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2. 荣誉决斗
“卡拉西斯在哪里？为什么你拿着他的剑？”
卡拉西斯的长剑，骑士长看一眼就认得。这个老小子从来不拿盾牌，一天到晚嚷嚷以攻代守，一柄长剑横行霸道，一言不合就决斗，不晓得杀了多少骑士。还有那个老生常谈的关于自己老师的故事，讲了许多年。
“为少主送葬那一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虽然他曾经说过要去远方游历，但不辞而别不是他的风格。”
克莱蒙德讨厌这个家伙是真的，但卡拉西斯是他最重要的朋友，像卡拉西斯那种把荣誉看得比生命还珍贵的人，绝对不会离弃自己的剑。
“他去哪了？”
“他已经躺在墓园里长眠了。愿逝者安息。”
“你杀了他！”
希林沉吟半晌。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的。
“他用他的命，换了我的命。这是他的愿望。”
“你不配！”
克莱蒙德的话语很激动。他脸都涨红了，抓着希林的衣领低声说：“你这个吸血鬼！我们都见到你如何杀死无辜的人，喝他们的鲜血！”
“大人，恕我直言，我是什么，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希林皱着眉头。
“你利用我伪装成少主的样子，又许诺在战场上让我喝到足够的鲜血，最后为了掩盖事实还谋杀我！这件事上，你并没有一丁点高尚之处。”
希林推开骑士长，坦言道：“老师临死的时候，拜托我不要恨你。我已经答应他了。对于过往的事情，我都不再记恨。”
“哼，那你又回来做什么！”
“我这一次陪同主教大人来到城堡，是请你兑现一句诺言。”希林请主教大人站在自己身后，“出征前你应允我，回来后会承认我见习骑士的身份。这份工作履历对我而言很重要，你不容留我没关系，将来我还要去别处当骑士。”
“所以请你……”
“做梦！”
希林不意外克莱蒙德这么说。幸好今天有主教大人给他撑腰，否则少年想哭都找不着地方。
“你不同意我们可以决斗。堂堂帕兰卡斯堡的骑士长，最好不要连个随从都打不过！”
希林独自站出来，长剑点指克莱蒙德的眉头。分明是挑衅。
“您也一把年纪了，平日里都躲在亲兵卫队的身后，就这么怕真实水平遭人嘲笑吗？”
这么讲话骑士长当然被惹火了。他今天本来就窝着火，令他愤怒的事情叠加在一起，克莱蒙德已经发怒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小子，你想怎么样！现在就死吗！”克莱蒙德咆哮道。
“克莱蒙德大人，如果不是我信任你、尊重你，根本不会给你暗下毒手的机会。当然我也怕你死在这了，到时候没人给我主持升职仪式。”
安塞尔听了哈哈大笑一阵。
“希林你个小家伙，想不到有时候嘴巴也很毒的嘛！”
希林一抹鼻子。
“那是。”
二人嘿嘿一阵嬉笑。想到以后不在城堡供职，就不需要对克莱蒙德表现出任何尊重，希林当然放开了讲话。
骑士长今天好歹还穿了身轻便的棉夹。所谓棉甲，说白了就是棉袄。因为有厚度，可以一定程度上防劈砍。希林么，大冬天就穿了件单薄的僧袍。他不是人，也不怕冷。
“喂，秃子。单挑你可不能占小孩子的便宜啊！”安塞尔大声吆喝起来，“不穿你的乌龟壳，敢和希林单挑么？”
克莱蒙德已经气得讲不出话了，指着他们二人，“……等着。”然后硬是把身上穿的棉甲给脱了，两名徒弟立即跑来帮忙，忙了半天。他扯下腰带，光着膀子过来。
“小鬼，别让人家说我欺负你。”
骑士长一手持剑一手持盾，话不多说冲上来。周围的人全都让开，就看见他们两个铿铿锵锵地打起来。
克莱蒙德一路压倒性的猛攻，绝对是几年来最卖力的一次搏斗，一点都没有放水。骑士剑的寒光从四面八方飞来，以他所能及的最快速度、最强力道亲手奉上。
希林的身型比这位大叔小了一圈，力道可想而知，一路都在后退。昔日老师讲的什么缠斗什么控制敌人的攻击全都成了废话，他就是被对方逼着退、逼着防御。
安塞尔看了一阵笑不出来了，捂着脸打算等一会给希林收尸。
旁人没法准确地看清楚哪一剑落在什么地方，毕竟二人头上也没有血条是不是。他们自己倒是看得清楚，克莱蒙德几番强攻希林都是勉强挡住的。
希林唯一的优势就是手里长剑的剑刃比骑士长的剑刃长了三寸。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嘛。卡拉西斯这人仗着自己剑术天下第二（老师才是第一），从来不屑于用盾。凭着双手长剑以攻代守。
可惜希林没他那么好的本事。从头到尾只记得老师的一句话：“不要怕！”
少年找到一个非常合适的时机，迎着对方的剑锋攻上来，而克莱蒙德老道的用剑，也丝毫没有避让。
一道血光飞出去，双方站定位置，暂时停止了搏斗。
希林的右手小臂从手腕到胳膊肘被对方划出一道口子。人类的身躯如此脆弱，当场皮开肉绽白骨可见。
他疼得连剑都握不住了，当啷啷长剑落地。
“哼，懦夫！”克莱蒙德不屑地嘲讽。他的剑还握在手心。无论什么样的伤痛，只要这条命还在，剑是绝对不会离手的。
他左边的眼眶上豁开一条口子，鲜血模糊了视线，一半脸上都是血。
骑士长冷笑着，这样的互伤，胜负已出。他再稍微动动手腕，就能割断对方的喉咙，再送吸血鬼下一次地狱。
“这就是所谓的，心怀仁慈。”希林从容地说。他疼到牙齿打颤。微微抬起受伤的手臂。身边的恶魔正在飞针走线，细心地缝合伤口。旁人看不到恶魔，只看到神迹。
“那伤口正在缓慢地愈合！”有人惊呼。
安塞尔提着锤子过来，挡在二人之间。克莱蒙德再想做什么，还要过他这一关。
希林轻蔑地笑着。方才的一瞬间，他犹豫了。少年举着长剑，手腕与胳膊成一条直线，剑锋刚好够到骑士长的眼睛。但是他手下留情，只送了一条皮外伤给对手。
“胜负你心里没数么？”少年问道。
克莱蒙德沉默了一阵。
“命也不要了，这样的做派果然跟他是一路。”
这算是认可吗？大概是吧。
克莱蒙德从侍从手里接过手帕，按住伤口。决斗算是告于段落。
“他死了，尸体在哪？”
“在墓园，有一个废弃的墓室，外面摆着我先给他的玫瑰花。”
希林还想解释具体的位置。克莱蒙德示意他收声。“行，我知道了。”
局面僵持的时候，有人终于按捺不住下来解围。
“夫人驾到——！”楼梯口的仆人高喊。原来方才纳特一见要打架，立即跑去领主夫人那里报信了。他胆小，最怕见血。回来以后也不敢靠近希林他们。
骑士们听到是女主人来了，纷纷观望骑士长的态度。这段时间，城堡里的关系有些微妙。奥罗拉夫人的一己之力，越发难以控制如此数量众多的骑士。
尤其是领主老爷重病的消息逐渐散播开来以后。城堡现在没有合适的继承人，前途更加迷茫。人们纷纷猜测骑士长会率领众人哗变。此事一直盛传，哪怕有一丁点苗头都会演变成真正的流血冲突。克莱蒙德本人自诩为正值的骑士。他勉强向夫人致敬，众人才纷纷跟随。
安塞尔却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丝毫没有敬意。他仗着自己是夫人的小相好，嚣张得不得了。又何况，夫人现在害怕骑士长，唯一能抗衡骑士长的人就是安塞尔。
夫人也知道，眼下拿这两个刺头都没办法。她很聪明的将话题转向另一个人。
“贵客到访，小妇人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大家才想起一旁揣着手观战许久的弗拉维大人。弗拉维现在没有自己的教堂，但他的名号仍然是主教，这是代表他学识和地位的身份，由帝国大教堂颁发的，因此他仍然值得所有人尊敬。
365. 置办行头
宴饮持续到深夜。那些武夫吃喝起来都没个分寸。奥罗拉夫人又在小会议室单独宴请了弗拉维一次，喝点茶，吃了些点心。弗拉维大人也是个斯文的人，这些玩意比较适合他。再晚一点，夫人命人安排了客人的住宿，便回去休息了。
接近黎明的时候，纳特捧着金币回客房休息。尽管城堡戒备森严，为了防止意外，他还是紧盯着大家的钱。走到楼梯拐角的时候肥肥吓了一跳——只见安塞尔像个游魂一样出现在暗处。他喝了很多酒，一身臭味。
“把钱给我。”
“抢劫？”
纳特已经决心誓死保卫大家共同的财产了，没想到希林从那家伙背后冒出来。
“请把我的那部分工钱给我吧。我需要置办些行头。”少年和颜悦色地说。
“这个时候你们去置办行头？”纳特点指着安塞尔，“这个人声名在外，是个酒鬼跟赌鬼，你的工资绝不可以给他！你要买什么我跟你去。”
纳特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在他看来希林绝对是被安塞尔挟持了。可惜他胆子小，见着安塞尔举起锤子，也怕了。被他威胁之后还是乖乖交出了袋子中的二十块金币。
肥肥唯一能做的，就是跟在后面持续警告希林，当心这个家伙。
“请放心吧，他是我的朋友。”
说完两个人勾肩搭背地离开。
“你瞧，我们这么多钱，能去红伶馆逍遥好一阵啦！”
“不行！你带我去定做一套衣服！”希林踢他一脚。
“行吧……”安塞尔抓抓头，“可是这个点人家也不开门啊。”
“我知道一家店，无论什么时候都开门。他们那里能做全城最精细的手工裁剪。”
结果成了希林带路，他们去了那一家隐蔽的裁缝店。四块金币可以横着定衣服了，里里外外一套。安塞尔非要按照自己的审美帮希林挑选式样，最后选定一套墨绿色的外套，天鹅绒的面料。
“相信我，这个颜色特别配你的发色和眼眸。”
随后又挑选了深红色的裤子。那个年代的人都特别喜欢鲜艳的颜色。
老夫妇曾经测量过希林的身材，按理说他这个年纪的孩子一年一个样。可是对比一下没有任何变化，还能按照先前的样板缝制。原来他们有个小本子，记录着每一位客人的数据。
“这可是万事通老大推荐给我的店，果然很棒吧！”希林自豪地说。至于万事通是谁，恐怕安塞尔早都忘了吧。
提起这个，希林又想起万事通那身衣服，可谓衣衫褴褛了。丧失生命以后，几番重伤，肉体固然恢复了，衣服并没有啊。越来越破败不堪。
“老板，我还要定一套衣服。”希林从小板凳上下来，穿好自己的僧袍。“他的尺寸你们有的，就是那位万事通老大。”
“哦，那个人啊，很久没有看到了。”老裁缝打个哈哈。
“嗯，给他做一套，就跟他身上穿的那套一模一样的。四块金币够吗？”
“衣服的话四块金币够了。”老裁缝翻出相应的记录。“他那身皮甲是专门找皮匠做的，少说也要四十块金币，我们这里可做不来。”
希林听了一阵汗颜：“这么一个仆人啊，真是养不起。先给他做身衣服吧。”
“那么说好了，一套我的衣服，一套他的，钱今天付给你。过几天他会来替我取的。”希林让安塞尔放下八枚金币。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划破手指放了一滴血在案台上。
这样自己的仆人就能循着气息找来。
告别了老裁缝夫妇，天色也大亮了。靠着老裁缝的指点，他们轻松找到了皮匠铺。
在裁缝铺的斜对面，二层楼的上面，也是一家拥挤破旧的铺面，墙上挂满了各种皮料和半成品。里面点着一只蜡烛，老板在那缝制皮具。只要老板醒着，这里就营业。
和老板说明来意，希林想定做一个剑鞘。
