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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浮槎客     聊斋之屠仙记txt下载     聊斋之屠仙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东海波平,北地风起

    马骥驱逐海九灵一事传开,无垠东海登时掀起轩然大波。

    所有人也是至此才知道,敖琳公主下嫁的马骥,竟是佛子金蝉儿的转世之身。

    一时都议论纷纷地猜测想来只进不出从不做赔本买卖的佛门,此次为何如此大度,放金蝉儿这等重要人物还俗成亲。

    但随着马骥携新婚妻子鸠占鹊巢搬迁至海九灵的水府,从此安安稳稳过起了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小日子,这一场风波终究还是渐渐平息。

    张乾和王婉则早已功成身退,在马骥与敖琳大婚之后便带了王孜和皇甫娇娜启程回转中土。

    在回程途中,王孜取了一小部分“玉髓雪龙参”给皇甫娇娜服用,助她恢复了结丹妖王的修为,其余的一大部分则献给伤势未愈的张乾和王婉。

    得此灵药相助,夫妇二人的伤势很快痊愈。

    张乾并未忘记与徐华一家的约定,因此特意绕个大弯子先去了南海卧眉山。

    因为“天行舰”这具分身的损伤已随着本尊的痊愈而恢复,可以毫无顾忌地全速飞行,所以倒也没有多耗许多时间。

    张乾在卧眉山接了早已望眼欲穿的徐华,又带上了徐华的夜叉妻子和三个儿女。至于徐华的两个妻舅,则终是故土难离而选择留下。

    众人乘坐“天行舰”转而向北行驶,不几日便抵达中土南部海岸。

    刚刚弃舟登岸,便在一处市镇听说了最近发生的一件大事——北方草原上的蒙兀人再度大举南下,攻陷北方多处关隘。

    隆兴帝问讯大为震怒,后得当朝国师圣僧无尘建言,拜兵部尚书傅天仇为兵马大元帅,征调四方精兵北上御敌。

    便在张乾等人重归中土的同时,远在北方的大周都城顺天,兵部尚书府邸内,刚刚临危受命的傅天仇正铁青地训斥面前站着的两个女儿。

    “清风、月池,你们都息了那份心思,给为父老老实实留在家中。军国大事,须由不得你们胡闹”

    此刻已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明艳无俦的傅清风和傅月池姊妹两个都做了男装武士打扮。

    面对父亲的训斥,傅月池是缩在姐姐背后不敢抬头,傅清风则是毫不畏惧地学着男儿姿态向上拱手道:“父亲之言,恕女儿不敢苟同。如今国难当头,有志之士正当挺身而出,岂可龟缩家中苟且偷安?”

    傅天仇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怒道:“纵要杀敌报国,那也是男儿本分。我煌煌大周,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女子上阵!”

    听到父亲贬低姐姐,傅月池仗着胆子从傅清风身后探出头来,小声辩解道:“爹爹此言差矣。姐姐的本事你也知道,世间男儿有几个能与她相比?凭什么不能……”

    一句话尚未说完,看到父亲向自己瞋目而视,立即一缩脖子躲回姐姐身后。

    傅清风却半步不让,坦然与父亲对视,目光中满是无可动摇的坚定。

    此刻在傅天仇左右两边还坐着他的两个老部下王生和庞勇。

    看到他们父女争执不下,王生忙站出来打圆场:“傅公息怒,清风也月池想要陪你出征,也是一片孝心。清风你也不要如此执拗,我知道你得了一郎真传,但在千军万马冲锋厮杀的战场上,个人的勇武并不足恃。你还是听傅公的话,留在家中好生看护月池罢!”

    傅清风不骄不躁,微笑道:“王大哥,战场上自然是不能依赖匹夫之勇,但你又怎知我不懂行军用兵之道?”

    王生讶然笑道:“难道清风你还通晓兵法?不若这样,我便用兵法考校你一回,如果你不能过关,就莫要再纠缠傅公了。”

    “如果姐姐能够过关,爹爹便要准许我们随军出征!”

    傅月池忙不迭地一跃而出,替姐姐敲定了此事。

    王生见状,心中立时有些不大安稳,转头向傅天仇望去,目光中隐有征询之意。

    傅天仇只知女儿随张乾修行,一身武功极为了得,却不知她何时学过兵书战策,猜两个女儿或许只是虚张声势,便向王生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当时王生便拿出了一些行军布阵、攻杀战守的问题来考校傅清风。

    他号为“智将”,心思自然转得极快,为了防止傅清风是临时抱佛脚死记硬背了几本兵书,所提的都是“如何安排每日行军里程”、“如何分配粮秣”、“如何安营扎寨”、“如何依地势设伏”等具体方略。这些学问在兵书上可没有明确记载,必须要真正在军营和战场历练过几年才能真正掌握。

    岂知傅清风当着傅天仇、王生和庞勇这三位沙场老手之面侃侃而谈,每一个问题都答得井井有条滴水不漏,有些答案甚至比他们设想得还要周全细致。

    一轮问题过后,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作声不得。

    他们自然不知道傅清风当初曾有缘进入白猿尊者的“万丈红尘图”,亲身体验了前朝着名的巾帼英雄花木兰的一段人生,有过十余年血战沙场、百死余生的真切经历。

    傅月池见状与有荣焉,趾高气扬地问道:“如何?现在谁还能说姐姐不能上战场?”

    傅天仇怔了半晌,终于还是长叹一声道:“既然执意要去,那便赶紧去准备一应衣甲器械罢!”

    “多谢爹爹!”

    两女大喜过望,拜谢之后欢快地跑出门去。

    庞勇仍有些担心:“傅公当真要让这两个丫头随军出征?从来兵凶战危,万一……”

    傅天仇摆手道:“老夫执掌兵部以来,已多次整饬北疆防务,按说即使蒙兀人此次是倾巢来袭,形势也不该如此窘迫。后来还是国师明察秋毫,看出蒙兀军中有左道之士随行。

    “因此陛下才降下旨意,此次‘悬鉴司’一体随军北上,专司应付那些邪祟。如今你是‘悬鉴司’所属,军中之事已不便插手,老夫正苦恼麾下少了一员先锋大将。

    “若清风没有这份能力,老夫是说什么也不会准她上战场冒险。但她不知从处学得这一身的将略兵机,国家又正是用人之际,老夫也只有举贤不避亲,准她到军中效力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轻骑追胡酋,大雪满弓刀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北地边陲,绝域穷荒。

    一支百余人的骑兵小队在漫天风雪中艰难行进。

    这些骑士都是一人双马,自己穿着保暖的棉衣皮裘、携带着横刀和弓箭骑乘了一匹,口粮、甲胄和戟槊枪矛等长兵器则由另一匹马驮载。

    为首的一名骑士忽地高举右手,后面的骑士整齐划一地一勒马缰停在原地。

    不多时,一匹战马从雪地的尽头疾驰而来,行到这支骑队前陡然停下,马上的骑士同样佩刀悬弓、身披裘衣。

    他拉下遮面的厚布巾,现出一张因疲惫而苍白如纸、却又透着由衷的欣喜与兴奋的年轻面孔,在马上向着为首的骑士拱手禀道:“将军,标下已寻到了他们,便在离此二十里外的一个山谷中。”

    为首的骑士也拉下面巾,现出一张虽历经北地风霜亦丝毫不减风姿、完美糅合了英气与明艳两种特质的俏脸,却正是随父从军的傅清风。

    到如今她来到北疆投身兵凶战危的沙场亦近五年。

    在这五年间,傅天仇凭着当年在西北平乱磨炼出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能,一点一点地将大周一方的颓势挽回进而转守为攻主客移位。

    在这期间,抵挡住蒙兀一方许多左道修士、邪祟妖魔侵袭的“悬鉴司”固然劳苦功高,在一旁帮傅天仇出谋划策、查漏补缺的王生亦居功至伟,然而最出彩的终究还是以女儿之身披坚执锐、冲锋陷阵,将蒙兀人杀得望风披靡、闻名丧胆,甚至杀出一个“血罗刹”名号的傅清风。

    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事绵延到今年,双方终于决出胜负。在“悬鉴司”付出极大代价彻底铲除了帮助蒙兀的超凡力量后,傅天仇也发动全线反攻,一战覆灭了已被漫长战争拖至崩溃边缘的蒙兀军主力。

    随后他挥师北上兵进草原,一路追亡逐北犁庭扫穴,竟是下定决心要借着这一次大胜将蒙兀人亡族灭种,彻底消除大周北方的威胁。

    傅清风作为傅天仇最可信赖的先锋大将,奉命追击逃亡无踪的蒙兀单于,并追缴蒙兀最高权力象征的玉印金刀。

    双方在广袤无尽的雪域草原上一追一逃纠缠月余,今日终于被傅清风派出的几批精锐斥候之一捕捉到对方的踪迹。

    傅清风早磨炼出大将之风,猝然临之反而愈发沉着冷静。

    她略作思忖后下令,让手下的战士们下马休息进食恢复体力,等到入夜后才借暮色掩护继续行进,以免被对方发现而继续逃窜。

    他们在附近找了一处勉强可以避风的凹地,下马后先取出干瘪的水袋,抓了几把雪塞了进去,而后塞进怀里贴身放置,用体温融雪成水。

    同时将冷如冰、硬如铁的面饼和肉干,掰成小块,撕成细条,一点点放在口中,用唾液润开软化之后再嚼碎吞咽。

    待到水袋中的雪化开,他们先取出精制的饲料,就着袋中雪水喂过战马,然后才浅尝辄止地啜饮几口。

    在整个过程中,傅清风始终在做与大家相同的事情,并没有因将领或女子的身份而有任何特殊和优待。

    在茫茫冰雪和凛冽寒风中,傅清风和这百余名从十数万大军中挑选出的精悍锐卒便如最有耐心的猎人,安安静静地等待着时间一点一滴消磨,直到暮色降临天地间转为一片黑暗。

    “上马!”

    傅清风一声令下,换好甲胄的骑士们纷纷上马。

    那名探路的斥候也不点火把照明,完全凭日间的记忆在前面引路,以傅清风为首的众人在后面一个接一个鱼贯而行,同样没有点亮火把,只凭双耳听到的马蹄声跟着前面之人。

    因为人衔枚、马勒口,连马蹄也裹了厚布,一行人马行走在松软雪地上,便如鬼魅幽灵般悄然无声。

    不知行了多久,前方引路的斥候倏地勒马,后面的傅清风等人听到前方马蹄声消失,也依次勒马停下。

    那斥候转头压低声音对傅清风道:“将军,对方在谷口设有哨卫,待标下先去解决他们。”

    傅清风道:“此次事关重大,还是我亲自动手。而且为防有漏网之鱼,我还需到另一边截断他们的退路。”

    那斥候并未反驳,因为傅清风已经用无数次赫赫战绩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傅清风从马上下来,高挑的身躯便如一阵清风般向着斥候指点的方向飘去。

    不多时,两声惟妙惟肖的夜枭啼鸣从前方传来,这些骑士知道自家将军已经得手,也不用人只会便自动在黑暗中结成冲锋阵势,催动战马向着前方疾驰而去。

    等这百余精骑冲到谷口时,谷内的蒙兀人终于警觉,一面呐喊着互相示警一面冲出帐篷寻找战马。

    但战场上失了一步先机往往便是生死两重天,大多数蒙兀人还未来得及骑上马背,那百余精骑已经是一轮箭雨覆盖、一轮枪矛攒刺、一轮横刀砍劈。

    在这三轮杀招之后,山谷中的蒙兀战士虽也都是精锐,也立时溃不成军,只能向着另一边的谷口亡命逃窜。

    等到损失不超过十人的周军骑兵衔尾追杀到另一边谷口时,却见傅清风双手各持一柄横刀站在谷口正中处,身周三尺之外遍布狼藉尸体。

    唯一倒在这三尺范围之内的一具尸体衣着华贵,手中还死死地捏着一柄狼头金刀。

    轻盈地挥刀,如清风拂面般割破最后两名蒙兀人的咽喉后,傅清风俯身在脚边那具尸体上摸索一阵,终于搜到一颗以狼头为纽的玉印。

    数日之后,傅清风携蒙兀可汗首级与玉印金刀返回周军大营向傅天仇交令。

    消息传开,整座军营一片欢腾。

    傅天仇见女儿立此不世奇功,在老怀大慰之余,急忙和王生商量着草拟了报捷文书,遣使者携带文书并蒙兀可汗首级、玉印金刀入京。

    岂知那使者才走不过三天,忽有人来向傅天仇禀报说有朝廷天使到来。

    傅天仇及下面的王生、傅清风等大小将佐都有些诧异,按说这边派出的使者应该尚未出北地疆域,怎地朝廷的使者倒先一步来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飞鸟尽,良弓藏

    “……尔傅天仇深荷天恩而不思回报,拥兵自重,居心叵测……今削除傅天仇一切官职,着玄甲卫千户左子雄即刻锁拿入京,交刑部勘问……钦此!”

    听着传旨内侍的尖利嗓音,除了傅天仇脸上是一片木然之色,其余满帐的大小将佐莫不是满脸的惊怒交集,连城府最深的王生也不例外。

    “老元帅功高盖世,却被朝廷如此苛待,我等怎能心服?”

