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凰君TXT下载凰君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凰君全文阅读

作者:罗弘笙     凰君txt下载     凰君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四一章 陪葬

    连琋是真的生气了。

    自那夜之后,不再跟她说一句话。

    他会跟别人说,但不会跟她说。有时候大家开会,她故意问他两句,他会毫不给情面的直接无视。或者在她问话的时候,他突然转头跟某个将领说去,搞得她很尴尬,那将领也很尴尬。

    君悦无奈,自己要的这个丈夫,只得自己认了。

    一连三日,到了和杨一修约定的日子。

    “外面都布置好了吗?”

    齐皇宫的宫墙上,啟囸低沉着嗓音问前面的杨一修。

    杨一修有些意外,回过头来,忙拱手施礼。“陛下。”

    这个皇帝,终于在他临走前,登上了这宫墙,来看他的都城最后一眼。

    啟囸上前几步,站在了杨一修的前面。

    “都已经准备好了。”杨一修答道,“五十桶桐油都已经准备妥当,只等入夜后,便让士兵们沿街洒下。”

    然后点火。

    满街满是桐油,一把火点燃,杨一修可以想象那个画面。满城都在燃烧,地面,墙上,房舍,人身,桐油燃烧的噼啪声,房舍坍塌声,人们的惨叫声,简直如人间炼狱。

    宫墙上风皱起,杨一修突然的打了个冷颤。

    他竟然是这场炼狱的执行人。

    街市上一片安静,百姓们都躲在了自己家里,有一队队的士兵持枪巡逻。秋风萧瑟,残破的灯笼微晃,房前的幌子飘扬。

    “想必权懿和君悦也快要攻城了吧!”啟囸负手看向远方,沙哑着声音道。

    城外的姜离火头军已经将灶台撤去了,吴军也不再操练。城内城外,一片安静。

    然而这种安静,正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你说,”他稍稍回头,看了杨一修一眼,“他们会是谁先攻进来?”

    这话,本不该接。然而杨一修又不得不接,“臣猜不出。”

    啟囸也不恼,正回头去,继续道:“我猜,应该是权懿吧!如果君悦想先进来,只怕权懿也不让。”

    杨一修静默不语。

    啟囸自言自语道:“不过先进来的,也只能跟着这座都城陪葬。”

    他嘴角勾起一抹邪魅的笑,“我倒是期待,今晚上的这番胜景了。一定比当年的恒阳,还要好看。”

    杨一修再次的,冷得打了个寒颤。

    然而,紧接着啟囸又叹了口气,声音忽而变了,似回忆道:“当年也是这座宫门,我看着我那弟弟在下面,面对着满城百姓,挥刀自刎。

    那是我第一次震撼,比当初屠城还要震撼。我当时以为,以他的性格,他会冲进宫来,跟父皇解释一切的,或者跟我拼命。”

    杨一修不是第一次听到啟囸称呼已故的鄂王为弟弟,不是愤怒的,鄙视的,就是充满算计的。这还是第一次,这声“弟弟”中满含着情感,是血缘之间亲厚情感。

    “你说,一个人怎么可以傻到这种地步,竟然挥刀自刎?”啟囸再次问向杨一修。

    杨一修还是没回答。

    好在啟囸也不在乎他的回答,自顾道:“这或许就是我和他最大的区别吧!如果是我,我会选择从此隐姓埋名,或者改头换面。换个身份,我照样能叱咤风云。可他不会,他是啟麟,他的人生中只有前进,不会后退,更不会妥协。”

    啟麟可以从容的去死,而他不会,或者不敢。

    他没有那个勇气自刎。

    这一点,他倒也佩服当年的晋安帝,从那高高的揽月台上跳下来。

    “以前我常笑那些自尽的人是傻瓜,好好的为什么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可如今我才明白,自尽也是需要勇气的。”

    杨一修心想:你刚才不还鄙视那些自刎的人吗,这会怎么又佩服起人家来了?真是矛盾。

    “陛下,杨一修不想听他继续感慨,于是劝道,“这风太大了,您快进去吧!”

    “是该回去养足精神了。”啟囸深吸了口气,又重重呼出,转过身来。

    他重重的拍了一下杨一修的肩膀,沙哑着声音道:“你跟了我十几年了,是我最信任的人。以后,我就把我的命交给你了。”

    他的称呼,是“我”,不是“朕”。

    杨一修的舌头在牙齿间绕了一圈,道:“臣会做好自己的事。”

    啟囸满意的笑了笑,越过他下了宫墙。

    杨一修握着手上的佩剑,目送他离去。刚才要不是他提起,他都不觉,转眼间他在他身边,已经十几年了。

    从他少年时就跟着他了,看着他成婚,看着他登上太子之位,看着他做了皇帝。他也看着这个蜀国从鼎盛时期,慢慢走向灭亡。

    弹指一挥间,世间沧桑几许。风声谈笑间,不过一场虚假。

    ---

    光芒渐渐被黑幕覆盖,地平线上的最后一点残阳退去,黑夜降临。

    今夜风很大,吹东北风。

    权懿站在将台的阶梯上,抬头仰望着上空已经将近圆满的月亮,光辉并不是很柔美,甚至还有点清冷。风很急很猛,天上的飘云移动得也很快。

    面前几个部将已经整装待发,战马已经上了鞍蹄,士兵已经握紧长枪,只待主将一声令下,便开始今夜的杀伐。

    此刻,很静,好似每个人都摒住了呼吸。

    “报。”

    一声拖长的喊声打破了这沉静,眼前一人一马跑来,在将台前停下。那人翻身下马,朝权懿单膝跪地,奉上手上的箭支,朗声道:“将军,有消息传来。”

    无风上前几步,接过那箭支,解下绑缚在上面的纸张,抖开了交给权懿。纸上只两个字:“已启。”

    权懿猛地握紧纸张,威震一喊:“出发。”

    所有整装将士,跨马出营,主将在前,骑兵在后,步兵紧随。浩浩荡荡,绝尘而去。

    ---

    “快点,动作快点。”

    太安城内,一个身穿禁军铠甲的略矮胖子指挥着面前的几个手下,几个手下正弯着腰,卖力的滚着面前的木桶。木桶四面全封,只一面露出一个拳头大的小孔。随着木桶的滚动,里面的黑色液体也跟着流了出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鼻的气味,令人呼吸困难。

    “头,咱真的要这么做吗?”正在滚着木桶的一个小士兵问道。

    被叫头的矮胖子叹了口气,“这是陛下的旨意,咱们有什么办法?”

    “可这里面都是普通的百姓,他们会被活活烧死的。”

    胖子切了声,“你没见过死人吗?当年齐国灭,整个恒阳的人都殉城。咱们蜀国...”

    正在此时,一串婴儿的哭声传来,声音洪亮,十分的有力气。

    滚油桶的几个士兵抬头看去,那是一间商铺。二楼的房间亮着灯,有几个人影晃动。

    耳边传来一个男子急切的声音:“快给我看看,男孩女孩?”

    回答他的是一个妇人的声音:“恭喜老爷,是个千金。这可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娃了。”

    男人很是欢喜:“女孩好,女孩贴心。”

    几人怔怔的看着,仿佛能透过那几个人影,看到了里面的场景。他们是一家子,正在迎接着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良久,那胖子才回过神来,还绕在嘴里的“也要找人殉国”几个字,怎么的也吐不出来。

    那个孩子,她才刚来到这个世界。她还没见过这个世界的光明呢!

    胖子看着前面呆怔的几人,索性不说了,催道:“看什么,赶紧的,撒完咱们就退回宫里。要不然晚了,连我们也得烧死。”

    几个士兵也回过神来,另一个滚油桶的士兵喃喃道:“那孩子,应该很漂亮。”

    胖子踹了他一脚,“跟你有关系吗?”

    几人都没再说什么,继续滚着油桶。清冷的月光洒下,身后留了一条长长的黑色痕迹。

    “咦,那是杨统领吗?”有个眼尖的士兵忽然道。

    几人抬头看去,却见前面空空,除了他们几个,哪还有什么人。

    胖子嚷道:“哪来的杨统领,杨统领那是陛下的近身侍卫,人家好好在皇上身边待着呢,怎么可能会在这里。”

    “想来真是我看错了吧!”那小兵无奈。“但刚才真的有人经过。”

    “满大街都是巡逻的士兵,有人经过很奇怪吗?”胖子怒道,“少说话,快干活。”

    小士兵只好低头,继续滚着油桶。

    再没人出声,四周只剩下木桶滚在地面的“咕噜噜”响。夜风吹过,几人冷得打了个抖。

一四二章 毁天

    城门一开一关,一人一马冲了进来。

    那马本是要冲向皇宫方向的,却在半道上被人拦了下来。

    “杨统领。”

    那人认出了拦路的人,立即翻身下马来,急道:“杨统领,你来得正好,姜离军已经到了十里外。”

    杨一修嗯了声,漫不经心问道:“来了大概多少人?”

    那人道:“姜离军大概是倾巢出动,约有十几万。”

    另一边,也有一人一马奔来。人马到了杨一修面前时也停了下来,道:“统领,吴军已已到了十里外。”

    杨一修一怔,“吴军也来了?”

    如果是两军同时进攻,那姜离的形势可是不太妙啊!

    但也没有关系,吴军攻城也需要花些时间。而姜离军却能省去不少的麻烦。

    他握着腰间的佩剑,侧身踱了两步,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然而两个士兵却有些急了,其中一个问道:“统领,您是否要亲上城门督战?”

    话音刚落,两人便看到眼前剑光一闪,等再反应过来时,只觉得喉咙下有什么东西喷涌而出,热热的,黏黏的。

    两人抬手摸去,借着月光,他们看清楚了,那是血。

    “你...”两人惊瞪了一双眼睛,下一刻,便无力的跌倒在地,捂着脖子不停的抽搐。眼睛还是睁得很大,有不可置信,有恐惧。

    杨一修将剑放在他们身上擦了擦,而后入鞘。等他们完全没动静了,这才弯下腰将他们拖到了廊下的阴影处。

    一切好似都没发生过一样,他继续往东门的方向而去。

    城门上的人见他到来,纷纷打招呼。

    杨一修沉声道:“刚刚探子来报,权懿已经率军而来,姜离军那还没有什么动静。所以这里留下一队人,剩下的都到北门去,我随后就到。”

    有士兵担忧道:“可是这里只留一队人,是不是少了点?”

    “飞虎营和禁军都在皇宫保护皇上,剩下的十万人四分城门,各个城门两万。你觉得两万人能顶得住权懿的三十万人多久?”杨一修看着那人道。

    那人无话可说。

    杨一修再道:“刚才探子告诉我,姜离军还没有离开军营,应该是没有攻城的打算。想必他也知道跟权懿抢夺太安,自己没有胜算吧!其他城门那里我已经传话了,所有人死守北门。”

    那人不再有意见,“属下一切听统领的安排。”

    所有人不疑有他,齐齐领命。他们信任杨一修,因为陛下信任他。

    然而,他们却不曾想到,他们会为了这份信任,送掉性命。

    大队人马一离开,城门处便只剩下他们十人。而这个陛下最信任的臣子,却在下一刻背后偷袭了他们,对着远处浩浩荡荡的大军,大开了城门。

    城门打开,杨一修震惊的看着眼前出现的人,脸上满是不可置信。“怎么是你?”

    权懿却是邪魅一笑,“多谢配合,杨统领,吴国会记得你的这份恩情的。”

    杨一修是啟囸身边的禁军统领,在各国的情报资料里,自然有他的画像。所以即便两人没见过,权懿也认得他。

    杨一修的第一反应是立即转身,关上城门。

    然而权懿岂会如他所愿,两腿一夹马身,飞奔过去。

    两条腿,岂又跑得过四条。杨一修刚入了城门洞,权懿的枪已到了他后背。杨一修不得已拔剑抵挡,两人在狭小的城门洞中,生死大战。

    “陛下...陛下...不好了...”

    浑身是血的小士兵跌跌撞撞的冲进大殿,跪倒在啟囸面前,断断续续道:“陛下,杨一修叛、旁变了。”

    “什么?”殿内众人惊讶不已,其中啟囸更甚。

    他直奔那士兵而去,揪着他的领口怒道:“你胡说什么,杨一修怎么可能叛变?”

    那士兵艰难道:“是、是真的。杨一修说吴军攻打北门,将所有人都调去了那里,只留一队人守东门。谁知道他趁我们不备,杀了我们。小的当时被撞晕了,这才有机会回来报信。”

    殿内众人窃窃私语。这怎么可能呢?谁都可能会叛变,杨一修怎么可能叛变?

    他可是跟了皇上十几年的人啊!

    “不可能。”啟囸松开了那士兵的衣领,踉跄着后退,不敢相信的喃喃道,“杨一修不可能背叛朕,他不可能。”

    蜀太后也是震惊,“杨一修要真的叛变,那是为什么啊?”

    没有人回答他,殿内嫔妃不是害怕就是哭。其它宗室子弟也都是战战兢兢,凄凄哀哀。

    又一个士兵慌慌张张的跑进来,急道:“陛下,他们打进来了,吴军打进来了。”

    隐隐的火光照亮了远处的半边天,呐喊声穿过宫墙,仿佛是瘆人的百鬼夜行。

    这个消息,将众人所认为的“不可能”的幻想,打得粉碎。

    就算吴军攻城,要拿下城门也不是瞬间的事。只除非,有人替他们调离了守军,开了城门,让他们长驱直入。

    “杨一修。”啟囸阴郁的脸上怒火燃烧,“朕要你灰飞烟灭。”

    蜀太后走过来,急道:“儿子,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啟囸咬着后牙槽道:“是,朕会走。但走之前,朕还要做最后一件事。”

    “什么事?”

    “一件毁天灭地的事。”

    ---

    “将军,你看。”

    无风指着前面的火光道。

    权懿强行勒住了身下跨马,朝前方看去,不禁皱眉。“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火光?”

    他指着一个部下道:“你先去看看。”

    “是。”那部下领命,策马而去。

    没一会,他又跑回来,一脸惊慌道:“将军,不好了,前面都是火,全烧起来了。我们根本过不去。”

    屋舍内,百姓因为敌军进城而大门紧闭。然而看着天边的火光,又忍不住的探出头来。

    那火就像火山爆发一样,一眨眼就窜得老高,火势越来越大,而且还有蔓延的趋势。火势中,还夹杂着凄厉的惨叫。

    就算是着火,也不可能蔓延得这么快吧!跟洪水澎湃一样。

    权懿忽而猜到了什么,往地上一看,却见有几条黑乎乎的线条。他微微蹙眉,对无风道:“下去看看,那是什么?”

    无风应声翻身下马,蹲下去捻起地上那黑乎乎的东西一闻,不禁脸色大变。“将军,是桐油。”

    “桐油?”众人一惊,脱口而出。

    权懿看向前方,火光照耀下,露出他狼一般的眼神。“没想到啟囸这么狠,竟然要烧毁了这座城。”

    “烧城?”无风不由得后背一抖,“那城里的百姓岂不是...”

    “众将听令,救火。”权懿当机喝道,“所有人,将未受害的百姓移到城外。把地上的桐油清理干净,杜绝那边的火势蔓延过来。”

    有部将道:“将军,我们还未拿下啟囸。”

    “前面大火拦路,不把火灭了我们也过不去。况且,难道为了抓个啟囸,要置满城百姓的生死于不顾吗?”

