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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血鬼骑士起源全文阅读

作者:沿海高冷咖啡     吸血鬼骑士起源txt下载     吸血鬼骑士起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58. 主仆重逢

    罗尔穿上那身战袍,手里捧着头盔到处晃荡,被熟人遇见了就像他表示祝贺。

    “小子,看不出,你还真厉害啊,竟然把马瑞克给打哭了!”

    “啊,是吗?”罗尔傻呵呵地回答。当从别人口中得知希林的战绩以后,罗尔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大小姐。“大小姐呢,她有没有多看‘我’一眼啊?她有没有对我做出任何评价啊?”

    这事,除了他,谁会在意呢!他想自己跑去看看,却又被老骑士拦着。

    “你现在不要乱走。我觉得骑士长似乎看出破绽了,你暂时躲一躲。”

    “好吧……”难得的战绩却不能向心上人炫耀。罗尔叹了口气。

    希林和特莱尼斯悄悄走到城堡西侧。老头脸上很嫌弃,这里都是一些仆役居住和工作的地方。他们见到骑士老爷就恭敬地问好,老头满脸不屑都不搭理他们。

    走到西侧底楼,最大的一处地方是厨房。这里要供给城堡里全部人的伙食,而且明显地区分了高级食物和普通食物的制作区。老头询问了一番。

    “那个新来的、最丑的奴隶在哪里工作?”

    原来古温克在宰杀牲畜的地方。那地方是一半地下的房间,上面有天窗,下面通着下水道。四处都是血腥味,墙壁上满是陈年的漆黑印记。房间顶上挂着各种风干的肉类,案板上还有刚刚处理完毕的肉类,地上则是一些巨大的捅里装着废弃的内脏。远处还有些笼子里,尚有活着的家畜。

    “古温克,古温克——”希林在房间里大声喊着。

    从一堆乌漆墨黑的木桶后面,一个脏兮兮的影子探出头来。

    “小主人?我的小主人!”那个黑影激动得哭起来,颤抖着爬到希林的身边。

    “再次见到你真高兴。”这一句是希林不久前学会的北方客套话。

    古温克狼哭鬼嚎起来:“小主人——我好想你!这么多天你都没有来看过我!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希林摸摸他的头,安慰道:“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启程回家吧。”

    古温克一边哭一边说:“他们都说,新手来参加选拔赛,肯定被长枪戳个透心凉,有命来无命回!那个老头,才不是什么好东西,平白无故肯借你这么大一笔钱,一定是引诱你来送命的……”

    这几句话说得特莱尼斯脸上很难堪。

    希林温柔地解释:“我并没有啊。这些天我玩得非常开心,而且也毫发无伤地回来啦。我要是认真起来,能把他们串成糖葫芦。”

    古温克这才笑眯眯地摸着希林的旧袍子,又抱着他的腰蹭了蹭。这些天希林习惯了干净的生活,臭烘烘的古温克凑上来他非常不习惯,脸上也浮现出老爷们的那种嫌弃。

    特莱尼斯不愿在此久留,他匆匆离去。

    “去小路上等我,我明天去找你。”

    “好的。”

    希林要带着古温克离开,可古温克不急着走,他拎起一个血淋淋的包,从木桶里捡了许多内脏出来。

    “你干嘛?”

    “装些干粮路上吃啊,嘿嘿嘿。”古温克忙着挑拣,随口说:“这里的人傻,这些好东西不吃,不是扔了就是喂狗,多可惜!”

    木桶散发出内脏独有的臭味,希林捏着鼻子凑近看,满满的下水,黑的白的什么玩意都有。

    “这个野猪的大肠,超级好吃,我们今晚在路上烤一烤当晚饭……还有猪肚子也好吃……嗯,这个我专门藏起来的,鹿腰子,给我小主人壮阳吧。”

    “才不要。你自己壮阳吧。”

    袋子装得满满得,古温克才停手。希林虽然嫌弃,但是又一想,“离开城堡之后,可就没有那么好的伙食了。在家里还得精打细算地过日子。”

    “这些天你过得怎么样,辛苦吗?”走出城堡的西侧门,希林怅惘地问。

    “这里可舒服了,顿顿吃肉,我胖了好多。”古温克嘀咕着,“这地方真好。”

    “是啊,我都有点舍不得走。”希林又看了一眼城堡,才转身离开。

    一路出了埃塞斯城。离开这座城,就没有随从“希林洛斯”,现在只有穿着北方人衣裳的蛮族少年“加兰德”。

    “古温克,你带着那么多腥气的玩意,有条狗跟上来了。”可不是,二人身后有一条狗从城堡里一路跟出来,走到了北门外。

    “哎呀,它啊,让它跟着吧!”古温克跟这条狗还挺熟识的。

    “这是一条衰老的猎狗,不中用了,成天跟着我捡内脏吃。它就是我的宠物。以后和我一起睡在羊圈里,它还可以给我取暖。”

    “好吧。”提起羊圈,加兰德还有点愧疚,“等回去了,我们趁着天气暖和,修个窝棚出来吧。不然冬天你要冻死了。”

    二人有说有笑地离开城里,走回那条熟悉的小路。加兰德饿得肚子咕咕叫。忙活了一整天,中午不敢摘头盔,什么都未曾吃过。很快他就不嫌弃内脏的臭味,跟着古温克吃了一顿烤大肠。

    “小主人,你还回来吗?这里的日子好过,冬天也不会冻死。我们以后都做城里人吧!”

    “嗯……可我要赶回去参加萨吉的婚礼。”

    加兰德掐着手指算日子,时间非常紧迫。

    “部族的历法由巫祝说的算。巫祝说这一天吉利,就定为大婚的日子。做哥哥的怎么能不出现!”

    “等阿弟完婚,我就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了,我们再来城里工作。”加兰德畅想着,“一起找工作赚钱,在这里住下。”

    “我们还来城堡里面吧!没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好了!你当骑士老爷的随从,威风八面又管饱。我嘛,贱命一条,就当个后厨的奴隶,每天都吃得饱饱的!”

    “你这家伙,真没出息!”加兰德摇摇头,也没责怪他。二人吃饱了又露宿一晚。这一晚城里张灯结彩,居民们庆祝他们的节日。而城堡里,领主也宴请贵族、主教以及自家的骑士们。想必一定非常热闹吧!

    “可惜我没看到后面的比武。一定超级精彩的。”

    加兰德躺在草地上,举头能看见城堡顶楼的灯火。那些熟悉的面孔还不停浮现在眼前。只要有机会,他当然愿意回到那群人中间。而且,如果有更多时间的话,他也愿意与那些人更好地相处。

    转头睡下,因为疲劳,那一出奇异的梦境又浮现在眼前。亮银色的鳞甲、淡灰色的泥墙,还有那一扇被反复敲击、眼看就要破损的大门!

    加兰德在梦里还骑着雪白的战马,周围都是惊恐的农民。梦境如此真切,难道还有什么未知的深意?

60. 依依惜别

    “希林,不,加兰德……”特莱尼斯下马,站在少年面前,好像有许多话要讲,却又犹豫着不知该讲那句,“如果你是我的徒弟该多好。”

    老头言语之间有些怅惘。可很快他又提起精神,拍着加兰德的肩膀鼓励道:“早点回来。城堡这么大,肯定会有你的位置。”

    “嗯。”加兰德愉快地点头。

    “我也没什么可以留给你做为纪念的……”老头叹口气,摸摸身上的物件。

    “我这条腰带送给你吧!你带着它,下次进城,若是遇到什么人就报我的名号,以这腰带作为信物,对方也容易采信。”

    说着他把腰带摘下来。古人的腰带,尤其是衣服外面系的那种,真不是用来提裤子的,纯粹就是一件配饰。要是有点身份地位的人,一定会戴华丽精致的腰带彰显。

    老头这腰带是牛皮的,做工精致也非常耐用。搭扣和打孔都是包金的。说不定也值两块金币。

    他帮着加兰德系好腰带,又给他整理一下衣服。少年穿着罗尔的旧衣服,配上这跟漂亮的皮带非常精神,感觉也像个小富农家的儿子。

    “你真是个好孩子。”老头又拍拍他肩膀。

    “哎,我先回去了,没空一直耽搁。我等着你呢,早点回来。”

    加兰德连连称谢,老头摆摆手,转头离去。这老头是个重感情的人,说得太多怕自己又哭了,所以假装冷酷,头也不回地走回城堡。

    相处的这段时间,他真的非常喜欢加兰德。在他眼里,这是一个品行高尚又聪明又勤奋的孩子。只要有合适的环境,他一定前途无量。最理想的情况,就是收他做徒弟,趁着他年纪尚小,悉心调教。

    当然,这也要看缘分,还要加兰德自己也有这份上进心。

    加兰德目送老头离去。剩下的一行人才商量着要住旅店。幸好古温克口袋里藏了几块赏钱,大家全都靠他接济了。

    加兰德带着阿古兹去那家超便宜的旅店。连续地赶路令少年无比疲惫,他看见了臭烘烘的通铺也觉得亲切,只想快点躺在温暖的床上休息。

    身边的古温克没啥负担,已经抱着老狗呼呼大睡,鼾声如雷。而另一边的阿古兹一直在唠叨,吵得加兰德根本睡不着。

    阿古兹在矿场做工的日子非常辛苦,他现在不仅身型消瘦,精神状态也有些恍惚。他一整晚都在骂骂咧咧地说一些长辈人之间的事情。恐怕这次死里逃生,让他对族人非常记恨。

    加兰德听得糊里糊涂,他久不在部族中生活,对于长辈之间的利益纠葛不甚清楚。听着只觉得无聊。

    关于金花的事情需要告诉他。于是加兰德坐起身,把金花的近况、还有托付自己救父亲的事情都告诉阿古兹。

    本来愤愤不平的阿古兹,一听到女儿的消息,竟然为之动容,跪在床上嚎啕大哭,许久才缓过神来。

    “你不要难过,金花现在在旗尔丹部族里做工谋生,生活没有困难。”加兰德安慰道。

    听说女儿平安,阿古兹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他低着头,跪坐在加兰德面前轻声啜泣。嘴上不停叨念着感谢的话,还夹杂着许多神智不清的胡言乱语。

    “我真是个不中用的爹,还要靠女儿做工来搭救……”

    年长的人这样跪着,是表达臣服之意。从前只有面对首领或是巫祝大叔才会这么做。因为救命之恩阿古兹行此大礼。

    “你年纪轻轻却是我的救命恩人,还在危难中帮助了我的女儿。我现在无以为报。来日只要有机会,我一定豁出命来还你这份恩情。”

    加兰德稍稍有那么一点得意,自己辛苦的付出有了回应。但他很快又想到,自己也不是为了虚荣心才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和萨吉的约定。这份荣誉也还是送给弟弟吧!

    “救你女儿的人是萨吉王子。你以后即便不再回部族,也不要对族人这般记恨。萨吉是个善良的王子。”

    因为有背叛的罪名在身,阿古兹没法回到部族。加兰德建议他就在城里谋生。他还介绍了当初那个在小饭馆遇到的大叔齐力克。同是族人,他们之间可以顺利地交流。

    “他也曾是个奴隶,却靠着运气和自己的努力赎身,现在是个自由人。”

    “在城里,没有人过问别人的出身,只要肯卖力工作,总有活着的办法。”

    “你就暂时留在这里,以后有机会,让金花来看望你。”加兰德说,“你有什么话需要转告,我帮你带到吧。”

    阿古兹叹着气,想了许久。说:“你回去告诉金花,就说等春天来了,后山金色的小花全都开放,我就带着她一起去看她的妈妈。”

    加兰德听了只觉得莫名其妙,“这是什么玩意?”阿古兹又解释说:“这是一句暗语,金花听了自然明白。她听到这句话,就知道一定是我亲口说的。”

    加兰德点头。第二天他和古温克启程,告别了阿古兹,从正门出了城,返回来时的路上。

    那条老狗始终跟着古温克。古温克也非常爱惜它,他对着狗露出的那份笑容,应该是发自真心吧。与这个丑八怪相处久了,加兰德就没有一开始那么讨厌他,有时甚至觉得没有这个人就少了点什么。

    一路上古温克剥了蛇皮,把蛇肉烤了当作干粮。主仆二人欢声笑语,原本骑马两天的路程,徒步走了三天。第四天早上返回旗尔丹部落。因为他们的穿着怪异,还差点被当成是来做生意的北方人。

    说明来意之后,首领的家臣才说,“哎呀,你们终于回来了!扎卡力王子还嘱咐过,你们的衣服和物品保管在我这里。”

    “扎卡力不在吗?”

    “王子护送公主去坷兹部族成婚了啊!”

    加兰德这才意识到,“糟了!时间耽搁太久,现在他们已经在准备大婚了!”

    想来萨吉的婚事,婚礼一共三天。第一天会举行隆重的典礼,恐怕无论如何也赶不回去了。后面两天,还有丰盛的宴席。现在快马加鞭,应该能在晚上之前赶回去。

    加兰德迅速换回自己部族的衣服。他很珍惜老头相送的腰带,系在腰间,舍弃了从前锦缎腰带。

    再借来马,顾不得用餐,他只想即刻赶回去。

    “我必须要尽快赶回去,”他对古温克说,“你不肯骑马,就跟在后面慢慢走吧。”

    不等丑八怪唠叨,加兰德立即跨上马出发。

    想到萨吉的婚事,他不停策马,用最快的速度飞奔,真是恨不得长了翅膀在背上。无论如何,阿弟的婚礼,他必须要送上自己的祝福。

61. 部族婚礼

    加兰德赶回部族的时候,已经是婚礼第一天的晚上了。部族在白天的时候举行了盛大的祭祀仪式,晚上则是人们欢乐的时候。加兰德匆匆赶到篝火前,向首领问好。

    “怎么这么晚才赶来,实在太贪玩了!”

