟茶。”
暖阁外,刘成端着一壶温茶走了进来。
楚皇一口将茶饮尽,问道:“方才,安平伯子所说,你可听见了?”
刘成低着头,用阴柔的声音道:“奴婢只听清了一二。”
楚皇抬眸,看了他一眼,颇为感慨地道:“朕遍览文史,历朝历代,所吸取的教训之中,尤以偏听偏信为甚。
朕心知,偏听则不明,偏信则暗,因而时常记在心里,引以为戒,不成想,今日,竟重蹈覆辙。”
刘成听见这话,苍老的脸上露出惊惧之色,忙不迭跪在地上,重重地磕头。
“奴婢万死。”
不一会,额头便渗出血迹,将暖阁的地毯都染成红色。
毕竟此人从小便侍奉在他左右,那么多年,即便是条狗,也有感情。
见他这样,楚皇不由有些心软,说道:“朕知道,你也只是偏信了坊间传言,此番教训,牢记于心,下次不可再犯,起来吧。”
“奴婢谢陛下隆恩。”
刘成不顾自己头破血流,又重重地磕在地上。
“下去吧。”
楚皇挥了挥手,说道。
刘成惶恐地低着头,缓缓退去。
楚皇将案上最后一点酒倒入玉杯,抿了一口,若有所思地看起了文章。
茶马互市,改土归流……
真能像他所说那样,顺利施行吗?
第五十一章 回府
方府。
秀儿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红肿着双眼,直勾勾的望着前方。
昔日灵动的大眼睛此刻仿佛失去了神采。
她就静静的坐在熟悉的位置,似乎身边还有一道身影,像以前一样,给她讲好听的故事,画好看的花灯......
可她知道,从此以后,那道身影将只存在记忆,再也不会出现了。
想到这,她的鼻子不由有些发酸,强忍着,才没有落下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泪水再也控制不住。
小丫鬟将小脑袋埋在腿间,有呜咽的声音传来。
“秀儿怎么哭了,谁惹你了?”
一道声音从前方传来,少女猛地抬头,呆呆的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一道泪痕不由划过脸颊。
看着小丫鬟哭花的脸,方休心里不由一痛,急忙走过去,擦掉她脸上的泪水。
轻声道:“说,是谁欺负你了,少爷帮你出气!”
感受脸上传来真实的触感,秀儿这才意识到,眼前的人,并不是思念成疾产生的幻觉。
“少爷!”
美丽的大眼睛中,泪水夺眶而出,瞬间方休就感觉到怀里多了一具娇躯。
平日里害羞的小丫鬟,可从来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方休感受怀中颤抖的娇躯,看着那张梨花带雨的漂亮脸蛋,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是怎么了?
这时,院门走进一道身影。
吴毅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一幕,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又退了出去。
片刻之后,一道身影猛地冲到方休身边,用奇怪的眼神盯着他,诧异道:“真的是你?”
怀中少女的心情平缓了一些,见有外人在场,俏脸腾的红了。
下意识地将小脑袋埋在方休怀里,双手却抱的更紧,仿佛用尽了力气。
方休听见吴毅的话,额头冒出一排黑线,没好气地道:“这是方府,不是我,还能是谁?”
吴毅一脸兴奋,本想给方休一个熊抱,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疑惑道:“你不是被禁军抓进天牢了吗?”
天牢是由朝廷直接掌管的牢狱。
一般只有犯下谋逆这种滔天大罪,才有可能被关押其中。
“你听谁说的?”
方休问道。
吴毅转头,看向身后。
院门处,白小纯缩了缩脑袋,小声辩解道:“小的也是听宫中传旨的宦官说的。”
“这些都不重要。”
吴毅看着方休,说道:“只要你没事就好。”
眼见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秀儿轻轻从怀里挣脱出来,低着头,俏脸通红。
站在方休身后,紧紧的拽着他的衣角不愿松开。
皇宫在内城,与方府的距离很远,步行近半个时辰,方休早已口干舌燥,端起石桌上的茶杯,猛灌了一口。
才问道:“你来,就为了这事?”
吴毅大大咧咧地坐下,说道:“我也是到了,才知道你被......对了,你刚才去哪了?”
“刚才......”
方休话说了一半,才想到,要是他说自己刚才在皇宫与皇帝讨论国策,似乎有些不太合适,转而说道:“刚才我去城南逛了一圈。”
吴毅面露疑惑:“可我听你家仆人说,宫里派人传了旨意。”
方休无奈道:“那我说,我在宫里与陛下商讨国事,你信吗?”
吴毅果断摇头,信誓旦旦道:“若你都能与陛下商讨国事,我岂不是可以领兵征战草原了。”
方休瞪了他一眼:“我再不济,也比你强一些吧。”
听见这话,吴毅竟面露得意的笑容,说道:“我来你这,就是为了跟你说一声……从今以后,我便要入宫当差了。”
“你?”
方休十分诧异,脱口而出:“你们家可就你一根独苗,你入宫之后,你爹怎么办?”
入宫和我是我家独苗有什么关系......
吴毅一脸疑惑,看着方休,问道:“什么意思?”
方休同情地看了一眼吴毅下面,摇了摇头,叹息道:“古语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你入了宫,你们家便绝了后,你爹这把年纪,再生一个是不可能了,他要知道此事,不得活生生气死。”
吴毅怔了怔,片刻之后,突然反应过来,怒视方休,吼道:“老子是进宫当差,又不是当太监!”
方休问道:“有区别吗?”
“当然有!”
吴毅从袖口取出一道圣旨,小心翼翼地在石桌上铺开,得意洋洋道:“此次校阅,本少爷名列乙等第七,陛下特封羽林卫校尉,看见没有!”
校阅分两榜。
甲榜三人,一般授予禁军十六卫中郎将之职。
乙榜二十人,授予校尉之职。
入榜,便意味着写的文章受陛下看重,未来可以说是前程似锦。
吴毅如何能不激动,不兴奋。
可惜......
府里的人全都去了青州养病,与那些仆人炫耀又没有任何成就感。
往青州修了一封书信后,他便迫不及待赶来了安平伯府,想要与方休分享高中的喜悦。
当然......不无炫耀的意图。
咱们这帮纨绔子弟,最有出息的,还是我吴毅!
方休看了一眼那道纯白打底的圣旨,问道:“我怎么没在亲军府看到你?”
校阅时,你最后一个入场,第一个出场,又坐在最前面,能看到我,才奇怪了!
吴毅道:“我看到你了。”
他只说了这一句,不知想起什么,竟深深的看着方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方休道:“有事就说。”
吴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才道:“这可是你让我说的......”
“说吧。”
吴毅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休儿,咱俩是从小便在一起的好兄弟,又都是家中独子,那是比一般血脉兄弟还要亲的,有些话,作为兄长,我必须跟你说道说道......”
方休见他一本正经,觉得有些好笑,却还想看看,他究竟卖的什么关子。
吴毅见方休没有起身要走的意思,兴致更高,继续道:“你可知道为兄为何要参加校阅?
那是因为为兄不想让人家看低了吴家,男儿志在四方,咱们是勋贵子弟,总要为朝廷效力,不能只在家中混吃等死,对不对?
以前我不懂这个道理,让我爹操碎了心,可自从他走了,为兄才知道......
人,不能只知道吃喝玩乐、混吃等死,也要有担当,要顶天立地!”
第五十二章 校阅头名
这话确实不错,可从吴毅嘴里说出来,总让人觉得有些奇怪。
方休看着他:“你到底要说什么?”
“为兄......”
“好好说话。”
“咳咳......”