    那部下噎了口,不敢再说。

    无风嘶声一喊:“快,到百姓家里去,打水救火。”

    “不能用水。”权懿当即吼道,他想起了一件往事。

    当年他和君悦,以及啟麟越王从恒阳返程,当时他们被人用火困在投宿的客栈里。大火凶猛,水泼不灭。后来是君悦用浸湿的厚被铺在了燃烧的地面上,这才助他们逃了生。

    泼过油的地方,用水泼,火只会越烧越旺。

    “到百姓家里,拿出他们的棉被,浸水之后盖在有桐油的地方。最好是把那桐油给擦干净,记住,绝对不能用水泼。”

    君悦啊君悦,或许我会念在你这份当年的恩情上,不杀你。

    无风不解将军为何这么做,但此时也没有时间细问了。且这是他的命令,命令只有执行。

    “领命。”

一四三章 失望

    “好大的火光。”

    君悦一身锦白铠甲,胸前护心镜保护着她最致命的部位,深邃的双眸直视着远方。

    那火光照亮了黑夜里的半边天,就像是在自己身前燃烧的一堆篝火一样,火光清晰的映照着她的脸颊。

    “我以前觉得啟麟是我最可怕的敌人,现在看来,啟囸这种疯子才是最可怕的。”

    她自言自语,她身边的人一声不吭。

    她望向他,皱眉:“你就打算一直不跟我说话吗?”

    连琋当作没听见。

    君悦眨眨眼:“给点面子行不,别让我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很丢脸的。”

    连琋直接拨转马头,一人当先向着她相反的方向飞奔去了。

    君悦那叫一个尴尬,风中凌乱。

    她身后的几个将士也是略显尴尬,看了她一眼,默默的跟着连琋而去。

    虽然不知道容大人跟王爷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好像这位容大人生气了。而且这位容大人生气的方式,也是够令人咂舌的。

    用王爷的话说,这是冷战。

    还真他妈够冷的,不言不语,不吵不怒,不是陌生人却似陌生人,看似平静却空气僵硬。

    君悦朝着他的背影字正腔圆的“呸”了声,怒道:“有本事你一辈子不跟我说话。”

    郭怀玉打马上前来,提醒道:“王爷,咱们也该准备了。”

    “好,那就准备吧!”君悦望着天边的火光,沉沉道,“接下来,有一场硬仗要打。”

    城内。

    经过一个多时辰的抢救,大火终于扑灭了。然而,受损仍是严重,小半个太安城,都被烧成了焦炭。浓烟盘旋上空,即便夜风迅猛,也依然冲不散。

    “将军。”

    无风一脸黑炭的跑过来,禀报道:“火势已经得到控制了,百姓们也都移到了安全之地。只是,有一点很奇怪。”

    “哪里奇怪?”权懿问。

    “按理现在已经是夜晚,百姓们都已经睡去。而这场大火是啟囸为了要烧毁整个太安而放的,突如其来,之前没有任何防范,人员伤亡肯定很严重。

    但是据眼下所了解的,好像百姓们事先得到了消息,在大伙来临之前逃离或者做了准备。屋舍倒是都烧了,但是死亡人数不过几十而已。”无风道。

    权懿狼一般的眼睛紧紧眯起,“几十?”

    “是,粗略统计,就是几十。”

    看刚才那场大火,如果人是在睡梦中,肯定是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烧死了的,怎么可能只死了几十个人?

    是有人提前通知了他们,让他们撤离或者做好防御?

    那这个人,是谁?

    是刚才打开城门的杨一修?

    权懿马上否定了这个念头,杨一修人在城门,又如何通知?

    而且这么多条街道,这么多户人家,光一个人可不行。

    他忽而想起了一个人,急问道:“姜离军到哪了?”

    他刚问完,便有一骑马的士兵跑过来,禀报道:“将军,姜离军距离城门只有三里了。”

    “关城门,派五万精兵守城。”权懿命令道。

    那人得令,又拨转马头向来时的方向跑去了。

    权懿夹紧马腹,一马当先飞驰而去,朗声喝道:“进宫。”

    皇宫前,是城内最后一批拦宫的七万蜀军,他们是这座皇宫的最后一道防线。

    权懿勒马,看着面前拦路的几万男儿,喝道:“蜀国大势已去,若尔等投降,本将保证不杀一人。若还是坚守死战,我十几万吴军,便只能从你们的身上踏过去。”

    他声音郎朗,如狼嚎一般响彻上空。

    站在蜀军最前的一人身披黑色盔甲,手持一杆黑枪,圆目而视,应是这蜀军的主将。他没有回应权懿的话,也没有要开打的架势。

    两军就这么对峙着。

    权懿也不急,事已至此,已经不急在这一刻了。

    良久,那持黑枪的蜀军主将突然侧身一步,抬起另一边的空手,喝道:“蜀军听令,让路。”

    这句话,有些让权懿意外。

    他还准备再劝谏一番的,毕竟可以避免伤亡的话,为何不说。只是没想到,对方却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

    只见数万蜀军,分别从中间往两边退后十步,让出一条直通宫门的大道来。而那蜀军将领,便站在那大道之前,挺身屹立,犹如磐石。

    “为什么?”权懿问。

    那蜀军将领回头看了他一眼,道:“比起你,我更愿意进入这都城的是姜离王。”

    权懿眉头微蹙。

    对方再道:“但既然是你,我也无话可说。进去吧!至于为什么,没必要多问。”

    权懿注视了他好一会,才朗声喊道:“进宫。”

    “将军,”无风阻止道,“小心有埋伏。”

    “不会。”权懿笃定道。而后轻吓了一声“驾”,驱马缓缓越过那人,走上蜀军让出的大道,走向那座宫门。

    “王爷,属下还是不懂。”无风傻傻的挠着后脑勺,“我看刚才那人,颇具军人风骨,不像是会投降的人。莫非宫门之后,另有猫腻?”

    “不会。”权懿笃定道。“啟囸这个丧心病狂的东西,竟然要毁了整个城,连同这些蜀兵一同焚为焦炭。若不是我们出手相救,只怕这会这座城已经毁了。”

    “所以,他是愤怒。”

    “不,是失望,对自己君王的失望。军人,他们保护的是国家的疆土,保护的是千千万万百姓,同时也在保护着那位高高在上的君主。可现在,这个君主却抛弃了他们,还要活活烧死他们。所以,他是失望。”

    他又想起了君悦,当年恒阳城破,啟麟想要杀他和他的人。君悦却要和啟麟比试,只为保护自己的手下。

    他至今还记得他当时说的话:“以前都是你们保护我,这次换我保护你们。”

    这样的人,重情重义。所以,他很爱自己的军人,很爱自己的百姓。

    他适合做一个君主。

    无风回头看了一眼,那主将已经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依旧迎风屹立。“可他好像更中意姜离王。”

    “姜离王,哼。”权懿冷笑,“很快他也不存在了。放信号吧,城外的军队,可以行动了。”

    天下,本该只能有一个帝王,就像天上只有一个太阳。

    皇宫中,尽是慌张逃命的宫女太监,有的低头奔跑,有的怀揣着珠宝,还有的正在争抢,一片混乱,就如当年齐皇宫破一样。处处战火纷飞,旌旗破败。

    皇宫内,除却宫女太监,以及一些嫔妃外,剩下的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权懿下令:“仔细找找,将密道找出来。”

    斩草除根,这是惯例。即便不杀了啟氏族人,也要将他们押回丹僼,等候吴帝发落。

    “城外怎么样了?”他问道。

    无风回道:“探子来报,姜离军在距离城门三里外,中了我军的埋伏,两军正在混战。”

    权懿嗯了声,道:“传我命令,取君悦首级者,赏银千两,官升三级。”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一四四章 围困

    远在城外阵中杀得面红耳赤的君悦大大的打了个喷嚏。

    不远处的郭怀玉手持银枪,与吴军一个将领对战了十几招,两枪相击之下,各自后退了几步。他听到这喷涕声,竟有闲情回头看了一眼,怒目:你还有心思打喷嚏?

    君悦似乎感应到了他的心里一般,抬眼看过去,染血的脸上一双眼睛无辜说着:这喷嚏又不是能控制得了的。

    那吴军将领见他们竟然还有闲情眉目传情,不禁大怒,手中枪砸了一下地面,喝道:“妈的,再来。”

    午夜的太安城外,战火燃烧,金鼓连天,千军万马短兵相接,血流成河。

    厮杀声都震动到了地府的鬼魂。地府的鬼魂抬头看一眼诡异的头顶,想着今夜又有多少新的同伴会来?

    正打得酣畅时,不远处又一人一马高举令旗而来,一路越过两军之中,高声喊道:“将军之令,拿下君悦首级者,赏银千两,官升三级。”

    “他妈的。”君悦心口一愤,一剑砍死了一个吴军,抢过他手里的大刀一刀甩了过去,正中那人背心,立即倒地。

    君悦大骂:“老子就值个千两银子啊!”

    然而她看不起千两银子,那些吴军士兵却是眼睛冒光。他们就算打一辈子仗,也不可能赚一千两银子啊!

    于是,个个争先恐后的朝君悦杀来。

    郭怀玉不得已格挡开那吴军将领,退回到君悦身边,以便保护。然而那将领岂会放过他,也跟着杀了过来。

    “都过了这么多招,你怎么还没杀死他啊!”君悦冷眼道。

    郭怀玉也没好气道:“你行,你来。”

    私下里,郭怀玉会恭恭敬敬的,行为举止不会逾越半分。然而上了战场,受这位爷的影响,偶尔也和他怼两句缓解压力。

    “来就来。”君悦和他调换了个位置,郭怀玉为她护阵,以防她在和那将领交手时他人偷袭。

    君悦手持寒光,足尖蹬地一跃而起,高举寒光就朝那人劈了下去。

    那将领横枪格挡,对于对方的攻势,身形竟不动分毫。而君悦,一剑劈不成便也立即后退。然而握剑的虎口却是隐隐发麻。

    “妈的,这个厉害。”

    “更厉害的还在城里呢!”郭怀玉凉凉道,“王爷,打得过吗?”

    “废话,打不过也不是现在逃啊!”她看了一眼周围,姜离军已渐渐处于下势,而且更多的吴军都在以她这个千两人头为目标。“不妙啊!”

    连琋啊连琋,你怎么还不来?

    君悦再跟那吴军将领过了几招,她急于战败对方,因而有些心浮气躁,却被对方枪尖一挑,从她手臂上擦过,顿时白袍染红。

    “王爷,属下来吧!”郭怀玉见她受伤,内心担忧,正色了起来。

    “一边去。”君悦却是不让,神色严肃了起来。“我跟啟麟都打过,还就不信打不过这丑八怪。”

    这吴军将领浓眉大眼,五官粗犷,实在一个丑字可以形容。

    郭怀玉还是担忧,“王爷,不可轻敌。”

    君悦语气森冷,“老子什么时候轻过敌。”

    语毕,再次足见蹬地,一跃而起,高举寒光,像第一招那样,向那丑八怪劈去。

    那将领嘴角勾起冷笑,“哼,没招了吗?”

    他横枪格挡,君悦还是像刚才一样,一剑劈不动他分毫。然而就在他以为君悦准备退去时,君悦却是横扫一脚,脚尖刺刀划过他腹前的铠甲,“嘶”的一串长音,擦出细碎的火花。

    他立即收腹,微微弯腰,手中横枪一把将君悦推了出去。

    君悦如他所见后退去,却不想前方劲风袭来,他抬眼看去,一支细小的箭已到了眼前。

    郭怀玉始终围绕在主子身边,替她挡去背后的刀尖冷箭。然而围上来的吴军却越来越多,他渐渐的有些不支,身上挂了几处彩。

    “卑鄙。”那将领心生怒火。立即抬手,竟徒手抓住了那细小箭支。然而箭的去势未停,箭头距离他的眉心不过巴掌距离,他只得后退几步,才稳住了身形。

    他微微一愣,想不到这姜离王看着瘦瘦瘦小小的,力气倒是不小。

    身形才刚稳住,战火之下忽有剑光扫过他的眼睛。

    战场之上到处都是刀剑,有剑光并不稀奇。然而这道剑光是不同的,带着清冷,带着寒气,还有幽幽的青芒。

    他低头看去,那柄散发着幽幽青光的又薄又锋利的剑已到了他脖子下。他没有犹豫,手中枪撑着身后地面,身体微微后仰避过那剑光,往后推去。

    他人虽然长得粗壮,然而动作却一点也不迟钝。

    寒光剑再次从他胸前的铠甲擦了过去,“嘶嘶”声特别刺耳,剑刃与他的脸不过隔着一个手指节的距离。而后他只感觉腿上一痛,君悦的脚尖刺刀已经刺中了他小腿。

    小腿上传来的刺痛,令他移动的身形一迟。便是这一迟,胸口上的寒光剑瞬间收去,紧接着那个白甲的少年王再次腾空跃起,手中紧握着一支细小的箭支,往他的喉咙刺来。

    郭怀玉看着眼前这一幕,脑中突然闪过一句话: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她这样的神情了。

    像个杀手一样,冷、绝、狠。

    丑八怪将领一向淡定的眼睛中终于出现了一抹惊慌,他腿已受伤,身体还是借着枪的力道后仰。就算继续后退,速度也没有君悦快。而如果起身,无异于将自己的脖子往箭尖上送。

    无法,他只得迅速侧翻身体,打算从侧避开对方的攻击。然而还是慢了一步,箭支刺中了他的臂膀。

    “噗...”是铁器入肉的声音。

    他用一条手臂,挡住了自己脖子这个要害部位。

    吴军将领闷哼一声。整个身体翻了过来,紧接着一个滚地,退离了君悦三步之外。

    君悦也后退两步,双方拉开些距离来。

    吴军将领站起来,看了一眼肩膀上的细小箭支,眉头都不皱一下的一把将它拔出,狠狠的摔在地上。

    “呸,暗箭伤人,真是卑鄙。”

    君悦冷笑,“本王又不是在跟你比武,是在博生死。你很好,叫什么?”

    那武将哼了声,甚是威风道:“吴乃骠骑大将军部下,千夫长,莫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莫开。”

    “气势很大,可惜实力也不过如此。”君悦淡淡道。

    “哼,赢了我又如何,你们已经快支撑不住了。”他猛地一吼,“儿郎们,给我杀了他们。”

    君悦握剑的手不由得用力了几分。

    郭怀玉站在她身后,边挥舞着手中的银枪边道:“王爷,如果容大人再不来,我们可得突围了。”

    君悦一剑砍向一吴军,沉声道:“好,一刻钟之后,如果他不来,便突围。”

    君悦带的姜离军,不过六万,剩下的一半由连琋带走了。而吴军十来万,人数上便已悬殊,能撑到现在,已是不易。

    战袍染血,鬓发轻散。一把清冷高傲的寒光剑,饮了多少亡魂的血,束缚了多少亡魂的灵。

    当你站在生死边缘的时候,你会觉得时间过得很漫长。一分钟,就像是一个小时。一刻钟,就像一天。

    一刻钟后,莫开振臂一呼。“儿郎们,给我围死他们。”

    “突围。”君悦下了命令。

    郭怀玉领命,“是。”

    然而当他扯下腰间的号角,正准备对着天空吹起时,“嘚嘚嘚”的马蹄声传来了。

    他顺声看去,眼中一喜,那火光下迎着风飘扬的,正是姜离军的大旗。

    连琋赶到了。

    ---

    “报。”一串拖长的喊声,从宫门一直传到朝殿。朝殿上,权懿一身银色铠甲,持枪而立,凛凛神威。

    “城外情况如何?”他问道。

    那进来禀报的探子低头道:“将军,城外情况有变。”

    权懿微微压低了嗓音,“嗯?”

    那探子速道:“姜离军似是早已料到我们会拦截他,所以一部分军队引诱我军出手,另一部分从两侧反包围。莫开抵挡不住,已带着残余军队往这边而来。”

    “败了?”权懿微微震惊,“怎么可能?”