    一个性子最为暴躁的副将首先发作,跳起来厉声高喝。

    那内侍顿时变色,将手中的圣旨向上一举,怒斥道:“大胆,有圣旨在此,你如此狂悖无礼,其罪当诛!”

    那副将刚刚从尸山血海的战场下来,一身的杀性尚未平复,闻得一个“诛”字,登时双目充血变红,狞笑道:“老子先诛了你这没卵子的死太监!”

    腰间长刀随着话声铿然出鞘,化作森亮闪电向着那高举圣旨的内侍斩下。

    “不可!”

    “大胆!”

    两声呼喝同时发出,前者是傅天仇,后者却是在内侍身侧的一个身披玄甲、外罩玄氅的中年武士。

    他身形颀长刚健,面容冷峻如铁,上唇两撇髭须如同墨染。腰间盘绕长鞭又在左右双佩横刀,背后还如孔雀开屏般倒插五柄无鞘横刀,手中则拄着一柄九尺陌刀,简直武装到牙齿。

    在发出一声暴喝后,他将手中陌刀斜向一横一挑,在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声中,竟将那副将的一口上好钢刀震得断成七八截。

    不等那手中只剩一个光秃秃刀柄的副将再有反应,他的陌刀向外一推,平平地斩向对方的颈项。

    千钧一发之际,忽有一柄连鞘横刀从那副将身后挥出,轻盈迅捷如飞鸟渡空浮光掠影,从下方准确挑中陌刀的刀身与刀柄相连处的鎏金竹节。

    那中年武士只觉一股沛然莫测地大力从刀柄传来,脸上神色微变,在电光石火只见撤刀旋身,顺势将那股力道化去。

    傅清风单手提着一口连鞘横刀,腰间还佩戴一口,款步上前拦住那副将,与中年武士相对而立,冷然道:“左千户,我这副将即使言语失当,也不过是出于一时义愤,应该还罪不至死罢?”

    这武士正是旨意中提到的玄甲卫千户左子雄。

    他看着在面前傲然卓立,全身披挂英姿飒爽的傅清风,本就不苟言笑一张脸显得愈发冷硬,双手紧握陌刀长柄,刀锋斜指前方,身躯微向前倾,背上倒插的五口无鞘横刀轻微震颤,发出一阵嗡嗡的鸣响。

    左子雄祖上三代都是玄甲卫出身,自幼受到的教诲便是无条件忠诚于皇帝,如此方算是尽到天子鹰犬的本分。

    此次奉旨来锁拿傅天仇,他虽也大感不妥,却仍首先考虑如何完成任务。

    左子雄深知傅天仇在北地领兵五年,一手扭转战局反败为胜,在边军中的威望之高不做第二人想。这道旨意一旦宣读了,必然会激发轩然大波。因此方才那一刀他丝毫没有留手,是打定主意要将那第一个冒头的副将斩杀以威吓众人。

    他在武道修行的禀赋得天独厚,二十岁是便将家传武学练到大成,青出于蓝强爷胜祖,三十岁更无师自通悟彻武道至理,打破障壁成就人仙,在玄甲卫中算是有数的绝顶高手。再加上原本随军北征的“悬鉴司”诸人已被圣旨提前一步召回了京城,他倒也有几分把握凭强横武力震慑住这些骄兵悍将。

    然而从方才接触的一下判断,面前的傅清风无论是修为还是刀法,竟都隐隐地压他一头,令他杀人立威的计划破灭,更要摆出这副如临大敌的姿态防备对方发难。

    “清风退下!”傅天仇面沉似水发出喝道。

    傅清风略怔了一下,终于还是低头应一声“是”,将手中连鞘横刀挂回腰间,退到了父亲的身后。

    傅天仇向左子雄拱了拱手,道一声:“小女疏于管教,方才有冒犯之处,还请左千户见谅。”

    左子雄收刀站定,拱手换了一礼,冷峻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哪里,令爱也是关心则乱。此次陛下也是听到对傅公不利的一些言语,不得已才传下这道旨意。然而清者自清,以陛下之圣明、傅公之清正,只消你们君臣见上一面,一切误会自然烟消云散。”

    他这一番话一半是用铁腕威吓不成,不得已转用怀柔手段,一半则确是发自肺腑。

    在左子雄想来,以隆兴帝素日的英明神武,纵使一时受小人蒙蔽而对傅天仇生出猜忌之心,事后终有清醒明悟的一天,怎都不会平白毁了大周的这一尊擎天玉柱。

    傅天仇却是不置可否,只是再次拱手表示感谢对方体谅,随即转身向着帐内诸将肃然道:“老夫蒙陛下简拔于流徙之中,虽粉身碎骨亦难以为报。汝等若怜老夫这一片赤诚之心,便各守本分勿要生乱。”

    只这平平淡淡地两句话,却说得帐内众将个个垂首肃立,恭然聆训。

    安抚了众将之后,傅天仇又转向傅清风道:“今日月池出营狩猎,为父不能当面叮嘱。待她回来时,清风你一定好生看住她,休让她再惹出什么是非。”

    傅清风低垂螓首,掩饰了目中闪过的一丝寒意,轻声答道:“女儿遵命!”

    傅天仇这才转回身来到那内侍面前,从怀中取出虎符送到对方面前。

    那内侍吃了方才的一吓,已知道在这些军汉杀胚面前大作威福的风险太大,当时在脸上露出点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伸出双手小心地将虎符接过来收好。

    左子雄看傅天仇如此坦荡,心中愈发认定他此次是蒙受冤屈,想着将来的事情由陛下乾纲独断,自己却定要保护这位可敬的老人一路平安。

    但不管心中做何打算,他都不会有失自己的职责,当时将手一摆,命身后的两名玄甲卫小校上前,给傅天仇带上枷锁,送入帐外的一辆囚车之内。

    满营兵将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押解着囚车出了大营扬长而去。

    王生满心悲凉,却又担心傅清风更加伤痛,只得强打精神安慰道:“清风,傅公吉人天相,你且不必……”

    傅清风忽地发出一声冷笑,用平静得令人心悸的语调道:“当初求师父收我为徒传授武功时,我便已想得明白,我的父亲自有我来守护,不必指望老天开眼!”

第一百六十八章 风火齐至,九变化神

    并州太原郡治下,阳曲县城内的“张记生肉铺”门前,两个同样头梳双丫髻做侍女装束的少女肩并肩坐在门槛上。

    她们看上去都是十七八岁年纪,一个目光灵动、娇俏精灵,一个面带稚气、娇憨可爱,却都保持着双手托腮满面愁容的姿态。

    街上间或有行人转到门前,打算到铺子里买些生肉,两个小丫头则是没精打采地轮番摆手阻止,又指了指门侧墙上贴着的一张“主人有事,歇业一日”的告示。

    虽然她们连口也懒得开,实在算是有些失了礼数,但来者都没有和她们计较,都只摇摇头转去别家。

    倒不是这些人都是素有涵养的善良长者,而是这阳曲县上下都清楚这家肉铺的主人张乾张一郎是个不能招惹的遮奢人物。

    不说他少年时凭着一双拳头和一口杀猪刀拼杀出的赫赫凶威,只说他后来与曾经的县尉、后来的代理太原知府王生王大人成了莫逆之交,便足以令本县所有人敬畏仰望。

    这一点只从张乾离家数载,在三年前带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娘子和两个俏丽丫鬟回来,顺顺利利收回闲置的一座小宅院和这间肉铺门面,绝没有人敢从中作梗,便可以窥见一二。

    “夜儿,你说老爷此次能够成功渡劫吗?”枯坐半晌之后,阿纤已记不清是第几次地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坐在她身边的少女正是阿纤在海外“卧眉山”结识的好友徐夜儿。

    当初张乾由海外返回中土时,践行前诺将徐华一家五口人带了回来。

    徐华身边有许多夜叉族中被称作“骨突子”、作为寻常饰品人人佩戴的明珠,随便拿出一颗便是千金之价。

    他的夜叉妻子和三个儿女又兼具非人之勇,也不怕人见财起意生出歹念,因而很轻易地便置下一份偌大家业。

    张乾夫妇看他们安顿了下来,便将当初晏飞夫妇留在“天行舰”上的那些侍女童仆都交给徐华安置,然后只带了阿纤便要一身轻松地离开。

    岂知徐夜儿听阿纤说了上次分别后的许多有趣经历,心中早懊悔当时没有随行,此刻见他们要走,突然便闹将起来,叫嚷着要和好友阿纤作伴,一起做张乾夫妇的丫鬟。

    若徐华仍是原来的寻常商贾,自然不肯让自己的女儿放着富家小姐不做却去做别人的丫鬟,哪怕那人是自己的恩人也一样。

    但他出海十数年,眼界见识已大不相同。

    徐华知道张乾和王婉这对夫妻都是传说中的修行之士、神仙中人,女儿若能得他们带挈,那可远比留在自己身边更有前途。

    说不定将来自己一家人还能因为女儿而沾到几分仙缘仙气,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正是此理。

    迅速盘算清楚其中利害之后,徐华不仅没有阻止,反而在一旁替女儿恳求张乾夫妇收录。

    张乾和王婉倒也很喜欢徐夜儿的质朴性情,又见阿纤和徐夜儿手拉着手确是一副难舍难分的模样儿,便顺势答应下来。

    此后,四人遍天下的周游了两年有余。张乾和王婉都感觉已积累够了历练的经验,便回到太原阳曲县的张乾故居,重操屠户旧业,隐于市井之间潜心砥砺修为。

    此刻听到阿纤重复多遍的问题,徐夜儿虽自己也担心,却还是不厌其烦地安慰道:“阿纤放心,夫人已经顺利渡过了火、风两次灾劫,没道理老爷会有问题。”

    阿纤气鼓鼓地道:“若老爷是学夫人那般按部就班地渡劫,我自然不会担心。谁让他非要逞强,先是强行压制修为,到今日才完全放开修为,打算同时接引阴火、赑风两灾降临。两道灾劫齐至,威力却不是简单叠加,其中的凶险何止厉害了十倍!”

    徐夜儿看她越说越气,急忙安抚道:“老爷做事向来有章法,这次渡劫也是早有安排,打算借那风火二灾淬炼他所修。只要过了这一关,他便可借助‘无间刀’中东岳帝君遗留的那一道世界本源,水到渠成地成就元神真仙……”

    两人说话时,身边自有一层无形力场笼罩,隔绝了声音的传播,倒也不虞被人听到她们这些干系重大的悄悄话。

    此刻,正惹得两个小丫头忧心忡忡的张乾却已身在千里之外的西岳华山极顶落雁峰上,王婉则在相邻的松桧峰上,隔远密切关注着丈夫的情形。

    俗话说“关心则乱”,尽管她对丈夫的实力最为了解也深具信心,但总不免要担心会有甚意外之变、万一之失,因而一张素来清冷的绝美面容上满是患得患失的不安神色。

    然而不管她如何担心,随着昂然伫立在落雁峰绝顶的张乾毫无保留地放开压制数年的强悍修为,天地之间骤然风云变色。

    在高空的凛冽罡风之中,一缕无形无相轻柔绵软的温醇和风由上而下轻轻吹来,透过张乾囟门骨缝,穿过七窍,经过五脏六腑,达于丹田。风行之处,骨肉消疏崩溃。

    在双足所立之处,一团白惨惨似从九幽地狱烧透千仞华岳而冒出来的火焰从足心涌泉穴烧起,经任督两脉,过十二重楼,直抵泥丸宫。火蔓之途,四肢朽坏化灰。

    眼见得张乾的一副身躯便要在风火交加的两大灾劫之下灰飞烟灭,他丹田中一颗圆坨坨、光艳艳的无瑕金丹陡然大放光明。

    这充满造化生机的光芒竟从无到有地凭空塑造出一具骤看去仍不失轻肥之态、实则每一处脏腑器官、每一条经脉筋骨、每一寸肌理皮肤都暗循天地造化至理的身躯。

    在风消、火熄的瞬间,由实幻虚存于张乾眉心识海的“无间刀”倏地转而向下沉入丹田,化作一道流光投入那一颗金丹之内,刀身根部的眼睛图案中射出一线三尺长短、细如发丝,颜色变幻不定的毫光。

    金丹内无穷无尽的能量似受到某种莫名力量的感召,如百川归海般向这一线毫光汇聚,结成一个形如鸡子的灰蒙蒙混沌光团。

    似电光石火的一个瞬间,又似沧海桑田的千年万载,一个人形的存在凭空诞生于这光团之内。

    “他”仿佛从一场酣睡长梦中苏醒,张臂舒展了一下身体,那柄“无间刀”倏地自动飞入摊开的右掌之内。

    掌心触及刀柄的瞬间,“他”似是下意识地收拢五指握紧,同时用了一式玄妙至难以用语言表述的劈斩刀势。

    随后便是一声天崩地裂般的轰然巨响,“他”所在的混沌光团乃至外层的金丹,同时随着这一刀上下两分,上者化为轻灵之气,裹挟着手持“无间刀”的“他”升入眉心识海,下者则化为厚重之气沉入丹田深处。

    轻灵与厚重,两种隐隐透着无比古老与久远气息的力量缓慢而坚定地酝酿、蜕变。

    一切发乎自然,依乎天道,宛如鸿蒙开辟,天地生成。

    在眉心识海中的“他”与在灾劫下重塑身躯的张乾同步张开双目,目光皆深邃如宇宙星空,彼此形体相貌赫然一般无二。

    便是在这一瞬,张乾终于九变化神,证就真仙。

第一百六十九章 时人莫小池中水,浅处潜隐五百龙

    眼见得丈夫渡劫成功,将金丹演化为纯阳元神,位证真仙,王婉喜不自胜,急忙驾剑光从松桧峰飞到落雁峰上。

    张乾重塑的身体尚处于毫无遮掩的纯天然状态,见妻子御剑飞来,急忙凝聚了一团灵气凭空化作全套衣衫鞋袜覆在身上,勉强维护了自己素日在妻子面前深沉稳重的光辉形象。

    如今他已是元神真仙,稍稍接触到这天地宇宙的本质原理,指物成形、无中生有不过是信手拈来的小术。

    “恭喜大哥!”