“价钱便宜，又要质量说得过去，这一种，十二枚金币。”老板抬起头，指着身后的一件半成品说。
这个样式跟希林喜欢的不太一样，总觉得有点粗糙。也可能因为是新的吧？希林纠结了一阵。身上带的长剑有个不错的剑鞘，精致又细腻，尽管有些年头了，看着还是那么漂亮。
见他犹豫了，老板有些不耐烦。
“你给这把剑定制剑鞘吗？”
“不是的，是另一把。”少年连忙摇头。
“那剑在哪里呢？剑鞘都是量身定制的，你总要给我剑我才能做啊！”
希林犹豫了片刻：“剑我没有带在身上，晚一点给你送来。”
“小伙子，我跟你说，在我这里定做皮具，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我的手艺是全城最好的，因为得罪了权贵才被行会除名的。你在我这里定做，一半工钱一半料钱，用的都是最好的。”
尽管万事通老大的皮甲也是这里定做的，少年还是有点不情愿出手。他看看安塞尔寻求建议。安塞尔瞥了一样墙上乱七八糟的玩意，嘴巴一横：“你没看上，那就算了。我们再去找。这么大一座城，害怕找不到心仪的工匠么！”说着拉着少年离开。老板一见生意没了，没少骂骂咧咧。
安塞尔低声对希林说：“没听他说行会嘛，城堡的贵族定做东西，都用的行会里最好的师傅。那个老师傅我认识，价钱公道，比江湖上烂人好多了。”
不过老师傅这会在睡觉呢，下午我们去找他。
希林也点头。而且他突然有个不错的想法，自己能提供材料给师傅嘛？如果能把无尽地狱的龙皮图纸搞来一张，岂不是能做剑鞘的……想到这里他都迫不及待去见行会老师傅了。正要返回城堡，安塞尔拉住他，指着对面的街市。
“诶，那个地方你很久没去了吧？临走前我们再去喝一杯？”
希林顺着方向望去。哎嘛怎么是那里！这家伙怎么死性不改又要去那里！不是都被老板娘赶出来过嘛！
不是别处，正是红伶馆。
“走呀，我们去最后一次。”安塞尔硬是拖着他去。
“不行，我那些钱还要用来买重要的装备，你别乱花！”
“不花你的钱，花我的，好嘛？我请客。你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以后都见不到面。最后一杯酒都不陪我喝嘛！”
希林很不情愿地回来红伶馆门前。什么最后一杯酒，安塞尔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喝酒的啊！
336. 幻境 重游天际
半梦半醒的时候，有清爽的风时时送来。空气中夹杂灰烬与尘埃的味道。希林听到“吱吱”、“咕咕”这样的声音穿梭在身边。这样舒适的梦令他回忆起某处久违的地方。
他缓缓睁开眼，果然是那里！
天空中的灰烬波澜壮阔，一层望不到边际的云墙犹如静止的海浪。这里的天空，说不出有多么广阔。巨大的苍白色太阳浮在云层之上，眼前尽是一番人间不曾有的美景。
无数毛猴紧张地忙碌着。它们运送着石砖，穿梭于希林身边。石砖有一丈见方，下方滚着原木滑动。毛猴娇小的个头也就两尺的身高，真不知是怎么搬运巨石的。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长鸣。紧接着伴随巨大的声响，又一块石砖落地。希林循声望去，看到毛猴驾驶着巨型羽龙运送石砖。
“原来是这样……真有趣。”
看这些小东西搬石砖，就好像看蚂蚁搬家一样有趣。希林乐呵呵地看，尘世间的烦恼全部离自己远去。这时又一阵夹杂尘埃的风吹过来。
他好像又听到“吱吱吱”的声音。这一次，却像是毛猴的惨叫。少年有些怕了。他勉强坐起身。脖子上的伤口有说不出的滋味。他自己也不放心：动作大了，头会不会掉？但他也担心潜在的危险。有毛猴遭遇不测了吗？
少年不敢扭头，而是整个人转身查看。他身上没有任何武器。卡拉西斯的剑无法来到这梦境里。
一看才知道，是这样哭笑不得的一幕。茉莉跪在地上，正啃食着香甜的毛猴。毛猴那种戴面具的脑袋，被她随手扔下山崖。希林很生气，又无奈。
茉莉也是恶魔，需要食用低等恶魔果腹。这是它们的生态，自己不应该干涉。可是这些毛猴，明明都在工作啊！这不是捣乱嘛！
被扔下去的毛猴脑袋“吱吱”两声消失在云雾里。大概落在地面，又会成为一颗植物，结出新的毛猴吧。
“茉莉……”希林轻声呼唤。
茉莉听到他的声音，先是愣住，随即丢下手中的毛猴，兴高采烈地扑来。她身上无数细碎的金饰伴随着她的步伐清脆碰撞。微风吹着她的长发宛若一朵摇曳的茉莉。
可是她什么都不说，只是眯着眼睛笑，弯下腰扑进希林的怀里。
“对哦，你好像从不讲话……”
她比希林高一个头，有一双深海一样的眼睛。她应该原本是个绝色的美人吧！希林总是记得见到面具下面的那一瞬间。是谁对茉莉做了那么残忍的事情……？
茉莉轻轻拉着希林的手。她注意到他脖子上的伤口，轻轻地抚摸，神色间流露着悲伤。
希林注意到非常严重的一件事，茉莉的喉咙下面，锁链延长向无穷远的地方。他轻轻拽一拽锁链，茉莉就会表现出痛苦。
“你的锁链始终连着那把宝剑，一直到人间？简直不可思议！”
茉莉点头。
“撒耶坦还说这宝剑无论怎么召唤都没关系，怎么可能啊！果然和我料想的一样，这宝剑飞得再远也连接着茉莉的痛苦。”
希林不禁感到万分抱歉，为了解自己一时的燃眉之急，茉莉要忍受多久的痛苦？而且他被这宝剑的原理搞得晕头转向，为什么自己可以在梦里见到茉莉，却不能在梦里将宝剑还给她？
二人又亲昵片刻，茉莉低下头，咬了自己的手腕。
“要做什么？”
她将带着血的手腕伸到希林嘴边。希林明白她的意思了。自己现在虚弱，必须要补充新的生命力。茉莉的血是鲜红色的，与人类一致。他小心地舔舐，品尝到一种类似于水果汁液一样香甜的味道。茉莉是恶魔。恶魔的血，对于希林来说就是这种口感。
茉莉这么美，他都有些舍不得咬。不知道该喝多少合适。希林想要推开，对方又硬是塞给他。
当初与撒耶坦签订契约，也是喝了对方的血。随意喝一个恶魔的血，会不会……他偷看茉莉一眼。对方的眼里只有温柔的关切。
希林最后推开她的手。自己恢复得还算不错，每一滴新的血液注入，都会感受到更加充沛的力量。
“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我们去兜风好吗？”
他扯一块衣襟包扎茉莉的手腕，拉着她走到悬崖。
希林还想看一看这里的风景。对着天空吹响唿哨。一望无际的天空，声音传得高远，甚至比无尽的荒原还要广阔。不多时，云层中一条羽龙探出头来。羽龙长啸一声作为回应，跃出云层朝他们的方向飞来。
它的羽毛在昏暗的日光下闪烁着蓝绿色的反光。
羽龙抖动翅膀，绕着二人走动。它的脖子上还挂着撒耶坦送他的鞍鞯，当初希林亲手套的。经历这些时日，鞍鞯磨损得非常严重。头上那一团云雾中的环境，一定非常恶劣吧。
“我们先兜一圈吧。走，茉莉！”
二人爬上羽龙的背，希林小心地帮她整理锁链。
“走，我们绕一圈。”
羽龙迅速领会了他的意思。带着二人走向悬崖边缘，俯冲而下，借着气流又腾空而起。许久没有飞行，希林又有那么一点恐高。羽龙掉头飞向平台之后，他的感觉好多了。这样乘风而起的感受，习惯就好。
低头看下去，毛猴们究竟在忙着做什么啊？
环形山内倒塌的山尖，正在被成群的毛猴们加工成方砖。远处看去，它们就像一团团霉菌。许多等待加工的石块散落在地上。而加工完毕的那些，有专门的羽龙送上山顶平台。
羽龙的毛色分为许多不同的种类，胯下的这只羽毛华丽耀眼，身型小巧迅猛，应该是猛禽一样的类型；那些搬运巨石的羽龙，就更加类似于牛马，身型巨大，背上有棕黄色的绒毛。
饶了一圈，希林终于弄明白这些毛猴在忙什么了。它们用无数巨石铺平了山顶的裂隙，这是一座建筑的地基！
但这要多大的建筑啊……这样的山顶，已经远远大于埃塞斯城了。如果真的建成，将是怎样的奇迹！
二人又兜兜转转片刻，羽龙的身子下探，飞至山腰。希林又有了新的发现。山腰还有一处小小的石质建筑，大概是一幢二层小楼的规模吧，比起山顶上得浩大工程，简直是繁星一点。
几座石柱支撑精巧的屋檐，建筑巧妙地镶嵌在山石之间。
“难道那里有人？我们去看看吧。”
羽龙飞抵小屋，双翅的爪子尖配合双脚抓住石缝，安稳地落下。希林看准了落脚的地点，纵身跳下。他担心茉莉跳不来，又回身帮助她。哪知道茉莉的身手矫健，转眼间跳下来，轻轻落在自己前面。
337. 幻境 未完成的图纸
从小屋的平台再看，就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风景了。眼前只有高耸入云的山石。层层高山遮挡视线，光线也非常昏暗。耳畔都是凛冽的强风。山石之间，气流变得异常湍急。
“这小屋里面是什么呢？我们快去看看。”希林的好奇心涌上来，他拉着茉莉的手走进去。
石屋没有“门”，或者说，没有寻常人家的木质门，两根柱子支撑入口，进去非常昏暗，有一列曲折向下的台阶。
黑暗之中，茉莉的双眸竟然是真的在发出淡光。
“你真漂亮。你们恶魔都这样吗？”希林随口一说。
台阶转了一圈半，里面不深，是一间小小的房间。顺着山势开凿出来而已。一扇高窗透出暗淡的光芒，照落在地上。
这间屋子里散发出沉静的气息。许久都无人踏入，地上积着厚重的尘埃。希林踏进去，留了一串脚印在身后。茉莉紧随他，轻轻拽着少年的衣角。
房间里只有一张石质小桌，蜡烛早已熄灭。凝固的蜡油层层叠叠，一直淌到地面，真不晓得点燃过多少蜡烛。
“这里竟然会有人……”希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石桌前坐着一人。当然，生命的气息早已绝尽，应该说这是遗骸。那人还保持着紧握沾水笔的姿态，仰面朝天，另一手按着纸页。
这时希林才注意到，脚下还有无穷无尽的纸页。
“这地上一层层堆积如落叶的，都是羊皮纸吗？”
少年拾起一张，发现这纸页一面柔软类似天鹅绒，另一面却带着鳞片。
“这不像羊皮，应该是龙皮，这些都是‘龙皮纸’。”
他笑着反复抚摸，这纸张的感觉很舒适，令人爱不释手。茉莉也凑过来跟着摸摸，还朝着他微笑。可能她不在意这些事情吧。
边上那个人，看骨骼是人类没错。年代恐怕极其久远了。尘埃都几乎要掩埋他了。皮肉尽数灰飞烟灭，骨骼变成化石一样，与石桌石凳融为一体。
希林又看手上的龙皮纸，这是一张图纸。图纸堪称是艺术的典范，每一条线都清晰严谨，不需要语言就能明白对方要传达的意思。
他搜索了地上零散的图纸，按照顺序排列，很快明白了其中的用意。他还把这些指给茉莉来看。
“茉莉你看——这是第一页，什么都没有，一马平川。天空中一只巨手，从云层中伸出来。”
“这是第二页，巨手的血滴在平面上，荡起波澜，就有了一层环形山和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
希林反复看这图纸，突然恍然大悟：“哦，这岂不是这一处美景的创造过程！”回想曾经饱览的环形山胜景，不就是这样的构成嘛！形状、质地，在龙皮纸上栩栩如生。
“竟然是这样创造的，巨手的一滴血……这是真的，还是想象出来的？这么巨大的手，莫非就是主教所说的‘造物者’？”
图纸上有一些铭文，希林是个文盲，一个字都不认识。看了半天，只知道漂亮。
茉莉更加不识得这些。她甚至连图纸的含义都不甚了解。希林想起来，她莫非连自己的语言都不太清楚？