    当着众多族人的面,首领很生气,都没有正眼看加兰德一眼。对于他带回的礼物,也没有仔细过目,就命人带下去了。他让加兰德待在打帐外面,不要进来。

    按照部族的传统,首领的亲族是有一份高贵的位置在大帐内。加兰德是首领的侄儿,首领本来留了末位给他,但是没想到如此重大的事件,他竟然迟到得厉害,才觉得生气把他赶出去。

    萨吉看到哥哥回来喜出望外,可又看到父亲发怒,只好在一边小声地劝。首领不理睬儿子,萨吉心里是很急,就一个劲地跟扎卡力使眼色。扎卡力看到加兰德回来,也是兴奋,他假装上厕所跑出去找他。

    加兰德悻悻地从首领的毡房出来,心里很不是滋味。舅父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即便给了,他也不敢说是为了救叛臣而迟到。到头来,还是宁可承认自己贪玩忘记日期。

    时辰已到,巫祝的仆人们吹响号角,人群都开始兴奋起来。应着号角声,首领从毡房里走出来,向族人挥手致意。他全家全都穿了最为隆重的服装。

    在北方人眼里,野蛮人的服装已经非常民族非常传统了。但是在他们自己眼里,平日穿的也是从外族学习而来的便服。首领家的木箱里,还有一套更加古老的服饰,来自于上古祖先的审美。只有在继承、婚嫁的场合才会穿出来。

    这一天是萨吉与阿赞的吉日,他们穿了那种最为隆重繁复的服饰。阿赞的头发全部梳到头顶,做成两片牛角的形状。镶嵌玉石玛瑙和贝壳的发带缠在发髻上,又垂到腰际。缎带上还绣着神明的符号。

    她头顶还戴着一颗鸡蛋大的红珠,象征兽主的眼睛,后面跟着一圈依次变小的珠子。她脖子上挂的是无数条挂满各种金币的项链,像一张网一样铺在前胸。

    看阿赞头上这身披挂,重量堪比骑士的铁甲。她戴着这么沉重的首饰,只能抬着头端坐,双眼正视前方。而她身上穿的,则是全部娘家带来的华美衣服。整个人里三层外三层厚墩墩地包裹着,动也不能动,只能做在架子上由一群人抬出来,简直就是个雕塑一样。

    萨吉也是一样抬了出来,他穿了长长的袍子,袖口太长,手也伸不出来。还戴了巨大的毛皮帽子,脖子上挂了沉重的金盘和各种宝石项链。腰上戴着象征权力的宝刀,也是极尽奢华,令人眼花缭乱。

    热烈的舞会在请出两位主角之后开始。巫祝于篝火前率众跳舞,人群跟着跳舞、拍手,一起唱歌,尽是欢乐的气氛。

    人们又高呼着,举着新人巡游一周,最后回到篝火前,将他们放下。接着又是巫祝的祈祷。一番仪式后,巫祝亲自扮演兽主,将祝福赐予新人。

    一说起“兽主”,这是荒原部族的一种神明。荒原上没有成文的传说,先人流传下来的故事和歌谣他们一直传唱下去,久而久之成了传统。现在没有人能具体说明这个神明的来历。族人对故事不求甚解,仅仅知道兽主是种伟大的神明。

    其实“兽主”这种神,与部族的狩猎活动息息相关。所谓兽主就是掌管一切猎物的神,其中猎物也包括“敌人”。说它是掌控万物的神也不为过。

    捕获猎物、杀死敌人,都是兽主庇护下得到的恩赐。为此,无论出征还是狩猎前,都要卜问兽主收获会如何,完成后也须要向兽主献祭,用来表示答谢。如果没有按照礼仪对待,会遭到兽主的惩罚。

    巫祝则是兽主的仆人,他能够与兽主对话,是族人与神明之间的桥梁。

    加兰德在远处看着族人的庆祝,有点失落,有点无聊,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喝酒作乐这样的事情,他最不擅长。因为从小就觉得有那双眼睛在看着自己,他总担心哪天一放纵,就被那双眼睛暗地里给害了。

    而且快乐这种事情,怎么说呢,别人快乐的时候,他就开始觉得孤单。

    他坐着人群后面,自己拿了点吃的。回来的路上一路奔波,饭也没有好好吃过。

    “诶,你回来了!”扎卡力从人群里挤出来,坐在他身边,“怎么过了这么久才回来?”

    加兰德摇摇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我找到她的父亲了,在矿场里面,也把他父亲救出来了。”

    “天呐!”扎卡力大吃一惊,抱着加兰德又是拍又是亲,“你真是荒原上的大英雄!竟然能从城堡里把族人给救出来!”

    加兰德有点不好意思,他没想到扎卡力的反应这么强烈。

    扎卡力高兴之余,还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不好意思开口的事情挂在嘴边。看他扭扭捏捏的,加兰德很是奇怪,有什么事情不好开口呢?

    “你知道我已经成婚了。”扎卡力说。

    加兰德点点头。照道理讲,王子都会很早成婚,而且哥哥一定在妹妹之前。只是加兰德还没机会见扎卡力的妻子而已。

    “我总觉得这样不太妥,但是也不忍心……”

    “究竟什么事情?”加兰德更加奇怪,“这跟我又是什么关系呢?”

    扎卡力鼓起勇气说:“是金花,她无依无靠,实在太可怜,我就决定娶她做小老婆。这是你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发生的事情。”

    “哦……呵呵。”想来自己不在的日子也不长,他们相好得倒是挺快。

    “你生气吗?”扎卡力有点担心。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加兰德苦笑着摇头。

    “你冒死救了金花的父亲,可是金花却没有嫁给你,一定会很不甘心吧!”扎卡力觉得这时候,还是实话实说,免得再生嫌隙。

    加兰德只觉得百感交集,长叹了一口气。他想了很久才说:“我就是觉得很复杂,说是不甘心倒也不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他一边想一边说,“……从一开始的时候,金花还是尊贵的小姐,阿古兹还是大将军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跟她没可能的。”

    回想昔日,加兰德还曾经与萨吉、金花三人一起无忧无虑地玩耍过。

    “后来金花落魄,我也总会冥冥之中觉得,她的生活与我不会有交集。可能我跟她不是一路人吧。我可能喜欢别的类型的女孩子。”

    加兰德又对扎卡力说:“你放心,我一直都不曾碰过她,我可以对兽主发誓,我家的古温克、娇娇与娆娆也都可以作证。她借住我家的时候,夜里与两个女孩一起睡帐篷,我和古温克睡在羊圈里。”

    扎卡里手搭在加兰德肩头,低头说:“这些我知道,其实我也不是很关心。但我还有些话一定要问你,你务必和我讲实话。”

62. 真心相待

    扎卡力煞有介事地瞪着加兰德,说:“有件事你一定要如实相告,才能了我一个心愿。知道了这个答案,我这辈子也会觉得安心。”

    “这么夸张?你说吧。”加兰德有些意外。

    “如果我们四个人:你,我,阿赞与金花,没有身份尊卑的差别,也没有婚约一类的束缚,都只是普普通通的人,又是随心所欲的好朋友……如果只要你开口,就能和一个女孩私定终身,你会选谁呢?金花,还是阿赞?”

    加兰德愣了,“干嘛要问这样的问题?”

    “现在没有旁人,你的族人们都在远处跳舞。你把实话告诉我吧!否则,我们就谈不上好兄弟!”

    加兰德凝视扎卡力良久,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一场春梦的种种画面。阿赞的同体,阿赞的笑容,她的发辫,她的肌肤……

    他们兄妹二人果然是情深意重,无话不谈。阿赞与自己之间的那些事情,扎卡力一清二楚。而且他只关心妹妹的感受,根本就不在意什么世俗道理。

    “她的的确确是一个真诚有魄力的女子,这样一个女孩站在面前,任何人都无法拒绝。”

    “我不需要知道任何人的选择,我必须知道你的选择。”

    “阿赞……”加兰德沉默良久之后说,“她那样得女孩,如果我能牵起她的手,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放开。”

    但加兰德真的不愿意说这种话,去幻想不可能的事情,有什么意义!徒增伤心罢了。

    “她很美,也真诚。她身上有家的温暖。我第一次看到她之后就无法忘怀。可是我……我根本没有相应的条件去迎娶她,又何况……”

    “不要继续说了。”扎卡力猛然阻止,他敲着自己的心口,“有你这样的话就足够了。”

    接下来,二人都陷入沉默。扎卡力猛地喝酒,然后狠狠地拍着加兰德的肩膀说:“我没有看错你!保重,好兄弟!”

    扎卡力还有许多应酬,他回到人群中。加兰德则默默地坐在无人的角落里。连日奔波他觉得非常累,就把头埋进膝盖里睡过去。

    萨吉与阿赞在庆典上端坐了一整晚,很是辛苦。等人群开始自由地狂欢了,阿赞才在侍女的搀扶下回毡房休息。

    婚礼后,媳妇将与萨吉一家共同生活在大毡房里。荒原人的生活条件艰苦,并没有很多私人的空间,一整个家族都吃住在一起。

    趁毡房无人的时机,侍女贴在公主耳边低语了几句。这是她娘家带来、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女,是她的心腹之人。方才趁着人群热闹的时候,侍女悄悄跟在扎卡力身后,探听了他们全部的对话。现在,又将加兰德说过的话一字一句地复述。

    说到他说“牵着她的手一辈子也不会放开”之时,阿赞泪如泉涌。

    刚好萨吉这时进来,看见新娘端坐着流泪,不禁奇怪,“大喜的日子哭什么?”

    侍女只说,“公主很是思念家乡。”

    萨吉便好言安慰。公主则沉默着流泪,什么都没有说。

    狂欢持续到后半夜,很多人体力不支去休息。加兰德换了一个更加僻静的地方休息,本来想睡了,一抬头竟然看见金花站在自己的面前。他并没有想到金花会跟着扎卡力来部族探望。

    “你又打架了……受伤了么……?”她问。

    “不碍事的。打架受伤是常有的事情,我身上终年带着那么点伤痛,都习惯了。有时候也不记得每一处伤具体是哪一次战斗留下的。”

    “你很久都没有回来,我一个人在旗尔丹部落无依无靠,只有扎卡力怜爱我,所以我就……”金花带着些许愧疚地解释。

    金花之前为了保身而再三求萨吉帮助她,撮合她与加兰德。结果一转身,竟然变心得如此之快,按照传统来讲,的确不合适。部族人有一言定终身的说法,一旦嘴上说爱谁,就必须跟定这人一辈子。

    “我并不是那样的女人,只是有些身不由己……”

    她说话时眼里闪着泪光。至于她真的喜欢加兰德吗?恐怕永远也没有答案。

    在加兰德看来,面对困难,任谁都会委屈求全来保全自己。这也不能说是狡猾,只是无奈的办法。在困境中保全自己,任何人都没有错。

    加兰德没发话。

    “我、我听说你找到我的父亲了?”她难掩激动之情。

    “嗯。”加兰德讲述了在矿场的见闻,又说在朋友的帮助之下,解救了阿古兹,将他安顿在城堡里谋生。

    “他有句话要带给你。”加兰德复述了阿古兹的那句话,细节他记不清了,只说了大概,“什么,后山的金色小花,什么等你妈妈之类的。”

    金花听了,先是一惊,捂着嘴一言不发,然后竟热泪盈眶,哭了起来:“果然是阿爹!”

    “你没有骗我,果然找到了我阿爹。”

    女孩泣不成声,想靠在少年肩膀上,加兰德却又躲开。她已经与别人定了终身,这样与自己亲近不太合适。

    “你可知道,这句话的含义么?”她一边哭一边问。

    “不就是你的名字么……我猜到了。”

    “那片金花地,是埋葬母亲的地方。他从小就这么跟我讲,可是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总是说,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看。”

    金花擦拭泪水,可新的泪水又奔涌而出。

    “那片地方并不在这里,我也从未见过。甚至怀疑是他骗我的。只是这话从小听到大,我又想起小时候,他跟我讲母亲是怎样一个温柔美丽的女人……”

    说到这里,加兰德有些动容。看到别人提起父母,他也不禁想起自己的父母。有生之年,能再听一次父母的话语,是何等幸事!这时想想,他为了救阿古兹做的付出也值得。

    金花跪在地上,再三叩首称谢,直说:“你的大恩大德,今生无以为报。金花我来世做牛做马一定回报!”