吴毅尴尬的笑了笑,随即正色道:“我的意思是,你也该为自己的未来着想了......
这些话,别人不愿意说,怕得罪人,世伯说了,你也定然不愿意听,就只好我来说了。
你仔细想想,我们那么多年的兄弟,我会害你吗?
你再如此这般浑浑噩噩下去,未来又有谁能护的住你呢,如今还有世伯,世伯若是去了,你又该当如何?”
作为一个纨绔子弟,平日里接触到可以交心的人并不多,方休算是仅有的一个。
多年的兄弟情谊,非同一般,如今自己已经幡然悔悟,步入正轨,怎么也要拉他一把,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在歧途上越走越远。
他自认为这段话说的情真意切,却见方休一脸不以为意的样子。
于是,继续劝道:“便说这次校阅,就只有你一人提前交卷,若让陛下知道了,一时震怒,削去你袭爵的资格,你未来该如何自处?”
他正说的起劲,却见一个青衣小厮急匆匆冲入了院子,嘴里喊着:“少爷,宫中来了钦使,还是上次那位!”
钦使......
吴毅脸色一变,看了一眼方休,心道:不会那么巧吧......
自己刚说陛下要可能削去方休袭爵的资格,后脚圣旨就来了,莫不是被自己猜中了?
方休也有些懵。
这才刚从宫中出来,还没休息一会,便又传了旨意。
而且还是派与自己有过节的张公公传旨,那皇帝老子不会言而无信,要借着殴打钦使这件事,收拾自己吧?
身后,秀儿脸色苍白,小手紧紧攥住方休的衣角,仿佛一松手,便再也见不到自家少爷。
方休定了定神,一脸淡然之色,轻轻拍了拍秀儿的手,安慰道:“没事。”
随后,便匆匆走出了院子。
吴毅见这一幕,也忙不迭跟了上去,想要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只脚刚迈入正堂,便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头上裹着纱布,面白无须,果然是那名叫张文的小宦官。
不同于上次,这次跟在他身边的足足有一队禁军,均是手持刀剑,披着铠甲,如一尊尊雕塑,分列方家正堂两侧。
方休见到这一幕,不由有些忐忑。
难道皇帝老儿真的反悔,要治自己殴打钦使之罪?
而跟在身后的吴毅更是脸色苍白。
这个阵仗,能是小事吗?
定然是提前交卷的荒唐事传入陛下耳中,惹得陛下震怒了。
哎......自己这张乌鸦嘴呀!
小宦官张文看见方休,竟然表现得比他还要忐忑,猛地打了个寒颤,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一旁的吴毅看见这诡异的笑容,心中更加苦涩。
看来,自己这位好兄弟今天是难逃一劫了。
恍惚间,小宦官已经将手上的圣旨打开,扯着嗓子道:“安平伯子方休接旨。”
方休忐忑不安地行礼。
只听他继续扯着嗓子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安平伯子方休,学识广博,胸有经纶,献茶马互市、改土归流之策,解万民于倒悬,为国分忧,深得朕心,故赐校阅头名,敕为羽林卫左中郎将,入值宫中,钦此。”
校阅头名,羽林卫左中郎将?
不是要治罪吗?
方休看着那道圣旨,有些懵。
吴毅则是一脸震惊的模样,仿佛自己要窒息了。
校阅第一?
自己向父亲与安平伯求学,不知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骂,才考了乙榜第七,也就是第十名。
怎么他什么都没做,还提前交卷,竟能位列甲榜第一、校阅头名!
吴毅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可能,绝不可能啊,为什么会这样......
过了不知多久,还是张文重重咳了一声。
方休才回过神,起身接过圣旨,说道:“谢陛下......”
张文看了他一眼,本想计较他接旨礼数不周的问题,可想到临出宫时,干爹嘱咐的话,便当作没有看见一般。
脸上堆着笑意,恭维道:“咱恭喜方公子位列校阅头名,从此平步青云......”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方休打断:“这些话,还是不要说了,说不定什么时候,本公子一不留神就进了天牢,到时候,岂不连累了张公公。”
旁边,吴毅听见这话,恨不得上前捂住方休的嘴。
进天牢,这种话岂能乱说?
落在有心人耳朵里,免不了落人口舌。
而且眼前这位,可是宫里来的钦使,身份虽然不高,但能量极大,惹恼了他,可没有好果子吃。
没成想,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那传旨的小宦官并没有计较方休的话,反而陪着笑,近乎用讨好的语气道:“方公子言重了,昨天是咱有眼不识泰山,惹您不高兴了,您大人有大量,就当咱是......”
他说到这,走近两步,贴着方休的耳朵,小声道:“当咱是个屁,给咱放了。”
说着,从袖口取出一块沉甸甸的银两,往方休手里塞去。
吴毅看见这一幕,眼睛瞪大,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钦使说什么,他没听清,可这塞银子的动作,他却看的一清二楚。
从来只有接旨的人给钦使塞银子,何曾有钦使给接旨的人塞银子。
这,这是什么情况.......
莫不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揉了揉眼睛,再看去。
钦使还是那个钦使,方休还是那个方休。
并没有眼花。
吴毅心中的震撼已经到达了极致。
疯了,真是疯了!
他没想到的,更疯的还在后面。
方休竟然将那银子一把摔在地上,狠狠踩上两脚,义愤填膺地道:“你将本公子当什么人了!?本公子高风亮节,品格高尚,视金钱如粪土,岂会收受你这等不义之财!你,你......”
好似被气伤了肺,喘了好几口气,方才怒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当着如此多人的面,公然向朝廷命官行贿,亏你还是宫中内臣,简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随行禁军、小宦官张文、还是吴毅,全都呆了。
一时之间,整个正堂鸦雀无声......
第五十三章 该当何罪
所有人心中此刻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这方家公子莫不是患了失心疯?
转念一想,坊间传言,此人似乎确实患有脑疾......
想到这,众人对他刚才那番义愤填膺的言论,反而多了几分理解。
这人是个疯子,做出什么事情就都不奇怪了。
几名禁军目光直勾勾的看着前方,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也什么都没有看见。
吴毅还处在懵逼地状态,到现在也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
而张文......则是一脸吃了屎的表情。
怔了许久,才哭道:“方大公子,您就饶了咱吧......若您实在有气,就再打咱一次,咱绝不还手,让方公子打的心里舒坦了。”
再......再打一次......
方休以前还动手打过这位钦使?
吴毅此刻觉得,自己才是最该疯的一位。
原本以为自己中了乙榜第七。便已是莫大的荣耀。
喜滋滋地跑来方府炫耀,还摆了一次兄长的架子。
没成想......
人家竟是甲榜第一,还被陛下敕为羽林卫左中郎将,刚好是自己的顶头上官。
想起刚才说的那番话,他都觉得脸发烫。
实在丢人。
偏偏正羞愧难当的时候,又发生了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
传旨的钦使给接旨之人送礼,接旨之人不收,还堂而皇之地破口大骂。
钦使竟也不恼,反而哭天喊地,只差跪在地上给接旨之人谢罪。
这...…
莫不是我在做梦?
吴毅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方休,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下。
疼。
不是梦。
方休冷笑,看着一脸哭丧的小宦官,问道:“张公公,贿赂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张文的脸拧在一起,支支吾吾道:“这......”
他心中郁闷。
本来是奉了干爹的命令,向这方家公子赔礼谢罪,化解恩怨,却没想到会成这样。
咱虽然只是奴婢,那也是陛下身边的奴婢。
出宫传旨,还是第一次摆出如此低的姿态,这方家公子竟然一点都不领情。
若非不通人情世故,便是这方家公子实在小心眼,还记恨第一次传旨时,咱没给他好脸色看。
不过……这世上当真有如此小心眼之人吗?