    王婉却没他这般复杂心思,只是单纯地替丈夫高兴。

    张乾哈哈一笑:“我能成功,多是因蒙受了东岳帝君的遗泽。婉儿你的根基禀赋都在我之上,如今也已渡过雷、火、风三灾,只要悟彻开辟鸿蒙、造化自然的本源之道,晋升元神真仙指日可待。”

    夫妻二人说笑了几句,张乾忽地转头向着身侧数十步外的“仰天池”笑道:“小家伙,你从某这里得了天大的好处,也不出来道一声谢吗?”

    “仰天池”在落雁峰上的一处奇观,看上去只是个一丈方圆三尺见深的清浅小池,奇的是无论是久旱不雨还是久雨成涝,池中之水永远都是一样深浅,不增一寸也不减一寸。而且这小池内部的情形一目了然,四周和底部都是浑然一体的花岗岩石,实不这池中之水从何而来,又为何能长期保持清澈澄净。

    此刻随着张乾这一声笑语,那小池的水面上忽地泛起一点涟漪,一个只有指尖大小、色如白玉的脑袋在涟漪的中心处冒了出来,头形似驼,双角似鹿,二目似兔,两耳似牛,赫然是一颗具体而微的龙头。

    在龙头之后浮出水面的是同样洁白如玉只有筷子般粗细长短的蛇躯,蜿蜒着游到池边爬了上来,就地一滚变成一个看上去四五岁年纪、如粉雕玉琢般灵秀可爱的男童。

    他带着点怯生生地神气,向着张乾夫妇叩拜下去,虽奶声奶气却口齿清晰地道:“小龙虬十七,拜谢上仙造就之德。”

    张乾听他以“虬”为姓,便知道这还当真是一条小龙。

    龙族血脉甚为驳杂,族群分支极广,除了正统的真龙之外,尚有蛟龙、螭龙、夔龙等旁系,这种龙头蛇身的虬龙亦是其中之一。

    面前的小家伙应该具备某种潜形匿息的天赋,张乾来到这落雁峰顶时也曾详细检查四周环境,竟未能发现他藏身在“仰天池”中。

    等到他以“九变化神诀”重塑肉身时,那拥有造化之妙的塑形神光照到池上,引得这小家伙冒出头来,吸纳了一点神光的造化之力,轻轻松松渡过化形的一关。

    后来张乾以金丹重演鸿蒙造化孕育纯阳元神,成就元神真仙,在元神之力无远弗届洞幽烛微地感知下,这未及藏身的小家伙便彻底暴露了。

    坦然受了虬十七的一拜后,张乾挥手让他起身,笑问道:“你既为龙种,为何不觅一处宽阔江河安身,而委屈自己潜藏在这一池浅水之内。”

    虬十七起身后答道:“小龙也不知父母为谁,与众兄弟们从一颗卵中破壳而出时,便是在这池水之中。因从血脉中得了一门‘隐介藏形’的神通,便都将身躯缩小得细如发丝,在池底的岩石缝隙中藏身。又因为这池水甚是甚为神异,天然地拥有聚阴之效。我们兄弟便以这阴气为食粮,以池水为湖泽,倒也逍遥自在,便从没想过搬迁。”

    王婉讶然道:“你是说这小池中不知你一个,还有你的兄弟们?”

    “正是,”虬十七颔首后回身招呼道,“诸位兄弟,还不现身出来拜见两位上仙?”

    只这一声喊,那一池清水登时如开锅般沸腾起来,水面上密密麻麻地冒出了一大片小小的玉色龙头。

    张乾和王婉眼力都非同寻常,只扫了一眼便得出四百九十九这个数目,连面前的虬十七,这一座小池之内,居然潜隐了整整五百条虬龙!

    张乾惊讶过后,心中已经有了些猜测,似笑非笑地望着面前的虬十七道:“你这般大张旗鼓地将一众兄弟全部唤出,可是有求于某?”

    虬十七当即重新拜倒,恳切道:“小龙等借纯阴之气修炼,若要化形却以真阳之力点化,上仙已经成全了小龙,恳请再施恩泽,成全了小龙的这些兄弟!”

    随着他拜倒在张乾身前,池中的那些小虬龙也都探出上半截身子,将龙头一点一点地似在叩拜。

    张乾忽地哈哈大笑:“狡猾的小家伙,以某如今的修为,确实可以凭借纯阳元神点化你等化形。但法不可轻传、恩不可滥施。你能够化形,是因为胆子足够大,敢于在我渡劫之时独自冒出头来窥视,那也算是你的机缘。现在想凭几句好话空手套白狼,那却有些贪心了!”

    虬十七闻言知道这位并非容易糊弄的滥好人,登时苦了一张小脸,踌躇半晌后试探着道:“若上仙肯降下恩泽,我们兄弟愿为上仙效力百……三百年!”

    后面一句话,却是他看到张乾不置可否,咬了咬牙临时加码。

    张乾这才现出满意的神色,颔首道:“既然如此,你们便先搬迁到我的一件法宝中栖身。此宝为昔年轩辕黄帝所遗,本身便是纯阳之器,栖身其中对你们大有好处。”

    虬十七哪还有什么话说,只能躬身再拜表示一切听从主人安排。

    张乾取出了“轩辕镜”,如今这镜内的空间可不再只是那一间石室,而是一方初具规模的洞天小世界。

    他举起古镜向着那“仰天池”一照,一道白光罩定了“仰天池”,然后那镜中世界便凭空多了一个形状相似却深广无数倍的巨大湖泊。连虬十七在内的五百条虬龙如倦鸟归巢般投入镜中,从天而降落在那大湖之内,感受到所处水域的广袤以及空中弥散的浓郁纯阳气息,登时纷纷欢呼着现出长达三丈粗如手臂的真身,上下翻腾好不快活。

    张乾和王婉相识一笑,当时便要施法离开此地,回转家中。

    蓦然间,一个有些气急败坏地声音从天际传来:“兀那偷东西的小贼,给贫僧站住!”

第一百七十章 癫僧,圣僧

    张乾和王婉同时怔了一下,转头望时,便见一道长虹经天而来,落在落雁峰顶上,现出一个出家僧人的身形。

    这僧人满是污垢黑泥的一张脸也看不出年纪,甚至看不出美丑。

    他头上歪戴一顶千疮百孔的破僧帽,帽子边沿出露出半长不短的凌乱黑发。

    身上穿一件满是污渍油腻的破僧袍,袖口露出两只鸡爪般枯瘦干瘪的手掌。

    一只手捏了柄差不多只剩骨架的破蒲扇,一只手则抓着条啃了一半的狗腿。

    僧袍下摆处露出两截黑黢黢的小腿,脚上趿着双穿帮张口的破烂僧鞋。

    看清这僧人的形貌时,张乾当即想起一人,神色随之一凛,急忙上前一步拱手赔笑道:“大师莫非便是万家生佛的道济圣僧?”

    他如此恭谨,却不是为了对方已证得菩萨果位的修为——毕竟他如今也是一尊元神真仙,不见得逊色到哪里——而是为了对方的品行功德。

    自佛法东渐传入中土,能够在佛子金蝉儿之后被举世公认堪获“圣僧”之誉的只有两位——一个是当朝国师、慈航禅院主持、人称“普渡慈航”的无尘法丈,一个便是面前这位曾在“灵隐寺”出家,人称“济癫”的道济禅师。

    然而在张乾的心中,能够配得上“圣僧”之誉的更只有面前这一位,便是金蝉儿也无法与之相比。

    只因这位法号“道济”,却不专注修持己身超脱之“道”,而是致力于“济”世渡人。

    他素日不修边幅,放浪形骸,萍踪不定,浪迹四海,所到之处,或是惩奸除恶,或是扶困济危,或是导人向善,或是医病驱邪,各种善行义举不可胜数。

    最难得的是这位圣僧做这些事情完全发自本心,既不是为了宣扬佛法聚敛香火,也不是为了谋求信仰功德,反而常常劝人说神佛皆是由人做,与其到庙里拜佛求神还不如求诸自身。

    但世间之事便是如此奇妙,道济禅师不求善果却自然而然得了最大的善果。佛门在中土修建了无数寺庙,竖起了无数金身,真正最得人心的还是这位不立道统、不建山门的疯癫野僧。张乾的那一句“万家生佛”实是恰如其分而非溢美之词。

    虽然张乾以礼相见,道济却丝毫也不买账。

    他反手将破蒲扇插在后领,一把揪住张乾的衣袖,瞋目喝道:“拍马屁也没用,你这小贼竟然偷到贫僧的头上。若不给出个交代,贫僧和你没完没了!”

    张乾苦笑道:“圣僧一口一个‘小贼’唤着,总要令在下知道自己偷了你什么物事才对。”

    道济气哼哼地道:“贫僧前世为西方降龙尊者,身边有一条真龙护法相伴。后来她偶至中土,见到黄河决口有横溃千里之险。

    “那傻龙或是追随贫僧日久沾染了些癫痴性子,竟不自量力地去冲上去阻拦洪水。虽然勉强撑到贫僧赶到消除了水患,却也将自己耗得形神两消,最后只将腹中的一颗龙卵托付给贫僧照看。

    “当时贫僧有意转世重修,便将那颗卵安放在这华山绝顶的清池之内,又施法聚敛阴气滋养其生机。

    “待到如今的转世之身明悟前尘,也曾暗中来这里观看,见那些小家伙已经出生,日子过得也算安乐,便没有打搅他们。岂知今日会被你这小贼撞破他们的行藏,还连蒙带拐得给贫僧来个一网打尽!”

    张乾这才明白前因后果,知道自己确实理亏,正在暗自叫苦之际,忽又生出一个极为古怪的念头:“那真龙护法能够产卵,自然是条母的。这位圣僧如此着紧这些小虬龙,该不会……便如金蝉儿与龙女敖琳那般罢!”

    他心中念头一动,目光便有些闪烁,道济看遍世态人情,当时便猜到他所思所想,登时怒发冲冠七窍生烟,一手抓着他衣袖,一手抡起那条啃了一半的狗腿劈头盖脸乱打,口中气急败坏地喝骂道:

    “贫僧和你这满脑子肮脏,胡乱污人清白的小贼拼了!你当贫僧是金蝉儿那生冷不忌的色胚吗?那傻龙投身在贫僧身边当护法时便已产了卵,只是数百年间一直收在腹中滋养孵化而已!”

    “圣僧息怒!”

    张乾被抓着衣袖,虽然暗自用了几次神通术法,但对方那只鸡爪般干瘦的手掌同样暗施神通变化,始终死死抓紧不肯放脱。他便只好一边告饶,一边在咫尺之内左躲右闪,用尽千般手段才没被那条同样蕴含无穷玄妙的狗腿砸在头上。

    一旁的王婉看两人打闹般暗自较量了半晌,眼见得一时难以分出胜负,当即也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圣僧,此事确是我们夫妇二人有错在先,但要打还是要罚,总要您先订下个章程。”

    道济也知道自己奈何不得张乾这位新晋真仙,闻言就势下台,悻悻地松手道:“还是这女娃娃明白事理。小子,便如你浑家所言,如今事实俱在不容抵赖,你是想认打还是认罚?”

    张乾是真正的“拿人手短”,只得赔着小心问道:“敢问圣僧,认打如何?认罚怎样?”

    道济举起狗腿指着他的鼻子道:“若说认打,你既然偷了贫僧五百条小龙,便吃贫僧五百记狗腿!”

    张乾看着那条被啃得满是牙印一片狼藉的狗腿,当即打个冷战不假思索地道:“在下还是认罚罢了!”

    道济却蓦地由嗔转喜,先将狗腿送到嘴边狠狠啃了一口,然后才一边吞咽狗肉一边含糊不清地道:“若说认罚,便须应允为贫僧做好两件事情。”

    张乾登时生出些被套路的微妙感觉,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道:“不知是哪两件事情?”

    道济不紧不慢地道:“第一件,这五百条小龙既然跟了你,你却定要善待他们,虽然有事时可以驱策役使,却不许任意轻贱牺牲!”

