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血海深仇
“加兰德，你手上戴的什么？”
首领知道他家徒四壁，穷的叮当响。加兰德身上从来都没戴过任何值钱的玩意，朴素的衣服映衬下，那两颗戒指异常夺目。
“这个？”
加兰德非常慷慨，伸手给首领看。就在他出手的一瞬间，他注意到虎嚇大将军的脸色脸色骤变，愤怒陡然消失，变成了恐惧。
这张恐惧的脸，几乎都要变成蓝色了。扭曲的程度，就像自己见到撒耶坦那时一样。加兰德都有几分想笑，怎么，原来你这么胆小？
与此同时，另一个人的脸色也变得相当难看，这令他非常意外。那不是别人，正是面前的首领——自己的舅父。只见首领面容苍白，失去了所有表情，看着戒指愣住，嘴唇微微发颤。
之前关于亡父的种种猜测，都是加兰德躲在黑暗的神殿中自己妄想出来的，并未得到百分之百的证实。他甚至想把这个事情给忘了，永远埋在心底。
但这二人的表情，到了难以遮掩的地步。
加兰德是个敏锐的战士，敌骄我扰，敌退我进。他敏锐的嗅觉已经感受到一丝丝怯弱的气息。这个时候，少年的双眼就像狼一样放着光。
“如果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向首领求证，是否可以得到确切的答案？”思绪在脑中回荡。
“不——”加兰德在心底摇着头。
“如果他们真的都跟这件事有瓜葛，被我当众揭穿，只会恼羞成怒。最后给我自己招来杀身之祸。更何况……”
加兰德愈发觉得，首领虽是自己的舅舅，却并不站在自己一边。
“这是我掏鸟窝的时候捡到的。”少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鸟儿不知从哪偷来漂亮的宝石藏在自己窝里，当成蛋孵。我看这戒指漂亮，就捡回来了。”
他只字未提任何神殿的情况。用少年特有的清甜嗓音继续说：“我知道，捡到的东西也应当上交。这是您的。”
加兰德当着大首领的面摘下戒指，放在手心，呈到首领面前，“这是我回来路上刚刚捡到的，还没来得及上交，现在交给您。”
大首领根本没有伸手。他脸上好像有一阵乌云笼罩。
加兰德上前一步，硬塞给首领，首领却连忙摆手惊呼道：“不要给我！”
少年愣住，大首领也觉得自己的言行有些失态，又故作镇定地说，“是你捡的，自己留着吧。”
加兰德收回手，低声说：“谢谢首领赏赐。”
部族的人都非常迷信，尤其害怕死人的东西。首领含糊的态度，更显得他心里有愧。
加兰德紧握着戒指，心想：“何不利用他们的迷信逃过这一劫？”
他戴好戒指，走到虎嚇跟前，微笑着说：“大将军，既然这下人说嘎里进了荆棘丛就没有出来，我们一起去找他吧！”
他的目光坚定有力，柔和的话语却好似带着钢针，“我们一起找，也许他受伤了，困在什么地方没有回来。时间紧迫，不要耽搁微妙。”
“首领，你觉得呢？我们去把嘎里找出来，看他究竟是被我杀了，还是躲在什么地方等着陷害我。”
首领一听，怒目圆睁骂道：“混账！虎嚇家会陷害你一个娃娃么！”
首领看上去威严不减，但加兰德估摸着：虎嚇家人多势众，如此霸道，首领就不怕么！今天要杀加兰德，哪一天大首领不在了，是不是就要杀萨吉了？首领他怎么会不怕呢？
于是少年毫不退让，紧盯着大首领的眼睛。首领微微有些闪烁，只是远处的人不会看到。
“大首领我绝没有胡说，嘎里的尸身就在那片荆棘丛里。他与嘎里战斗之后，把尸体挂在马上拖走。若不是埋了，便是丢弃到荆棘丛的先民神殿里了。诸位如若不信，我们这就去神殿把尸体找来！”那个证人继续争辩。
“好啊。”加兰德一把抓住大将军的手臂，那刻着石榴树的徽章正对着大将军的脸，“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就一起去神殿里看一看，到底有没有。”
“对！对！”那个家奴也跟着来劲，“大将军，我们去找尸身，到时候他就没话讲了，一命抵一命！”
大将军颤抖着，愤怒地看着家奴，指着他喝道：“我让你去追我的儿子，你没有看护好他自己跑回来。我又让你带人去找，你不去找他，找这个狼崽子回来做什么？来人啊，把这厮拉出去，给我狠狠地打！”
那人一听，吓傻了，求饶都来不及。众多家人立刻就把他拖出去。
随后大将军又凝望着加兰德的眼睛，许久无言。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大声哭喊着仰天长叹：“先祖啊！大哥啊——！”
“首领，我没空纠缠这个狼崽子。我的儿子还下落不明，我亲自带人去找吧！”他说完要走，他的妻子仍旧哭泣不止不肯挪步。
他怒目看向自己痛哭的妻子，拎起在一边愤愤不平的次子，呵斥道：“你们立即回家，不要再招惹他了！白狼是兽主的宠物，我离家的日子你们都离他远远的，不要自己作孽了！”
说完硬是拉着他们离开，临走还哀叹：“如果上天怜悯，嘎里会自己回来。若是没有……”
“唉！”他又拍了儿子一巴掌，“汝等小儿休得造次！你若还想活着，就永远不要碰他！你们不听话，我们家迟早要断子绝孙啊！”
说完他捶胸顿足，痛哭着向首领禀报：“首领啊——我走了！”
他们一家人意外的离场，让在座的人都非常尴尬。
加兰德悬着的心才放下来。“既然他们不追究，今天总算可以活着离开了。”
大帐里的表现是一步险招。是没有退路了才如此紧逼。若是虎嚇家的人没那么迷信，恐怕等会是拼死一搏了。
首领沉着脸在帐中踱步。聚集了这么多族人，总归要发表点什么才行。
“加兰德，之前误伤巴耶，你承认么？”
“嗯。”
首领点头，然后说：“如今大将军虽然不再追究，但你扔旧有谋害族人的嫌疑。在一团解开之前，我必须要对你进行处理，否则部族里的人也会认为我不公正。”
加兰德沉默着点头。
“事情彻查之前，你不允许再踏进大营一步。”说完他又思虑片刻，“你家的草场，也不许再呆着了，搬走吧！”
可是加兰德已经待在部族里最差的一片草场了，还能弄去哪？
“你去苔原上待着思过吧。事情一天没有查清，你就一天也不要回来！”
苔原在更偏远的地方，高山的下面。那里没有草，只有青苔。甚至连部族的领地也算不上，根本没有人会争夺那片土地。
“好。”这样的安排也正合心意，加兰德此时走了，就不想再回来。
“你即刻就走吧，不要待在这里。”首领的意思也是一样，驱逐加兰德离开部族。
75. 发落边陲
加兰德对于首领的裁决毫不意外。驱逐出部族也就罢了，至少他还活着。荒原这么大，总有落脚的办法。
于是他点点头，告辞离开。
昔日本就在营地里呆得时间不多，加兰德没有特别要好的伙伴。他被驱逐，没有人送别。族人都好像在躲避瘟神一般。他一言不发走出去，心里想着要怎么动身……这时身后熟悉的声音在喊他，
“阿哥——阿哥——！”
少年的心头稍稍感到一丝热气，果然萨吉还是那样喜欢他。
“阿哥……”萨吉冲过来一把抱住他，强忍着泪水说，“你这就走了，都没有人送你吗……”
“你来送我就够了。我跟别人也不熟。”
“阿爹赶你走，太不讲人情了。”萨吉抬起头。
“没事的，我走就是。”加兰德不想跟他抱怨，那样有失兄长的威严。再说发生了许多事情，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讲明白的。“以后不要来找我玩了。我们有缘再见吧。”
“阿哥，你要走，就带上这些鱼干吧。”萨吉手里还拎着一大把鱼干，“你要去的地方那么偏僻，万一挨饿了，就吃这些。”
荒原上得水很稀有，偶尔有溪流，才能抓到鱼。鱼干一直是部族里最珍贵的食物，只有首领家和巫祝才吃得气。但首领自己也舍不得吃，都留给萨吉。萨吉居然拿出这么多来送给哥哥。
“拿这么多给我，你娘不会揍你么？”
“不会的。”萨吉说，“她会同意的。”
“好吧。”加兰德接过鱼干，说了句保重，就与弟弟分别了。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以后萨吉继承了首领的地位，就是与他完全不同的人了。
加兰德头也不回地离开部族。萨吉站在营地门口，抹着眼泪送别。
“阿哥，如果有一天我当了首领，会任命你做大将军，我们约定好了！”弟弟大喊着。
徒步走回家，还要两天的路程。慢慢走回去就是。路过的各种地方，也是各家各户放牧的领地。这两天加兰德都没有吃到像样东西，也没有好好地休息。再加之身上有伤，他路上生病了，而且病得非常严重。
一直在发烧，神智不清。恍惚的时候，恶魔的身影会时不时在眼前出没，像是等待收割自己的死神。
循着恶魔的光亮最终回到白色帐篷，那时候他脸色苍白，一言不发。
娇娇娆娆一直在帐篷的框架下面躲着，等着他回来。古温克则蹲在帐篷外面。几天来他们都是睡露天，没有重新搭起帐篷。一见他回来，丑八怪高兴地迎上去。
“小主人，你终于回来了！”
加兰德昏过去了一段时间，醒来的时候两个女孩万分焦急。
“你终于醒了。”娇娇的眼睛红着，不知头头哭了多久。
看不出是什么时辰，天色阴暗，一直在下小雨。少年躺在临时的遮雨棚下面，“家”的基座上面湿漉漉的。
但是一旦看到这个地方，就有回家的感觉了。原先那些不快逐渐烟消云散。
他起身喝了口水。
“我们要搬家，搬到最北面的苔原。”加兰德自己的思绪也很乱，他现在只有这个想法。
“我已经知道了，你昏厥的时候说了好多次。”
“是么……”
娆娆端给他奶酪和馍馍，娇娇倒了奶茶给他。古温克跑来探着头来听他们讲话。
“结果还是要搬家吗……”娆娆难以接受，“而且突然搬到那么远的地方……”
北方起伏的山脉，从这里只能依稀看到轮廓。
“明明都已经住得如此偏僻了，竟然还让我们搬家！”说着说着她又觉得委屈，同时也觉得疑惑。
“你与族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无法和解的争执吗？”
“嗯。”加兰德无心解释。
“是因为我没有向你坦白大公主和虎嚇将军的过节，才导致你被他们陷害吗……”
“想什么呢，笨蛋。这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加兰德搂着她的头笑着回答。
在家人面前他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苔原是什么地方啊？”娇娇好奇地问。
“苔原上都是石头，很冷。只有苔藓，连草都没有。”娆娆悲伤地说，“那里没法放牧。只有老鹰、雪豹这样的猛兽出没，人根本就没法生活……”
“他们怎么让我们搬去那种地方啊！”娇娇生气地说，“还嫌欺负我们不够么。”
“我们尽快搬走。虎嚇家的人会反复在这一带搜索嘎里的下落，再撞上他们我们就麻烦了。”
娆娆在一旁听着，又惊又怕。她本来就是个胆小的女孩，这副神情并不奇怪。但她怀着重重顾虑问道：“你真的……杀了嘎里？”
“哼……”加兰德没有回答只是冷笑。这个样子非常反常，娆娆看了心里很害怕。
“你说过，父亲原本是战俘，母亲执意要嫁给他，首领才不得不同意。”
加兰德从容喝完茶，攥着手里的碗低声说：“但你从没说过之后发生了什么。”
“我并非有意隐瞒，我真的不知道。”
“那么我来告诉你吧。舅父他并没有妥协很久，可能也就几个月吧，他就跟虎嚇两个人联手，杀了我父亲。”
娆娆听完神色大变，手上端的东西都掉了。她声音颤抖着问：“你……缘何会这样想？有人挑拨你的吗？”
“这些都是我的推测。”加兰德坦言，“我见到父亲的遗骨了。骷髅虽然不会说话，但我在大帐中与那二人交谈，他们见到父亲遗物的一瞬间，神色大变。我大概也就猜到了。”
说完，加兰德将手上的戒指给她们看。
“你们看，这么贵重的珠宝，这个戒指是纯金的。像舅父那么贪财的首领，竟然不敢索要，而是慌慌张张地让我自己留着。”
加兰德神情严肃，略有些责怪之意，反问娆娆：“你怎么会不知道？我的母亲，从来都不知道这件事吗？”
“这……”娆娆觉得很冤枉：“大公主曾经怀疑是他们干的，但没有任何证据……”
“我的父母已经都不在了。我是这个家的主人。你有心事，不应该瞒着我。”
“可是我……又怎么能在没证据的情况下，挑拨你和首领、还有族人之间的关系呢？”
娆娆说的，也许有道理吧。从小她教给加兰德的，都是温柔和善良，毕竟她就是那样一个人。而加兰德自己呢？他也一直都自以为是个正直勇敢的人。
“我现在做的事情，怎么也谈不上正直和勇敢。连起码的人伦都是笑话。”加兰德已经说不清自己是什么人了。看到别人执着，他只会更加困惑。
“这不是挑拨，而是提醒我注意可能的危险。首领与虎嚇，因为父亲的事情时常怀恨我。虎嚇暗地里纵容三兄弟来害我，只是一直都没有成功。大帐里他们差点就找到杀我的借口了。亏得上天眷顾，他们见到亡父的遗物，出于迷信惧怕鬼神的报复，才放过我。”
“我儿时一直以为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如今想想，做什么也是枉然，早点离他们而去吧。”
加兰德说完，也吃完了食物，又催促大家启程。
“嘿嘿，好呀好呀。天下之大，还没有小主人你容身的地方嘛。”古温克在一旁笑嘻嘻地说。
只有娆娆，猛然间觉得面前的弟弟变得面目全非，再也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真诚的少年。
“加兰德，和姐姐说实话，好吗？”
“怎么了？”
“你真的杀了嘎里吗？”
少年微笑着摇头，拿出他那份甜美的嗓音回答说：“没有。”
娆娆听罢，激动地再次抱起弟弟，喜极而泣说道：“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于是大家都起身收拾东西。两个女孩打包行李，古温克去赶羊。只是没过多久，欢快的气氛又被丑八怪突然地鬼叫打破了。
只见他抱着一条死狗，哭喊着跑来：“不好啦——！不好啦——！”
他的叫嚷声实在难听，直叫人瘆的慌。加兰德急的风声鹤唳，远看周围并没有敌情，似乎是丑八怪的狗死了。少年立即抱怨道：“什么事，如此大惊小怪！”
“狗——”古温克指着断气的老狗，“我的狗，被毒死了！”
76. 疑云重重
三个人都凑过来，古温克把他的老狗放在地上。只见那狗口吐白沫，一只脚还在抽搐，但显然已经没救了。
“你给它吃什么了？”