    加兰德扶起她说:“这些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你回去好好过日子吧,不要辜负了神明赐给你的幸运。”

    这才送走了金花。夜更深了,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醉酒的人群都进入梦乡。加兰德环顾自己部族的营地,无边的黑暗下,是异常的静谧。他再次感受到了那股涌上心头的黑暗。

63. 恶意挑衅

    清晨加兰德小睡不久,有人不怀好意地踢了他一脚。他猛然惊醒,抬头一见,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又是虎嚇家的三个兄弟!自从阿古兹被擒,虎嚇家族地位高升,这三个兄弟就一天比一天嚣张。

    加兰德顿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赶紧爬起来,小心地看着这三个人。

    “王子大婚,这么重大的事情,首领还给你留了位子,你竟然没有出现?简直就是目中无人!”大哥嘎里傲慢地开口。

    “我有重要的事情去做,关你们什么事情!”

    “重要的事情?”大哥看看两个弟弟,又转身对加兰德说,“你重要的事情,就是谋反吧!”

    加兰德大吃一惊。这种话在部族里绝对不可以乱讲,否则有掉脑袋的危险。

    “多日以前,萨吉亲自拜托我去城堡里办事。如果首领需要知道,可以直接问萨吉王子。”

    “呸!别扯上王子殿下。”嘎里掐着腰,得意洋洋地说:“自己做的就是自己做的,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

    “是啊,是啊”

    “萨吉王子一向善良,你仗着自己是哥哥才这样坑害他的。”两个弟弟跟着附和。

    “据我所知,你先去了旗尔丹部族。乔装打扮,甩掉萨吉王子之后,一个人去了城堡里面,还逗留了多日!”

    嘎里说得好像亲眼见到一样。族中人口众多,其心各异。如果有不怀好意的族人打小报告,再被嘎里这样添油加醋一番,听上去确实令人惶恐。

    “而且,还有人看到你带着叛臣阿古兹的女儿金花,和她苟且在一处。你和她图谋不轨,道德败坏!”

    加兰德陷入了沉默。和金花在一起片刻是事实,甚至他还救了金花的父亲——叛臣阿古兹本人!幸好族人与北方城堡语言不通,这几个死对头尚且不知。这样的事情再被他们抓了把柄,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他从未想过谋反。做这一切仅是受萨吉所托,哄阿弟开心罢了。在他眼里,虎嚇家与阿古兹家没有分别,都是族人。为何要这般互相伤害呢!

    “你不要装傻,我现在问你,你必须说实话!这是受首领的命令来问的。”嘎里厉声责难。

    “答案我已经告诉你,是萨吉王子拜托我的事情。其余的,你没有资格知道。如果首领需要知道,可以自己来问我。”

    加兰德说完,微微蹲下身,紧握着腰间的猎刀。他预感到这次三兄弟不会轻易地罢休,一定会借着酒劲搞一场大麻烦。

    蛮荒的部族不讲道理,一切全凭借武力解决。拥有最强力量的人,拥有唯一的话语权。但这偶尔也是个小小的优点,尤其是这种有理讲不清的场合。

    而节日庆典之际,喝酒打架,甚至闹出人命,竟然也是荒原上一大传统。许多家族之间的世仇由此产生。

    嗅到决斗的味道,族人们陆续凑过来,将二人紧紧包围。有了旁人的起哄,一场恶斗在所难免。嘎里不仅是三兄弟里面个头最大的大哥,在族人里面也是块头数一数二的人。他向来以过人的块头,被称为部族第一勇士。有谁胆敢反对他,都不会有好下场。

    荒原部族的人,一生都需要与艰苦的生存环境斗争。高大的身材,是生存必须的条件,所以大块头在部族里很受欢迎。而嘎里这样六尺高的身材,在族人眼里简直就是战神托世。他一向受到族人的爱戴,心气也是高傲得上天。

    再加之荒原人原本就心地耿直,脾气豪爽。他心里但凡有一点小小的不满,都不会憋着。

    他一向看不惯加兰德这种羸弱的身材,还有他沉默不语的处事方式,以及他总是有点什么事憋在心头的样子。加之加兰德一直都不尊敬他,他也怀恨在心里。今天多喝了几坛酒,激烈的气氛与往日的不快交加,他就更是气愤不已。

    嘎里二话不说就冲上来,双手拎加兰德的衣领。他一用力,把他整个人都拎起来:“不说,是么?”

    加兰德目光坚定丝毫没有退让,嘎里一个过肩摔,把他头朝下狠狠摔在草地上。加兰德落地的时候打个滚,避开要害,又机灵地站起身。

    “好!”“好!”两个弟弟在一旁起哄。

    围观的族人们不分缘由都在叫好。在他们的眼里,荒原上的争斗,根本就没有好坏对错。胜者为王——谁能在这荒原上战胜敌人,谁就代表了正义。

    而摔跤这种事情,越是块头大,就越是占着便宜。嘎里的体重远远超过加兰德。他站在地上,底盘稳当,加兰德无论如何较力也搬不动他;而只要他一用力,就轻松举起加兰德,把他扔出去。这个亏,也不是第一次吃了。

    加兰德不敢立即站起来,他非常犹豫:像嘎里这样没完没了地挑衅,到底能不能一刀宰了他?顾及到嘎里是大将军的儿子,又是部族里的勇士,一旦把他打死打伤,后果一定无穷无尽。

    可能也是因为他并非纯正的荒原人吧,做事情总是瞻前顾后,考虑甚多。如果换做是部族里任何一个年轻人,早就豁出去跟嘎里拼命了。不得不说,这是部族里所有人都讨厌加兰德的原因之一吧。

    而至于害怕,加兰德从来都不曾害怕过嘎里本人,甚至觉得对付这样一个笨蛋根本不在话下,甚至有点胜之不武。

    “站起来啊!”嘎里大声挑衅,“狗一样的东西!”

    加兰德半跪着,做出准备的姿势,随时都可以跳起来进攻。

    嘎里大步走过来,低头弯腰,试图再次抓起加兰德。而这次加兰德猛然伸脚,用全身的力气绊住嘎里,狠狠一搬。整个嘎里他固然搬不动,但是半个还是有的商量。嘎里一个没留神,后脑着地摔得头昏眼花。好在草地松软,没有致命伤。

    围观的族人立刻给予了大块头无情的嘲笑。一些人则没好气地嘘声。

    “什么部族第一勇士,根本不行嘛!”

    也有人煽风点火:“站起来啊,大块头!打死白狼崽子!”

    嘎里摸着头,慢慢地站起来。听到人群中这些声音,更是气愤不已。他又要冲上去,加兰德抽出腰间的猎刀,直指嘎里的肚皮。他小心地控制着武器,谨慎地地问:“你还敢往前走吗?想知道开膛破肚什么滋味不成!”

64. 结梁子

    “臭小子你不要脸!摔跤还动刀的!”嘎里怒斥道。

    通过摔跤比较纯粹的力气和技巧,才是荒原人正统的争斗方式,而除此之外的任何武器辅助,都被认为是赖皮。

    “你也是战士,拔刀啊!”加兰德用猎刀指着嘎里的脸,“怕死吗?”

    嘎里竟然被这般挑衅,他怒不可遏,即刻让兄弟递来三尺长的大弯刀。他指着加兰德说,“比刀就比刀,看我把你剁成肉酱!”

    加兰德冷冷地看着对方,说:“放心吧,今天我只是教训你,不会下杀手。你以后少在我面前耍横,你打不过我的。”

    这种谦让的话,不仅不礼貌,而且是种侮辱。以嘎里的脾气,除非被加兰德打死算了,否则任何言语都只会持续地激怒他。

    荒原常见的弯刀,也有一些传统的“刀法”。嘎里这样的战士自然熟知。他挥舞着沉重的弯刀,上下翻飞,呼呼生风,旁人不禁大声叫好。这样一把刀,挥舞起来从当中砍断一个人都不成问题。

    他用足了力气朝着加兰德劈砍。每每看准了人影,一用力气,加兰德就躲开了。如此诸多回合,加兰德就像耍猴一样戏弄嘎里。嘎里累得气喘吁,加兰德却打得不卖力气,简直是嬉闹!

    论武器的能力,少年那把猎刀就是来搞笑的。给小动物剥皮还行,杀人?顶多搞偷袭。

    但说老实话,加兰德这身挨打的本事可都是拜嘎里所赐,嘎里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他第一任师父了。

    而打架使诈的本事,是在城堡里自学成才的。有些小手段,比如说,明明挥起武器要从头上砍下来了,结果是摆了个逼真架势,根本就没有挥动,而是蹲下身使个绊子。样子很滑稽,甚至会引得周围的人大笑,但在实战中真的非常有用。

    这些也不是特莱尼斯那种正值的人教授的,而是在操场上训练时,看到一位不知名的骑士用的。那个人……甚至连姓名也不知道。

    当时加兰德觉得这个人太好笑了,目光每每都被他吸引。能把械斗玩得这么有声有色乐在其中,好像是自己生命的意义一样,让旁观的人也不禁敬佩。敬佩之余,加兰德就学来了这点耍诈的本事。

    嘎里身高马大,剧烈运动的消耗也大,加上生气,渐渐就占了下风。他一见发挥不到自己的长处,就停下脚步,指着加兰德骂道:“混蛋,你不要跑!这么逃来逃去是懦夫的做法,你有种跟我硬碰硬地打!”

    加兰德不慌不忙,猎刀指着嘎里的脸:“好呀,我们硬碰硬,你来呀——”

    嘎里抡起弯刀,身子转着圈砍过来。他冲刺的速度极快,弯刀如同平地旋风一样,利刃的寒光急速旋转,一旦沾上这劲猛的攻击,骨肉都会瞬间灰飞烟灭。

    加兰德略略后退。他前面不急,是因为看到地上有块合适的石头。见到嘎里这么冲过来,他俯身捡起石头,照着对方的额头就打。对方冲击的速度很快,石头飞出的速度也不低。撞在一起,只听到“哐”的一声,接着是嘎里的惨叫。他捂着脸跪在地上,杀气腾腾的旋风停了下来。

    只见鲜血顺着他的手掌不停地淌。这一下伤得不轻。

    “你耍诈!”“你不要脸!”两个弟弟见了,不停地喊。

    “你们也要和我打?”

    加兰德拿刀指着他们的脸,他们有些害怕,都躲去哥哥身后。

    “别和我过不去。我真的想杀你,你早就死了。以后都离我远一点,少给自己找麻烦。”

    说完加兰德一边往后退,一边掏出了弓箭。有弓箭在手,任何人也别想靠近他了。这支白羽箭,连神明的使者都敢射杀。更不要说区区凡人了。

    “切,什么嘛!”“想看摔跤结果变成了耍大刀。”“大刀不耍,最后白狼崽子使诈了。”

    族人们悻悻地散去。

    嘎里哼了一声,自认倒霉。

    俗话里,结了什么仇怨就叫做“结了梁子”。像今天这样的情况,嘎里和加兰德就结下梁子,而且这种梁子,只会越结越深。也许他们之间的问题,从上一代就开始了吧。以嘎里的性情,不喜欢的人,哪怕看到一眼也要置于死地。

    而以加兰德的立场看来,还能怎么办呢?总不能因为有人讨厌,自己就去死吧?对付嘎里,既不能杀了,也不能伤着,又不想被他杀了,只好这样一再退让,尽量躲避。加兰德与人相处的本事就是用尽了,也想不出与嘎里和平相处的办法来。

    “嘎里。我的面前,只有敌人。你不要来挑衅第二次。”加兰德的话语镇定而谨慎,完全没有荒原人耀武扬威的热情。他冰冰冷冷地陈述,言语之间透着刺骨的寒意。

    在人群的嘘声中,少年迅速离开。

    虎嚇家三兄弟强忍着难堪回去。族人对真相根本不在乎,宴席上很快就会口口相传新的笑料,“原来高大的嘎里根本不是白狼崽子加兰德的对手,被打得跪在地上求饶。”

    加兰德离开营地,看见古温克屁颠屁颠地躲在营地外面,身后还跟着那条老狗。古温克知道部族人凶狠,不敢擅自进去,就鬼鬼祟祟地躲着。

    加兰德一出来,丑八怪特别高兴地迎上前:“小主人,我一步未停地赶过来了,嘿嘿。”

    “你还回来找我?你怎么没有逃走呢?”

    加兰德倒是有些奇怪,他昨晚还闪过一丝念头,古温克还会回来么?

    “哎哟,瞧你这话说的。我就是跑了,又能去哪呢?”

    “那你一开始离开军营的时候,也并不是奔着我来的啊。你本来想去哪就去呗。”

    “哎呀小主人,我那时逃离军营,那是没办法了,为了逃命。但是现在不一样啊,我又有新主人了,就是你。你对我这么好,我干嘛要逃呢?”

    “我让你睡在羊圈里,你还觉得我好……”

    加兰德有些惭愧。这个时代里,奴隶很常见,许多普通人家里也有奴隶。可是别人家的奴隶吃的穿的都比自己还要好,而古温克,只能跟着自己一起吃苦,非常可怜。

    “你对我再不好,也是我的主人。”古温克一点在不在乎,“狗哪有嫌主人的!父母对你再不好,也是父母啊;朋友对你再不好,也是朋友啊;你看看你,族人对你再不好,也是族人啊!”