    “此事……在下答应了!”

    此言实在大出张乾意料,他是已经做好准备将五百条小龙物归原主的。

    但稍稍一怔之后,他没有多做犹豫便点头答应下来,毕竟他收拢这五百条小龙也确实并未存有恶意。

    道济又道:“第二件,如今山下有一户姓安的人家正在办理丧事,贫僧要你去救那死者还阳。”

第一百七十一章 人间有情,幽冥有路

    张乾换回早年的乡间贩卖生肉的装束,身上穿了一件粗布短衣,后腰斜插了那柄毫不起眼的“无间刀”,肩头横挑一根扁担,扁担两头各挂了一个大箩筐,里面装了些宰杀好的猪羊。

    他信步走进华山脚下的一个村庄,一面叫卖着一面来到村中一座门庭轩敞气派的大宅之外。

    看到门口挂着白幡,不时有穿戴麻衣缟素之人进进出出,张乾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便刻意提高音量多吆喝了几声。

    不多时,一个满身油烟厨子模样的老汉走了出来,抬手唤张乾上前,问道:“小哥,今日我家中正要备办些肉食,却不知你卖得猪羊肉可还新鲜。”

    张乾放下箩筐,拄着扁担笑呵呵地道:“老人家放心,咱张一郎做的是父子相传的买卖,讲究的便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您只管验看,绝对都是刚刚宰杀好的新鲜猪羊肉!”

    那老汉在他箩筐里翻看一回,见两扇猪肉、两只肥羊果然肉色鲜红,确是刚刚宰杀的,遂满意地点头道:“既如此,这些肉我们都要了,还要劳烦小哥帮忙挑去厨房。”

    张乾笑道:“送货上门,那是在下的本分,还请老人家带路。”

    老汉见他举止有度,言辞得体,心中不由大生好感,当即在前面引路将张乾带到厨房。

    等到张乾帮忙安置好这些生肉,老汉给他结算了钱款之后,又取出一碗酒、两张饼和荤素两样菜肴,含笑道:“天色已经不早,小哥应该还没用饭,便在此胡乱吃些再回家去罢!”

    张乾忙道了声谢,随后也不客气,便在厨房里一边吃喝,一边和开始烧火的老汉闲聊。

    “尚未请教主人家贵姓?今日又是府上的那位长辈仙逝?”

    老汉叹息一声道:“我家主人姓安,逝去的却非长者,而是我家小公子?”

    张乾略现出些惊讶之色问道:“难道这位安公子是感染了什么急病?”

    他在问话的同时,稍稍散逸出一丝精神力量,令这老汉不自觉地便将憋在心中不便对外人说的话都倾倒出来:

    “说起此事,却叫老汉我好不心惊!我家小主人名唤安幼舆,自幼性情温顺,长大后更是知书达理,一表人才,是这十里八村顶顶出色的好儿郎。

    “去年我家公子在华山中迷路,夜晚时借宿在一户姓章的人家。说来也是千里有缘一线牵,公子与那章家小姐一见倾心。后来虽有一些波折,但这对有情人终究还是成了眷属。

    “那章家小姐自家过来后,不仅与我家公子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对街坊四邻乃至咱们这些粗使下人也都甚是和善亲切,实在是个最最贤淑的女子。婚后不久她又有了身孕,眼看这日子过得愈发美满如意了。

    “岂知天有不测风云,不久前少夫人回家省亲。到了该返回那天,公子因放心不下便亲自去接,却不知走到哪里遇到什么邪祟。等第二天一早章老爷和少夫人得知公子失踪急忙去时,却只在一座山崖下寻到他的尸身。听说当时公子死状奇惨,似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全身的精血!”

    “原来如此,”张乾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三口两口吃完了酒饭,再次谢过老汉后挑着空箩筐出门。

    等张乾走后,老汉才露出些古怪神色,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自责道:“该死,你这老货怎地随便将主人家的事情对外人说了!”

    安幼舆父亲早逝,母亲因痛失爱子病倒,此刻守在灵堂的便只有他妻子与前来帮衬丧事的岳丈。

    那章老汉五十多岁年纪,看面相甚是敦厚慈善。

    他的女儿只有十七八岁,生得花容月貌,虽是一身缟素,却显得越发清丽脱俗。

    章老汉在一旁看女儿跪在女婿灵前,神情木然地默默流泪,知道她是自知还要替丈夫操办后事,只能强行将悲痛压在心中,但如此又最伤身体。待到丧事办完松了这口气,她非要大病一场不可。

    想想自己就这么一个女儿,再想想当年之事,踌躇半晌之后,他猛地将心一横,上前将女儿扶了起来,肃然道:“花姑子,你且暂莫伤心,好生看顾着姑爷的躯壳,为父……为父去一趟地府,试着去寻回他的魂魄!”

    “爹爹不可!”

    章老汉这名唤“花姑子”的女儿大惊失色,一时也顾不得替悲泣,紧紧抓住父亲的衣袖,惶然道,

    “幽冥地府自有法度,即使爹爹你已是结成内丹的妖王,若是强行干预生死轮回,也必然招来灭顶之灾!”

    此刻的章老汉已是一脸决然:“无论如何,为父总要试一试。你莫要忘了,他不仅是你的夫君,也是为父的救命恩人。当年为父侥幸在天劫下逃生却又遭逢人祸,若非姑爷心善解救,为父早已成了猎户的刀下亡魂。如今纵是将这条老命赔上,也是理所应当!”

    花姑子知道父亲性子温和敦厚,但若是拿定了主意又往往最为执拗,任谁也劝他不住,当时又悲又急却无计可施,只能死死抓着父亲的衣袖流泪。

    蓦然间,门外忽地有一人轻笑出声:“好一对有情有义的妖!便冲着你们这一份人间难得的情义,张某便为你们开一条寻回逝者的幽冥之路!”

    父女二人被人侵入身外咫尺之地而不知,又遭人一口道破身份,登时都大惊失色,带着满脸的戒备神色向门口张望时,却见一个身形魁伟、体态轻肥的青年大步走了进来,正是张乾。

    原来张乾从厨房那老汉口中探明事情的原委后,表面上出门,实则用个隐身法门潜入内宅,在灵堂外听到了章家父女的这番对话。

    同样是一篇记载于的故事。张乾记得在那故事中,这章老汉后来当真到了幽冥地府,牺牲自己换回了本已投胎转世的安幼舆。作妖能重情重义至此,却是胜过世间许多自诩万物之灵的人类不知凡几。

    他此生行事单凭本心好恶,这对章妖父女既得他赞许,即便没有道济提出的条件在前,也是定要出手管这件事的。

    至于从幽冥地府讨要一个新死幽魂,原来的他或是还要借助白猿尊者或阿青的面子,如今却完全不用费这番周折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枉死城

    张乾有此信心,依仗的却不是自己元神真仙的修为境界。

    如今的阴间的生死轮回权柄已被佛道两大势力瓜分割据,有道祖与佛祖两位大佬做靠山,一个元神真仙的面子,地府若给是一份人情,若是不给也只是本分。

    张乾所依仗者,却是在晋位真仙之后,已经不必隐瞒东岳帝君遗泽继承者的身份。所谓“怀璧其罪”,其实还是因为自身实力不足,若拥有足够的自保能力,“怀璧”便只会是福缘。

    东岳帝君作为曾经的幽冥之主,直到如今还在留下许多明暗人脉,张乾作为其传人,理所应当地有份享受这些人脉的便利。

    当然,若他生出重夺幽冥地府、再现东岳荣光的野心,这些人脉能起到的作用必然有限,毕竟东岳帝君已是明日黄花,纵使记着点情分、欠了些因果,也不足以让人押上身家性命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但张乾只是要令一个新死幽魂还阳,想来地府中愿意卖他这个人情的大有人在。道济之所以将这件事情着落在他的身上,应该也是考虑到这一节。

    章老汉和花姑子虽不知张乾的身份,但只凭他能够瞒过父女二人感知,便猜到这是一位远胜自己的高人。

    如今听他言下有出手相助之意,花姑子当即快步上前在张乾的面前盈盈下拜:“上仙如能救外子还阳,小畜当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章老汉也走上前来,在女儿身边拜倒,向着张乾连连叩拜。

    张乾摆手笑道:“你们父女且不必多礼,且随某先到幽冥一行!”

    说罢,他立掌如刀在身前的凌空一劈,虚空之中登时现出一条黑幽幽的缝隙并缓缓向两旁分开,现出一条似通向无尽幽暗之地的漆黑通道。

    “走罢!”

    张乾当先一步跨入那漆黑通道之内。

    章老汉与花姑子看到他随手撕开阴阳两界空间障壁的神通法力,神色中在震撼之外更添了十二分的狂喜,急忙快步跟了上去。

    这通道看似幽深,其实并不甚长,三人只走了百余步便到了尽头,从另一边的出口走了出去。

    这出口外果然已经是另一个世界——天空不见日月星辰,只有一望无际的灰色云雾以及从云雾后透出的暗红色光芒;地面平铺了一层同样是暗红色的沙砾,光秃地不见半株草木生长;在前方不远处,一座庞大的黑色城池如巨兽般踞坐于广袤荒野,城门上的一块巨大竖匾上刻了三个阴森森的奇古篆文“枉死城”。

    章老汉和花姑子愈发惊骇,若说张乾能打通阴阳两界的手段还在他们的理解范畴之内——先前他们已确定眼前这位做屠户装扮的青年是一位元神真仙,有此手段也不足为奇——竟还能将随手开辟的两界通道准确定位在专门收纳处置横死之人的“枉死城”外,便完全超出他们的想象了。

    因为阴阳两界虽是一体两面,但彼此的位置并非一成不变。要做到这件事情,需要的不仅是强大到恐怖的神通法力,更需要对幽冥世界的运行规律了如指掌。

    张乾也用不着他们解释自己之所以能够轻松做到这件对许多真仙妖神来说亦难度不小的事情,是因为已彻底消化了前代幽冥之主东岳帝君的遗泽,只是再提醒了他们一声紧跟自己,便不紧不慢地向着“枉死城”的城门行去。

    这“枉死城”为一切不该死而死的幽魂聚集之地,阴气和怨气自然远胜阴间其他所在,他们这一人二妖身上带的都是浓郁的阳世气息,甫一现身便引得无穷阴寒之气躁动,化作滚滚阴风携着刺耳哭嚎咒怨之声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章老汉和花姑子父女一起变色,张乾却是不慌不忙,举起右掌在脑后轻轻一拍,纯阳元神震动之际,在头顶现出一团方圆足有数亩大小的五色庆云,如铜墙铁壁般将呼啸而来的阴风寒气挡在外面。

    随即那庆云中现出一面冰盘大小、皎如月轮的古镜,载浮载沉间向前方泼洒出大片霜雪般白光。

    那阴风寒气被白光一照,登时波开浪裂般分向两旁,现出一条直通“枉死城”城门的笔直大路。

    弄出如此声势,自然早惊动了城内之人。

    而张乾不用更温和的手段,也正存了引人出来心思。

    毕竟世人皆知一句话唤作“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若是自己凑上去通报求见能管事的人,还不知要费什么周折,倒不如让对方主动来找自己。

    果然,等他们来到城门时,一个头戴乌纱帽、体罩大红袍、面色如青蟹,须发似朱砂的魁梧大汉急匆匆迎了上来,一张狰狞丑怪的脸上努力做出些和善笑意,隔得老远便拱手行礼:“卞城王座下判官陆鸷,见过上仙!”

    张乾一步跨进城门后,察觉后面的阴风寒气俱都消散,便也收了庆云古镜,含笑拱手道:“原来是陆判官,在下张乾,此次冒昧到访,多有惊扰之处,还请见谅。”

    “不敢,上仙言重!”

