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明》TXT下载《明》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明》全文阅读

作者:酒徒     《明》txt下载     《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战机 (八)

    战机(八)

    洪武十七年春,脱古思贴木儿及其子俱被部将所杀,北元帝国分崩离析。蒙元统治中原捌拾多年,退回草原近二十年,前后一百年内,无论各部族之间如何争斗,托雷系(忽必烈系)的子孙一直是整个蒙古族的公认首领,这个规则在洪武十七年被阿里不哥系的也速迭儿所破坏,杀死脱古思贴木儿后,也速迭儿被将士们公推为临时首领,代表各部与燕王朱棣达成和解协议,接受大明朝的册封。此后,窝阔台系,束赤系,察合台系,以及各个能和成吉思汗子孙扯上关系的蒙古部族都纷纷独立,或者接受大明朝的册封为王,或者关起门来自立为天可汗,互相之间的战争频繁发生,整个西域进入了新一轮战乱时代。

    “在大明强大军事压力和经济双重压力下,蒙古人看不到胜利的希望,所以选择了放弃。此后除非出现铁木真这样的绝世枭雄,蒙古人不可能再次统一成一体。漠南蒙古的迅速地汉化,生活与生产与大明休戚相关,本身已经成为大明北部的天然屏障,万里长城从今日起,不再为砖石所筑”,以时事分析见长的《北平春秋》第一时间报道了蒙古帝国内乱的起因与经过,一针见血地指出,没有强大的军事力量作为威慑,蒙古帝国不可能这么快走向终点。而三路北伐大军燕王朱棣统一调度,是这次“挤压”行动成功的关键。

    而以消息准确及时著称的《北平新报》则把注意力放到了新划入大明版图的南和林地区。也速迭儿接受大明册封为顺王,辖净、鹿两州,托克托部首领白音莫和被封为托王,辖托克托地,土默特部首领耶利先哥被封为凉王,辖参合坡,岱海,脱古思贴木儿的弟弟额勒伯克被封为薛王,辖准葛尔地,漠南四大部所辖之地距离黄河都很近,黄河百害,独利一套。大拐弯处充沛的水源和丰富的矿藏预示着庞大的商机,接受完册封的当天,也速迭儿之子恩克就强拉着辽蒙联号的掌柜杨铁柱到了他的领地白云保格德,指着苍莽大山立誓,和北平商人共同开发此山,所得利益双方各取一半。在《北平新报》的鼓动下,南北商人带着大把银票冲到鹿州(包头一带),意图抢占发财的先机。

    老将汤和站在岱海湖边,望着南北两股人群不住摇头。北去的是科尔沁残部,这个草原上曾经最强大的部落剩下不到十万人,赶着牛车,拉着毡帐,迤逦向北。打着杜尔伯特、郭尔洛斯两部旗号的人马更少,男女老幼加在一起不会超过五万人,男人满面灰尘,女人一脸迷茫,快乐的只有孩子,他们不会关心明天的生活,只要草原上有水,有阳光,就能听到他们的嬉闹声。

    还不如将他们留在这里呢,到了昔令哥河北边,斡亦刺诸部会放过这些当年的仇敌吗,虽然大明严禁各部互相争斗,事实上,只要地方官员稍微闭一下眼,就有一个部落消失。那些读圣贤书的官员才不会关心这些异族的死活,事发后不但不会干涉,八成还会帮着肇事者一块隐瞒,以保住自己头上的乌纱。

    三天前,有人曾经提议半路截杀北归的科尔沁等三部,被负责三路大军协调指挥的燕王朱棣制止。

    “我们既然签署了停战协议,就要履行契约,无论什么理由,契约不可违背。否则将来不会再有人相信我们的信誉”。朱棣的理由很简单,也很充分。震北军将士一丝不苟的执行了主帅的命令,连那个杀人狂李尧和活阎罗苏策宇都主动带队约束部下,不准他们骚扰蒙古人。

    这就是变化,放在当年,失败者绝对没机会在草原上生存,老了,跟不上这些年青人的脚步了。老将汤和默默的想。与科尔沁诸部前进的方向相反,来自山西的商人赶着马车成群结队走向和林城,有很多人这几年一直跟在威北军后边,卖一些补给给军队的同时低价收购士兵的战利品,不少人靠此发了大财。同样是这些山西人,当年用耕牛和土地诱惑,甚至用军队赶都无法让他们离开故土,今天让他们花钱买经营权,他们反而迫不急待的跑来了。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古人诚不我欺。

    “乒”,一声号炮在半空中炸响,斗大的眼花遮住夕阳的颜色,将晚霞染成一片幽蓝。四面号角声呜呜地吹起,平静的草原上立刻掀起波涛,无数匹骏马从四面八方向凉城方向奔去。

    “燕王点将,燕王擂鼓聚将了”,传令兵擎一面画着日月图案的大旗,在草原上边跑边喊。北去的牧人吓得停住牛车,搂住孩子,哆哆嗦嗦地躲到毡车下。东来的商队一团团围住自己的货物,车辆在外,骆驼马匹在里,彼此间留出通道,这种阵型的优点是,马背上的骑士得以从队伍间穿过,而商队不会被战马冲散,如果碰上强盗,马车就构成了一个小小的城池,守在车城里边的保镖可以充分利用车辆的阻隔向外边的劫匪射击。敢随军的商人都见过大阵仗,个别伙计本来就是原来的士兵,因伤病或年龄退役后加入商队谋生,对震北军这种战后分散修整,战前集中调遣的方式非常熟悉,个别胆大的商人索性站到马车上,冲着匆匆而过的军官大喊:“兄弟,又要奔拿去了,养足精神了吗”?

    “足了,不知去哪,反正谁挡了我们的道路就让谁死”。骑士大声回答。

    “对,愿意做我们兄弟的,让我们一同去征服世界,挡我们道路的,让我们用他们的尸体添平壕沟”。几个骑兵大声的喊,豪迈的笑声在草原上回荡。那是身经百战后培养出来的豪情,草原上的狼群听了都会吓得耷拉下脑袋。

    有如此之兵,何愁天下难平,汤和轻轻带了带自己的坐骑,在侍卫的簌拥下快速向凉城方向跑去。三路北伐大军主帅中,论资历汤和最老,但对于朝廷任命燕王朱棣为三军主帅这一事,他毫无怨言。这不仅仅是因为朱棣是皇帝的儿子,通过这段时间彼此之间的真诚合作,汤和认为燕王的指挥能力直追当年的常遇春,特别是震北军中那独特的参谋制度,简直让朱棣如虎添翼。

    “这一切要归功于武安国啊,没有这小子,大明铁骑怎会踏过黄河”,老将感慨地摸了摸腰中的火铳,老夫聊发少年狂,决战在即,他的心情好得出奇。半辈子戎马生涯,数这一年的仗打得最舒坦。打完了这仗,过了最后一把瘾,他就准备向朱元璋提出退役,安东军中年青将领如王浩、季沧澜都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大将了,把军队交给他们自己大可放心。

    大帐内灯火通明,牛油大蜡突突的跳着,烘热着临战的气氛,以草原实际地形为基准按比例缩小的沙盘摆在中间的大圆桌上。人还没到齐,震北军参谋长徐增寿和威北军主帅常茂二人以旗帜为兵,分为红蓝双方,推演着战争中可能出现的变化。汤和轻轻一瞥,即看清了新战场的位置,亦集乃,唐称居延海,万里翰海边唯一一块湖畔大绿洲,西路蒙古,赤斤、沙洲、哈密三大部的粮仓所在。

    大嗓门常茂见汤和进帐,连忙站起来,以后辈之礼半拉半让地把他请到地图前,代表三路北伐大军的小红旗被常茂分别插在亦不拉山,白亭海和大漠边缘的小丰洲上,蓝玉的定西军从目前的玉门关北移,出凉州卫,肃州卫沿黑河向北进逼,徐增寿则把代表西部蒙古的蓝旗握在手里,不断调整着部队落足的地方。

    也速迭儿率领中路蒙古归降,脱古思贴木儿被杀,北元帝国群龙无首,西路蒙古大军本来就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没有凉、灵两州的蒙古阻挡,从南和林到亦集乃一马平川,基本无险要可守,按常茂等大多数将领的意见,三路大军采用巨石压卵之势并力西进,沿途的蒙古小部落只有归降或望风而逃的份。西路三大部蒙古如果放弃了亦集乃,近五十万部众只有进入大漠或西迁入察合台汗国。一下子多出五十多万张嘴,察合台汗国未必敢接纳,三大部也未必肯顺顺当当的被察合台汗国吞并。若双方发生冲突,西域出现混乱局面,大明军队正好趁火打劫。

    如果西路三大部蒙古不放弃亦集乃,则双方在居延海边必有一场大战,大明可以凭借此时机一战定蒙古。目前最怕出现的情况是如徐增寿判断那样,西路三大部抛弃老幼病残四处打游击,就像武安国当年总结,不怕鞑子决战,就怕鞑子流窜,那样消化这片新拓的土地又要花费军队好几年时间。在局势没稳定前,商人与拓荒者未必肯来这大漠边缘冒险。

    汤和接过徐增寿递来的小旗,围着地图转了一圈,把蓝旗插到了亦集乃边上。复又从托盘中取了一面小蓝旗,插到了凉州卫与靖虏卫之间,再拿几面大些的旗子,从别失八里(乌鲁木齐一带)一路插到居延海西侧。拍拍手,谦虚地对着众将说道:“我不太会用这种沙盘,你们看有没有这种可能”!

    “鞑子哪里有那么多人马……”,威北军主帅常茂喊了半嗓子,很快紧紧地闭上了嘴巴。汤和所插旗子那几个地方,都是必守之处。深沟堡、八贝堡、古寨堡、七贝堡、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小黑点连接在肃州卫和凉州卫之间,这是当地军民一同修建的新式堡垒。定西军主帅蓝玉这些年就是凭借堡垒战术牢牢的守卫住了大明西北门户,为震北军的反击赢得了时间。但是,肃州、凉州、西宁和兰州四卫之间的土地受贺兰山与祁连山限制,呈明显的长条形状,导致定西军守土有余,进攻无力,如果在蓝玉率军出关期间,居住在青海西侧的鞑靼土默特部向西宁发起进攻,卡住西宁和兰州之间的交通,哈密三部和鞑靼土默特两只军队就形成了一个钳形,以新军对后勤弹药的依赖,恐怕没等亦集乃会战开始,定西军已经全军覆没。

    “如果我是吐鲁番各部首领,我肯定会放弃与亦力八里(伊宁一带)、叶尔羌诸部之间的恩怨,毕竟大家目前同属于察合台汗国,与其接纳战败后的哈密三卫,不如帮助他们在亦集乃边站稳脚跟”,紧随在汤和身后的骑步兵师长王浩接过话题。“把蒙古诸部看成一盘散沙,这仗怎么大都是我们赢,如果看成一体,我们未必可一战定乾坤。别忘了,脱古思贴木儿的改良铜炮和长弓一直由叶尔羌部供应”。

    “叶尔羌与亦力八里未必肯来,他们距离亦集乃太远,中间还有个西金山(阿尔泰山)隔着,只要我们行动足够迅速,没等他们到达,大局已经定了,所以燕王殿下才取消大家的修整,急着擂鼓聚将”,徐增寿环视四周,主要将领均以到齐,燕王朱棣和近卫旅长张正心却躲在内殿没有出来,也不知二人为什么事耽搁了。