    被古温克说的,加兰德竟然无言以对。这么个粗鄙的奴隶,居然每次说出的话都意外地有哲理,还好像在阴阳怪气地嘲讽!加兰德真是又气又恼。好在,他没有欺凌弱小的习惯。丑八怪再怎么招惹他,他也不至于动手去打。加兰德只是自己摇头苦笑而已。

    “我们回家吧!”加兰德说,越快越好,我一刻钟也不想留在营地了。

65. 无意失手

    加兰德带着古温克,没有向任何人告别,默默地离开营地。族人们的欢愉,并不属于他们。

    “小主人,你真不后悔么?”古温克路上问他,“做了这么多事情,也没有捞到什么回来。”

    加兰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家里还有两个女孩子,要吃要用。他这么多天忙下来,差点命也没了,却没有给她们带点什么。万一自己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她们又该如何为生呢?

    二人闲散地走着,突然“嗖——”地一声,一道黑影从加兰德耳边擦过去,落在面前草地上。那竟是一只箭矢!力道之深足见杀意。他大吃一惊,连忙蹲下身躲避。荒原上没有任何遮挡,只能躲进脚下的草地,尽量迷惑敌人的视线。

    很快,又一只箭从背后飞来,险些打中古温克。丑八怪吓得缩在地上发抖。

    加兰德反身查看,此处是一片平地,四周都没有遮挡。身后只有一颗小树,隐约看到人影躲在后面不断射箭。

    “滚出来!敢和我比箭,不要命了?”加兰德蹲着身子大喊。

    对方没有回话,又是一支箭朝着加兰德脸上打,不偏不倚眼看就要射中,加兰德闪身一躲才避开。

    不用想也知道,对面肯定是虎嚇家的兄弟。败下阵来就用如此阴险的手段。如此以性命相逼,加兰德有些怨气涌上心口。而且此人竟敢班门弄斧,在他面前卖弄箭术,真是不知好歹!

    少年取下背上的反曲弓,搭弓上箭,照着那个黑影头上就是一箭。

    只听那边“哎呦——!”一声,人影倒下了。可那声音分明还有些许稚嫩,不禁令人疑惑。

    “糟了……”加兰德心头一阵寒意,他奔过去一看,小树丛里躺着的,竟然是虎嚇家最小的兄弟巴耶!

    如今,事情要闹得无法收场了。

    巴耶躺在地上微微地抽泣,加兰德的箭矢插进了他的锁骨。小家伙又疼又怕,嘴唇都在颤抖。

    加兰德也急了,查看巴耶的伤口,这一箭伤得不浅,至少有两寸,还不知有没有伤到要害。

    “你不要哭,不然伤口会疼,知道么!”他慌忙地安慰巴耶。箭头不能贸然拔出,里面还有倒钩。现在必须尽快把他送回营地,找人治疗。

    “我马上抱你回去,你不要怕!”说着,加兰德抱起巴耶,往营地方向跑。

    此处距离营地已经有一段路了,飞奔半个时辰才到。

    他冲进欢乐的人群,一路跑到首领的毡房,用最后的力气大喊道,“快来救人!快来救人!”说完自己也累得跪在地上。

    首领与虎嚇大将军本来正在喝酒聊天,被突如其来的场面惊呆了。他们立即叫来族里最好的医生。医生迅速开始救治,首领则瞪着眼睛厉声问,“什么人干的?!”

    加兰德惶恐地说道:“我……”

    首领大吃一惊,后退了半步,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话。他一把抓住加兰德的手臂:“你?!”

    “他先攻击我的,我反击了一箭……”加兰德的解释,一点底气也没有。

    大将军一看巴耶如此重伤,虚弱地呻吟,顿时情绪失控,扯着嗓子嚎叫着,“巴耶啊——我的儿啊——你还好吗——!”

    巴耶看见父亲来了,也是大哭。可是他伤口在身,一哭就跟着疼,只能扭曲着脸哼哼,样子实在可怜。

    “什么人干的,这是什么人干的!”嘎里听闻后,咆哮着冲进来。他环顾四周,目光很快落在加兰德的身上。加兰德什么话也不想说。嘎里脸上还有一块巨大的淤肿,是之前的战斗留下的。

    “说啊,谁干的!”嘎里揪着加兰德的衣襟,声音振聋发聩。

    “是他先动手的……”加兰德根本没有机会解释,嘎里一拳打在他脸上。这一拳他没有躲,也不打算反击。他几乎被打飞出去,倒在地上头晕目眩,一捂嘴,里面都是血。

    巴耶毕竟是个孩子,误伤了他,加兰德难辞其咎。当他眼前一片黑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了一个黑影,不远不近站在巴耶身边。

    加兰德怕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幻觉。那个影子……看不出形状,默默地伫立不动。

    “都给我滚出去!”首领怒吼着。二人没有继续争斗,默默离开毡房。他们都没有走,蹲在帐外听着里面的动静。

    巴耶这个孩子从小受宠,什么伤都没受过。如今伤得这么重,吓得哭闹不止。医生给他拔箭,帐外只听得他撕心裂肺地哭嚎,好像还一度背过气去。三兄弟的母亲也哭得死去活来。帐内众人又是抢救,又是劝慰,手忙脚乱的。

    嘎里从大帐出来之后,就没有再讲过一句话。他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盯着加兰德,那双眼睛始终都没有离开过。加兰德低着头在毡房外面等。他心中非常害怕。若是巴耶有什么三长两短,自己欠下的债就一辈子也还不出了。

    一直忙到傍晚,医生终于把箭矢拔出来。接下来唤醒他,又帮他缝合伤口。只听得巴耶继续在里面无助地哭喊。为了防止感染,缝合好得伤口还要烙平。孩子哭得嗓子都喊破了,令人揪心。等他彻底停止了哭喊,嘎里才攥着拳头冲进去。

    巴耶的伤口处理好,医生给他喝下安睡的药,这个孩子就筋疲力尽地睡了下去。

    “看造化吧。后面几天,他若挺过来了,就没事了。”医生安慰道。

    本来三天的庆典就被这场意外给打翻。首领摆摆手,族人全都散去,回到各自的毡房。昨天还在夸赞加兰德勇敢挑战大块头的传言,现在变成“这个狠心的小子差点就杀了虎嚇家最小的兄弟”。

    首领看到加兰德无所适从地站在毡房门口,叹着气说,“回去吧,该回哪去回哪去。”加兰德这才告退。

    大将军一家人把巴耶抬回家,全家人都寸步不离地守候。此时的营地,格外寂静。加兰德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他有些委屈,又有些愧疚,但更多的是恐惧——害怕嘎里会来报复他,更害怕巴耶真的出了什么三长两短,自己就要沦为一个“坏人”了。

    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快逃避这一切,远离营地、远离族人,快点回到自己的小家里。

66. 不共戴天

    加兰德踏上回家的路,只觉得身子无比沉重,要是能找个地方永远躲起来就好了。路上,他看到古温克还在分别的位置睡觉,便喊他起来,一起回去。

    二人夜里才赶到家。而娇娇和娆娆已经焦急地等待了将近一个月。她们住得太偏远,没有听说任何关于加兰德的消息。

    这次加兰德回家时候,没有兴致讲述任何冒险的经历。他只祈求日子过得快一点吧,快一点修复他犯下的错误。

    夜里,所有人都安然地睡去,只有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那个耳畔的呼喊声,愈发强烈。加兰德觉得自己几乎要疯了:这份注视、这种声音,究竟是不是真的!如果今天受伤、面对死亡的人是自己,是不是就可以从这份愧疚中解脱出来!

    他睡不着,又出去走。他在小帐篷外面躺着反复打转,心里面乱七八糟的。最后,他躺在草地上,看着星星,在露天的草地上睡着了。

    寒冷的微风吹着身体,他又醒了。有一张噩梦一般的脸,正死死地望着他。刚刚清醒的加兰德吓得魂不附体。定睛一看,是嘎里!

    天已经微亮。嘎里连夜离开营地,来到加兰德的居所。他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砍下这条白狼崽子的脑袋,为自己荣誉雪耻。当他找到熟睡的加兰德后,没有急着动手,而是用恐怖的眼神望着他、等着他清醒。

    嘎里打算欣赏一下加兰德临死前最后的绝望,把自己无处发泄的愤怒全都展现出来,让加兰德清醒着、尝尽痛苦的滋味之后再缓慢地死去。

    嘎里的脸阴沉着一动不动,毫无生气,如同死尸一般。加兰德浑身汗毛倒数,他甚至需要冷静地思考,眼前这一幕究竟是真的,还是噩梦?

    “加兰德,我看着你许久了。”嘎里脸色惨白,轻轻动着嘴,说道,“你的死期到了,我要让你死得明白。”

    说罢,这才举起手上的弯刀,刀刃往加兰德的脖子上用力。加兰德听他讲话时,已经微微地有这种预感。他摸出自己腰间猎刀,来不及出鞘,连带着刀鞘挡在胸口抗衡。

    嘎里狠狠用力向下压,加兰德则用尽全力去抵抗。二人从前的任何一次争斗都没有现在这样激烈。此时此刻的心意,才是真正地想要置对方于死地。

    “是他先动手的!”加兰德试图在对峙的时候解释。

    嘎里面目狰狞,喉咙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声音。

    “他从背后偷袭我的!我根本就没有看到是谁!”加兰德喊着,“如果我看到了,是万万不会和他计较的!”

    此刻再大的喊声,也没有一个字进到嘎里的耳朵。嘎里怒目圆睁,满眼的血丝,声嘶力竭地吼道:“没有人可以伤害我的家人!”

    昨天刚刚入夜的时候,巴耶正躺在家里,发着高烧。家里没人敢睡觉,母亲寸步不离地守候,眼泪都已哭干。她不停用湿毛巾擦拭儿子的身体,帮他降温。父亲也脸色沉重,一言不发。其他的家人也都不敢作声,默默地守着。

    后来嘎里再也等不下去了,他的脾气忍受不了这种煎熬。

    他咆哮着冲出去,没有一个人敢拦着他。

    谁都知道他要干什么。父亲默许了他的作法,只派了一个家臣去跟着。

    “今天就是你的祭日——!”他坐在加兰德身上,全身的重量压着他,同时狠狠压下弯刀,要闸断加兰德的脖子。

    加兰德也用力抵着刀刃,任何一点点小小的懈怠都足以致命。他的思绪飞速转着,想着逃生的办法……突然他好像看见什么人过来了,兴奋地大喊:“萨吉,快来救我!”

    嘎里信以为真,头稍稍一转,加兰德抽出弯刀朝他肚子上一划,趁着他疼痛的时候紧忙抽身,与嘎里拉开了距离。

    嘎里捂着肚皮,血止不住地流,把他裤子都染红了。加兰德的猎刀时常磨得锋利。这不仅是一件勇士的装饰品,更是他宰杀猎物的生存工具。刀锋轻易豁开对方的羊皮袍子,伤口伤及皮肉。

    清晨的荒原,空气凛冽如同烈酒。部族里向着加兰德的,只有王子萨吉一个人。旁人全都当加兰德是白狼崽子。若是在这了结了加兰德的性命,谁也不会为他悲伤。搏斗的双方都深知这一点。

    凭借力量加兰德根本拼不过嘎里,为了求生,他不得不反复使诈。

    他刀锋指着嘎里,装出一副胆怯的样子来:“你不要过来……”

    “你怕么?胆小鬼!你怕么!”嘎里勒紧腰带,捂住伤口,丝毫没有退缩。

    “箭伤巴耶,我非常抱歉。我会尽力弥补这个过错……”

    “你用什么弥补——?”萨瑞的声音响彻荒原,“用你的命吧,纳命来——!”

    说罢他就像野兽一样扑上来,疯狂地挥砍。以他的力量和速度,即便是镔铁磐石也阻挡不了。加兰德自然不会与之对抗,他是存心假装胆怯在引诱对方。

    加兰德沿着小山坡向上退,嘎里在爬坡的时候用不上力气,举着刀紧追。不远处是白色的小帐篷。加兰德深知:“不能再靠近了。此时的嘎里早已丧失人性,若要让他接近我的家,一定会把我家的女孩们全都杀了!”

    “懦夫——!”嘎里咆哮着,“你不要跑!像个男人一样和我战斗啊!有本事,你不要去伤害我最小的阿弟,来和我较量一场啊!”

    “不要跑……?”跑到山坡顶上,加兰德冷笑一声,“你如此凶狠,我怎能不跑?”

    他早有了主意,何不骑着马跑!一声口哨,少年跨上那匹最默契的矮脚灰马。嘎里的身形,比他骑着马时还要高大。见到他上马,嘎里就伸出手去抓。眼看要抓到了,加兰德猎刀一刺,伤了那厮手臂,顺利脱身。

    加兰德注意到嘎里也是骑着马来的。嘎里家的马高大强壮,若是他骑着马来追,自己就没有生路了。于是他故意慢慢地逃,不停在嘎里眼前晃荡。跟嘎里只有那么一丁点距离,引诱着他不停来追。

    嘎里总觉得一伸手就能抓到加兰德,一路贪心地跟着,离自己的马越来越远。渐渐地,二人距离白色帐篷也越来越远,加兰德的步伐逐渐加快。嘎里并不罢休,他干脆飞奔起来,紧追不舍。

67. 生死较量

    “懦夫,像狗一样地躲啊——!”嘎里张牙舞爪,咆哮着追击。

    加兰德一边跑一边想:“这么逃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等他筋疲力尽昏过去为止吗?可是即便今天逃开了,他还是会继续报复啊!哪怕我带着家人搬走,只要还在这片荒原上谋生,就会永无宁日。”

    他不禁反复地质问自己:“荒原上的部族,争抢水源、好胜斗狠、杀夫夺亲,何曾有谁手软过?我面对一个要置我于死地的敌人,究竟在犹豫什么!”