“你不知道?”
方休冷哼一声,淡淡地道:“那本公子告诉你,按照大楚律例,贿赂朝廷命官,当以死罪!”
这时,吴毅终于看不下去了,走近两步,劝道:“张公公也只是一片好意,想请你吃酒,并没有贿赂的意思......”
他说着,看向张文,问道:“是不是,张公公?”
张文见有人帮自己解围,投去感激的目光,忙不迭道:“是是,这位公子说的对,咱只是想请方公子吃酒,可没有一丁点贿赂的意思……”
方休知道再闹下去,怕会无法收场。
上次受的气......其实并没有受什么气,反而是张文被自己打了一拳。
但他一看到这张脸,就想起当初阴阳怪调的那句‘进了天牢’,忍不住的来气。
此刻,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
方休抬眸,瞥了小宦官一眼,语重心长地道:“既是请客,便说清楚,别让人误解,你不说,本公子如何知道,你是想请客吃酒,而不是贿赂命官?”
“是是......”
小宦官心中无比郁闷,面上却还是一副受教的样子,连连点头:“方公子教训的是,咱以后一定注意,绝不会再犯类似的错误。”
吴毅听见这话,表现得没有方才那么震惊。
他已经麻木了。
无论方休说什么,钦使说什么,他都不奇怪......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高中校阅头名,更奇怪的吗?
“这便对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圣人也有犯错的时候,更何况是我们普通人呢......是吧?”
方休一副语重心长地样子。
小宦官本想说,圣人岂会犯错,可想想,还是罢了。
现在,他只想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一刻也不想多待。
这人......根本就是个疯子!
之后,无论方休说什么,小宦官都只是一句话:方公子教训的是、方公子说的对......
方休说了一阵,只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便停了下来。
小宦官听耳边许久没传来什么,忐忑不安地抬头,看了方休一眼,小心问道:“方公子,咱可以回去了吗?”
得,钦使回宫还要征求接旨之人的意见。
吴毅已经彻底麻木了。
“嗯?”
方休则是一脸诧异,问道:“你不是要请本公子吃酒吗?”
小宦官想死。
脸涨得通红,许久,才道:“方公子,咱还要先回宫交差,吃酒之事,下次,下次吧......”
听见这话,方休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冷声道:“本公子平生最厌恶的,便是出尔反尔之人。”
小宦官觉得自己要疯,支支吾吾道:“要,要不......咱先将吃酒的银子给方公子垫上?”
方休皱着眉头:“这样似乎不妥......”
小宦官几乎瞬间便读懂了方休的意思,环顾四周,看了几名禁军一眼,便凑到方休身边,小声道:“方公子,咱们出去谈?”
方休一脸正直,大声道:“本公子正大光明,为何要出去谈!”
说完之后,抿了抿嘴:“说了那么多,嘴有些干了,出去喝杯茶,回来再说。”
说着,便走出了正堂。
小宦官忙不迭跟了上去。
几名禁军杵在原地,仿佛一座座雕塑,并没有任何反应。
两人喝完茶回到正堂,已经是一炷香之后。
小宦官一脸痛苦之色,隐约间,可以看到眼眶中有泪水打转,强忍着,才没有落下。
方休……则是无比淡然,眉目间有淡淡地笑意。
小宦官走了,带着痛苦、郁闷、乃至绝望,离开了方府。
方府正堂只剩下方休和吴毅二人。
方休看着吴毅,吴毅看着方休,两只眼睛互相对视,大眼瞪小眼了许久。
方休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
吴毅一脸郁闷,颤声道:“没,没事,我先回府了,明天再见。”
说完,飞也似的逃了,背影竟说不出的狼狈。
第五十四章 中郎将
羽林卫左中郎将。
方休回到院子里,脸上露出恍惚之色。
好不容易重生成了纨绔子弟,他只想舒舒服服的过一辈子,从来没有想过要投入到建设封建主义的浪潮中去。
当初校阅场上,也不过随手做的答案,前世一些初学历史的中学生都能信手拈来,怎么就得了校阅第一?
方休心情沉重,莫名其妙的被封了官,不开心......
可方府其他人却不是这样想的。
白小纯守在正堂外,最早得到这个消息,直到现在都没缓过神来。
将军,将军啊!
老爷征战那么些年,才是将军,少爷还未及冠,竟然就成为将军了!
当然,他不知道,方休的左中郎将和安平伯的定远将军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一个是掌兵数万、镇守一方的重镇将军,泱泱大楚,不过九位。
而中郎将,仅仅京师十六卫便有三十六个。
一般的勋贵子弟,只要不是太过一无是处,平生都能达到中郎将的位置。
至于想要更进一步,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将军,则要立下军功,才有可能。
自家少爷成了将军,整个方府,上到大总管杨管事,下到看门的门子,全都油然而生一股骄傲。
整个方府,如同过年一般,四处洋溢着愉悦的气氛。
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小声交流的声音。
方休走进院子,对白小纯挥了挥手,情绪有些低落,说道:“让我一个人静静。”
“都散了,散了......”
白小纯从小便侍奉方休左右,一眼便看出来少爷的心情有些不好,对围在门外的众人喊了几声。
紧着,便用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偷偷看着方休。
少爷可是被皇帝封官了啊,这是天大的好事。
可看他这样子,倒像是被抢了银子一样。
难道,少爷是嫌封的官太小?
少爷非但没有被关进天牢,还被封了将军,秀儿开心极了。
可看到少爷好像不高兴的样子,也就没有说话,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少爷做了将军,那以后,秀儿岂不是将军的丫鬟了?
不知想起了什么,秀儿的俏脸变得通红,看向方休的目光更加崇拜。
所有人都离开之后,院子里面安静下来。
方休失落了许久,脸上忽然露出愤愤不平的表情,怒道:“狗皇帝,竟然陷害老子!”
先是命自己参加校阅,然后又命自己参加科举。
全天下,还第一次听说有人同时参加文、武两场考试,这不是陷害,是什么?
虽然不知狗皇帝究竟是什么目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他以后再也别想过这种混吃等死的日子了!
............
春风楼,方休坐在桌旁,一个人喝着闷酒,思考着如何才能推掉中郎将之职。
消极怠工,贪污受贿,徇私枉法?
如果这样做能够让他被削去官职,继续混吃等死,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但若是为此蹲了大狱,连累方府这一大家子,可就不划算了。
“少爷,您的酒已经备好了。”
正当方休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的时候,一道声音传来。
抬头看去,是吕四,捧着一壶雕刻精美的烈酒,走了过来。
方休随口道:“放这吧。”
“是,少爷。”
吕四走后,方休看着桌上那壶酒,心中顿时更加郁闷。
这狗皇帝给自己挖了这么大一个坑,到头来,还要给他送酒喝,上哪里说理去。
越想越烦闷,方休端起酒杯,猛地灌了一口。
“一个人喝酒?”
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悦耳的声音。
夏忆雪站在面前,一双好看却冰冷的眸子注视着他。
一杯烈酒入喉,饶是方休,也变得微醺,抬头看向夏忆雪,目光有些迷离。
他与这位夏大捕头只有过两面之缘,且过程都不怎么愉快。
夏忆雪的性子,纵然没有交往过,他也略有耳闻。
不可能无故来找自己一个素不相识的纨绔子弟喝酒。
定然是有什么事情。
但他已经不是从前的方大败家子,而是羽林卫中郎将,并不担心她会做出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情。
因此,只是慵懒地道:“一起?”