    将几支代表叶尔羌与亦力八里的旗子从沙盘上取下,徐增寿接着说道:“倒是吐鲁番和鞑靼土默特,他们绝不会袖手旁观,汤老将军说得对,西边的防御要加强,我们非但不能调动定西军出关,而且应该分兵去支援那里的防守,这些年太难为蓝玉将军了”。

    “我看还是保险一点,派人去联系瘸狼贴木儿,他买了我们那么多火器,也该有和察合台蒙古一较长短的实力。胜负未必全凭战场上厮杀,如果他从撒马尔罕东进到浩罕,就可以同时威胁到叶尔羌的葱岭和亦力八里的阿里马图(伊犁一带),我们在东侧就可放手施为”。辽蒙镇抚使苏策宇低声建议,他喜欢震北军这种开会方式,大家彼此坐在同一个圆桌旁,说起话来特别痛快。

    其他的将领的热情也被调动了起来,常茂所带的威北军所有制度都是从震北军直接照搬的,所以他麾下的部将萧用、杨春、张政、祝哲等早习惯了这种下决定前无拘无束的讨论方式,有的部将提不出什么好建议,干脆着手协助参谋们检查各种作战计划所需的补给是否能及时供应。汤和的安东军受震北军影响较小,除了从震北军调过去的王浩,其他人发言之前习惯性的看看主帅的脸色,才小心翼翼的提出一些个人看法。

    门帘一掀,燕王朱棣和他的爱将张正心走进大殿,房间里的嘈杂声嘎然而止。众人把目光集中在朱棣身上,等着他做最后的决定。

    参谋刘德忠将一张漠西地图挂在朱棣身后的墙上,用红笔标出了目前可行的进军路线,参谋长徐增寿拿出根据众人补充意见整理的作战建议,递给燕王。朱棣快速的把众人的意见翻看的一遍,莫名其妙的叹了口气,拿起一只笔走到地图前。

    “黄翼,委托他们辽蒙联号运送的下一波军火和粮草还有几天能到”,第一个被点到的是苏策宇部的参谋长黄翼,苏部完全由北平商团负责供养,与北方第一大军事商团辽蒙联号关系最密切,商团和震北军的生意也由参谋长黄翼具体负责。见燕王第一问到自己,黄翼感到非常自豪,坐直身体高兴的答道:“他们的帐房杨铁柱说五天之内送到和林,如果大军急着赶路,他们可以随后追赶军队的脚步,绝不耽误大军收拾鞑子”。

    震北军军官在商团中投入很大,辽蒙联号中有很多军官的股份,共同的商业利益促使辽蒙联号每次完成军方交给的任务都非常及时。如今军队改用汇票付款,冒险商人们的积极性更高,动作几乎和军队同步。在物资周转过程中,徐记和高记票号的作用非常大,他们可以凭借票号的信誉开出空头汇票,交易时由买卖双方添好数字后完成资金流动。这种方式特别适合大宗物资采购,如今震北军后勤部门已经不必随军携带大量金银。

    朱棣点点头,对黄翼的回答表示满意。接着问参谋长徐增寿:“各军的军火补充齐了么,将士们修整得如何”?

    “没问题”,徐增寿肯定的回答,心里一阵犯嘀咕,今天的朱棣表现特别异常,好像在故意转移大家的注意力,他刚才到底和张正心商量了些什么?

    又问了一些出征准备上的问题,询问了安东军和威北军的状态,燕王朱棣终于把话头转到调兵遣将上。提起笔在地图上又勾了几条路线,第一个任务交给了苏策宇。

    “策宇,你的骑兵独立师立刻出发,沿科尔沁部北归的路线穿越沙漠去北和林,他们部落的向导会给你带路,到了那里后联系靖远军一同在杭爱山(今天外蒙)一带布防,防止哈密三部北窜,同时也防止斡亦刺(瓦剌的前身)诸部不守信用,吞并科尔沁诸部”。

    “是”,苏策宇领命出帐而去,急促的马蹄声由近及远,草原渐渐恢复平静。

    一道道将令下达,众将陆续出帐,清点人马奔向各自的目的地。燕王朱棣采取了非常谨慎的态度,将部队以师为单位分派出去,嫡系将领王正浩所部骑步兵任务最为艰巨,将士们要沿沙漠边缘急行一千五百余里,半个月内迂回到西金山附近,防止亦力八里诸部前来救援。常茂的威北军受命缓缓沿黄河推进,逐渐把战线向亦集乃方向挤压。安东军任务最轻松,在宁夏卫掉头入关,沿古长城到临洮府,略做修整后直扑西宁,如果鞑靼土默特部的蒙古人和朵甘宣蔚司的藏人胆敢轻举妄动,安东军可以自行决定战守。

    这可能是汤和最后一次参与会战,此战结束后,北部边境基本安定,汤和也到了去指挥学院培养后辈的年龄。领命时,老将汤和的嘴角明显地抽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正心,近卫师交给汤泉将军来带,你带一个骑兵团随老将军同去,有事多向老将军请教”。朱棣背对着汤和,没有人能看到他下令时的表情。

    “瞎指挥,被胜利冲晕了头,让汤老将军去替蓝玉做后援,还不如让定西军原地不动,由我们三路人马来收拾西路蒙古”,大帐外,直性子的李尧低声嘟囔。

    “小声,没人当你是哑巴”,安东军的大将王浩踢了他一脚,二人曾并肩在辽东作战,彼此都熟悉对方性情,所以话说得也直接。

    “燕王殿下不会介意,我又没当面顶他”,李尧不高兴的回嘴,今天的人怎么都这么怪,常茂走得早,没听见后边的调动,其他人明显听到了各路人马的分派,怎么没有人出来表示异议,就连那个最谨慎的徐军师都没说话。

    王浩摇摇头,不愿意搭理这个粗人。经过此番部署,独立师、震北军、威北军、定西军形成了一个明显的包围圈,将哈密三部紧紧包在里边。可如果把西路蒙古从包围圈中拿掉,再用笔把定西军的位置标出来,细心的人可以发现,震北、威北、安东三路大军形成一半圆,这次,他们包围的却是战功赫赫的定西军。

    如果不是这样,张正心随着安东军去西宁卫做什么?但愿我是瞎猜。王浩郁闷的跨上战马,决战的最后时机到了。

第十六章 莫须有 (一)

    骤雨初歇,郁郁葱葱的河塘上面,肥大的莲叶绽放出令人目眩的翠绿。不时有蛙鸣从莲叶下传来,惊飞几点蜻蜓,双翅盈盈一振,阳光下轻舞几圈,复慵懒的栖身于竖起的菡萏上,尽情吻吸那初吐的一抹嫣红。

    一杆、一凳、一笠,布政使郭璞惬意的享受着初夏的微风,鱼钩刚扔下去,浮漂还没有晃动,也许钓竿的主人本身心思就不在鱼身上,垂钓之乐,在渔而非鱼。

    花园很小,除了这半亩荷塘,已经容纳不下太多修饰,比起北平的官员府邸格局来,这里连怀柔县令的治所都不如,年初送郭璞履任,张五哥的长子正文一直陪同到太原,看了陈旧破败的布政使衙门,立刻认捐了一大笔钱供地方维修之用,郭璞拒绝不得,只好收了,转手用这笔钱买了衙门附近一所废弃的豪宅,捐献给地方作为图书馆。这个无心之举一下子成了地方奇闻,自古以来,只有百姓出钱供养官员,还没有人听说过新官到任后先掏自家腰包补贴地方的。当年郭璞等人在怀柔县令任上救助山西移民的义举也随之传开,太原百姓扶额相庆,终于盼到了一个不贪财且给百姓办实事的。

    晴朗的天气里,太原街头上有座建筑最吸引人的目光,这不仅仅是因为它旁边那座精心装修后被用做图书馆的王府在阳光下愈发金壁辉煌,碧蓝的天空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身后,一座土地庙般的小建筑与街头的繁华形成极大的反差,与满街新开张的店铺相比,布政衙门显得非常寒微,但你仍然能感觉到它的力度,它的庄严,繁华与简朴、矮小与高大,对比越鲜明,给人的印象越深刻,越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我这又不是寺庙,非得金妆银饰不可,况且布政衙门没多少公事,修那么好干什么,等我告老时又不能把它卷起来带走”,曾经有人劝郭璞注意保持一下官府形象,被郭璞用这句话轻描淡写的搪塞掉了,按世俗礼法,周围那些高过官府的宅院多少也算僭越,原来的布政使没少为此事和地方士绅斗气,到了郭璞任上,再也没人提及此事,官民反而相安。一些想靠送礼巴结长官者见了郭璞这副样子,知道轻易难以达到目的,悄悄的收起了心思,认认真真的执行政令,地方吏治跟着为之一振。

    “官府就是要做官府的事,给民间制订一个相对公平的规则,维护一个相对公平的环境,至于老百姓想干什么,自然有他们的道理,还是别干涉太多为妙”,年初,山西的地方官们第一次从布政使口中听到这么无为的施政纲领,不觉都愣了一下,然而真的照着郭璞的话去做时却发现,这种治政方式,好像比把教化万民天天写在脑们上更管用,至少老百姓不用为了长官的胡乱安排而负担他们的“学资”。最让当地人满意的是,新政在推行的过程中几乎没有改变他们的生活,在东边开个铺子,西边开家工厂的小打之间,城市的面貌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所以郭璞在山、陕二省布政使的任上干得分外轻松,山西人是天生的理财能手,有赚钱的买卖他们不会落在别人身后,北平的很多经验在这里完全可以照搬。并且比北平还占优势的地方在于,这里的矿藏更丰富,人口更密集。耕地相对稀缺的现实让山西人愿意接受新式产业,并能愉快的利用新式产业创造财富。

    任南方反贪反得热火朝天,布政使郭璞就有这个本事,他得治下平静入眼前的池水,风过去,微起波澜,旋即恢复宁静,蛙鸣接着蛙鸣,鱼戏依旧鱼戏。上任伊始,郭璞就派人仔细核查了晋、陕二省府库帐目,将一些混乱之处一一核实,亏空款项着地方官员用自家财产补救。并将几个有明显贪污嫌疑的主要人物削职为民,家产没收充公。所以朝廷反贪令下时,二省受到冲击反而有了缓冲余地,按已经追究过责任不再追究的原则,一些官员因祸得福,保住身家性命后方想起郭璞的好处来,遣人提了礼物上门来谢,被门房全部挡了驾,那门房将礼物提出大门,声音不大,却字字振耳:“大人说了,他是行布政之职,并存心救你们,所以无功不敢受禄。若是各位罪应至死,在他手里死过了,没什么好谢的”。

    有几个被郭璞留任的地方官员被人诬陷,郭璞以布政使仔细推敲了一下,发现证据明显不足,给新任刑部尚书开济写了封信,把案子消化在地方。倒是有几个钻朝廷鼓励民告官司政策谋出身的家伙,被郭璞狠狠的修理了一顿,发配到和林永远不准回乡。

    郭璞同样不喜欢杀人,但与武安国不同,郭璞对朱元璋严惩贪官也不持反对意见。虽然剥皮实草,株连亲族有疟刑之嫌,但严刑惩贪不能算恶政。他不出头只是不欲开党争之先河,内心深处,权衡对新政推行的利弊,他对目前的反贪策略还非常支持。在他看来,多好的政策到了贪官手里,由于私心做崇也会变成苛政,朱元璋杀掉这些国家蠹虫,刚好给新政的下一步推行创造有利局面。况且这些官员做得也实在过分,据报纸上已经公布的郭恒案进展,仅仅去年一年,户部盗卖的粮食就达到七百万石,自己这个同姓在收缴浙西秋粮时,居然将农民上缴国库的四百五十万石粮食截留了三百九十万石,卖掉后以秋天米贱为由,仅提取其中八十万贯钞来虚应帐目,剩余白银一百万两被郭恒与地方官黄文通、边源等人私分。此外,还有浙西各府行商上缴的税银五十万两经郭恒手后不知去向。