“鱼干啊，小主人，你带回来的鱼干！”古温克一着急，讲话就像跳舞。他比划着，“你带回来的鱼干那么多，我猜你也看不出来，就偷了一条。正要吃的时候，被老狗看见，就分给他一半。结果他刚吃了几口，就……”
众人大吃一惊，面面相觑。
“这是谁给你的鱼干啊？”古温克哭道，“这是要害死你啊！”
“这，怎么可能？萨吉怎么会害我……”
加兰德回想着萨吉送别自己时的场景。表弟是个直爽又善良的孩子，绝不是像自己这样心事繁重的家伙。如果那孩子有任何想法，都一定会写在脸上。
“他和我告别的时候，表情就跟以前一模一样。他……”
加兰德摇着头，完全不肯相信：“我不信。你再拿一条鱼干出来，找一只羊喂喂看。”
羊通常来讲是吃草的。但是真的跟羊打过交道就会知道，其实这种动物也爱吃肉类，只要有机会的话，它们并不会拒绝。古温克二话不说抱来一只小羊：“不信你亲自喂喂看！”
加兰德随便抽出一条鱼干喂给小羊。他看见小羊安静地吃下去，没什么反应。娇娇还拍着手大笑：“小羊居然吃鱼干了！”
娆娆还有些不放心，又抽出一条喂给小羊，小羊也吃了，依旧没有反应。一连吃了许多条，最后羊吃饱了，不肯再吃。
加兰德责怪古温克，说是他自己没有照顾好老狗，害得大家担惊受怕。众人散去又各忙各的。
不知什么时候，加兰德再一回头，那头小羊已经倒在草地上一动不动，嘴里吐了一滩血。
“鱼干……果然还是有问题。”
他顿时感到一丝凉意从背后袭来。
“暗处的敌人，比战场上的敌人可怕得多。”
加兰德忍不住想了又想，萨吉说他的母亲同意送的鱼干，难道是舅母？可他与他舅母素来没有什么交集，或者是大首领暗中指使？难道说他与族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到了这么一步……？
已经可以出发了，加兰德不禁要思考对策。
“把鱼干和死狗死羊都带走，不要留在这。如果真的有人下毒，不要让对方察觉到异样。”
好咧。
天色阴沉，小雨淅淅沥沥。一行人傍晚前上路，永远告别温馨的小家，去寻找下一处落脚点。古温克这个懒惰的家伙，竟然把许许多多东西都捆在羊身上运送。羊还能驮东西，样子真是好笑。
小羊们并不像马那么听话，一路上看着丑八怪被羊群折腾，两个女孩的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他们连夜远离部族的领地，步入寒冷的苔原。到了彻底看不到来路的地方，加兰德才放心地露营休息。这会他心情就好了很多，还给两个女孩讲了大帐里对峙的事情。
还把父亲的戒指摘下来给她们把玩。她们从未见过珠宝，对价值毫无观念。加兰德自己也一无所知，只知道这些东西漂亮。
“这么喜欢？那给你们戴吧，一人一个！”少年随口一说。
娆娆不敢要，“这是你父亲的东西，很重要吧！”
他就说，“没关系，我的也是你们的。算是你们帮我保管吧。我打猎的时候，这玩意松垮垮的，戴着不方便。”
于是把红玛瑙送给娆娆，纯金徽章给娇娇。她们的手指更细根本没法戴着，就找来皮绳挂在脖子上。两个女孩抚摸着各自的首饰，笑嘻嘻地合不拢嘴。
见她二人开心，加兰德也觉得少许安慰。最近一段时间没有拿出任何东西补贴家用，他一直心怀愧疚。能稍稍哄一哄，也不失为好事。
四个人赶着羊继续上路，一刻不停地往远处山脉走。再走下去，地势变高，植物愈发稀少，脚下的土地变得坚硬，布满了砂石。而且气温也明显降低了。
最终一行人来到雪山脚下。再向上，几乎没有任何草木。只能找到一些藏在碎石缝隙里的植物。
苔原上的风貌与营地那一带极为不同。好些从未见过的植物都藏在这里。有些毛茸茸的，叶子团在一起，好像一朵小花。也有的又细又长，只有花没有叶子。
从这里向回望，只有茫茫的绿海在远处。抬头向上看，是连绵不绝的巍峨高山。山顶是皑皑白雪，也时常有云雾笼罩。偶尔还能看见老鹰在天空盘旋。
老鹰的巢穴都在这种地势险恶的高山上，普通的动物都无法触及。
这个地方常年寒冷，盛夏还是初春一样的温度。而且空气稀薄，总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加兰德觉得这里距离营地够远了，族人应该不会找到。大家才开始寻找适合落脚点。
先是为了找水源，他们在山脚反复找了很久。族人选择住址，总是要靠近水源，而且足够安全，没有野兽或是自然灾害。这个过程并非一朝一夕的事，熟悉的居址都经历过多年的筛选。
少年实在没什么经验，找到一处溪流之后，大家把帐篷搭起来。起初加兰德还挺高兴，大家一起坐在帐篷里吃饭看风景。
可好景不长，突然一阵风把帐篷吹倒了。大家爬出来，重新钉了木桩。以为加固以后足够结实了，没想到晚一点风更大，时不时地吹，小帐篷始终都是东倒西歪的。
“这可怎么办，我们要不要换个背风的地方？”加兰德又带着大家去一处山坳。可是那里完全不平整，帐篷更没法搭。
少年一筹莫展，他没那么多生活经验，不知该如何是好。
“嘿嘿嘿，小主人，别那么死脑筋嘛。”古温克笑着安慰，“帐篷不能住，就不要住了呀！”
“那难道要一直露宿吗？”加兰德很是不解。
“诶，不要担心。我有祖传的办法，专门适用于这里险恶的地形。你看我来教你！”古温克非常得意。加兰德没说话，看他怎么折腾。
77. 雪山苔原
风太大，连火也点不起来。天色逐渐暗下来，大家冷得发抖。两个女孩躲在加兰德身后。他们勉强裹着搭帐篷的毛毡，看古温克怎么折腾。
古温克信心满满，趴在地上闻闻，找了个不错的地方。拿起工具开挖。没过多久，挖出个坑。蹲进去试试，差不多他一个人可以蜷着身子。
“你们看，就像我这样挖一个洞当家嘛！”
“挖洞？”加兰德忍不住大笑，“就你挖的那个洞，跟狗窝一样的，怎么住人！”
“哎呀这个时候嘛，就不要嫌弃叫法不好。狗洞能救命呢。”古温克一点也没觉得不妥。他还特别欣赏自己的建筑才能。
加兰德还是止不住笑：“这样的房子，不就跟一个坟包一样么！”
“小主人，坟包里面也是人啊，住着舒服就行呗。”古温克打算着，“这外面再盖点树枝和草，不要太适宜哦！”
加兰德拿铲子戳起一把砂石，往古温克的身上填土，说着：“我帮你填点土更暖和，你就不要出来了吧！”
“哎呀，别活埋我啊，别、别、”古温克一边笑，一边往外面刨土。两个姑娘也忍不住在一边笑。
“你们别光笑，就说这个土里挖的房子好不好嘛！这里风又大，又冷，帐篷哪行啊！”
“也罢，你说的有道理，还是听你的吧。”加兰德没得选，最后同意了。“那你接着挖吧。”
其实再挖古温克就没力气了。稍微把自己的狗窝修了修，就躲进去不住来。
“哎呀，不要急嘛。我们今晚先躲在这样的洞里面，明早再继续挖。”
“小主人，你看这里土质坚硬，挖起来非常吃力呢！”
“你别急，挖洞可是我祖传的本事，我可以挖这么大，这么高，里面用大块石头撑起来，再用木板做个门。冬暖夏凉的！”
“我们时间多得很，每天挖一点，要不了几年就住得像宫殿一样了。”
“做梦去吧你！”加兰德踢了他一脚。“这个懒惰的家伙真不愧是个奴隶，不打他就不干活。”
“那是，那是。”古温克不以为耻，反而憨笑着点头。
少年不是那种骑在别人头上享福的人。他丢下古温克不管，自己拿铲子找了块地方。觉得差不多也开始挖。少年做事就认真得多了，而且忙起来也不冷了。他挖出个平整的大洞，足够三个人钻井进去。
这时候古温克又跑来看热闹，夸赞他学得了自己的真传。
女孩们比划着，以后这里当做床，这里生火吃饭，欢声笑语，完全忘记了苔原上生活的辛苦。说来容易，可是整整一夜也没有挖好。早上大家还是围坐在临时的房子里生火吃饭。
被毒死的老狗古温克也没有埋，而是剥了皮，打算拿狗皮做一件背心，留着冬天穿。他倒是真的知道善待自己。这家伙一边忙一边问，“小主人，你说我这次是不是立了大功啊？”
“嗯。”相处了这么久，加兰德肯定不会再想着杀掉或者卖掉古温克了。
人真是很奇怪的，面对陌生的人，可以残忍地杀害、当做物品一样贩卖；可是一旦熟识起来，互相认识了，讲了很多话，相处了很多时间，就会有感情。看到一方的生命受到威胁，还会觉得不忍心。这也许就是常言所说的“怜悯之情”吧。
“你当初留我一条命的时候，没想过我有这么大的本事吧，嘿嘿嘿。”古温克又说。
“嗯，赏你一条鱼干吧。”
“哎呦，这我可不敢要！谁不知道你那些鱼干都是有毒的啊，你留着招待族人吧！”
古温克说完，气氛突然异常地沉静了。加兰德没有大发雷霆，但他的脸上阴沉着，好像乌云密布。他沉默了好久，说：“我想静一静。古温克你去自己的狗洞里睡觉吧。”
“切，说大实话怎么了，还不让人说么……”古温克嘀咕着离开。
接下来大家各自入睡，这一日都无话。
挖坑说起来简单，最后花了数日才完全搭起来，期间还塌过一次，差点把三个人埋在里面。完工之后不出所料，远处一看就是个精致的大坟包，边上还有个破烂的小坟包。
“哎呀，这个怕什么嘛，再种店花不就好了么！”古温克毫不在意，坚持说自己小时候的土房子就是这样搭出来的。他还四处找了些五颜六色的花，移栽在自己的坟包边上。
加兰德本来就已经很无语了，没想到两个女孩还觉得这注意不错，也纷纷移栽了一些花来装饰。晚上的时候，大家围坐在土房子里面有说有笑。因为土房子比原来的帐篷大得多，古温克也可以来凑热闹。他又像以前那样，搞怪出洋相逗女孩子开心。
之前在城堡里的见闻，被他加油添醋地讲出来。分明加兰德也一起经历过的事情，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就变得特别精彩。看来这个家伙说的话，果然不能太当真。
古温克又讲起自己在城堡厨房里工作时候的见闻，说了各种城堡里好吃的好玩的。
那些有毒的鱼干，还有被毒死的羊，因为不能吃，只好扔进火堆里焚烧。一边聊好吃的，一边又闻着香滋滋的烤鱼味，大家却只能咽口水。
谈到后续的打算，少年不禁又皱起眉头。
“这里牧草太少，不够那些羊吃的。我们杀掉其中一些肥的，做成肉干吧。”他想了想继续说，“然后我带古温克去打猎。顺便勘查一下地形。”
第二天，他们一起把家周围探索一番。
山坡的后面，居然还有陡峭的山崖，山峰与山峰之间，就好像皮肤一样皱起来，中间的地方甚是险峻。
“诶，那是什么！”古温克突然发现山崖上有一只肥肥的羊在跳来跳去。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他们发现了一只会跳的羊。这只羊爬山可比人类灵活得多，简直难以置信。
加兰德拿出弓，瞄着那只会跳的跳羊，一箭射中羊屁股。没想到，那羊的毛真是厚实，居然把箭弹开逃走了。
“哎呀，还有这么皮实的羊！”少年气不过，又爬去高一点的地方，瞄准羊头，凭借娴熟的箭法，一箭射穿跳羊的头骨。
只是没想到那羊跌进山坳里面。下面山石锋利，也十分陡峭。为了这头猎物，他们又不得不爬下峭壁。
他打猎的时候，古温克一点忙也帮不上。那家伙怕高不肯往山崖下面爬。加兰德自己也怕高。是想着不能让家人挨饿才鼓起勇气下去的。爬到一半时不小心踏空了一次，眼看着好些山石滚落，下面是万丈深渊。
“这个混蛋，等回去的时候让他扛着猎物。”少年咒骂道。
古温克在岩石缝里发现了不少颜色鲜艳的浆果，他踩了一大把。
“古温克，你当心一点！这些东西我们又不认识，怎么能随便吃呢！”加兰德训斥道。
“哎呀，怕什么，那些鸟都吃的，不是没事嘛。”
回去的路上古温克嘴都没停过，吃了好多个，结果就中毒了。他眼前突然两重影，脚也不听使唤，晕乎乎像个醉汉一样。跌跌撞撞走回了家。
“幸好你还活着。我可不想把你也扛回去。”结果大部分路上，还是加兰德自己扛着猎物。
古温克命很大，躺了一天又恢复了。
随后几天他们还一起到山坳下探险，那里风景不那么美好，巨大的岩石下面藏了好些虫子。山坳看起来，好像曾经是河流，还微微地有水在石头下面。
完成大致的探险之后，娆娆抽空把加兰德的衣服里里外外都补了一遍。再穿上这身旧衣服，她突然意识到加兰德又打算出门探险了。
78. 再问前途
“还要走吗？”
娆娆帮加兰德穿上缝补过的衣服，突然看到他的眼神又飘忽地望着远方。每当这个时候，少年躁动的心又开始怀念外面变幻的世界。她不禁难过。
“嗯。”少年低着头解释。
“这么少的食物，不够我们四个人全都吃饱。我们不能待在这里挨饿等死。城堡里可以让流浪的人留下来工作，不仅可以吃饱，还能赚到工钱。只要我运气好，就能在冬天前，带食物回来。”
两个女孩特别舍不得他。从这个春天开始，加兰德在外面的时候太多，几乎完全看不到人。他现在又说要离开家，去城堡里，还要冬天的时候才回来……那岂不是，一整年也见不到了？
“城堡我只是去过一次而已，对那里的环境不熟悉，所以不敢贸然带上你们。”加兰德怕他们难过又连忙解释说，“等我在那里安顿下来，就可以带你们一起去了。”
娆娆暗自伤心，她开始明白，加兰德长大之后就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围着她转了。
“那是个非常好的地方，只要找到了落脚的办法，我们全都可以搬过去住。那里的人住在石头房子里面，冬暖夏凉，没有野兽的威胁。是个很好的地方。”
娆娆有一句每一句地听着。她从不关心没有见过的事物。
“等我们全都住在城堡里面了，每天都可以见面。”少年坚定地说。
临走时，娆娆恨不得把家里所有好吃的东西都给少年带上。而娇娇特别喜欢那张跳羊皮，赖在上面舍不得走。
“可是这个要给你哥哥带上。”娆娆硬是拉她下来，说，“这张皮很暖和，城堡的石头房子一定冷得不得了，要垫着这个！”
娇娇还是不肯。
加兰德只觉得好笑。“娆娆，城堡是石头做的，但是里面的床上是木头的，铺的也是被子，不冷的。”
谁又能理解从没见过的世界呢。
这一次，加兰德有个野心勃勃的计划，他打算绕道荆棘丛北面，穿过重重密林，去城堡的东侧门。这样无需路过族人的领地，也不用打扰扎卡力他们。只是前路未卜，也不知道能否行得通。
临别的时候，没有更多的话。两个女孩送了他们很远才肯回去。加兰德和古温克一起徒步，主仆二人轻装上阵，挥别了女孩们，沿着雪山脚下一路向西边走。
再次路过猎杀跳羊的山坳，这一次并没有看到羊群。夜里二人露营，加兰德有时候会突发奇想。
“古温克，”
“怎么了，小主人？”
“你说，如果在一个特别和平的巨大城堡里面，所有的人都有一份工作，大家居住得很近，但是各自都在做自己的事情，还都很富足，能吃饱，也玩得开心……那是不是，就像天堂一样了？”
古温克听了大笑不止：“小主人你在说什么傻话？”