如此轻佻的语气,夏忆雪听了,竟然罕见的没有发怒,而是淡淡地道:“不了。”
见此,方休立刻明白了。
这位冷面大捕头,看来是有事求自己啊。
只可惜,让这么一个性子的人,办这种事情,实在有些为难。
方休晒然一笑,轻轻抿了一口酒,说道:“什么事情,说吧。”
夏忆雪见状,也不再假意客套,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做。
听方休这么说,反倒轻松了许多,开门见山地道:“有人让我将《西厢记》的最后三卷带去。”
方休看着他,问道:“《西厢记》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找书,到我这里做什么?”
夏忆雪面无表情地看着方休:“你知道《西厢记》?”
方休一怔。
对啊,《西厢记》在这方天地并不存在,知道的人,除了府里的秀儿和白小纯,便只有赵嫣了。
可赵嫣那里,已经有自己写的稿子,没必要找人求稿。
这夏忆雪......从何处知晓的《西厢记》?
夏忆雪看着方休,方休也看着夏忆雪,两双眸子对视了许久。
方休脸上露出无奈之色,摊了摊手,说道:“唯一一份稿子不在我手里,过些天,我要去宫中入职,没有时间再写,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夏忆雪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
她的眼神看的人很不舒服。
而且……
之前两次,自己能够脱身,都与这位夏大捕头,有不可或缺的关系。
方休想了想,站起身,说道:“你要是不介意,就在这里等我写完。”
“好。”
夏忆雪轻轻点了点头,看不出什么表情。
方休看着她,心里暗暗道。
想不到这夏忆雪看起来冷若冰霜,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私下里竟也对儿女情长之事,如此热衷。
春风楼的后院备有书房,是给来年秋闱进京备考的学子准备的。
里面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方休走近书房,在房中的桌旁坐下,也不再多说,提起笔开始写《西厢》的后三卷。
夏忆雪原本只是静静的看着方休动笔,不知怎么的,闻到一股浓郁的酒香,情不自禁的小酌了一杯。
等方休写完,已是两个时辰后。
还没来得及揉一揉酸痛的手腕,回头一看,便见夏忆雪倒在书房的桌上,已经睡着了......
第五十五章 书坊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虽然对方是块寒冰,但方休还是觉得有些尴尬。
站起身,走到夏忆雪的身边,本想将她抱到床上,却突然发现这样似乎不太合适。
好在,春风楼里并不缺女眷。
他蹑手蹑脚地往门外走,准备喊人帮忙。
刚走到门口,便听见一道悦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书,写好了?”
方休转身,看了一眼夏忆雪,见她极好看的脸庞上有一抹红晕,心中诧异。
难道这块寒冰被自己正人君子的行径融化了?
似乎......并非没有可能。
一个喜欢《西厢记》的女人,坚强的外表下,未必没有一颗柔软的心。
夏忆雪此刻,却是柳眉微蹙。
方休这才发现,原本放在桌上的一壶酒,已经被人打开。
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味。
原来如此……
方休更尴尬了,忙道:“写好了。”
回到桌上,将写好的稿子递给夏忆雪。
后三卷到手,夏忆雪没有停留,道谢一声,便匆匆离开了春风楼。
留方休一个人站在原地,陷入了沉思。
原本以为赵嫣和秀儿喜欢这种故事,乃是人之常情。
没想到,如夏忆雪这般高冷的女人,竟也喜欢。
从她们三人便可看出,楚国的读者,对于这种调调还是极热衷的。
抄书......似乎也不失为一个赚钱的有效途径。
只是,方休是要脸的,也是有品德的。
私底下,给秀儿讲讲故事还好,真要用它来盈利,就得好好斟酌斟酌了......
............
半炷香后,吕四站在方休面前,一脸诧异:“书坊?”
方休抿了口茶,淡淡地点了点头。
吕四想了想,说道:“隔壁的铺子一直空着,改成书坊,倒没有太大问题,只是......少爷,我们没有书可以印啊。”
活字印刷早就有了,发展到今天,已经十分成熟,京师内的书坊大大小小,共有十余家。
平日里,除了帮人刊印书籍,还会招募一些固定的文人,专职写稿,产销一条龙。
文人墨客毕竟只占少数,大部分人最喜爱的还是闲情话本,这些也是书坊收入的主要来源。
因此,想要开书坊,就必须招募写稿的文人。
可文人墨客对闲情话本向来不屑一顾,只有少数科举失意、对考取功名不抱有希望的人,才会常驻书坊写稿。
最大的问题在于......这种人并不多。
在这个时代,科举是唯一的正道,若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没几个人会放弃科举。
“有。”
方休淡淡地道:“你先派人将书坊置办起来,书的问题,我来解决。”
吕四本想再劝,可见方休态度坚决,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道:“小的这就去办。”
............
相比于酒楼,书坊的置办要容易很多。
不到三天的时间,春风楼隔壁,便挂上了竹轩斋的牌匾。
吕四坐在椅子上,眉间隐隐有担忧之色。
旁边站着新招募的伙计,姓张,曾经在万卷楼做过一段时间的杂役,对书坊也算比较了解。
“掌柜,咱们要印什么书?”
张姓伙计看着吕四,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开口问道。
吕四撇了他一眼,心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想了想,挥手道:“这段时间先不印书,休息一段日子,等有人投稿再说。”
等有人投稿......
伙计一怔,兴奋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心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掌柜的这话什么意思?
难道咱们竹轩斋并没有常驻写稿的文人?
如果真是如此,那这书坊怎么盈利,靠帮人印刷那点微薄的银子?
这样赚到的钱,还不如将商铺租出去,收租金来的快。
犹豫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问道:“掌柜的,咱们书坊什么时候收稿?”
“做好你自己的事情,不该问的不要问。”
吕四心里面正郁闷,听见他在这问来问去,自然没有好脸色。
见掌柜的不高兴,张姓伙计也不敢再问,小声应了一句‘是’,便去忙自己的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忙的。
读书人便只有那么多。
著书的更是凤毛麟角,整个京师也找不出几个,平日里印书都有固定的去处,自然不会来你这个新开的书坊。
大门敞开,整整一天,还没有一个客人上门,就说明了一切。
本以为离开万卷楼,能寻到一个更好的去处,没想到还只是做一些杂役的活计。
伙计叹了口气。
原来跃跃欲试的激动之情,早已随着掌柜的冷眼相对,烟消云散。
伙计郁闷,掌柜吕四的心里更加郁闷。
他原先在春风楼做掌柜,仅仅一个月,便进账万两银子。
虽然大部分都要送往方府,可从指缝中流下的银子,也足够一家老小过上不错的生活。
莫名其妙被调来置办这个狗屁书坊,什么时候能盈利还不知道。
就算等到了真正盈利的那一天,赚的银子也未必能比得上隔壁春风楼一日。
实在不明白,少爷为什么非要办这个书坊?
难道......少爷的脑疾病发了?
吕四想起坊间流传的言论,心里‘咯噔一下’。
就在他心灰意冷,觉得前途一片灰暗的时候,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张姓伙计正在扫地,见有人走进来,忙不迭迎上去,问道:“这位客官,印书还是投稿?”
“投稿。”
白小纯手里拿着一叠稿子,环顾一周,问道:“你们掌柜的呢?”
“我在这......”
听见熟悉的声音,吕四忙起身,走了过来,行了一礼,问道:“小总管来此,可是少爷有何吩咐?”
白小纯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稿子递给吕四,说道:“少爷命你,先将这本《西厢记》的前三卷印出来。”
吕四接过稿子,草草看了一眼,问道:“可还有其他吩咐?”
白小纯道:“没有,少爷说了,竹轩斋这段时间,不用做其他事情,专心印书便好。”
“可......”