    这回牵扯进郭恒案的官员连发配辽东的结局都求不到,太子朱标出面为一些官员说情,请皇上参照当年胡维庸案处理方式,将一些涉案不深的官员发配到新开拓的北和林一带为官,遭到燕王朱棣的言辞拒绝,从来对哥哥尊敬有加的朱棣死活不肯收留这些官员,说是怕他们到了草原上,不思改过,反而污染了那里的官场。

    恐怕此事不能善罢甘休了,吴阁老弄得好手段,以为郭恒死后一了百了,怎禁得住朱总使明着说情,暗着拆台。朱棣这番说辞背后肯定有余瀚宇、朱江岩等松江系高人指点,包含了迎合朱元璋反贪决心的成分,也有趁机报复当年官员攻击新政的嫌疑。搅上一群立言求名的御使,杀人求荣的锦衣卫,说不定始作俑者自己都要栽进去。唯一能说动老朱放下屠刀的武安国冷了心,不知这回谁来收拾最后的残局。鱼漂微微动了动,有贪嘴的快上钩了,郭璞笑着提了提钓竿,把赶来赴宴的鱼吓跑。钓鱼是整理思路的最好方式之一,顺着这根细细的鱼线,他可以把很多错综复杂的问题整理清楚。

    如果没有武安国,郭璞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如此轻闲的置身事外,布政使大人知道自己目前的廉洁和寡欲是建立在北平各项产业所占股份及这些年治理地方的功绩上的,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以他的家底,已经不必靠贪污受贿来发财,每年数十万的红利足够他舒舒服服的过日子和应付官场往来;同样,凭借在北平等地推行新政的功绩和声望,不必靠贿赂上司他照样可以升迁,如果他愿意,谋个阁老之位并不困难。可如果还是八年前那样子,在怀柔县令任上一干数年,守着块穷乡僻壤,天天被心中治国平天下的志向所煎熬,自己能坚持得长久么。恐怕今年反贪刚刚开始,自己的人头已经挂到城门上了吧。

    官场的规则本身就是淘汰良吏,不贪,则无钱支付同僚往来和打点上司之资,爬不到一定位置则无法施展平生的抱负。可依靠贪赃枉法行贿受贿爬到高位上的人,有几个还能记得当年的志向,腰弯久了自然成驼背。

    又有鱼儿开始试探饵料,这官吏的心思就像池塘里的鱼一样,看得到眼前的吃食,看不到前面的上钩者。郭璞摇摇头,嘲笑着收起鱼杆。当贪官的利益大,风险小,纵使朱元璋如此严刑反贪,落网的不过是十分之一。发财这是,有三倍的利润就有人肯舍命,何况这一本万利,风险只有十分之一的贪污生涯。所以人争相为之,古往今来哪朝都反贪,哪朝的官员都越来越贪,当贪污腐败成了官员的习惯,当百姓对官员的贪污行为已经麻木,离改朝换代就不远了。中原如此,塞外如此,不远前灭亡的蒙古国更是如此,那西方诸国如何呢?这事看来得问问伯辰和武安国,看看世界的另一端有什么办法。

    “知君者谓君心忧,不知者谓君何求,远在北平的伯文渊对武安国的逃避最为理解,在给武安国的信中,他尽量用武安国能懂的白话如是写道:“律法保护每个人的权利,这是百姓根本利益所在,无论其受到来自何方,何种伤害,朝廷的主要职责就是提供这样的保护;贪官的家属也是人,也有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其权利亦不可随意践踏。锦衣卫非本朝刑部,动辄拿人本身已违背律法……”。

    武安国笑了笑,将伯辰的信小心翼翼折起来,放到灯上。房间里被青烟所笼罩,景物渐渐模糊。

    武安国知道自己没有伯辰说得那样高尚,自己的思绪甚至没有伯辰这个旁观者清晰。这个时空与自己所知道的历史可能曾经是条平行线,自从自己误闯进来后,两条线路已经不平行,大明朝的轨迹与自己所知道的历史越离越远,甚至脱离了另一个时空所有已知的发展方向,如今,自己也不知他会向哪方前行。越来越力不从心的感觉每每让自己萌生去意,可时时刻刻,自己又能感觉到历史老人就站在自己身后,非常耐心的观看者自己的一举一动,默默地等候着,等候着浮华和喧嚣散去,真实渐渐裸露,在阳光下闪光。

    来到刘凌的故乡两个多月了,京城和地方上的反贪风暴愈演愈烈,自己写信给朱元璋,建议他谨慎,小心有人趁机罗织罪名而邀功,朱元璋充耳不闻。提出打通由湖南入四川的大路的建议也被搁置,老朱现在是成心和自己较劲,要么回朝帮他杀人,要么什么都别干。

    户部钱钞帐目不对的案子已经查得差不多了,《两江新闻》时刻关心着案件的进展,目前已经落网的大员有户部侍郎胡益、王道亨,礼部尚书赵瑁,兵部侍郎王忠,刑部尚书王惠迪,工部侍郎麦志德,原大明六部中,廉洁的只剩下的一个吏部,还是因为吏部参与审理此事,很大程度上回护了自己手下的官员。据报载,大明户部和工部居然合伙私印假钞六百多万贯,怪不得大明宝钞如此不值钱。如果把郭恒在任数年贪污的钱粮收集清楚,居然折合到两千四百万石精米,大明朝去年全国的征收的秋粮总额不过两千万石。

    出身寒微的朱元璋在反贪上不遗余力,原来他以为是地方上的胥吏拉官员下水,新提拔的官员相对廉洁,到任越久越容易贪污,所以设立了官员异地为官,三年轮换制度。为了防止官员们在钱粮上作弊,还特意把一、二、三、四、五……百、千改成了壹、贰、叁、肆、伍……佰、阡,可官员们贪污的手段依然防不胜防。前几天大学士邵质来信中请求武安国想办法说服朱元璋适可而止,不要扩大杀戮。可官员做得如此出格,武安国还有何话可说。

    但他知道一个最终的结果,这场风暴终归会刮完,街市到时候依旧太平,官员们不久就会重操旧业,继续贪污受贿生涯。

    伯文渊的一些观点非常正确,只要官员的升迁于任免掌握在上司手里,就无法避免其贪脏枉法。本来就是靠行贿得来的官位,又怎能不依靠受贿来回收成本呢?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死,和圣人之世一样,不过是个梦呓而已。要真的想解决这个问题,只有还政于民,让百姓掌握任免官员的权力,让官员受命于民,而不是受命于天子。对于自认为受命于天的皇帝说这句话,不是与虎谋皮吗?

    我比这个时代人多的,也许只剩下历史责任感吧。自己不愿意熟知的悲剧重复,至少不想他在自己眼前重复。提起笔,武安国开始给郭璞和伯辰回信。“其实我们都是历史的一分子,一言一行不是记录在纸上,而是刻在光天化日之下,无论我们抱着什么目的,什么理由,历史会记录我们所为”。

莫须有 (二)

    莫须有(二)

    “历史会记录我们所为,嗤,他不知道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吗”?皇城内,洪武皇帝朱元璋把一份密折不屑地扔在御案上。“他还写了什么,你那几个部下这个月就返回这点报告吗”?

    墙角阴影里,一个身躯吓得微微抖了抖,讨好的回答:“回万岁,就是这些了,平辽侯终日弄子为乐,很少和外界交往。我那几个属下是从他家的字纸篓中拼出这句话的”。

    监视武安国的活不好干,混在他侍卫队伍中的几个锦衣卫一直闹着要调职。事实上,每个重要大臣家中都要朱元璋的眼线,即使被发现了,主客之间也保持一种相安无事的态度,反正今天赶走了这个,明天皇帝还会安排个新的进来。像武安国执拗之臣,家中安排的锦衣卫更多,可谁都不愿意长时间隐藏于武府。首先在心细如发的刘凌眼皮底下当线人不容易,被发现后即会受到礼遇,全家的男女老幼猛然间对你客气起来,享受了高人一等的待遇,同时也被孤立,什么信息再也得不到。真的能潜伏下来的,又无法面对武安国的拳拳爱国之心,到后来反而不由自主的替他遮掩。况且这里有价值的情报太少,武安国夫妇为人都很谨慎,过虑之后遗留的线索味同嚼蜡。

    朱元璋鼻子里“哼”了一声,对锦衣卫指挥使的回答不甚满意,内心深处,他一直渴望着武安国向自己认错,乖乖回到自己身边来协助铲除奸佞。一般大臣最受不了的就是从国家中枢脱离,远离朝堂,不但意味着他所受的信任不再,同时也意味着他的所有抱负都无法施展。可几个月过去了,平辽侯这头犟驴非但没半点认错的表示,反而在处州越呆越安静,越呆越舒服,据锦衣卫传回的密报,平辽侯夫妇二人除了游山玩水,就是做些修桥、办学、开工厂的善事,仿佛又回到了怀柔县,回到了当典使的日子。

    “西北那边已经开始动作,燕王殿下接到万岁密旨,已经按万岁旨意将安东军放到了定西军身后,大战一结束,就会遣蓝大将军回京。为了防止意外,殿下还派了心腹张小爵爷陪在汤老将军身边,定西军炮兵师长就是张正心的二哥,兄弟二人随时可以联络”。见朱元璋对自己的工作不甚满意,锦衣卫指挥使赶紧转移话题。

    “知道了,你下去吧,让你的属下注意保持距离,不要操之过急,等收拾了西路蒙古后再动手。蓝玉是百战宿将,别把他惹毛了。近几天你们再核实一下兵部尚书王忠的口供,以免冤枉了好人”。朱元璋挥挥手,让锦衣卫指挥使离开,总参谋部那帮老家伙已经对前线军队的调动提出异议,自己推说是安东军需要修正,所以才作为定西军的后备监视西宁一路才平息了众人的议论。眼前这个案子太大,除了锦衣卫,基本找不到一个可以商量的人。文官集团卷入贪污案太多,武将集团和蓝玉本来就是旧识。符合廉洁奉公且与定西军没牵扯条件的重臣,武安国是最佳人选,但他偏偏又不肯向自己低头。

    “臣告退”,锦衣卫指挥使施了一礼,低头倒着走出御书房。书房里的烛火照不到他的脸,也照不到他眼中的阴暗。驸马李琪奉旨入宫,从他身边走过,仿佛看到的只是空气一样,彼此之间没打任何招呼。

    大驸马李琪对锦衣卫特别反感,看到那身见不得光的衣服就浑身不自在。虽然最近浙东吴氏灭门一案的破获过程中,锦衣卫居功甚伟。若不是隐藏在当地的锦衣卫报告了那天大批官府的帮闲都不在县城,李琪还真没胆量把屠村事件向当地官府身上连系。顺着这个线索摸下去,最终一件惊天大案露出全貌。

    浙东人心灵手巧,精巧之物到这里,如果有“钱途”,小到张五牌剪子,大到北平“辽东”牌四轮马车,不出一个月就能被百姓做出仿制品,价格当然只有真品的五分之一。户部尚书郭恒在浙江任上时就发现了这一点,伙同几个官员暗中指使当地百姓发展造假业,从中抽取提成中饱私囊。