“如果能在世上建一座那样的城堡，岂不是将天堂搬到了人间？”加兰德望着眼前无尽的星空感慨道，“世上如果有这样的城堡，我愿意带着娇娇和娆娆一起生活，做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做梦去吧。天底下没有这种好事。”古温克摇着脑袋鄙视他。
路上二人一边走一边聊，慢慢朝着城堡的方向前进。他们没有地图，全凭借感觉在走。
一天走着走着，突然头顶一阵呼啸而过的声音，竟是一只老鹰擦着古温克的头顶飞过去。
“救命啊，老鹰要把我叼走啦！”古温克抱着脑袋蜷缩在地上，吓得屁滚尿流。
老鹰张开翅膀，比一个成年人张开手臂还要宽得多。近距离观察，真是壮观。
“哼，你这家伙臭烘烘的，老鹰看不上你。”加兰德在一旁幸灾乐祸。
“哎呀呀，真实的！”古温克反讥道，“小主人你又白又香的，等会老鹰就来吃你了！”
“不会的。”加兰德笑着摇头，“它害怕我，我杀过老鹰。”
“什么？”
“真的。”少年拍拍自己的箭篓，“你看我这几根黑羽箭，是用老鹰的翅膀尖做的。我亲手射杀的老鹰，拔了它的羽毛做的箭。用了这几支箭才百发百中的。”
“天呐……你竟敢做这种事……”
也难怪古温克会害怕。部族里认为老鹰是兽主的信使，谁也不敢猎杀。当然，老鹰飞得高，通常也杀不到。
加兰德一向不相信这些，而且他运气好，确实杀过一只。还用鹰的翅膀尖做自己的箭羽。这样的箭，用迷信的说法，可以保佑他百发百中。
“族人的传说总是充满了矛盾。明明说了谁都不可以猎杀，却有百发百中这种迷信。那岂不是有人杀过的？”
“人家那都是有仇人的，才做这种带诅咒的箭。”古温克又嘀咕了一句。
这个多嘴的奴隶，那句不中听专门爱说那句。加兰德又狠狠瞪他一眼。
“如果有机会，我会去杀仇人。但我没那么无聊，做这些赌咒发誓的玩意骗自己。”
说到这里，古温克倒是有个事情非常好奇。
“小主人，你们那个巫祝，是不是戴了个乌鸦的头套啊？”
“问这个干嘛？”
“那你逮住一只老鹰，也戴一个老鹰的头套，不就比他还牛逼了嘛！”
“哈！”加兰德打心底觉得好笑。“这个问题，跟我小时候想的一样……”
古温克在期待他的回答。
“我不清楚巫祝具体是怎么弄的，但那鸟首真的是鸟首，就是他的头，不是头套。”
“什么？那怎么可能！人怎么会长鸟头！要我说，你们的巫祝就是躲在帐篷里，搞一些装神弄鬼的玩意忽悠你们。”古温克得意洋洋，根本就不把部族的祭司放在眼里。
“你别不信，我曾亲眼看到他张开鸟喙，大口吞噬族人献祭的鲜肉。血肉划过他的喉咙，我清晰地看到肉块吞咽到他的胃里。那颗头颅，绝对是货真价实的脑袋。”
“简直就是妖怪。”古温克嫌弃急了。
“哼，巫祝的确不算是人。他身上其余的地方也不是特别像人，手指什么的，都怪怪的。”
提到这个，加兰德倒也想起一件未了的心事，他便又问奴隶。
“古温克，曾有一次我问过你，北方人的巫祝，还有北方人的神，都是什么样子。当时大家有说有笑的，你也没有仔细回答清楚。现在你好好地再讲一遍吧。”
“哎呀，那我就再给你讲一遍吧。你可都记着了。”古温克这家伙，夸他两句立即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卖起关子好像自己是个主人。
“怎么说呢……小主人啊，首先人家就不叫巫祝。这么老土。他们呢，叫做修士。当然修士是小的，大的那个叫主教。”
加兰德低声模仿着远方的词汇，发音不太标准。
“诶，有那么点意思。就是这么叫的。”
“他们也住在城堡吗？”
“这倒没有。他们是住在教堂里面的。”
“教堂……我懂了，就像我们巫祝的帐篷一样。我们的首领住在大帐，而巫祝住在自己的帐篷里面。”少年想了想，“那他们的神呢？他们的神是谁？叫什么名字？”
“这个……”古温克想了半天，竟然不知道。他还有点不好意思说出口。
“哎呀，你也知道的，我只是个奴隶嘛。他们又不会让我进去的。能进教堂的好歹也是个自由人吧。”
“不过那里面没啥好看得，就是一群修士，没事干念个经，到点了敲敲钟而已。”
“可我想进去看一看。他们的神明，还有他们的巫祝，我是说主教，能解答我的困惑吗？”
“那就去呗。你是主人，我听你的。”
“是吗？”加兰德听了喜出望外，“那么你带我去吧！我们这次的目的地，就选教堂！你一定认得路，是吗？”
“嗯，好呀。不用经过城堡，绕路过去，翻过那座山头，在城堡后面。”古温克想想还不错，“教堂富得流油，外面好大一片田地都是他们的。给他们干活是美差！我们要是在那里找到了工作，就不愁吃喝了。”
加兰德美美地听着，心中浮想联翩。
既然已经解开了父母的谜团，他现在觉得异常轻松，什么负担都没有了。他想得简单，以为去了教堂、找到北方人的神明，卜问一下以后的路，然后就什么疑问也没有了。下半辈子在城堡找份工作安然度过一生……
苔原苍茫的美景总会令人忘记烦恼。在壮阔的自然之中，人显得如此渺小。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都成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一提。沿着既定的方向一直走，逐渐就看到了密林带。
城堡外的密林比预想得还要浓密，已经不是自然生长的状态，而是人为地密集栽种，形成一种防御工事。
古温克大致记得密林中有一条小路，可以快速地走到城堡。再绕到山坡后面，就是此行的目的地。
79. 宏伟教堂
靠近城堡的时候，各色人马就多了起来。有进城贩卖东西的老农民，远道而来的商人什么的。有些人很热情，会和主仆二人打招呼，给他们水喝，还跟他们聊天。
加兰德在城堡里居住的那几天，学会了不少北方人摆谱的样子。而且怎么说呢，可能他天生就是个北方人吧，骨子里就跟这群人很像。学出来的架势有模有样。那些人也很喜欢他。
古温克使出自己通晓各组语言的本事，和那些人夸夸其谈。加兰德悄悄发现古温克说的北方话也没有特别地道，很多老农民都听不懂。可能这奴隶精通的主要还是游牧部族的语言吧。
磕磕巴巴地说出了出行的目的，“教堂。”
听到教堂，老农民们非常虔诚，都给少年指路。有个商队也是去教堂的，就让他们二人跟着。后面的路不长，也就两三天光景吧。人多有个照应。
有个商人问他去教堂做什么。复杂的回答加兰德讲不清楚，他用生疏的北方话说，“找工作。”对方颇为赞许。
路上还遇到了巡查的士兵。依次检查了商旅的公文。查到加兰德的时候，少年怀里还揣着当初阿赞替大家买的那张公文。
“农民？”
加兰德点头。
士兵瞧他长得很特别，多看了两眼。又问古温克是干嘛的。古温克可没有公文。看他那样就是个奴隶。
“他是我家的农奴。”加兰德答道。
“没问题，走吧，走吧。”士兵没有继续听，很随意地就放他们离开。
城堡的士兵检查行人，无非是察言观色，略略地看一下来者的气质。有的人感觉还行，就放过了。他们每天这么做，也不见得能说明白依据。
古温克拍着手夸赞：“就说我的小主人是个城里人！跟那群野蛮人不一样，哈哈！”
二人顺利离开环绕城堡的大路，走向通往教堂的乡间土路。
离开雪山苔原以后，气候变得宜人。盛夏时节哪怕露宿都不觉得冷。二人像游览风景一样从山坡东面走到西面，城堡后边是一片高低起伏的丘陵，全部都整齐地种植着庄稼，各种谷物和豆类。还能看到牲畜，牛羊什么的，悠闲地吃草。
微风吹动碧绿的农田，夹带着小麦的香气。更远的地方，还能看到农民在劳作。零星农民的小房子分布在农田里。种植如此广泛的一片土地，在荒原上简直无法想象。
“城里真好，这里都没有狼么？”
“有黄鼠狼。管他呢！”
教堂坐落在农田中央的小山坡上，是这一带最为显眼的建筑。尽管听过古温克许多描述，但亲眼见到了，确实完全另一番景象。
远远望去那是一座坚固的砖石建筑，伫立在山坡上。不像城堡那么大，但看起来更加秀美。一高一低两座高塔，四面锥的屋顶。
高塔的瓦片犹如鱼鳞，在日光照射下闪闪发光。教堂的外立面古朴凝重，深浅不一的沙色砖头紧密排列，透露出井然有序的美感。教堂没有华丽的装饰，棱角处白色的砖头是仅有的修饰。
高塔顶上，各有三个拱形高窗。但看不到里面是什么。
走进了看也是一座建筑群落。钟楼下面，是为首的主体建筑。有宽阔的三角形门面，高度不逊于城堡。看上去分明是上下两层，但是底层的高度远远超过普通的建筑。
五座拱形门洞正对外面，当中的拱门是最主要的出入口。建筑上面一层，亦有五处拱形门洞，中间最高，左右较低。门洞里还有拱形高窗。
主体建筑中央的尖角处，墙壁上镶嵌了白色砖头拼出的十字架。
往建筑顶上看，似乎深处还有一座玲珑的圆顶阁楼。八角形的圆顶，使用翠绿色的天然矿石镶嵌。
其中一座高塔是钟楼。观望的时候，钟声突然响起，洪亮的声音响彻田野。原来昔日在城里听到隐约的报时声，就来自这里。
不多时，城堡那边也传回钟声，应该是广场钟楼发出的。两种声音一强一弱，隔空私语。
加兰德不会什么赞美的言辞，他看了只知道漂亮。忍不住顶着烈日眯着眼睛欣赏。
教堂本身是一座供奉神明的建筑，并非为人类的居住而设计。所以会修建得异常高大、空旷。整个建筑气势恢宏，美轮美奂。能够修建这样宏伟的建筑，想必北方人供奉的神明一定勇猛威仪。
北方人果然善于建造，矿场里硬生生的石头，能被他们搭建成千变万化的屋宇楼台，堪称人间的奇迹。主体建筑与大门之间尚有距离，有一座干净规整的四方型回廊，两侧是通往主体建筑的过道。门前非常热闹，各种各样的人来往进出。
有些人打扮很奇特，穿着粗布的朴素衣裳，脑瓜顶剃成秃的，就留一圈头发。一看就知道他们从事特别的工作。
“那些人就是修士，对吗？”加兰德小声问。
“对啊，和尚念经嘛。就是他们。”
“那么主教呢？”
“在里面呢，又不会给你看见。”古温克不以为然。
“那么我们一起进去，看看主教和北方人供奉的神明吧！”
少年昂首阔步朝教堂里面走。只是没走到门口呢，就被一群人给拦下了。他们非常生气，打发他离开。
“我想进教堂看一看。”少年用北方话解释。
“喝粥在那边！”把门的修士厉声呵斥。原来教堂的另一处裙楼边，有专门供穷人喝粥的地方。
“我不要。我是来拜见你们的神明的。”少年坚定地回答。
可是对方不理不睬。哦，原来那些随意出入教堂的人，至少都衣着光鲜。修士无权查看每个人的公文，可他们一眼就看出来谁是来捐助的，谁是来白吃白喝的。
“请让我进去，我现在没有钱，但我可以找工作赚钱的。”
再说什么也没用，他们硬是把少年拖走。而古温克那个家伙，他可倒好，早就自觉地跑去吃白食了。
教堂的面包非常可口，他们的面粉有弹性，很香甜。而这种小麦对土地的要求也高。加兰德并没有种过地。他对农业也是一无所知。其实想来，他最擅长的是猎杀动物，也包括人。
“我们在这里找工作吧！我不会种田，但可以学。我学东西很快的。”加兰德拍拍胸脯。
“小主人你，还要学种田？”古温克嗤之以鼻，“你是主人，哪有主人种田的！”
“那我该干嘛？”
“闲着呗。每天在这溜达溜达，喝喝免费的粥，跟老农民聊聊天啥的。种田，我去就行了。”
“你？你不是很懒的么！”
“欸，这你就不懂了。这叫磨洋工。”奴隶摆出一副老成的样子。“我一天装装样子，就能把工钱赚来，这事小主人你可学不来。你还是怪怪闲着吧。赚钱这事你得交给我。”
加兰德一时间非常无语。他总觉得古温克完全在胡扯，可又好像哪里有道理，简直令人瞠目，无言以对。
80. 疯隐士
古温克吃饱了就睡大觉，什么找活干早都忘在一边。周围吃饭的都是些农奴啊、仆人啊那种地位很低下的人，讨论的话题很粗鄙，嚷嚷的声音又大。
加兰德无法加入这场谈话，躲在一旁静静听着。
这个时候呢，有个奇怪的老头不晓得什么时候来到他的身边。少年吓了一跳。
“欸。”老头推了他一下。
老头年纪着实不小了，起码有八十岁。脸上的被皱纹塞满，眼眸接近灰白，瞎了一样。秃脑袋，稀疏的纯白胡子，都拖到腰间了。一张嘴只有两颗烂牙。
“我？”少年小心翼翼地转头。他都不敢相信，这人主动和自己讲话。
“嗯。”
“你好。”他用生硬的北方话像老头打招呼，老头耳朵背也没听清，只顾着嘿嘿笑。
这老头穿的破破烂烂一身灰袍，走在街上就是个要饭的。但少年一眼看出他穿的也是僧袍，和那些修士一个款式的。而且他发型也是一样的。别看脑袋都秃了，后脑勺底下还有一圈白头发是故意留着的。
“你也是修士？”
老头哈哈一笑。
加兰德回身看那些分发粥食的小修士，并没有人搭理这个老头。
“你和他们一起的？”
“是啊。”
“那你也住在里面？”
“那当然啦。”
少年没有多想，他觉得自己遇上好人了。非常兴奋地问：“那你能带我进去吗？我想见你们的主教。”
那个奇怪的老头一听，像捡了宝贝一样，紧紧抓着加兰德的手臂。哆哆嗦嗦的老爪子在他衣服上摸来摸去。少年被他摸得浑身发毛，但出于礼貌仍旧表达出好意。
“乖孩子，你从哪里来啊？”他裂开淌着口水的嘴巴，露出残缺的几颗坏牙。
“荒原。我从荒原的游牧部族来。”在陌生的城里提起自己的家乡，反倒那样自然，“我想看看你们的神明，向他卜问一下前途。顺便再找一份工作。”
“工作？你想找哪种工作啊？”
“能赚钱的那种！”少年脱口而出，“我很能吃苦，什么活都能干。”
“好、好，真好！”老头捏着加兰德雪白的手腕，贪婪地盯着看。他讲的话似乎没有在回应少年的交谈，而是自顾自地叨念。
加兰德其实不太喜欢老头这样，他看上去真的有点怪。
“也许是我不了解北方的风俗吧……这个人应该不坏，我和他相处久了就会习惯。”他这样安慰自己。
“那我带你去做一份工作，就在那教堂里面。非常辛苦，但你说你能吃苦的。”
“那太好啦！”少年高兴地跳起来，早把身后打呼噜的古温克给忘了，自己就跟着老头离开。
这时候是下午，闲人们都在睡觉，教堂的修士收了分发食物的摊头。
老头的确是住在教堂里的，他带着加兰德进了院子。不过他走的路也奇怪，没走人多的那条回廊，而是绕到一侧的宿舍楼底下，沿着小路往院子里面走。
“你不走那边吗？”少年疑惑地指着远处。
“我住在这边。工作也在这边！”老头很着急，拉着少年的手臂一路小跑，还生怕少年逃走。
路上偶尔看到修士从宿舍楼里走出来，老头急忙压低少年的头，严厉地说：“别给他们看见，他们不欢迎你。”
倒也是，方才想走大门的时候，加兰德也是被这帮修士赶走的。他们可能确实不太喜欢自己吧。少年还是没有多想。
老头拉着他走进后院，里面植物繁盛。才一脚踏进院子，突然“碰——”地一声，大门紧闭。老头又稀里哗啦地锁门。