    陆鸷嘴上客气,腹内却嘀咕道:“你也知道‘多有惊扰’,方才那般声势,连阴山的地藏王菩萨都惊动了,急命神兽谛听探明你的来历后,传讯给我家大王好生接待。”

    在腹诽的同时,他又赔笑道:“我家大王已知上仙来意,烦请移尊到城内见面详谈。”

    当下一行人入了“枉死城”,在满街保留着生前凄惨死相的枉死冤魂中行过,来到一座名为“枉死殿”的古朴宏大殿宇之外。

    冠冕衮袍、气度威严的卞城王降阶相迎,亲自将张乾等人让到殿内看座奉茶。

    章老汉和花姑子父女算是沾了张乾的光,竟也在这“枉死殿”内混了两副座位。

    彼此寒暄已毕,卞城王含笑道:“张道友来意,孤已经知晓,且容陆判来禀说一二。”

    陆鸷闻言,手捧一本厚厚的簿册上前,翻开其中的一页放在张乾面前的桌案上:“上仙请看,那安幼舆因系横死,幽魂确实来到了‘枉死城’中。但大王念他秉性淳厚、一生为善,已经特降恩典,送他到西村王主政家转世,享受一世荣华富贵。”

    张乾低头看了一眼那簿册上的记录,见与对方所说无异,便将簿册向旁边推了一推,让心中牵挂伸长颈子张望的章老汉和花姑子看个清楚。

    陆鸷又道:“按说上仙亲临,我等便将安幼舆阴魂召回也不妨,但如此对安幼舆未必是福。最终作何决定,还请上仙再衡量一番。”

第一百七十三章 解铃系铃,血债血偿

    张乾知道对方此言之后必有下文,便也没有追问,只等他自己说明根由。

    果然,陆鸷继续道:“那安幼舆是被华山老崖下的一条蛇妖吸干了全身精血而亡。如今已经过了三天,他全身的经脉肌肉都已枯萎坏死,纵使令魂魄附体还阳,也要落得全身瘫痪、终生与药石病榻为伴,倒不如……”

    他的话到此为止,那章老汉和花姑子都已面如死灰。若是如此,不管心中如何不甘不舍,他们也宁愿放弃让安幼舆还阳,安安稳稳地享受第二世的富贵人生。

    张乾却不在意地摆手道:“此事不难解决。常言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既是被那蛇妖吸干了精血,我便取了那蛇妖的精血还他,如此该足以弥补他身体的亏空。”

    陆鸷面上现出为难神色:“上仙此言诚为良策,不过其中也有一桩碍难。近来大周国师无尘法丈大开山门广纳弟子。据下官所知,那蛇妖已受了慈航禅院佛印,成了无尘法丈的记名弟子。若是冒然伤了她的性命,只恐会多有不便。”

    张乾淡然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那无尘法丈既称圣僧,便该明事晓理;若他定要追究,张某自会与他分说。”

    陆鸷无语,转头望向卞城王,目光中含有请示之意。

    卞城王开口道:“既然张道友愿意担下这因果,你便另选一人魂魄将安幼舆换回,再去向孟婆求一碗还魂汤,唤醒他这一世的记忆。”

    陆鸷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引着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转了回来。

    “夫君!”

    花姑子见到丈夫亡魂,不由得悲喜交集,口中发出一声呼唤,纵身上前将他紧紧抱住。

    那安幼舆正一脸茫然无措,骤然见妻子出现在面前,却是先喜后惊:“娘子,你怎会在此?还有岳丈,难道……”

    花姑子急忙安慰道:“夫君不必担忧,我和父亲都没事。当日你被那蛇妖所害,我和爹爹都束手无策,幸好有这位张乾张仙人仗义援手,亲自带我们父女二人来到这‘枉死城’,在卞城大王面前求了人情,恩准你还阳复生。”

    安幼舆闻言狂喜,忙随妻子上前,先后拜谢的张乾和卞城王。

    随后张乾便向卞城王道谢并告辞,卞城王知道安幼舆越早还阳越好,便也未多做挽留,仍命判官陆鸷将他们送到“枉死城”外。

    张乾在城外直接破开阴阳障壁打开两界通道,引着后面的两妖一鬼走了进去,再出来时仍是在安府的灵堂之内。

    安幼舆抬眼便看到了自己的灵位棺椁,脸上的颇有些唏嘘之色。

    张乾却不管他心中如何感慨,伸出手掌在他背后轻轻一推,喝道:“安幼舆还不还阳,更待何时?”

    只这一推,安幼舆登时身不由己飘飘荡荡地撞向自己的棺椁,随即毫无阻碍地从棺木上穿过。

    章老汉和花姑子带着点忐忑神色快步上前,推开棺盖向内观看,却见里面躺着的安幼舆脸上渐渐恢复了几分血色,而后眼皮微动了几下有些艰难地睁开。

    “夫君!”花姑子轻轻换了一声。

    “娘子!”安幼舆先回应一声,随即脸上现出惊愕神色,“我身上怎地没有一点知觉。”

    章老汉道:“贤婿勿急,你这情形我们早已知道,上仙自有区处。”

    说着将他从棺木中抱了出来,安置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而后一家三口的目光都落在张乾的身上,目光中满是期待之意。

    张乾哑然失笑,手中凭空现出“轩辕镜”,向着华山的方向轻轻一晃,霎时有一道白光从镜面射出,如长虹经天落在华山之内,只一闪之后即倒卷而回,却有一条长约三尺粗如手指的白花小蛇被裹挟回来,摔在灵堂的地上蜷成一团。

    “上仙饶命!”

    这小蛇忽地口吐人言,向着张乾连连点头叩拜。

    张乾冷笑道:“这时你知道求我饶命,当初怎不知饶过别人?”

    小蛇听出他话中的森冷杀机,头顶上蓦地现出一点金光,仔细望去却是个佛门的“卍”字符号。

    “上仙明鉴,小畜如今已投身佛门,拜在圣僧无尘法丈座下。纵有罪愆,也该一笔勾销!”

    张乾哂道:“若放下屠刀,便能立地成佛,则这佛也未免太过廉价。若想消了罪愆,还是老老实实先还孽债罢!”

    他手中的“轩辕镜”上忽又射出一道金红光芒,照在这小蛇的身上。

    “我受了慈航法印,你怎敢杀我?”

    小蛇发出满含恐惧的嘶声尖叫,身体却如烈火中的冰雪般迅速消融,转眼间便只剩下一颗殷红如血的珠子。

    张乾收了宝镜,探手将那珠子摄到掌心,转身交给章老汉道:“此珠为蛇妖一身精血所化,你用酒水给令婿送服,不仅可令身体复原,更可延年益寿,消病去灾,这便算是蛇妖赔给他的利息罢。”

    那一家人自是感激无尽,章老汉和花姑子连连拜谢,安幼舆虽是不能动作,却也颠三倒四说了许感激之辞。

    张乾却未多做逗留,身形化作一股清风飘然而去,只在空中留下一句话:“我此次行事并未遮掩天机,那位无尘法丈应该已知道他这记名弟子是我所杀。只是他若奈何不了我,或许便要迁怒于你等。为安全起见,你们一家人还是搬迁至他处暂避一时为上。”

    此刻,远在慈航禅院方丈内静修的国师无尘果然因蛇妖之死生出感应,并轻松推算出因果。

    “张乾……嘿,前世是东岳老鬼毁我万年道行,今世又是他的传人坏我大事,看来本座与你们这一脉,当真是天生的对头!还有济癫那厮,自己不敢冒头,却挑动姓张的小辈与我作对,迟早有一日……”

    他那张俊美至雌雄莫辨的脸上先现出了暴戾狂怒之色和无比狰狞杀机,旋即又收敛净尽归于平静。随后轻轻挥手,一副卷轴悬浮头顶缓缓展开,化作穹庐般的幽深夜空。

    夜空之中,密密麻麻地分布着无数熠熠生辉的星斗,其中有三百六十五颗大星尤为醒目。

    无尘的目光先落在南方朱雀七宿的星区,看到原本璀璨醒目的“翼火蛇”已黯淡无光,沉吟自语道:

    “本座这‘浑天列象图’上的周天三百六十五颗星宿,原只是紫微、右弼、天机三星尚未归位。紫薇已在本座掌握之中,右弼亦即将入彀,天机虽见机隐遁,却终究难逃本座掌心。只是如今又残缺了‘翼火蛇’,便须要好生思量一番,到何处寻一条结丹妖王级数的蛇妖来填补空缺……”

第一百七十四章 狱中隐卧龙,斗室传天机

    “周阿炳,今天是你的好日子,这一餐有酒有肉,吃饱了安心上路!”

    随着一声带着说不出恶意的谑笑,一个黑漆托盘从坚厚的包铁木门下方一个小口送了进来,里面有一壶酒、一只肥鸡和一碗米饭。

    一个满腮胡须的男子走到门前,俯身将托盘端了起来,回身向着这间幽暗囚室内侧叹道:“老师,断头饭已至,看来是你我师徒分别之时了!”

    他说着事关生死的大事,脸上的深情却甚是平静淡定,似乎要砍头的是另一个人。

    一点如豆灯火亮起,将这间幽暗囚室照的半明半暗。

    在一张残破几案之后,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懒散地席地而坐,带着点急切的神情催促道:“采臣你休要装模作样,为师不信你到如今还猜不到,这监牢中藏有为师为你准备的脱身之路。少说这些废话,快将酒肉拿来,躲在监牢里清静是清静了,只是这嘴里要淡出鸟来!”

    那男子赫然正是数年前曾到过金华县,却因张乾插手而错过一段不知是情是孽的缘分、却也避开了一场生死之劫的宁采臣。

    当时他得人传信说妻子病重,遂十万火急地赶回家中,结果发现妻子虽有些微恙,却还是因素日体弱而生的一点小毛病,心知有异去寻找那报信之人时,又是查无此人彻底断了线索。

    等到后来他去兰溪县李衡府上奉还对方借给自己的马匹时,又更加惊异地得知原来李衡那天进了金华县城后并未外出,自己在兰若寺遇到的竟是一个冒牌货。

    从李衡口中,宁采臣得知后来在晴天白日有妖魔行凶,若非几位仙道高人施法解救,整座县城的二十万生灵都要化为齑粉。宁采臣终于知道是有人假传消息赚自己早离险地,只是不知是何人又为何如此关照自己。

    他带着满肚子的疑惑回到家中,才过得年余安稳生活,妻子却当真生了重病,缠绵病榻半载后,终是药石罔救而香消玉殒。

    宁采臣悲恸万分,一时间也失了求取功名的心思,只想在家中奉养老母平淡度日。

    宁采臣的母亲却还想儿子光宗耀祖,不愿他就此失了进取之志,于是劝他外出游历一番,一则散一散心排遣郁结,二则拜访名人高士增长学问。

    他是纯孝之人,自不会悖逆母命,于是带了些行李盘缠离家。

    宁家本来清贫,宁采臣身上的一点盘缠自然不敷化用,所以他一路上不时还要停下来做些出售字画、代写书信的营生,等攒够钱再继续上路。

    如此走走停停,不觉已是两年光景,他竟是凭着一双脚由江南走到江北,走遍了大半个大周,一路上确实也见识了不少山川名胜、风土人情,又拜访了许多先达名流、俊才雅士,眼界学识也随之大有长进。

    只是看得越多,宁采臣便发现才有数年中兴之象的大周越来越不妥。起因则是隆兴帝越来越崇信佛法,渐渐地失去即位之初励精图治的做派,长年幽居深宫参禅悟道。

    不仅如此,他因极度宠信国师无尘法丈,采纳其建议在全国各地兴建慈航禅院,每一处都务求恢弘浩大美轮美奂。

    一些幸进小人得其所便,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征发丁口役夫,在修建起一座座穷尽华美精巧的寺院禅林,从而博取隆兴帝龙颜大悦而获得升迁机会的同时,也都大捞狠捞吃得脑满肠肥。

    如此在君臣两得其便之后,唯一受苦的便是处在最底层的蝼蚁小民。

    在重重盘剥下家破人亡者有之,不甘忍受盘剥铤而走险投身草莽者亦有之。

    而且随着小人凭借蝇营狗苟窃据高位,忠诚耿介之臣反而因先后进言劝谏而遭贬斥。

    如此则不免朝政昏乱,江山动荡,竟重现了成泰帝时的衰颓之象。

    因天下乱象萌生,正四处游离的宁采臣亦遭了池鱼之殃。

    在走到山西太原府治下平定县时,他被一伙地痞打了闷棍,当做官府通缉的一名杀人犯周阿炳上交请赏。

    那县令贪图政绩,得知宁采臣是个无依无靠的外乡人后,竟将错就错,把他当做真正的杀人犯打入监牢。

    宁采臣初时也曾喊冤叫屈,后来得同监的一位老人指点关窍,才知道是县令要拿自己做了替死鬼,终于彻底死心。

    在暗无天日的枯寂时光中,他与同监的老人渐渐相熟,也察觉他的不凡之处。

    在日常闲谈之际,这老人上至天文星象,下至地理山川,大至国计民生,小至吃喝玩乐,竟是无一不晓、无一不精,至于经史子集、诗词歌赋这些读书人本行,更是信手拈来,虽嬉笑怒骂亦能卓然成理,俨然一代文宗大家。

    宁采臣好奇之下诚心请教,老人也终于坦陈身世,原来他竟是被誉为“天机博学士”、曾做过一任司天监监正的诸葛卧龙,数年前为躲避一场劫难而弃官潜逃,藏身在这监牢之内。

    此次他向宁采臣表露身份,却是看中了宁采臣这年轻人,打算收为弟子传授一身的学问。

    宁采臣虽不知道在这囚牢之内做学问还有什么用处,但能够拜这当世第一博学之士为师,总是一桩难得的机缘,当即欣然行礼叩拜。

    自那一日后,诸葛卧龙便开始将一身通天彻地的学问教授给宁采臣,而他教学的方式也颇为古怪,从来都不讲解分说,只是将自己的各种学问理出脉络凝练精粹,要宁采臣一股脑的死记硬背下来,说是日后只需慢慢领会,自能受用无穷。

    如此一来,饶是宁采臣也算聪明颖悟之人,本身的学识根基也算扎实,但将老师胸中浩如烟海的学问如此硬搬到自己脑中,也弄得好长时间头晕脑胀,一时间也忘怀了身在监牢的苦恼。

    直到最近的几天,诸葛卧龙说该教的都已教了,才放宁采臣过了几天轻松日子。

    宁采臣接受的虽是“填鸭式”教学,学习过程中终究还是凭着自己的才智领悟了一些东西,很容易便想到老师既然教授了自己这一身的学问,也必然不会让自己陪他一直坐牢,更不会让自己才学有所成便作了刀下冤魂,所以这一次的断头饭,其实该是是师徒二人的饯别之宴。

    他捧着托盘上前,将酒菜放在那张几案上,先在两个破碗中斟了酒,然后举起自己这边的酒碗,向诸葛卧龙道:“老师教导栽培之恩,弟子无以为报,权已此酒,聊致无尽感激之情。”

    诸葛卧龙笑道:“得天下英才而教导之,本也是为师者之快事,何必说一个‘谢’字?不过这一碗酒稍后再饮,为师还要请一位老朋友前来。”

    在宁采臣有些惊愕的目光下,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三支线香,在灯火上引燃后,拈在指间望空祷祝片刻。

    不多时,忽听得一声粗豪大笑:“诸葛兄,你身在牢狱,怎会有酒菜宴请小弟?”