    姜离军本是要今晚与那杨一修里应外合进入太安的,却中途被吴军包围。他是出其不意,君悦怎么可能事先知道,还分出另一部分兵力反包围?

    却在下一刻,他仿佛是被人泼了盆冷水般,脑子瞬间清醒了过来。

    “他本来就没想要进城。”

    无风正好跑了进来,问道:“将军,莫开带人已经朝这边赶来,是否打开城门?”

    权懿想了想,肃声道:“开。”

    他吩咐那回来报信的探子道:“去告诉城门守卫,开城门,放莫开等人进来。”

    “是。”那探子领命,疾步小跑了出去。

    无风惑道:“王爷何以说君悦本来就没想要进城?”

    权懿手持银枪,踱了几步,沉声道:“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他若进城,那么我们势必会来抢。以他的兵力,就算进了城也坐不久。

    所以,他把那个里应外合的消息故意放给我们,让我们借他的道进城。一来可以救城中百姓免遭火难,二来他趁机突袭我们留在城外的兵力。

    不管今晚我们是否去偷袭他,他都一定会来偷袭我们。所以,莫开只能失败。而一旦我们城外没有了兵力,那么我们将会是下一个啟囸。”

    “下一个啟囸?”无风还是有点懵。

    权懿震了震手上的银枪,咬牙道:“我们成了被围困的那一方。”

一四五章 后悔

    权懿部下莫开偷袭姜离军不成,反被包围,虽全力突围,却也损失惨重,后逃往太安城。

    太安城内刚刚经历过大火,局势不稳,民心不齐。权懿不敢轻举妄动,带兵出城杀姜离军个回马,所以只能让莫开带着残军先进入城内。

    然而一旦所有吴军都进了城,他们反而成了瓮中之鳖。因为君悦会将太安团团围住,效仿先前对待啟囸一般,只要困住他们,待他们军心涣散,粮草断绝时,便是他出手的时候。

    好一招黄雀在后。

    无风郁闷道:“我们的军队明显就占优势,为何不直接冲出去?”

    权懿摇摇头,“我们现在首先要做的,是安抚城内百姓。一旦此时冲出去与君悦厮杀,难保那些蜀军不会临时反戈。别忘了,那人说过,他中意的是姜离王。到时候蜀军和姜离军两面夹击,我们就会真正的失去优势。”

    无风哦了声,心中明了。“哦对了,我问过,投降的那个人叫贺啸声,是啟囸的虎贲中郎将。按理虎贲军是负责保护皇帝的,应该跟啟囸一起出逃,而今却出现在这里,想必是被啟囸抛弃了。”

    “他人呢?”

    “还在宫外。”

    权懿蹙眉道:“贺啸声是太安城的人,有自己的势力,想必城外的事他也已经得知了,不知道他会不会改变主意?”

    无风哼了声,怒道:“他要敢投靠君悦,我杀了他。”

    “没用。”权懿冷静道,“你杀得了一人,杀不尽七万。而且一旦和他们冲突,我们虽能把握赢,但也一定两败俱伤,岂不是让君悦渔翁得利。”

    他将手中银枪扔给了部下,背手往外走去。“我先去见见他吧!”

    ---

    城外,吴军终于退去,这一战结束了。

    君悦没好气的看向丈夫,气道:“你怎么才来啊!”

    连琋瞥了她一眼,见人还没死,冷冷的转身又离开。

    “嘿你你...”君悦手指着他满腔气愤,却又不知该骂他什么,只能朝着他的后背猛地空踢了一脚。

    谁知她这一脚,人家影子倒是没踢到,倒把自己的靴子给踢飞了出去。

    清场的士兵只看到火光之下,一只脏兮兮的靴子飞过,就像街头追着逛妓院的丈夫的妇人一样,一边脱下鞋子朝丈夫砸过去一边骂:“老娘阉了你。”

    靴子没打中连琋,他侧身轻巧的躲了过去。可他前面正弯角抬尸体的一个小兵就没那么幸运了,正中后脑勺。

    那士兵后脑勺被砸,痛得立马站了起来,转身怒道:“哪个王八羔子敢砸...”

    余下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因为他看见一个漂亮极了的男人正冷冷淡淡的看着他。

    “容大人。”他赶紧抱拳施礼。视线落在脚边,是一只染了血的白靴子,刚才应该就是这只靴子砸中的他。

    满军之中,士兵们的靴子都是统一的黑色皂角靴,唯有两人穿白靴。

    一个是眼前这容大人。但容大人两只脚上的靴子都是好好套着的,所以不是他。

    那就只剩下一个了。

    小士兵微微抬头看去,不远处那位王爷正单腿站立,一只脚抵在了自己的侧膝盖上。而抬起的那只脚,正好是光的。

    “单腿也能站得这么稳,王爷果然平衡感很好。”小士兵佩服道。

    他忙捡起那靴子,屁颠屁颠的跑过去,恭恭敬敬的将靴子摆正放在王爷的脚边。“王爷,穿鞋。”

    君悦嗯了声,低头看了这小士兵一眼,扶着他的肩膀将自己的脚套进靴子里。“谢啦!”

    小士兵受宠若惊,不知所措的摸着后脑勺傻傻笑道:“不,不客气。”

    他竟然有幸跟王爷说上话了,王爷还跟他说谢谢。

    “王爷。”古笙走了过来。

    大人物说话,自然没有他们小士兵什么事,他只有识趣的退下了。

    “吴军军营那边怎么样了?”君悦问道。

    古笙回道:“都已经清理好了,粮草也都押了回来。不过,吴军不好对付,容大人受伤了?”

    “连琋受伤了?”君悦一惊。

    “不是什么大伤,王爷不也受伤了吗?”古笙看向君悦的臂膀,那里简单的绑了块白布,血迹渗出。

    君悦看了自己的肩膀一眼,无所谓道:“这权懿的部下果然不简单,我也遇到了个厉害的,不过我这只是小伤。”

    她担心连琋的伤势,也不再久留,吩咐他清丽好战场之后就去跟她汇报,而后就离开,追着连琋去了。

    只是刚回到大营时,郭怀玉便前来禀报,“邬骐达押来了。”

    邬骐达自从在丽云城被君悦俘了之后,便一直关在赋城内,算来也有一年多了。

    ---

    月已偏西,已经很深了。

    一场大火,一场战争之后,太安城渐渐的恢复了属于这个时候的安静。

    只是夜越深,风越冷。

    权懿走出宫门的时候,便看到宫门之前的百步之外,那个铠甲身影依然迎风屹立,像一座雕塑一般,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他默默的望着前方的黑夜,不知道在看什么,或者在想什么。两侧还是那整齐列队的蜀军,手持武器,岿然不动。

    “城外已经安静了。”权懿走到他旁边,负手与他比肩。

    虽然城外三里的战场厮杀声,并不能传到这里。但他却好似能听到一般,说道:“君悦现在应该回营了。”

    贺啸声沙哑着声音“嗯”了声。

    权懿像是随意聊天一般,轻松道:“这太安城,其实挺美的,不过这不是我看过的最美的一座城。我曾经去过恒阳几次,冬有白雪浩瀚,夏有玉兰漫天,那真的是一座美不胜收的城。”

    “可惜,被毁了。”贺啸声道,声音中听不出喜怒。“我亲手毁的。”

    权懿一怔,“这么说,当年你也随军了。”

    贺啸声好像很喜欢跟权懿聊天,便应道:“当时我还只是虎贲军中一个籍籍无名的小郎将,因武功不错,被挑选随陛下出征,保护陛下安全。那个时候,你、鄂王、皇上,还有姜离的那位王爷,都在。”

    如今,有的成了亡人,有的成了胜者,有的成了败者。

    “后悔吗?”权懿问。

    “后悔吧!”贺啸声幽幽道,“因为回来之后的几个月里,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见那些亡魂来索命。后来我问了同去的人,他们也说做了噩梦。可是,我们没有办法。主子一声令下,我们身不由己。”

    权懿深呼吸了口气,仰天道:“有时候后悔,也是一件求而不得的事。我一生大小战不下百场,少的杀死几十人,多的几万人。死人我见得太多了,心早就冷了,也麻木了。有时候想让自己生出点愧疚之心,都是奢望。”

    他自嘲的笑了声,又问了同一个问题,“后悔吗?”

    只不过这次,在问题之后,他又加了一句话:“跟了这样一个君王。”

    这次,贺啸声没有回答。

    一双澄明的眼睛直直望着前方,似乎那里真的有什么很吸引他的东西。

    这是别人的痛,既然贺啸声没有打算回答,权懿也不好追问。又问:“为什么我和姜离王之间,你会倾向于他?”

    “因为他跟你,甚至跟所有高位者,都不一样。”贺啸声回道。

    权懿好奇,“哪里不一样?”

    贺啸声终于动了,转头看他。“你会爱惜自己的部下,但你会为了救你的部下,而牺牲自己的性命吗?”

    权懿嘴角一勾,微微一笑。“原来如此。看来当年君悦和啟麟的那一场武斗,你也在场。”

    贺啸声正回头去,“那一场比武,让我看到了什么是胸怀,什么是气魄。原来这世间真的有人,能够以一人抵挡千军万马。

    那一场比武,让我知道了什么是被尊重,被保护,什么是生命的平等,什么是生死情义。一个堂堂王爷,真的愿意为了自己的手下,豁出性命。”

    而不是像啟囸一样,临危时刻将他们抛弃。

    他们身份微小不假,但他们也希望被尊重,被重视。

    当年君悦明知自己不是啟麟的对手,却还是要比武,以与他同归于尽为代价,和他打成平手。

    那句“这次,换我来保护他们”的话语,他至今都还牢牢记得。

    他羡慕那些做君悦的部下的人。

    “所以,你会反过来对付我吗?”权懿问道。

    贺啸声摇摇头,“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你,便不会再改变主意。”

    权懿心中一喜。

    “但是,”贺啸声再道,“我们也不会帮你对付姜离军。这些士兵,他们累了。他们想脱下身上的铠甲,好好的睡一觉。”

    虽有些失望,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贺啸声撇了一下嘴角,“大敌未除,将军还是提着心的好。”

一四六章 两胎

    “啊啊啊啊轻点...”

    军帐内,一串凄厉的惨叫声飘来,令帐外巡逻的士兵都抖了一下小心脏,仿佛里面的人正在被割肉刮骨似的。

    君悦五官扭曲,一脸愤愤的看着对面面无表情的丈夫,撇嘴道:“你想谋杀亲妻啊!”

    连琋扫了她一眼,见她那故作夸张的表情,又低了下去。心想自古只听说过“谋杀亲夫”的,哪来的“谋杀亲妻”?

    乱用成语,书都白读了。

    君悦是真的疼,之前她只用一条碎布绑住了伤口,简单止血。可那碎布已经跟伤口上的血凝结在了一起,要扯下碎布,势必会连着伤口上凝结的血块一起扯下来。那痛苦,可真的疼得小心脏都在发抖。

    连琋扔了带血污的碎布,又拿起一旁的药瓶倾倒,洒下里面的药粉,引来君悦“嘶嘶”的抽气。而后扯过脚边的白布,缠上了那伤口。

    君悦疼得冷汗直冒,抬眼看他,道:“你真打算一辈子不跟我说话啊!”

    连琋没回答她,继续缠着绷带。

    君悦只好自言自语,“你说说你,年纪不大,脾气倒是大,也不知道你是怎么长大的?哎,真希望咱儿子不要遗传了你的臭毛病才好。要不然的话,一家子吵架,你们父子两个整天装哑巴,我可遭大罪了。”

    连琋听着耳边的喋喋不休,真是聒噪。

    白布已经缠好了,连琋打了个结,然后收拾起药瓶,准备起身。

    “哎你给我站住。”君悦抓了他的袖子,令他起不了身。

    连琋看着她,眼神询问:干什么?

    君悦无语,他这丈夫的臭毛病,是真改不了了。“坐下。”

    “我是丑婆娘吗,多看一眼都不愿意?”她跪爬到他身后,趁他不注意时,提着他的衣领一把给扯了下来。

    “你...”连琋吓了一跳,猛地回过身来,一双桃花琉璃目又是愤怒又是惊讶的看着她。却见她只是盯着他的后背怔怔发呆,又急速的将自己的衣裳扯了上来。

    “这些伤都是过去一年多里留下的吗?”君悦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

    他的衣裳下,也缠着一条白布,从左肩到右下腰。此外还有四五条的伤疤,有的是新的,有的是旧的,有的单独一条,有的交错。

    连琋却只顾整理自己的衣裳,不答。

    君悦看着他侧面的耳朵,低声道:“你从未与我说过。”

    “没什么好说的。”他终于开口,“你不也没跟我说过吗?要不要也让我看看你的后背。”

    君悦拍了一下他的肩头,重新坐回到他的面前来,巧笑道:“要看也不是现在,等回了赋城,我给你看个够,然后咱们再颠鸾倒凤,生个二胎。”

    连琋微微别过视线,耳根有些发烫。

    “嗳你说话了。”君悦眼睛闪闪发光道,“你跟我说话了,我还以为你要一辈子跟我装哑巴呢!嗳,装哑巴是不是很好玩?”

    连琋瞪了她一眼,“你信不信我一个月不跟你说?”

    “嗳别别。”君悦赶紧投降,“我怕了你还不行嘛!”

    连琋轻轻的哼了声,端起桌边的茶盏喝了口。

    这闹了几天的冷战,好不容易和缓了,君悦当然有很多话要说,于是顺着那第二胎的话题继续下去。

    “你是想给糯米团要个弟弟还是妹妹?”

    她想了想,自问自答。

    “如果是个妹妹,糯米团没有同龄的兄弟,未免有些寂寞,毕竟男孩子的世界跟女孩子还是不一样的。可要是个弟弟,你说他们会不会打架啊?说不定将来为了争夺家业还反目成仇呢,唉还是不好。可只能选一个,你说是男孩好还是女孩好?”

    连琋问她:“为什么只能选一个?”

    君悦脱口而出,“因为国家规定,只能生两胎啊!”

    “你哪个国家?”

    “呃...”君悦挠挠头,尴尬一笑。“我开玩笑的,这古代又没有计划生育。”

    连琋皱眉,“你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管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君悦挪过去,倾身靠在了他怀里,脑袋抵在他的肩膀处,笑道,“反正你跟我说话了,我就开心。”

    连琋抬手揽过她,威胁道:“你下次再敢药晕我,我一年不跟你说话。”

    君悦点点头,“别的话我不信,但这话我绝对不会质疑。”

    她抬起眼睛,看着灯光下男人精致的下巴,真是秀色可餐,忍不住仰起头,凑近他脸颊亲了一口,嫌弃道:“你几天没刮胡子了,扎得我嘴巴疼。”

    连琋低头,一脸不善的瞪她。

    君悦赶紧再亲了他一口,这回道:“不过这皮肤还是很滑很嫩,亲一口就停不下来了。嘻嘻。”

    连琋朝天翻了个白眼,强压下喉咙里的恶心感。

    好一会,他才道:“邬骐达已经押来了,咱们明日又要分开了。”

    君悦刚还是喜滋滋的心里突然的又染上了一抹愁绪,喃喃道:“是啊,又要分开了。太安这里我留下,你...”