这不免让加兰德觉得不舒服。老头自己身上也是哗啦啦地响。大袍子下有金属细碎的声音，大概是他带了许多钥匙之类的物件。
“跟我进来。”
随他踏进院子，这后院里竟然是空无一人，寂静得令人毛骨悚然。仔细一看，分明是个墓园。草木之间树立着许多墓碑，有的是小石碑，刻着字；也有的非常大，显然是富贵人家的。
这院子挺大，有城堡的操场那么大。一侧是教堂的墙壁，有诸多拱门构成的回廊。往回廊里面看，能瞧见教堂的庭院。
庭院里极其干净，有平整的鹅卵石路面。还栽种了许多景观树木。花朵随风摇曳，婀娜可爱。庭院里面还非常热闹，许多修士往来。
似乎有一人身着华袍，被众多修士簇拥。那人大概就是所谓的主教，加兰德能够猜到。
少年每路过一处拱门都伸着脖子观望，本以为能一路走到礼堂大厅，可老头拉着他从一侧的小门进去。经过一路狭长幽暗的走廊，来到一间特别黑暗的小屋。
老头请他坐下，叮嘱道：“好孩子，你先在这等我片刻，我去看看情况。”
老头百般许诺，一面又叮嘱他不要乱跑，就呆在这里等着。加兰德反复答应过了，老头还是不放心，甚至又锁了门才离开。
“真奇怪！教堂里每个人都这样吗？”少年又忍不住感叹。
老头许久都没有回来，一等就是整个下午。后来加兰德趴在小房间的木桌上睡着了。
醒来时外面已经入夜，小房间里仅有靠近天花板的位置有一扇透气天窗。一点点夜间昏暗的星光透下来。房间中再无照明的物件，异常阴冷。此处没有动物杂乱的叫声，走廊中一片沉静，让习惯了大自然的少年非常不适应。
过了好久，外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老头端着餐盘回来。唯一的小蜡烛在他手上，他回来之后房间又明亮起来。
看到食物加兰德擦着口水伸手就拿。
老头带来的食物没有以前城堡里那么丰盛，大概是给下人吃的。但比起早上喝的稀粥倒还好一些：一碗有肉沫的菜汤，几块酸面包，竟然还有一盘小菜，是可口的腌菜。食物已经凉了，肉汤有些腥味。
加兰德美滋滋地吃下，还向老头报以微笑。
烛光下细看这老头，脸当中好像被人打过一拳砸扁了似的。两颗昏花的眼珠子上覆盖了一层灰膜，大概他夜里也看不清什么东西了，要靠摸的。而且他两个眼珠子很有趣，一个看上一个看下，好像不是连在一起的。
老头满脸的皱纹和老年斑，从脖子连到脑瓜顶上。光是看着就让人不舒服。他的头发用不着剃都已经谢顶，就剩脖颈一点还连着胡子。说来好笑，人家年纪大了都是掉头发，不大见到掉胡子的。他的白胡子还留的挺长。
老头也不像别的修士那么爱干净。不仅身上脏兮兮的，还有股怪味。单独坐在小房间里这味道就特别明显。
他穿的带着补丁的蓝灰色长袍，上面许多窟窿，层层补丁也盖不住，甚至能看到老头枯瘦的腿。长袍的边角已经破烂不堪，下面一条一条的，可谓衣衫褴褛。他还光脚穿着拖鞋，脚趾甲都黑了。
老头身上斜跨着一根牛皮带，像背包的带子，却啥都没背，空的。除此之外腰上就挂了一串钥匙，靠这些钥匙进出教堂不停锁门。
“你想找什么样的工作啊？”老头问。
“嗯，让我吃饱饭的那种，最好包吃包住的。”加兰德毫不讳言。“最好还能赚点钱，因为我要养家里人。”
“哦……”老头一仰头，笑呵呵地拉着他的手说，“你真是个好孩子。”
他又摸摸加兰德的头说，“孩子，我给你的这些，够你吃饱不？”
“够！天天吃这样的最好啦。”
“哎呀，那太好啦。”老头高兴得不得了，“我这里啊，也包住。等会我给你找条小被子，你就住在工地里。”
“行。”
“不过嘛……”他皱皱眉，“这活挺苦的，好些人都不肯。前两天刚跑了个小伙子。不知道你怕不怕苦啊？”
“老爷爷你放心，我什么苦都不怕的，你尽管吩咐我吧！”
老头听完喜出望外，乐得合不拢嘴：“好，你慢慢吃，吃好了我带你去干活的地方。”
加兰德喜形于色，连连点头道：“谢谢你！”
说完低下头大口地吃饭。不一会，眼前的食物一扫而空。他打个饱嗝。美滋滋地摸着肚子。
老头站起身，“来，跟我走吧！”
81. 地下坟场
加兰德吃饱了心情舒畅，觉得自己真是遇上神仙了。
老头带着他出了小房间，继续朝着幽暗的教堂深处走。外面的冷风一吹，他又不禁有些怕。如此宏伟壮丽的教堂，深夜里怎么连个人都没有！
烛光一点，不足以照亮远处。只能从幽暗之中瞥见许多优美的角落。
“老人家，承蒙您的关照。还没请教您尊姓大名呢！”少年委婉地请教。
“嗯，你要叫我荷敏托老师。”老头头也不回急匆匆地回答。
“荷敏托老师。”加兰德恭敬地称呼。
又走了一阵，还是没有见到任何人，连其灯火也没有。加兰德小心地发问：“荷敏托老师，这座教堂里没有别人吗？”
“哦，他们啊，都睡觉去了。晚上这里没人。”听老师的口气，似乎也不是什么怪事。加兰德只好继续安慰自己，也许他们晚上都不把门的吧。
“来，我们快点走。”说着老头就带他沿着走廊继续走，来到空旷的礼堂尽头。这里有一尊天使雕像。老头又带着他走到雕像后面，原来雕像相当于屏风，后面有暗门，打开是旋转向下的楼梯。这座巨大的教堂还有地下！
转梯不知转了多少圈，加兰德晕乎乎地下来，终于到底。这下面，宛如地下宫殿一般，有高墙，有拱柱，有数不清的回廊门洞。少年看着，不停惊叹这教堂真是工程浩大！下面迂回的道路错综复杂，绝不逊色于地面。
“往这边走，别跟丢了啊。”老头带着他朝一处走。
走着走着，加兰德又有点发慌了：“这个地下宫殿越走越深，空无一物，也不知道这里面什么名堂。万一老头是有什么阴谋诡计要害我，那可怎么办？”
他一边想着，一边又看看老头驼背的身影，颤颤巍巍的，就安慰自己说：“这么脆弱的老头，怎么可能害我呢……有什么意外，我一巴掌都打死他了。”
再走一会，突然他心中发怵，整个人打了个冷颤，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
原来刚刚路过的一个门洞里面，用铁栅栏挡着，里面堆到天花板上满满的尽是尸体！
加兰德实在有点怕了，小声地问老头：“荷敏托老师，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啊？”
老头完全没有听到，依然笑呵呵地招呼他下来，说：“来来，孩子，走这里。”他用手一指，居然还要再下去！已经不知道有多深了，还要往哪里走啊！
“走吧，我们下去。”他拉着加兰德又走下一个更加窄的小楼梯。再走下去，幽暗曲折，不像是上面华丽的宫殿，而是某种地牢一样密闭的空间。细长的通道两侧，一样有众多门洞，都是大门紧锁。
老头乐呵呵地拉着加兰德进去最里面一间，拿钥匙打开了大铁门，吱悠悠大门开了，里面的景象加兰德差点没吐出来。
百尺见方的巨大房间，四周是拱形石柱，天花板上还有透气的天窗，可是从地上满满地一直垒到天花板，全是森森白骨。少年吓得脸都白了。
“我跟你说啊，这个地方不可怕的。”老头疯疯癫癫地说话，眼睛不晓得在看着哪里。
“这里是一座地下的无名坟墓。就是城堡里面各种原因死掉的人嘛，尸体都会送进来。长年累月的，就变成这样了。当然我们也要做一些处理，煮熟了之类的。去掉腐肉，骨头就留下来了。”
加兰德想离开，老头硬拉着不让走：“诶，乖孩子，你别走啊，听我说完嘛。”
“这座教堂至今有三百年历史了，跟城堡一样的年头。这下面的白骨啊，最早的也有这么久了，当然也可能有些更久的。”
“这个地方呢，上面那一层啊，是存放达官显贵家族的墓室。那些大家族会花钱，在一个门洞里供奉他们家的祖先；下面这一层是无名墓，什么人都可以扔进来。”老头越说越来劲。
“现在下面这个地方满了，而且太乱了。必须要有人来整理一下。哎呀，孩子啊，找你就是来干这事的。”
老头还蹲下身亲自演示一番。
“这活不难，你就拿这些骨头嘛，一个一个整齐地排列好，垒成旁边那个人骨墙一样的，都垒到天花板上面去，这样地方就腾出来了嘛，又可以放新的进来了。”
只见这里有一面墙，是完全整理好的人骨。
加兰德听着，只觉得一阵阵头皮发麻。难怪老头那么和颜悦色，果然这份工作任何普通人也不会愿意做的。
“我跟你讲，这里的工作量，估摸着也要个把个月。你记得哦，这个工钱可是月结的哦！你做完全部的工作我才给你钱的哦！”
“你要是半路跑了不想干了，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给你钱的——但是你要是听话，帮我把这些骨头都整理好，工钱是一天一枚印布。如何啊？”
说完老头从怀里取出两枚银币，在加兰德眼前晃一晃。烛光下银币闪闪发亮，非常诱人。
少年挺稀罕这钱的。他那么辛苦打来的兽皮，也换不到一块三分之一的金币。要是忙活一个月能挣三十块银币……
少年对北方的货币很懵，他们用着各种各样的钱。至今都没见着个一样的。
“荷敏托老师，三十块银币，能买多少东西啊？”
“三十块银币不是小数目。”老人家说道，“二十块银币换一块金币，这些相当于一块半的金币呢！要知道，一户老农民一年到头也就赚五块金币，你个小子忙活一个月，把人家三个月的钱都赚了，怎么样啊？”
少年又被这丰厚的回报打动了。咬着牙说：“能赚这么多，我可以干一整年。”
“哈哈，那就好。不过我估摸一个月差不多了。”
老头将两枚银币作为定金，放在少年手里。他说完话要走。
临走时又回来提醒说：“你就老老实实待在这个房间里，不要乱跑。我每天都给你送三餐，你万一不想干了，就和我讲，我带你出去。”
“千万不要一个人乱跑。这个地方地形复杂，很多路我也不认得。上次来的那个小孩，就是垒这块墙壁的孩子，自己跑了，到现在我也没找到他！”
一阵威逼利诱之后，老头又是好言相劝，才终于离开。他走的时候竟然把铁门也给关上了。碰地一声，加兰德还听到他在外面把锁给上了，自己被反锁在里面！
“喂，放我出去啊！我不想被锁在这啊！”加兰德用力拍门板，却听到老头沉闷的声音在外面说，“这也是为了你好，万一你因为好奇心跑出去，也跟那小子一样走不回来就糟了！”
无论加兰德怎么大喊，门外也没有更多回应，大概老头走掉了。加兰德转身，看着房间里成山的白骨，幽暗的烛光，顿时恍恍惚惚一阵头晕。
“哎！我怎么就答应他了呢。这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我不会被活活困死吧！”少年蹲下身长叹一声，“我可别一个人孤零零死在这个地方了……”
“怎么会孤零零呢？不是有我陪着么。”这个时候，偏偏就有个最不想听到的声音在加兰德耳畔响起。
82. 亡者之舞
“撒耶坦……”
加兰德胆怯地慢慢抬起头，那个修长的身影就伫立在成山成海的人骨之中。如同蛇蝎一般的眼眸眯着，面具下是绝非人类可以拥有的妖艳绝美的脸庞，他正充满怜悯地凝望着自己。
“你居然又来了……”
“不要这么说，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这么说似乎也是。恶魔一直都在希林的身边，但他不是每次都讲话。有时走在黑夜中，看到角落里一丝微光，分明就是恶魔的身影。有时候仅仅是他身影的一部分，带着他衣襟上独特花纹样式的物件，与众不同而且发着微光。
“你真会找工作呢，居然找到了我最喜欢的地方！”撒耶坦信手拾起一枚头骨，当成玩具一样肆意玩弄，最后丢在脚边，一脚踢得老远。
“咦，这个漂亮，喜欢吗？”他又捡起一颗很小巧的白色人骨，拿在加兰德面前晃。
“撒耶坦，你是真的吗？”加兰德抬头看他，又低下头叹气。
“我当然是真的啊。”撒耶坦也蹲下身，凑近了看着加兰德。
“可是我觉得你是我想象出来的。”加兰德继续低头说话，不去看他，“每当我独自一人感到孤单和恐惧的时候，你就会出现。我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从未见到过你。你一定是我的幻觉。”
“怎么会是幻觉呢，你看我在动呀。”一个骷髅头动着下巴在半空中说话，当然这是撒耶坦在背后举着骷髅头。
加兰德捂住耳朵，不停地对自己说：“不对、不对！这些都是我的幻觉。上次也是，在那个恐怖的全是骷髅的祭坛里，才会看见恶魔。”
撒耶坦在加兰德的面前不断出现，少年努力地不去看他。
“我一定要做点什么事情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加兰德对自己说，“对了，我应该努力工作，忘记撒耶坦！”
于是他奔到荷敏托老师指示的人骨墙旁边，开始工作。
旁边一堵垒好的墙，是由无数大腿骨一圈一圈重叠着堆放，然后又是一层头骨，又是好几层大腿骨。看上去也不难，很多菜场的阿姨也是这样摆放青菜的。
“只要把四周的大腿骨都找来，很快就能在旁边搭个一样的。”加兰德无视一旁说风凉话的撒耶坦，转身去抱四周的骨头。
他以前从来也没有做过这种搭建的事情，没想到自己入门还挺快的。脚下的腿骨都捡完，理出一个类似大小的基座。他又去抱远处的骨头。
等他抱着一捧骨头回来的时候，刚才搭建的基座上面，竟然已经整齐地垒了一层头骨。
“我帮你啊，这样快一点。你看到我做的事情都是真的，就知道我也是真的咯！”撒耶坦坐在头骨当中，摆出摇曳的身姿，笑呵呵地说话。
“我没看见、我没看见……”加兰德不理睬他，低着头排列骨头，撒耶坦的面具，就跟随者加兰德转了一圈。他还特别识趣地抬起脚，让加兰德把骨头放在自己脚下。
加兰德再次抱着骨头回来的时候，原本平坦的一层腿骨上面，多了五颗头颅，它们非常整齐地摆成一个四面椎。
“喜欢吗？”撒耶坦问他。
加兰德不说话。
撒耶坦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一个三角形，凑近加兰德的脸庞，说：“送你一座京观，好吗？”
“京观？”这是个加兰德没有听过的词。听上去并不是北方话，更像是荒原部族的语言。
“那是什么？”少年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撒耶坦开始得意起来，他一跃而起，跳到远处的人骨山上，笑呵呵地反问：“如果我是你想象出来的，我怎么会告诉你、你从来都不知道的事情呢？”
“你……”加兰德很生气，气自己竟然还觉得他说的有道理。“那你说，京观是什么？！”
“哈哈哈哈！”撒耶坦仰着头大笑，并未具体地回答。