    到了户部任上后,郭恒因为挪用大笔公款导致户部帐目出现亏空,怕受到朝廷追究,所以想出了一个大胆的主意,勾结工部侍郎麦志德等人,将宝钞的印版偷偷运到吴庄,找当地人印制了大量宝钞弥补所欠公款。去年底发现朝廷有意反贪,唯恐事情败露,就动了杀心,地方官员边源纠集了官府的编外差役和地方流氓冒充白莲教对参与此事的村落进行了屠村,几个村子没留一个活口。

    “户部那几个侍郎招供了吗,郭恒印的钱钞都去了哪里”,朱元璋赐了李琪一个座位,等他喘息够了,微笑着问。

    “他们也不清楚,他们每个人分得的赃款不到十万,郭恒家抄没的田产和其他财物折合银两也只有两百多万,不到这几年亏空挪用的十分之一,帐目被郭恒毁了,连去年被他们盗卖的应天府库粮的银子都不知去向,何况距离更久远的事情,浙江地方官黄文通、边源也把罪责全部推到郭恒身上,说是奉命行事”。驸马李琪叹了口气,老老实实的回答。朱元璋对审理这种案子没有太多耐心,归属给自己审理的这几个官员结局已经算好的,仅仅是全家被羁押。归属给锦衣卫审理的官员基本已经不成人形,包括他们的家人也受到严刑拷打,三木之下,还有什么东西问不出来,有些供词根本就是胡乱攀扯,有些供词里边明显是受人指使,借机打击政敌,再这样下去,整个洪武朝廷里找不出一个好官。

    朱元璋又笑了一下,也跟着叹了口气。不知马皇后怎么选的女婿,几个女婿一个比一个心善,这个大女婿还是最好的,至少表面上还能疾恶如仇,那个武倔驴干脆躲到乡下不肯出来,新招的侄女婿曹振借口海面不太平,直接带着新媳妇下了南洋。那太子也是个菩萨心肠,终日念经一样在自己耳边给贪官的家人求情,却全忘了自己的祖父被贪官污吏害得连葬身之处都没有,也罢,你们这些年青人要做善人,坏事不如让老夫全做了,也好给后世的官员一个下马威,不至于欺负你们这些年青人心软。

    笑容越变越冷,越变越冷,到最后眼睛中都透出一股阴寒来。坐在朱元璋斜对面的驸马李琪被这笑容弄得心神不宁,明明是四月的天气,窗外的夜风却有些透骨,让人背上寒津津的,毛发都一根根竖起。

    “那边源和黄文通不肯说实话,就不必说了,明天早朝你把已经审结的部分给众臣说一下,就这些罪,也够他满门抄斩的。协从的那些浙江贪官一概剥皮,家产抄没,旁系子孙发往辽东,永世不得返回”。来自朱元璋的判决结果不出乎驸马李琪预料,一句话,轻描淡写,数千条人命就消失于尘埃中,无怪乎武安国要远远的躲起来,就是自己,也后悔把案子审得这么细,早知如此,能放过一个就放过一个了。

    见驸马李琪神情有些古怪,朱元璋略带不满的问道:“怎么,你也觉得朕对这些贪脏枉法的蛀虫太狠了么,不杀狠些,怎给下一任官员做榜样,要么对百姓狠,要么对他们狠,朕总得选一样”!

    李琪闻言慌忙站起,一边打恭认错,一边解释:“臣不敢,臣不敢,臣只是想起武侯曾经说的一些话,有些愣神”。

    又是武安国,所有事情都坏在他身上。朱元璋听李琪这番解释,心情更坏,怒道:“那小子又嫌屁股痒痒了吗,上次的事情朕还没追究他,这回又暗地里给朕添乱,难道他以为于国有功,朕就不敢杀他吗”?

    “万岁息怒,是臣路过处州,特地去寻了平辽侯一次,并非他给万岁添麻烦”!看到朱元璋的脸色越来越青,越来越没血色,驸马李琪内心更是惶恐,连忙替武安国解释。“平辽侯和臣在酒席间说起此事,对万岁铁腕除奸之举并无任何非议,还私下对臣说万岁是胸怀万民的千古明君,只是他没有做能臣之力,才不得不回避”。

    这话才不会在武安国口中说出来,那个倔驴一条道跑到黑,你当朕不知道么?朱元璋白了驸马李琪一眼,知道是李琪在替武安国说情,说归说,真要把武安国杀了,老朱还真于心不忍,况且从锦衣卫口中,从来没听说过此人对朝廷有什么不忠之举,几次有意安排的试探,也都表明此人只是过于迂腐,并非成心不服从王命。只是这些心思不能让李琪知道,否则以他们父子和武安国的交情,绝对守不住秘密,一旦把话传到武安国耳朵里,恐怕此人将来更不好约束。

    看看把李琪吓得差不多了,朱元璋又哼了一声,假做怒气未消的问道:“那姓武的佞臣到底说了些什么,你从实讲来。身为朝廷重臣瞒着朕私下往来,本来就是大罪一件,若今天说不清楚,休怪朕不念旧情,连你一并治罪”。

    驸马李琪虽然在朝廷上为官数年,知道朱元璋的脾气,但平时处在这个不讲人情的老丈人的积威之下,此刻也分不清怒火的真伪,惊惶至极,阿谀之词滚滚而出,也分不清哪句是武安国的原话,哪句是他自己加上去的,“万岁且息雷霆之怒,臣与武大人俱为驸马,路过处州,不见他一面与情理不和。武大人虽然避居乡野,心中还念念不忘万岁知遇之恩。他说万岁是胸怀万民之君,自然要行非常之事。特别是对陛下最近下令地方百姓可以随便上京告官,官府不得加害之旨,更赞为超越唐宗宋祖的英明之举……”。

    “哦,在这小子口中还有称赞朕的时候,难得”!朱元璋冷哼一声,示意李琪继续向下讲。两个驸马在处州偷偷聚会的事,锦衣卫早有密报上来。朱元璋也知道驸马李琪不会背叛自己,但借此机会敲打一下李琪也是应该。做皇帝的只有恩威并施,方能保证臣子不生二心。若满朝文武都像武安国那样,和自己一言不和就跑回老家休养,这皇帝还有什么干头。

    抹抹头上的冷汗,偷眼看了看朱元璋,李琪看到了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一向熟悉官场规则,处理事情八面玲珑的他知道基本上搪塞过去,接下来就是怎么把话说圆的功夫了。心放回肚子,口齿也慢慢伶俐起来:“武侯说万岁此举的确是为了百姓着想,让地方官员胡作非为时有所顾及,只是实行起来有点麻烦”。

    “什么麻烦,难道还有官员敢不尊朕的旨意吗”?朱元璋的声音又带出了一些不满。

    驸马李琪不再看朱元璋的脸色,低着头说道:“民可告官,这个办法本来不错,只是有些地方距京城千里之遥,百姓受了委屈,未必有上京告官的路费;凑齐了路费,他们也未必能及时赶到京城;进了京城,刑部或吏部未必肯接状子;接了状子,大多数情况下也会发回原地重审,又落到原来的官员手中,反倒被地方官员得知的消息,消灭了罪证,弄不好反而要吃他的亏。那些官府的帮闲,整人的办法多得很,武侯爷叫这些手段为合法伤害权,包管让受害者有苦说不出…….”。这些其实都是李琪根据多年巡视地方的经验得出的结论,借着武安国的口说出来,可以免去不少麻烦。所以他一一道出,还根据巡视浙东和苏州两地的实际情况,举例说明。并在最后总结道“真正受了官府委屈的,未必有告状的能力,真正能到京城告状并直达天听的,大部分都是经过了层层筛选,掺杂了其他目的。官员们不检点自己的行为,反而趁机以此对万岁证明这条政策的失误,请废此策。转了一圈,又回到官府无节制的欺压百姓这个起点上”。

    朱元璋这次真的叹气了,力不从心的叹气。自己原以为可以维护百姓利益的好招数,被驸马李琪这么一分析,原来一文不值。自己当年起兵,就为了建立这样一个朝代吗?唐太宗反贪,宋太祖反贪,开国的皇帝知道民间疾苦,反贪不遗余力,其子孙皆肉食者,就反得越来越懈怠。志向高于云端,现实却如此无奈。这一刻,他真得觉得自己有些老,老得无力在现实中呼吸。挥挥手示意李琪坐下,颓废的说道:“朕知道了,已经有大臣告诉朕千里来告官的都是些刁民,难道真的没办法约束这些贪官吗”?

    “臣倒有一个主意,请万岁定夺”,雨过天晴,现在终于回到了他和武安国预先想做的事情上。

    “讲,如果是替贪官求情的话,却也休提”!

    “臣不敢,臣此番出巡浙江,看到这些贪官污吏前仆后继,浑不畏死,当时心中非常颓废。后来和武侯反复商议,觉得未必没有杜绝官员作弊的办法,况且皇帝一心为民除害,臣等也该为君分忧”,说完,将一份厚厚的奏折拿出来,放到朱元璋面前的书案上。

    一看上面的拙劣字迹,朱元璋就知道奏折中一大部分是出自武安国的手笔。他终于向朕屈服了,老朱心中比夏天喝了绿豆刨冰还舒服。不管这奏折上策略有没有价值,至少朕赢回了这一局。

    武安国和李琪各自完成奏折的一部分,合起来有五个金币那么厚。朱元璋慢慢的在灯下翻看,时而摇头,时而点头。

    其实这已经算不上奏折,而是一份调查报告,报告中剖析了目前暴露的贪官和白吏重灾区,浙江和苏州两地白员泛滥和官员贪污的实际情况、起因、以及对朝廷政令执行的影响。并且试探的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分散官员的权力。

    “其权也极,其贪亦极,上下交通,而民之哀声不闻”,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依赖上级官员的监督,相当于没有监督。这肯定是武小子的原话,朱元璋叹息着想。奏折经过驸马李琪的修饰,看起来已经没有那么多让人不愉快的锋芒。在报告的最后,李琪请求,充分利用起这些年朝廷册封的那些无禄爵爷们的力量,让他们为皇家服务。

    “这可行吗”?朱元璋摇头,继续向下面看武安国陈述的理由。老朱不是没做过依赖民间力量的试验,贫苦出身的他天生不相信官员的清廉。洪武四年第一次反贪,除了株杀贪官外,他曾经让户部彻查天下粮田,任命拥有土地多的大户充当粮长,代替官员行使收税的权力。他曾经认为本乡大户对小民有仁爱之心,不会欺负本地人。可没过两年,他就发现了大部分粮长心肠比官吏还黑,他们非但不缴自己应上缴那份粮税,还把自己的土地分到各自的亲戚名下,欺骗官府。更有甚者,居然吊打百姓威逼别人替他们缴纳赋税。在编册的时候,则从中捣鬼,多加征派,中饱私囊,甚至发生谎报灾情,将所有赋税据为己有的事情。朱元璋盛怒之下,杀了一百六十多个粮长,分权之事由此做罢。

    “百官治世不可无权,专权者滥,极权者苛,古今不易……”,这是谁的原话,怎么不像武小子讲出来的。一切有权力的人都容易滥用权力,这是万古不易的一条经验。武安国的奏折中提出的办法就是制衡,无论权力掌握在官员手里,还是百姓手中,运用权力时必须防止滥用和腐败。朱元璋先前“惧宰官之不修,立监牧以董之;畏监督之容曲,设司察以纠之”的举措就比较圣明,但官吏彼此制约监督的力量有限。现在因为战功和捐献获得荣誉爵位的百姓越来越多,他们拥有帝国赋予的荣誉,也有个人的财产,所以建议朱元璋充分利用他们作为帝国的支撑,将监察官员的权力下放下去,不是唐代以来采用的那种简单告密式下放,因为那样容易给不法之徒钻空子,历史证明其结果很有限。同时也不是采用宋代元丰年间那种“在尚书都省设置御史房,主行弹纠御史案察失职”式的权力交替。而是把地方官员的任命权力和罢免权力分开。由朝廷通过科举和推举制度选拔官员,而官员在地方公干期间,其权力要接受地方“有爵之士”的监督,升迁考核依赖地方士绅而不是上司的推荐。