再看第三张图纸，希林指给茉莉：“这山顶上画了一座神殿。伫立在山尖上，依仗山势。”
希林闭上眼睛想了想，这座山，若是完整的话，山尖也无比巨大了，那样的神殿又是怎样的工程？他仔细翻阅了地上的每一张纸。这些图纸，有几百张之多，每一张都超过三尺见方。
图纸细密而且精致，从头至尾一丝不苟。有的画了基石，有的画了砖瓦，有第一层，有第二层，还有亭台楼阁的设计细节。甚至有一张图仅仅是一座拱形高窗。石柱砖块的描绘就细致入微。
“天呐，全都是这个人画的吗！”
希林又看看那一具遗骸，仅有骨骼和杰作留存于世的先人。
“这么壮美的神殿，后来被修造出来了吗？如果有，那将多么美妙！”
再翻看整体的图纸。这座山的形状与少年的所见又并非完全一致。
“我从未见过这个山尖。”他指着高山顶上。“我到来之时，山顶就是平的，好像被修整过一样，齐刷刷削去了。”
茉莉完全是无所谓的态度，从她口中不可能询问处真谛。
“我只看到了一处被削断坠落的山尖……就是那群毛猴加工石砖的地方啊！走，我们去看看！”
他放下图纸，拉着茉莉冲出小屋。羽龙尚在洞口休憩，眼睛闭着，扶着身体躲避山谷间的劲风。
“羽龙！我们走，去下面！”希林呼唤道。
希林这人见了新奇的事物就打起精神，早都忘了脖子上的伤痛。
羽龙呼啸着回应，落在希林身边。二人翻身骑上龙背，羽龙又啸叫着急转俯冲。恶魔缝合的脖子还挺结实的，这般折腾都没断。羽龙眼里的速度，好像和希林这样的人类完全不同。气流中的各种急转直下，对它来说简直稀松平常。
转眼之间，二人已经在坠落的山尖前了。
“嗯，这一面就是被削断的截面，非常平整。我们去另一面看看。”
羽龙绕行，飞抵山尖的另一面。果然这里……就是图纸上绘制的神殿。希林坐在羽龙的背上缓慢飞行，仔细瞧着这里。
石质的建筑就像积木，已经随着山尖的坠落而倒塌，满地都是砖块。从这里望去，猜测曾经的规模，应该就像图纸上那样壮阔吧。
有少数粘有灰泥的部分还连结着。看得出这巨型神殿的规模不小。碎成一段一段的石柱，每一截都残留着精致的花纹。
“想不到，那样的神殿真的被建造出来。真是美轮美奂的艺术品。就这样坠落下来化为尘埃，多么可惜！”
“我能踏进这神殿里吗？”希林想找个落脚的地方，却未能如愿。倾倒的神殿，与深渊没什么两样。靠近观察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了熟悉的身影——
“撒耶坦！”少年大喊。
那个孤单伫立在石柱上的影子，绝不可能是第二个人。修长的身形，孤傲的背影，还有那一身纯白色的长袍。
没有人说恶魔一定要穿什么款式的衣衫。但撒耶坦与茉莉的款式，就显然不同，像是来自两个部族。撒耶坦的审美，更加接近于北方人。如果他所说的都是真的，他没准还有个御用的裁缝呢。
“撒耶坦——！”希林靠近他。
恶魔没有说话，就撇了希林一眼。少年跳下龙背，硬是凑上去。
断裂的柱子上哪有那么大的空间，恶魔拉了他一把，两个人勉强都站上去。
“撒耶坦！”希林喊起来没完。恶魔就是懒得动嘴。又扫了他一眼。突然有一阵“闭嘴啊白痴——”的念头涌上心头。
338. 幻境 万国荣华之塔
“你看到图纸了？”恶魔冷冷地问。
“嗯！”所有想法都瞒不过恶魔。他会读心术，能清晰地听到希林心里的声音。希林还憋了好多问题，都不知要先说哪一句。
恶魔一向对希林的好奇很不耐烦。他懒得逐一解释那些没逻辑的问题。
“你不是我唯一的代理人。”
这样的开场白，倒令人有点酸酸的。希林撅着嘴瞅瞅他。如果说世上有谁知道自己全部的秘密，就是眼前的恶魔了。结果，自己还不是唯一的？
“一万年前……”恶魔继续说，希林长吁一口气。
“哼，有什么好庆幸的，白痴。”撒耶坦望着远方，都懒得搭理他。
“一万年前，人类的世界还没有今天这么虚伪的王朝。我的代理人是人王。统治着你脚下的一片荒原。”
希林很意外，他以为荒原上有人类的历史只有自己部族的那十几年。从前什么样子，他从未放在心上。
“那个时候的荒原，一片原野上零零散散地居住了十万人。那时的人王，也非常舍得向我献祭。每逢大小节日，就宰杀族中奴隶，残骸收集在祭坛中，灵魂成为我的食饵，鲜血则是他的犒赏。“
“宰杀？说得这么轻松……那些可都是人啊！”
“对，都是人。像牲畜一样饲养，然后宰杀。人，不也是某种动物么。”
“真不愧是恶魔。”
“小家伙，你对真正的邪恶，还知之甚少。努力多活几年吧。”撒耶坦一巴掌拍在希林头上。
希林眼前闪过小屋中的骸骨。
“那不是人王，他只是区区一介奴隶，画图纸的工匠。”恶魔解释说，“小屋本是维持人类世界的永生结界，人类可以勉强活在里面。我找到那个聪明的工匠，给他永生作为条件，那个人为我画了全部的图纸。”
“那个人，有一万年了？”
“对。”
“他活了多久呢？”
“三百年，比他的主人还久。人王毁灭以后，我没有关心过他的死活。但是这么一个纯粹的人竟然还活得不错，画了三百年图纸，直到有一天他累了，放下笔死了。”
有一句话希林非常在意。
“刚刚你是说……即便拥有不死肉体的代理人，还没有活过三百年？”
“一百年。人王后来疯了。”恶魔的口气顿时变得可怕。
“他经历了太多生死离别，渐渐变得疑惑，以至于不能分辨眼前的事物究竟是真实还是噩梦。他不断复制自己噩梦中的所见，将自己的王国变成了人间地狱。”
希林一怔：“那么……你阻止他了吗？”
恶魔冷笑一声：“你见过帮助人类的恶魔吗？”
如果恶魔都站在人类一边，也就不叫恶魔了，对不对。这道理很简单。
“那是一段非常开心的日子。我就是疯王耳边的回响。只有他看得到我，哈哈——他对我言听计从。而那些可怜的人类，被我们当做蚂蚁一样玩弄。可笑的是人类竟然不敢反抗。人类是一种卑微的奇妙生物。面对恐惧，竟然没有逃离，而是任由支配。”
希林不想听这种话。这算是在警示自己的将来吗？他也不由得感受到了压抑。
“他是自取灭亡。我没有阻止或是促发，仅仅是观看了过程。疯狂使人恐惧。即便他拥有了不死的肉身，仍然难免陷入恐惧，最后伤害自己来缓解焦虑。这不过是一百年间发生的事情。后来转眼过了一万年，我才又找到一个你。”
“恶魔与代理人之间的契约，除了一副永生不死的肉身以外，还有一份价值无可计量的犒赏。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拒绝。”
“犒赏？”
“对。一座容纳凡尘世间一切荣华富贵的高塔。人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能收集在里面。应有尽有，无穷无尽。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世间都无法满足这一点，只有与我签订契约的代理人才有资格享有。”
“任何其他人都没有？跟别的恶魔签约的代理人也没有？”
“别抬杠。”恶魔听了很生气，但想了想又说，“但据我所知，没有。别的恶魔没有我这么好的品味。”
“好吧。撒耶坦你果然很自恋。”希林这才点头赞叹，原来饶了这么多话，就是为了说这个。
“万国荣华之塔。人类的典籍中如此称呼我的犒赏。因为我曾经向许多有资质的人许诺过，这个说法早已在人世间流传。你多读点书的话就能知道。”
“嗬，原来你还真不止我一个代理人。”
撒耶坦很不爽地瞥一眼希林。
“只可惜，至今还没有第二个合格的代理人，所以我的犒赏迟迟没有兑现。”
“怎么算是合格？”
“你已经合格了。”
“哈……这么简单……”
“你现在跨过了最基本的门槛，但后面还需要坚持活下去。万国荣华之塔至少要三百年时间来建造，你中途就不小心死了的话，仍然受用不到这份犒赏。”
“等那么多年……都不能给我造个小点的么……”
恶魔瞪了希林一眼。希林觉得自己也没说错什么。他短短一生里无欲无求的，搭个帐篷就能住，干嘛非要一座高塔？
“奴工就住在帐篷里，你那么喜欢帐篷，去和它们住在一起好了。”
“好啊。”
希林完全没有感受到这话是在辱骂自己。
“那一只巨手来自一位堕天使。一万年前他坠落天庭。他的血凝固在这里，创造了这里的山石，继而衍生了各种生命。”
希林小心地看着恶魔。提到朋友的时候，撒耶坦冰冷的脸上有了一丝温存。
“这里美得像一个盆景。他的血有特殊的质地，能在荒芜的世界里创造生命。每次来到这里我就能感受到平静，所以我一直希望在这里造点什么。”恶魔说。
“后来我决定将这里规划为代理人的城堡。人王是我的第一个代理人，我按照他那个时代的审美修造了工程浩大的神殿。我们耗费了一百年建神殿的基座。每一次他献祭，这里的恶魔会充满力量，塔就建得更高一点。”
“可惜区区没有建完他就疯了。随着他的疯癫，建筑物的结构也发生损坏最终倒塌。”
“你想告诉我什么！即便拥有了不死肉身，还是会最终走向灭亡吗？”
“哼。”恶魔的嘴角轻轻上扬。他低下头端详希林的面容。指甲轻轻划过少年的脸颊。“你如此孱弱。比起一万年前的人王，差着远呢。你也笨，什么都不知道，一点主见都没有，才一年的时间就掉了一次脑袋。你，又能坚持多久呢？”
希林忸怩着后退。石柱上没有多少退路。
把恶魔当做朋友，真是愚蠢的想法。他这样子，更像是恶魔面前的一盘菜吧。
“现在我有一个特殊体质的代理人，他也许可以自由穿梭于两界之间，以肉身行走在地狱，亲自站在高塔上和我一起欣赏美景。”
“你说的人是我……？”
“我可以按照新的代理人的审美重新规划犒赏。你最喜欢什么，抓一个工匠过来，画出图纸我们来造。”
“可是……高塔即便再壮美，如果只有我自己能看到。跟假的又有什么区别？”希林脱口而出。
希林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个念头。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问这么严肃的问题。他时常觉得梦里的一切都是假的。但每次看到撒耶坦，又觉得很真实。恶魔的确给了他不死的肉身，否则自己早就死掉好几次了。
“是真的。”恶魔罕见地坦然。“但此时此刻又是假的。”
“为什么这样说？”希林被搞糊涂了。
“此时此刻的你，正以幻影的形态行走在无尽地狱。你看到的画面都是真的，你自己却是假的。”恶魔轻轻抚摸希林的额头，“除非你以肉身的姿态走进无尽地狱，一直来到第三层，才能亲眼看到眼前的一切。否则你看到的都是假象。”
“假的跟真的有区别吗……？”
“没什么区别。”
“……”
“去找一个工匠，让他为你设计世界上最宏伟的高塔。”恶魔下达了命令。“你的作品会伫立在这里一万年。可千万别挑走了眼。”
“这要我怎么找？”
“以后会遇到的。我如果看到了合适的人选也会提醒你。”恶魔说完，掌心推着希林的脸，将他推下石柱。一阵如同噩梦一样的坠落感，瞬间惊醒了尘世间的吸血鬼。
348. 究竟在研究什么
纳特抄书的速度非常惊人，昨天居然一个晚上抄了十二页。第一天来的时候他才刚开始，今天再看，已经差不多写完了。
晚上他回到宿舍进行收尾的工作。希林没什么事做，就在一边偷看。
少年非常好奇“法律”里面都写了什么。纳特却懒得解释。
“比如说这一条吧，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法律规定一个人死后的土地分配，儿子分得一半，女儿和配偶各四分之一。”