    这片荒凉的草场,加兰德再熟悉不过。他骑着马,不多时飞奔到荆棘丛边。大概他自己常来,马儿就习惯性地带他来这里。他驻足在荆棘丛外,有些怅惘。再回首嘎里眼看就到面前。

    “嘎里,你不要欺人太甚。挡在我面前的敌人,最后都只有死路一条。”加兰德发出了最后的警告。

    嘎里听了,一阵狂笑。他咆哮道:“白狼崽子,我这就把你剁成肉酱!再回去糟蹋了你家两个小婊子,捏碎那丑八怪的脑袋,让你们一家人永世不得超生!”

    加兰德点点头:“有你这句话就好。今日一战,你必死无疑。去森罗殿报到吧。”

    说完他策马缓步走进荆棘丛。

    嘎里喘着粗气,根本没有罢休的迹象。他也走进荆棘丛,沿着加兰德逃走的方向继续追。

    荆棘丛中的小路蜿蜒曲折,加兰德引着他渐渐走入深处。嘎里为了抄近路,在荆棘丛里蹭得满身是伤,衣服都划破了。可是再走进去,竟然就没有路了,完全是跟着加兰德的身影在追。

    加兰德个头小,许多藤蔓之间的空隙可以穿过。而且他也不介意爬着过去。而嘎里块头大,必须要不停地斩断挡路的藤蔓才能行进。他高傲地搜索着敌人,根本不屑于向荆棘丛低头。

    嘎里在荆棘丛中反复穿梭,不停咆哮着,“加兰德——!懦夫——!胆小鬼——!”

    他的体力惊人,奔跑了许久仍旧有力气,还能不停地砍断脚下的荆棘。

    加兰德的身影在荆棘丛中时隐时现,锋利的猎刀穿过密布的荆棘从刺向敌人。当嘎里转身反击时,却又被眼前的藤蔓困住。他总是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加兰德钻进荆棘从逃走,自己的弯刀却只能砍刀零星枝叶。

    不多时浑身伤痕的嘎里迷路了。这时,他发现地上有一排马匹留下的足迹,就沿着这足迹一路追上去。走入暗无天日的荆棘深处后,却发现站在荆棘丛中的,仅仅是那匹灰马而已。

    “白狼崽子,狗娘养的杂种,你在哪——!”嘎里双手握着断裂的荆棘朝天大喊。他连那匹马也看不惯,就提着刀一路砍过去,抡起弯刀冲着灰马疯狂地砍杀。

    一时间血肉横飞,惨不忍睹。弯刀反复劈砍着马儿的尸体,最后刀刃卡在骨头里拔不出来。嘎里即便是铁打的身躯,这般消耗一番之后,也有了倦容。他蹲下身,抹去脸上的血污,喘着粗气休息。

    “亏你还是大将军的儿子……”加兰德看准时机,突然从他身后出现,刀尖指着嘎里背后猛地一刺。

    如此一刀,加兰德用尽全身力气。只见刀尖深入嘎里背上至少三寸,直指心脏。可是万万没想到,竟然未能伤及要害,嘎里缓缓转头。加兰德一惊,抽身要走。猎刀已然卡在嘎里的肋骨中拔不出来。嘎里脸上尽是扭曲的笑容:“白狼崽子,你送上门来了……”

    他一把揪起加兰德,把他狠狠往荆棘地上摔。荆棘丛的下面,不是松软的土地,而是碎石密布的沙地,又干又硬。

    加兰德被撞满脸是血。一时间来不及起身,嘎里又走过来抓起他,举得老高又用力扔出去,这次加兰德又被摔得头晕目眩。他手臂和腿上都疼得厉害,颤抖着根本直不起身,更别说逃跑。

    说来也奇怪,那把猎刀还差在嘎里背上,他现在这样斗志昂扬,也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嘎里的嘴角冒着血,咧着嘴笑着:“白狼崽子,你完了……”

    他一步步地靠近加兰德,似乎在思量着如何虐杀眼前的猎物。

    “看我亲手捏碎你的脑袋。”嘎里攥紧拳头,骨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加兰德没了武器,也失去了坐骑,劣势更加明显。他蠕动着后退,一直退到密密麻麻的荆棘边上,已经没有退路了。

    嘎里一见,更是得意。他抓起加兰德的脖子,一用力,把他整个人都拎起来。加兰德双手掰着对方的手,却完全没有力气掰开。他又用脚狠狠地蹬嘎里的肚子,对方强忍着疼痛,力道分毫未减。

    加兰德只觉得脖子都要被掐断了,眼前都变成了血红色。他的脑子里开始闪过许许多多从前的画面,难道,这是自己的死期了么?

    “不……一定,一定还有什么办法……”他不停鼓励自己,不要放弃。

    恍惚之中,他摸到嘎里脸上的伤口,正是不久前砸下一块石头留下的痕迹。淤肿当中,是一处破口,被尖锐的石头砸出来的,刚刚止血,还未来得及结痂。加兰德手指狠狠地抠那伤口,指甲撕破皮肉直达白骨。嘎里痛到骨子里,却仍旧舍不得放开手中的猎物,还是紧紧抓着加兰德。

    二人之间的较量,生死一线,都拼尽全力。最后嘎里终于忍受不了头上的伤痛,猛地一摔加兰德,结束了这场对峙。

    加兰德摸索着从地上爬起来,眼前模糊不清,脑子里一片混乱。而嘎里,在疲惫和疼痛之下,显现出一种绝望。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身体的极限,但在愤怒的趋势下,打算与对手同归于尽。他喘着粗气又扑到加兰德面前,这次试图先抓他的手臂,再拗他的脖子。而加兰德手脚并用地反抗。

    加兰德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凭借触觉,任何嘎里在用力的方向,他都拼尽全力向着相反的方向使劲。嘎里始终不能顺心地拎起他,只能靠体重暂时地压制。械斗转为缠斗,两个仇家近距离地接触,对方的心跳声都能清楚地听到。

68. 一错再错

    二人纠缠着,加兰德拼尽全力反抗,但是嘎里的拳头像流星一样砸下来,加兰德耳边嗡嗡地响,头疼得几乎要裂开。他也不清楚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只知道自己脸上都是血,血水淌进眼睛,视线一片模糊。

    加兰德几乎没有反击的机会,他的拳头去打嘎里根本不痛不痒。

    最后他也没有力量再反抗了,只能抱着自己的头尽量保住性命。而嘎里也逐渐耗尽了全部力气。剧烈地活动使得他身上流血不止,多处伤口缓慢地侵蚀他的生命。

    敌人停止了击打,断断续续地笑着,欣赏自己的杰作。嘎里决定给出华丽的最后一击,他慢慢坐直身体,双手掐着加兰德的脖子,然后又蹲起来,连带着把加兰德拎起来。当他攒足力气要站起来的时候,却未能成功。

    这一次,嘎里自己的体力耗尽,失去重心。他没有站稳,后退了半步,加兰德顺势推着他,他竟然就栽倒下去。他的背上还插着那把猎刀。在自身体重的作用下,刀刃直插心脏,刺了个透心凉。

    加兰德伏他嘎里身上,刀刃从他脖子边上擦过,吓得他心惊肉跳。等回过神来,再看嘎里,嘴角冒着血泡,还在挣扎。但是血液涌进他的肺部,他无法呼吸,更不能讲话。就好像溺水了一样,痛苦地等待死亡。

    事到如今,死亡已经不可逆转。

    加兰德并不恨他,他疯狂的行为可以理解,毕竟同胞兄弟出了意外,仇恨肇事者无可厚非。何况嘎里那样的性格,蛮牛一样,根本不会妥协。

    如果一定要说哪里做错了,加兰德长叹一口气,慢慢从嘎里身上爬下来,靠着一边坐着,如果说嘎里哪里做错了,就是一开始就不该与自己为敌吧!

    即便杀了这个大块头,加兰德也不觉得自己获得了怎样的荣光,他只觉得,仗着自己聪明和耍花招的手段,耗死了一个笨蛋而已。胜之不武。

    他不会去给嘎里补刀,也不想去看那张面目狰狞的脸。就在一旁独自休息。他现在脸上、头发上全都是血,动一动整个身体都疼。除了休息,什么也不想做。

    也不知道这算是昏过去还是睡过去,加兰德有一段时间失去了意识。

    哐——

    哐——

    哐——!

    又是那扇大门!他又看到了那番景象,陌生又熟悉的浅灰色土墙,亮银色的鳞甲,手上紧握着长矛。身边的农民紧张而又绝望。还有妇女躲在后面,举着农具,等待即将降临的命运。

    而面前是那扇眼看要被攻破的大门!这一次,露着敌人眼睛的裂隙越发扩大,伴随着猛烈的敲击,那扇大门被冲破了!无数的敌人冲到城堡里面,一场浩劫无法避免。

    加兰德被未知的力量驱使着,他清楚地听到,自己在梦中高喊:“冲啊——!”然后坐骑一跃而起,他举着长矛身先士卒,率领身边迷茫颤抖的农民迎着敌人冲上去。喊杀声四起,血光冲天!

    那大门外冲进来的人,长得跟嘎里一模一样。硕大的块头,也是那一身荒原勇士的皮甲。

    加兰德的长矛对着梦里的嘎里猛刺,对方没来得及躲避,已经被刺得透心凉。

    随后的敌人犹如洪水一样奔涌,而他和战马,瞬间成了洪水中的孤舟。他的长矛折断在敌人胸膛里,加兰德又拔出随身骑士剑,无情地砍杀着身边的敌人。

    后来,纯白的罩袍被鲜血浸染,成了殷红色的天鹅绒。而他,还有无穷的力量,怀抱着决一死战的勇气,于敌人当中杀出一条血路。身后的战友逐渐倒下,直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人,无情地杀戮、孤傲地前进。

    傍晚时分,加兰德从噩梦中惊醒。头还在疼,他全身都在发烫。而恐惧在梦醒后袭来。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因为刚刚经历了一场厮杀有感而发吗?”

    而那梦中的敌人,在他醒来后更加的恐怖。那些人,分明全都是自己的族人啊!那穿着,那样貌,历历在目。他在梦中,竟然无情地杀戮着自己的族人!

    加兰德双手颤抖着,拢一拢头发。脸上的血都干了,头发粘在一起。他现在又冷又饿,非常虚弱。

    再看不远处的嘎里,一动不动,恐怕已经凉了。

    加兰德呆呆地坐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该怎么办?现在就逃走吗?我立刻就要逃进城里,开始帮工,并在那个破旅店居住吗……?可是我这个样子,又要怎么走?种种想法混乱不堪。”

    加兰德一会抓自己的头,一会又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嘎里,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管怎么样,先处理掉尸体吧……”加兰德又休息一阵,恢复了一些力气跟头脑,天色开始黑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不能埋在外面,那样太容易被发现了。还是留在荆棘丛深处吧。”

    “可是这里的土地坚硬,布满砂石和藤蔓,无法挖掘。还是得找个合适的地方把嘎里藏着。”

    “提到‘合适’,有个地方再合适不过,就是那座古老的异族神庙。那里有一扇石门,把嘎里扔进去,大门关上,野兽就不会去翻动了。”

    加兰德走到嘎里的尸体旁,吃力地翻动,取回自己的猎刀,反复擦拭了才收好。嘎里的尸身沉重,加兰德根本扛不动,只能解下嘎里的腰带,系着他一只脚拖走。

    记得神庙的方向是西北方,骑马不过一时半刻的功夫。加兰德吃力地拖着尸体,走了没几步又看见自己的灰马,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

    “对不起啊,老伙计。为了我自己活命,害你惨死。”

    他没工夫安葬坐骑,拖着嘎里继续走。月光落在熟悉的荆棘小路上,远处开始传来狼嚎,还有猫头鹰咕咕的声音。身后的嘎里已经看不清脸,血肉模糊的一片。

    加兰德只觉得,自己的身后,还有许多野兽闪亮的眼睛,在贪婪地盯着。一路上惊动荆棘丛中的飞鸟,成群的黑色翅膀尖叫着盘旋在头顶。

    又经过许多蜿蜒小路,突然眼前一片开阔。大理石的广场反射着月光,古早的神祇低头迎接,眼前的路,径直通往神庙的石门。

    加兰德也害怕。可是想着还要回去带家人逃命,他鼓起勇气往前走。而那石门,微微有一道缝隙,看来可以搬动。

69. 来自深渊的凝视

    加兰德吃力地拖着尸体,挪步到石门前。

    他打算弃尸在这里,以逃避同族人的追查。哪怕自己是奋起反击才导致如今的局面,他仍然忍不住地害怕。

    愧疚、自责折磨着少年的心。他全身都在发抖,手臂一点力气也没有。

    因为过于恐惧,他始终不敢回头去看死者的脸。都是撇过脸去,用一点点余光看着手边的衣袖。

    深夜的荆棘丛中,绝不可能再有一个人。只有小动物的眼睛从黑暗中冒出来,老鼠、狼或猫头鹰之类的动物,一边哀嚎一边望着散发血腥气味的尸体。

    明明一个人都没有!为什么心里还止不住地害怕……

    正当他提心吊胆地张望,探寻神庙的究竟时,身后突然有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

    加兰德被吓得呆住了。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他只觉得自己血液倒流,浑身僵硬,动也不敢动。

    分明唯一的敌人已经倒下了……怎么还会有人?