    随着话声,一个高大身形凭空出现在囚室之内,头戴乌纱帽,身披大红袍,青面赤须,相貌狰狞,正是卞城王座下判官陆鸷。

第一百七十五章 心生七窍夸玲珑

    诸葛卧龙带着宁采臣起身相迎,笑道:“愚兄自囚囹圄,确是无力筹备酒菜,所以此次是借花献佛。这些酒菜可是我这弟子的断头饭,你这做长辈的却不能吃白食,稍后定要好生出力!”

    陆鸷摇头道:“早知你每次都是酒无好酒,宴无好宴,原来仍要拉我做壮丁卖苦力!”

    一番说笑之后,诸葛卧龙将宁采臣唤到身边,指着陆鸷道:“这厮是为师幼时好友兼同窗,后来又与为师中了同榜进士,只因貌丑而遭先帝黜落,气恨之下染病而亡,却在阴间被‘枉死城’卞城王看重任为座下判官。”

    宁采臣急忙上前向陆鸷行礼,以“师叔”相称。

    陆鸷久在“枉死城”中,见惯了各种枉死冤魂后,对自己当年的恨事早浑不在意,只是上下打量宁采臣一番,颔首赞许道:“果然头角峥嵘,日后必非池中之物。难怪得诸葛兄如此看重,竟不惜……”

    说到最后时,他似是突然醒觉,闭口没有再说下去。

    诸葛卧龙当即请陆鸷入席,两人相对席地而坐,宁采臣在旁侧侍坐奉酒。

    牢狱中提供的自是粗劣水酒,但诸葛卧龙与陆鸷都浑不在意,相对连干了三碗。

    待宁采臣为他们斟上第四碗酒后,陆鸷举碗向他笑道:“贤侄,初次见面,也不敬师叔一碗吗?”

    宁采臣忙端起酒碗笑道:“非是小侄失礼,只是见酒水有限,唯恐老师与师叔难以尽兴。既然师叔如此说了,小侄便先干为敬。”

    说罢,将那碗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说也奇怪,他虽非好酒之人,但也不至于承受不住这一碗寡淡水酒,偏偏只是这一碗酒下肚,立时便觉天旋地转。

    “这酒……”宁采臣情知有异,恍惚间看到老师和师叔都笑嘻嘻地望着他,却已不能开口询问,不由自主地伏在案头昏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睡梦中忽觉胸口处略有痛楚之感,迷迷糊糊地张开双目看时,登时吓得魂飞天外。

    原来此刻他直挺挺躺在地上,胸前衣服敞开,陆鸷则蹲在一旁,正用一只蘸了寸许黑墨的大笔在他的胸膛上笔直画过。笔锋到处,留下的不是墨痕,而是一条尺许长穿皮透骨的可怖伤口。

    “你……”

    宁采臣又惊又怒,当时便要开口质问,耳边却忽地传来老师诸葛卧龙的声音:

    “采臣稍安勿躁,陆贤弟是在帮你我师徒!”

    宁采臣竭力偏头去看,却见老师便平躺在自己身侧,同样是袒胸露腹,而且胸膛上已经有了一个巨大伤口,但他依旧神色平静,丝毫不见惊慌畏惧。

    这时陆鸷也笑道:“贤侄休慌,马上便好。要说诸葛兄对你确是看重,居然甘愿将自己的一颗‘七窍玲珑心’换了给你。”

    “七窍玲珑心?”宁采臣讶然问道。

    陆鸷一边收起大笔,一边答道:“诸葛兄能成为天下第一博学之士,便是因为这一颗天生的‘七窍玲珑心’。你虽然也算聪颖,又继承了诸葛兄毕生所学,但若少了这颗天地灵秀所钟之心,终究难以达到他的高度。他此番以信香邀我前来,便是希望我施法为你二人换心。”

    说话间,他已探出两只大手,同时伸进两人胸前的伤口,在胸前内略作摸索,再抽出来时,已经各抓了一颗仍在砰砰跳动的血红心脏。

    宁采臣看时,见自己的那颗心不过是一团血肉,而老师的一颗心却如用红宝石雕琢而成,且表面果然生就七个孔窍,窍中绽放出七色光华,将整间囚室照得通亮。

    “老师,你何必如此?”

    以宁采臣的品性,自然不愿意受老师这贵重到无法以价值衡量的馈赠,正要出言拒绝时,诸葛卧龙却笑道:

    “采臣且不忙推辞,为师送你这颗‘七窍玲珑心’,同时也是将一件自身无力承当的大事托付于你。等换过心后,为师再与你详细分说。”

    在宁采臣闻言略一犹豫之际,陆鸷已将双手的两颗心左右交换,重新塞回两人胸腔之内。

    随后他又取出那支大笔,笔头上却已换成朱墨,先后由下而上在两人胸腹间的伤口上轻轻一抹。

    笔锋过处,伤口瞬间愈合,皮肤上未留下丝毫痕迹,只是微有麻痒之感。

    等到陆鸷收笔起身时,宁采臣忽觉僵硬的身体恢复活动能力,急忙翻身坐了起来,顾不得察看自己身上的变化,先去搀扶诸葛卧龙起身,带着些焦急忐忑之色问道:“老师,你此刻感觉如何?可有什么不妥?”

    诸葛卧龙脸上满是欣慰之色,背后站着的陆鸷也面露赞许,显然都甚是认可宁采臣的品性。

    诸葛卧龙在宁采臣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掩好前襟摆手笑道:“采臣不必担心,为师好得很。陆贤弟,咱们还是继续这场酒宴罢!”

    说着当先坐回几案旁边,陆鸷和宁采臣也随之落座。

    诸葛卧龙先敬了陆鸷一碗酒,向他道一声“辛苦”,然后向怔怔呆坐有些失神的宁采臣问道:“采臣你此刻有何感觉?”

    经老师这一提醒,宁采臣才回过神来,仔细感察自身变化时,顿时发觉脑中那些被老师硬塞进去、绝大多数都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学问,此刻竟已豁然贯通,再没有半分困惑疑难。

    他在心中在惊喜之余,对老师的这般厚赐愈发惶恐感激,当即起身郑重叩拜,语带哽咽道:“老师之恩,弟子粉身难报!”

    诸葛卧龙轻啜了一口酒,笑道:“无须如此,为师先前说了,此次将这颗玲珑心换给你,实欲托付一件大事。”

    宁采臣仍跪在地上,面上现出坚定不移之色,毅然道:“但请老师吩咐,弟子万死不辞!”

    诸葛卧龙叹道:“说起来,此事当真凶险无比,也确是需要有甘冒万死的决心和勇气。采臣,你可知道为师为何要到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之内匿迹藏形?”

    宁采臣略一沉吟,随着一颗新换的“七窍玲珑心”缓慢律动,霎时转过千百个念头并锁定可能性最大的答案:“老师如此煞费苦心,该是要避开一个势力极大之人的耳目。遍观朝野,能令老师忌惮至此的……莫非是‘普渡慈航’无尘法丈?”

第一百七十六章 浑天列象,社稷山河

    诸葛卧龙毫不意外自己的弟子能推测出这个答案,转头向陆鸷道:“贤弟,你为地府阴神,对那位无尘法丈可有了解?”

    陆鸷摇头道:“不管是元神真仙,还是与之境界相同的菩萨、妖神,都已证得长生道果、不入生死轮回,正所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是也。

    “地府执掌众生生死,却管不到这等超脱生死的大能力者。若彼等曾在俗世生活,或许还有些许踪迹可察。

    “偏偏那无尘法丈早年不知在何处洞天福地潜修,到入世开创慈航禅院之时,便已是证得菩萨果位的大能力者,所以……”

    诸葛卧龙倒也并不意外和失望,喟叹道:“果然如此,他既谋划了那等大事,自然要隐藏好自己的来历。”

    随后,他向宁采臣道:“为师身为司天监监正,本有为国洞察天机,祈福攘祸之责。自当朝隆兴帝秉政以来,大周明明呈现中兴之象,为师却从天机变化中捕捉到一丝倾覆之兆,因此一直在暗中侦测观察。

    “直到两年前,为师才终于寻到倾覆之源应在最受皇帝信重的国师无尘身上,却因彼大势已成而无力只手回天,又算到自身是他谋算之中的一颗棋子,于是选择弃官潜逃,一来保全自身,二来拖延时日令对方阴谋暂难发动。”

    说到此处,他从怀中取出一叠丝帛,展开后对陆鸷和宁采臣道:“这是我统计了近年天下各种兴建的慈航禅院后绘制的一幅图稿,你们看一看是否能发现什么?”

    陆鸷和宁采臣同时低头去看,见那张丝帛上简要而清晰地绘出大周万里疆域的山川地理概貌,上面用一些三角形标记代表新建的各处慈航禅院,数目赫然已超过五百。

    “咦?昆仑、阴山、祁连、贺兰、王屋、太行,这似乎是……”

    宁采臣首先有了发现,手指由左至右将一些慈航禅院的三角形标记连接成线,由上至下共理出三条脉络。

    “这五百余座慈航禅院之中,共有三百六十五座恰好座落于神州三大龙脉的三百六十五个节点之上。”

    此刻陆鸷经宁采臣提示,也已看得清楚,颔首道:“果然如此。然则对方目的何在?从那位无尘法丈的做派来看,却不似要耗费自身气运功德为大周镇压龙脉,延续国祚。”

    “他当然不会如此好心”诸葛卧龙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第二份丝帛展开,“近年来朝中有不少文武重臣因劝谏皇帝远佛法、疏奸佞而遭降罪。这些人表面上或被流放充军,或被贬至蛮荒之地,或被囚禁在昭狱之中。然而我在暗中调查后得知,他们都已神秘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统计了这些人的姓名、生辰、官职等信息,你们再看一看,是否能发现蹊跷。”

    宁采臣一目十行地掠过丝帛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脸上神色先是困惑,后来则愈来愈严峻:“这些重臣的命格,皆上应五方七曜等周天星斗,只是欠缺了紫薇、右弼、天机与二十八宿。”

    诸葛卧龙叹道:“紫薇星自然应在皇帝身上,右弼星该是正在北地领兵抵御蒙兀人的傅天仇,天机星却正是为师,至于那二十八宿……为师听说无尘法丈近年大开山门,收纳了不少修行有成的妖族为记名弟子。”

    宁采臣终于想通一切,脸上的神色却变得无比难看:“浑天列象,社稷山河,天地合一,混沌重现!”

    诸葛卧龙摊手苦笑:“为师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一种可能。”

    一旁的陆鸷也明白过来,登时骇得倒吸一口凉气:“故老相传,昔年有域外天魔以一方世界为舟舰,横渡宇宙星空前来,要吞噬我们的这方世界以壮大自身。

    “幸而先有当时为世界主宰的龙族奋起反抗,拼着将一族精英损耗殆尽,也不教对方阴谋得逞;后有妖尊与道祖先后成就天仙大道,分别天地为阵图,以妖、人两族高手为阵眼,练成‘浑天列象图’和‘社稷山河图’,二图合一将域外天魔所在的世界笼罩其中,演化天地归一、重返混沌之变,硬是将那方世界连同亿万天魔炼化归于虚无。无尘何德何能,如何敢效法妖尊与道祖?”