“哦……”希林点头，好像挺有道理的，可是仔细又想想，脱口而出：“为什么呀？”
纳特把笔放下，拍着桌子大叫：“没有为什么，就是这样规定的。这是法律，你懂吗？法律就是这样规定的，以前的人写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而且你不要来烦我了，你在一边监视，会害我写错字的！”
他一口气说了好多，希林有些不知所措了。纳特抄这么厚一本书，的确有出错的情况。有的字母落笔错了，还能强行修正；有的只能划掉重写。
偏偏每次希林偷看的时候，他就会写错。这时肥肥会怨念地瞪他一眼。希林真不是故意的，只好无辜地跑开。
写了一页，纳特放下笔，又喊希林过来。
“帮我个忙。”
“嗯？”
希林抛开刚才拌嘴的不快，又屁颠屁颠地跑来。
“这是扇子，你给我的书扇一扇。”
希林立即扇起来。
“嘿嘿，怎么，书也怕热吗？”
“加速晾干墨水呀，笨蛋。”
原来这个肥肥一直举着扇子，不是因为自己太热。希林还偷笑他扇风扇得满头大汗来着。
外面的钟连续敲响十二下，午夜到了。希林打个哈欠。
“纳特，我一直不明白。夜里又没有太阳，敲钟的怎么知道什么时候是半夜？”
“看星星啊。”
“看星星？怎么看？”
一走神，一滴墨水印染开来。纳特叹口气：“等我抄完最后一页，我再告诉你，好吗？”
“嗯。”
“现在你给我专心扇。”
“遵命！”
忙完最后一个字，大功告成！纳特放下笔，长吁一口气。他示意希林可以用力扇风了。自己离开台子，伸个懒腰。
希林看着这本书，每一页的花边都是纳特自己画的，真够细心的。不过比起地狱里那位画图纸的手艺，还是差了点。纳特收尾的时候，字迹明显有点潦草了。
“你还挑三拣四的？”
“不敢不敢。”
希林又求他讲星星的事情。
“天上的星星嘛……”纳特清了清嗓子，“每个晚上都会转一圈。”
希林没听懂。
“天幕，就像一张巨大的布，上面绘制了星河。这块布，每天晚上都会转一圈。不多不少，整好一圈。”
“说多了你这个野蛮人也不懂。反正会转一圈。古代的先贤将天幕划分成十二宫，就对应十二个时辰。塔楼上有一处观星台，只要看到某星宫走到对应的位置，就知道几点了。”
“哇——这真是——”
“哼，没见识过吧！”
纳特心情好了一点，又讲起了别的。
“天幕十二宫，不仅包含了时间，也包含造物者创造世界的规律。而这个规律嘛——”
纳特卖了个小小的关子。
“是创造世间万物的基本规律。一切造物，都遵循这个规律。”
“到底什么规律啊？”
希林朴实地发问。纳特却有点迟疑。
“诶，说实话，我还没有非常深入地研究。具体的规律，还有待发现。但理论方向是这样没错的。”
“切。”希林一阵扫兴。总觉得这家伙在吹牛。
纳特不服气，推了他一把。“我没骗你！有一本书就是写这个的，天幕十二宫与人体对应的关系，上面还有图的。”
希林都懒得听了，等着睡觉。纳特又把他摇起来。
“走，我带你去看！”
纳特硬把他从宿舍的床上拉下来，自己拿了一根蜡烛，又披了件外套。
“去哪？”
“藏经阁啊！我带你去看！”
好吧。希林耸耸肩。反正待会纳特睡着了鼾声震天，自己也是没机会睡觉的。索性去溜达吧。
高塔上的藏经阁，昔日随疯修士荷敏托老师一同上去过。那时希林刚进城，啥也不懂。他看什么都觉得牛逼，走马观花也不记得许多。
纳特找出钥匙，就拉着他走。
“听说以前荷敏托每天都泡在藏经阁抄写经文，他疯了以后，许久都不允许查阅典籍了。那些玩意艾维勒斯主教不喜欢。全都荒废了。”
纳特说着，不免有些伤感。
半夜里宿舍的大门锁了。纳特知道一处小窗可以逃出去。下面堆放了一些草料，可以跳下去。
对希林来说这点高度没啥。对于肥肥纳特可有点困难。帮助他钻出小窗就花费了大半个时辰，他跳下去差点把草料全都振飞。
远处的鸡舍猪圈被他惊动，一阵鸡飞狗跳。好在宿舍管理员睡下了，懒得出来管。
二人摸着黑钻进教堂的大堂，辗转取道高塔之下。这一段路，二人都颇有些怀念。
闲话不必说，纳特顺利带希林进了藏经阁。里面混杂着尘土和霉菌的味道，胖子一连打了许多喷嚏。
希林要帮他找，他一口回绝。
“你不知道。只有我才记得那本书的样子。我来找吧！”
他小心仔细地翻阅每一本典籍，有时候自己又禁不住阅读起来，翻找的速度奇慢。希林等得不耐烦，坐在抄写台上随意摆弄。
那瓶干涸的墨水，瓶子里面黑漆漆的。当初恶魔不晓得用了什么花招，居然能蘸出水来。希林不觉会心一笑。
“阿哈，找到啦——！你看！”
纳特激动地跑过来，把一本陈年古书拍在案头，自豪地翻开书页。
“你看是不是——天幕十二宫与对应的人体图示。”
希林看了一眼，吐着舌头抱怨道：“这是什么？好恐怖啊！”
原来书页里绘制了一个人的内脏，对应的位置画了星图。希林绝对是头一次看到这种东西。
要说恐怖吧，也不是很恐怖，那个人还挺高兴，脸上笑嘻嘻的。可是五脏六腑就这么摆着。城里人的书怎么都这样的？
“笨蛋，啥你也不懂。”纳特气得跺脚。“这个，叫做人体解剖！”
解剖，顾名思义，希林不禁一阵毛骨悚然。
349. 谁是胆小鬼
希林根本就不理解这本书是啥。在他看来，这真是城里人的恶趣味。
“这不是恶趣味，也不是酷刑、也不是祭祀，这个叫做科、学、研——究——！”纳特故意拉长了声调。
对于没有听说过的北方词语，希林一律报以不知所云的表情。西文的词语往往给人不知所云的感受，只有老学究才搞得清楚词根从何而来。
讲到这些高尚的类别，纳特用的又是帝国古语，而不是埃塞斯城里常见的方言。希林勉强记住这个词。
“研究，就是探寻造物者创造宇宙万物的学问！这是一门神圣的学问，只有虔诚的修士才能胜任。”
“好吧，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兴趣不大。”
“野蛮人。”
“嗯。”
“匹夫。”
“哦。”
随便纳特怎么鄙夷，反正希林都不晓得这些词。
纳特反复端详这页书，不知不觉看入迷。希林在一旁昏昏欲睡。突然，纳特又推醒他。
“又怎么了？”希林迷迷糊糊睁开眼。
“你在战场上，杀过人吗？”
“怎么问这个。嗯，杀过啊……”希林揉着眼睛，波澜不惊地回答。这个问题曾经也有养尊处优的人问过他。
他就是个战士，杀死敌人算是份内的工作。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可是对于纳特而言，真是非常稀奇了。
“那你有没有专门研究过，人的内脏究竟是什么样子啊？”
希林眉头一皱，颇有些尴尬。
“这个……谁杀了人还剖开来看，是不是变态啊……？”
“不是变态，是研究！这是很神圣的行为好么！研究造物者创造世间生命的规律！”
希林耸耸肩，“没有。”纳特不免一阵失落。
“人的五脏六腑，就跟羊、鹿的没什么区别吧。”希林见他失落，又补充了一句。
“是吗？你解剖过羊还有鹿？”纳特一听，顿时又来劲了。
希林立刻回忆起曾经在荒原上的日子。那时他还是个人。因为小时候生活艰辛，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子，许多劳动都早早学会。
“杀过很多啊，也全都仔细地解剖过啊，因为要吃嘛。”少年的回答过于朴素。“羊和鹿差不多，里面就是这些肠子肚子什么的，位置也跟人的类似。至于人嘛……以前陆陆续续地看过巫祝天葬，也知道大概是那个样子……”
纳特这样精贵的修士，肯定是没有宰杀过任何牲畜。希林不经意间一问：“那你看也没有看过吗，屠夫宰杀牲畜？”
“哎呀，这个嘛……”纳特擦擦额角的汗，开始扯别的。“这个阁楼好闷热啊，都不透风的。啊哈哈哈……”大冷天的，外面下着雪，他就冒起冷汗了。
这个人，除了有点胆小之外，没啥别的毛病。可他偏偏又喜欢研究这些吓人的玩意，这怪谁呢！
“希林，有空你杀个羊，再专门解剖给我看好不好？不是屠夫那种粗暴的宰杀，而是需要专门的工具、专门的研究台，非常小心的那种，好吗？”
“行啊。”
“还有鸟类，鸽子什么的；还有青蛙，甚至……哦，还有蚯蚓！各种不同的动物，我都想研究一番。我们有时间一起研究好不好？”
希林再次点头。他对研究没啥热情。纯粹是举手之劳而已。
“那……人也……要不你看……”少年适时地提醒。
“你说得对，这是个问题。”纳特抱着胳膊陷入沉思。他这样善良的人，自然不会抱着“研究”的目的滥杀无辜。
“这就需要一定的机遇了。比如写下这本书的学者，也是研究了许多人类的尸体后，才绘制了如此生动的图例。他会选择一些意外死亡的无名尸体做研究，研究之后也会妥善地处置。我们嘛……”
想到刺激的冒险，纳特有点小小的激动。
“你知道地下室里，有专门陈列了许多遗体吗？”
这个希林自然知道。
“那里面，有一具先人处理过的标本。当然，我也是听说，自己没有见过。”
“你不会想下去吧？”希林看看外面，已经是入夜后最为黑暗的时刻了。“那个地方我去过。都是白骨，成山的白骨。没有见过你说的标本。而且，标本是啥？”
“标本，就是用特殊的防腐技术处理过的尸体。先人已经小心地解剖过那个标本，又完整地保存下来，作为以后的研究使用。艾维勒斯不喜欢这些玩意，说是巫术，才扔到地下室的。”
“反正没见过。而且，你真的要去吗？那下面，还有吃人怪呢。”
希林回想起当初荷敏托老师召唤出的怪物，自己砍伤了它才逃出来。但是没准怪物还在啊，万一不是幻觉呢！
“你多大了，还怕这个？什么怪物都是你编出来吓唬自己的。下面只有许多尸体而已。没有生命的遗骸，与自然界的山石草木没有区别，你怕什么？”
纳特敢这么说，希林都恨不得踢他一脚。
“嗯，你说得有道理。那你去研究吧。我要回去睡觉了。”
纳特不肯，硬是要拉上他。又扯了许多高尚的理由，却不肯承认自己胆小。
希林想着，当时自己苦于没有趁手的兵器，让那个怪物侥幸活着。现在有老师的剑带在身上，又可以召唤斩杀不死之物的上古宝剑，没理由害怕才是。正好，宝剑被遗落在荒原战场上，应该及时召唤回身边才是。
说到什么时候下去，希林明早还要去花园见弗拉维主教，明明说好的。随后二人要一同进城，日程安排得紧凑。以后嘛，还要出发去帝国首都呢！
纳特一听，抓着希林的手说：“那可不行，我们离开这里以后，还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回来。走之前，一定要亲眼查看一下地下室的标本！我们现在就去！”
“好吧，可是……地下室不是锁着的吗？你有钥匙吗？”
说到钥匙，纳特注意到抄写台上刚好摆放着一枚钥匙。位置太过周正以至于有些刻意。
“钥匙，这不就是嘛……地下室的钥匙，以前荷敏托老师时常带在身边的。”纳特拿起钥匙。
希林立即怀疑是撒耶坦在搞什么鬼。他警觉地四下查看，这一次没见着恶魔。
“好吧，我们去看看，不许半路反悔哦。”
“哼，谁怕谁是胆小鬼！”纳特合上书，放进自己口袋里。
350. 勇闯陈列室
希林走到阁楼的门前，一拱手：“请！”
纳特也是大义凛然，站在门前说道：“请！”
“你先走啊。”
“你先走。我要锁门。”
真是玩不过这家伙。希林乖乖走出来。纳特在后面哗啦哗啦地锁门。最为黑暗的时辰，望一望庭院里，还有几处灯火。但一个人也没有，异常沉静。这时候鸟兽全都在休息，万籁俱寂。