吕四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口,只是点了点头,道:“是。”
白小纯似乎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将书稿放下,便匆匆离开了书坊。
吕四将目光放在少爷送来的书稿上,不由叹了口气。
一本书,如何能养活一个书坊?
少爷这次想的有些简单了......
第五十六章 后三卷
宫内,楚皇刚与内阁重臣们商议完茶马互市之策,走出养心殿,路过某处宫殿时,忽然听到里面传来欢声笑语。
眉头不由一皱,随即,舒展开来。
因为皇祖母的事情,后宫比以往安静了许多,虽是孝心一片,却总显得死气沉沉。
此刻,多些欢声笑语,倒也无妨。
想到这,楚皇晒然一笑,迈入宫殿。
宫殿内,淑妃与华妃原先不知在聊些什么,竟没有发现楚皇。
一直到他走近,才纷纷起身,行礼道:“臣妾见过陛下!”
楚皇坐下后,摆了摆手道:“朕在这里喝杯茶,歇息歇息,你们继续说,不用管朕。”
楚皇虽这么说,两位妃子却是没有再像刚才那么玩闹,只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
楚皇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问道:“方才你们在聊什么,这么开心?”
淑妃笑了笑,说道:“嫣儿前些日子拿了本书进宫里来,臣妾觉得好看,便拿来给华妃妹妹看看。”
听见自己的女儿回宫时竟带了本书,楚皇面露诧异之色:“书?”
淑妃道:“只是闲情话本,闲来无事,可以解闷,登不得大雅之堂。”
“嗯。”
楚皇点了点头,颇为感慨:“嫣儿平日虽闹腾了些,可一片孝心,却是难得......”
说到这,他不由想起前些日子嫣儿出宫时给自己带的美酒。
一口饮下,如同毒药入喉,喉头烈火灼烧,腹中肠穿肚烂,之后却又余韵无穷.....
那滋味,实在教人难忘。
可惜,此等琼浆玉液,世间难得,纵然身为大楚天子,平生也不知能饮几次。
淑妃和华妃见楚皇神色恍惚,似乎陷入了回忆中,都安静下来。
片刻之后,楚皇回过神,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嫣儿最近在做什么?”
淑妃微微一笑,说道:“臣妾最近路过安乐宫时,经常听到琴声,想来,那孩子在磨练琴艺。”
琴艺?
楚皇摇了摇头。
嫣儿是他的小女儿,也是他最疼爱的公主。
全天下,除了她的母妃,没几个人比他更了解。
在宫中舞刀弄枪,倒还有可能。
练琴一说,想来,只是淑妃护着那孩子,编出的借口罢了。
舔犊之情,人皆有之,便是自己也不例外。
楚皇对淑妃的说辞倒也没有计较,只是道:“嫣儿已到了出嫁的年纪,虽有三年之约,却也不可像往常一样,任由着性子,你身为母妃,平日里要好生教导才是。”
淑妃道:“臣妾明白。”
楚皇点了点头,又与两位妃子闲聊了片刻,便准备起身离开。
偏偏此时,一个小宫女兴冲冲的闯了进来,嘴里喊着:“娘娘,娘娘,奴婢寻到后三卷了!”
她刚迈入宫殿,便发觉气氛不对,抬眸一看,椅子上竟坐着陛下。
小宫女匆忙跪下,身子瑟瑟发抖,颤声道:“奴,奴婢不知道陛下来了,惊扰了陛下,奴婢,奴婢万死......”
“不知者无罪,你不用这么紧张。”
楚皇挥了挥手,说道。
那小宫女知道当今圣上素来宽厚,听见这话,整个人放松了许多,却还是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直到听见那声‘起来吧’,才起身行礼,站到了淑妃身后。
楚皇看了一眼她手中的书稿,问道:“这便是你们方才所说的话本?”
“是的,陛下......”
淑妃解释道:“这话本名为《西厢记》,嫣儿带来的只是前三卷,臣妾几个都觉得甚是好看,便托人去寻。
此书乃是孤本,其上又没有署名,臣妾本不报有希望,没成想竟寻到了,想来,是托了陛下的洪福。”
没有署名的孤本?
楚皇来了兴致,挥手道:“既然如此,便拿来给朕瞧瞧。”
淑妃朝小宫女使了个眼色,小宫女立刻会意,忙不迭将书稿双手呈上。
楚皇接过书稿,随手翻了几页,草草看过,心中更加诧异。
这篇《西厢记》,在他看来,不过是普通的男女情爱故事,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
但若是不出彩,又怎么能将自己的女儿和几名妃子全都吸引住?
莫不是此书本就是女子所喜的类型?
楚皇抬眸,看了淑妃和华妃一眼,见她们眼中隐隐有期待之色,心中不再怀疑。
只是,这天下的读书人哪个不是十年寒窗苦读,期盼未来有一天能考取功名。
又有何人愿意去琢磨女子的心思,并且为之著书呢?
楚皇不由对这《西厢记》的作者产生了几分兴趣,看向呈书的小宫女,随口问道:“你可知,此书是何人所作?”
小宫女听陛下问话,打起精神,鼓足勇气道:“奴婢听说,听说是一位名叫方休的人所作。”
方休?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楚皇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抿了口茶,随即释然了。
想来,只是名字相同罢了。
那纨绔败家子,虽给他的印象不错,可也仅仅只是不错。
若说他小小年纪,既懂得治国大道,又深谙女子心思,并能为之著书,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对了......
楚皇突然想起,之前此子还说要送酒入宫,不知道何以到现在还没有音讯。
莫非,他骗了朕?
所谓美酒,只是借口,实则为了掩盖其强买强卖、欺压良善的行径?
想到这,楚皇的脸色不由沉了下来。
淑妃和华妃心思细腻,看见这一幕,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尤其是淑妃,脸色有些发白。
犹豫了许久,才道:“陛下,可是这书里有什么不当之处?”
楚皇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淑妃又道:“若陛下不喜此书,臣妾这就将此书烧了,以后绝不再看。”
楚皇抬眸,看了她一眼,笑道:“好好的书,烧了做什么,朕方才是在想其他事情,与你们,也与此书无关。”
淑妃和华妃听见这话,都松了口气。
这后三卷,她们还没看呢。
就这么烧了......总觉得有些可惜。
............
片刻之后,楚皇走出宫殿,回到暖阁的时候,回头看着刘成,问道:“方休那小子,最近在做什么?”
自从上次殿前问策,陛下便对安平伯子格外关注,时不时,便要问上一问。
因此,刘成对他的行踪也是格外上心。
一听陛下问话,立刻回道:“方中郎将,前些天似乎开了一间书坊,名为竹轩斋。”
第五十七章 不能为官的病
“书坊?”
楚皇面色古怪。
听说这小子不学无术,怕是都没完整的读过几本书,如何能开书坊?
莫不是又和卖酒一样的路数,仗着安平伯府,强抢生意,中饱私囊?
想到这,楚皇的脸色沉了下来,过了许久,才释然般叹了口气。
茶马互市、改土归流乃安国之策,献出此策本身便是莫大的功劳,这些事情与之相比,反而算不上什么。
罢了罢了,既然他要折腾,就随他吧。
等他入值以后,能收敛些,本本分分的,朕......便安心了。
刘成站在楚皇身后,忽然说道:“陛下,方中郎将方才还差人送来了一壶美酒。”
“哦,在哪?”