    “有时候,荒原上的狼也会悄悄拍人的肩膀,一旦回头,就正好被它们咬断喉咙。如此浓烈的血腥味,引来狼群也不奇怪。”

    加兰德心里重复着古老的告诫,给自己壮胆。

    他低着头,不敢回头看。但他渐渐感受到,那绝不是一只狼爪,而是真正的人手。因为纤细的手指正轻轻地抚摸他的肩膀!

    少年不敢松开手里拉着的死者的脚。他担心对方发现自己的动作以后会突然攻击。

    他用最微小的动作拔出腰间的小刀,握紧了刀,才鼓起勇气扑倒翻身——

    他朝前方翻了个跟头,撇下手中杂物,一心举着小刀尖儿,回身警惕地观察。他一边又急速后退,和未知敌我的人拉开足够的距离。

    只是石门挡在面前,他活动的空间受限,不能撒开腿逃走。

    借着月光,加兰德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身影……

    这分明是个人啊……颀长的身影,洁白的衣装,乍一看有几分庄严神圣。

    可仔细又一看,那真的是一个人吗?如果是人的话,未免有点太过高瘦。超过八尺的身高,甚至比死去的嘎里还要高。那个人又太过消瘦,苍白而病态,犹如幽魂一般。

    “你、你是谁!”

    少年晃动着手里的刀尖逼问。他的猎刀这么短,根本无从奈何面前的陌生身影。倒是对方表现得友善,才没有伤害少年。

    因为身高的差距,那个人弯下腰,低头凝视加兰德。

    他的头发是纯白色的,近乎透明。月光下好似流水。白色的长发低垂,从肩膀拖到地上。

    那人穿着对襟的白色长褂,进领口贴着脖子。他全身都穿得肃穆,紧袖口,贴着地面的裙角,只露着枯瘦苍白的手。

    那双手太过枯槁,明晃晃的紫色指甲异常锋利。指尖轻轻抬起少年的下巴,留下一条血色的划痕。

    对方的衣襟袖口上尽是繁复的金丝绣花。这般精美的做工,甚至加兰德生平所见的任何一种奢侈品。

    而端详对方的脸,又令他感到惊诧。恐惧之中,夹杂着惊叹和赞美。

    他戴着一副面无表情的金面具。T型地分割面容,镂空的眼窝下面,是一双充满悲悯的眼睛。

    这面具覆盖了他整张脸,包括腮下的皮肉,简直就是笼罩在面容外的头盔。甚至连他的发丝也被笼形的金属罩包裹。

    一圈发辫形状的金色装饰盘绕在他头顶。令他看起来那么高贵。

    “你究竟是谁?是人?还是鬼?”

    加兰德心里清楚,嘎里长得那么丑,可不会有这么华丽的魂魄。

    “你是一个神明吗?”

    这里是上古的神庙,也许先民的神住在这里?

    加兰德有点懵了,他仔细看了看,又揉揉眼睛,哪知再睁开眼睛,那人影又没了。

    他感叹自己太过紧张,是不是看到了幻觉。可是耳畔又响起一阵轻声的呼唤声:“加兰德——”

    如此熟悉、如此亲切,就和日日夜夜梦中呼唤他的声音一样……

    猛一转头,那身影早已站在加兰德背后,轻拍少年的肩膀,脸颊贴着少年的发丝。

    透过面具的缝隙,可以看到他的眼睛。多么美的一双眼睛啊……狭长、犀利。

    他没有眼白,整个眼珠都是血色的。眼眸中血池一般地翻滚,里面就好像有个宇宙,令人情不自禁地注目。

    加兰德吓得一声惨叫,连滚带爬地逃开。他双腿发软一跤摔到,一边爬一边用发抖的声音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个怪怪的人没有任何言语。他夸张地做出一个无奈地动作,用肢体的语言在表达:“你不知道吗?”

    加兰德哭喊着摇头:“我不认识你。你为什么知道我……?”

    同时小心地盯着他,生怕他有什么出乎意料的举动。

    “哦,对哦。”那人又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动作,举手投足之间,就好像唱戏一样的滑稽。

    “这是你第一次见到我——”

    他说着,轻盈走来与加兰德侧身而过。

    他的声音根本不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隔着面具,看不到嘴唇在动。但声音却清晰地映照在脑子里面。

    加兰德觉得自己意识有些恍惚。头上被击打嘎里过很多次,现在还非常地疼,随便什么抬头、转身的动作都会牵动肌肉,唤醒痛楚。他揉了揉最疼的地方。就在一闭眼的瞬间,眼前的人影消失了。

    动作如此之快,怎么可能!加兰德再仔细找,一切都不在眼前了。果然是幻觉吗?

    一瞬间,突然那种熟悉的感觉涌上了心头——就是每一个沉静的夜晚中、每一个他难以入睡的时辰里,那种被一双眼睛从背后盯着的感觉!那份从儿时有记忆开始,就伴随身边,从来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像别人倾诉的感觉!

    就在此刻,这份感觉像汹涌的海浪一样涌出心头。

    背后……加兰德猛地一回头——

    自己身后竟然紧贴着嘎里的尸首,那张恐怖的脸就在自己脑后!这一回头,又把他吓得半死,紧忙再次挣扎着躲开。

    “你——很——怕——吗——?”嘎里的尸体张开嘴,一字一句地讲话。发出的声音却是像那人一般沉静。失去生命的躯体竟然听从他的指挥自己行动!

    加兰德惊恐万状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幕。即便是将死之人眼前的幻象,也不会如此恐怖。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你终于想起来啦?”

    那人突然撇开嘎里的尸体,从死者身后走出来。高兴地蹦蹦跳跳。

    莫非,他还能听见加兰德心里想的事情不成!可是那种想法明明只有一瞬间,都来不及变成语言说出来啊!

    “加兰德——”

    他再次轻声呼唤少年的名字,翩然走到少年身边,时而擦身而过、不见踪影。时而又突然跳动在荆棘丛中。

    这个呼唤声再熟悉不过。

    加兰德试图去追他,可他在荆棘丛中自由地穿梭,就好像没有重量一样。少年无法跟上。

    “是你……?”加兰德惊呼着大喊,“可你又是谁?”

    “撒耶坦——”

    他的话语回荡在荆棘丛中,回荡在少年的脑子里。

    “你是神明吗?”

    “你是白狼吗?”

    对方全身肃穆的白色,很容易令少年联想到那日夜色下跳跃的白狼。

    “不——”

    对方的身影也是若隐若现。

    “我是——”

    “永夜的噩梦、深渊的泥潭——”然后他华丽地一鞠躬,如同谢幕。

    加兰德想不明白眼前的景象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道要怎么停止创伤造成的头痛和耳鸣。

    野蛮人的传说里面,把一种神圣而又恐怖的怪物称为“鬼”。但口口相传的故事非常混乱,没有准确的说法。加兰德仅仅知道“鬼”的说法,不知道更多细节。

    无论是眼前的幻象,还是长久以来的困惑,如果都是面前的“鬼”在作祟,那么杀了他,便可以一了百了。少年毫不犹豫地挥刀砍向窜动的白影。

    一刀落空,白影闪身躲在一侧;又砍一刀,还是落空。白影不慌不忙地嘲讽着,笑声回荡四方。

    加兰德冲过去,再一刀刺入白影的腹部,刀刃遇到了空前的阻力。再定睛一看,自己竟然在刺嘎里的尸首。

    抽刀回身,又朝着荆棘丛中的白影乱砍一阵。许久过去,少年又是累,又是浑身疼痛。他用仅剩的思绪考虑着,恐怕根本就没有什么鬼,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

    “我刚刚经历了激烈的战斗,现在又呆在没有人的地方,大概是要疯了……”他对自己说。

    低头看,地上尽是被自己胡乱砍断的树枝,原本扔在地上的尸首也有被砍的迹象。

    “不能在这样下去……我必须离开这里。看到活的人,我才能从疯狂中解脱出来。”

    不再顾及抛尸的事情,他慌忙逃到灰马身边,拉起缰绳,头也不回地往外面奔跑。他寻着过来的路,朝着回家的方向狂奔。

70. 恶魔撒耶坦

    他狂奔了好久好久,路都很熟悉了,前方再跑一步,便是出口了。加兰德大喜,朝着有月光的方向一迈。

    到了空地上,却又傻眼了:这不就是刚刚打斗留下的空地么!地上还残留着凌乱的藤蔓。

    少年转而又想,突然忆起什么:不对啊,我的灰马,不是已经被嘎里乱刀砍死了么——再看马儿,他才发现,这匹泰然站立的灰马,方才着地的一侧相貌完好,而另一侧惨遭刀砍,尽是血淋淋的刀口。伤口深及白骨,可以看见内脏,筋肉早已尽断。

    这是幻觉、绝对是幻觉!

    加兰德吓得连滚带爬翻下灰马。马血沾满衣襟。那马儿鸣叫、磨蹄,和活着的时候没有两样,甚至还转过头,用暗淡无光的眼珠看着主人。

    一时间,恐惧、悲伤都涌上来。加兰德觉得这次真的完了。纵然自己有天大的本事,拿什么去跟死亡较量?他跪在地上,自言自语说:“我是疯了?还是已经死了?难道刚才打斗的时候,我已经受致命伤而死了吗?”

    “这逃不出去的荆棘从,就是我的地狱吗……?”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人影又驻足在加兰德面前。他神色温和,默默凝视。

    “你是一直以来在背后注视我的那双眼睛……果然那份恐惧不是幻觉,而是真的。”

    “你不是人。”少年抬头问。“你叫做撒耶坦,对吗?你究竟是什么?”

    撒耶坦温柔地微笑,从那双轻轻眯起的眼睛可以看得出他在微笑。尽管他的面容被毫无破绽的面具遮挡,仍然能感受到那份轻盈的浅笑。面具,就好像在笑。

    “恶魔。”他轻声说。声音并非出自喉咙,而是撒耶坦内心的回响。

    “恶魔”这个词汇,不存在于荒原民族的语言中。很陌生,充满异域风情。希林不明白恶魔的含义。只能凭感觉去猜,那一定是某种禁绝人类触碰的玩意。

    多年来都是这个自称恶魔的影子在默默注视自己,偶尔于夜深人静时轻声呼唤自己。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是我呢?”加兰德不明白,撒耶坦也不解释。他用食指敲着加兰德的嘴唇,作出噤声的手势。

    “难道还要我自己来猜吗?”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对方在少年耳畔细语,“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从幼年起你就尾随着我,一定是和我的长辈有关。是我的母亲?还是我的父亲?”

    “你不是荒原上的神。你是北方来的吗?”希林围绕着撒耶坦,他的装束与蛮荒部族完全不同。

    “你是一个北方的神明吗?来自我父亲那里?”

    恶魔没有过多作答,少年的心绪却突然倾泻奔涌。

    “你果然是认识我父亲的吗?可是他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你说话啊——!”

    面对恶魔的沉静,加兰德变得崩溃,大声地喊着。

    “果然他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你快说,我就知道他们每一个人都在骗我!”

    想朝对方发火,少年却根本抓不住撒耶坦。恶魔像一阵影子,时而消失在面前,又从背后冒出来。

    “……我只知道父亲他不是荒原部族的人,他是北方人……这是我对自己了解的全部……”

    加兰德累了,瘫坐在地上叹气。他几乎要被身上的伤痛打败了。最后又鼓起勇气问撒耶坦:“我这是要死了吗?你是带我去见父亲吗?”

    “你还活着啊。”撒耶坦冰冷的手抓起加兰德的手,指甲划破他的皮肤,鲜血从伤口里冒出来。

    加兰德觉得一阵刺痛,连忙收回手臂,按住伤口。

    “你的身体内还有血液在奔涌,你活得好好的。”

    “我想离开这里了。你可以放我走吗?”

    “离开?可是那个怎么办呢?”撒耶坦点指嘎里的尸体。

    加兰德一阵愧疚,叹了口气。

    “我还不能走……如果嘎里的尸体被野兽叼走,而后被族人发现,我杀他的事情就会败露。他们绝不会放过我。我必须要妥善地藏好他一段时间。好让我带着家中姐妹逃命。”

    “一个人为了继续活下去,掩盖真相,背负罪孽,也是无可厚非的,是吗?”

    撒耶坦默不作声。

    “我现在就把他的尸体拖进神殿里,藏好以后再回家。”

    加兰德一直非常不安。他向来都认为自己是正值诚实的人。如今他疑惑了:是正值诚实地去死,还是卑微懦弱地活着?

    恶魔仍旧不做声。

    加兰德警告说:“我还有重要的事情去做,请你不要继续吓唬我了。”

    说来也奇怪,加兰德已经觉得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又见过了恶魔,此时不再对他的把戏感到恐惧。少年起身,牵着已然死亡的灰马,拖着嘎里的尸体返回神殿。

    这一次撒耶坦陪伴在加兰德的身边,既好像朋友,又好像仆从。他有时明明走在马儿这一侧,一不留神,又出现在马儿的另一侧。恍惚之间,喊撒耶坦的名字,他又出现在少年身后。

    不多时,来到神庙遗址。月光下的神庙,肃穆而安详。石头雕刻的众神沉浸在月光中,姿态各异,仿佛都在翩翩起舞。

    “很早就想进去一探究竟,今天正好进去看看吧!”加兰德动手搬动石门。哪知道这石门好像有千斤的重量,完全搬不动。

    “你就这么点力气?”撒耶坦在一旁嘲笑,“要不,让他来搬吧!”恶魔点手一唤,地上僵硬的尸体又站起身来!