二人手挽着手下楼，一路走到大厅的那一处角落。地下室的入口非常隐蔽，在一处雕塑后面。这里一看就是很久没人动过。地上的门板积满灰尘。希林掀开盖板，下面一阵阴风涌上来。
一条黑漆漆的路，什么也看不清楚。糟了，他们的蜡烛燃得只剩半截。纳特急着过来，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他随手掰了一截大堂的蜡烛放进袋子，拍着希林的肩膀说：“走，我们下去！”
好吧，他不怕，就走吧。
希林走在前面，纳特跟在后面，二人下了台阶。
这一段路，不算真正的地下室，只是一段入口。下面有一间房那么大的地方，黑漆漆纯粹是空地。一道严密的木门后面，才是陈列遗骸的坟场。
“怕吗？”希林问问纳特。从下来之后，纳特就紧紧抓着希林的胳膊不肯松手。他走路慢，人也胖，活活一个累赘。
“谁怕谁是狗！”纳特说话的时候，牙齿明显在打颤。像他这样天生胆小的一个人，为了学术研究做这么大牺牲，也挺不容易的。这一点希林非常敬佩。
“那么请开门吧。”
“行……但你别走啊，一起过来。”纳特硬是拉着希林，一齐走到大门边上。
哗啦啦一阵打开大门，地下室沉闷的腐臭味扑鼻而来。侧耳倾听，好像有类似风吹过的啸叫。二人又互相恭敬了一通，希林率先踏进去。这一次，纳特真可谓寸步不离。他几乎要贴在希林身上了。被一个男人这么贴着，还真是奇怪。
地下室分为两层，第一层略微矮一点，第二层则是高耸的大堂。希林指着旋转楼梯问：“要下去吗？”
“不用。标本存放在第一层。往这边走。”
烛光下，地下室呈现沙石的颜色。无数立柱支撑着天顶。又有许多道墙分隔，走在里面好像迷宫。
每一道墙都是拱门的形状。古代建筑没有现在那么坚固的钢筋混凝土，全都要靠砖石的拱形支撑天顶。那个年代的工匠巧妙运用这些细小的结构，反复堆叠，最后成为宏伟的建筑。每一栋建筑都值得反复欣赏。
墙壁上涂刷了靛蓝色的壁画，仿照上方的拱形结构，壁画也是拱形。结构需要被装饰。壁画的用途就在于此。
“这里绕来绕去的，你记得住路吗？”
“这里的形状跟楼上大堂是一样的。现在我们处在第一排的座椅那里，我搞得清楚。”纳特信心十足。
到这里还只是黑暗，没有看到任何遗骸。他心情不错，伸着脖子到处看。
“诶，你看那个……”希林指着拱门下面，一张陈年的台子，摆放了一具衣冠整洁的遗体。
纳特打了个冷颤。他贴希林太近，许多细微的动作都能感觉到。
“是那个吗？”
“我不确定。我也没见过。”
“那我们去看看。”
希林拉着他，两人小心翼翼靠近，仔细探查一番。那是一具富贵人家的遗体，小心地供奉着。身上的衣着雍容华贵，看样子价值不菲。
而遗体已经风干，骷髅头露出寂寞的微笑。
“肯定不是这一具。标本应该经过妥善防腐处理，还是湿润富有弹性的状态。”
纳特怂恿希林去轻轻掀开遗体的衣领，果然下面也是风干的肉身，没有研究价值。
他们又翻找了这块区域其他的遗体，并没有纳特形容的那种标本。
二人转得久了，逐渐发现下面的分区也有一定规律，可能与城中的名门望族有关系吧，一家一块地方。
“如果这些都是各家的墓室，那标本肯定不在这里。标本不属于他们。”
二人越走越深，转了几个弯已经看不到进来的入口了。希林的目光落在角落里一个木箱子上。那木箱就像棺材那么大。
“我猜就是那个。”
“嗯，很有可能，去看看吧。”
纳特不肯亲自动手，坚称自己需要掌蜡烛。希林便推开他，去琢磨如何推开那箱子。
在他低头用力的时候，也不知哪来的一阵妖风，竟然就把蜡烛吹灭了！
前一秒二人还对视一眼，后一秒四下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纳特酝酿了片刻，再也憋不住开始尖叫：“啊——！”
“闭嘴啊你！”
希林的声音完全被淹没在尖叫声中。说什么自己都听不到。他立即摸索身上的火石。因为看不见，希林两只手都凑不到一块。他一边反复敲击火石，一边命令肥肥住口。
纳特喊得头晕了才停下。
“希林，我怕。”
“乖，蜡烛给我。”
希林非常镇定，吹着火绒上的星火。这么一点点火花还不足以点燃蜡烛。
“希林，对不起，我不该带你下来的……”
“嗯，没关系，点上蜡烛就好啦。我看到标本了。我们没白来。”
方才掀开木箱的一瞬间，希林看到了一具特殊的遗体。泛着蓝紫色，面容表情也十分奇怪。
“嗯。希林，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抱紧我，我怕……”
“你在说什么傻话呢？”
希林两只手握着火绒跟蜡烛，谁也没抱着纳特啊。再说谁要抱一个肥肥！
这时蜡烛被点亮，昏暗的烛光照亮二人面庞。希林独自站在木箱一侧，而纳特，正紧紧抱着那个标本！
他自己也发现了问题。他刚刚一直依偎在标本怀里！因为希林也时常冰冰凉的，他才没有意识到。
标本僵硬的面孔，好像是生气的表情一样，死盯着肥肥。
“这、这……”
纳特极其害怕，连话也讲不清楚，一口气上不来，竟然就昏过去了。
“咚——”地一声，肥肥和标本双双倒下。
“撒耶坦！你不要恶作剧好么！”希林气得拍着木箱。
351. 地下迷宫
除了恶魔，还有谁能这样任意摆弄遗体，玩弄人类的恐惧？希林用力把蜡烛摔在木箱上，责问道：“撒耶坦？出来！”
“哈哈——”伴随一阵妖娆轻盈的浅笑，恶魔雪白的身影出现在漆黑的地下室。他散发微弱的光线，映照在吸血鬼的眼眸上，点亮希林的视线。
恶魔正手扶着标本。一见到希林，他笑嘻嘻地松手，那具沉重的标本也轰然倒地，发出巨响。
“哦，抱歉。”
“小心一点啊，别砸伤纳特！”
恶魔现身以后，希林反而更加自在。至少不用假装出纯良无辜的样子。他蹲下身摸肥肥的气息。纳特的呼吸微弱，身体冰凉，显然就是受到过度惊吓背过气了。好在人还活着。
“信不信我在这能把肥肥吓死？”
“不可以！他是我的朋友！”
恶魔有些扫兴。他当然知道希林不会允许。希林轻声呼唤纳特的时候，他走在坟场里溜达，时而哼着小曲，时而查看周围的壁画。
纳特昏迷得严重，怎么喊都没有回应。希林想想也算了，恶魔就在身边，万一再次吓到他就糟了。
“时候不早，我还是带他回去算了。”
“你不研究人体解剖了？标本都找到咧。”恶魔的声音传来，却又看不到影子。只看到那个靛蓝色僵硬的标本盘腿坐着，一手托着下巴，作出沉思的样子。
“我没兴趣。”
“没兴趣就算了。”恶魔突然又出现在希林身后。“帝国首都的医学院里，有一具做工精致的标本，样貌宛若沉睡的少女，平日里穿着华美的纱裙，陈列在金碧辉煌的大堂。”
恶魔的声音很轻，对着希林的耳边吹气。“她的肠子被处理成晶莹剔透的银线，胃是金丝编织的口袋，心脏则是一颗镶嵌红宝石的玻璃器皿。”
恶魔从一侧消失，又从另一侧现身。“她甜美可人的面庞，任何人见了都会一瞬间坠入爱河。她的嘴唇涂着蜜糖的毒药，只要轻轻一吻，再理智的少年也会陷入癫狂。”恶魔一边说，一边指尖戳着希林的心窝。
“你认真的吗？谁会爱上那玩意？疯了吧！”希林鄙夷地瞪他一眼。
“撒耶坦，请你让标本先生回到木箱里好吗？”
“为什么是我？”
“因为是你把他搬出来的！他本来躺在木箱里的！”
“好吧。”标本先生顿时站起身，优雅地走到木箱前，又笨拙地爬进去，样子跟活生生的中年大叔没有区别。
“再见，我的朋友！”标本先生又作出挥泪告别的样子。
“再见。”希林一脚把他踹倒，搬起木箱盖子。
“祝我好梦。”标本先生安详地躺在里面，还不停讲话。
“闭嘴。”希林推上盖子。然后又坐在木箱上喘了口气。
坟场里一片漆黑。恶魔的身影消失后，蜡烛微弱的光根本照不到远处。按理说，没有生命的地方应该一片死寂。可是耳畔偏偏又不时传来奇怪的响动。
全都是一些奇怪的碰撞声。令人怀疑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
希林又攒足了力气扛起纳特。这只肥肥肯定有两百磅重了。少年自己也就一百出头的分量。扛着他，真是气也上不来。
希林按照自己大致记忆的方向朝前走。吃力地走了半晌，举着蜡烛查看竟然走进死路。眼前是陌生的尸体殿堂。
“怎么会这样？不会是恶魔搞鬼吧……”他心里念叨着。
“自然不是咯！”恶魔突然出现，为自己辩解，“你这么笨，路也搞不清，还要冤枉我？”
希林沉默片刻。“那你别走，留下给我照亮。”
“切！”恶魔一阵嫌弃。不过恶魔真的留下来给希林照亮。有时候走在少年身边，有时候无视重力走在墙壁或天花板上。
而且恶魔有时候真的很唠叨。只要是与真相无关的闲言碎语，他可以讲上一辈子。
多亏恶魔的指引，希林才顺利找到入口。他已经累得要虚脱了。又不得不拖着肥肥上楼。
“好了，终于回来了。再锁上门，就万事大吉。”
希林去摸纳特身上的钥匙串，说来奇怪，怎么钥匙又不见了！他眉头一皱。若是钥匙在拖拽肥肥的时候掉落了，还不知道要怎么找呢！
着急的时候，突然眼前闪过谁的影子。还以为是恶魔，希林毫无防备地抬头。
“你在找什么？钥匙吗？”
希林吓得一阵冷颤。
“荷敏托老师！”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荷敏托没错。但也不算是活着的荷敏托，而是残缺的肢体拼出来的。脚踝处白骨清晰可见。
而且他身上散发着腐烂的恶臭，头发上沾了泥土，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一样。
“先别锁门啊，我去搬个东西！”
老头晃一晃钥匙，急匆匆往里面走。他讲话疯疯癫癫的，也看不出明显的敌意。希林心里却是非常警觉，握紧了长剑，随时等着砍老头的脑袋。
他还不免有些担心：“如果老头也掌握了某种肉体不死的方法，岂不是单纯地砍头就没用了！”
为了防止老头再搞什么幺蛾子出来，希林丢下纳特，假装好意跟上去。
“荷敏托老师，你这是要去搬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没事没事，我自己来！”荷敏托老师竟然也没有防备，就像往常那样和气。他还煞有介事小声告诉希林：“那是重要的东西啊，你千万别碰。我自己来搬。”
老头走到旋转楼梯那里，大概是要回到地下二层的坟场。希林沉吟着，要不要当场杀了这疯子，或者先把他推下楼梯？
他犹豫的时候，老头竟然又朝他招手：“年轻人，过来呀，帮我照个亮。”
“嗯，我来了。”
希林继续假笑，擎着蜡烛下楼。
“哈哈哈——吸血鬼还打算做人类的卫道士？”
恶魔轻蔑的笑声从楼上传下来，撒耶坦站在转梯顶上。
希林瞪了他一眼，继续下楼。荷敏托老师老师朝着熟悉的方向走。果然要回到那座坟场。希林记得那里有他和恶魔合力搭建的祭坛，还有一个状况不明的吃人怪物。
“呃——呃——”
越靠近下面，声响就越清晰。这种凄厉的声音，也说不清究竟是风声还是饿鬼的惨叫。
352. 铁锅法器
希林随着疯隐士继续深入坟场。昔日经历过的道路唤起了许多记忆。他不禁嘲笑从前的自己：这样幽暗恐怖的地方，是哪根筋搭错了才跑进去呆了那么久？
那阵凄厉的声音变得越发响亮，希林可以百分之百地确定绝对是当初的吃人怪，而不是什么风声。声音经过高堂的反复折射，变得宏亮，却辨别不出来源。
恶魔又没在身边，四下极其黑暗，无从寻找。
“哈哈哈，我的宝贝——”疯隐士手舞足蹈跑去。