    诸葛卧龙沉声道:“他自然没有道祖与妖尊那般通天彻地的手段,所以弄出的‘浑天列象图’与‘社稷山河图’只是一再简化之后的仿品。只是这仿品虽没有炼化一方世界的威能,却足以炼化大周一国之域。

    “而他之所以如此,应该是自知无法成就造化世界的天仙、佛陀或天妖大道,于是想出个‘借鸡生蛋’的取巧法门,要将大周的万里疆域、亿万生灵祭炼成自己的本源世界。

    “如此虽只能算是个伪劣仿品,成就却也仅在道祖、妖尊与佛祖之下。神通威能自是远远不及,却是一样的世界不毁,己身不灭。而要毁掉他的本源世界,道祖、妖尊和佛祖或能够做到,却也要忌惮毁灭那世界引发的因果。”

    陆鸷有些不满地嗔怪道:“诸葛兄既已察觉此事,为何从来不对小弟提起?若能……”

    诸葛卧龙淡然道:“我虽然信得过陆贤弟,却信不过你身后之人。无尘的图谋既然瞒不过我,难道还能瞒过道祖、妖尊与佛祖三位?但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作为。这其中的意思,却颇为耐人寻味。因此今天的一切,希望贤弟听过便算,再不要向第四人提起。”

    陆鸷呆了一呆,随即有些泄气地道:“既然诸葛兄如此说了,小弟自当守口如瓶。”

    诸葛卧龙对宁采臣道:“为师将‘七窍玲珑心’还给你,便也将天机星命格转移到你的身上。只要无尘寻不到你,便无法补全那‘浑天列象图’,阴谋也便无法得逞。今后你是和为师一样选择隐遁逃避,还是选择奋起回击,也都由你自己做主了。”

    说到此处,他又向陆鸷拱手道:“有劳贤弟为采臣开辟一条出路。”

    陆鸷闻言,立即起身走到墙边,再次摸出那支大笔,在墙壁上画了一个简陋的门户,而后收起笔举手一推,画在墙上的两扇门竟豁然洞开。

第一百七十七章 荒野遗名马,古宅闻鬼啼

    宁采臣一步从陆鸷画出的门户中走出,便到了一片四望无人的荒野,身后的门户则在他后脚跨出的瞬间凭空消失。

    在他左手边三十余步外,孤零零地生长了一棵碗口粗细的歪脖柳树,树干则上栓了一匹马。

    宁采臣看那匹马神骏无比,首尾长一丈,背高逾八尺,皮毛呈青黄之色,腹部的长毛一簇簇虬曲打卷,乍看却似鸟类的羽毛。

    “这莫非竟是传说中八骏之一的‘翻羽’?”

    他一面低声自语一面走上近前,同时不住向四方观看,确实不曾看到人影后,心中不由揣摩:

    “难道这匹在传说中奔驰之速可超越飞禽的名马,是老师或陆师父替我备办下的?但他们方才怎地都不交代一声?”

    那匹马察觉有人接近,当即打了一个响鼻,前蹄在地上重重踏了两下,似有戒备警告之意。

    宁采臣走到近处再看了几眼,确定了此马正是名列八骏的“翻羽”无疑。

    他得诸葛卧龙教导,学识渊博如海,自也熟知此马脾性,当即从袖中摸出一只烧鸡——这是临行时诸葛卧龙拿给他在路上吃的。

    宁采臣撕下一条鸡腿,轻轻摇晃两下,走上前送到那匹马的嘴边。

    那马又打个响鼻,居然张开大嘴咬住鸡腿大嚼起来,同时散去了对宁采臣的戒备之意。

    “有载‘名马翻羽,乃地底夔龙与野马结合所生异种,力大无穷,奔行绝影,喜食荤腥。’古人诚不欺我!”

    宁采臣见状大喜,又撕下一条鸡腿给这已连肉带骨都嚼碎的贪食家伙,然后去查看马背上的东西。

    在马鞍一侧挂着一个包裹,他摘下来打开看时,见里面是一整套全新的道装连同冠带鞋袜,十几两散碎银钱。

    “这该是要我扮作道士掩人耳目,然而究竟是老师还是陆师叔安排的?”

    最后再向四周看了一回,确定附近当真无人,宁采臣便将身上一身甚是惹眼的破烂囚衣脱下,换上了这身道士装束,配上多日不曾打理的胡须,立时变成一个看上去年近四旬的中年道士。

    他见这一身衣服不长不短甚是合身,便彻底确定是老师或师叔的手笔,在心中感念的同时,解开了拴在树上的缰绳,翻身骑上马背。

    随着他将缰绳轻轻一抖,这匹神骏名马昂首发出一声长嘶,撒开四蹄疾驰而去,果然是快逾飞鸟,追风逐电。

    片刻之后,一个人忽地从地面下探出头来,那坚实的地面于他而言便如水面一般。

    此人相貌英俊,只是发髻蓬松,神情惫懒,令他卖相平白打了些折扣,却正是当初与张乾等人联手共伐黑山的昆仑派道士知秋一叶。

    他先扭了扭脖子,然后从地下探出两条手臂,美美得伸个懒腰,自语道:“还是地下凉快,这一觉睡得……”

    一句话尚未说完,他一眼便看到那棵歪脖树下空空如也,登时脸色惨变,如鲤鱼穿波般从地下一跃而出,三步两步跑到树下,围着树干连转三匝,确定拴在树上的那匹马当真不见,立时顿足捶胸哀嚎道:“我的宝马千里追!我省吃俭用攒了一年的银子!我新做好还没穿过的道袍!……”

    干嚎了几声后,知秋一叶倏地住口,飞快地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纸,双手十指灵动翻飞,霎时折成一只仙鹤托在掌心,而后咬牙切齿低声念诵道:“灵鹤为引,千里追踪,敕令!”

    随着他这一句法咒出口,那纸鹤双翅一展,从他掌心翩然起飞,在空中盘旋三匝之后,选定一个方向振翅飞去,速度之快居然不比一只真鹤慢了多少。

    “今日不抓住那蟊贼,道爷‘知秋一叶’的名号便倒过来念!”

    一语方毕,他身子在原地一扭,如同落水般钻入地下,却是凭神念遥感锁定那只引路的纸鹤,施展了昆仑派秘传神通“千里地行术”追了上去。

    再说宁采臣信马由缰地疾驰,一路上只觉得耳畔风声大作,也不知路程远近。

    直到天色转暗夜幕将至,这匹名马翻羽似也跑得尽了兴致,渐渐地将四蹄放缓了一些。

    宁采臣在马背上举目四望,借着暮色微光看到不远处有一片面积不小的建筑,便催马赶上前去。

    片刻间马到门前,却见是一座满是断瓦残垣的荒凉大宅,大门上方悬着一面蛛网尘封的匾额,书的是“正气山庄”四字。

    宁采臣在阶前下马,牵着缰绳走到门前,虽然猜到这多半是一处废弃荒宅,还是举手在紧闭的大门上拍了下去,口中唤道:“敢问……”

    只是他一句话尚未问完,那多处朽坏破漏的门板便随着他拍下的手掌轰然倒塌,激起漫天灰尘。

    “看来当真是无主之地了……”

    宁采臣自嘲的摇头轻笑,索性不再出声,牵了马直接走进去。

    里面的院落重重叠叠,随处可见亭台楼阁,隐约能看出当初的美轮美奂。只是如今处处残破,连一间完整的房屋都没有难以寻到。

    他一路走到后院,终于找到一间大致完整的阁楼,当时将马拴在外面的一根柱子上,将剩下的烧鸡撕成两半,一半用来喂马,一半留作自己的晚饭。

    寻到器皿在院中的井中汲水洗漱一番,将早已凉透的烧鸡吃了混个半饱,宁采臣便在那楼阁的角落铺些干草躺下,因为赶路后甚是疲惫,很快便沉沉睡去。

    睡梦中,他隐约听到外面的翻羽马发出一声嘶鸣,立时警觉醒转,恰好看到一个全身白衣、长发遮面的身影从门外飘入。

    “你是何人?”宁采臣惊疑不定地喝问。

    一个飘忽不定的声音从那遮住面容的长发后传来:“人?我不是人,是鬼,一只含冤而死的厉鬼!”

    听到这只“鬼”如此坦白,宁采臣忽地哑然失笑:“姑娘,下次你要扮鬼,最好将身上的脂粉清洗干净,我……贫道只听说鬼有鬼气,却没听说有脂粉气。”

    那只“鬼”先怔了一怔,忽地将狠狠跺了下脚,反手从身后拔出一柄雪亮长剑,反手横在宁采臣的颈上,飘忽的声音也变得清脆婉转:“你是什么人?来此作甚?”

    宁采臣尚未来得及回答,地下却传来一个有些发闷的恶狠狠声音:“他是贼,一个偷马、偷钱、偷衣服的贼!”

    宁采臣和那“鬼”都吃了一惊,循声望去时,却见在窗外照进的一片月光下,一颗人头从地面钻了出来,正横眉怒目望向宁采臣。

    骤见到如此诡异一幕,宁采臣尚未如何,那“鬼”却发出一声高亢刺耳的尖叫:“鬼呀!”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大重逢

    “妖孽受死!”

    随着那只“鬼”被吓得发出一声尖叫,室外忽地传来一声女子清叱,一道匹练般的白光碎裂窗棂席卷而入,却不斩那“鬼”而是贴地斩向那颗钻出地面的人头。

    “好大的杀气!”

    那人头自然便是以“灵鹤蹑踪法”与“千里地行术”一路追赶宁采臣到此的知秋一叶,感受到那白光中蕴含的不知要过手多少人命才能蓄养出的浓烈杀机,饶是他已有地仙之境的修为,也不敢太过小觑,急忙将头一缩又钻入地下。

    白光斩空之后倏地消散,现出一个身形高挑,眉眼含煞的绝美女子,双手各持一柄横刀,警惕地环顾四周。

    那只“鬼”也将垂在前面的头发分开拢到后面,露出一张有些发白的倾城俏脸,颤声问道:“姐姐,方才那是个什么东西?”

    两女正是傅清风和傅月池姐妹。

    傅清风冷然道:“当然是人,而且是个实力深不可测的修行之人。你看好这人,两者或是有什么瓜葛!”

    傅月池听了,脸上的恐惧神色稍减,换了一副凶狠表情,将横在宁采臣颈上的长剑紧了一紧,喝道:“牛鼻子,刚才那装神弄鬼的家伙究竟是什么人?”

    “好一个贼喊捉贼,你也好意思说贫道装神弄鬼!”

    宁采臣尚未来得及回答,一声谑笑从屋顶传来,却是知秋一叶不知何时已经移形换位,脊背似有吸盘般平平地吸附在屋顶。

    “这般鬼鬼祟祟,定然非奸即盗。待贫道将你们擒下好生审问一番,看你们究竟有何图谋。缚龙咒,敕!”

    话音未落,他右手袖底飞出十八张整齐排成一列的符纸,如一条黄龙般在空中盘旋而舞,化作首尾相连的三个圆环,向着傅清风当头罩落。

    傅清风虽感应到对方修为高深莫测,甚或有可能是一位地仙强者,却仍是夷然无惧。

    五年的沙场磨炼,她不仅是修为日渐深厚、刀法日臻圆熟,更淬炼出泰山崩摧亦难撼动的强大心灵。

    “斩!”

    口中发出一声断喝,她高挑的身躯与双刀合为一体,两柄在沙场斩杀无数胡虏的横刀化作巨大光轮,带着一个极其玄奥的弧度同时切入三处符纸之间的衔接点,将其中贯通一气的灵气斩断,令三道圆环同时崩溃。

    一刀斩破咒法后,傅清风刀势毫不凝滞,光轮撕开空气,带着一声刺耳的裂帛之声疾斩对方腰间。

    知秋一叶见这女子刀势如此凌厉迅捷,脸上微微变色,却已来不及施展威力足够强大的术法反击或抵御,只能用了个念动即发的“穿墙术”,身躯如同失去实质般穿过后背的楼板到了这阁楼的二层。

    傅清风身经百战,对敌的经验丰富无比,虽只短短接触,却也判断出这道士纵使已成地仙,也该是以阳神证道而非缔结金丹,因而术法神通远强于近身搏杀,自己唯一的制胜之机,便是如影随影步步紧逼,令对方没有施展大威力术法的机会。

    心中瞬间定下战略之后,她双刀交叉一搅,将头上楼板搅得粉碎现出一个大洞,身随刀走穿洞而过,双刀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从四面八方向着知秋一叶斩落。

    在这一点时间里,知秋一叶只来得及将身后一口斑驳陆离的古剑拔出,用出一路护身剑法挡住密集如连绵雨丝,暴烈如电耀霆击的刀光,心中暗自叫苦道:“这小女子的刀法怎地如此厉害,竟迫得贫道连施法的机会都没有。不对!这刀法像是……”

    一念及此,他一面挥剑竭力抵挡,一面喝道:“且慢动手!贫道看你这刀法有些眼熟,是跟哪个学的?”

    傅清风心中一怔,双刀的攻势却仍没有半分缓慢,口中则朗声答道:“家师张乾!”

    知秋一叶大喜,忙叫道:“果然是张一郎的杀猪刀法。贤侄女快些停手,贫道是你师父的朋友!”

    “姐姐不要上当!”楼下正伸长粉颈从楼板破洞张望战况的傅月池大喝道,“这小牛鼻子定是打不过你才乱攀关系!”

    傅清风却在听对方喊出“张一郎”和“杀猪刀法”时,便知道此人确是师父朋友,当即收刀后退,将双刀倒持了拱手道:“晚辈傅清风,敢问前辈道号如何称呼?”

    知秋一叶尝尝吁了口气,见长剑插回背后的剑鞘之内,没好气地道:“贫道昆仑术士知秋一叶,当初曾和你师父师母一起讨伐黑山老妖。这个张一郎,难道从没向弟子说起过老朋友?”

    傅清风黯然道:“家师自与晚辈在顺天一别后便再未相见。至于师母,更是只听师父说过而缘悭一面。方才未能认出前辈身份,冒犯之处,尚请见谅。”

    她这句话刚刚说完,室外忽地传来一个清朗笑声:“清风,听你话中之意,似是对为师颇有怨气啊!”