他笑得声音特别，既不是男人的声音，也不是女人的声音，像是某种混合出来的产物。明明听上去很年轻，很清脆，可又显得低沉，像饱经风霜的长者。总是让人不那么喜欢，听了有些发毛。
加兰德不理睬他，继续自己的工作。他很快堆出一个到自己胸口高的墙。他自言自语道：“这样成山的白骨，要垒到什么时候啊！边上的示例究竟是花费多少时间完成的呢？”
“想垒成建筑，那还不容易？让这些白骨们自己动起来不就好了？”恶魔漫步在坟场中，信手拾起白骨。他有特别的能力，那些没有生命的骨骼，竟然能够听从他的指挥，逐一站起身来。
加兰德还以为自己眼睛花了。揉揉眼睛，没错，陆续有许多白骨站起身。它们都是依靠附近的零件随意拼凑的，样子有些奇怪。但都有头有脚，可以自己走动。
恶魔没有念咒语或是释放任何特效。完全就是随心而动，根据自己的意志力操控白骨。
不多时，无数的白骨林立，大厅成了嘈杂的菜市场。加兰德被比肩接踵的白骨包围着，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不绝于耳。
他朝恶魔大声喊，质问对方在做什么。
哪知道恶魔站在高台之上，优雅地舞动身姿，开始一场戏剧表演。
“我们如今这般模样，而你终将如此——”这是恶魔华丽的报幕。
帮随着恶魔的响指，无数白骨有节奏地互相碰撞，上演一出亡者之舞。它们咬合下颌骨，打着节拍，有规律地穿梭。加兰德被挤着转来转去，茫然随着它们走动。
恶魔玩乐许久，又一个响指，这些白骨开始有规律地朝大厅边缘走动。它们走上白骨墙的基座，自觉地躺下身子，用身体搭成高墙。眼看着一群群的白骨躺下，四面高墙逐渐垒砌，比原本的示例更加高大、厚重。整齐的排列又显出死亡的美感。加兰德不由得震惊。
再要找寻恶魔的影子，竟然又不见了。坟场内烛光昏暗，空气也极度浑浊。加兰德等了很久，谁也没见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蜡烛都快要燃尽了，突然铁门外面发出了声音，荷敏托老师进来了。
“咦，你没有睡觉？”原来现在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
“嗯。”少年揉揉眼睛，确实有些累了。
“哇，这都是你的工作量！”老头看到加兰德的工作量，顿时大吃一惊。他高兴地拍着加兰德的肩膀，“好孩子，做事真努力！来，快吃早点吧。”
他带来的早饭，有面包和红茶，还搭配了一小块猪油。荷敏托老师把餐盘放在人骨墙的基座上，加兰德就站在边上吃。他一边吃一边问：“荷敏托老师，我必须要一直待在这里面干活吗？我不能出去吗？”
“哎呀，不可以不可以的。”老头连连摆手摇头。
“为什么啊？”
“因为……”老头做出一副很神秘的样子，他用手挡着嘴，低声说了一些话，加兰德一个字也没有听清。
这时加兰德抬头，看见撒耶坦正站在老头的背后。他暗暗吃惊：“撒耶坦竟然还会同时出现在另一个人面前，也不知道荷敏托老师能不能看见他？”
只见撒耶坦正要使坏，他端着蜡烛，朝老头光溜溜的脑袋上一倒，一滴滚烫的蜡油淌在老头脑袋上。老头哎呦了一声，连忙去摸自己的脑袋。他一见是蜡油，又抬头四处看。看了一圈什么都没有找到之后，老头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话。
这时加兰德也吃完了。老头拿走餐盘。
“荷敏托老师！”少年又叫住老头。老头正要关上铁门，加兰德因为看到撒耶坦一直都站在老头身后，就忍不住问他，“你看看身后，有人吗？”
老头楞了一下，大概是有点被吓到了，他轻描淡写地说：“我身后怎么会有人！乖乖干活，累了自己睡一觉。”
然后关紧铁门，锁门之后扬长而去。
83. 小心恶魔
每次老头送完饭就跑，加兰德只好埋头干活。他干了一会觉得累了就找个平坦的地方睡觉。过不知多久老头又来了，还告诉他，现在是中午，可以吃午饭。
有饭吃，加兰德对他又有了些好感。虽然这里干的活异常恐怖，但吃的还不错，说实话也没有生命危险。少年多想想老头的好处，便坦然接受。
老头为了让他放心，又塞给他两块银币，还告诉他说：“这些都是预付的工钱。你不要怕我骗你，我有工钱付给你的。只要你好好干活，剩下的银币也都会给你。”
想到一天竟然能赚一块银币，少年笑得合不拢嘴。心想着：“我在这好好干，一个月就能把一年的工钱都赚了。可以让娇娇娆娆都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只是有点事少年仍然好奇，他一边吃一边问。
“荷敏托老师，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啊？”
“我说过了，我是一名隐士、就是所谓的贤者。”
“可是……隐士到底是干嘛的，只是躲着不见人吗？”
“哼！当然不是。”老头对少年的鲁莽很生气，他吊着嗓子解释，“是隐居的修士，避开人群独自修行。”
“修行什么呢？”
“真理啊，笨蛋！”
“可为什么要躲起来修行呢？”
“因为真理——”老头说起这个非常自豪，“是造物者的法则，是永恒的，不以人们的喜好而改变。人群中充满了谎言，与人离得越近，离真理就越远。”
“噢……”少年觉得有道理，又问，“那你是不是懂得很多知识啊？”
老头被问得一愣，然后又大笑着摸着胡子：“年轻人，世上的知识好比天空中的繁星，你努力地数，能数出多少个？”
“但是您数出来的，肯定比我多吧！”加兰德略微拍了些马屁，老头十分得意。他见时机成熟便问，“老师，我有些困惑，从来也没遇上合适的人来请教。不如就请你解答吧！”
“好啊，你讲吧！”老头得意的时候，撒耶坦正在他身后，偷偷把破袍子上的洞戳得更大。
“有一个人，嗯，但是也不太像人。就是那种有点像人却又不是人的……人。”加兰德努力地描述着。
他最近突飞猛进地学会了许多北方话，一部分是在城堡里自学的，一部分是古温克教的，还有很大一部分，说来惭愧，竟然是恶魔教的。
恶魔有种奇怪的心灵感应，可以把心底藏着的话语通过未知的语言传达出来。世上没有任何一种人类的语言能够成为恶魔沟通的障碍，这是他们超越人类维度的一种体现吧！
“这个人，他时隐时现，来去自如，时常以亵渎亡者为乐。他自称为‘恶魔’，你知道恶魔是什么吗？”
“恶魔？！”荷敏托老师听了，大吃一惊，而后又非常振奋。他摸摸秃脑袋，笑嘻嘻露出嘴里的烂牙。“真是出乎我意料的问题啊……是什么样的原因，会让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想到这样的问题呢？”
“因为我总是看见这个人。他现在也在，就在你身后。”
荷敏托老师回头去找：“有吗？”
“嗯，现在又在你另一边了。”
撒耶坦就跟着转，反正他始终在老头的身后，老头的视线无论如何也没有落在他身上。
“所以说，就说有这么个人，你能看到。他自称为恶魔，是吗？”老头也没生气，心平气和地问他。
加兰德点点头。
“那么他会和你讲话是吗？”
“会的。”
“哦。而他也并不是这里某个死去的人的鬼魂？”
加兰德摇摇头：“不是的，他不是鬼魂。他不是任何一种人的样子，他只是长得像个人而已。但我肯定他不是人。”
“嗯……”荷敏托老师沉思了片刻，面容明朗起来，“你真是个有想象力的孩子。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喜欢撒谎，还时常吹牛、胡说八道。”
加兰德生气了。
“荷敏托老师，我没有撒谎。我说的是真的！”
“哼，不可能的。”荷敏托老师站起身，背着手原地打转，“我生平遇到过很多你这样的小孩子，有的说自己能看见恶魔，有的说自己和天使对话了，一个个胡编的跟真的一样。”
“全都是假的！”老头突然暴怒，掀翻餐盘，“就是为了骗点吃喝！”
加兰德吓得坐在地上不敢吱声。
“我告诉你，小子。恶魔是一种来自地狱的召唤，纯粹的邪恶。他们来到人间引诱人类堕落，使人沦为他的奴隶。你现在做的事情，就是在回应这种召唤！”
少年不太明白。
“你说谎、信口开河，都是你心底的邪恶。”
“我没有说谎。”加兰德又偷偷瞥了撒耶坦一眼。
“无论老头是否相信，都可以确信，恶魔绝不是什么好的东西。撒耶坦这样无故献殷勤，必然有可怕的阴谋在后面。”少年心想。
这个时候，恶魔就会浅笑。
“我真的能见到恶魔。他和我说话，给我指路，让我知道一些从未知晓的事物。”
“他有对你说些什么话吗？”老头饶有兴致地询问。
“额……”加兰德皱起眉头有些犹豫。
“我们之间的对话，要全部都告诉老头么？可是关于自己身世的那么多事情，我本打算一辈子都不要再提了……”
恶魔得逞了，少年不喜欢讲自己的私事给陌生人听。
“不如这么办吧，先告知一部分恶魔的话语，看看荷敏托老师究竟如何评价。如果荷敏托老师确实能够提供可靠的帮助，到时再和盘托出也不迟。”
加兰德打定主意后，非常谨慎地说：“他会说些我从未听过的词语。比如恶魔这个词，就是他教我的。这是一句北方话，我本来不知道。昨天他又教了我一个词，是京观。但这是我们部族的话，你大概听不懂。”
荷敏托老师的确听不懂，一点反应也没有。
但老师突然面目狰狞，跳起来一把抓住加兰德的手腕，用嘶哑的声音说：“恶魔会窥探人类的心灵，知道你心底里最害怕的秘密！”
老头另一只手凭空攥紧，瞪大了眼睛警告，“他还会用难以抗拒的利益引诱你，带你走向堕落的深渊。他有向你开出过任何一种条件吗？”
“这……”加兰德被老头的态度吓到了。但撒耶坦的确从未提起过任何条件。他更像是寂寞了需要和人交朋友的样子。加兰德如实相告，荷敏托老师却根本不相信。
“你记住，绝对不可以与恶魔做任何交易！”
老头的脸色非常恐怖。
“一旦和他们交易，你的灵魂就将万劫不复——！”
加兰德倒吸一口气，看看荷敏托老师，又看看撒耶坦。怎么说呢，相处了这么久，倒是觉得撒耶坦更亲和一点。恶魔的态度可比荷敏托老师坦诚得多。撒耶坦永远也不会出现那种准备说谎的表情。
而此时撒耶坦正在老头的背后做鬼脸，还悄悄把那颗小巧的头骨挂在老头腰带上面。
加兰德觉得气氛有点太沉重了，他换了个话题又问老头：“荷敏托老师，你们隐士每天都做什么啊？你要念经吗？”
“念经？哈，那么傻的事情！都是最笨的修士才干的。”
“那你平时都做些什么呢？”
“我啊——”老头咳嗽一声，“我会抄写古书。古代的先哲留下的经典，比那些迂腐的经文胜过百倍。古人不撒谎的，不像现在的修士，信口开河。”
“古书？”
“对，我年轻的时候还是个写经人呢。”老头颇为自豪，这些没有听过的词儿成功吸引了少年的注意。
“浩如烟海的经文，上面记载了许多智慧。”老头骄傲地解释道，“抄写经文，就可以让我的心获得宁静。我宁愿与古书为友，也不乐意搭理那些混蛋。”
加兰德睁大了眼睛问：“这么有趣！老师，能让我看一看你抄的经文吗？”
“不可以！”老头严词拒绝。
加兰德并未想到荷敏托老师会断然拒绝。这个老头有时并不像他模样那样和善，会突然变脸。少年非常失落。
“那算了吧。”
“不是我不给你看，是他们，把门给锁了，不让我上去了。”老头也非常难过。
原来是这样，看来自己错怪老头了。少年安慰了几句。
这时他瞥见撒耶坦在做奇怪的事情。那家伙来到老头的身边，蹲下身子数他的钥匙。数到其中一把金色的钥匙时，突然表现得极为惊喜，示意希林也来看。
少年起初有些困惑，继而又明白了恶魔的意图。他再次开口问老头。
“你说他们把门锁了，不让你进去？”
“是啊，藏书阁被他们锁起来，禁止我出入。这些混蛋。”
“可你能进去的。”少年胸有成竹地说，“恶魔告诉我，你可以进去的。你有钥匙，就是……这一把。”
少年指着老头腰间的金色钥匙。荷敏托大为诧异，“这把钥匙……我分明记得他们给丢进井里了，什么时候回来了……？”
“就是这把钥匙，可以打开藏经阁了，对吗？”
“对！藏经阁在另一座高塔上面。一座是钟楼，另一座是藏经阁！果然是恶魔……他告诉你我可以进去了吗？”
“嗯，是的。请带我一起去吧。”
“好。”荷敏托拉着少年的双手，万分感激地说：“今天的午夜，我就带你去看。”
85. 反悔食言
“老师，您那么有学识，能教我认字嘛？”加兰德突发奇想，“也可以帮你抄写经书啊！”
“你？”老头瞥他一眼，“你够格吗？读书写字，都是贵族人家的孩子才能学的。你这种农民的小孩，笨的要死，肯定学不会的。”
越是说他不行，少年反而越想挑战。加兰德是真的对读书识字充满了向往，特别羡慕那些有知识的人。他连忙又恳求道：“老师，我很聪明的。不信你教我一点，看我是不是一学就会！”
“哼，我没那个功夫！话说回来，你活干好了没？”荷敏托老师断然拒绝，督促少年快点返回地下坟场干活。
少年很失落，被他生拉硬拽弄回地下坟场。
荒原部族也有自己的文字符号，只有巫祝掌握，并且世代传承。文字是非常神圣的东西，是与神明还有祖先交流的方式。其他人全都是文盲。哪怕是大首领，还有萨吉，也不识得全部。
不过荒原部族的符号非常原始，并不像北方语言那样确切。
比如他们坷兹部族就有个符号，部族里的牲畜身上都有这个符号的烙印。旗尔丹也有他们的符号，他们彼此之间才有所区别。
有些表示方向的简单记号之类的，少年也认得。这样的文化程度，在部族里就不算文盲了。
至于更多更复杂的符号，加兰德小时候见过那么一两次。据说是记载了一些大事的卜算结果和历史上的天象。都挂在巫祝的帐篷里，文字雕刻在兽骨上面，就像装饰的花纹。只有巫祝自己认识。
已经是后半夜，荷敏托老师强行打发加兰德在地下坟场里睡觉。为了哄他，老头勉强答应说第二天再教他几个字。
第二天，老头又反悔了，拒绝教授他任何文字。老头更加关心工作的进展。二人协商之后决定，只要加兰德可以提前完成工作，将坟场里全部的白骨都垒起来，老头就在剩下的日子里教他写字。
工作的进度自然是有保障，因为撒耶坦一直在帮助少年。摆弄骨头简直就是这个家伙的乐趣。
这天老头下来送饭的时候，看到坟场的墙壁上用蜡油写了字。
“我们现在这样，而你终将如此——”
“咦，这是什么？一句诗吗？”老头读出来之后，好奇地问。
这句话，自然是恶魔写的。他的字龙飞凤舞，又遒劲有力，堪称大书法家。恶魔留下的印记不仅如此。地下坟场居然有一幅壁画，不晓得是何年何月何人绘制。是两个跳舞的人。
恶魔挖去其中一人的面容，在墙壁上镶嵌了一颗真实的头骨。他本人的题字就在壁画一侧。
老头看着这样的杰作，反复品味，又啧啧称赞。