楚皇微微一怔,问道。
刘成从袖口取出一壶酒,双手呈上。
楚皇只看了一眼,便道:“酌酒。”
刘成忙不迭将酒开封。
随即,一阵浓浓的酒香铺面而来。
清澈透明,浓烈醇厚。
楚皇先是眼前一亮,随后似乎想到了什么,表情变化,诧异道:“此酒倒与嫣儿献上的美酒极其相似。”
刘成默不作声。
其实刚才验酒之时,他便发现,此酒与前些日子公主殿下送来的酒,味道完全相同。
再结合之前公主殿下出宫时的事迹,几乎可以确定,此酒就是之前被陛下称赞为琼浆玉液的美酒!
楚皇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苍老的脸上浮现一抹诧异之色,喃喃道:“味道竟也如此相似......”
微微愣神,楚皇立刻反应过来,面露笑容,说道:“此酒乃琼浆玉液,一杯十两银子,确实不贵,方休那小子,倒没有骗朕。”
楚皇高兴,不仅仅因为以后可以经常喝到此等美酒,更因为方休得以自清。
品德,乃是他极其看重的品质。
有德而无才,还可勉强仍用,有才而无德,除非是王佐之大才,楚皇皆是不屑一顾。
虽然这件事情并不能说明,方休是一个有德之人。
可最起码证明了,此子......并不像坊间传言那般不堪。
想到大楚江山未来又多出一位可造之才,且是一向忠心的勋贵之后。
楚皇心情大好,端起酒杯,猛灌了一口,不由连声赞叹:“甚好,甚好,哈哈哈!”
............
不同于楚皇的好心情,安平伯府内,方休一脸郁闷。
明天,便是自己入宫当值的日子。
要上班了,不开心......
前世,假期结束之后,上学的学生们通常会患上一种病态表现,一般为失眠、嗜睡、头晕、恶心、腹痛等等等......
心理学家们称之为“开学综合症”,又叫“开学恐惧症”。
方休觉得自己就患了这么一种病,“为官综合症”,或者叫“为官恐惧症”。
总而言之,不能为官,更不能入宫当值,要不然便头晕、恶心、腹痛。
改天有机会得找皇帝说道说道,自己是有病的人,不仅有脑疾,还有为官恐惧症,让他将自己这个中郎将撤掉,另派他人。
只是......楚皇虽然仁厚,却也不是傻子,这样说,会不会让他怀疑?
方休坐在院子的石凳上,一个人喝着闷酒,想着此事的可行性。
俗语有云:酒壮怂人胆。
虽然方休不是怂人,但胆子却的确壮了几分。
三杯酒下肚,便做出了决定。
面圣!
要告诉皇帝,我有病,不能当官的病!
............
养心殿,暖阁。
楚皇看着面前的方休,不动声色,问道:“何事?”
方休站正身体,端端正正的朝楚皇行了一礼,才道:“臣恳请陛下收回旨意。”
旨意?
楚皇先是一怔,随即脸上浮现一抹怒容。
君子一言,尚且驷马难追,更何况朕贵为天子,旨意既已发出,何以收回,又如何能收回。
即便收回,也不是你一个尚未及冠的小子,在殿前发两句牢骚,说收回便收回的!
更何况,朕怎么不记得对你下过什么旨意?
方休见楚皇脸色不对,情知自己说错了话,本想改正,可转念一想。
老子患了脑疾,不正常才是正常,若如常人一般,如何能体现出自己有病?
于是,继续道:“陛下恩宠,敕臣为中郎将,臣感激涕零。
可......臣从小便有顽疾,每每想到做官之事,便会卧床不起,大病一场。
本以为长大之后,稍稍缓解,却没想到,前些日子,臣领旨之后,竟头晕腹痛,卧床几不能起。
臣实在无奈,才入宫面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楚皇见他说的情真意切,微微一怔,这是什么顽疾?
这世上,还有“不能为官”的病吗?
楚皇自然是不懂得什么叫“懒癌晚期”。
这全天下,无论文武百官,还是后宫妃子,也从来没有人这么一本正经的和他胡说八道过。
心中兀自还在怀疑,难道这真是自己从未听过的奇症?
“不能为官的病?”
楚皇的怒容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则是古怪之色,似乎陷入了沉思中。
至于站立在旁边侍奉的大太监刘成,脸色则开始有些发黑了。
这安平伯子,分明是不愿入宫当值,偏偏编造出这什么“不能为官的顽疾”来搪塞陛下。
而陛下,竟还半信半疑!
这......
若是此刻陛下没有在场,纵然此子为勋贵子弟,他也早忍不住拆穿了。
可......若自己此刻拆穿,岂不显得陛下眼拙,于是只好憋在心里,一直到脸都红了。
“罢了罢了,既然身体有疾,那这些日子便先好好休养,入宫当值一事,先不着急。”
片刻之后,楚皇摇了摇头,有些叹息地说道。
此子患有脑疾,刘成曾经与朕说过。
而且,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前朝不还有一名为范进的书生,中举之后,竟变的神情恍惚,到后来更是疯癫起来。
想来,两者之病同源同理。
也许酒饮多了,楚皇竟有些恍惚,下意识地相信了方休的话。
听见楚皇这么说,方休微微一怔。
这种鬼话,皇帝居然真的信了?
此刻,他的心里不由的微微的涌出一丝内疚。
欺骗这么一位仁厚之君,还真有些于心难安……
第五十八章 偶遇
方休离开后,楚皇脸上仍有惊异之色,自言自语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世上竟还有不能为官的病。”
刘成脸憋得通红,犹豫了许久,还是没能忍住,小声道:“陛下可曾想过,安平伯子只是不愿入宫当值,才编造出这不能为官的顽疾......”
听见这话,楚皇一下子反应过来。
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他,竟猛地一拍桌子,怒道:“这小子,竟敢骗朕!”
堂堂天子,竟被一个尚未及冠的小子这般搪塞。
楚皇怒发冲冠,几乎恨不得将方休捉回来,悬在这暖阁的房梁之上,吊起来打。
愤怒之中,又夹杂这一些恨铁不成钢的情绪。
羽林卫左中郎将,若没有军功,朝中许多勋贵子弟穷其一生,也不一定能做到这个位置。
此子仅仅校阅第一,朕便委以重任,本以为他会感恩戴德,在军中勤勤恳恳以回报自己。
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
简直是不思进取,自甘堕落!
又猛地灌了一口酒,喉咙如被烈火灼烧,让他的情绪略微平复了些。
刘成站在一旁,身子瑟瑟发抖。
陪在陛下身边数十年,他还是第一次见陛下如此震怒。
这次,那安平伯子怕是凶多吉少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刘成心也越忐忑不安,许久,才听到耳边传来一道声音:“命御医去安平伯府为方休诊病,若真有顽疾,便好生诊治,若没有......”
楚皇顿了顿,道:“更要好生诊治!”
“是,陛下。”
刘成心中诧异。
本以为接下来会是狂风骤雨,却没想到竟是这般处置。
命御医诊治?
看来,陛下对这安平伯子还真是厚爱啊......
............
从宫中出来,时间还早。
待在府里这么多天,有些无聊,方休吩咐了白小纯一声,便自己一个人去了城南。
正午时分,正是春风楼最热闹的时候,无数酒徒闻着酒味便寻了过来。
虽然已经在郊外盖了厂房,加大生产,一醉方休还是有些供不应求。
才不到半个时辰,春风楼里,刚刚送来的一醉方休就又卖光了。
即便忙碌,春风楼掌柜依旧一眼看见人群中的方休,如见了亲爹般,无比热情的迎了上来。
躬身,谄媚道:“少爷,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方休一脸黑线。
自己尚未及冠,放在前世,那也是青少年,顶多算个青年,怎么在他嘴里就成了老人家了......