    “师父!”

    傅清风和傅月池同时双眼发亮口中呼喊,一个丢下面前的知秋一叶,一个抛下挟持的宁采臣,各施身法纵到楼阁之外,却见遍洒皎洁月辉的庭院中站着四人。

    当前一个青年男子身躯高颀、体态轻肥,一张平凡的面容与八年前相比并无丝毫变化,正是她们的师父张乾。

    “弟子傅清风,拜见师父!”

    如今两姐妹都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即使飞扬跳脱如傅月池,也早知男女之别,不再如少年时那般见到师父便黏上来,都是规规矩矩地上前施礼。

    张乾含笑摆手让二女起身,然后指着领着阿纤和夜儿两个丫头站在一旁的王婉笑道:“你们不是总想见师母吗,这一位便是了。”

    傅清风和傅月池见王婉容色毫不逊于自己姐妹,身上更有一种令人敬畏的清寒出尘气质,当时都不敢怠慢,再次上前施礼,口称“弟子拜见师母”。

    王婉的眼力自是不俗,见傅清风一身修为已登堂入室,以人仙之境修行丈夫自创的火候精深,只怕十数年之内便可尝试缔结金丹成就地仙,而傅月池虽在修行上的禀赋远远不及,却难得心地纯净,待人一片赤忱,暗暗赞许丈夫收得佳徒,心中也自喜欢。

    她将两女一左一右拉到身边,温言道:“大哥虽不在你们身边,却一直关注着你们的情况,隔三差五便要施法推算一回。这次便是算到傅公有难,且你们姊妹将有所动作,刚刚渡了劫急匆匆赶了过来。”

    傅清风和傅月池闻言,一则感激师父对自己的关心,一则想到父亲的遭遇,心中都百感交集,傅清风还好,傅月池则早压抑不住满腹的委屈和心酸,在师父和师母两位长辈面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此刻知秋一叶却也从楼上下来,正听到王婉的最后一句话,诧异道:“张兄刚刚渡劫成功吗?那倒是可喜……福生无量天尊,你竟然三灾劫满,成就了元神真仙!”

    他这最后也一句话,却是带着满脸不敢置信的惊愕神色,扯着嗓子喊出来的。

    张乾笑着拱手道:“知秋兄别来无恙?你也知道张某承受了东岳帝君遗泽,能有此成就也是侥幸。”

    知秋一叶连连摇头道:“我昆仑派的前辈遗泽也不再少数,但贫道至今仍在地仙之境打转,要将阳神转化为纯阳元神成就真仙,还不知需要多少岁月的打磨。与张道友相比,简直没脸见人了。”

    说到最后,他已是满脸的沮丧失落。

    张乾知他性子欢脱,当即岔开话题问道:“我在推算两个弟子所在时,也算到会相逢故人,只是不知道友你因何至此?”

    果然,知秋一叶闻言立时忘记修为落后的伤心事,怒气上脸瞋目喝道:“道友稍等!”

    说罢他一头撞进阁楼内,将宁采臣拖出来,气哼哼地道:“道友来评一评理,日间贫道贪凉快在地下睡觉,这老牛鼻子竟趁机盗走贫道的宝马‘千里追’,还将贫道新作好舍不得穿的一件道袍穿到自己身上,将贫道攒了一年多的银两揣到自己怀中。贫道该不该将这牛鼻子一顿好打,以消得心中之恨?”

    先前听到知秋一叶喊自己为贼时,宁采臣便猜到自己恐怕是弄了误会,此刻则再无怀疑,听对方明明是道士却一口一个“老牛鼻子”喝骂自己,口不择言至此,显然心头火气着实不小,只能苦笑着解释道:“这位道长,且听我……听贫道一言,此事实在是一个误会……”

    知秋一叶哪里肯听他解释,仍是扯着他不肯放手,不过也只是在口头上喊打喊杀,并未当真向他挥拳。

    “知秋道友稍安勿躁,这位道长似乎也是一位故人。”张乾上前将知秋一叶拉开,向着宁采臣上下打量一番,颔首笑道,“果然是故人,宁公子因何也到了这里?”

    宁采臣听对方一口喝出自己姓氏,心中不免惊疑不定,仔细看时却又不记得自己何时见过此人。

    张乾微微一笑,身形一阵扭曲变幻,在众人的眼前变成一个俊美潇洒的翩翩公子,向着宁采臣拱手笑道:“宁兄,还识得小弟李衡吗?”

    如今他已成就纯阳元神,传自白猿尊者的“三尸元神法”随之衍生出无穷玄妙,此刻以本尊自如运用分身石清虚所修“浑天斗胜诀”中的变化之术,便是其中之一。

    宁采臣则是在大惊之后恍然大悟:“原来是你!”

第一百七十九章 炼尸成兵号“巨神”

    一座荒凉古宅,三批不速之客,却都是张乾的亲故,这倒也是一件奇事。

    傅清风和傅月池引着大家来到这座山庄的最后面的一处院落。

    这里面的房舍保存最为完整,只是在居中的一座大厅里并排摆着八具棺木,配上这座残破荒宅,透着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傅清风举起双手互击三掌,立时便有二十余人从两旁的房间中走了出来,个个神气精悍手持刀兵。

    他们来到傅清风面前整齐列队,整齐划一地低声唤道:“将军!”

    这些人都是傅清风的亲兵,每一个人都拥有远超寻常士卒的身手,且多次随傅清风在沙场出生入死,属于最可靠的心腹。

    傅清风简单介绍了张乾等人,命他们去收拾几间干净房舍出来。

    在傅清风吩咐属下时,张乾、王婉和知秋一叶的目光却都落在大厅内的八具棺木上。

    等到傅清风做好安排,要请众人先到自己和傅月池的房中暂坐时,张乾指着那些棺木皱眉问道:“清风,这东西不趁早毁了,还留在此处作甚?”

    傅清风笑道:“早知瞒不过师父。这一座‘正气山庄’是我精心挑选的设伏之地。只因此处扼守回京的必经之路,且前后都远离城镇人烟。只要在路上做些手脚,令押解家父的那一队玄甲卫错过宿头,他们便只能来此栖身。

    “但这荒宅其实还有主人,而且似乎不大欢迎我们这些不速之客,还伤了我手下两人。我在一怒之下,便将其斩成八块,分别困在这八具棺木之内。之所以仍不彻底毁掉,却是想着到时可以拿来给那些玄甲卫制造些麻烦。”

    众人当中,宁采臣、阿纤和夜儿初时不明所以,后来才渐渐听出门道,知道这荒宅中原本该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结果撞上了傅清风这女煞星,给大卸八块后禁锢在八具棺木之中。

    阿纤和夜儿只是暗自咋舌,感慨主人的这位女弟子着实剽悍。

    宁采臣则迅速搜索了从老师处听到的奇闻异录类杂学,很快便从张乾师徒话中的一鳞半爪推知全貌,讶然道:“难道这里的死者不仅发生尸变,而且变成了异种僵尸‘黑罗刹’?”

    此言一出,众人都用极为惊异的目光向他看来。

    张乾带着些赞叹神色道:“若不介意,宁兄是否能说一说你据何做此论断?”

    如今考据学问正是宁采臣的专长,他当即不假思索地侃侃而谈:“古籍有载,若血脉之亲俱遭横死,同置于聚阴之地,则魂魄借怨气相融,尸身凭血脉聚合化为巨尸,肤如黑铁,爪如利钩,力大无穷,迅捷如风,兼可飞空行地,喜食血肉,名‘黑罗刹’,殊为可畏。

    “方才在下看到厅内供奉的灵位,上面写的死者都是姓董,名字则分别是‘忠、孝、仁、义、礼、智、信、廉’,应该是同族乃至同胞兄弟。一家男丁死得如此整齐,可想见必非寿终正寝。而这座庄园虽名为‘正气’,其实恰好坐落于一方聚阴之地。再结合傅姑娘方才的那番话,在下自然能得出此论断。”

    张乾轻轻鼓掌赞叹道:“博闻强记,见微知着,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看来自昔年别后,宁兄该是另有一番机遇啊!”

    宁采臣知道了当初张乾曾幻化成李衡形象前往金华,便不难猜到设计骗自己离开金华远离灾祸乃至后来从妖魔手下救了金华一县生灵,应该都是对方的手笔——最少也与对方有关。

    他由此确定了张乾的为人,方才又听知秋一叶说张乾已经成就元神真仙,登时想到自己一介书生,自然难以对抗那图谋倾覆大周万里江山的妖僧无尘,眼前的张乾岂非是一个现成的强援?

    何况傅清风、傅月池这对姐妹虽未说明身份,宁采臣却不难从她们与张乾间的对话中推断出来。傅天仇命格上应右弼星,是妖僧祭炼“浑天列象图”的目标之一,只从这一点看,张乾作为傅家姐妹的师父,已经天然地站到了妖僧的对立面而成为自己的天然盟友。

    心中在霎时间转过这许多念头后,他果断地做出决定,将所知的一切向张乾和盘托出,不过此事干系太大,实在不适合在这许多人面前说起,于是拱手道:“此事说来话长,稍后张兄若是有暇,咱们再详谈如何?”

    张乾也看出他心中有事,笑道:“如此也好,张某正有一件事情需先做处理。”

    知秋一叶凑过来道:“张道友可是要毁了那具‘黑罗刹’,贫道可以相助一臂之力。”

    张乾摇头道:“每一具‘黑罗刹’的形成,都是聚合了天地人三才之力,着实不大容易。就这般毁掉,未免有些可惜。”

    “难道张道友还精通炼尸之法?”知秋一叶先是大为惊诧,随即又恍然大悟,“你得了曾经的幽冥之主东岳帝君传承,自然是炼尸拘魂的行家里手。”

    张乾转向傅清风道:“你留下这巨尸,应该是想用它牵制押解傅公的玄甲卫千户左子雄。但这具巨尸的火候太浅且未生灵智,行事全凭吞食血肉的本能,用处只怕有限。待为师将它祭炼一番,提升一点实力并设置操控之法,如此方可保无虞。”

    傅清风听师父话中之意,此次应该只会帮自己压阵,事情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亲自出手。不过她唯一忌惮的也只有一个左子雄,师父既然承诺用这种婉转手段替她解决难题,她便有了十足的把握成事,原来用不着劳动师父牛刀割鸡。

    张乾向着大厅内的八具棺木挥了挥手,密封后钉死的棺盖一起飞了起来,点尘不惊地落在一旁,远超常人尺寸的头、臂、腿和三截躯干分别从八口棺木中飞出,彼此间似有某种强大引力般凑在一起,在空中攒聚成一具高达三丈的巨型类人身躯。

    这巨尸通体黝黑干瘪,双目赤红如血,巨口上下密排参差獠牙,弓背塌腰,一双长臂几乎要垂到脚跟,尤其是肘部以下急剧膨胀而显得异常粗大,十根形如弯钩的利爪都有二尺长短。

    张乾首先不满意地便是这巨尸的外形,给人一看便是邪魔外道的路数,因而先将右手抬起,五指分开掌心略微凹陷。

    天地间弥散的五行之力倏忽之间如百川归海般纳入他掌心,盘桓九匝凝练精纯之后又分流向五指指尖,在指尖上方的虚空凝成分呈青黄赤白黑五色、象征东西南北中五岳的五个奇古符篆。

    随着五指轻轻弹动,那五个符篆飞向空中的巨尸,分别印在它的胸口与四肢,登时便有五色光华大盛将巨尸全身包裹在内。

    数息之后光华向内收敛,却化作一具古朴厚重闪烁青铜光泽的甲胄,将巨尸全身连同头脸都密密实实地遮住,便是十根利爪上也覆盖了薄薄的一层,冷幽幽寒森森,显得愈发锋利狰狞。

    这一套甲胄由五岳之力所化,除了赋予巨尸强大的护身之力并加持其本身巨力,今后也将取代阴气成为这巨尸的本源,甚至能够带动巨尸自动吸纳五行之力修炼而不断进化。

    随后张乾五指一收一放,掌心现出一个有无数渺小如微尘的符篆勾连交织而成的光球,反手一挥间没入那巨尸的眉心。

    这一团则符篆蕴含中的摄魂拘魄、御神驱鬼玄妙至理,将巨尸体内充斥怨气的魂魄洗练清空,又加入接受特定法门掌控御使的指令。

    以他如今的修为境界,再运转当初从“天刑”中获得的神通与,当真是念动即成,不假须臾。

    张乾随即将几个驱使巨尸的法门传授给傅清风。

    傅清风略作试验,果然是令出法随,如臂使指。她大喜地拜谢了师父,又请问这炼化后的巨尸该如何命名。

    张乾随意地道:“这巨尸说到底只是受人控制的一件兵器,体型又如此巨大,便唤作‘巨神兵’好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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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之屠仙记介绍:
上联:进白刀,出红刀,手底无遗类;
下联:杀畜生,济众生,心中有慈悲。
横批:功德无量张屠夫聊斋之屠仙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聊斋之屠仙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聊斋之屠仙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