    “我留下吧!”连琋打断她道,“想要用邬骐达号令蜀军,最后为姜离所用,你比我更有威慑力。而我的出现,只会令他们害怕。”

    “可我怕你控制不住自己。”

    “放心吧!我是恨蜀国,但不会伤害无辜的百姓。而且啟囸虽然被困城内,但仍有二十几万大军,不是那么好对付。”

    君悦闭上了眼睛,有些疲惫道:“所以,你要小心。”

    “你更要小心。蜀国的消息很快传到吴帝手里,他一定会派大军支援,那将会很可怕。”连琋道。

    君悦嘴角勾出一抹浅浅的笑,“所以,这是一道很难跨的坎。跨过去了,我们便是三足鼎立中的一足。跨不过去,姜离将会不复存在。”

    又一次,面临生死存亡。

    ---

    呼啸的北风吹得地面上的帐篷哗哗作响,好像随时都要把它们拔了去似的。

    君悦从连琋的大帐中走出来,并没有立即回自己的主帐,而是又去了另一座营帐。

    营帐内,郭怀玉等十几个士兵守着一人,蜀国大将邬骐达。

    邬骐达再见到君悦时,已经没有了那股嚣张劲。一年多的俘虏生涯,将他属于军人的气场已经磨灭得所剩无几。现在的他,更像是一个肉卖不出去的屠户。

    郁闷,还有悲伤。

    “蜀国,亡了。”他喃喃道。

    “是,蜀国亡了。”君悦寻了个位置坐下,“你觉得意外吗?可我觉得这是必然的事。”

    邬骐达抬头看他,浮肿的眼睛中难掩心痛。

    他静静的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有多少个日夜,他都在想着怎么杀了他。因为他,他才成了俘虏,也因为他,蜀国亡了。

    可他虽是俘虏,君悦对他倒也是不错。有间不错的牢房,一日三餐不断,也没有人去讥笑嘲讽他。甚至君悦还会时不时的,去跟他聊天,聊天下大局,聊他要替代蜀国。

    如今他自由了,君悦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一伸手就可以掐住他的脖子。然而他却没了力气。

    君悦继续道:“今晚权懿带军攻入太安,蜀帝丢了满城百姓和将士,跑了。再告诉你件事,虽然你可能不信。蜀帝在临走前,让人满城洒了桐油,打算一把火将整个城,化为灰烬。”

    邬骐达惊讶的瞪圆了眼,一脸不敢相信。他嘴巴张开着,却有种不能呼吸的感觉。

    “你在骗我。”良久,他才说出这四个字。

    君悦淡淡一笑,“所以我刚才说了,你可能不会信。”

    “其实,你心里已经有五分信了,是吗?”她倒了杯热茶,送到他手边,再道,“啟囸已经不再是还是太子时的性格了,他刚愎自用、狠辣阴毒、穷兵黩武。当年恒阳三十万军民他都可以屠了,你又为什么不相信他会烧毁了太安?”

    “不可能的,太安是他的家。”

    君悦挑眉,“我也想不明白,一个人得疯到什么程度,才会要烧自己的家。不过这是事实,事后你可以去查,便知我说的是真是假。”

    邬骐达苍老的眼中闪过一抹希望,“你要放了我?”

    君悦摇头,“不会。”

    “那你把我押来这里,难道就只是让我看到自己的国亡了吗?”

    君悦正声道:“我把你带来这里,是因为我需要你。你是昔日鄂王最得力的部下,是飞虎营的主将,是蜀国除鄂王之外最有威信的大将。如果你振臂一呼,那些被战败的、被冲散的蜀国将士,一定会重新集结。”

    邬骐达一愣,“你想干什么?”

    君悦定定看着他,道:“然后,和我一起,将吴军赶回去。”

    帐内一室安静。

    夜风从敞开的帐门吹进来,灯架上的烛火抖动跳跃,映着两人黑色的瞳孔,像黑珍珠一般明亮。

    “哈哈哈...”邬骐达猛地大笑了起来,笑得肚子都快抽了。而君悦却还是刚才的表情,没有丝毫想笑的意思。

    邬骐达笑了好一会,笑够了,突然愤怒的一拍桌案,愤道:“你的意思是说,你灭了我蜀国,却还要我蜀**人为你打仗?”

    君悦很认真的道:“为什么不呢?”

    “你做梦。”邬骐达吼道。

一四七章 画饼

    “你做梦。”邬骐达吼道。

    “我很清醒。”君悦冷静道。

    她起身,负手望着帐外。天边已经模模糊糊的出现了些白光。

    “你很恨我,我知道。你觉得如果我不造反,也许蜀国不至于这么快就亡。那我且问,没那么快亡,和现在亡有何区别?是启囸可以多做几天皇帝,还是蜀国在史书上可以多记载个几日?”

    “你个谋朝篡位者,也敢评判国之存亡。”邬骐达冷笑。

    “也对。”君悦也笑道,“可蜀国已经亡了,这是事实。你现在是哀痛国亡,还是谋划以后的路,选择权在你手上。”

    邬骐达皱眉,粗鲁的大嗓音吼道:“我是个大老粗,听不懂你说的这些玄乎。”

    君悦也不恼,道:“那我就说明白点,给你两条路选。一,像我刚才说的那样,集结蜀军,跟我一起,将吴军赶回去。二,我送你回赋城,你的余生将会在牢中度过。”

    邬骐达大手一挥,“那我直接选第二条,麻烦你个造反的送老子回去。老子宁愿做一辈子的俘虏,也不会做你的狗。”

    君悦无奈的笑了笑,苦恼道:“你这直接把我的话给堵了,叫我怎么接下去呀?”

    “不过,”她转身,两手环胸看着他道,“就算接不了,那也得硬接。”

    邬骐达转过脸去,“不听。”

    “那你可以把耳朵捂上。”

    邬骐达当然不会做出捂耳朵这种幼稚的举动。

    君悦在帐内边踱步,边道:“我需要你,是因为你可以为我节省很多的时间。你振臂一呼,那些蜀国将士一定会积极响应,这比我一个个去说服要省掉很多的麻烦。所以,你对我很重要。”

    邬骐达苍老的眼睛闪过一抹亮光。

    君悦继续道:“当然没有你也不是不可以,我姜离有丰厚的财富,可以大肆招兵买马。到时候,你蜀国的军队,我照样买过来。

    你别跟我吹嘘什么蜀国的军队有志气,不会追随我这个造反的人。我告诉你,在生存和银子面前,谁都不例外。

    我许他们饷银,我许他们名利高官,我许他们一个天下。你说到时候,他们还会忠于这个已经亡了的蜀国吗?”

    邬骐达怔怔的转头看着他,苍老的眼睛微微惊讶。“天下?”

    “是,天下。”君悦沉声道,“你以为我造反,就只是为了取代你蜀国?”

    她再次看向帐外,目光坚定道:“我要这天下。”

    夜风席卷,帐内的烛火跳动得更加活跃了。

    她冷冷道:“你可以做一辈子牢,但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重新拿起武器冲入战场,那才是军人的气魄。

    你如果只为了一个蜀国,为了一个昏君而战,那是你的愚昧和狭隘。

    你若追随我,那我们就一起去创造一个新的天下。你会为了更广阔的领土而战,为了天下百姓而战。”

    邬骐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端起了那杯君悦为他倒的茶,一口喝光。

    茶已经冷了,但茶水滑进喉咙里时,竟有种灼热的感觉,令他血液沸腾。

    君悦又道:“就算你愿意坐牢,你也得为你的那些将士想一想。你是希望他们庸碌一生,磨灭了军人的志气,宝刀生锈,还是希望他们军魂不灭,做一个新天地的开创者?”

    她微微侧头,道:“我的时间不多,天亮之前我就会离开。现在距离天亮也不远了,所以你的时间也不多。好好想想,天亮时给我一个答复。”

    语毕,她大步走出了大帐。

    帐外,夜风沁凉,君悦冷得缩了缩脖子。

    前方一抹淡蓝色的华服正在背对着她,负手看着前方。

    “还没睡。”她走过去。

    连琋没回头,语气淡淡道:“你当初就是这么忽悠江北城的那个武翦的?”

    君悦刮了刮鼻尖,有些不好意思道:“武翦可比他难忽悠多了,我道法不高,没能把他给忽悠过来。”

    “那这个呢,有把握吗?”

    君悦摇头,“不知道。这老头别看着五大三粗的,他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还是有点脑子的。”

    连琋淡淡一笑,“你要是告诉他眼下就是九死一生的局面,他铁定考都不考虑,直接钻回你的牢房去。”

    君悦调皮一笑,“所以我只给他画了一个天大的饼,却没跟他说这饼的周围已经是危险重重啊!”

    饼?

    连琋轻笑,的确是一个很大的饼。

    一个叫做“天下”的饼,够大。

    可眼前的问题是,太安城内的二十几万吴军随时跑出来把他们干掉。而且接下来,吴帝还会源源不断的派援军过来。

    “天快亮了,回去睡吧!”君悦往自己的营帐走去。

    连琋没有说什么,也转身走向自己的住处。

    帐内,邬骐达望着手上的茶杯,怔怔发呆。

    ---

    卯时,一抹亮光越过地平线,天亮了。

    无风走进殿内的时候,正好看到他家将军正在披甲,有个小士兵正在帮他扣上肩上的大氅。

    “什么事?”他背对着他,问道。

    无风禀报道:“将军,探子来报,说一大早的姜离军营有一批人马离开了。”

    “这个时候?”权懿不解,“怎么还离开?”又问,“走了多少人?”

    无风道:“约摸一万人,看样子他们是护送君悦离开的。”

    权懿转过身来,扣紧腕上的护腕,惑道:“他这个时候离开,是打算去做什么?带着一万人,又能去做什么?”

    “会不会是逃回赋城?”毕竟虽然他们围了城,但是在兵力上和吴军还是有差距的,此时不逃难道要等败了才逃?

    权懿却是摇摇头,“君悦可不是个会轻易逃的人。况且大军还在城外,以他的个性,绝不会跟启囸一样丢下他们自己逃。”

    无风想想也是。“按陛下的意思,拿下太安后,我们直接挥军姜离,收拾了那弹丸之地。”

    “弹丸之地?”权懿轻轻一笑,走到桌边坐下。桌上已经摆好了早膳,他拿起一个馒头就咬。“这个弹丸之地,不会比蜀国好拿下。”

    “那将军,我们什么时候攻打姜离?”

    权懿悠悠道:“敌未明,不可妄动。先查清楚,君悦到底是干什么去的吧!”

    “是。”无风抱拳应下。

    “城内如何了?”权懿问道。

    无风回:“城门还是关闭的,尤其是经过昨夜的大火,再加上现在外面姜离军围城,虽然我们尽力安抚,但他们免不了会恐慌。”

    “正常。”他看着部下道,“记得,城内秩序一定要稳,一点都不能乱。另外,你去准备一下,一会我们去会会那位永宁王。”

    无风不解,“去见那个连琋?”

    “是啊!”

    “为什么?”

    “有点无聊,找点事做。”

    无风翻了个白眼,“将军您真是闲的。那您需要带多少人?”

    “我们两个就够了。”

    “哈?”

    ---

    连琋有点意外,权懿竟然大着胆子,只带了一个随从就闯来姜离军营。

    露天之下,将台之上,两人面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桌子,桌上放了盘棋。

    两人正在对弈。

    连琋淡淡道:“权大将军不会只是单纯的来跟我讨教棋艺的吧!”

    “如果是呢!”权懿落下一白子,挑眉道,“我是个军人,没仗打的时候就会浑身不自在,所以跑来找永宁王下下棋,不可以吗?”

    “齐国已亡,我也不是什么永宁王了,权大将军唤我容司正就好。”

    权懿一笑,“我倒是忘了,容大人现在在姜离任兵司司正。”

    “小官而已,比不得大将军手握白万军马。”

    “兵马都是皇上的,不过是暂时在我手上,为吴国开疆扩土而已。”权懿落下一子。“说到下棋,不知道姜离王的棋艺进步得如何了?”

一四八章 先礼

    “说到下棋,不知道姜离王的棋艺进步得如何了?”

    连琋如实道:“臭得不能再臭。”

    权懿爽朗的笑了一声,“容司正怕是不了解您的这位王爷,想当年在赋城,他同时跟启囸和公孙展对弈,还胜了呢!你却说他的棋艺臭得不能再臭,莫非是你俩对弈时,他故意让你的?”

    连琋桃花琉璃目一闪,“是吗?”

    “想知道他是如何胜的吗?”

    连琋落下一子,看向他,淡淡笑道:“权大将军有句话说错了,我很了解我家王爷,她的棋艺是真的臭。不过既然你说她赢了,我大概猜到她是如何赢的了。”

    权懿哦了声,“说说看。”

    “她这人狡猾多端,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别人要想欺负她也不是不可以,那必定会付出很大的代价。

    所以我想,她大概是糊弄了那启囸,将公孙展的棋路套到了启囸的身上去了吧!

    与其说是她同时在和两人对弈,不如说她只是一个中间人,真正对弈的,只有启囸和公孙展而已。”

    权懿点点头,赞道:“容司正真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人未在当场,却能说个一清二楚,仿佛亲临。佩服。”

    连琋很认真的问道:“这很难猜吗?”

    “对于我这样的大老粗来说,只懂得打仗,哪懂得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不过话说回来,姜离王呢,怎么不见人?”

    连琋落下一子,道:“走了。”

    权懿明知故问,“走了?去哪了?不会是看着我吴军威风凛凛,吓得跑了吧!”

    连琋似笑非笑道:“将军觉得呢?”

    “我猜肯定不是。”

    “或许吧!她这人,想一出是一出,兴许是看上了哪家公子哥,带人抢去了。”

    权懿忍不住的哈哈大笑了起来,“容司正真幽默。可我不信。”

    连琋也不在意他信不信。

    “你不知道他去做什么?”权懿再问。

    连琋好笑道:“知道了就会告诉你吗?”

    权懿噎了口,“倒也是。不过话说回来,我对他的离去倒是挺担心的。”

    连琋轻声一笑,“权大将军可别逗我,你会担心她?”

    权懿落下一子,却是正色道:“我担心的不是他,是我自己。当年虎丘一战,我至今仍历历在目,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大的一个败仗,败在了他的手上。

    你能想象吗,当时的姜离比现在可还要弱小十倍,手上不过五万军队,而我却有十二万,却最后几近全军覆没。他一战成名,我却重伤败逃。”

    他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没有任何嘲讽、轻视的语气,是实实在在的因为失败而感到震撼。

    “可今时不同往日,”他忽而声音沉冷道,“这一次,我不会败。”

    连琋挑眉,“你是来告诉我这个的?”

    权懿手撑着桌面,道:“是。就算你们围着城,也不见得占据优势。我城内的兵力,远远超于你们,若是硬要开战。我不敢说自己一定会赢,但你们也必定损失惨重。”

    “所以呢?”

    “所以,你告诉君悦。如果他肯退兵,并且让出姜离,吴国的任何官职,他可以任意挑选。”

    连琋哦了声,道:“先礼后兵。”

    “是两全其美。”

    “如果我说不呢?”

    “那么,我吴军的铁蹄会踏破你们的尸体,吾皇会发兵攻打姜离后方。到时候两面夹击,你们觉得能扛到几时?姜离王爱民如子,一定也不愿意看到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吧!”

    连琋两指捻着手中的棋子,定定的看着他,似是在思考。

    权懿也定定看着他,似是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将台之下,古笙握着手中剑柄,与对面的无风对峙,蓄势待发。

    然而不过一会,连琋却是将手中棋子扔回钵中,淡淡道:“你输了。”

    “什么?”权懿目光一冷。

    连琋淡淡道:“这一局,你输了。”

    权懿忽而看向棋盘之上,白子已多于黑子,且黑子处处受制,显然已无路可走。

    是以,这棋局,他输了。

    权懿只好也将手中棋子扔回钵中,倒也没有因为输了一局棋而显得狼狈。道:“人们都说棋盘如战场,一子胜,满盘胜,可我并不这么认为。

    这不过都是纸上谈兵,未见刀光。战场之上,拼的是力量。而姜离与吴国相比,力量实在弱小。胜我一战,并不代表他就有了能与我对抗的力量。

    就算他能让我十二万大军全军覆没,那么二十万呢,三十万呢,五十万呢?吴国兵力源源不断,姜离又能扛到及时?”