“快，点亮这些蜡烛，我的孩子！”
希林大步走上前，点亮了祭坛周围的蜡烛。这里顿时灯火通明。跳动的火光映照着墙壁上的画作。
“我们现在这样，而你终将如此——”
墙上的铭文是帝国的书面语言，疯隐士读过一次，希林一直记得。那里还有一颗真实的头骨镶嵌着。
“哈哈哈，我的宝贝在这里！”
老头抱着那口铁锅大笑。原来那个是他的宝贝。锅里浮着一层绿色的油脂，已经完全凝固。里面混杂着一些不知什么玩意。
希林撇了一眼，就恶心得反胃。
而疯隐士，从供桌下面翻出了专用的铁链，可以把大锅背着，就像背书包一样。老头还有个铁勺子，已经凝固在油脂里面。分明就是个瘦小的老头，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竟然能将这铁锅背起来，还健步如飞的。
就在这时，突然一个黑影从身后窜出来。希林警觉地举剑，回身一甩。利刃刚好擦过黑影的身体。
他用力一抵，那影子被推到墙边。烛光下，希林看清楚了这怪物的样子。
反转关节的怪物，被少年用家乡话戏称为“吃人怪”。同时，也是货真价实会咬人、吃人的玩意。
昔日怪物啃食过疯隐士的脑袋，也尝试过咬希林。现在它对二人的兴趣不大，没有那种热情的相拥，大概是二人都算不上“人”的缘故。
希林最近刚刚饱食，身上散发着微弱的“人味”，怪物嗅了嗅，凑上来。
“吃人怪！”少年唾了一口。
“哦，吃人怪，对！就是这个新型的恶魔。”荷敏托老师异常兴奋，跑去供桌前解下背带上的古书，摊开来翻到最后一页，在封底的空白处挑个位置。
他又拿出蘸水笔，和那瓶不知为何始终有墨水的瓶子。老头比划着怪物，仔细看它的形状。
“孩子，捉住这只恶魔！让我把它记录下来！”
希林冷笑一声：“谁会听从一个疯子的指令！你和那本莫名其妙的古书一样不值一提。眼前的怪物，我在往生界里看得多了，一点也不奇怪！”
怪物试探着向前冲，希林二话不说又照着怪物脖子劈下去。之前的战斗击碎了怪物的脑壳，现在怪物还剩下颚在蠕动。剑锋卡在怪物的脊椎骨上。
怪物的手也没了一只，胡乱舞弄。
“真恶心。人类的残渣。”
希林一脚踏在怪物肩膀上，用力切割怪物的身躯。他身后传来鼓掌的声音，恶魔笑盈盈地走过来，轻声说：“你也明白我为什么不喜欢这些玩意了。”
希林不理睬他，专心劈砍怪物，直到切成碎块，丧失攻击能力为止。
疯隐士本来照着怪物方才的形状勾勒；希林砍了一剑以后，他就跟着划掉一部分，又接连几剑下去，他手下的画作变得混乱一团。老头果然是疯了，抱着古书哭诉道：“恶魔，恶魔不见了……”
“都跟你说过了，这玩意不是恶魔，一点关系都没有，它叫吃人怪，仅仅是个不死之物。”
希林踢了一脚地上的碎块，又看看长剑上的血污。怪物的血散发着恶臭，可惜刚刚拿到不久的长剑，沾上这些污秽的玩意。
希林掏出随身的手帕反复擦拭，最后手帕完全成了黑色，还是觉得剑刃擦得没那么干净。他又看看自己的衣服，扯下一角来擦。这件新穿上没几天的修士长袍，连带着自己浑身上下都要沾上那股味。
“吃人怪啊，你怎么就这样陨落！你的仆人来救你了！”
疯隐士颤颤巍巍挪到希林边上，心痛地拾起全部碎块，用残破的袍子包着，又踱回大锅边上。
“不要怕，我这就来拯救你！”
锅里的油脂凝固了，非常坚硬，而且几乎要溢出来了。疯隐士又查看下面的柴火，还有一些尚未燃尽的木柴。他举起一只蜡烛头，引燃木柴。
也不晓得这木柴什么毛病，烧起来就冒着蓝色的火苗。伴随火势变旺，周围的烛光也变成幽暗的蓝色，坟场呈现出诡异的明亮——分明没有足够的光线，一切却分外清晰。
这份感觉似曾相识，二人沉浸到了某种与世隔绝的氛围，就像希林第一次来到教堂，遇见疯隐士的那种氛围！
“果然其中有玄机！当初你就是这么搞的鬼……”
疯隐士用铁勺搅动绿汤，油脂缓缓溶解，锅里呈现出涌动的浓稠状态。
“嗯，烧熟了，就可以啦！”
希林又看到老头将吃人怪的残肢陆续扔进大锅，一边扔一边搅动。希林很快觉得这锅问题很大：明明就是盛满了绿汤，那么多腐肉扔进去，也不见液面溢出，根本就是凭空消失！
“吃人怪，快回到你那个世界去，修养身体吧！”疯隐士一边搅动一边还念念有词，很快全部的腐肉消失。
“莫非这口锅是一扇门，通往那些怪物居住的地方？”希林自言自语。
“没错。这口锅是我的法器，沸腾的热汤通往吃人怪居住的领地！通过煮这里面的陈汤，还可以再次召唤它们来到人间。”疯隐士乐呵呵地回应。
希林真是恶心反胃。吃人怪根本不是恶魔，仅是往生者。这口锅的另一端，应该是通向往生之径。
疯隐士找到一本古书之后学习得走火入魔，但也自学了一些巫术。他现在掌握的仪式可以连通那个世界，就像他的先贤老师一样。
过了一会，大锅里没什么动静。残余的柴火也燃烧殆尽。
“今天不是召唤吃人怪的好日子，我应当带这宝贝回家，过些时日再召唤。”
家——指的是墓园深处的那一间隐士小屋。疯隐士背起大锅，站起身来。
“我们走吧，孩子。”
希林欣然跟随。他思量过了，在这里即便砍了疯隐士，他也不会停止生命活动，他现在也是往生者。而且这口锅很麻烦，谁知道下一次什么玩意爬出来。
最好能把这锅一起毁了，或者，送去什么地方……这个主意不错，希林想到了一处完美的地点。
353. 拜见先贤
疯隐士背着大锅，健步如飞。一溜烟走回大门口。
“荷敏托老师！”希林喊住他。
“做什么？”
“钥匙还给我。我还要锁门。”
老头极不情愿地交出钥匙。
“可我以后还想进来怎么办？”
“你可以来找我啊。我住在这里，还能帮你搬搬东西。”
“哈哈——那太好啦！”疯隐士大笑着，飞快离开地下室。
门口还躺着肥肥纳特，不能丢着不管。纳特仰面长着嘴巴，呼吸强烈了很多，有鼾声冒出来，现在更像是睡着了。等疯隐士走远了，希林才俯身唤醒胆小的纳特。
“嘿！醒醒！”希林轻轻拍他的肩膀。
纳特的嘴巴嘟囔了一阵，迷迷糊糊睁开眼。
“希林！谢天谢地你回来了！你去哪了！”
希林蹲下身子，笑呵呵地问：“你这是醒过来一次又睡着了？”
“嗯……”纳特还有些后怕的样子。“我昏过去了是吗？那个标本的脸好恐怖，而且我对天发誓，那个标本他冲我笑了。”
希林憋着笑，安慰说：“一定是在幽暗缺氧的地下室里产生了幻觉。不要担心。”
“谢谢你把我拖上来。我肯定很沉吧……”肥肥对自己的体重颇有自知之明。
“还好啦，还好！”
“可是你刚才去哪了？我醒了之后没看到你，也不敢离开，等到现在了。”
“哦……我……我拖你的时候把钥匙弄丢了，你看，我找到了。”希林把钥匙交给纳特。少年顺口胡诌的本事又上了新台阶。
纳特愉快地接过钥匙，锁了大门，二人挽着手回到大堂。
“真可惜这次什么都没研究到，下次你还来吗？”
“呃，这个……”纳特迟疑一下，“下次再说吧……”
“过几天就要去帝国首都了，没空看这副标本。”
“等我们去帝国以后，我们去看那个特别华丽的标本吧，就在博物学院的医学院下面。”
纳特听了一愣，惊呼道：“溺水的少女？你也知道这个！”
希林猛然意识到那是恶魔告诉他。只好尴尬地笑着说：“嗯，你刚刚说的呀。”
“哦，是吗……？嗯，那是帝国著名的医学标本，同时也是完美的艺术杰作。而且据说有人只看了一眼就深深地迷恋上。”
“……”
真不敢相信还有人喜欢那玩意。
“标本，真的都是人做的吗？”
“据说是的。”纳特也不敢完全肯定。“据说是被发现溺死在河边的无名少女制成的……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二人聊着天，回到教堂的大堂。地上明显有脏兮兮的痕迹，疯隐士从窗口爬走了。纳特毫不知情，盖上入口的木板，就要回宿舍大睡一觉。
天色微微亮。希林低头一看，这窗外落差不小，那疯子竟然也敢跳。哼，脚印明显指向墓园。
“你先回去吧，我去墓园里面坐一会。”
“你不回去睡觉？”纳特有些震惊，随后又委屈起来，“你果然是……嫌弃我鼾声太大了么！”
希林一阵好笑，立刻又好言安慰。想不到这肥肥的自尊心还挺脆弱的。
“我早就知道、从小我鼾声大就被兄弟姐妹嫌弃，教堂里其他人也都嫌弃我，我才性格这么孤僻的……”
纳特说着说着就哭出来了，希林担心时间久了再出事端，急忙推着纳特离开，随口说：“我等会还要去见弗拉维主教。先去墓园静一会。乖。”
送走了肥宝，希林也懒得绕路，走向那扇半开的小窗，钻了出去。落差近乎一丈，远远超过少年的身高，就这么跳下去，还有点发怵。
主体建筑后面是墓园，沿着小路走过去，再翻过低矮的铁栅栏。疯隐士的脚印沉重，轻易就能发现。少年走到小屋门前。门敞开着，老头就在里面。哼哼着奇怪的咒语，抱着柴火准备烧锅。
他的小屋只有一扇门，没有窗。低矮黑暗，墙壁布满青苔。屋里臭气熏天。这个年代里，即便是奴隶也不会住得这么差。
笃信神明的信徒中，有一种人叫做隐士。他们拒绝一切人间的享乐，也不学习经文，茕茕独立，避世而居。认为这样的行为可以接近神明。
荷敏托老师就是这样一种隐士。他归隐在墓园，就是这间小屋里。
人类一旦拒绝了尘世的浮华，就退化得与动物无异。甚至更加恶臭。世上没什么动物像人这样恶臭了。
希林站在小屋唯一的门前，挡住全部的光线。疯隐士好奇地抬头。这么做，自然是为了防止他逃跑。
“万事通——出来！”主人召唤道。
黎明前的黑暗时刻，又是墓园中幽静漆黑的角落，召唤往生界的仆人最为容易。
“什么，你在说什么？”
希林嘴角一扬：“不要急，很快你就明白了。”
“你挡着我的光了，孩子，我现在什么都看不到。能让让吗？”
希林没有动弹。他傲慢地开口，问道：“疯子，你想去吃人怪居住的地方吗？”
疯隐士大吃一惊。所谓疯子，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逻辑也不在线。有的话他也能够流利作答，一不留神还当他是正常人呢。
“吃人怪居住的地方，往生的居所吗？”
“对。”
“嘿嘿嘿。”疯隐士笑嘻嘻指着希林，“你又想杀我了，以为上次的仇我忘了嘛？”
他压低声音，像是在说一个秘密：“告诉你啊，我去过了。先贤导师赠送了不死的肉身给我，你现在杀不掉我的！”
希林摇摇头，“这次我不杀你了。我就带你去过去转转。”
疯隐士没有发现自己的柴火变了颜色，整个房间的泥土已经完全软化，四周都在下沉。无数手臂从泥潭中伸出来，抓住任何能抓的东西。
本来只想把疯隐士和他的铁锅带走，但眼下的情形看来，整个小屋都被拽下去了。希林自己也跟着泥潭下沉。
“万事通？出来！”
“我的主人——”一个泥人伸出脑袋，手抓着希林的脚。想到等会自己也要这样前往往生界，希林皱起眉头。
疯隐士很是惊慌。他的小屋成了摇曳的小舟，石桌上的饭盆摔在地上。许多手伸到小屋里，纷纷抓住他的脚踝。
“走开！走开，别抢我的宝贝！”疯隐士紧紧抓着自己的大锅。
“荷敏托老师，你已经见到过先贤导师了？那个写书的帕祖托吗？我们是不是在说同一个人？”
“正是。帕祖托不仅给了我不死的肉身，还点拨我使用这口铁锅作为法器。从此我可以在两个世界中穿行，制作更多的吃人怪，迎接我们的无上之主。”
这疯话说得希林阵阵发笑。
“那太好了。现在我就带你和你这口大锅去往生世界。以后随便你怎么穿行，也只能在往生世界里兜兜转转了。”
“万事通，我们下去。”希林命令道。
354. 效忠无上之主