“老师，我已经将全部的白骨都垒成墙壁了，不信你检查！”
加兰德拉着老头在白骨的迷宫中走动，每一处角落都整洁得闪闪发光。在恶魔的帮助下，这里美轮美奂堪称死神的宫殿。
“老师，怎么样？你现在愿意传授我读书识字了嘛？”
“这个……”老头有点犹豫，问道，“你自己……本来一个字也不认识吗？”
加兰德摇头。
（又要说了，西文的否定回答是对事实的否定。）
“一点基础也没有，写字不是一朝一夕能学会的。”他摸摸破袍子，从怀里掏出一支笔来，在少年的棉质衣角上写了几个字母。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的？”
“希林洛斯。”少年激动地说。
“希林——洛斯。这么写的。”老头拼写出来。
“我还有个荒原部族的名字，是加兰德。”
“加兰德？那啥玩意，怎么拼的？”
“不知道。”少年摇头。
“嗯，那就这么拼吧，你记着了。加兰——德。”老头按照拼写的规则写下一个刚刚创造的词来。“这就是你的名字了，希林洛斯·加兰德。你没事干就照着练练。”
少年欢喜地点头。
在那个年代，绝大多数人都是文盲。会写自己的名字，再会从一数到一百，就算脱盲了，相当于现在的小学文化水平。
荷敏托老师趁着少年出神的时候，就要开溜。
“老师，等一等！”加兰德拉住他，追问道，“你看我搭建这些人骨墙，基本上也完工了吧？”
“没有，没有……”荷敏托神色有些慌张。他急急忙忙地收起餐具。少年想拦住他，他竟然踢开加兰德，不让他靠近自己，飞速跑去锁门。
少年双手扒着门，不让他锁，一再追问道：“不是说，工钱月结吗？你看看我整理的坟场，是不是干净得像恶魔的宴会厅一样了！”
“没有，没有！”老头根本不听他讲话，也不去理睬坟场里面的样貌，一心就要锁门。
“放我走啊！我都干完活了，怎么还让我睡这个地方呀！”
“还有一天！”老头突然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对加兰德说，“第一天不算，那是晚上。哈哈哈，明天给你结算工钱。你先待在里面，不要讲话，别被他们发现了！”
加兰德只犹豫了一下，老头就趁机关门溜之大吉。
加兰德询问工钱的事情，也不是无端想起，而是撒耶坦的提醒。“昨天”（也可能不是昨天），撒耶坦坐在他身边，拿一根腿骨敲着他的脑袋问：“小傻瓜，玩了多久，还买米回家吗？”
“对哦。”加兰德这才想起来，自己干了这么久，可以问老头要工钱了。而且这么久没有出去，不知道古温克有没有来找过自己。他才萌生了结工钱的念头。
荷敏托老师含糊的表情，让他突然不踏实起来。
“老头难道是想赖掉工钱？会不会他一开始也没打算给我钱，因为他就没有指望我能干完活？”加兰德的脑子里盘旋着不好的念头。
撒耶坦在一边拍着手，笑嘻嘻地说：“你这个小家伙脑子挺快的，就是平时不大转，怎么这么久才想起来啊？哎呀，我看算了吧，你的工钱就当是学费吧。怎么说你也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哈哈哈！”
加兰德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他开始回想起生活中的一些琐事，想起古温克，想起娇娇娆娆，突然开始想念阳光和新鲜的空气。果然他已经在这个地方呆得太久了。
“万一他为了逃避工钱，就不再来送饭，把我困死在这里可怎么办？”加兰德越想越不放心，向撒耶坦求助。
“哈哈哈哈——”恶魔仰面大笑，妖艳的眉眼轻轻闭合又睁开，“有你这反应的速度，真不知道在战场上要死多少回了，哈哈哈哈——”
撒耶坦有话是不会直接说的，总是这样旁敲侧击，动不动还会嘲讽自己。
“那该怎么办呢……”
加兰德睡了一觉，醒来之后看到坟场的蜡烛快要熄灭了。以往在蜡烛熄灭之前，荷敏托老师就会来送饭。这次老头迟迟没有出现。
“若是蜡烛全部熄灭，恐怕我要困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了。还是要想办法才行！”
少年举起仅剩的蜡烛，盘算起一件事情来。先前他也想过，只是因为老头的警告才没付诸实施：这坟场的铁门虽然锁了，但高处还有个透气天窗。如果借助人骨墙的高度，应该可以从天窗爬出去。
少年这才想起来搬运些人骨垫脚。
“你要爬出去，我来帮你吧。”
恶魔非常慷慨，一个响指，许多骷髅又从人骨墙里爬出来，陆续来到高窗前倒下，形成一座阶梯，直接通往高窗外面。
少年来不及言谢，他借着微弱的烛光飞速爬到高处，往天窗外面看了看。
天窗联通着另一间堆积如山的坟场。
“天呐！”加兰德倒吸一口冷气。
但是谢天谢地，那里的铁门并没有锁。
“哎呀，还好，这样看来还有生路。”
加兰德翻身跳进人骨堆里，几乎是游泳一样，挣扎着爬出铁门。等出了大门，他又左右看看，“撒耶坦，你还在吗？”却并没有见恶魔跟来。
说来有趣，莫非撒耶坦只在自己面临危机的时候才会出来？若真是那样，与其说是恶魔，倒不如说是守护神了。
加兰德还大概记得过来的路，他端着蜡烛朝出口的地方走。
可是走了几步，他又忍不住停下来。因为岔路里传来了烛光和说话的声音。好像是荷敏托老师。为了保险起见，他先熄灭了蜡烛，躲在暗中悄悄观察。
84. 先贤古书
到了约定的时候，老头拉着加兰德的手，带他走出错综复杂的地下坟场。一路上千叮万嘱道：“你出来之后，切忌不要大声说话。小心一点，别让他们看见你！”
“嗯！”加兰德满口答应。
这便是许多天来，他第一次离开地下坟场。
老头带着他原路走出楼里，打开暗门，又回到当初看到的那尊雕像后。这次他们从大厅背面的一个门走进去，仍旧走的十分偏僻的路。后来又进了个回廊，也是漆黑蜿蜒的过道，回廊尽头还是小门。
再进去，原来是旋转向上的楼梯通往高塔。二人踏着绕圈的砖头楼梯，一圈圈缓慢地向上爬。从高塔的小窗，加兰德看到下面偶有修士来回走动。
此时他们已经走上了教堂其中一个高塔，应该是东边比较低矮的那一座。这让加兰德非常兴奋，他很快被窗户外的景象吸引，伸出脑袋去看。
教堂的院子里面，有人来来去去的，谈论着各种事情。
“不要看他们，别被他们发现了！”老头严厉地阻止他。
他们二人继续爬上去，一直到塔顶。再从小窗看下去，几乎整个教堂大院都收归眼底。看看背后的农田，一望无际。看看对面的塔楼，翠绿色瓦片在月光下宛如水面。
高塔的尽头是小小的一间阁楼。一样紧锁。锁头都锈了，上面满是灰尘。老头拿着那把金钥匙折腾了好一会才弄开。
“哈哈，我就知道！”
咔嚓，锁头打开了。
“你们锁不住我的，我回来啦！”
门推开来一股子霉味。为了不被人察觉，二人不敢点蜡烛。只好接着月光摸索。
里面有成山的书籍和卷轴，也像坟场里一样肆意堆放。中间一座小小的抄写台，斜放着经卷，上面还有羊皮纸、鹅毛笔，还有一瓶早已枯干的墨水。
“这就是你抄写经文的地方？”
“那是！”老头非常自豪，“早些年，所有这些玩意全都是我一个人抄写的！”
加兰德忍不住好奇心，来到抄写台前触摸。古卷上一层厚厚的灰尘。
“你有多久没来这里了？”
“没多久，也就半年吧。”说到这个老头还生气，“他们嫉妒我，嫌我知道了太多上古的秘密。就把这里给锁了，不让我继续抄书。这群伪君子！”
听老头这么说，少年也替他感到惋惜。
“阁楼里这么多书，上面都是写的经文吗？”他又问老头。
“也不全是。也有一些是论证和研究。对超自然现象的研究。”
说起这个，老头更是津津乐道。他表情突然变得非常紧张。他紧张的时候，两个眼珠没朝一个地方看，一个看天花板一个看地板，似笑非笑，又似哭非哭，极其狰狞。
“嘘——还有，关于那个的研究。”
“什么？”
“那个——不要说出来，会被他听见。”
“那个是什么？”少年倍感困惑。
“恶魔。”另一个清澈的声音从抄写台一侧传来。
加兰德一看，嗬，不就是恶魔本人的回答么。
只见撒耶坦正端坐在抄写台前，优雅地拿起写经笔，认真地写写画画的。原本枯干的墨水，在恶魔手中变得莹润。也不知他从哪里翻出的古籍，上面不仅密密麻麻写了字，还有好些图画。
趁着荷敏托老师没注意，加兰德悄悄凑过去。低头一撇，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这家伙装模作样倒是蛮像的，手底下在古书上面写的都是什么玩意啊！
有的词给涂掉，有的地方加个字母，有的地方写了好些注释。恶魔的笔迹工整，完全看不出与原著的差别。
虽然看不懂什么名堂，但是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事。
如此涂抹了许多页之后，又调皮地翻到封底，封底本来画了七扭八歪一个小人。加兰德看恶魔正笑得像个小姑娘一样，原来这家伙给小人儿画了个巨大的丁丁。
加兰德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么珍贵一本古书，都被这家伙画成这个样子！
这时荷敏托老师颤颤巍巍地转身，加兰德心想，糟了！老头又看不见撒耶坦，等下他要是看到这幅景象，岂不是要是责怪自己！
他急忙夺过这本书，假装自己在翻阅。
“老师，这一本你正在抄写的，又是什么书呢？”少年说得有模有样。
“啊，这一本……你竟然找到了这本书！”
借着微弱的月光，老头的视线落在少年手里。那本书殷红色的封皮，描了紫色的细密插图，在月光下竟然还有反光。
“这本书，很重要吗？”
“就是这本书！被他们藏起来，害我找了好久好久！”老头夺过书来，细细端详。浑浊的眼眸里竟然渗出泪水。
“这一本书，是上古先哲撰写，最为珍贵古老。是我年轻时追寻的宝藏，也是我一切研究的开始。现在，终于又把它找回来了。”
老头颤抖着翻阅。那本书真是非常非常古旧了，书页已经不是黄色而是近乎黑炭色，边角磨得没有样子。幸好是抄写在羊皮纸上，才能保存多年。
加兰德凑过来一起看。
“这是一本先贤撰写的古书。你看这个名字，帕祖托，便是先贤的姓名。”
加兰德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那当然了，是作者瞎编的）。但他在偷笑。老头指着古书封底的大丁丁小人儿，一个劲地吹嘘先贤多么有智慧。
“他也是一位隐士。是我的祖师爷。他一生傲然独处，独自追寻世界的真理。”
“哦……”少年好奇地摸摸书页。
“小心，别碰！这本书太珍贵，一定要爱护！”
老头都舍不得给加兰德翻，他亲自翻书页，如数家珍一般。
这书里全都是字，密密麻麻的。笔迹和墨水的颜色多有不同。仔细看了一会加兰德猜出来了：书页当中，潦草的黑色字迹是原著；而周围红色、蓝色密密麻麻的小字全都是注释。
“这本书这么多字，到底写得什么啊？”
“我和你讲啊，这本书的来历不简单呢——”
加兰德问了个简单的问题，老头却报以长篇大论的回答。
“这位先贤，帕祖托，是一位受困惑的隐士，这也是他名字的含义。他年轻的时候游览世界各地，寻找最古老的经文典籍。”
“最古老的……”
“别打断我说话！”老头很生气，继续说，“皇天不负苦心人，他找到了。在一座上古神庙的废墟里，他在砖石的缝隙中发现了这种文字。那就是世界上最初的书，最早的经文。他将文字誊抄下来，就成了这本古书。”
“所以古书究竟……”
“注意听我说话，年轻人！然后他穷极自己的一生，去研究这本古书。这种文字过于古老，以至于没有任何一个学者懂得。他不得不自己去破译。你看到的这些密密麻麻的小字，都是他的研究成果。”
“哦，原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书里写的什么啊……”加兰德终于听明白了。
“不，他就差一点点了！”老头的情绪更加激动。“差一点点，他就可以完全明白这本书的含义。据说他死前在梦里大喊，我终于明白啦——终于明白啦——结果，却没能将他明白的内容写下来……”
荷敏托老师扼腕叹息。
“唉。”
“人们不理解他的行为，将他称之为疯子。人们也不理解我这样的人，他们惧怕我破解出书中的秘密，他们发现我在誊抄和研究这本书之后，就把我赶出写经阁，紧锁大门，还将这本书给藏了起来。”
荷敏托提起身上挂的牛皮带子，将皮带两端固定在书脊上，古书竟然就成了个挎包的样子。这么一看，希林明白他打扮的含义了，原来这老头每天都等着找回这本书呢！
“现在我终于找回了这本书，可以继续我的研究了。”
“所以，荷敏托老师……”这问题问得跟便秘一样，“这本古老的书究竟在讲什么。”
“嘘，讲这世界终极的法则——如何从沉寂的世界中，召唤恶魔来到人间。”
加兰德觉得这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吧，“恶魔还需要召唤？他不是已经不请自来，每天跟我我身边了么……”
“一旦通晓了这本书的奥义，就会明白远古的先民究竟如何与另一个世界沟通。可以任意召唤他们的神明，来往于两个世界之间，不再受到生死的困厄。”
“噢。”加兰德不知说什么比较合适，随口应答了一声。
“哼，走吧，回去干活！你这种毛孩子，永远也不会明白其中的意义。”老头厉声催促。
86. 邪恶仪式
加兰德小心地躲在铁门后面，探出脑袋看。只见荷敏托老师怀抱着一大堆杂物蹒跚走来，口中念念有词。这架势，看上去可不是来结算工钱的。
少年悄悄张望，听着老头的脚步声接近了隔壁，又哗啦哗啦地打开铁门。
这时加兰德一不小心踩到了什么软的东西，被绊倒摔了一跤，摸索中发现身边竟是一具高度腐败的尸体，正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少年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又爬起来。却看到那尸体也坐起身了，竟然还看了看自己。
惊魂未定，少年突然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
“撒耶坦！”怒火在心，又担心被老头发现不敢大声讲话。“恶魔！你在搞什么名堂！”
高度腐败的尸体咯咯发笑，承认了恶魔在背后操纵的事实。
“小子，你在吗？来吃饭啦！”老头在隔壁大喊。
隔壁当然没有人。少年盘算着，不就一个老头么，被发现了我也打得过他，早点逃走吧。可是不知为什么，恶魔操纵着那腐败的尸体，竟然沿着自己逃出来的路爬回去了。