    “凡贪、枉、滥权及安置冗员等,皆在弹劾之列”,当地方功勋之士,也就是拥有爵位的人一半以上对官员提出弹劾,这个省的最高长官则必须将此人革职或调任。否则地方功勋之士可以将弹劾的结果联名上奏朝廷,由朝廷一并追求这位官员罪责及其长官包庇之罪。

    自从朱元璋采纳李善长的建议建立六级别分爵和爵禄分开制度以来,大明朝拥有爵位的人明显增多。特别是去年颁发了被儒林诟病的“鬻爵”令后,拥有最低爵位“国士”已经成为富足人家追逐的一种时尚。毕竟见官不跪的权力以前只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才能享受。爵位代表着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和信誉,在某种程度上也拉平了儒生集团和其他集团之间的地位差距。有爵之士本身的能力和权力,使官府轻易难以加害,让各地有爵之士代行监督之职,可行性的确非常高。

    若劣绅勾结,斥逐良吏,如何应对?带着这个问题朱元璋继续翻看奏折,武安国和李琪提出的办法是,对各地有爵之士集团也不赋予绝对的权力,有爵之士弹劾官员之后,对官员的处罚仅仅限于调任或夺职,其具体罪责有无还得交给吏部考核决定。但吏部必须在朝廷中和报纸上公布审核结果,并且不可再将被弹劾的官员派往原地。弹劾官员的权力每任只能行使两次,如果三年(朝廷规定的地方官任期)之内连续将两个官员弹劾掉,则当地有爵之士集团失去了对第三任官员的弹劾权。为放止有爵之士和官府勾结,武安国还特别强调,应该避免有爵之士在官府中任职,凡在官府中任职者则自动放弃投票弹劾官员的权力,凡有投票弹劾官员权力者不得同时在官府中担任职位。凡对地方官员监督不利而被朝廷发觉,则当地有爵之士三年之内丧失弹劾权力。地方行政长官对属下监督不利,则长官负连带责任。

    “这不是叫朕不信任任何官员和百姓么”,朱元璋花费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将奏折看完,闷坐在龙椅中沉吟半晌,低声向李琪咨询。

    “若人皆圣贤,何须官府。官皆圣贤,何须督察,臣以为制衡本身既对官员的不信任,唯有不信方可大信”,驸马李琪认认真真的解释道,眼中充满渴望于坚持。

    “也有道理,朕不妨试行一下。具体怎么试行,你下去草个折子,明天一早上奏吧”。朱元璋点点头,决定采纳驸马李琪的建议。看看天色已近黎明,笑着说道:“后天吧,今天的早朝你不用上了。顺便写封信给武小子,让他省完了亲赶快回来。朕不追究他抗命之罪,他也好好给出些好主意,就像上次铸币之策那样的主意,别老推三阻四的,还怕朕有功不赏么”。

    “是,陛下,微臣告退”,驸马李琪心中一阵轻松,有了这条策略,朱元璋也许不会如此急着杀人立警了吧。

    “且慢,那个武小子还说了些什么,关于朕惩处官员的事,他真的像你说的那样认为朕胸怀天下百姓吗”?

    “回禀万岁,此事千真万确”,驸马李琪面不改色的撒了个小谎,“不过妹夫说,对于贪官而言,死并不是他们最怕的,他们死后一了百了,最怕的是穷,有时候受穷的滋味比死可怕”。

    朱元璋明显的愣了一下,受穷的滋味,恐怕自己比谁都清楚。示意李琪可以离开了,他自己却坐在烛火旁,年少时经历的苦楚一齐涌上心头。

    此时调武安国回京未必是好事,他既然愿意踏踏实实的干些地方实事,不妨照顾一下他本人的愿望。这小子搞国计民生是块好料子,眼前杀人的事,还是别难为他了,希望制衡之策执行后,这是死在老夫手下的最后一批贪官。

    朱元璋把目光放在地图上浙江所在,这本是富庶的天堂之地,被郭恒等人硬糟蹋成了饥馑之乡,杀戮过后,也应该派人去恢复那里的秩序,百姓还是期待者一个好官,如果新政也能在水网密集的南方取得成效,等自己解决了所有隐藏祸患之后,也应该考虑下一步推行了。

    朕的大明帝国,百姓终归有一天不会为饥寒揭竿而起。烛光下,朱元璋自言自语。

莫须有 (三)

    莫须有(三)

    初夏的天亮得早,驸马李琪走出宫门的时候,天边已经出现鱼肚白。清晨的凉风吹动他的衣衫,背上传来一片片清凉,那是昨夜伴君吓出的冷汗。

    没有哪个朝代的官儿比大明朝难做,俸禄低廉不说,人格还时时受到折辱,朝堂上被拖出去扒下裤子打屁股是常见的事,三天两头也有官员掉脑袋。一个和他关系不错的官员酒后如此抱怨,“为了平头百姓得罪士大夫,咱这万岁真不知道是谁和他一块治理国家”。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这种体制下,大臣都是皇帝的家奴,不高兴就杀了,当然不必考虑理由”,武安国的对明朝君臣关系的评价更直接,直接到一针见血。偏偏他对朱家王朝也最忠心,忠心到简直不考虑个人得失荣辱,忠心到被弃置在处州还想着替朱元璋出主意解决千古难以破解的死局。他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

    “我上当了”,在踏上自家的马车那一瞬间,驸马李琪猛然醒悟。晨风让他疲惫了一夜的头脑清醒,一个清晰的脉络随着马车的颠簸慢慢出现在他脑海。

    作为洪武朝的臣子,被朱元璋的皇家威仪吓得狼狈不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李琪并不觉得自己昨夜的表现有多失态。况且当时即使心里不害怕,表面上也要装成害怕的样子,这样才会让岳父有成就感,武安国干了那么多利国利民的好事不却讨皇帝喜欢的原因之一就在于他不会演戏,不会装出一幅诚惶诚恐。

    然而,这个傻妹夫却把自己骗了,这个在自己指导下学习为官之道的傻小子挖了坑把老师给陷在里边,可笑的是自己在陷阱里还高高兴兴,以为进入了福地洞天。越想,驸马李琪越觉得自己的看法有道理,分权和制衡之策,应该是武安国早已想到的,和自己在处州那些热烈的讨论,不过是诱导自己得出他预先安排好的答案,以便利用自己的身份向当今皇帝提出“制衡”建议。利用民间有爵之士对官员进行监督的策略,表面上不过是一个对现在“民可随意告官”之策的一个局部变更,深层下,却掩盖了太多的权谋在里边。武小子一定在很早之前就做好了这样干的准备,至少从他当年建议父亲设立爵禄分开和六级爵位制度开始,就为今天埋下了伏笔。年前通过的“鬻爵”一策,更是为了近一步靠近这个目标而按进行的关键环节,放眼今日大明,那些有爵位之人中多少是花了银子买来的?这些买了爵位的又都是什么人?至少在北方四省,那些出得起银子买爵位的,八成都是经商或开工厂的,也就是从此新兴阶层有了名正言顺的参政议政权力,再也不用偷偷摸摸靠贿赂官员实现自己的目标。

    这局也布得太大了,大到超乎人的想象。这是我的傻妹夫吗?扪心自问,驸马李琪宁愿相信武安国依然是那个不通事故的直心肠。想起老父当年对武安国的评价,“远见卓识,大略雄才”,又觉得真有武安国幕后操纵了一切的可能。郭璞在地方上大力兴办学校,鼓励当地子弟参加今年的会试,那个文采飞扬的周无忧平时什么也不争,这次却削尖了脑袋去谋副主考的位置。而主考官的选择几经波折,最后也落到了倾向支持新政的大学士邵质身上。这些不都是争夺天下权柄的作为吗,可以料定,今年选拔的人才中间,支持新政者将占大多数。加上昨夜自己提出的有爵之士议政制度,不知不觉间,朝内朝外这新政的局面竟大占主动。这么大的局,真是武安国布的吗?

    如果顺着这条思路理下去,武安国明着退出权力中心,实际上极有可能是以退为进,避免留给官员们心黑手狠的印象。反正他也看不起那些贪官,由着万岁把朝廷上的官员清理干净,他再寻机会归来部署自己的人马,有了廉洁有效的执行者作为保证,新政还愁推广不利吗?

    “这不太可能”,驸马李琪摇摇头,自言自语。但他又希望武安国有如此心机,如果真能如此,父亲在酒泉之下也可以安然入梦了。

    街道上已经有早起的人在走动,贩菜的农夫赶着四轮马车,把城外的时鲜趁着“露水早”拉进城来。做早点的伙计也吹着了昨夜压下的火,烧热开水等着堂下大师傅的第一笼包子上架,起得最早得是走街串巷卖报的报童,两个装满生存希望与梦想的沉重口袋搭在肩上,赤着脚,沿着马路边跑边喊:“卖报了,卖报了,最新消息,最新消息,前线大捷,大明军队踏平西路蒙古,直捣居延海,大破鞑子二十万了”!

    “停车”,驸马李琪大声喝令车夫将马车刹住。半梦半醒之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明朝报纸传递消息比邸报快是众人皆知的事实,特别远离皇城的事,有时外地送到朝廷的折子还没到,报纸上已经炒得沸沸扬扬。几家报纸为了争夺百姓口袋中的铜子,挖空了心思找消息,战场上的消息是百姓关注的焦点,随军的商队里就有专门的消息贩子。像《北平新报》、《江南新闻》这样以消息及时而见长的报纸干脆雇佣了写手跟随军队前进,每天将最新情况雇佣私邮接力递到各自的衔接点。

    马车稳稳地刹在路边,随行侍卫将一个卖报孩子叫住,带到李琪面前。驸马李琪掏出一个银币丢给吓得不知所措的报童,和气的问道:“刚才你喊的消息是真的,还是骗人买报的”。

    “当然是真的了”,报童虽然胆子小,却不容有人怀疑他的诚信,“骗你我将来就去做贪官,让人把皮剥了填上草竖在衙门口”!