“我路过这里,歇息歇息,你不用管我,去忙你自己的。”
方休摆了摆手,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
那掌柜还想说些什么,见此,生怕惹得少爷厌烦,于是,只行了个礼,便又去忙活了。
方休一个人坐在桌上,看着大堂内人流涌动,颇有些欣慰。
如今,一醉方休的招牌已经响遍整个京师。
仅仅一个月,原先欠宝乐坊的银子已还了不少,这还不算上城南的几间铺子。
若将方休现有的资产折算成银子,这个月,至少净赚了一万两银子!
只要能保持这个势头,不出十年,京师首富的位置便要腾出来,让方休坐上去了。
方休坐了一会,面前的桌子便被各种山珍海味摆满。
身边还有个俊俏的小姑娘时刻侍奉着。
“哎......”
他不由叹了口气。
春风楼这个新掌柜,他还是很满意的,精明、能干,唯一的缺点就是有些太殷勤了。
斟酒,饮了一杯。
方休这才想起,自己来城南的正事,书坊。
书坊那边,还没去看过,怎么就坐在这里享受起来了。
真是堕落。
只饮了一口酒,桌上的珍馐一下没动,方休便起身,要往外走。
刚刚走到门口,竟迎面撞上一个熟人。
夏忆雪站在店门口,美目扫了一眼方休,便不再理会,而是看向前柜的酒坛,说道:“一杯一醉方休。”
声音清冷,却有种说不出的味道,悦耳动人。
一个小厮忙不迭上前招呼,听见这话,面露苦色:“这位客官,实在抱歉,本店的一醉方休今日又售完了,还请您明天再来一次。”
好似过意不去,小厮说完之后,躬身行了一礼,又道:“实在实在抱歉......”
夏忆雪也不在意,只摆了摆手,便往门外走。
方休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听这小厮的意思,夏忆雪好像来了不止一次,而且之前也都没买到酒。
鬼使神差,他开口道:“夏捕头!”
夏忆雪停住脚步,回头看向方休,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
方休想了想,问道:“夏捕头,可否赏脸,一起小酌两杯?”
夏忆雪越过方休,看向他身后。
桌子上摆着一壶酒,旁边是一盏酒杯。
酒杯之中,清澈透明,分明是她来了几次都没能品尝到的美酒——一醉方休。
夏忆雪看了看酒杯,又看了看方休,终于点头。
片刻之后,酒桌上,方休看着夏忆雪,脸上不由浮现几条黑线。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亲眼看着夏忆雪是怎么一杯又一杯的灌酒。
一直到俏脸升起两坨晕红,眼神变得迷离,才停下来。
也不知道她是什么酒量,那种浓度的酒,即便如吴毅那样的好酒之徒,都是一杯就倒。
一壶下去,她居然还能好好的坐着......
“谢谢。”
从头到尾,夏忆雪只在起身要离开的时候,说了这么一句话。
方休脸不由抽了抽。
自己真是脑抽了,才想起来要请她喝酒。
“没事,这春风楼是方家的产业,夏捕头下次要来,报我方休的名字即可。”
不管怎么说,夏忆雪也是京都府捕头,英国公的长女,只付出一些酒钱,便能取得她的好感,总还是划算的。
夏忆雪听见这话,却罕见的流露出犹豫之色,良久,才道:“下次,我请你。”
方休有些失望。
这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这次自己请她喝酒,她下次再还回来,两不相欠。
看来,众纨绔口中的‘夏大魔头’绝不是浪得虚名,若能轻易被酒收买,还叫什么魔头啊......
第五十九章 竹轩斋
不管怎么说,方休对于这种有信念的人还是十分尊重的。
堂堂英国公的长女,想要什么不都是唾手可得。
明明可以藏在深闺,做她的世家大小姐,却跑到京都府衙,做一个小小的八品捕头。
若非有崇高的理想、坚定的信念和高强的武艺,又如何能让京师无数纨绔闻而色变,称呼其为魔头?
方休目送夏忆雪走出春风楼,自己也起身,向隔壁书坊走去。
书坊的名字为竹轩斋,竹轩的意思乃是用竹子建造的房屋。
竹轩斋虽不是用竹子建造,周围却养了许多雅竹,很有文人气息。
苏轼曾说: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竹轩斋虽有竹,刊印的内容却并不雅,只有一本通俗话本《西厢记》。
可就这一本《西厢记》,还只刊印了前三卷,且没有发售,只是在隔壁春风楼做了宣传。
前一百名购买《西厢记》者,可以凭借此书在春风楼领取一杯一醉方休。
一本书不过五十文钱,只要抢到,便可以得到一杯十两银子的美酒。
这种买卖,便是傻子,也知道划算极了。
因此,竹轩斋门口,时常会有一些喝的醉醺醺的酒徒来回晃悠,似乎在看,这《西厢记》何时发售。
方休来时,便看见了两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蹲在竹轩斋的门口,时不时的抬头往里张望着。
绕过他们,走入竹轩斋正堂,一眼便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前春风楼掌柜,吕四。
吕四原先正捧着《西厢记》的原稿,细细读着,抬头,看见方休,忙不迭迎了上去。
“少爷,您来了。”
吕四站在方休面前,躬身,行了一礼。
方休摆了摆手,问道:“《西厢记》印多少本了?”
吕四看向身后忙活的伙计,想了想,回道:“禀少爷,至少一千本。”
方休眉头微微一皱,说道:“太少,明天再招些伙计,争取在清明之前,印出一万本。”
“是,少爷......”
吕四应了一声,随即,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方休看了他一眼,道:“想说什么便说吧。”
吕四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道:“少爷,这本《西厢记》,小的看过了,所讲的不过是一些男女之事,在小的看来,再普通不过,未必能在京师大卖。
若书印了,却卖不出去,屯在竹轩斋,岂不是做了亏本的生意......”
方休坐下,抿了口茶,淡淡地道:“竹轩斋只负责刊印,剩下的事情,本少爷解决。”
听方休这么说,吕四虽对《西厢记》不甚看好,却还是乖乖应了一声是。
当初老爷刚离府时,少爷要卖了祖产,他作为诸多管事之一,也是哭天喊地,觉得天都要塌了。
可两个月过去了,这祖产非但被收了回来,凭借城南这几处宅子和一醉方休,竟还赚了不少。
在此期间,少爷还参加了校阅,斩获头名,被陛下御笔亲封为将军。
这一切,方府的管事们都看在眼里。
虽然,外面还都盛传,方府这位是败家子,人间渣滓。
他们心里却明白,少爷......那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
此刻,吕四便下意识地选择了相信少爷,回道:“小的这就贴告示,招伙计!一定在清明之前,印出一万本《西厢记》。”
方休点了点头,风轻云淡地道:“本少爷知道,当初让你离开春风楼,你心里多有不满......”
吕四吓了一跳,忙道:“小的对少爷,那是忠心耿耿,天地可鉴,绝没有哪怕一丁点的不满。”
方休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本少爷让你来执掌竹轩斋,是信得过你,看重你,因为这竹轩斋,在本少爷的心里,是远远比春风楼要更加重要的。
这天下的酒徒,确实不少,可十两一杯的酒,又有几人能消受得起?
这是在京师,多达官贵人,因此,这一醉方休才可大卖,离开京师,除了江南两道那等富庶之地,一醉方休又能卖出几何?
可这书......不一样!一本书少则几文银子,多则十几文,至多也不过百文,那是全天下都能消受得起的。
若是能打出招牌,进账的银子,一个小小的春风楼,又如何能比?