加兰德万分不解。他好奇地爬回通风窗，看他们都在搞什么名堂。
只见那尸体爬去了自己睡觉的位置。而老头送来了饭菜，点燃了新的蜡烛。
“这老头是不是瞎啊……他连活人死人都分不清么？”少年嘀咕着。
“可不是么，他连个字都看不见了，还抄古书呢！”恶魔竟然也来看热闹，坐在加兰德对面，二人都坐在高窗上往下看。
老头大概是真的老眼昏花，要么就是被恶魔给蛊惑了。他一点异样也没看出来，饭菜端给那尸体，看着尸体胡乱地“吃”。
借着烛光，希林看到那个也曾是少年人，穿着破烂的衣衫，像是农奴的小孩。样子很是可怜。
“他该不会就是前不久独自出逃又走丢的人吧……”
“是不是走丢的，谁知道呢。”恶魔冷笑道。
“乖孩子，好好吃啊，吃饱了以后……”
只见那老头悄悄站起身，手里藏着一根大腿骨，照着那“人”的后脑狠狠一敲。恶魔的控制猛然停止，那具尸体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倒下。老头以为自己下手得逞，还满意地点头。
“那么，现在开始工作吧！”
“他到底在搞什么？”加兰德没看出名堂。恶魔不发话，显然是等着继续看好戏。少年怀着不安的心情继续观察。
又见老头搬来的一大堆杂物，展开一个简易案台，把他那些零碎的玩意都摆好。这时候，两座高耸的人骨高墙正对着老头的小法阵。值得注意的是，老头还扛来一口大铁锅，把锅烧开了，里面熬的不晓得什么药水。
“哦，原来他花钱雇用我干活，是为了摆这座祭坛。”少年恍然大悟，“而他在工作完成以后杀死了‘我’，看来他从一开始也没打算给我钱。”
“现在你知道了？”
“唉，算我倒霉吧。是我太大意了，光想着挣钱，结果被骗了。”加兰德垂头丧气的。
接下来，老头捧着一本书，照着上面写了满地的涂鸦法阵。这些玩意加兰德头一次见识，以前部族的巫祝也不曾搞这种仪式。
而那本书，不就是老头当作宝贝一样的先贤古书么！
再接下来，老头做的事情更加令人瞠目结舌：他把衣服都脱了。这老皮老肉的，黑乎乎皱巴巴活像木架子上挂了腊肉一样。少年看得一阵恶心。
只见荷敏托老师念念有词，逐渐唱了起来，身体也随着自己的歌声起舞。但见这赤身裸体的人影，一边敲敲打打，一边哼哼唱唱，手舞足蹈，疯疯癫癫，大概是正在进行一场邪恶的仪式。
赤裸的老头跳舞可不好看，少年心里想着，该趁老头跳舞的时候逃走了吧！可恶魔又不走，仍旧津津有味地看。
“到底在看什么？跳大神有什么好看的。”少年抱怨着，继续观望了片刻。
只见荷敏托老师突然大喊：“恶魔啊！听从我的召唤，出现在我面前吧！”
老头样子非常认真，祭坛前并没有任何变化。他又跳了一阵舞蹈，继续大声呼唤。
由于没有任何异象发生，老头生气地抱怨道：“怎么会这样！我分明按照古书的记载进行了仪式啊！每一步都遵照先贤的指示了，怎么还没有看到恶魔！”
“原来他要召唤恶魔？”少年看懂了。“可是我不明白，他不是说恶魔都是纯粹的邪恶么。他一个修士，应该是善良的人才对，召唤纯粹的邪恶做什么？”
恶魔根本就没有回答问题，撒耶坦凑近加兰德耳边，完全在说另一件不相干的事情。
“诶，你看见老头的丁丁了嘛？你说那个样子像不像一个干瘪的番薯？”
少年本来紧张又害怕的情绪全都被这家伙打断了。他憋着笑，对恶魔摇头：“你长得那么美，举止那么端庄，能不要把丁丁这样的字眼挂在嘴边么！”
“挂在嘴边？你说那样啊？”言语间恶魔突然拉住加兰德的手。这时奇怪的幻象出现了：高窗下，老头的下巴上多了个皱巴巴的玩意，好像是他本人的丁丁……长到嘴上去了。
“诶！”加兰德着实被吓到了，他忍不住笑出声来。不出意料，声音被老头注意到了。
老头一惊，警觉地问：“什么人？”
加兰德慌了，生怕被老头发现。一旁的恶魔不以为然，紧紧拉着少年不放：“怕什么！”
“不是说不能碰你么，你干嘛主动拉着我不放？”希林嘀咕道。
老头不停地大喊、问是谁在讲话。
不知为何，坟场里腾起一阵障眼的烟雾，肯定是恶魔搞得鬼。恶魔笑嘻嘻地挤眉弄眼，对加兰德说：“逗逗他呀。”
加兰德领会了恶魔的意思。他这辈子调皮使坏的次数也不少，猜到恶魔的意思了。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吊着嗓子对着骸骨大厅高声喊：“荷敏托——！恶魔在这里。”
声音经过层层反射，异常洪亮，如同四面八方发出来的一样。
老头一听大喜，喜笑颜开地跪在地上，伸出双手：“恶魔啊，现身吧！我是你忠诚的仆人！”
“老皮老肉的，我不喜欢。”一旁真正的恶魔嘀咕着。
加兰德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我有新鲜的肉体献给你！”老头连忙转身，将那具尸体举起来。
“请接受我的礼物，并现身吧，恶魔！”老头高喊。
“煮了它！”撒耶坦轻佻地说。
“你是认真的吗？”加兰德听着就想吐了。如此腐烂的尸体，再扔进锅里煮？那得多恶心啊！
“说啊——”撒耶坦催促道，“不然不陪你玩了。”
少年摇摇头，又伸着脖子喊道：“煮了它——！”
“好、我立即照办！”老头可不嫌恶心。立即就架起大锅，烧起蓝色的火焰。不一会热水沸腾，老头抱起尸体就扔进大锅。不出意料，地下室顷刻弥漫着更加浓烈的味道。
加兰德真的受不了，无论撒耶坦再怎么阻拦他也不想陪老头呆着，立即就爬下透气窗准备逃走。
“恶魔啊，请回应我吧！我是你忠实的仆人！我将一切献给你！”荷敏托老师持续地呼喊着。
“呼——”
这次响彻地下室的声音，可不是加兰德发出来的，而是来自于那口煮着尸体的大锅。而且，这也绝不是沸水的声音，而是货真价实的呼喊声。这声音沉闷而痛苦，自沸水之下逐渐升起。
再看那大锅，浑浊的绿色浓汤里，有一只手伸了出来。那手抓紧锅沿，用力攀爬。紧接着，整个身体都爬出来。
这副躯体，肉身仍是那个可怜的农民。可是筋肉已然脱离，关节反曲着，样子及其凄惨。尸体以不正常的姿态行进，呼喊出痛苦的声音。
看到这样一幕，加兰德吓得脚也软了，只后悔怎么没有早点逃走。荷敏托老师却是异常兴奋，凑到怪物面前热烈欢迎。
“恶魔，你好！我就是你的仆人！”
“肉、新鲜的肉！”怪物咧开嘴巴，径直扑向老头啃食他的秃脑袋。老头惨叫着挣脱开。看来怪物可不怎么喜欢他。
“肉？”怪物的脑袋突然又诡异地转向，眼睛直勾勾地瞪着铁门外。刚刚好就看到了正在逃走的加兰德。少年大惊，慌忙逃窜。可怪物行动的速度快极了，一瞬间爬出大门，来到加兰德身后。
少年吓得一身冷汗，手脚都跟着颤抖。这才想起有猎刀在身，他迅速拔刀出鞘。
加兰德试探着击打怪物，怪物灵巧地躲避，毫发未伤。它用四足爬行，一跃窜到少年面前拦住去路，又张开血盆大口，嘴里面都是烂牙。
他不敢再贸然进攻，小心地后退。哪知道脚下突然一紧，整个人摔倒——原来是荷敏托老师！
老头满脸是血，也不知道疼，双手紧紧抓着加兰德的脚踝，不让他逃走。一边又疯疯癫癫地呼唤怪物：“来啊，恶魔，来吃吧！”
88. 隐士小屋
“告诉我，你怎么会困在那下面的？”
“是荷敏托老师！他骗我去下面干活，可以给我工钱的。但他不仅没有给我工钱，反而要杀了我，用我的尸体来进行他邪恶的仪式！我差点被他召唤的怪物吃了！”
加兰德惊慌地回答，言辞显得毫无逻辑。
一听到“荷敏托老师”，周围的年长的人都有些震惊。
“你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主教又问。
“就是刚刚，他召唤的吃人怪被我打残了，摔到楼梯下面去了！”
众人对加兰德的说辞嗤之以鼻。主教却依旧和蔼地询问。
“孩子，你又是什么时候被困在这下面的呢？”
“上个月。趁你们都没注意的时候。那天我在喝粥的地方，说想要找一份工作。那个疯老头就带我来工作。”
众人更加惊讶不已。
“这真是太离奇了，我们每天都在这上面工作，而你竟然被困在下面。”
主教思虑片刻又说，“而且，你说已经一个月了？这怎么可能！”
主教没有急着说出“骗人”这样的字眼，而是温柔地看着加兰德的眼睛，认真地问：“孩子，你发誓说出的话都是真的吗？”
加兰德点头说：“千真万确。”
“孩子，无论你经历过什么，你曾被困在地下室都是事实。你现在非常需要休息。”
于是他吩咐一个小修士，“带这孩子去医务室，看他有没有受伤，再给他一些吃的。”
“你需要休息，孩子。”
但他又回身对大厅里众人说：“继续我们的诵咏，不要被无关的事物打断。”
说完他们继续仪式。
少年被带走，小修士按照主教的吩咐带他去吃饭，还帮他处理打斗留下的伤口。
“你们把地下坟场的铁门锁好了吗？千万别让那个吃人怪爬出来！”
加兰德还时不时地叮嘱。在旁人看来，他一定是吓坏了。
“你真的跑到地下室去了，还去了坟场？”
“是啊。第一层是供奉大户人家先人的灵堂，第二层是坟场，乱葬岗，里面什么都有。”
“天呐……”小修士表示惊讶和无言以对，“我都没有去过地下，只是这么听说的。那下面锁着很多年，早就废弃了。”
怀着困惑和不解，少年稍事休息。更晚的时候，那位和蔼的主教带着人来看望他。
少年再次回答的话语和先前没有什么不同，依旧显得语无伦次。
主教沉吟片刻，又问加兰德，口中的荷敏托老师长得什么样子。少年如实相告。又比划了老头各种习惯的姿势，还提到了他拿的那一本先贤古书。
“真是奇怪，从你的描述来看，你应该是亲眼见到了那位隐士。”
加兰德连连点头，就是亲眼所见啊！
年轻的修士不晓得隐士何许人也。主教向他解释道。
“荷敏托老师，曾经是我们这里一位抄写经书的老修士。十几年前我初到教堂时，他就在这里工作了。”
“曾经？这话什么意思？”
“他总喜欢舔食笔尖上的颜料，长期食用有毒的颜料后疯掉了。这也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他还勉强能够继续工作。但是有次他接触到一本奇怪的古书以后，就疯狂地迷恋起来。他所有的时间都在反复誊抄、钻研古书，抄写经书的工作都废弃了。”
“他迷恋得废寝忘食，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后来我们锁了抄写室，将他关在一间小屋里休养，每天有人给他送饭。”
说到这，荷敏托老师未免有点可怜。他固然有些疯癫，也不至于被关押吧……
“什么！你们监禁了他？”加兰德格外震惊。“难不成他逃出来了？”
几名年轻修士依旧迷茫，根本不晓得这个人。主教和气地提醒：“就是林中小屋里归隐的那个人。”
“他？就是那个老疯子！”
修士们恍然大悟，有的人知道那个老疯子，因为给他送过饭。
“天呐，就是那个被关起来的疯子！”
主教带着大家离开医务室，取道侧门一同进入后院的墓园。
墓园深处十分幽静，浓密的矮树在微风下沙沙作响。小修士们举着灯，都有点害怕。灌木深处，有个非常隐蔽的小屋。
石头垒的屋子，外面爬满青苔，与树木融为一体。如果不是微弱的烛光，没人相信那里面有人。
主教小心地靠近。门上有一处送饭的窗口。主教先朝里面看了一眼，又让加兰德过来看。
加兰德凑过去，轻轻凑近小窗，只见里面昏暗的烛光下，一个全身脏兮兮的老头晃来晃去。那模样，那打扮，分明就是荷敏托老师！
而小房间里布置简单，一口黑锅，一张小桌。桌上摆放的餐盘，里面还有没动过的食物，样式就跟这个月以来老头每天送给他的一模一样。加兰德一惊，后退一步。
荷敏托老师闻声过来。他头上血淋淋的，满是吃人怪啃咬的痕迹，嘴巴上尽是热汤烫出的水泡。张开满是水泡的嘴巴，老头嘶哑地说：
“我喝完十大碗了！全都喝了。”但他指着少年的鼻子咒骂，“你小子骗我，我根本就没有看到恶魔。就说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心眼坏，还撒谎！”
加兰德吓得连连后退，颤抖着指着小窗，对主教说：“就是他！他让我把地下室无数的骸骨整理成高墙，然后在里面举行了邪恶的仪式！不信你们可以去看，那里还遗留着现场！”
主教摇摇头说：“我们不会下去的。地下室的坟场已经废弃多年，那里不适合活人下去。你会出现在那下面已经十分离奇了，我并不打算去验证你的话。”
“可是他逃出来了呀！你听听看他身上哗啦哗啦的声音，他带了一串钥匙，教堂里所有的门他都能打开。”
“他打开自己的锁链到处溜达，又能打开地下坟场，又能打开抄写室……”
“他不是被锁得好好的嘛。我们先回去吧。看到他还锁在里面，我就放心了。”
主教完全没把少年的话放在心上。一切迹象显示疯老头一直锁在里面。
“可是我离开这么久，他完全有时间溜回来又假装锁着！你们应该检查一下地下坟场，看看有没有漏洞！”
“可是地下只是坟场，不是嘛。我们应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活着的人身上，孩子。”
主教揽着少年的肩膀带他离去。走时加兰德悄悄回头，老疯子的袍子下面，分明藏着那本先贤古书。老头嘿嘿一笑，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
一行人离开小屋，回到明亮的大厅。主教仔细看了看加兰德，又问道：“告诉我，孩子，你是什么人？”
少年穿着朴素的游牧民族衣服，却搭配了价值不菲的骑士腰带。
“我叫做加兰德，但我在北方还有个名字是希林洛斯。”
他将腰带的来历娓娓道来：“前不久我帮助了一名骑士，这是他的临别相赠。”
主教接过腰带反复查看。“那位骑士，他叫做什么呢？”
“特莱尼斯。他是一位年近半百、非常优雅从容的老骑士。他还有有一个徒弟，叫做罗尔，他们都可以证明我的身份。我也在他手下工作了好多天。”
“你说你曾经在城堡的骑士麾下工作？那么城堡里什么样子，你提到的那位骑士，他每天又做些什么呢？”
加兰德穷尽自己的词汇，完整地描述了自己那段时间的见闻。主教又询问了一些巡游当天的情况，加兰德也都正确回答。
凭借主教的了解，少年肯定在城堡呆过一段时间，至少这段话不假。
至于其他情况，恐怕需要派人亲自去城堡那里核实，才能确定。眼前的少年是不是疯子或骗子，真相要明天才能揭晓。
“你刚才还说，荷敏托老师答应付给你工钱？”
“嗯，他已经给了我好几块了。”加兰德取出口袋里的银币。
主教仔细看了看，没有碰触。