    连琋正襟危坐,目光平静道:“有些事,还是要试一试的。我和他一样,都是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人了,所以不惧失败,更不惧死亡。”

    权懿有些愤怒的站了起来,“既然如此,那便战场上见了。”

    连琋侧头看了一眼将台下的古笙,道:“送客。”

    权懿哼了声,拂袖而去。

    古笙送走了权懿,又走了回来。连琋正优雅的捡起棋盘上的一颗颗棋子,分黑白装进了不同的钵中。

    “这权懿,难道就是来给我们下马威的?”古笙有些不解道。

    连琋不以为意道:“或许真的只是闲的吧!”

    古笙想了想,还是摇头。“不对,他是来探我军情的。”

    连琋赞许的看了他一眼,赞道:“难怪君悦说你是个可文可武的人才,既能上阵杀敌,又能洞悉人心。我的看法和你一样。

    权懿不是个喜欢做多余的事的人,他此一来,必定怀着目的。他一定已经知道了君悦离开的消息,却不知道她是去做什么的。

    所以,他想来看看我军的情况。看看咱们的士气,是不是被城内的二十几万士兵吓怕了,或者准备没米下锅了。”

    古笙笑道:“那看来,要让他失望了。不过...”

    他话锋一转,“他有句话是对的,若开战,我们未必能赢。就算赢,也一定损失惨重。权懿带的兵,绝不像我们一路遇到的蜀兵。”

    “所以,关键还是要看君悦。”

    “也不知王爷现在到哪了?”

    ---

    一万个姜离军,在那抹白色盔甲的带领下,奔腾疾驰,尘土飞扬。所过处百姓纷纷让道,甚至是畏惧的躲藏起来。

    马蹄声阵阵,惊起了丛中的飞禽走兽。

    “王爷,我可告诉你,我只是负责放消息,至于他们来不来,我可不敢保证。”

    飞驰中的邬骐达喊道,他声音苍老沙哑,却不失魄力,苍劲有力。

    他们已经走了两天了。

    君悦转头看了他一眼,也朗声喊道:“放心吧!你做了你该做的事就好,他们要是真的不来,那也是我的宿命。”

    “有时候我真觉得,你跟我家王爷很像。”

    “废话,我们都是王爷,能不像吗?”

    疾驰中的邬骐达还不忘呸了声,骂道:“我家王爷正直磊落,你比我家王爷奸诈狡猾多了。”

    君悦刚想回他的,身旁的房氐忽然插话道:“王爷你看。”

    君悦朝前看去,脸色一怔,立即勒住了马停下来。身旁身后的人也都纷纷停了下来,看着面前拦住去路的人。

    君悦看清了拦路的人,微微一惊。“是他。”

    那人一身盔甲,手持银枪,威风凛凛的骑着马慢慢走过来。

    邬骐达喜道:“武翦。”

    武翦手持银枪,抱拳一礼,道:“邬将军,好久不见了。”

    邬骐达和武翦曾同是启麟的部下,自然是认识的。启麟被夺了兵权发配出京后,跟随他的部下大多也都被分散了。

    “没想到第一个来的竟然是你?”邬骐达朗声笑道。

    武翦看向君悦,正色道:“我现在答应你,还来得及吗?”

    君悦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道:“我只有二十万兵力,跟吴国的百万大军相差甚远。吴军仅太安城内就有二十万,如果我预料不错,容霈之一定会派兵增援,接下来的局面可想而知。你想好了吗?”

    “什么?”邬骐达惊讶得差点掉下马来,“君悦,你那晚可没说过容霈之还会派援兵。你耍我。”

    君悦却是不理他,直直看着武翦。

    武翦忽而高举手中银枪,呼喝了一声:“出来。”

    便见前方草丛中忽然涌出了一大批的蜀军来,身披铠甲,手持武器,士气满满。他们很迅速的集合,一排排一列列十分整齐。

    “这是江北城的两万将士,人虽然不多,但我们愿意追随你。”武翦看着他道。

    “好。”君悦朗声道,“那就跟着我,一起去开创一个新天下。”

    “君悦,你给我说清楚。”邬骐达怒道,“你那晚是不是在忽悠我?”

    “驾。”君悦却是不理他,鞭子一甩马匹,迎风一马当先重新飞驰。身后一众人,也同时的策马紧随。

    武翦看了邬骐达一眼,笑道:“邬将军,走吧!”说完,也追了上去。

    邬骐达那个郁闷,骂了一声“死狐狸”,也跟了上去。

    秋景虽然萧瑟,然而却不影响少年人脸上肆意的容光。少年人也好,军人也罢,他们都觉得这才是自己的人生,纵马疆场,满腔热血,无畏生死。

    或者,去开创一个新天下,也挺好。

    这个旧的天下,已经分割得太久了。战争,已经延续得太久了。

一四九章 集结

    “将军,陛下的信。”

    无风大步走进权懿临时办公的朝殿,将手上的信递到了领导的手里。

    权懿接过来一看,愤怒得猛拍了一下桌案,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抖了抖,吓了无风一跳。

    无风不明所以,“怎么了?”

    “你自己看看。”权懿一把将信扔给他,如狼的一双眼睛里狠戾至极。

    无风接过信一看,顿时瞪大了双眼,惊道:“五十万。”

    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将眼睛凑近些,将信从头到尾仔细又看了一遍,确信一个字也没有看错。“君悦哪来的五十万大军?”

    “是蜀军。”权懿咬牙切齿道,“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不可能一下子就招募到五十万军队。唯一的可能就是,他集结了那些战败或者被我们冲散了的各路蜀军。”

    无风简直不敢相信道:“可他一个造反的人,这蜀国亡国也有他的份,那些蜀军怎么可能听他的?”

    “这很简单。”权懿站起身来,“那些蜀军自然跟着将领走,他只需要说服几个将领就足够了。这跟擒贼先擒王,其实是一个道理。”

    权懿两手微微握拳,“君悦,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招。”

    所以那天他先行离开,是集结蜀军去了。

    那些蜀军散落各地,并不成患。然而一旦有了个核心人物,他们便会重新凝聚起来。如果再连续打赢几场仗,夺下几个城池,那些亡国的蜀军立马心甘情愿的跟在君悦的身后,重新追随一个更强大的君主。

    “君悦,或许你真是我的克星。”

    无风甩了甩头,有种做梦的感觉。怎么一下子,敌方就多了五十万的军队了呢?

    那不是五千,也不是五万,是五十万。加上姜离原有的二十万,那就是七十万大军,这足以跟吴国和楚国比肩了。

    他看着手上的信,担忧道:“将军,陛下字里行间好像是生气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却一无所知,别说是皇上,连我自己都生气。”权懿沉沉道。

    他忽而极速命令道:“封锁这个消息,一个字也不准在城里散开来。”

    “是。”无风领命。

    一旦这个消息在城内散开,那个投降的贺啸声会不会带着七万蜀军奔着君悦而去,还真是不好说。

    “另外,立即集结十万兵力,马上出兵。”

    君悦一旦有了五十万兵力,很有可能派军回援连琋。所以,他们必须在援军到来之前,拿下城外的姜离军。

    ---

    城内的某座宅邸中,贺啸声的视线从手中的信上抬起来,看着面前穿着一身灰蓝衣袍、手中持剑的人。

    “我已经答应过权懿,既然降了他,便不会再与他为敌。姜离王的这封信,送得迟了。”贺啸声道。

    面前的灰蓝衣袍人微微笑道:“不迟。这封信是王爷早就写好交与在下的,嘱咐在下这个时候送来。”

    贺啸声微微皱眉,“什么意思?”

    “我家王爷虽与大人不识,过去也从未了解过大人。但从吴军进城的那夜来看,城内并没有交战,只能说明将军为保城内百姓安俞,为保数万将士性命而不得不降。大人此举,深明大义,在下敬佩,我家王爷亦是。”

    “这么说,姜离王虽身处城外,却对城内之事了如指掌了?”

    灰蓝衣袍人但笑不语,算是默认。

    贺啸声再道:“可我说过,我不会改变主意,我不想违背承诺。况且蜀军已经很累了,他们不想再参与到你们两方的战争之中。”

    “将军莫不是在做梦。”灰蓝衣袍人略微嘲讽道,“不想参与?你觉得你逃得掉吗?”

    贺啸声不解。

    灰蓝衣袍人看着他道:“你曾是虎贲中郎将,城内七万蜀军全听你号令。就算权懿此时不动你们,你觉得待他离去,会放心的把这七万军队继续留在城内吗?”

    贺啸声仿佛被人当头一棒,如梦初醒。

    灰蓝衣袍人又道:“一旦他班师回朝,必定会带着你们同行。或是另编,或是拉去做苦力。无论是哪种,总之等待你们的,绝对不是放任。

    如今我家王爷已经说服几位蜀将,其中便有邬骐达和武翦,集结了五十万大军,正以迅雷之势,拿下了之前被吴军所占据的城池。”

    “五十万?”贺啸声一怔,“你莫不是在骗我?”

    灰蓝衣袍人也不着急解释,只道:“是不是在骗你,你很快就会知道。权懿大概也已经得到消息,他会立即整合兵力,攻打城外的姜离军。”

    话正说到此处,忽听阵阵脚踏声自府墙之外传来。踏声之猛,震得好像地面都振动了。

    贺啸声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抹冷光。

    灰蓝衣袍人却是笑了笑,“看来,权懿已经出动了。”

    贺啸声接话道:“所以你们让我跟城外的姜离军里应外合?”

    “权懿手上大概还有二十七万大军,而我军只有十四万,兵力悬殊。硬博之下,我们没有胜算。所以,我们需要大人的配合。当然,我们不会让你违背承诺。”

    贺啸声没有立即答应,而是道:“你让我想想。”

    灰蓝衣袍人也不催,“大人可以想,但不要太久。否则城外的姜离军战败,会一下子失去十几万的兵力,这损失可不小。到时候就算你想答应,只怕我家王爷也不会理你了。”

    他说完,转身欲要离开。

    行到门口时,他又停下来,朝后道:“王爷还让在下给将军带一句话:他要的不仅是这蜀国,而是要这天下。

    以将军现在的处境,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跟权懿去吴国,来日战场上相见,为敌。要么跟着姜离王,一起去开辟一个新的天下,为友。

    王爷说,跟着他,前路茫茫,你有可能会死。但若为敌,你也照样会死。选择怎样的死法,大人好好考虑清楚。再会。”

    说罢,提步欲走。

    “等等。”贺啸声却叫住了他。

    灰蓝衣袍人收步,“大人还有什么想问的?”

    “你叫什么名字?”贺啸声问。

    灰蓝衣袍人望着门外的秋光,微微仰头,一字一顿道:“斗、虚。”

    “斗虚?”贺啸声眉尾跳了一下,“好奇怪的名字。”

    “是有些奇怪,但是我很喜欢别人这么叫我。可惜,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这么叫过了。”

    贺啸声却是有些怀疑,“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斗虚转过身来,露出一个日常习惯的笑容,道:“大人以前是徐进茶楼的常客,我们见过的。”

    “徐进茶楼?”贺啸声垂眸想了想,猛然警醒。“你是...”

    然而等他再抬起头来时,前面哪里还有那灰蓝衣袍的人。

    徐进茶楼是太安城内最有名的茶楼,因茶楼内经常售卖世间极品的名茶,故而价格十分昂贵。有些茶,一两就值一金。他算是有些家底,因而是那的常客。

    而茶楼的老板,就叫徐进,与刚才的那灰蓝衣袍人面貌一模一样。

    只不过,刚才的灰蓝衣袍人、也就是斗虚,看着更加的精神干练,武功高强,心有城府,似个江湖客。而徐进会留着一撇小胡子,穿着富贵,更像个满身铜臭的商人。

    这两个人反差如此之大,难怪他一眼没能认出来。

    徐进茶楼在太安已经有六七年,这么说姜离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在太安布下了暗庄。

    贺啸声不由得心怵,看着手中的信怔怔发呆。

    为敌?为友?

一五0章 破防

    吴军和姜离军的这一战,双方谁都没有占到便宜。

    吴军出动十万,姜离军也出动十万,打了大半个时辰,双方僵持不下,只得收兵。

    “没想到打了这么久,吴军的战力还是那么强。”古笙惊讶道。

    连琋看着前方的将士在清理战场,道:“这场战争都打了一年多,无论是吴军还是我们,都很疲惫了。所以这个时候,拼的就是那最后一口气。”

    “可是这口气,不好拼啊!”古笙望向太安城的方向,喃喃道,“也不知道王爷的援军什么时候到?”

    “不会有援军的。”连琋淡淡道。

    古笙脑子一空,“什、什么意思?”

    连琋再重复了一遍刚说的话。“不会有援军。”

    古笙脸都黑了,“怎么没有援军,王爷不是来信说集结到五十万大军了吗?”

    连琋看着他道:“五十万大军,那是留着拦截容霈之的援军用的,她不会回来救我们。

    权懿在城内睡了几天,今天突然出兵,只能说明他已经知道君悦集结军队的消息。而他知道了,容霈之也肯定知道了。

    容霈之一旦知道,必定会派大军前来,一是援助权懿,二是阻止君悦的壮大。所以,君悦的任务,不是回援,是拦截。

    一旦她拦截住了容霈之的援军,那么权懿在太安城里就会孤立。他兵力多,每日消耗的也多,城内的粮草撑不了几时。

    所以,他急于出兵,想要冲破我们的防线去追君悦,与容霈之派的援军两面夹击。如果继续拖下去,援军危险,他也危险。”

    古笙重重的吸了口气,深深的佩服道:“难怪当夜王爷看着吴军进城却不着急,原来他早已有了计划。

    下官熟读兵书,也经多年历练,以为自己很了解这个战场。可是跟王爷相比,简直是溪流与汪洋之别。”

    连琋苦笑,这一计明明是他想出来的好不好,功劳全让她一个人占了去,真是不爽。

    他望着太安城的方向,淡淡道:“太安城,就让你再住着几天吧!”

    “可是,以我们的兵力,只怕挡不住权懿太久。”古笙还是担忧道。

    “至少也还要挡个十日吧!尽量为她拖延一点时间。”

    古笙点头,“援军里没有权懿,这算是一件好事。”

    连琋没有接他的话,权懿是吴国最引以为傲的大将,因为他的光芒太强大,大到压过了所有人。但这不代表,吴国就没有了厉害的武将。

    不过他说得也对,没有权懿,也算是一件好事。

    ---

    八日后,姜离军和吴军再次一战。

    此前几日,两军几乎每日一战。虽都各有损伤,但权懿始终无法冲破连琋设下的防线。

    最后一战,权懿出动二十万大军,战到中途,连琋见姜离败局已定,为避免更大的伤亡,及时鸣金收兵,带着大军往南撤退。

    防线破了。

    权懿终于松了口气,收兵回城。

    却不想行至城门前,被一阵飞箭阻止了去路。他抬头看去,城楼之上早已换了大旗,而那个曾经投降他的人、曾经说不会改变主意的人,却站在了城墙之上。

    “贺啸声,你干什么?”权懿怒骂。

    其实这句话也真是多问,这不是很明显了吗?于是他又道:“你背信弃义。”

    贺啸声重新穿上了他的一身盔甲,俯视着对面的人,朗声道:“我并没有违背当初的承诺。”

    他手一抬,他旁边的人接到指令,手中令旗左右一挥,便见从城门的两个方向,同时出现了两批人。

    一批是押人的人,是蜀军。一批是被押的人,是吴军。

    吴军此时已经全被收缴了武器,被人连串绑着,十分狼狈,缓缓往城门中间走去。

    城楼上传来贺啸声的声音:“你留在城内的五万士兵,我一人都没有杀。姜离设的防线已经被你冲破,想必这座太安城你也不会停留,便直接走吧!”