即便这《西厢记》不能大卖,以后还有《东厢记》、《南厢记》,总有一本,能打出招牌。
到时,你这个竹轩斋掌柜,岂不跟着水涨船高。
所以......要好好做,用心做,万万不可糊弄,本少爷的意思,你可明白了?”
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且从头到尾,将这竹轩斋前前后后的利益,分析的一清二楚,极其透彻。
吕四还沉浸在方休描述的美好画面中。
将竹轩斋开遍大江南北。
到时,全天下的读书人,乃至识字的人,手中捧得书,皆是竹轩斋所出。
那......该是怎样的光景!
一时之间,吕四有些痴了。
片刻之后,才猛地反应过来,端端正正的站好,朝方休行了一礼。
颤声道:“少爷的苦心,吕四明白,吕四一定不辜负少爷,好好用心,将竹轩斋发扬光大!”
眼眶中有热泪,强忍着才没有落下。
方休却不以为意,一口将茶饮尽。
起身,挥了挥手:“其中利益关系,本少爷已经说的很清楚,这竹轩斋成与不成,有一半在你......
多说无益,本少爷要回府了,你好好干吧。”
说完,迈步往门外走去。
吕四忙不迭上前相送,恭敬道:“小的恭送少爷!”
从竹轩斋走出,已是黄昏时分。
春风楼前人来人往,夕阳落在酒楼的角落,暗香浮动,稀薄的空气被染上一层素淡的温煦。
多少有些“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味道。
方休摆了摆手,便有一辆马车迎了上来。
车夫下车,躬身行礼,问道:“少爷,去哪?”
方休抬眸,看了一眼黄昏,摇了摇头,道:“回府。”
城南距离方府,不过一个时辰的路程。
期间,车马颠簸,让方休一阵头晕。
心道:改日定要让工匠打造出一辆不会颠簸的马车。
下了马车,却突然发现方府门前,竟站着足足一队亲军。
心里顿时一凉。
莫不是,皇帝醒悟过来,恼羞成怒,派人过来杀人灭口了?
第六十章 御医
方休强忍住拔腿就跑的冲动,抱着必死的决心,径直走入方府。
本以为会有亲军上前阻拦,却没想到那些全副武装的亲军只是目视前方,并没有任何动作。
刚迈入方府的大门,便看见白小纯守在门口,目光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微微一怔,似乎确认没有眼花,白小纯飞一般地冲到方休面前,哭道:“少爷,大事不好了!”
方休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出事了。
白小纯抹着眼泪,说道:“府里来了好多......”
他四处张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丘八,吃咱们的,喝咱们的,就是不走,少爷,他们要再呆下去,咱们方府非得被他们吃穷了不可!”
方休一头黑线。
感情你嘴里的‘大事不好’,就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老子可是在醉花楼,上一份菜,扔一份菜的纨绔败家子!
在乎这点东西?
方休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脚,怒道:“说正事!”
白小纯挨了踹,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委屈道:“少爷,这就是正事啊!”
方休脸上露出疑惑之色。
这些亲军不在亲军府或者宫里守备着,没事跑自己家里做什么?
似乎是看出了方休的疑惑,白小纯解释道:“张公公刚才传了旨意,说是陛下有命,派出一队羽林卫亲军常驻咱们方府,让他们守着......好教御医们安心为少爷您诊治。”
方休听了,更加疑惑:“御医?”
自己又没病,御医来做什么?
而且,即便自己有病,那也用不到御医,到街上随便拉两个郎中,不好吗?
太医署的御医,那是只有皇亲国戚们患了病,才用的上......
便是自己的爹......定远大将军病了,若非病入膏肓,也不可能获得御医诊治。
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羽林卫左中郎将,便连军功都不曾获得,何德何能劳烦御医出马?
莫非......有诈?
方休沉思了片刻,抬眸,看向白小纯,问道:“张公公呢?”
白小纯面露古怪之色,回道:“张公公传了旨意,见少爷您不在,便先行回宫去了。”
钦使传旨,竟没有见到接旨之人,便匆匆离开。
这......
方休同样面露古怪之色。
看来,前两次的经历,真的给这位张公公的心里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对了......”
听方休提起张公公,白小纯似乎想到了什么,从袖口取出一锭沉甸甸的银子,递给方休,说道:“这是张公公留下的银子,说是请您吃酒......”
方休接过银子,脸顿时沉了下来。
就这么一锭?
磕碜谁呢!
方休正准备发怒,又听白小纯道:“张公公说,剩下的银子,他没法带在身上,等以后有机会,一定亲自送到您的手上。”
听见这话,方休的心情才稍稍平复了些。
这还差不多。
回头看了眼守在门口的亲军,想了想,又问道:“宫里来的御医,现在什么地方?”
白小纯忙不迭回道:“他们在大堂候着少爷呢......”
他们?
来方府的御医竟然不止一个。
方休心中更加诧异,略作沉吟,说道:“走,去见见!”
............
方府正堂。
两名胡子花白的御医,端坐在太师椅上。
一旁,有方府的丫鬟端茶递水。
其中一名御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看向身旁那人,问道:“刘公以前可曾听说过这不能为官的顽疾?”
被称为刘公的御医,面露不屑之色,说道:“老夫行医数十年,各种疑难杂症,稀奇古怪的病例,见了不少,却从未听过有不能为官的顽疾,想来,只是那名为方休的小子,糊弄陛下罢了......”
另一名御医闻言,却陷入了沉思中,良久,才道:“陛下乃是仁厚之人,可......若是遇上了这种事情,也难免发怒。
偏偏陛下没有如此,反而派我等前来为其诊治,如果方休此子没有患病,岂不说明陛下......”
他说到这,便顿住了,没有继续。
刘姓御医却明白他要说什么。
若此子没有患病,便显得陛下眼拙,连这等小把戏都看不出来。
方休此子固然难逃严惩,可自己......也难免在陛下心中,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
因此,这方休是装病也好,真病也罢。
今日的结果只能有一个,有病!
而且……病得不轻!
两名御医互相对视了一眼,心中已有几分底气。
正在两人互相商讨,该如何诊病的时候,一个清秀的俊俏公子哥从门口走入。
两名御医立刻停了下来,看向那俊俏公子哥。
不得不说,方休此世真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即便是了解此人作风的人,第一眼见到他,也生不起丝毫厌恶之心。
这……便是长得好的好处。
两名御医甚至有些怀疑,眼前这个翩翩少年,真是百姓口中那个不学无术、横行霸道,且患了失心疯的纨绔败家子吗?
方休一进正堂,便看见太师椅上坐着两位胡子灰白的老者。
不用问,这两人定然便是皇帝派来为自己诊病的御医。
走到两位御医身前,方休恭敬地行了一礼,道:“学生方休,见过两位先生。”
竟......这般彬彬有礼?
两位御医下意识地互相对视了一眼,都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惊异之色。
此刻,他们竟然有些过意不去。
孩子,不要怪老夫,老夫也是迫不得已啊......
被称为刘老的御医,暗自叹了口气,说道:“老夫乃是太医署博士,奉陛下之命,前来为你诊病。”
方休又恭敬地行了一礼:“学生谢过两位先生。”
刘博士点了点头,看着方休,问道:“老夫听说,你患了一种不能为官的顽疾,可属实?”
方休毫不犹豫地道:“学生不敢欺瞒陛下,也不敢欺瞒两位先生,这不能为官的顽疾,学生年幼时,便已存在。”
刘博士想了想,继续问道:“有何症状?”
方休道:“头晕,腹痛,痛到极致时,卧床而不能起。”
他说这话时,面不改色,且十分流利,仿佛演练过无数遍一般。
见他表情不似作伪,两位御医互相对视了一眼。
心道:这世上难道真存在不能为官的顽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