他非常惋惜地说：“孩子，这不是帝国通用的钱币，而是一种铅芯镀银的假钱，专门放在死人眼睛上的。它没有价值。”
加兰德听罢心里咯噔一下，原来自己白忙了一场。
“我反复催促老头支付我工钱，他就拿这些来哄骗我。后来看到他拍死的另一名少年奴工，就知道他从没打算付全部的钱给我。”
“可是我没想到，他从一开始一分钱都不想给我，这么几个钱还是假的……”
加兰德万般失落。他初来乍到，根本搞不清北方人的钱币怎么回事。看到金闪闪的硬币就轻信了。
“非常遗憾，荷敏托老师许诺的工钱，我不能兑现给你。我可以留你在教堂工作几日，但这种工作没有那么丰厚的回报。”
主教说：“今天天色不早，我让他们安排个房间给你休息。我会派修士尽快地确认你的身份。只要你所言属实，我会归还你的腰带。”
说完主教带着腰带离开，将加兰德交给小修士。
“可是我……”加兰德心里还有许多需要解答的疑惑，却因为时间太晚没有机会。
既然提供吃喝，少年乖乖随着他们安排。两个年轻的修士带着他先去了后院，给他打了盆凉水。加兰德身上那股死人味儿实在太恶心了。
稍微擦了擦，又给他找了身粗布的衣服，是仆人穿的那种。加兰德捧着自己的旧衣服，随他们穿过院子，来到对面一栋起居用的三层小楼。
楼里非常朴素，可不像教堂本身那样华丽。一楼是仆从门休息的地方。时候已经不早，一推开门，里面漆黑一片，其他人早已睡下。
少年就跟那些仆人挤一张通铺，草草睡下。这也是许多天来，难得的一场好觉。加兰德有点睡不着，他肚子又饿了。而且还有点后怕。教堂竟然修建在一片坟场之上，那些人怎么不怕呢！
他又想起古温克临别时那句风凉话，自己果然要等吃亏上当了才想着要找他。也不知道丑八怪现在在哪里，他有没有吃亏？
加兰德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心里胡思乱想，也不知道怎么睡着的。梦里还反复出现着那成山的骸骨和亡者的舞蹈。
89. 主教与玫瑰花园
早上，加兰德跟着修士们一块吃饭，又跟着他们一起干活。他们的生活非常朴素，甚至可以说是乏味，几乎没有任何快乐可言。
平日除了诵经、祈祷以外，他们还维持自给自足的生活。自己耕作、自己加工面粉，自己制作食物。他们穿的那种粗布衣服，也是自己纺织出来的。
市面上有更加细腻的布匹，但他们专门要穿成这样。因为“朴素的生活也是修行的一部分。”
打扫、盥洗忙了一个早上，都没有抬过头。
中午去吃饭的路上，加兰德远远看见一个穿着主教衣服的人。他很高兴，以为是昨天的那位主教，就兴冲冲迎上去大喊。哪知道，对方一低头，竟然是另一个人！
衣服一样，容貌和气质却完全不同。
那人年纪也不小，两鬓的白头发翘着。同样是没有胡子干净的一张脸，却是尖酸刻薄的样子。瞪着眼睛、歪着嘴，恶狠狠地看加兰德。
“退下！卑贱的东西！”那人怒斥道。
“哎呀，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少年连忙道歉。
加兰德不免有些委屈。哪怕是对待素不相识的人，也不至于如此鄙夷吧！
“这人真是势利眼……”
午间与其他的修士谈及此事，他才知道原来这座教堂的主教不止一人，而是一主二副总共三个人。
“你昨天看到的那个、面容和蔼，脾气也好，我们都很敬重他。他是弗拉维大人；而今天早上你瞧见的那位，很不幸，是大主教艾维勒斯大人。他出了名的脾气差，没事我们都躲着他。”
“那我怎么才能再见一见那位和蔼的弗拉维大人呢？”
“他平时不大路面，一般会躲在自己的小花园里。”
“小花园？”
“一座种满红色玫瑰花的花园，从春天一直盛放到秋天。他每天给玫瑰花修枝，还会剪一些花下来送给我们。”
“哇——！”
难怪时不时看到插着鲜艳花朵的花瓶，都是他种的！
傍晚休息的时候，寻着香味很容易就能找到那座花园，在教堂的一侧，铁门是虚掩的。
鲜红的玫瑰枝繁叶茂，藤蔓几乎要从小花园里挤出来。那里面有个孤单单的身影，仔细地修剪每一朵花，还时不时地对花儿自言自语。
夕阳的余晖映辰，那位主教雪白的长袍看起来金光闪闪。他此刻就像一位神明那么闪耀。加兰德仰望着他的身影，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你来了，孩子？”
主教侧目，对他微微一笑。他剪下手里的那朵花，放在小茶桌上，他已经收集了一桌鲜花。把修枝的剪刀也放下。
“嗯。”加兰德小心地点头。
这一位才是他一直惦念的那位主教，看起来多么慈祥，又好像什么都懂，还对自己如此温柔。
“我已经从城堡那里核实了你的身份，并且听说了你的一些事迹。你是个正直勇敢的孩子，值得拥有这条腰带。”
弗拉维主教指着桌上的腰带说。
“拿回去吧。”
“谢谢。”
少年腼腆地笑着，拿起腰带又系回身上。
“孩子，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喜欢这里吗？”主教随口问道。
“我挺喜欢的。这里很漂亮，一整天都没看够。就是干活有点累。”
弗拉维摸摸加兰德的头。
“你是个野蛮人战士？”
“嗯，是啊！我们那里，每个人都是。”
加兰德的印象里，一个人完全独立之后，成为一名战士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野蛮人大多都是天生的战士。
“你来城堡里，也是想成为我们那种战士，所谓的‘骑士’？”
少年红着脸，他没办法把自己的念想描述得非常清晰，可能是不太会讲话吧！但差不多是这种意思。他也根本没有想过会有另外别的可能性。
“我差不多这么想的。骑士很厉害，我也很厉害，不比他们差！”
“那你现在改变主意，又愿意当一名修士了吗？”
“没、没有啦！”加兰德说得非常腼腆。
“在家里只要足够厉害，就是战士、是勇士、是英雄了。但是城堡里面好复杂，还有什么仆人、侍从、见习什么的……”
他抓抓脑袋。
“最讨厌的是还要有钱……没钱就什么都不是了。最近，我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我想先赚点钱，可是又没赚到……现在就只想着，有饭吃就不错了……”
“哈哈——！小小年纪就饱经生活的苦涩啊！”
“嗯……”
越说越惭愧，少年低着头底气都没了。
“我们这里是教堂，没有骑士的岗位，只有诵经的修士跟苦行者。对你这样少年气盛的孩子来说，未免太过枯燥了。”
“但是我可以很努力地适应！我学东西很快的，什么都能学会！”
加兰德急了。他担心主教不愿意留下自己。或许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少年急忙央求。
弗拉维连连摇头，语重心长地说话。
“繁重的杂役会消磨一个少年的锐气。这里不适合你。别被一点困难吓到，你理应顺着内心的向往，去你想去的地方。”
“想去的地方……回城堡吗……？”
主教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且微笑着让他自己思量。
“好吧……谢谢您的建议，我记住了。”
加兰德低着头闷闷不乐。
“但我也不是完全奔着城堡来的，我本来也想要拜访这里。因为，我想拜访你们北方人的神明。”
“哦？”
弗拉维主教眼前一亮，这是个令他又惊又喜的回答。
“主教大人，你们主教，就是北方人的巫祝吗？”
真是个奇怪的问题。
“在我的家乡，神明的使者就是巫祝。您侍奉北方的神明，又是教堂里最尊贵的人，不就是北方人的大巫祝吗？”
听完这一番言论，弗拉维大人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
“不要笑啊……真是的，古温克也这么笑话我的。他说主教就是主教，跟巫祝没关系。他还特别看不起荒原上的巫祝，难道说，主教比巫祝更加厉害嘛？”
“哎呀，我的孩子……你的问题还真是深刻，以至于我没法用一两句话解释清楚。”
“……”
加兰德嘟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跟我过来，我带你去看一看教堂里面。”
“嗯！”
终于可以一睹教堂内部，加兰德兴奋不已。他理了理身上的衣服，一路紧随着弗拉维大人，从侧门走进教堂的大礼堂。
那是一处庄严、肃穆的圣殿，高耸的屋顶使人情不自禁觉得自己渺小。阳光透过四面高窗上五彩的玻璃照射进来，在地上投射出漂亮的影子。
殿堂最前面，是一座宽阔、雄伟的墙面，像一本书那样分隔成若干部分，绘制了不同内容的插画。由于年代久远，插画大部分已经褪色，只留下褐色的轮廓。
两副颜色鲜艳的旗帜左右对称地悬挂，上面钉着纯金的徽志。
墙壁正中，是一座十字形的圣器，高度超过两步，比一个人还高。上面雕刻了一位受刑的苦难之人。
“那是谁？”加兰德指着那尊塑像问。
“圣徒。”弗拉维答道。
作者注：本书是架空的奇幻故事，书中的信仰有独立的体系，在后文中会写。
“圣徒是什么？”
“圣徒是古时候的一位先知。”
“先知？”
“他刚一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就什么都知道了。”
“你是说，刚生下来的时候？”
“对。刚刚出生的时候，就已经知晓世间一切的真理了。”
“呵，天底下有那么厉害的人！”
“但那个时候的人类还都非常愚钝，世界上没有文明，到处是一片蛮荒。”
弗拉维很乐意讲故事给少年听。
“圣徒降生到人间，引导他们创造文字，又耕种、纺织……学习各种知识。逐渐地，世界上产生了人类文明的发源地。圣徒死后，我们就树立他的雕像来纪念他。”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真有意思！”加兰德听得入迷，“圣徒既然什么都知道，他可以占卜我的前途吗？”
弗拉维微笑着摇头。
“为什么不能？”
“圣徒已经死去数千年了，你看到的仅仅是一尊木质的雕像。”
“可是……我当然知道那是一尊雕像！”
加兰德甚至有点生气了。尤其是当他感到沮丧的时候，那个讨厌恶魔就会洋洋得意。
“哈哈哈——！一尊雕像——！”恶魔怪笑着。
撒耶坦从未真正地离去，此时它现身于殿堂之中，优雅地穿梭。这个邪恶的家伙！供奉北方神明的殿堂非但没有震慑住他，反而看到他欢快地游走，简直是肆无忌惮！
殿堂中除去圣徒的雕塑以外，还有诸多天使和其他圣徒，他们姿态各异，栩栩如生。
在众多雕像周围，是无数长明的蜡烛，将圣殿照得闪耀。
弗拉维大人仔细端详每一尊塑像，顺手将熄灭的蜡烛重新点燃。蜡烛实在太多了，就像一座座闪耀的雪山。
恶魔呢，不停给主教大人添乱。它故意吹熄一些蜡烛，害得大人不停返工。
它做得未免太刻意了，一根隔着一根吹熄了一整排；又挑选了一、二、三、五、八……有规律地吹熄了一排。天底下哪有那么邪门的歪风啊！
可是教堂里又没有别人，弗拉维大人也觉得无奈。
“雕像是一座纪念物，记载我们崇敬的精神。但雕像只是雕像，它不会开口讲话。”
“您说的这些我当然明白。可是……巫祝的帐篷外面，也树立着木雕的图腾啊……雕像当然是木头做的，我也从来没有见过神明本人站在面前。但哪怕木雕的神明，也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因为有您在啊！”
“您是神明的仆人，神明可以托您的口转达占卜的结果，我们的巫祝就是这样做的呀……”
弗拉维面有愠色，只是他没有对加兰德发脾气。
“孩子，小心那些会给你小恩小惠的偶像。那是邪魔，不是神明。”
加兰德表情凝重。他小心地偷看着恶魔，也许弗拉维大人说得对，那种家伙，它就是邪魔！
“哼！”恶魔不理不睬。
“大人……既然这些所谓的圣徒无法告知我的前途，那他们也不是什么神明！”
加兰德小心地试探着主教的耐心。
“你说得没错，他们只是被封圣的古人，确实不是神明。我们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唯一的、至高无上的力量，创造了整个世界的一切。我们称之为‘造物者’。造物者，就是所谓的神明。”
“那么‘造物者’知道我的过去和未来吗？”加兰德迫不及待地追问。
“我们认为造物者创造了一切，祂是全能全知的神明，所以祂很有可能知道。”
“那么‘祂’——愿意告诉我吗？”
“现在不能，我的孩子。”弗拉维蹲下身，再次仔细地凝视着加兰德。可以肯定，加兰德是个特别的孩子，正常的孩子不会想这些事情。
“但或许祂会告诉你。在未来的某一天里，当你明白了祂的用意之后，就会恍然大悟。”
“我觉得你在忽悠我。大人，您说了一大堆没用的话……”加兰德很不开心，感觉被骗了。
“大人，既然北方人的神明这么没用，什么都不告诉你，你又供奉祂做什么呢？祂有什么好相信的，还不如巫祝帐篷外那个丑丑的木头雕像有用处……”
“听着，孩子。记住这句话，以后你会明白。”
弗拉维很乐意告诉他缘由，因为不是谁都会早早地质问他这一点。
“我们信奉唯一的神明，并非是为了有什么用途，而是因为祂就在那里，因为世界就是这个样子。”
“……”加兰德疑惑地嘟囔，“世界的确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啊……”
弗拉维拍拍少年的肩膀。
“我不能够妄言你的前途，但我可以给出一些过来人的建议。我建议你继续追寻梦想。因为我看到你第一眼的时候就觉得，你是个受到眷顾的孩子。”
“好吧，谢谢你。”
加兰德又开心地笑了。
更晚一点的时候，有个修士告诉他们，外面来了个特别丑的家伙，自称是加兰德的仆人。
加兰德便向主教大人辞行，继续自己的旅程。离开教堂，果然古温克等在外面！
这丑八怪大概吃过几顿饱饭，红光满面的样子。笑嘻嘻、畏畏缩缩地站着，四处东张西望寻找自己的小主人。
修士们都嫌弃他臭，站得老远。
“哎呀，小主人，小主人！哈哈——！”
他欢天喜地迎上来。
“嗯，走吧。”
加兰德有些惭愧，都不好意思开口说自己的遭遇。
原来是弗拉维大人派遣修士们去寻找古温克的。要找这个丑八怪太容易了。去那些农户家里，逐个询问有没有见到世上最丑的家伙，就找到了。
主仆团聚，二人都十分高兴。先前不愉快的事情全都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