    “给我一份,哪家报纸的消息”!李琪见孩子说的有趣,有意多问两句。

    “《江南新闻》、《三江旧事》,我这有的新报纸都登了,昨夜印的,墨还热乎着呢”,报童麻利的兑出找头,将零钱和报纸一同送到驸马李琪的眼皮底下。

    “剩下的赏你”,李琪把报童的手推回。

    “无功不受赏,谢谢大爷”,把硬币强塞进了李琪手中,施了一礼,报童头也不回的赶下一个买卖去了,瘦弱小脊梁挺得笔直。

    “有骨气”,李琪笑着翻开了报纸,大明百姓越来越自信,从贩夫走卒身上就能看到百姓心态的变化。今天的报纸头版套了红,鲜红的大字带着喜气映入他的眼帘:“大将军夜雪夜入瀚海,燕王爷一战定黄沙”。

    这么快,驸马李琪一口气翻完所有报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马车驶到家门口,侍卫催促几次,才把他请下马车,持着报纸边看边向里走。

    “驸马怎么了,为几页报纸这么着迷”,把门的家丁低声问侍卫。

    “怎么了,蒙古人完蛋了,我兄弟就在定西军,他们挑了蒙古人的老窝”侍卫长把胸膛一挺,带着军人的自豪回答。

    蒙古人完了,此后数年,再没有任何民族敢提兵跨越大漠。居沿海边,大将蓝玉策马独立,目光望向金光绚丽的湖面。数年前,常玉春在居庸关前对他说过,最好的城墙只须一寸,筑在敌军的心头,今天,他终于做到了这一点,将雄关万里筑在了蒙古人心头上。

    大明朝同时建立的六军当中,定西军得到朝廷的支持和关注最少,但这些并不妨碍蓝玉组建出一支虎狼之师。从洪武十二年到现在,从没有敌军能跨过定西军的防线一步,西北前线那些大大小小的堡垒记载了他的功业。采纳原震北军炮兵师长张正武的建议,前线的城堡皆为鸳鸯垒,两个城堡之间的距离不超过火炮的射程。蒙古人的骑兵在火炮交叉区域,只有乖乖纳命的份。这些年,丧身于定西军手下的敌酋官职在万夫长以上的不下十余个,却没有一支人马能突破玉门关半步,伙同其他两路蒙古人前来进犯的西北三部损兵折将,从没在蓝玉手上捞到半点便宜,只要他们稍有疏忽,肯定遭到定西军的倾力反击。有蓝玉在,就是西疆平安的保证。其他各军就可以在北方放手施为,而不必考虑被人从背后攻击。定西军威名随着战争远播,前年吐鲁番诸部千里来袭,到达玉门关下,见蓝玉大旗,哀叹一声:“蓝将军尚在”,折旗而返。

    比起防守,蓝玉更喜欢进攻,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只有进攻才能显示出一名主帅的能力。月前得燕王令,率部杀出玉门关,蓝大将军将多年死守关隘积压得怨气撒了个痛快,一路上攻破大小城池二十余个,间道兼程逼进居延海。去海四十里,不见敌,士卒疲敝,诸将欲扎营以待震北军。玉曰:“吾辈提五万众,深入大漠,无所得,且贪人之功肥己,何以立于天地间”?遂令军士穴地而爨,毋见烟火。乘夜至海畔,知敌后营在海东北八十余里。遣快马告知燕王,以张正武持中军缓行,玉自为前锋,疾驰薄敌营。时乃夏初,地生狂风,天降暴雪,昼晦,湖水声若牛吼。敌谓明军辎重多,行军缓,欲待雪停而战,遂不设防。拂晓,蓝玉军至,敌尚无所觉。至前,大乱。迎战,败之。杀领军督帅以下将佐五十余人,劫马驼牛羊十五万余。焚其甲仗蓄积无算。后军溃,天明,蒙古人欲整军再战,玉引军牲畜且战且走,双方纠缠半日余,雪地上忽见一城,原是张正武军至,以战车首尾相连而就。张正武接蓝玉入内,以驮炮轰敌,惊其马,复引军杀出,再破敌,追出四十余里,人马互相践踏,血流成河。

    西路蒙古三部本来积聚了大批粮草辎重,欲借助草原上变幻莫测的天气和居延海边险要的地形固守待援,即使防线被大明军队冲破,亦可以凭借丰富的战马储备迅速和明军脱离接触,到戈壁滩上和明军打游击。此番出其不意被蓝玉劫了后营,失去了相持的本钱,不甘心承认失败,欺蓝玉和张正武所带人少,第二天纠集全部人马前来争夺,自天明杀到日幕,明军阵地前落下的长箭如河滩上的芦苇一般密集,蒙古人的鲜血也汇集成海。双方皆精疲力竭之际,威北军先锋至,萧用、杨春、张政、祝哲四将率领骑兵突入蒙古中军,斩将夺旗,蒙古军乱,再溃。

    威北军主帅常茂本来就是个悍将,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带队冲阵,怎肯放过送上门来这个破敌良机,当夜,威北定西二军并立西向,马踏连营,追敌军八十里,天明方止。西路蒙古诸部检点所带人马,十停已经去了六停。无粮草补给,败局已定,只是贪念故土,凭着居沿海边的一些山丘而勉力支撑。

    第二天正午,燕王率震北军亦至,大军火力强劲,天下无匹。军中还有枪法奇准之士兵手持北平所供细管火枪,专杀将佐,三百步内弹无虚发。赤斤、沙洲、哈密三部战力本来就不及东、中两路,弹尽粮绝,援军尚在千里之外,兵无斗志,士有去心,见到如此遮天蔽日的炮火,呼啸一声,弃营而走,主帅拦都拦不住,只好随着乱兵向西跑,半日之间,士卒散尽。三部首领俱丧于乱兵之中,首级被士卒割了邀功。

    此战歼敌十五万余,俘获牛羊马匹无数,收降各部残众二十六七万。目前燕王朱棣正指挥各路英雄清剿草原上的散兵游勇,居延海边热闹如过节,每天都有大队士兵押着蒙古士卒前来投降。随军的商队更是兴奋得如雪天的小狗,用鼻子嗅着士兵们的臭汗味,陪着笑脸抢购战利品。

莫须有 (四)

    莫须有(四)

    雪后的居延海风光如画,炫目的日光给大地镀上一片姹紫嫣红,白白的雪地间,几条黑中透绿的痕迹遥遥的接向天边,那是商人们运货马车留下的印记。

    顺着这条印记,来往马车络绎不绝,一会就把雪地碾成了泥辙,乍暖还寒的风吹得赶车的伙计满脸通红,就像刚刚在酒席上退出了新郎。人也同样兴奋,这居延海边西路蒙古囤积了数十年的财物都落入大明军队之手,赶得紧了过去就能在拍卖场中捞个便宜货,倒到关内一转手,就是十倍、二十倍的利润。

    “想好没有,想好没有,还有加价的吗?第三次,成交”,所有车辙指向的中心,一个比震北军帅帐还大的毡包内,大奸商高德勇举起手中木棰,重重地打在挂在一边的铜锣上。“铛”,随着一声响亮的锣鸣,一件拍卖物品宣布成交。

    “下一件”,胖子拉长声音,吊足底下商人的胃口:“沙洲部族长大老婆的戒指,白金质地,中间镶一块红珊瑚,两边各一颗绿宝石,北平书院周祥林大师鉴定并出具证书”。

    几个金发碧眼的异族美女托上一个亮闪闪的金盘,俏晴儿轻轻挑起盘子上的红绸子,把一个银白色戒指带在自己的右手上,借着窗口的日光,玉指轻舒,一勾一摇之间,宝光流动,几个定力不足的商人立刻跟着“啊”了一声,眼中放出一片幽绿。意识到自己失态,从口袋中掏出毛巾,借擦汗的动作拭去嘴边的口水。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高德勇冲着晴儿会心一笑,“底价银币五百个,开拍”!

    拍卖会是高胖子的主意,他追着大军脚步千里迢迢赶到居延海,刚好赶上这场大捷。因为派人替燕王到河中地区联络瘸狼贴木尔牵制吐鲁番部诸部有功,朱棣就把替军中出卖战利品的任务委托给了他,讲好了提一成佣金。为此胖子使出浑身解数,把能各军中能就地卖出的东西全部搬了出来,很多士兵耐不住晴儿的花言巧语,也把自己的战利品委托给了高胖子出售。

    “五百五十,五百七十,六百,一千,一千五”,能跟着军队发财的商人都不是做小本生意之徒,一会戒指的价钱就超过了底价的四倍。

    胖子高举着木棰,听着下边此起彼落的报价声,下巴上的肥油乱颤,心里如同抹了蜜一般甜,悄悄给晴儿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伸出长长的手指在阳光下将戒指反复把玩,皓腕、,柔胰、红珠、绿翠相宜得彰,勾得台底下很多商人七魄丢了三魄,直勾勾的目光不知是在看美人还是在看首饰,正沉迷于心中绮念时,猛然然闻美人发出一声娇呼,“老爷,这里有文字,这里有文字呀”。

    “停,暂时停止,让我看看文字是什么”,高胖子放下木棰,三步并做两步窜了上去,掏出一个放大镜置于戒指正上方。

    几个和高德勇关系不错的商人涎着脸走了上来,一行整整齐齐的蒙古文映入众人眼帘。高德勇用手推开眼前晃动的几个白毛脑袋,低声念道:“百邪莫侵,增福,添子,永寿,高山大河之上万王之王”。

    “这是金帐汗国大英雄束赤给拔都母亲的戒指,受到蒙古大国师耶鲁不花祝福的,拥有者多子多孙,容颜永驻,这是真宝贝,真宝贝,我要了,五千个银币”,都市之狼詹臻在边上迫不及待的大叫。

    “好”,高胖子走回拍卖台,轻敲金锣“五千个第一次,有加价的没有”。

    “七千”,底下的商人哪肯让詹臻拔了头筹,拔都是谁,那是横扫西域诸国的大英雄,她母亲手上的戒指若带到了自己夫人手上,生下的儿子也不会差太多,至少能像震北军中诸少年一般,年青青的就博取不世功名,让家乡父老跟着脸上有光。

    “一万五”,一个绿眼睛博士波斯胡商在底下用不熟悉的汉语喊了一句,压过所有叫价声。胡商最擅长鉴定珠宝,他们看准的东西肯定物有所值,几个一直坐在椅子上的西北商人也欠起了身子,犹豫不绝的向晴儿手上张望。

    俏晴儿抿嘴一笑,轻移莲步走到商人们跟前,让对方把戒指看得更清楚,似水碧眼开合之间,令人目眩神摇。

    差不多了,别太贪,高胖子笑着向詹臻示意,低开高走是这次拍卖的策略,这个戒指的来历他早知道,底价肯定在五百金币以上,开始拍出的低价不过是为了烘托气氛。戒指上的文字在拍卖之前就已经被鉴定者发现,特地叫半路装个美人惊艳诱人上钩。晴儿玲珑剔透,学什么像什么,詹臻骗人的本事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两个“骗子”联手,底下这些商人没点儿定力哪能逃得过去。

    “一万五两次,有加价的没”,胖子高高的举起木棰,就你了,心中涌起一阵快意,卖的就是你这识货的波斯人。

    “三万个银币,现场用金块支付”,一个近七十岁的老者低声叫了一句,语惊四座。

    没人再争了,三万个银币相当于三千个金币,就算三千两黄金,这个老者还真不是一般有钱,能一把撒出三千两黄金的,绝非寻常人家。

    “三万个第二次,三万第三次,成交”,胖子迫不急待的敲响铜锣,这回赚大了,光这一件宝贝的佣金就是三千个银币,晴儿出的这个现场展示的主意真好,答应给她那零点五成的珠宝钱没白费。

    老者微微一笑,在众人迷惑的目光里招呼自己的随从抬着一袋金币跟着高胖子的伙计去后台交割。看热闹的人群中,几个不起眼的走卒蹑手蹑脚溜出帐外。

    “看清楚了吗,那老家伙是谁”,离开帐篷二十米,个子稍高,大伙计打扮的人低声问手下小跑腿。

    “照图谱,应该是别失八里国师府中采办,蓝眼睛,高颧骨,塌鼻子,只有头发与原来的黄色不符合,应该是染黑的”,小跑腿机灵的回答。

    “这老家伙不是来买东西的,撒三万金币不过为了给胖子个见面礼,估计是冲着燕王殿下而来,告诉军营里的弟兄精神点儿,别有闪失”,大伙计吩咐了一句,转身走回毡包。小跑腿使劲点点头,拉起停靠在一边的马车向草原深处走去,僻静处,有人等着他接头。