    只见面色青黑的嘎里径直走过来,双手搬着石门一较力,石门缓缓打开。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请吧!”撒耶坦一拱手。

    加兰德心惊胆战地迈开脚步,进入漆黑的神殿入口。恶魔紧随他身后,而嘎里的尸体,也迈着沉重的脚步跟进来。

    入口连着一条狭长的走廊,全部是大理石砌成。神殿中极其黑暗,撒耶坦纯白的身影却散发着微光,隐约照亮前路。

    这处神殿,并非无人知晓。部族里许多年纪大的人都知道。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都不大喜欢这里。

    小时候,有一次虎嚇家的兄弟们跟加兰德打赌,要来这里冒险。被大将军知道之后,遭到了异常严厉的责骂。后来事情不了了之。

    当然,也正是因为族人都不喜欢这里,才把这附近荒凉的草场分给加兰德。

    听长辈说,荒原上曾经还有别的部族生活。他们被称为“先民”,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至于多久,加兰德也说不清。

    走廊狭长幽静,阴冷异常。走了好久才,突然眼前豁然开朗,一行“人”来到一座大厅下。

    大厅的位置早已经沉入地下。抬头看,是石头堆砌出的拱形屋顶。最顶端有六边形的天窗,泻下一丝月光。而天窗下方,大厅的正中央,是一座梯形祭坛,有三幢帐篷摞起来那么高。

    看这祭坛,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建筑样式,既不是荒原部族的,也不是北方城堡的。而且看它的工艺粗旷,应该年代非常久远了,果然就是所谓“先民”的杰作。

    加兰德在惊叹眼前奇观的时候,也不禁惊恐万分——这座高大的祭坛,分明是由无数颗头颅镶嵌而成的!

71. 上古遗迹

    “天呐——!这里是什么地方!”

    加兰德震惊之余,被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靠近祭坛。

    每一颗头颅都是真的。数一数恐怕超过一千,堪比一个部族!这座祭坛是用木架和花岗岩搭建起来的,做工非常粗糙,但看得出先民花费了不少心思。每一根木架上都串着诸多头颅,层层叠叠摆放,高度超过三丈。站在下面看可谓壮观。

    祭坛下面一周还有护城河式的一圈大坑,一丈宽,不知深浅。坑里尽是碎骨,明显看到许多肋骨和腿骨,恐怕曾经和上面的头颅是一处的吧!

    这些人骨,年代应该极其久远了。只剩下发黑碎裂的骨骼,没有任何皮肉残留。祭坛上有些头颅已经自然风化碎成一地残渣。低头看看坑里的骨头,踩一脚腾起一阵灰尘,加兰德差点陷下去。

    “这是曾经生活在这里的先民干的?他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祭祀啊——”撒耶坦轻飘飘地跟来,在祭坛四周打转。

    少年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和困惑。

    “你不知道?”恶魔的声音很轻柔,他脸上是面具,看不到他嘴唇的变化。有时候觉得声音在一侧,去寻找却发现他身处另一侧的远处。有时候声音飘进脑子里,忽远忽近的。

    “我……”

    要说不知道未免有撒谎的嫌疑。少年怎么会不知道呢?祭祀是部族中的大事,每年固定的节日里会大规模地祭祀;部族里渔猎收获、婴儿降生、婚姻则会有小规模的祭祀;甚至搬家、相亲、修建都会祭祀……

    “……可我们不会杀人祭祀啊!”

    祭祀时族人杀牛宰羊,在地上挖一条浅坑,将牲畜的鲜血放进去。而那种小型的祭祀,往往只是摆了个过场,一盘盘熟肉最后都被大家吃了。

    “哈哈哈哈——”

    恶魔突然大笑,整个神殿都充斥着凄厉的声音。这笑声鬼哭狼嚎的着实令人不悦。

    “你笑什么?”

    “……你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呢……还是忘记了?”

    “知道什么?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少年嫌恶魔烦了,“不要飘来飘去的,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先民为什么这么做,为了祭祀什么?”

    恶魔不笑了,但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也许你根本就不知道吧!杀这么多人,还这样摆起来,好恶心!”少年抱怨道。

    少年绕着祭坛看了一圈,自言自语道:“部族的长辈如果的确知道这里的情况,就难怪不让我们来玩了。只是他们为何不告诉我们呢?直接说出来不是可以免去很多误会么……”

    他又走进神殿深处看四周的墙壁,有些尚未完全剥落的壁画。走近几步看,画得甚是粗鄙,好像小孩子涂鸦一般。细细看,似乎是画的剥了皮的人,旁边一张皮。

    加兰德打了个冷颤。远观其余的地方,也都是类似的涂鸦。

    大厅的角落,还摆了一些陶土的罐子。想必罐子里也不是什么愉快的玩意,不看也罢。

    “这个地方年代久远,没准有一千年的历史了。”少年感叹道。

    撒耶坦听了又是大笑。摸着少年的头说,“你这辈子数过最大的数就是一千吗?”

    “当然不是!你说这里比一千年还久远?”加兰德不敢相信。但他也有些气不过。

    “不止一千年,那么是两千年?还是三千年?”

    他把自己会说的数字都说了一遍,“九千九百九十九年?”

    恶魔突然从眼前消失,又闪身从加兰德背后出来,哪怕不看他的表情也知道他在嘲笑自己。

    少年坦白说:“我们部族定居在这里,听长辈说也无非十余年光景。对我们来说,一百年前的事情是故事,一千年前的事情是传说。比九千年还久远,我不会数。”

    “万。”恶魔教了他一个新词。

    “一万……就是比九千还大?”加兰德讶异不止,“想不到这里竟有如此久远……”

    “谁说的是一万?我说的,可是十万。”撒耶坦转身,笑声响彻大厅,“人世间沧桑变幻,可比你这单纯的脑袋瓜能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可是他们又去哪了呢?”加兰德追问,“他们杀了这么多人,又是为了祭祀谁?”

    恶魔没有回应。

    “还要我猜吗?”少年累了,懒得猜了。

    “把嘎里的尸体藏在人骨城池下面吧,这样永远都不会有人找到他了。”加兰德请求道。

    此言一出,身后站立的嘎里应声走来,自己跳进人骨城池,走入深处。他巨大的重量压碎层层骸骨,最后沉入池中不见踪迹。

    加兰德又叹口气,心里七上八下的极度复杂。他环顾大厅一周,准备离去。

    这时,眼前又一处异象引起他的注意。

    “那个人很奇怪——”加兰德指着地上一具遗骸。

    那是一具高度风化的骸骨,皮肉已经风干,紧裹着骷髅骨架。衣服尚未存残片,看得出式样,而那人生前的腰带配饰等杂物都还在。

    “这一具遗骸的年代要近得多。看他穿着,分明就是与我同族的荒原人。”少年说道。

    遗骸仰面躺在地上,四肢自然地放置。左手在胸前,头微微有点侧。

    加兰德走近了,蹲下身查看。

    “这衣服的式样,就跟娆娆给我缝的一样。”

    他又看到那人胸前的左手,戴了两枚戒指。一枚是血红色鸽子蛋大的玛瑙,镶嵌在金色戒托上;另一枚金光闪闪纯金的戒面,仔细看,上面还刻了图案——一颗石榴。

    宝石和黄金丝毫没有随着年代的变迁而失色,反倒被枯朽的骸骨映衬得愈发夺目。撒耶坦身上的微光洒在戒指上,只见得金光点点,红光熠熠,交相辉映。

    “好漂亮……”加兰德赞叹着,忍不住伸手去摸。他从小到大都不曾见过如此精美的珠宝。自己家穷自不必说,可是即便萨吉的家里,也没见过这么大个晶莹剔透的珠宝。

    “喜欢?”撒耶坦蹲下身笑着说,“那你自己戴上啊。”

    “这怎么可以,是他的东西啊……”

    “他都死了。骷髅戴戒指干嘛。”

    加兰德太喜欢这两枚戒指了,他自言自语着说,“借给我戴一会吧!等下我就还给你。”

    说完他轻轻摘下两枚戒指,也学着骷髅的样子,玛瑙戴在左手中指上,纯金的戴在无名指上。他的手指太过纤细,轻易地穿过戒指口。

    这两件宝贝真是精致,怎么都看不腻。

    加兰德干脆躺在骷髅边上,伸手望着天花板,月光透过天顶的缝隙淌下来,洒落在宝石上,闪闪的光点如同星辰一样。

    “按照部族的规矩,捡到的宝贝都必须上交给首领。”加兰德自言自语着,“如果把这样价值连城的宝贝献给舅父,他也会赏赐一件不错的东西给我。”

    “但是如果……”加兰德继续说,“这个人分明穿着我们族人的衣服,他也是我们部族的人。如果我找到了他的家人,应该把这些还给他的家人。”

    “他肯定是个大户人家的……什么样的人会死在这种地方呢!他的家人竟然都没有来寻找吗?”

    加兰德又转头凝视一骸,那骷髅的样子,就好像也在微笑着凝视他。其中并没有任何恐怖的感觉,而是一种安详和沉静。

    “你要么是像我这样自己走进来的,要么是像嘎里那样被遗弃在这里的。”加兰德对骸骨说,“族人不会这样对待血亲,要我说你,肯定是被仇家……”

    说到这里,加兰德突然语咽了。他的脑子里飞速闪过许多往日的细节,无数线索瞬间汇聚在一处,他猛然明白了什么事情,可一时间又不知该用怎样的语言去表述。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遗骸,仔细检查每一处细节。看着看着,滚烫的眼泪夺眶而出,滚落在满是尘埃的地面。

    “怎么会是这样……真的是这样吗?”他颤抖着发问,恶魔却早已不见踪影。大厅陷入了极度的黑暗,仿佛一场活生生噩梦。

72. 往昔故人

    “撒耶坦——”

    “撒耶坦——”

    加兰德爬起来,摸索着四周,不停呼唤恶魔的名字。他再试图找撒耶坦,竟然怎么也找不到了。恶魔离去后,神殿陷入黑暗,四周伸手不见五指,连那骷髅都看不清了。

    少年胡乱摸索了,一不小心又碰到骸骨的身体,骨骼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他想再问一问清楚,自己真的猜对了么?

    “如果是真的,那……”

    加兰德紧握着戒指,泪水怎么擦也擦不尽,沿着面庞不停地淌。而他又哭不出声音,只是不停啜泣,忧伤从心中涌出来。从儿时起积攒的那些怨恨、无处发泄的痛苦,还有心底的自怜自艾。

    儿时母亲故去,从没有人和他讲过。父亲究竟是什么人?长辈的只言片语之中,只知道他是个战士,非常厉害。那么后来呢?这样一个厉害的战士后来去哪里了?并没有答案。

    “是你吗……?”加兰德伏在骷髅身上,他的泪水浸湿骷髅残破的衣襟。

    “这就是为什么你没有陪伴我长大,没有保护我、没有帮助我的原因?因为你已经在多年前就遭到谋害了?”

    一直到眼泪流干了,伤口灼热的疼痛转为酸痛,经历过的一切都仿佛成了历史一样。加兰德又躺在骷髅边上,一言不发。

    阴差阳错来到这里,又见到恶魔的异象,少年只觉得这些都命运的指引。可是眼前的故人没有鬼魂,只是一具干瘪的骸骨。什么话都不会对他说。

    黑暗之中,感受不到时光流逝。他想再多陪伴一会,找回一点昔日的缺憾。

    “我不曾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会是一位严厉的父亲,还是仁慈的父亲?会带我一起打猎吗?你厉害吗,像虎嚇大将军那么威风吗?”

    同时他也打理着思绪——谁会是谋害父亲的凶手?有个人的名字很快浮现在他脑海里,正是三兄弟的父亲——虎嚇。

    “哼,真是讽刺啊。”

    “他一向对我怀着深深的仇恨,他的哥哥还跟母亲有什么纠葛,他的嫌疑最大。”加兰德问着自己,“如果真的是他,我应该复仇吗?”

    按照部族的传统,为血亲复仇是绝对的正义。纵然刀山火海也必须去履行,更何况是生身父亲。

    “无论敌人是谁,部族的首领、或是任何一种权贵、武士,都必须要全力以赴去复仇。先辈流传下来的故事里就是这么说的,有幸复仇成功,便是天神庇佑的正义一方。”

    部族里面,没有成文的法律。很多事情需要依照“传统”来解决。而传统,由无数个古老的故事组成。讲述了一代一代的英雄如何履行使命。

    “可虎嚇家那么多人,我区区一个怎么打得过?”加兰德又情不自禁去想,

    “如果失败了呢?一旦失败了,便没有正义可言。死于自己挑起的争斗,名誉遭到唾弃,尸体被丢弃,血脉断绝,从此于世上无人知晓。”

    少年犹豫着,“如果是嘎里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去复仇,无论对手是谁。他的性格真是很典型。”

    “这是我不喜欢嘎里的原因——认准了一个道理,连死也不顾。这不是蠢么?”