    权懿愤怒过后,反而冷静下来。他冷冷地道:“你别忘了,这座太安城,是我吴国救下的。”

    “这点我很谢谢你。”贺啸声道。

    “你真的要选择君悦吗?”

    “是的。”贺啸声坚定道,“我选择他。”

    哪怕他现在没有抗衡吴国的胜算,哪怕最终他也得不到这天下,哪怕有一天他会为他而死,他都愿意。

    因为他见过君悦,没见过容霈之。

    一个只靠将军去夺得天下的皇帝,估计也不是什么好皇帝。

    “希望你不会为了你的选择而后悔。”权懿说完,拨转马头,看着面前的千万将士,沉重的吸了口气。

    蜀军也给俘虏的吴军松了绑,一众人垂头丧气的走向自己的将军。

    无风不甘道:“将军,我们何不现在就打进去,光靠里面的几万蜀兵,定然挡不住我们。”

    “不用了。”权懿深深道,“就算打下来了,我们也要离开。君悦迟迟不来,想必是我们的援军被拦住了。再不去和援军会合,我们会被孤立,会死在这。”

    无风回头看了太安城一眼,上面的人依旧站着,旌旗飘动。他是真的不甘心啊!“唉!”

    总有一种竹篮打水的感觉。

    “走吧!太安城,我们迟早会回来的。”权懿一夹马腹,当先跑了出去,喝道,“全军跟上。”

    城墙上,贺啸声看着吴军消失了的身影,扬起的飞尘却是久久不落。

    “我们也走吧,去南门。”他对身边的部下道。

    南门打开,贺啸声一人走了出去,城门在他背后关上。城楼上士兵们的刀已出鞘,弓弦已拉满,蓄势待发。

    箭头直指,城门外的姜离军。

    贺啸声并没有带任何武器,这是他的诚意。他走向距离身后大军有百步距离的男人,那男人也没有带任何武器,这是对方的诚意。

    素闻齐国的五皇子容貌俊美,肤若花蕊,目似琉璃,胜过女人。今日一见,当真如是。

    两人在三步距离时,贺啸声停了下来。

    “我应该称呼你为容司正吧!”他先道。

    连琋点点头:“贺将军。”

    贺啸声否认道:“我算不得什么将军,只是曾经的一个虎贲中郎将而已。”

    “从现在起,你是了。”

    “你想进城?”

    连琋点头,“显而易见。”

    贺啸声严肃道:“但我需要容司正给我一个承诺。”

    连琋伸手,“请说。”

    “我知道当年蜀军屠了你的都城,你一定对我们怀恨在心。但那是我们军人的事,你若要报仇,找我们就是,不要伤害城内的百姓。”

    连琋桃花琉璃目一转,淡淡道:“你觉得你还有资格跟我谈条件吗?你身后的几万人,挡不住我。”

    贺啸声却也没有丝毫害怕,道:“容司正现在应该急于去跟姜离王会合吧!就算我们挡不住,拼力一拖,也能拖个几天时间的。相反,司正如果答应我,你不仅会省去很多麻烦,而且我身后的七万将士,全凭你指挥。”

    “七万人。”连琋上前一步,声音依旧淡淡的。“的确是很大的数目,但你要知道,没有你们也不是不可以。”

    他忽而冷冷一笑,“你想拖住我们,呵,只要我桐油一泼,放把大火,守住城门,你们这座城就会变成启囸想看到的样子。我说过,你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贺啸声只觉得两边眼窝的地方突突猛跳,眼睛控制不住的眨了好几下。他强咽下一口口水,背在身后的手不由得紧握成拳。

    如此狠话,却被他轻描淡写的说出来,仿佛更加有威慑力。

    他对君悦,至少有一点点的了解。

    然而对这个人,他是陌生的。

    他突然怀疑,今日所为,是对的吗?

    “不过你放心。”便是在他犹疑时,连琋却又道,“我不会伤害太安城内的任何一个人。”

    贺啸声不解,“虽然你刚才说得轻描淡写,但我依然能感觉到你的恨意。现在又说不会伤害一个人,为什么?”

    “因为君悦不会允许。”

    “姜离王?他如今可远在天边。”

    连琋后退了去,“天下的百姓,不会允许一个嗜杀成性的人做他们的皇帝。所以她不会允许,而我听她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话我已经说到这了。这城门开与不开,你自己决定。”

    他后退了好几步,这才转身,径直走向自己的军队,而后一跃上马,遥遥望着他,等着他的决定。

    贺啸声原地驻足了好一会,这好一会里他其实什么也没想,脑子里空空的,因为无从想起。就像一个人想太多问题的时候,脑子里反而是空的。

    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侧身,几乎是木然的让出了路来。

    连琋淡淡一笑,“进城。”

一五一章 逃亡

    蜀扬武元年,吴国集三十万兵力,以权懿为帅,大局进攻蜀国。蜀国不敌,接连败退。同年十月,姜离举兵而反,自南长驱直入蜀国腹地。

    扬武二年十月底,吴军与姜离军兵逼太安。扬武帝携家眷,在十万蜀军的保护下自密道而逃,不知所踪。自此,蜀亡。

    同月,姜离王举旗,召集蜀军五十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吴所占蜀之城池,声势浩荡,一时追随者不计其数。

    进入十一月时,天下了一场小雪。

    古笙一身戎装走进内殿的时候,连琋正在处理政务。

    空荡的大殿没有点火盆,显得尤为寒冷冰凉。

    “容大人,你找我。”

    连琋提笔蘸了蘸朱砂,在写着黑字的白纸上批注了一行小字。闻言头也不抬,道:“太安的事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你和贺啸声一起,带着大军前去和君悦会合。”

    古笙眉头一皱,“王爷...不去?”

    “我手头上还有些事要处理,可能会耽搁一两日。君悦等不及,所以你们带着大军先走。之后我骑快马,会赶上你们的。”

    古笙不疑有他,“大军的确是必须尽快出发,刻不容缓。”

    如今已经是十一月,如果不尽快赶去会合。万一路上遇到大雪封路,消息不通,会很麻烦。

    “还有,”连琋继续道,“公孙展来信,说新一批的粮草已经在来的路上。你们经过的时候要留意一下,莫让吴军抢了去。”

    “是。”

    “去吧!”

    古笙转身退了出去,与贺啸声商量着,整合军队,于次日离开太安,往东而去。

    殿内,连琋批完了最后一份公文,端起手边的茶啜了口。茶早已冷却,他却也不嫌弃。随军时日久了,以前养成的那些贵公子习惯早已改得七七八八。这双弹琴拿书的贵公子的手,也早已布满厚茧,粗糙疮痍。

    他走到廊下,望着外面清冷的日光。

    昨夜下了一场小雪,不过在今晨太阳出来之后就化了。雪化的时候,反而比下雪时更冷。

    “这个时候的恒阳,应该早已白雪皑皑了吧!”

    也是许多年没有回去了,也不知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

    前面非白持剑走了过来,到他面前时躬身礼道:“少主,都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吧!”连琋道,“大军走后,我们就走。”

    “是。”

    ---

    西蜀的西北一带,多是荒漠。一眼望去,全是沙土,不见高山。人若走进其中,很容易失去方向。

    而在这一带,有一座城,名叫边城。

    这是西蜀西北边境的最后一座城,过了这座城,就不再是西蜀的地界了。

    而此时在边城以西的三十里处,有一只军队正在赶路。他们行进得很慢,前有大军执仗开道,中间是三辆华丽的马车,马车之后,是持刀的军队护卫,以及拉运的货车。远远看去,就像皇帝出行。

    事实上,也的确是皇帝出行。

    只是“出行”这词用得不怎么恰当,准确的说是逃亡。

    他们已经逃亡了大半个月了。

    “停车。”

    三辆华丽的马车中,传来一声低低的声音。

    走在车外的姜冒听不清楚,于是掀起车窗帘的一角,问向里面的皇帝:“陛下,您说什么?”

    “朕说停车。”启囸冷了脸,没好气地加重了音量再说一遍。

    姜冒这才赶紧的甩着手里的拂尘大声喊道:“停车,停车。”

    骑马走在前面的伏昼听到声音,立即抬手示意,高喝:“停。”

    扬长队伍于是停了下来。

    最后一辆马车里的尤尚书和苗尚书同时的探出头来,问向外面的一个士兵:“怎么了?”

    “不清楚,陛下让停车。”那士兵回道。

    两人忙走下车来,到第一辆马车前,启囸正在姜冒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下马车。

    蜀太后和蜀皇后也下来了。

    “皇帝,你又怎么了?”蜀太后皱眉道。

    启囸脸色惨白,嘴唇干裂,两眼凹陷,气若游丝道:“母后,儿臣实在是晕得厉害。”

    尤尚书忙让姜冒去把太医拉过来,太医把过脉后,叹了口气道:“陛下其实并无大碍,只是日夜赶路,过于疲惫。再加上水土不服,心力交瘁,这才虚脱无力。”

    蜀太后急了:“那你还不赶快医治?”

    太医有些为难道:“医治不难,但是我们所带出来的药都已经用完了。所以必须想办法搞到药才行。”

    苗尚书大惊,“两车子的药都用完了?”

    太医道:“前几日天冷,很多士兵都得了风寒,所以...”

    “那是皇帝的药,谁准许你们随便乱用了。”蜀皇后厉声责备道,“就是本宫要死了,也用不得那药。”

    太医被责备得无话辩驳,边上不少士兵默默垂首,气氛一时僵硬。

    “好了。”还是蜀太后先打破这沉静,道:“不就是药的问题吗?既然没有了,那就派人去买就是。”

    她嗔怪的看了蜀皇后一眼。皇后刚才那话,实在太过寒心了,眼下绝不是动摇军心的时候。

    她看向伏昼,吩咐道:“你派两队人乔装去购皇帝所需的药,另外再拉两车的药材回来,以备路上不时之需。”

    “臣遵旨。”伏昼领命。“这最近的一座城,便是我们经过的边城。快马加鞭,半天便可来回。”

    “好。不过皇帝的病不得耽搁,派两个人快马加鞭先行将皇帝的药带回来,余下的可以缓一刻。”

    “臣明白。”伏昼叫来两个手下,让他们分别带两队人乔装返回边城购药。

    伏昼吩咐完,又转头对蜀太后道:“太后娘娘,此处空旷,风沙太大,不宜久留。再往前走十里就是回望谷,那里地势正好能够挡住风沙,不如继续前行?”

    蜀皇后不赞同,“那怎么行。陛下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了。”

    “可如果我们继续留在这,且先不说追兵随时会追来。荒漠里气候多变,一旦风沙起,我们会被埋了的。”

    “算了。”虚弱无力看着就要死了的启囸摆摆手,道:“朕忍一忍,就到你说的那个什么谷再休息吧!”

    “如此也好。”蜀太后道,“那就继续前行吧!皇帝,哀家同你一车。”

    众人都心知他们母子可能有话要说,便也知趣的不再凑上去,各归各位,大队人马重新前行。

    马车内,皇帝靠着车壁,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一摇一晃,神色惨然,很是难受。

    蜀太后看着自己的儿子,长了三道皱纹的眼角忍不住的掉下泪来。才半个多月过去,儿子却已经变了副模样。两鬓边一夜长出了白发,精神不济,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一身皇袍松松垮垮的套在身上,显得他更加的消瘦无形。

    “母后,不用哭。”

    启囸微微睁开眼睛来,看向拭泪的母亲,劝慰道:“等到了回回国,我们就能重整旗鼓杀回来,夺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蜀太后吸了下鼻子,并没有因为儿子的劝慰而安心多少。“皇帝,回回国不过是西域一个小国,全国人口都没有十万,你真的觉得他能帮我们杀回来吗?”

    “母后,你怎么忘了,我们自己可还有十万军队呢!”

    “可是那时候,蜀国要不是君悦的,就是吴国的。无论是他们中的谁,兵力都不止十万,我们打得过吗?”

    启囸哼了声,病态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抹狠戾。“母后可别忘了,朕才是正统的皇帝。只要朕一出现,那些旧日的蜀军必定纷纷追随,到时候还怕没有军队吗?别说君悦,就连权懿,朕也照样灭了他们。”

    顿了一会,他又咬牙切齿的补了一句:“还有杨一修,朕要千刀万剐了他。”

    蜀太后叹了口气,“杨一修,真没想到到最后他竟然背叛了我们。”

    人心真是难测,谁又能想到忠心耿耿了十几年的奴才,竟然一朝就咬向了自己的主子。

一五二章 回望

    回望谷,其实是由几面戈壁围成的一处谷地,谷地虽不深,但可避风沙。

    过了此处,便真真的是出了东泽大陆的地界,入了域外之国。

    相传,百年前有一位和亲公主经过此处,离开时遥遥回望了一眼自己的故土。那一眼,风华绝代,依依不舍。故而此处,名唤回望谷。

    此时已将近黄昏,谷内燃起了篝火,简单的饭菜香气弥漫,填充着每一个饥肠辘辘的士兵的肚子。

    天气很冷,吃饱之后的士兵们围着篝火取暖,抬头遥望着上空零散的几颗星星,让原本就孤寂的夜更添了几分哀愁。

    此一去,远离故土,远离家人,归期遥遥无望,也不知可还有回来的可能?

    十几万人的营地,却没有一人出声。冷风瑟瑟之下,让人有想哭的冲动。

    伏昼绕着山谷走来走去,紧皱的眉头一刻也没有松过。

    尤尚书不解,问道:“你在找什么?”

    伏昼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有种...说不好的感觉。”

    尤尚书看了看四周,并没发现什么异样,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不是太紧张了。”

    “也许吧!”伏昼无奈的摇摇头,也许真是自己神经过敏了。“尤尚书,我去前方看看。”

    尤尚书也不拦他,“好,你去吧!”

    伏昼微微颔首,正准备离开,忽然一阵渺渺的琴音自上空飘来。琴声哀婉凄凉,浓愁断肠,就像有亲人死去一般,哀痛万分。

    “哪里来的琴声?”

    伏昼警惕的握紧了手中的佩剑,看向四周。

    天虽未完全黑,却也无法看清十步之外的东西。

    “不...不会是鬼吧!”一个小士兵哆哆嗦嗦道。

    听说这回望谷也是战争的常发地,西域小国也曾试图进犯东泽大陆,和东泽的军队几次交战,死伤无数,埋骨无边。

    “闭嘴。”伏昼猛拍了他一巴掌,“再敢妖言惑众,我杀了你。”

    车上的几个主子也都听到动静,纷纷下了车来,茫然的问向伏昼。“出什么事了?”

    伏昼如实道:“不知道是哪里传来的琴声,很是诡异。”

    几人仔细听去,这琴声凄凉哀婉,真是再适合他们当下的处境不过。

    “看,那里。”有个眼尖的小士兵突然指着戈壁顶上的一个人影,惊道,“有人。”

    众人顺着他指的抬头看去,便见暮光之下,火影映照出了一个人的身影。他端坐着,面前平放一架琴,琴音便是从他手下流出来的。

    “你是什么人?”伏昼上前,冲他喊道。

    那人却是没有回答,继续安静地抚琴。琴声依旧哀婉凄凉。

    苗尚书疑惑道:“难道是来接应我们的回回国人?”