    营地周围高高的雕斗上,震北军斥候用望远镜把眼皮底下发生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当值的班长啐了一口,骂道:“呸,什么东西,对付外贼不在行,盯自己人倒精神头实足,哪天落在老子手上,把你扔到山沟去喂狼”。

    锦衣卫的势力无处不在,燕王朱棣对他们的活动也只能睁一只眼儿,闭一只眼儿。特别是辽东战役之后,因为在战争中,锦衣卫探听蒙古情报有功,受到皇帝的嘉奖,所以行事更是招摇。震北军斥候旅几次下套捉拿蒙古奸细,落网的都是锦衣卫,双方闹得非常不愉快。地方上也经常有官员吃了锦衣卫的瘪,写信到燕王这里告状,朱棣不敢驳父亲的颜面,只是在中间调和了事。参谋长徐增寿却叮嘱麾下斥候,加紧了对军中锦衣卫的监视,免得他们贪功扰乱军心。

    “头,小心些,小心被人听见燕王也救不了你”,副班长用胳膊碰碰伙伴,低声提醒,“前些日子近卫师的一个连长得罪了锦衣卫,没知会燕王就被以通敌的罪名带走了,等张小爷讨了燕王的将令去要人,人都给折腾的没有不成样子,才接回营门就断了气,死都不闭眼睛”。

    “我呸”,那个班长端起细管火枪,冲着两个锦衣卫的背影瞄了瞄,气哼哼的放下,“老子要是那个连长,就挥刀砍了他们然后冲到蒙古人堆里战死了事,省得死在自己人手里毁了名节”。

    副班长笑了笑,伸手按住了上司的嘴巴,趴在对方耳朵边上低声说:“要是武侯爷在,谁敢动咱们,就是犯了事,也得经过军法处审理,他锦衣卫算个鸟。不过您也不用生气,快有人和他们生气了,我听说…….”。

    “真的,蓝老虎他们也敢惹,当年有人不给他开城门,他可是提兵毁城而入的”。

    “此一时彼一时,常爷他们都能独挡一面了,所以蓝老虎就不吃香了,不过他们拍皇上马屁的动作也太快了点儿,蓝爷在军中这么多年,树大根深,不是说拔就能拔的。真和他们叫上劲,还不知谁吃亏呢”?

    “就是,倒时候咱燕王再出来放把火,烧了这帮家伙的老巢……”

    初夏的暴雪留不了太久,云开日出后,雪的融化速度越来越快,山谷低洼处,已经汇成一条条小溪,哗啦啦唱着欢歌奔向居延海,汇聚成那一片生命的碧绿,哺育万里沙漠中唯一的绿洲。

    “这是大漠西南唯一的补给地,夺了这块土地,就等于扼住了西域诸部东进的咽喉,任何部落若想东窥,先问问我西凉男儿手中的马刀答不答应”,大将蓝玉横刀竖马,豪气干云。“不但如此,我们可以从此一路向西,把太阳和月亮能照得到的地方全部插上大明战旗”。

    “呜――――喝――”,遛马归来的战士学着牧人扯开嗓子大呼,这是战场上的血雨腥风造就的男儿豪情,接连不断的胜利让战士陶醉,他们期待这下一场战斗,下一场胜利,生尽欢,死当醉。

    威北军大将常茂与蓝玉并络而行,天际边白云低垂,青山如黛,蓝天仿佛伸手可攀,这是他最迷恋的景色,看着这片翡翠旷野,一切烦恼如草上积雪,片刻间就会消失痕迹。“姑夫,等一会咱们就去像燕王殿下请缨,一块去荡平天下”!

    轻叹一声,仿佛将心头所有郁闷之气从肚子中呼出,蓝玉给了内侄一个从来未见的笑脸,“荡平天下,那是你们这些年青人的事情,我打了一辈子仗,该告老回乡喽”。

    “告老回乡,姑夫何必说如此丧气的话,难道你怕天下没仗打吗”常茂不安的问。如果像外表上那样粗旷,朱元璋也不会把一路大军放心的交到常茂手里。担忧归担忧,肚子里的话偏偏不能明白地讲出来,自己的姑夫蓝玉自居延海大捷后一直沉吟,想必也发现了目前诸军位置的玄妙。

    蓝玉笑了笑,用马鞭敲了下常茂的肩膀,“小家伙,学会和姑夫绕弯子了,难道姑夫是傻子吗,大丈夫立世,但求仰无祚,俯无愧,难道还能为这一时的浮云蔽日低吟浅唱,那是文人干的事,非吾辈所为”。

    话已经说开,常茂索性不再隐瞒,低声安慰道:“姑夫功绩,世人有目共睹,此间事了,我想燕王殿下也会修书替姑夫表功,朝廷中还有徐老将军在,未必对此事袖手,只要姑夫没有把柄握在旁人手里,万岁想必也非不讲理之人”。

    “万岁真不讲理,我们做臣子的又能怎样,你的威北军夹在我右边,燕王的震北军在我左边,怕我不听调遣,还派老家伙汤和卡了定西军后路,万岁这些年来,对付蒙古人也没这么用心过吧”。蓝玉苦笑一下,淡淡的说。眼前的事已经很明白,此战结束,就是自己解甲归田之日,到时候是名列凌烟阁还是葬身西湖畔,全然无法预知,从形势上判断,后一种可能比前一种可能还多些。

    “蓝帅不要丧气,谁敢冤枉你,定西军将士也不会答应,大不了大伙的功劳全不要了,折给皇上换你平安”,炮兵师长张正武纵马追了上来,大声说,也不管其他人是否听见。他是个热心肠人,调入定西军数年,蓝玉对他多有照顾,所以关键时刻也不肯为自己前程出卖主帅,收到亲弟弟张正心的信后,气愤不过,提笔向朱棣回书,历数蓝玉将军这些年驻守西北的大功,决不相信其有负于国。

    “傻话,你们都退了,咱定西军的旗子谁来扛着,西凉男儿的枪口绝对不会对准自己的兄弟,回去约束弟兄,没燕王将令,谁也不准出营”!蓝玉面色一沉,斥退了张正武。这个小张将军是个赤诚汉子,自己麾下的将士也和自己情同手足,越是这样,自己才越要一个人去面对所有波折,不能为了自己的事情连累无辜,当年武穆明知归国必死,依然奉命班师,心境也如此吧。

    “姑夫尽管放心,我们大家伙也不会任由朝中那些锦衣卫胡乱栽赃于你,回朝之后,万一有个风吹草动,送个信来,大伙联名保你,不信万岁不给这个面子”。常茂看着蓝玉满身未洗净的征尘,心头陡然升起一股热浪。蓝玉做事独断专横,与常茂姑侄之间一直不大和睦,但其驻守西北这些年劳苦功高,众人都看在眼里,眼瞅着他被人冤枉,于公于私,常茂都没打算袖手。

    蓝玉点点头,对常茂的好意表示心领,又摇摇头,如谈家常般笑着说道“你啊,仗打得不错,可谓将门虎子,事君的眼界可比你爹爹差远了,看看这天下七军,除定西军外,还有在外人之手的吗。凭这一点,万岁也要夺了我的兵权,况且还有往日那么多不敬之事”。

    这是事实,沐英和常茂都是朱元璋的义子,安东军的名义主帅并非汤和,靖海军、震北军两支天下劲旅则是太子和燕王的私人武装,朱元璋从收复辽东后就一直坚持不懈的回收兵权,任徐达这样的绝世名将现在都只能到指挥学院和总参发挥余热,何况蓝玉这种后辈将领。西北距京城远,蓝玉调动军队时无法等待朝廷回复,通常是先斩后奏,或者斩而不奏,以朱元璋的心胸容了他这么久已经是个异数,如今西疆平定,老账新账肯定要算个清楚。

    “没别的办法了吗?我们回去问问燕王,让他保举你去辽东震北军的军校当个教官也不错,那边的白山黑水,不比你这西域景色差”。常茂又替蓝玉出了个主意,托在燕王朱棣的庇护下,朱元璋未必会不卖这个战功赫赫儿子几分面子。

    “除非我现在造反,带着军队从你和燕王之间杀出去,北边的苏策宇人少,未必能挡得住我,也未必肯出兵阻挡”,蓝玉笑着想,心里话他不愿意向侄儿说,出关之前他就料到了今日局面,依然全心全意打好了最后一仗,军队是属于这个国家的,不属于个人,自己没有理由为了个人利益让这么多好男儿背上叛国的罪名,即使他们愿意为自己付出生命。当年岳武穆凭其在军中之威,完全可以自立为王,金人未必敢招惹他,王八蛋赵构也没搠其锋缨的胆量,他依然慨然就死,为的就是不想让国家再遭战乱。

    “毛头,记住了,姑夫今日并非无计脱身,非不能,而不为也”,蓝玉突然轻呼一声,喊出了常茂数十年没人用过的乳名。“这支军队是国家的,非我蓝玉个人的,蓝某半生没少做错事,却非不知进退之人,此际君可以负臣,臣却不可负君,仗打完了,钦差该来了,我该回营接旨升官了”。

    三天后,送走荣升太子太保的凉国公蓝玉,徐增寿不安的问燕王朱棣:“殿下,您就这样看着蓝将军归国就死吗”。

    “我又能怎样,万岁的信你也看了,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已经获得了确凿证据,三百万贯的宝钞最后接收者就是他,我又能如何”,燕王朱棣低声叹了口气,幽幽的说。根据兵部尚书王忠的口供,十五年京师附近粮价飞涨,本来该送往定西军的军粮被兵部盗卖一空,蓝玉派人来催粮,明知违反规定依然接受了尚书王忠的建议,拿了三百万贯宝钞回陕西自筹粮草,仅此一项罪名就可以定他剥皮之罪,何况还有其他更严重的证词。“同鹤庆侯张翼、舳舻侯硃寿、东莞伯何荣及吏部尚书詹徽、户部侍郎傅友文等谋为变,将伺帝出耤田举事”。

    “那种刑讯逼供的证词你以为也可信”,徐增寿对朱棣的冷淡的态度极为不满,“他毕竟也做过你的属下,你就不能念在往日的功劳救他一救”?

    “我不救他,他未必死,我要救他,他才死定了”,朱棣叹了口气,郁闷的答复。“天下七军中咱们zhan有其四,父皇怕的就是诸将结党,我替他遮掩,反而更令父皇猜疑,只有不闻不问,才能让父皇静下心来,仔细看看王忠的口供有没破绽,是不是蒋瓛这贼为了邀功而故意制造冤案”。

    朱棣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前来探听主帅情况的定西军炮兵师长张正武无可奈何的站在一边,一筹莫展,不知底细的士兵们由衷地为主帅的升迁而欢呼,像自己这样核心人物却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意。

    “我的儿子是个盖世英雄,英雄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事”,燕王朱棣不敢看张正武那期盼的双眼,母亲临别前的话时时响在他的耳畔,自己已经不是热血少年,应该知道做什么事情对自己有利,蓝玉不是自己嫡系,自己没有必要为他出头,加深父子之间的隔阂。何况蓝玉被换掉后,定西军实际掌权者很有可能就是这个张正武,自己心腹爱将张正心的兄弟,多一个强援总比多一个不买自己账的蓝大将军好。

    夏,西域平,帝招大将军蓝玉还,赐封一等凉国公,加太子太保,未几,下狱问贪污及谋逆之罪,满朝莫不冤声。

莫须有 (五)

    莫须有(五)

    “听说了吗,蓝大将军进去了”,京城一家酒楼二层的雅座,两个衣着光鲜的老汉窃窃私语。

    “小声点,隔桌有耳”,左首身穿天青色苏绸长袍的老人把嘴巴伏在桌子上,借喝茶的功夫低声回答。

    茶是地道的西湖龙井,每两一个金币,鸟舌状嫩芽在透明的玻璃杯中上下翻腾,犹如敦煌莫高窟中起舞的飞天。这是时下京城最流行的一种品茶方法,可以一边欣赏茶叶的舞姿,一边品味舌尖上的幽香。可惜两位老人的心思都不在茶上,辜负了这一杯*。雅座中人不多,透过弥漫在屋子里淡淡的水雾,可以看到墙上朱笔书写的告示:“莫谈国是”。

    “看把你吓的,怎地就这般胆小,这功夫锦衣卫老爷哪还有心情喝茶,破了这大案子,抢功劳还唯恐来不及”?右首穿深蓝色苏绸长袍的老人不以为然,他的胆子在京城商户中数一数二,商界朋友特赠浑称朱大胆。他不但胆子大,嗓门也大,看着楼上寥寥的几个高级茶客,笑着说道:“都是熟人,咱们每天生意上往来的,谁还吃饱了撑的告你去”!