    少年自言自语地说,“但这也是其他族人不喜欢我的原因吧,我从不会贸然做没有结果的事,哪怕是——”

    他又看看骷髅的方向,黑暗之中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少年继续说:“哪怕是为你复仇。对不起,我现在还做不到。你会骂我懦夫吗?”

    骷髅安详地笑,没有回答。

    又不知休息了多久,加兰德觉得非常饥饿了才摸索着从神殿爬出来。外面已是正午,太阳的光辉照耀下,他连眼睛也睁不开。他现在就像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一样,身上散发着陈年灰烬的怪味。

    神殿外面残留着打斗的痕迹,灰马的残躯倒在血泊中已经死亡多时。不久前经历的恶斗现在如同多年前的历史。

    手上的宝石戒指映射着太阳的光辉,好像一颗小太阳。仔细看纯金的徽章,还有磨损的痕迹。

    加兰德只能徒步离开荆棘从,这是唯一活下去的办法。想不到昨晚竟然跑了这么远。走到傍晚才脱离荆棘丛。他身上不曾带食物,路过一处熟悉的积水潭时喝了口水。

    又徒步一夜,第二天一早才返回白色帐篷。娆娆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看到他的样子差点吓昏过去。

    他满脸都是干涸的血污,头发上的血都凝结成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衣服也全都划破,上面有血迹,也有灰尘。

    “出什么事了?”她惊叫着。

    加兰德没有更多的力气解释。娆娆扶他去帐篷里,给他端吃的喝的,他就一言不发地吃。过了好久,问了句话:“古温克呢?”

    “我打发他去找你了。晚上才会回来。”娆娆说:“你消失了整整五天。”

    “五天?”竟然有那么久,加兰德都不敢相信。他自己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们搬走吧。立刻就走。远离这个地方。”

    突然这么一说,娆娆不知所措。“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很严重的事情。以后慢慢说吧。”加兰德低着头说:“你现在就收拾东西。”

    娆娆无奈地点头,起身打理。他们家里没太多物件,无非是地上铺的毯子和身上盖的被子。小帐篷外面盖的兽皮和毛毡,下面是木头的框架。全部拆卸是个力气活,她自己忙的话少说也是一整天。

    “来不及收拾太多,只带细软的物件就够了。”加兰德在一旁发话,“毯子、毛毡我们带走,下面的木头框架、石头什么的都不要管了。”

    “这么急吗?”娆娆将所有的毯子卷在一起捆上。她拆卸帐篷的时候,姣姣就在一旁玩。

    “这些东西需要马匹驮着。我们的灰马呢?”娆娆随口问道。

    “是呢,灰马几天前就不见了。”姣姣点头说:“不过那里有一匹新的马在吃草。”

    姣姣手指的方向,那匹马正是嘎里留下的。加兰德板着脸,严厉地问:“怎么没赶走那匹马!”

    姣姣被他的态度吓到了。两个女孩都对这一大早的情况非常困惑。姣姣撅着嘴去拍马儿的屁股。刚一抬手,只见远处有一队人马气势汹汹地奔过来。大概十来个人,都是拿着刀枪的男人。

    为首的一个三十来岁,尖嘴猴腮两撇胡子,是虎嚇大将军家里的下人。那人挤着眼睛指着马尖叫道:“那是少爷的马,没错!”

    他们二话不说牵走马儿,姣姣吓得撒腿就跑,刚躲进帐篷的框架下面,那群人又齐刷刷地跟来。领头的指着加兰德大喊:“抓住他,别让臭小子跑了!”

    一见这群人要绑加兰德,娆娆挺身阻拦,被那个领头的一脚踢开,倒在地上。

    “想不到虎嚇的家人这么快就赶来,连跑的机会也没有了。”

    看看这群人的数量,怕是根本打不过。加兰德寻思着,“既然都是来抓我的,应该是不会立即杀我,我一定要沉住气。顺利地跟他们走,让两个女孩子早点逃走才是。”

    于是他坐着没动,非常镇定地问:“你是什么人?”

    “什么人?你不认识我么——大将军的管家!”领头的得意地说。

    加兰德点点头,摆出一家之主的派头来问:“你来我家干什么?”

    “干什么?你自己干了什么不知道吗?现在就绑你回去见我们大将军!”领头的一挥手,“来啊,小的们,把他绑了!”

73. 帐中对峙

    那群人都冲上来把加兰德团团围住,个个拿着刀枪,都指着他的脸。

    “狗一样的东西,不要在我家撒野,滚出去!”加兰德呵斥道。

    “哼,小狼崽你别装蒜!我眼看着你带我家大少爷进了荆棘丛里!如今我家少爷下落不明,这就带你回去偿命!”

    管家来到加兰德的面前,“乖乖投降,让我们绑了你。”

    “我是大公主的儿子,部落的贵族。你们没有资格绑我。”加兰德站起身,放下手里的食物说,“有什么话,你们跟我去首领那里说。”

    “哎哟,你还硬气了?”管家哼哼着,“去见首领,好呀。今日让你有命去、无命回,给我走!”

    一群人前前后后地围着加兰德,生怕他跑了。少年从容不迫站起身,走在他们最前面。

    “你们休得催促,我现在立即出发返回部族的营地。”

    “你这么走,要走到什么时候去?”管家指了一名随从,“把马让给他。”

    “诶,你们这就要走?”娇娇急了,匆忙包了些食物和水塞给加兰德,“给你路上吃。”

    本想嘱咐两个女孩子快些逃走,可又怕言语闪烁让那些人抓住话柄。少年收好简易的行囊,对娇娇嘱咐道:“我可能要离开些时日。你们等古温克回来吧。”

    古温克那家伙生性多疑,又诡计多端,但愿他感到危险,今早带女孩们去逃命吧!

    一行人一路飞驰,中午就赶回大营了。大帐里面,首领、大将军和他们家里的下人、其余大户人家的族长也都在,黑压压一群人,俨然是重要的场合。一见他回来,人们的神色都有些紧张。

    加兰德面不改色镇定地下马,从容来到大帐前。

    只见大首领脸阴沉着,表情严肃。虎嚇全家,除了受伤的巴耶之外,悉数在场。大将军异常地愤怒,红着脸,青筋暴起;而他的妻子脸上则是止不住的泪水。

    “加兰德,你回来了。”首领说。

    “嗯。”

    “你做了什么,自己知道么?”

    “巴耶的伤,有好转吗?”加兰德小心地反问。

    “嗯。”

    “关于他的事情,我非常抱歉。那是意外,但也是我的错。”当众说出这样的话,加兰德稍微觉得心里舒服一点。

    “喊你来,不是为了这件事。”首领皱着眉头,问:“嘎里呢?”

    “嘎里?”加兰德故作惊讶,问道,“这话要从何说起?”

    “我听说他去找你,过了好些天都没有回来。他现在人在哪里?”

    “你明知故问!”大将军咆哮道,“是不是你杀了嘎里?他五天都没有回来了!”

    加兰德大吃一惊,回头看看在场的所有人,反问道:“他死了?”

    这话又把大将军呛回去了。夫人拉着他让他不要乱讲。

    “失踪了。”首领说道,“这五天来他音讯全无,谁都不知道下落。而他最后见的人是你。你又和他素来不睦,最近和他们家发生了这么大的过节。所有的迹象都指向了你。你怎么说?”

    少年大声地质问:“他三天没有回来,就是被我杀了?那么再过几天他要是回来了呢?”

    这样一说,众人议论起来。

    大将军点指管家,问道:“证人呢?让他把那些话再说一遍!”

    管家带出一个贼眉鼠眼的家伙。那家伙连忙向首领及将军施礼,说:“禀告首领,还有大将军。五天前的夜里啊,嘎里少爷因为小少爷的伤情大为光火。他一个人冲了出去找这小子算帐,这件事,我们全家人都看见了。”

    他抬头看众人,在座的有一些是虎嚇的家人,大家都互相点头承认。

    “这个首领也知道,你继续说。”大将军不耐烦地示意。

    “嘎里少爷的脾气火爆,我们谁也拦不住他。大将军担心他的安危,就让我跟了出去。”

    接下来,那人绘声绘色地描述:“我一路跟着嘎里少爷,见他怒气冲冲地跑到加兰德的家门口,那时候小狼崽还在草地上睡觉。”

    “接下来,他们二人就厮打在一起。加兰德不是我们少爷的对手,就开始逃跑。他一边跑一边还不停激怒我家少爷,两个人一路跑进了荆棘丛里。”

    “我怕少爷出事,悄悄跟了进去。在荆棘丛里,我看到加兰德用诡计,残忍地杀害了嘎里少爷——”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愕。

    “我亲眼目睹了全部的过程,然后飞奔回来,向大将军汇报这个情况。这件事,我就是人证。刚刚我们去捉这狼崽子,发现大少爷的马还在他们家门外,这是物证。而你们看看加兰德身上的这些伤——”

    那人走近了指着加兰德,对大家说,“这都是搏斗留下的痕迹,这也是物证。”

    “有了这些证据,加兰德,你难以抵赖了吧!”

    人群之中发出各种唏嘘的声音。那人描述的真切,众人也觉得符合二人的性格。

    首领愤怒地问:“加兰德,证据聚在,你认罪么?”

    “就是!大少爷的马怎么会在你家门前?你身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那人揪着加兰德的衣领:“你敢说没有见过少爷?”

    “哼!”少年鄙夷地冷笑:“嘎里来找过我不假,我这身上的伤也是他打出来的不假。我向来不是他的对手,也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此言一出,众人之众立刻爆出一阵阵议论。

    加兰德闭着眼睛讲述出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嘎里趁夜里来杀我,我打不过他,骑着马逃进荆棘丛里,在那里躲了整整三天才敢出来。出来后我没有再见过他,也并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这个版本的故事,不禁令人起疑。加兰德顺口编出来的,自己都没有多想。但少年来到众人面前质问:

    “嘎里是我们部族的第一勇士,身强力壮,族中无人能敌。你们怎么能一口咬定他被我杀了呢?我怎么杀得了他?”

    这么一说,在座的人也有些疑惑。

    那下人又大声吆喝一遍:“就是你杀的,我亲眼看见了!”

    “你看见了?你说你看见了,我就杀人了?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这么说?”

    加兰德看着大首领,又问他:“凭一个狗奴才的话,就可以诬陷我?我是大公主的儿子,您的侄子,堂堂的贵族,说话的分量还不如一个奴隶吗!”

    首领有些难堪,虎嚇与加兰德家族的恩怨,他心知肚明。虎嚇的儿子仗着块头大去欺负加兰德,大将军则一直默许。这情形,谁都看得出来。

    “加兰德有可能把嘎里反杀了吗?”首领心中疑惑。

    加兰德矢口否认,还高声嘲讽:“部族里,堂堂大将军的家族,要用下三滥的手段诬陷人?”

    关于武力、关于仇恨,部族里有一些传统的看法。

    例如堂堂正正地决斗、比武一类,都是可以接受的荣耀。战胜者受到神明庇佑,战败者活该倒霉。但阴损的花招不受待见。尤其是爱面子的大将军,一向耀武扬威,不齿这些手段,也不喜欢听别人瞧不起他的话。

    “你们看不惯我加兰德,可以和我单挑。光明正大弄死我。我绝不皱眉头。”少年拍着胸脯耍狠。

    而大将军家呢,嘎里下落不明。老二夸拉就是个窝囊废,小儿子巴耶年纪太小,难道还要虎嚇自己跑出来单挑不成?

    “哼,谁和你们小孩子一般见识!”虎嚇大骂。

    决斗,通常都是同辈人之间的事情,如果是血亲大仇也许有小辈向长辈发起决斗,哪有为老不尊打小孩子的,都不嫌丢人么!虎嚇攥着拳头没有讲话。

    “你小子休要胡言,我们虎嚇家还会用花招诬赖你不成!人就是你杀的,你也不要抵赖!杀人就要按照律法偿命!”

    “真是天大的笑话!”

    加兰德在对峙时隐约察觉到了首领与将军之间的嫌隙,适时地在一旁扇风,小声问首领:“他们今天这样一口咬定让我偿命,我就要偿命;那么是不是他们仗着人多,明天想让谁偿命,谁就要偿命啊?”

    首领脸色一边:“你什么意思?”

    “首领,我若是偿了命,过几嘎里自己走回来了,我岂不是白死了?”

    “哼!”大将军拍着案子咆哮,“那么应该把你收押起来,嘎里几时回来,几时再放你出去!”

    这世上的人情,并不见得都是杀人偿命一类的。归根结底强的那一方人多势众,杀人也有理;弱势的一方孤苦无依,挨打了也活该。

    大首领犹豫着,双方说的话都有道理。眼下嘎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时间无法定夺。虎嚇家固然是强势的一方,若是与普通族人争执,判他们胜就对了。

    但加兰德毕竟是自己的亲人。虽然他不喜欢这孩子,但胡乱判了,将来虎嚇一家骑在自己头上可如何是好!

    首领迟迟没有判决,想着自己的家里只有独子萨吉,虎嚇家至少还有两个儿子,日后无论如何也不放心啊!

    正在纠结的时候,首领注意到加兰德手上闪闪发亮的戒指。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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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血鬼骑士起源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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