    “应该不是。”尤尚书望着他道,“这是中原的曲子,他应该是中原人。但他竟然弹一首这样的曲子,想必此人是敌非友。”

    伏昼闻言,立马喝道:“弓箭手准备。”

    便有两队弓箭手冲到他面前,拉弓搭箭,箭头直对戈壁之顶的那人。

    那人却是不慌不忙,不畏不躲,幽幽然的弹完了一整首曲子,而后才慢慢的站了起来。

    随着他的站起,他两边也同时亮起了火光。数名手持火把的人同时出现,照出了那抚琴之人的容貌。

    伏昼尤尚书等人,皆是大惊失色,倒吸了口凉气。

    “是他。”伏昼哑声道。

    他很隽美,站在那里,仿佛是开在雪巅之上的一朵天山雪莲,孤高冷傲,雅洁尊贵,睥睨一切。

    “他是谁?”蜀太后不认识。

    尤尚书回答道:“齐国皇室,永宁王,连琋。”

    随着尤尚书的声音落地,其它不认识的人也都认识了。士兵们面面相觑,握着兵器的手都隐隐发抖。

    连琋,恒阳,那一年...

    这里的人,八成以上都参与了当年的那场屠杀。所以,他是来报仇的吗?

    “你们要去哪啊?”连琋淡淡的声音传来,就像一个不认识的路人,随便问上一句。

    可是谷底的人没一个敢随便回答,尤尚书大声道:“永宁王,你来这里做什么?”

    连琋负手,俯视着脚下渺小的人,道:“送你们。”

    送你们,可以有很多理解,送你们离开,送你们礼物,也可以送你们去死。

    而显然,他与他们之间的关系,只可能是送他们去死。

    “凭你也配。”一个听着虚弱却又十分大的声音传来,就像一个虚弱的病人使尽全身力气大声说话一样。声音虽大,却是底气不足。

    众人回头看去,纷纷让开路来。“陛下。”

    启囸在姜冒的搀扶下走了过来,抬头望向那个绝世的男人,冷喝道:“你一个亡国奴,靠着伺候男人的伎俩活到现在,也配说送我们。”

    “你快死了。”连琋依旧淡淡的,并没有因为他的侮辱而恼怒。

    这话可激怒了启囸,他甩开姜冒的搀扶,指着他喝道:“放肆,你敢诅咒朕。来人,放箭。”

    连琋淡淡一笑,微微低头,抬起左臂,右手手背轻轻毯了一下宽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将刚才那句还未说完的话补全:“送他们上路吧!”

    “是。”非白微微颔首,走上前去,一把扔下了手中的火把。

    “哈?”谷底的蜀军吓了一跳,看着那落下的火把,纷纷避开后退,手中箭也忘了放了。

    那火把,就像一个引信一般,随着它落下,更多的火把也从四面八方投了过来。

    蜀军一阵慌乱,为避开那火四处逃窜。他们本就是逃亡的军队,军心涣散士气低落,个个都想着逃命,哪里还记得反抗。

    “陛下。”伏昼忙护住启囸,快速道,“太后,看来永宁王带的人并不多。此处是山谷,不利于我们作战,臣建议立即后退,到宽阔的地方去。”

    蜀太后一个女人,哪懂得这些,自然是以他为主心骨,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好好,那快走。”

    几个主子立即上了马车,伏昼朝周围喝道:“后退,都后退,不要慌乱。”

    他这一喊,士兵们这才找到了方向,纷纷后退。路上绊倒了不少的篝火桌椅,物资也来不及拉走了。

    “啊!”一片惨叫声自前方而来,伏昼跳上马车车顶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只见后方入口之处坍塌下去一个两丈宽的大坑,大坑拦住了入口,一寸跨过去的地方都没有。

    而此时那两丈宽的大坑之中,大火漫天冲起,堵住了谷口,连一点缝隙也没有。火光像座高山一样窜起,将准备暗下来的天再次照亮。

    浓厚的桐油焦味弥漫着整个回望谷,加上厚重的浓烟,令人呼吸不畅。

    突然来的亮光和浓烟吓了车上的皇帝官员一跳,苗尚书探出头来,急问:“前面怎么了?”

    伏昼回道:“连琋放火,把前面的路堵住了。”

    正此时,回望谷的另一边出口也同样亮起了窜天的火光,与入口的大火遥遥相应。不用看,也知道那边的情形与这边一样。

    灼热的火焰蔓延而来,越来越多的浓烟盘旋,谷内之人呼吸更难受了。

    “陛下,陛下...”

    马车里传来蜀太后急切的声音,众人打开车门看进去,启囸正因为呼吸不畅而不断咳嗽。咳声沙哑,像一个喉咙里堵了东西却咳不出来的人。

    尤尚书慌道:“怎么办啊,你快想办法啊!”

    伏昼也是六神无主,“左右都是戈壁,爬也爬不上去。两边出口又有大火围堵,越不过去。”

    “能不能冲过去?”苗尚书问道。

    伏昼摇头,“连琋只怕已经准备很久,那大坑起码两丈宽,而且里面都是桐油,越不过去。”

    蜀皇后害怕道:“那难道我们就在这等死吗?我...我还不想死。”

    一众人大眼瞪小眼干着急,无论是叱咤风云的皇帝还是官员,还是手段毒辣的后宫女眷,亦或是上阵杀敌的军人,此时皆是六神无主,脸上尽是对死的恐惧。

    “伏爱卿。”启囸拿着帕子捂嘴,断断续续续续弱弱道,“若你能解决了此次危机,救得朕的性命,朕封你为万户侯,赐免死金牌,配享太庙。”

    伏昼有些苦笑,如今这局面,他也想不到办法啊!

    可既然皇帝对他寄予厚望,他还是不能辜负,遂单膝跪下,领旨谢恩。“臣当不辱使命。”

    他站起身,凛凛目光看向戈壁之顶的那个风华绝代男人,冲天的火光将他完全照了清楚,就连他翻动的衣袍都能看得见。

    那个男人,只是安静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没有因为看着他们走投无路而幸灾乐祸,也没有大仇得报的爽快满足,没有兴奋,没有痛苦。

    他就只是安静的看着,仿佛是在发呆。

    伏昼收回视线,再次看向前方的大火,突然的灵光一闪。五行中,水克火,然而既然此处缺水,土也行啊!

    他冲向前方,喝令道:“全军听令,用沙土掩埋住大火。”

    十万将士得令,纷纷弃了手里的武器刨土,用食器装,用衣裳兜,总之能装土的东西都不放过。

    “天真。”非素冷冷的说了一句。

    士兵们土倒是刨到了,可是那火实在太大,根本靠不近坑边,更别说将手里的土填进去。

    连琋转身,背对着大火道:“我们的时间很紧,速战速决吧!”

    非白应了声“是”,而后取过一旁的弓箭,朝着天空放了一箭。立时,烟花绽放,成了这场大火最美的点缀。

    片刻之后,便见整个回望谷就像地裂了一般,整条道都塌了下去,连同地上的人、车、马一同掉了下去。紧接着,山谷两边的大火极速的向中间蔓延,最后碰撞到了一起。从上往下看去,俨然一条火龙。

    哀嚎遍野,挫骨扬灰。整个回望谷,犹如火山喷发,人间炼狱。

    连琋微微抬起头,望着渐渐升起的月亮。沙漠里的月亮,似乎比其它的地方看起来更加的清冷凄凉。

    桃花琉璃目之下,一颗晶莹的泪珠悄然滑落。

    他没有去理会,任由那颗泪珠被风吹走,脚步毅然决然的往戈壁下走去。

一五三章 于归

    蜀扬武二年十一月,君悦帅五十万大军一路厮杀,一连夺下原先被吴国占据的数座蜀国城池,一时军威大振。后于北麓山拦截吴国四十万援军,迫使吴国援军退回于田城中,不敢再出。

    次月,吴国援军终于等来了他们的灵魂人物权懿,重越北麓山。君悦不敌,大军后撤三十里。

    数日后,连琋所领姜离军顺利与君悦会合。至此,双方兵力在几近持平的情况下,再次厮杀。十二月底,吴军大败,君悦再次越过北麓山。

    自北麓山之后,仅仅三月,姜离军勇猛无敌,且战且胜,一路逼退吴军,直至蜀国边境。

    至此,吴国花了将近两年时间拿下的蜀国,不到半年时间,又失去了所有。此次西取,功亏一篑。

    三月春暖,桃花映红。

    桃花树下,两个五六年纪的垂髫小孩正在好奇的看着大人怀里抱着的粉雕玉琢的小不点,两双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和兴奋。

    他们一直都是这山谷里最小的小孩,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们更小了。却原来可以有更小的啊!

    “佟奶奶,这个小弟弟好可爱。”

    其中一个穿着蓝衣的小孩道。还伸手捏了捏那小不点的脸,惹来小不点皱皱眉。

    佟奶奶笑呵呵的慈祥道:“他呀,叫镜泽,是奶奶的孙子,你们可以叫他...”

    她一时忘了叫什么,问向身边的红装男人:“叫他什么来着?”

    公孙展微微一笑,“糯米团。”

    “哦对,叫糯米团。”佟太妃脸上的笑容是怎么也止不住,不过话里却是有点责备的意思。“好好的孩子叫什么糯米团,听着就像条小狗的名字。”

    公孙展嘴角抽了抽,“这是王爷亲自取的。”

    “就知道不能指望她。”佟太妃埋怨道,“这丫头,孩子都这么大了,我才知道她早已经=成了亲,也第一次见我的孙子。”

    那女婿,更是见都没见过。

    公孙展想了想,只能找到这样一个借口。“王爷这两年一直很忙。”

    “是,很忙,忙着打仗呢!打到哪了?”

    “蜀国之境,已是她手中之物。”

    佟太妃逗着糯米团的动作一顿,身后送来糕点茶水的连飞凤也顿了下脚步。

    “算是快的了。”佟太妃喃喃道。

    公孙展点头,的确是快。吴国拿下蜀国尚且花了将近两年的时间。而她把吴军赶出蜀国,不过半年而已。

    她的蜂巢,怕是再也藏不住了。

    “太妃娘娘,公孙公子。”连飞凤将茶点放在石桌上,笑道,“请用茶点。”

    公孙展微微颔首,“多谢。”

    他偷偷看向妹妹的双手,感叹着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当年那个出门是仆从簇拥,连御膳房的门朝哪开都不知的飞凤公主,如今穿着粗布棉衣,娴熟的做着端茶倒水的活。

    每个人都在改变,每个人都是这天下纷争的受害者。

    连飞凤坐在另一张石凳上,向两个垂髫孩子招了招手:“乔儿,小璋,过来。”

    乔儿,小璋,是君悦给他们起的名字。他们抛弃那个尊贵的连姓和高姓,舍弃了高连孝和连璋雪这样优雅的名字,变成了普普通通的乔儿小璋。

    两个小孩齐齐跑进了她怀里,奶声奶气地喊着:“母亲。”

    “你阿虎哥哥呢?”连飞凤问。

    连璋雪道:“阿虎哥哥一早跟勤叔叔入山打猎去了,他说要猎一只兔子回来给我。”

    “你喜欢兔子?”公孙展笑问。

    连璋雪转头看向他,转着乌溜溜的大眼睛道:“是啊,兔子白白的,眼睛是红色的,很可爱。”

    “那下次我来,给你带两只兔子来好不好?”

    “好啊好啊!”小孩子猛点头。“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佟太妃慈祥的看向他,“公孙大人忙得很,哪能为了给你送两只兔子就特地跑来一趟。”

    “不妨事的。”公孙展看向他,道:“你让我抱一下,我过几天就给你送来。”

    连璋雪两眼放光,“真的吗?”

    公孙展点头,“真的。”

    连璋雪立马舍弃连飞凤软香的怀抱,奔入到公孙展的怀中。公孙展一把将他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

    “这个臭小子。”连飞凤哭笑不得,“有了好东西连娘都不要了。”

    在这山谷里,连飞凤就是他们两个的娘。

    公孙展内心酸楚,这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儿子,却父子不得相认。自他出生,他也没抱过他几次,甚至连见面都很少。他亏欠了他太多。

    可到底,人活着,就好。

    也许在与世隔绝的这个山谷里无忧无虑的长大,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对了公孙大人,这孩子是房绮文的吗?”连飞凤问道。

    公孙展看了佟太妃一眼,道:“不是。是另一个女子,生小王爷的时候,因为难产已经去世了。”

    连飞凤哦了声,“那倒也是可怜。”

    佟太妃抖了抖眉尖,这女儿竟然给自己的孙子编了这么个凄凉的身份。这明明是她自己生的好不好?

    公孙展再道:“如今吴军已经被迫撤出蜀国,王爷想必也快要回来了。等她回来,我会让她来看太妃的。”

    佟太妃叹了口气,缓缓道:“来不来都不要紧,人只要好好的,我就安心。只是苦了我这孙子,爹娘都不在身边。”

    “太妃放心,宫里有王妃和郡主,还有众多宫人,必能照顾好小王爷。”

    “可有些东西,是旁人无法替代的啊!”

    公孙展便也不再说什么。的确,父母的陪伴,是再多的人也无法替代的情感。

    就如这个山谷里的几个孩子,都是没了父亲。这个角色,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替代。

    桃花树下一时安静,几人都不再说话。

    两个小孩子感受到了大人之间沉默的气氛,也聪明的没有说话。

    “奶奶。”怀里的糯米团仰头看着她,忽而兴奋道,“花,花飞...”

    众人抬头看去,不知山谷里何时吹来的一阵暖风,桃花纷乱飞扬,散落于远处的湖面净水,散乱于青草地面,散乱于几人的鬓发肩头,散乱于桌上幽香茶水之中。

    佟太妃朗声笑了起来,“对,是花飞,桃花飞。”

    糯米团也跟着念起来,“桃花飞,桃花飞。”

    他站在佟太妃的膝上,伸手想去抓那散乱的桃花,却是怎么的都没抓住。

    连璋雪兴奋的显摆,“我会背诗,背桃花的诗。”

    “哦,那背一首来听听。”公孙展低头看着他道。

    连璋雪便悠悠的背来:“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众人连声拍手叫好。

    那边高连孝不甘示弱,“我也会背桃花的诗。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众人一听,笑开了怀。

    连飞凤捏着儿子的脸,笑问:“小小年纪,就知道之子于归。你想把谁带回来,宜其家室啊!”

    高连孝哪里知道这诗是什么意思,只是母亲平日里教他们,他们也只会背而已。当下被问到,他想了想,手一伸,指向佟太妃怀里的小不点,大声道:“他。”

    众人一愣,再次哈哈大笑。

    糯米团仿佛是听懂了他们的话似的,一眼瞪向指名要他的人,吓得高连孝赶紧往他母亲怀里缩头。

    桃花树下,春风满面,言笑晏晏。

一五四章 老相好

    西蜀与东吴的交界之地,两军面面相对。风沙席卷,旌旗飘摇。声威赫赫,谨严肃容。

    两军之间,是一张丈长的长桌,长桌以一面红色的布覆盖。在和暖的春光之下,反射着明媚的光芒。

    权懿和君悦各坐一边,身后是各自带来的将士,百步之后是千名士兵。

    鹰击长空,飞燕报春,万类嗷嗷竟自由。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这样的场景,可真有点熟悉。”权懿率先开口道。

    君悦将手肘横放桌面,手指有意无意的敲着,笑道:“几个月以前,天丽城,余阳坡,也是如此。”

    那时候,是明确竞争的规则。

    “可是现在,”权懿无奈道,“是战后的协议。”

    君悦微微摇头,“你说错了。”

    “哦,错了?”

    “是战败后的协议。你少了一个‘败’字,意思可就完全不一样。”

    权懿眼神一凛,嘲讽道:“你很得意?”

    君悦歪头,竟有些孩子气道:“我不能得意吗?”