泥潭中，万事通拉着自己的主人以及疯隐士沉沦下陷。希林憋足了一口气，但整个过程还是异常漫长。他什么都看不到，四周都是陌生的手臂试图抓他。要不是万事通识得方向，他都怕自己永远留在这里。
沉入往生界的滋味，果然不好受。想想那些永远沉沦无法自拔的人，真替他们感到悲哀。
终于浮上来，恶臭的空气扑鼻而来。
脚下是无尽的往生者之海。万事通娴熟地踩踏着它们，拉着希林脱离这里。也不晓得疯隐士怎么样，让他和他的大锅永远沉在这里也不错呢！这时耳边传来熟悉的疯言疯语，向边上一瞥，那老头背着大锅，游得还挺自在。
“我们去神殿吧。”上了岸，希林擦擦脸上的泥浆，吃力地喘口气。
抬头眺望，神殿依旧在遥远的山峰上。希林打算回到神殿，再通过祭坛返回人间。他原本还要在清晨拜见主教大人呢！往生界没有时间的流逝，即便徜徉很久很久，回去了也是一瞬间。到时候可千万别把约定给忘了。
“喜欢这地方吗，荷敏托老师？”希林问，“这里就是往生者的故乡。”
疯隐士看到无尽的往生之海，每一个往生者都是完美的“吃人怪”，如果把他们全都召唤到人间，说不定人类就灭亡了。疯子倒是开心得不得了。
“这么多往生者，可以组成一支大军，侍奉我的主人了！”
希林懒得搭理，只要把疯隐士困在往生界，目的就达到了。他和万事通自顾自地走，任凭疯隐士背着沉重的大锅在身后追赶。这条路看起来有一个月的路程。二人走走停停。
在往生界会感到累，也偶有困倦。更多是漫长的无奈。希林有时候恨不得跑到山脚下，可是即便加快脚步也是徒劳。这个地方大得诡异。而万事通是个好仆人，会随着他快跑或是休息，完全是心甘情愿没有抱怨。
“难怪巫祝都有传送门。我也有传送门就好了……”希林自己小声地抱怨。
回头看疯隐士，他对于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会时不时驻足观看路边的枯树，有时遇到游荡的往生者，还会亲切问候，向对方询问无上之主的所在。
往生者不会理睬任何人。它们互相之间也像看不见一样，从不交流。这片土地没有语言。也许有一些悲鸣从往生海的深处传来，但从没见过任何有意识的话语。
终于来到神殿脚下。疯隐士随着希林走进幽长的回廊，来到穹顶大殿。这一次穹顶上有了变化，有天鹅绒一般柔美的白光洒下来，夹杂着五彩光晕。
湖面一样的祭坛静静地流动。原本聚集在周围的不死之物现在均匀地分散在穹顶下面。这些怪物茫然地游荡，遇到希林也没有表现出攻击性。没有了巫祝，它们就失去了首领。
空置的巨型王座下面，站立着那个古代学者。他见到希林来了非常意外。
“孩子，你又来了。怎么，它还没有成功？”
“它？”
原来说的是那只巨大的乌鸦。湖面突然波动，乌鸦从水中跃出，落在学者的法杖上面。希林看清楚了，那只乌鸦特别巨大，身上有一些正常鸟儿没有的夸张羽毛。它就是鸦首巫祝！
再看当初地面上被斩碎的乌鸦头的痕迹，只剩下一点点宝剑的划痕了。
希林后悔没有把它砍得再碎一点了……剁成肉泥、或者烤熟了吃掉会不会阻止它复生。
“没用的，孩子。灵物永生不死。无论你使用那种方式毁灭它，它都会重生。而且，小心你的方法。如果吃掉它的话，它只会更快与你融为一体。”
“你究竟站在哪一边的？”希林不明白，有时候古代学者会稍微帮助自己一点点，可他好像又怀着些不纯粹的目的。
“我？我是无上之主的仆人——”古代学者指着身后空置的王座，“谁最终成为这里的主人，我就效忠于谁。”
“哈哈，空王座！是无上之主再临的宝座！”疯隐士很激动，从希林身后钻出来。老头见到了古代学者，又毕恭毕敬地鞠躬，“老师——”
“哼。”古代学者非常不屑。“你怎么又来了！”
疯隐士就举起腰间背的古书，翻开其中一页，指给希林看。上面的确画了一个空置的王座。款式不太一样，只能说类似吧。周围密密麻麻写了一堆字，都是怪字，没有常见的北方字母。希林耸耸肩膀。
“老师，我已经破解了这一页，知道您花费毕生精力在寻找的至高无上之主，他，就在这里！”
疯隐士将书翻到第二页，再次指给他们看。希林当场笑喷了：那是他和撒耶坦合谋画的小人儿，他用恶魔的墨水将原本的图像涂抹成全身黑毛的怪物。活脱脱一只大猩猩。
边上的字也被恶魔改了。恶魔照着书本的字体做的注释，可是本来就是一本密码天书，鬼知道恶魔的注释又是什么内容。
疯隐士将书页对着自己，认真地读出来：“无上之主——黑大王。”
希林咯咯咯地笑，连一旁的万事通也跟着笑。
“没错啊，无上之主黑大王，就是这么写的，再临人间时会坐在空王座上……”
疯隐士再三确认了书上的文字，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古代学者听了十分生气，呵斥他闭嘴。
希林有些疑惑，他脱口而出：“我是你们的无上之主吗？”
“你？”疯隐士哈哈大笑：“黑大王才是我们的无上之主，你看看他的样子，全身黑毛。你长得这么白肯定不是。”
“那元初巫祝为什么一定要纠缠我？还想得到我的肉身？难道不是为了统治这个往生世界吗？”希林又问古代学者。
“嗯。你是，但你不是全部，仅仅可能是无上之主的一部分。”古代学者说得非常坦诚，“你与乌鸦融为一体后，会成为往生界最强大的巫祝。然后，巫祝会尝试与远古神明合体，最终成为这个世界里万物的统治者。”
“跟乌鸦融合？天呐，它会把我的头都吃掉！门都没有。那我宁可不要当你们这里的黑大王！”
乌鸦又嘎嘎地叫了一阵。
“这件事并不会急于一时。我会慢慢地等待，直到融合体出现。”古代学者举起法杖，乌鸦起身飞到希林身边，落在湖面祭坛的边沿。“现在乌鸦非常虚弱，它会跟随你一段时间。直到你自愿、或是它逮到合适的机会。”
“我能让它滚远一点吗？”
“不，你也需要它。你不是想走干净快速的传送门吗？乌鸦可以开启这种传送门。比你的仆人走的泥潭舒适多了。”
这的确是一个难以抗拒的条件。哪怕希林再讨厌鸦首巫祝，能利用它开启一两次传送门救急都是不错的选择。
355. 白鹿兽主 其一
希林注视着湖面一样平静的祭坛。两段锁链穿梭其中。一段从湖水中飞出，穿过穹顶上面的天窗，又从神殿外面进来，在半空中打个结，再次飞出去穿过湖水。他透过湖水看到自己的宝剑了。此时，宝剑还留在荒原的战场上。
“既然乌鸦可以帮助我开启传送门，让我试一试吧。”希林看着湖水中的宝剑，大喊：“尘沙——幻境！”
就见着一端的锁链开始迅速回收，不多时上古宝剑从湖水中跃出，一直飞到希林手边。
“真奇怪，我明明记得这剑是压弯的，竟然就在我眼皮底下恢复了笔直。”希林反复地查看轻抚，赞不绝口。“这样，我也可以给你配个剑鞘了。”
宝剑的手感比起老师的剑，更加轻盈，就类似羽毛一样。一把剑用得久会觉得习惯。若要从二者当中选一个更加顺手的，希林还说不出来。
不过呢，上古宝剑应该已经存在于世间几万年了，它有自己的过往。而老师这把剑，还刻着他的名字，睹物思人，更令人怀念对方的一言一行。远行的话还会继续带着。
希林且舞且走来到穹顶的透气窗下面。天窗发出的微光经过穹顶上宝石的反射全都落在宝剑上，剑身的光芒愈发耀眼。而穹顶上一直盘踞的发光物质不禁引起了主仆二人的注意。
“主人，快看那上面，那是鹿吗？”万事通指着穹顶。
圆拱形的穹顶上，盘踞着一头白色半透明、徐徐散发微光的巨鹿。它的身子一定超过一百丈了，形状像是蟒蛇或者马陆。头的确是梅花鹿的形状。但是，说是梅花鹿也牵强了点。
一颗鹿首，身后连结着无数鹿的四足和躯干，一截一截的，所以才说类似蟒蛇或马陆。而鹿首上还有角，一段接一段，与身体一样长。看上去有些柔软，会随身体一同摆动。
那鹿的身体蜷成许多圈，绕着穹顶。它小心地避开惩戒之剑的锁链，盘旋飞舞。
“那不是凡间鹿，应该是所谓的‘白鹿兽主’。”希林举头观望，不住赞叹兽主的壮阔身形。
荒原上兽主的图腾，往往是一颗又高又直的巨石，上面刻画一只白鹿的形状。白鹿有时画得很长。少年还会嘲笑工匠的手艺。因为那时的他，从未亲眼见过这众生之主。
兽主盘踞的时候，穹顶下的往生者都乖乖躲回角落。大殿里变得清爽明亮。
他又举头凝视兽主。巨型的长鹿发出呦呦的鸣叫，类似于婴儿的笑声，或是某种鸟鸣，与这巨型身躯毫不相称。
“兽主，你就是兽主吗？”少年大声问道。
穹顶之上，只有鸣叫，没有回应。所以说高等的智慧都不喜欢言语。
“荒原上的巫祝，那些半人半鹿、鸦首人身的怪物都是你的仆人吗？”
希林轻蔑地问。
“找不到你的巫祝仆人，一定很焦急吧？”
他在部族，从来都是最不敬兽主的那一个。那时他就敢抓雪山的神鹰。而且他现在，已经亲手杀了两个巫祝，怎么想都是罪孽深重。少年心想，兽主恐怕也不会放过自己吧！
见兽主没有回答，少年就继续自说自话：“我，真的是白狼吗？”
“他们恨我又杀不死我的时候，就说白狼是兽主的宠物。我真的是你的宠物吗？”
脑海中浮现往事，眼泪就想涌出来。希林现在不想提这些没用的。他又问兽主：“如果是，又为什么要杀我自己的亲人献祭？”
白鹿听闻，有些躁动起来。
“孩子，你献祭的鲜血白鹿兽主已经收到。献祭是联通凡人与远古神明的钥匙。”古代学者在一旁说，“现在你可以无限接近远古的神明了。”
“我接近它做什么……有什么用途吗……？”希林绕着祭坛打转，举头望着天窗，“虽然我知道，接近神明是无上的荣耀……说给部族里的人听，他们都会觉得是件了不起的事情……”
“我在这杀了它也可以吗？”希林突然剑指白鹿神，“看起来它很害怕这把剑的锁链。它会不会同样惧怕这把剑？”
听了这话，白鹿迅速地涌动起来，绕着穹顶不停转圈。同时，有一种巨大而沉闷的回响震颤整个神殿。只见白鹿跃动身型，半透明的身躯拍打穹顶的墙壁。这祥物看上去像是很有弹性一样，果冻一样。
“它似乎也没有内脏一类的器官，体内一团朦胧的云雾。仔细看祥物的面孔，没有眼睛没有鼻孔，也没有嘴。”希林说。
“高等生命不需要五谷轮回，也没有我们人类的五官内脏。这是造化的神奇。”万事通悄悄凑上来。他担心主人激怒它，反复示意嘘声。“主人，如果兽主的确是一种灵物，还是尽量不要激怒它，以免带来灾祸吧！”
“我不信。天上飞的白鹿，就跟草地上跑的梅花鹿一样，都是任人宰杀的猎物。”希林用宝剑指着兽主，再出尝试激怒它。
少年此刻的心情，应该是积蓄了许多人世间的压抑，才想拿陌生的猎物发泄吧！人和人之间的战争，往往充斥着孰是孰非，被是非对错的观念填满。人和动物就不一样，只有胜败。
“帕祖托，你对我们荒原的兽主，是怎么研究的？”希林问道。
“世界各地的人都有崇拜原始神明的传统。一个地方的神明一个形态，跟居住在当地的远古神明的样貌有明显的关系。显然在远古的时候，就有巫祝联通过往生世界，见到过神明的模样。”古代学者说道。
“那么这些远古的神明，它们被猎杀以后能不能吃、好吃么、怎么吃呢？”
“哈哈哈——没有这方面的研究。我唯一知道的是，远古神明是不死的。无论你怎样攻击，都不会将它彻底杀死——即便你将它击得粉碎，它的碎片也依然具有神力。”
“这么说……的确有远古神明被击碎的记载？”
“没有记载。”学者高声说，“但是的确有很多远古神明的碎片存世。推断出来的。”
“既然如此，我当面试验一下给你看吧。”
万事通都拦不住他，希林已经成功激怒了白鹿。白鹿的头一甩，冲着少年俯冲下来。希林半蹲着身体，双手握着包剑，剑锋直指鹿首。
他在和自己打赌，若这剑能轻易斩得了往生界各种小妖，一定也斩得了兽主！
356. 白鹿兽主 其二
那祥物奋力冲下来，头撞向希林，刚好被宝剑刺中。它翻身起飞，绵长的身体逐一落地又跃起。而宝剑刺入兽主身体，深深地割伤它的皮肤。希林蹲下身子躲避，兽主与他擦肩而过。
很快祥物再次盘旋在空中，不断翻滚成了一团乱麻。它持续发出呦呦的鸣叫，像是疼了。
希林看看宝剑，上面沾的黏糊糊半透明的血液，也散发着微光。而头顶上，还有些液珠悬浮在兽主周围。
“哼，想不到这宝剑对兽主也有如此的击伤效果。”少年得意极了。
“主人！请务必小心！”万事通非常担忧。
“哼。”
希林无动于衷。他有时谨小慎微，有时却又狂妄盲目。甚至自己也没有准确的标准来把握。
……可能利器在手的时候就比较狂妄吧？
“明明说我是白鹿兽主的宠物，却给我安排如此艰辛的命运，究竟算是什么神明啊！我和恶魔签订了出卖灵魂的契约，你都不能帮帮我吗！”
希林又向着兽主的俯冲正面迎击。少年逐渐发现，所谓的高等生命似乎并没有逻辑思维，兽主没有脑子，似乎对他的许多不敬的行为毫无反应。而那些膜拜兽主的巫祝，逐一遭到自己的斩杀，根本没有得到任何庇佑。
“究竟为什么呢！”
困惑充斥着少年的头脑：“那么多献祭！那么多崇拜！献给所谓的神明，到底是为了什么！”
兽主盘旋在希林周围，不断地蠕动翻滚。希林则抓住一切机会击伤它。它也有一些攻击的方式，类似于拍打和撞击。
对于身体上这些微不足道的疼痛，希林全然不顾。他一心只想着这兽主什么时候杀尽。他身边逐渐多了许多半透明的血珠。
这时兽主动怒，迂回着打个结，将希林紧紧缠住。它的无数鹿脚像拔河一样两边用力，意欲绞死希林。
“这么长的祥物，也不知斩断了会如何。”
少年不慌不忙，这一次用力刺穿兽主的躯干。就像看到的那样，兽主的身躯是一层坚韧的外皮，内部却是水一样半透明的液体，还散发着花朵的芬芳。
这一剑到底，少年又从外侧用力，横向切割兽主的躯干。无论多么坚韧的表皮，一旦开了口子就能顺利地豁开。
随着侧身切开一半，喷泉一样的半透明血液喷涌而出。两侧的躯干反向用力，很快撕裂伤口，兽主一分为二，成了各自盘旋的两截。
没有头的那一截很快又生出头来。新生的头没有那么长的鹿角，只有普通的一段。而悬浮在空气中的半透明血珠，既没有落下也没有被吸收，就那么飘荡着，在剧烈的运动中粉碎成更小的珠子。
少年一见兽主竟能截断，便更加猖狂。他鼓足力气，朝着持续翻滚的躯干再次刺击。很快，他切出两截四分之一的长鹿。
变短的白鹿四处乱撞，更加没有方向。希林趁乱握紧了宝剑，接连斩击。随着时光拼命流逝，他将百丈长的兽主劈成了两百头雀跃的白鹿。
穹顶之下，一片白色半透明的海洋。白鹿无目的地乱撞，挥洒着无数莹白的血珠。
又一时间，无数白鹿齐鸣，声音此起彼伏，一浪胜过一浪。
四足的白鹿就难以攻击了，它们跑得太快完全抓不住。希林迷失在白鹿的海洋里。他只能认出唯一的一只，就是那鹿首。它的角保持着一百丈的长度。丝线一样盘绕在半空。
希林无论怎样跳起来斩击，都够不到那鹿角。他穿过无数白鹿之间的细缝，靠近那鹿首。甩起宝剑上的锁链套住鹿首，纵身一跃跳到鹿首背上。
“帮我个忙，先穿过锁链打结的地方！”
鹿首按照他驱使的方向奔去，成功给宝剑接了围。希林扔下宝剑，一手拽着锁链又大喊一声：“尘沙——幻镜！”
这一次，宝剑沿着锁链的方向，从走廊飞出去，又从天窗落回希林手中。多余的锁链尽数收回。
“这样可以将宝剑还给茉莉了——尽管我还不知道剩余的路线该怎么找。”
突然间，鹿首长鸣。希林被甩下来，落在湖面上。他抬头看，众鹿伴随节奏齐鸣，接下来逐渐开始井然有序地跟随。
眼看着鹿首跳跃着升起，离地面越来越远。而众多白鹿尾随着头，形式与一条长鹿没什么两样。
最终鹿首上升到穹顶的天窗，跃出天窗消失在漆黑的空中。无数的白鹿也紧随着离开。再看大堂里无数晶莹的珠子，井然也随着飞起来，涌向天窗。
这一番景象，就好像一场逆向的大雪。希林无从追击，只好驻足凝望。直到全部的雪花散尽。
“果然远古的神明只能击碎不能杀死么……”希林有些怅惘，白鹿终究没有给他答案。“算了，我又不会飞，放它一马吧。”
希林作罢，坐在祭坛湖面的边沿休息。与祥物鏖战许久，他只觉得又累又沮丧，完全没有成就感。
疯隐士则在一旁顶礼膜拜：“你一定就是我们寻找的无上之主。请接受我吧，我是您忠实的仆人。”
“哦？”希林听得一阵冷笑。“好啊，那么你就听我的话，我让你一辈子呆在这个往生界里，没喊你出来，你就不许出来，知道了么？”
尽管说的是气话，疯隐士仍然言听计从，立即答应他绝不离开往生界。希林稍微放宽心了一些。
“那么我就想回去了。”希林说，“乌鸦，为我打开传送门，让我返回人世间。”
“且慢。”疯隐士突然又拦住希林。“主人，我还有东西要献给你。”
希林非常疑惑。那个疯老头架起铁锅，不知道又在熬煮什么。
359. 褪去华服
二人喝完红茶，又各自倒了一碗。闲聊了一些无用的琐事。弗拉维最后放下茶碗，对少年说，我需要整理一下办公室，等会移交给大主教。希林就帮着他打扫。
全部的书籍、物品按照当初的样子摆放归位，杂物统统收拾干净。弗拉维甚至把自己华丽的修士袍子也脱下来，换了一件事先准备好的粗布麻衣。这是最简朴的那种僧袍，甚至是隐士穿的。
“天呐，大人你穿这个真的没关系吗！”希林都觉得很意外。
“没无妨。我等修道之人，本来就是造物者的仆从，现在只不过穿了仆从应该有的衣服。”
办公室打扫完毕。原本的状态在希林眼里已经非常整洁了，现在简直是闪闪发光。
“现在的样子，就跟二十年前我刚刚到来时一模一样。”弗拉维长长地感叹。“走吧，孩子，我们去吃早饭。”
“大人，您在这里呆了二十年？为什么又要走呢……”
像希林这样的小孩子，想到哪里有好看的风景，壮丽的城市，一定忍不住要去看。而弗拉维，已经五十朝上的年纪，一位老人家了。他也拍拍屁股说走就走，未免有些洒脱。
“孩子，你知道首都有多少人口吗？”
希林自然不知道。
“一千两百万。”
“什么？！”希林听了目瞪口呆。
“埃塞斯这样完美的城池，有三万居民。而首都的规模，是它的四百倍。你能想象四百座埃塞斯连结起来，究竟是怎样一种壮丽景象吗？”
若不是亲眼见过埃塞斯，希林都不相信世界上有上“万”的人能够聚居在一处。如今听说了上“千万”的人口规模，虽然觉得处处都不可思议，仍然愿意相信，想要去看一看。
“那就是所谓的‘海’，由陌生人组成的浩瀚大海。”那样的目的地，希林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拒绝的。
弗拉维感慨道。但他又小声对希林说，“不过其实呢，是我的老师修书一封，喊我回去的。我本来就是从帝国大教堂来到这里的。现在修行期满，该回到起始的地方了。对我来说反而是落叶归根。”
主教拦着少年的肩头，二人又相视一笑，并肩走下教堂。
清淡的早饭过后，二人又一同去剪了些玫瑰花。直到有小修士匆匆跑来，“有请弗拉维大人。”——自然是来自大主教艾维勒斯的邀请。
弗拉维不紧不慢，优雅地随着小修士返回办公区域。希林捧着花跟在后面。大主教的办公室在礼堂一侧。一路上见到许多修士打扫门庭。到了办公室，一开门宽敞明亮的玻璃窗就映入眼帘。
希林留意到带路的小修士没有踏入，自己也不敢冒然走进，就呆在门口。哪知道弗拉维硬是拉着他一起进来。那么他就站在一侧好了，类似于仆从那样。
艾维勒斯本来态度还不错，看到下人进了脸就板起来。弗拉维笑呵呵地解释：“大主教大人，我们带了新鲜的花给你。”他指着办公室窗前的花瓶，希林捧着花走过去，熟练地插好。
或深或浅的红色玫瑰，在窗前映照着阳光，芳香迷茫在整个房间。
“我们修道之人，摆这些妖艳的玩意真不合适。”艾维勒斯没有一丁点高兴的意思。他开门见山地坦言：“弗拉维，你必须走吗？你呆在这里，有什么是我照顾不周的地方吗？还是我开得工资不够？”
“相信我，艾维勒斯大人，您是我遇到的最慷慨体贴的上司。我一生都会记得你的好。但我的老师写信找我回去，言辞非常恳切，想必是不得已的原因。老师年事已高，我必须要回去一次。”
“可是你……还会回来吗？我记得你说过，帝国并没有你的容身之处。那个地方的主教多得好像树上的叶子。随便一间小教堂里都有个大主教。真的，干嘛不留在我这里呢！我的教堂里多自在啊。”
“恐怕，即便有一天想要回头，也是很久很久以后了。”
这样的对话谈多少次都没有结果，弗拉维的决心已定，说什么都是枉然。
古代人的寿命本来也不长，五十几岁的人说起很久以后，那也基本就没有以后了。艾维勒斯气愤难平，握着拳头，嘴角朝下咧。
“我已经过将全部的物品归位，这是办公室的钥匙。您可以开始检查了。”
按照约定，弗拉维离开教堂后一件物品也不会带走。他还很俏皮地向大主教请命只带走三样物品：身上的粗布袍子、花园的玫瑰苗，和他多年来积攒的工资。
艾维勒斯拍着桌子站起身：“走吧，我去检查一遍。弗拉维，太阳下山以前你还有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离开这里以后，荣誉与地位不随你身上，你就是个光棍主教，但愿你在帝国乞怜的时候还能念及我的好。”
“我们每个人，生来就是乞丐。”
“哼！你就嘴硬吧。”艾维勒斯甩着袖子背过手去，昂着头走出办公室，将钥匙交给手下。一行人全部去了弗拉维的办公室。
一名小修士捧着厚重的记录册，宣读每一种物品，另一名查看对应的物品位置。在大主教的监督下核对工作认真细致，到了夸张的地步。
其中说到最宝贵的圣骸，大主教还专门打开了宝匣查看。他甚至打开了那个黄金的外皮，查看里面的圣骸。
希林踮着脚偷看，所谓圣骸，真的是一截发黑风化的指节。今天真是长了见识。
弗拉维坦然地等他们全部清点完毕。又指着自己退回的华丽袍子，请主教大人检查。
“哼！”艾维勒斯用力关闭宝匣，懒得过问那些没用的。
“这个小鬼是哪来的？我怎么从未见过他！”贵人多忘事，他又不记得希林了。
“这是希林。”弗拉维拍着少年的肩膀，“他会随我一同前往首都。”
艾维勒斯挤眉弄眼地瞅了一阵，特别嫌弃的样子。交代了这些，再说什么都浪费时间，大主教径直离开。位高权重的人总是很忙的样子。这位主教大人总是急着会办公室。他可能急着逃离这些烦心的事情吧。
“再见，主教大人，我的朋友。”
琐事一直折腾到午饭的功夫。无事一身轻，弗拉维乐呵呵地带希林离开宿舍楼。
二人在小花园又坐了一会，希林将一些自己的经历笼统地将给弗拉维听。有些关于恶魔和吸血鬼的细节，即便再怎么掩盖也仍旧很奇怪。
希林不敢向大人提及这件事。他听纳特说恶魔与神圣的教堂是死敌。他担心说了这件事以后弗拉维一定会去找自己。而弗拉维，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听到，从不过问任何细节。
“千万别让大主教知道你死而复生的神迹。不然他会把你也裹上黄金收在匣子里。”他如此评价。
少年听了憋着笑。
被问及还有什么需要在临走前做的事情，希林猛然想到，岂不是要见卡拉西斯最后一面！
“去见你的恩师最后一面吧。将这些花都带给他。告诉他你将去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