    这话噎了权懿一口。的确,她的确有得意的资本。

    权懿咬着牙道:“我知道你在我军中安插了细作,要不是他们,你不可能每次都知道我们的部署。你真的很阴险,这一点从我初次见到你就已确定。”

    君悦翻了个白眼,“别说得好像你很正直似的,你不也在我军中安插了细作?大家同是玩阴的,你玩不过我,恼羞成怒,就反过来指责我小人,不觉得这种行为本就是小人所为?”

    “是,我是小人,你不也是小人吗?我是侵略者,而你是造反者。”

    君悦挑眉,“豺狼配虎豹,听上去就是一对完美的老相好。”

    权懿麦色健康的一张脸瞬间变成了黝黑的锅底。谁他妈跟你是老相好。

    背后传来低低的压抑的笑声。君悦回头看去,看着一群忍不住抖着肩膀的众人,摊摊手道:“我说错了吗?”

    邬骐达大嗓门道:“没错,的确是一对老相好。”

    为什么很严肃的问题,从这位爷嘴里说出来,总是这么搞笑?

    君悦正回头来,正色道:“是,我是造反了,这一点我没否认。我就是有野心,我就是要争这天下。蜀国在啟囸的手上,亡了。而在我手上,你们滚蛋了。是个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跟谁走。

    你说我造反,那么你们吴国呢?不也是造了前朝李家的反。李家的国,不也是从别人手里夺过来的。要再这么计较,都要追溯到原始社会了。无非是立场不同,与自己敌对的人都是小人罢了。”

    权懿冷笑,“好一张伶牙俐齿,你的嘴就跟你的心一样,七窍玲珑。”

    “多谢夸奖。”君悦对于他的夸赞却之不恭。“不过...”

    她话锋一转,冷声道:“咱们就别在这互相言语伤害了,还是快点进入今天的主题。我都快两年没见着我儿子了,我着急回家。”

    “你儿子?”权懿忽而记起,“对,你还有个儿子。能否告知他叫什么?”

    “君临。”君悦道。

    身后站着的邬骐达古笙等人均是一惊,君临,亏她敢说出来。

    权懿也是一惊,“好霸气的名字。”

    君悦挑眉,“那是,我这人你也知道,喜欢张扬。”

    权懿嘴角冷笑,“那我要先恭喜你,君临天下的那一日。”

    “先谢过你的祝贺,不过我能预见,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只怕你是看不到的。”

    若真有那一天,那吴国必定会亡。要亡吴,先亡权。这是没法改变的路线。就跟要灭蜀,先灭麟一样。

    “废话不多说了。”君悦看着他,道:“开始吧!”

    刀光剑影里,是战场。谈判桌上,也一样是战场。

    丈长的谈判桌两端,是两国的代表,另一侧还有一尊方桌,坐着执笔的官员。大印摆于桌上,只待最后的定论。

    权懿先道:“开始之前,我首先确认一点,你代表的是蜀国,还是姜离?”

    君悦交叠着两腿,两手交握放于膝上,沉声道:“天下已经没有蜀国了,只有姜离。”

    “我知道了。”权懿也学着她的姿势,进入了正题。

    “自前年起,我们两国便一直处于战争之中,军士疲惫,百姓流离,所以我建议,你我双方休战三年,休养生息。”

    君悦郑重点头,“姜离同意。”又道,“战争不应该影响百姓生活,所以我建议,保留原先民间的商业往来,互市互利。”

    “这点我不太赞同。你西蜀地势复杂,土地贫瘠。商业互通对你有利,对我们可没利。除非姜离每年能交给吴国五百万两的白银,当作通市的过路费。”

    “那吴国的这个过路费,还真是漫天要价。向来只有我讹别人的钱,还从未遇到过讹我钱的人。贵国财大气粗,人才济济,你们觉得这钱,你们能讹到吗?”

    ......

    这一场谈判,从早上一直持续到了下午。

    分别之后,君悦并不急于赶路,而是仰躺在马鞍之上,仰头望着天,晃荡着一条腿,慢悠悠的前进。

    前面替她牵着马的房氐回头看了她一眼,都懒得说她了,太没有一军主将、一国之主的样子了。

    邬骐达走在她马侧,道:“王爷为何不答应他那五百万两的请求?”

    君悦白了他一眼,“你个大老粗,只知道拿刀砍人,你以为五百万两是那么好凑的?当年姜离作为齐国的属国,每年要交几百万两的贡银,搞得民不聊生,饿殍遍野。”

    “可当时姜离国小,又弱,自然觉得这几百万两是个大数目。但现在是整个蜀国...哦不对...现在是姜离国了。整个姜离国,五百万两还是拿得出的。”

    另一侧的武翦也道:“王爷可能有所不知,姜离地势复杂,山地过多,粮食产量远远不如吴楚两国丰厚。

    一到战时,我们有一半的粮草都是从吴楚两国购入。如果吴国限制了在粮草交易上的数量,对我们是很不利的。”

    权懿不允许互市,互市就要交过路费,可君悦却不愿意。最后达成的协议是,互市可以,但两国在药材、粮食、铁器等一些与战时有关的东西上,通通杜绝。然而像其它茶叶、布料等等,还是可以。

    君悦重重叹了口气,“合着我扛着大旗,千辛万苦抢来的江山,就是个没油水的玩意。”

    武翦和邬骐达两人眼袋抽了抽,合着在这位爷的眼里,蜀国江山就是个没用的玩意?

    “不过啊,”君悦两手枕着后脑勺道,“办法总会想出来的。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问题,与之匹配的就是办法。回去我找司农司的人喝喝茶,看看能不能想个法子。”

    “王爷。”郭怀玉插话道,“您忘了吗,咱们可以建梯田啊!”

    君悦朝邬骐达炸了眨眼,“你看,办法不就来了吗?”

    邬骐达两眼茫然,“啥是梯田?”

    君悦看向郭怀玉,“你给他解释去。”

    于是郭怀玉便将梯田是啥给一五一十的道了出来。

    君悦仰望着暖白的上空,明媚的阳光照射,又暖又舒服。她轻轻闭上眼睛,身子随着身下的马儿慢慢晃荡着,昏昏欲睡。

    可到底也没有睡着。

    梯田虽是一个办法,但光靠梯田,也不能将姜离的粮食产量提高上去。因为梯田也不是随便一处山坡就可以改建的。

    可她也不能答应给那五百万两的过路费,这费用实在太高了。

    最重要的一点,要是真给了这笔银子,姜离在吴国面前就弱了气势。这名为过路费,其实跟贡银有什么区别。

    姜离与吴国已是比肩而立,凭什么给贡银?

    回到军营,已是黄昏。

    君悦和连琋用着晚饭,便说了这事。

    连琋想也没想,便道:“如果是我,我也不会给。他们想捏住我们的命脉,无非是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比我们占据优势。那咱们便断了他们的优势。”

    君悦喝了口汤,道:“你说得轻巧,吴国一年四季雨水丰富,土地肥沃,所以他们养得起四国最大的军队,岂是你说能断就断的。

    退一万步讲,就算断了他们的优势,他们还有楚国这个蓄电池。楚吴一直是盟国,东吴若有难,南楚必定出手相帮。

    那南楚在这方面更是厉害。南楚的军队是没有强大的战斗力,可他们一年四季只有冬夏,粮食种两季,更是不愁吃喝。”

    “你别愁。”连琋平静道,“《孙子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方是上策。你可听过买鹿制楚的典故?”

    君悦微微一怔,“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既然知道,我们有三年的时间可以准备,又何必愁呢?”

    “三年。”君悦喃喃道,“听起来很长,可其实一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你看我们这次出来,就是一年多,糯米团都两岁了。估计看到我们,别说亲近,还怕我们呢!”

    “有些事情,总是难以两全的。”

    “但是到最后,一定是圆满的。”君悦坚定道。

    连琋应和他,“对,一定是圆满的。”

    君悦将数十万大军重新整编,留吴刚、古笙、贺啸声及其部下镇守边关。其余的,于半月后,随军回朝,浩浩荡荡,绵延数十里。

一五五章 娘亲

    四月初时,君悦带着数十万姜离军,耀武扬威的回到了赋城。赋城百姓撒花庆祝,百官跪迎。

    姜离,终于不再是那个任人欺负的小地方了,而是跻身三国之列,可以扬眉吐气了。

    王宫门口,君悦翻身下马,望着眼前熟悉的一群人,会心一笑。“好久不见,我回来了。”

    赋城,我回来了。

    糯米团,妈妈回来了。

    众人看着她,男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明媚张扬,深邃的双眸仿佛有着旋窝一般,看久了就会陷进去。然而那张明媚的脸上,除却张扬,更有着果敢的杀伐,令人心生敬畏。

    “恭喜王爷凯旋。”公孙展率先道。

    随着他这一声起,其余人也都齐齐祝贺:“恭喜王爷凯旋。”

    君悦负手笑道:“的确是喜事,那礼司就安排一下,本王设个宴,犒赏全军将士。”

    礼司司正夏春秋领命,“臣遵令。”

    王昭礼躬身问道:“那王爷现在可是要去承运殿议事?”

    “议什么事,我才刚回来,当然是要先睡个三天三夜好好休息一番啊!”君悦摆摆手道,“你们该干嘛干嘛去,有事三天后再说。”

    “这...”众臣面面相觑。才刚生起的一点敬畏心立马烟消云散。

    还是这个配方,还是这个性格,一点都没变。

    公孙展却是点头道:“好。”

    他知道,她不是想睡,她是急于去看儿子了。

    母爱天性。

    兰若先怔怔的看着她进宫的背影,有些怅然。这一见面,两人连句话都没说呢!她甚至都没有认真的看过他一眼。

    果然是距离远了,感情就淡了。要是再过个一年半载,指不定她都把他忘了。

    君悦一身白色铠甲,走进后院的时候,她看了身边的连琋一眼,道:“我们这穿着会不会把糯米团给吓着?”

    “你想多了。,不是会不会,是肯定会。瞧你一身戾气的,别说孩子,大人都怕。”连琋淡淡道。

    君悦斜了他一眼,“你这是安慰我啊,还是泼我冷水啊?”

    “不是很显而易见吗?”

    君悦懒得理他,顾自道:“我感觉我现在就跟新媳妇第一天见公婆一样,很紧张。你说万一我想抱他,他不给我抱怎么办?要是我饱了他哭了怎么办?”

    连琋瞥了她一眼,“你第一次见公婆有紧张吗?”

    她的公婆,自然是嘉元帝和岑皇后。君悦想想,有点尴尬道:“我内心坚强,没有。”

    “那不就得了。”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走着,很快就到了广元殿。

    广元殿门口,南宫素寰和房绮文并排站着,身后是一众服侍的宫人,南宫素寰怀里还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

    虽已是四月天,但小孩子还是穿着一层厚厚的春衫,脚上套了一双可爱的虎头鞋。脖子上挂着的玉锁在暖阳的照射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糯米团。”君悦眼眶一热,差点忍不住的就要落下泪来。

    她缓缓走过去,到他面前,母子两人大眼瞪着小眼。君悦本想像以前一样捏一把他圆嘟嘟的小脸的,然而手刚伸到半空,却又怕吓着他,只好作罢。

    “君悦。”南宫素寰笑着向她打招呼,又转头引导着糯米团道,“镜泽,叫...”

    南宫素寰忽而住口,宫人面前,她若直接教孩子叫这个“男人”做娘,好像有点吓人啊!

    房绮文看了君悦后面的连琋一眼,又转向君悦,道:“不如你抱抱他吧!”

    君悦有点害怕,“他肯吗?”

    “他不认生的,谁抱都不会哭。”

    君悦于是试着从南宫素寰怀里接过儿子,糯米团果然没有哭,只是一双像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她。

    “我离开的时候,你还不会爬呢!我一回来,你都这么大了。”君悦颠了他两下,笑道。“有没有调皮,不会像你爹一样半天都打不出一个闷屁来吧!”

    在场众人齐齐传来低低的压抑的笑声,连琋剜了他媳妇后脑勺一眼。

    “娘亲。”忽而一声软软嚅嚅的声音传来,惊住了在场所有人。

    君悦也是怔住了,定定的注视着儿子的小脸,不确定地问:“你刚才叫我什么?”

    “娘亲。”糯米团再叫了一声,声音中掩藏不住的兴奋。

    君悦眼眶内的泪水,便再也控制不住的落了下来。

    或者每个做父母,在听到孩子第一次叫娘的时候,大多都是兴奋的。然而君悦,却只想哭,好想大哭一场。

    殿门口,众人看到她哭,也忍不住的想哭。或是低下头,或是别开视线。

    她紧紧抱着自己的儿子,仿佛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声音有些哽咽道:“再叫一遍?”

    糯米团便像个小复读机似的,又重复叫了几遍,越叫越兴奋:“娘亲娘亲...”

    “好,儿子乖。”君悦粗鲁的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嘴巴凑上去就亲了一口,再亲一口,再亲一口,亲得小屁孩咯咯笑个不停。

    殿门口的悲伤一扫而空。

    连琋像看个仇人似的看着自己的媳妇,内心呵斥:你亲得太多了。

    君悦才不管他,乐开了花似的朗声道:“走,咱们进去,娘亲要吃饭,娘亲快饿死了。”

    她正准备走时,背后突然传来凉凉的声音:“那我呢?”

    君悦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号人物,抱着孩子转身看去,有些尴尬道:“对不起啊,一时忘了你了。”

    连琋却是不理会他,直直看向儿子。“你叫他娘亲,叫我什么?”

    殿门口众人一怔,尤其是不明所以的宫女太监。这小王爷跟你有什么关系?

    谁知糯米团还真的就歪头想了想,然后十分响亮清脆的喊了一声:“爹。”

    不明所以的宫女太监差点摔倒。

    倒是南宫素寰和房绮文,以及知情的梨子,香雪小尤子会心一笑。

    果然是血脉相连,当然也不枉她们这一年多来的教习。

    连琋难得的勾起嘴角,“嗯”了一声。然后对君悦道:“你抱够了没?”

    “哈?”君悦一愣,继而反应过来,立马转身走进门去。“还没呢!你排队着吧!”

    南宫素寰和房绮文掩嘴偷笑,这夫妻俩抢着抱娃了。

    房绮文正准备也跟着进去时,却被南宫素寰拦下了。

    “让他们一家三口好好团聚一下吧,咱们就先不去凑热闹了。”南宫素寰道。

    房绮文想想也是,“那咱们就先走吧!”

    两个女主人便带着各自的随从离开,余下的广元殿宫人,该干活的干活,该守门的守门。

    人一散开,门口守门的两个小太监便聊了起来。左边一个看着里面道:“这小王爷怎么回事,怎么叫王爷娘亲,叫那容公子做爹啊?”

    右边小太监也是茫然,“我也不知道。不过小孩子也根本不懂得什么爹娘,都是胡乱叫的。”

    “可王爷也不纠正。”左边道,“而且看着还挺高兴的。”

    “王爷大概只是高兴见到儿子,不是因为那称呼。”

    “反正我是觉得怪异。”

    “不光是你觉得,所有人都是这么觉得。可主子都没说什么,咱们管那么多做什么。”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3016/ 第一时间欣赏凰君最新章节! 作者:罗弘笙所写的《凰君》为转载作品,凰君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凰君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凰君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凰君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凰君介绍:
穿越来的君悦运气不太好,被当作人质困在别人屋檐下。
一天,追求她的人问她:“你想要这天下吗?我打来给你?”君悦嗤之以鼻:“不能吃不能喝的,还得担心别人来抢地盘,要来干嘛?”
她老爹问她:“孩子,你想要这天下吗,想要自己去打。”君悦赶紧摇头:“太累,而且容易死死翘翘。”
后来,再没有人问她要不要天下了,君悦仰天长啸:“老子要这天下。”凰君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凰君,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凰君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