    “老朱,你可别拖我下水,你生了个好儿子,现在是皇上眼前红人儿,他们(锦衣卫)不敢咬你,逮到我这没根没基的可是往死里整。这阵子郭恒案已经牵连进多少人去了,特别是那些有点儿家底的,不把你折腾得倾家荡产绝不罢休”。天青色袍子把脑袋机会扎进杯子里,活像大明动物园中正在展示的鸵鸟。“开花船的韩七爷怎么栽进去的,不就是船上有伙计是锦衣卫密探吗”?

    “那也得够资格啊,人家老韩那是户部尚书的亲戚,那花船就是洗钱的窝点,锦衣卫不招呼他招呼谁,咱们有什么,平生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朱大胆端起辈子品了口茶,依然不肯压低嗓门儿。

    “朱爷,朱爷,您饶了我吧,大不了这顿茶资我出,算您老看在您侄孙谷小宝还没长大的份上”,天青袍子几乎坐不住椅子,心里暗暗后悔不该陪着没头脑的朱大胆出来,他家的茶是那么好吃的吗?这下可好,谈了半天没谈到买卖的正题,尽谈些犯禁的事情。

    朱大胆对同伴的举动显然非常不满,笑着骂道“瞧你这熊样,难怪生意做得不咸不淡,不难为你,上次看的那批东珠到货了,我帮你存到徐记票号的双层钢柜里边,这是存单,一会儿咱们去验货,然后把银票直接打到我帐上”。

    “朱爷,朱爷”,天青袍子一边作揖致谢一边赔礼,“我哪里敢和您比啊,您儿子是大名鼎鼎的姑苏朱二,太子门下第一人,我有什么,还不是靠着小心谨慎,道上的朋友才赏口饭吃,您再喝口茶,我给您叫点合口儿的点心去”。

    天青袍子把伙伴丢在茶桌,一边擦汗一边走向茶台。京城里做买卖不容易,赚了钱还得看有没有命花,前几年胡维庸那挡子事,多少人家破人亡啊,好在有个武侯爷挡着,没折腾太长时间,这次武侯爷也给皇上调出京了,不知什么时候风头才能捱过去,京中现在最火的生意就是卖油漆,有钱人纷纷把自家大门涂成黑色,把那些富丽堂皇的地方弄脏,为的就是不招人妒忌。这些锦衣卫抓人根本不看证据,只要有人诬告就抄家伙拿人,进去的就没见囫囵个出来的。这不,连平素威风八面的蓝大将军都逮进去了,还有谁敢说自己安全?

    叫了几样茶楼中最拿手的素点,天青袍子顶到嗓子眼儿的心慢慢回落。去了趟五谷轮回之地,净了手,慢吞吞挪向自己的座位。茶桌上,大胆朱老爹不知又和谁聊开了,那人五短身材,看背影还挺熟,走到近前发现是个熟人,原来是常茂府上的老管家常安。

    常安的妻子是常茂夫人的奶娘,老两口在常府地位极高,这些年常茂家族大做羊毛和肉食生意,常安也跟着发了财,去年常茂夫人冯氏做主给他捐了个爵位,现在常安于京城一带商场中也算有头脸人物。只是他感念主人家好处,不肯恢复原来姓氏,依旧以常府管家自居,常茂知道后也只好由着他。

    老管家常安平素一向谨言慎行,今天也不知怎么来了精神,和朱大胆聊得火热。天青袍子有心结帐离开,又不想耽误了一会看珠子货色的行程,忐忑不安的坐在两个老不要命旁边,背上冷汗直冒,七月的天本来就热,一会就湿了袍子,那两位胆儿大靠山硬的还没收场的意思,犯禁的话一句句直往他耳朵里钻。

    “你说这蓝玉也不知是怎么闹的,皇上跟前当初也是大红人,带兵抓人的事没少干,这说掉下来就哗啦一下,比拆房子还快,唉,此一时彼一时啊”,朱大胆叹着气,摇着头为蓝玉鸣不平。

    洪武朝开国诸将当中,除朱元璋的几个义子外,以蓝玉最为年青,也最得朱元璋信任。蓝玉曾经掌管禁军,没少干缉拿红巾余党、诸反王旧部和江湖豪客的事情,靖海侯曹震的师傅杨叔夜,大侠杨布衣当年就是间接被蓝玉迫死。知道自己树敌太多,失了宠必然要遭人陷害,所以蓝玉临回朝前才有“平生没少做错事,唯此际君可以负臣,臣不可负君之语”。

    可锦衣卫这次做得也实在过分,栽赃蓝玉贪污军饷,已经是当事人剥皮实草,抄家,家属发配塞外的罪名。蒋指挥使还嫌功劳不大,硬造出个谋反罪来,连蓝玉的子孙和故旧都要一并收拾干净。这样一来各军之中都有牵扯,目前陆续押解入京的待罪的将领已经有四十多名,其中十余人爵位在三等侯爵以上。

    “还不是兔死狗烹的事,当年汉高祖不剐了韩信,蒸了彭越,哪里保得住他刘家四百年江山”!老管家常安说得更直白,“这谋反的罪名本来就是子虚乌有,那蓝玉回京不到两个月,手里无兵无将,拿什么反,拿空手对付十万禁军,你当他是剑侠啊,可以万里之外取人首级”!

    “常爷,您也小声点儿,一会整个茶楼的人都给你喊来了,谋反的罪可能是栽赃,贪污的罪可是确实啊,人证物证俱在的”。天青袍子见二人声音越来越高,赶紧上来打圆场,口不对心地替锦衣卫说两句好话,一旦被牵连了也好有个说辞。

    老管家常安横了天青袍子一眼,目光中充满鄙夷,“老谷头,怎么说你,你在西北道上那些买卖没有蓝大将军,早就被蒙古人和土匪给抢干净了,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一点儿良心都不讲,睁着眼睛说瞎话。你干红货这行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边境上没少来往,就不知道这边军向来都是多发银子少发粮。西北道路情况在这里明摆着,运粮过去十不剩一,运钞过去着守将自筹粮草是惯例,自打蒙古人那时都是这规矩。西北边境这么多年,我就没见朝廷向那发过几回粮食,包括威北军都是自办粮秣。‘就地购粮以节军资’,这八个字是皇上当年亲自叮嘱兵部的,有什么不对。况且兵部给了钞,他蓝玉能说不要吗,仗还打不打,西北那一个挨着一个的鸳鸯堡是拿什么堆出来的”?

    天青袍子被常安一通抢白,老脸都红到了胸脯上,胡子下面透出一片血色。朱大胆冲着他笑笑说道:“老谷,你去结帐,咱们马上去验货,验完了货你径自回家,我们老哥俩不拖累你”。说完,不在管他是否离开,低声向老管家常安问道:“老哥哥,听说魏国公徐爷,平辽侯武爷,还有傅老将军,冯老将军都惊动了,这事你看有没有救”?

    “难,我听说魏国公拖着病体见了几次皇上,都不管用,最说得上话的马皇后病着,没人敢惊动她。傅老将军、冯老将军昨儿个在皇宫外等了半天,皇上宣都没宣。总参谋部为这事和皇上叫着劲呢,皇上的意思是派几个王爷下去带兵,总参谋部一直力阻此事。听说武侯爷写了信来,叫皇上给丢到水池里了”。老管家常案压低了声音,通报了朝廷最新动向,他和朱大胆交往多年,在商场上的底细彼此心照不宣。

    朱大胆点点头,低声说道:“徐老国公管得严,他府的管家等不到,其他几位我打听过,他们主人都在为此事奔走。我那不争气的崽子和太子说过此事,好像这两天太子每天入宫问安,也不知什么结果”。

    须臾谷老汉结帐回来,双方也就散去,常府的老管家继续喝茶,等着一些老熟人到场。家里不安生,锦衣卫的耳目到处都是,主人不方便出面的事情只有这些多年的心腹老人代劳。茶馆里唠唠家常,杂七杂八谈个半天,暗地里把一些消息传递给对方。经历过胡维庸一案,武将们对彼此同气连枝的体会颇深,团结一致是共同生存的不二法门,上次有武安国出面,这次该他们自己拯救自己了。

    朱元璋开始反贪的时候,大家都比较赞同,毕竟不像那些文官,武将们没有太多亏空公款的机会。并且在军队中所有军资归主帅统一调度,贪污一些或吃点空饷,别人轻易也抓不到把柄。谁料到锦衣卫的手越伸越长,逐渐伸到了军队头上,这是老将军们不能忍受的。从军多年,谁没有个嫡系故旧,一旦他们被抓把自己牵扯进来,身价性命不保不说,子孙全部得搭上,朱元璋给的免罪铁券可是说好了不赦谋逆。株杀功臣这事,汉高祖和唐太宗都干过,大将侯君集当年全家七十多口被杀,临死前还泣告:君集岂是谋反之人。谁不知道他不会反,皇上要杀你有什么办法?这事儿不能让他在本朝重演,武安国当年说了,无证据的罪名就是诬陷,胡维庸那么大的案子都能化解,蓝玉这明摆着的冤情难道还让他坐实了不成?

    一直忙到入夜,朱大胆儿才坐着马车回家,儿子朱江岩现在是朝廷命官,没经历照看生意,若大个家业全凭这把老骨头撑着。好在他为人侠义,在同辈中素有威名,来往客商都给他些面子,这几年赶上商机好,家资成倍上扬。

    一进大堂,就发现儿子朱江岩在屋里等着自己,这可是数年不遇的稀罕事,自从入了海事司后,家里就没见这小子几趟,连春天娶小妾都是老父帮他张罗。朱大胆心里一喜,嘴巴又活动起来:“哦,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才天黑就见到你,公务不忙了,还是太子放了你的假”?

    朱江岩向来拿自己这个胆大包天的老父亲没办法,给父亲让了座位,问完了晚安,招呼晚饭吃过没有,尽完了孝子义务才一边给老汉捏着肩膀,一边低声劝道:“爹,您今天又去茶馆了吧,什么时候了还不小心些,锦衣卫又给在我耳边罗嗦了”。

    “嘿,还不让你说话了,我们不是老头子唠唠闲磕,他听到什么了,有本事重复一遍?真是的,自己做了还不让人家议论,防民之口甚于防那个什么来着?那个什么来着,瞧我这记性”

    “甚于防川”!姑苏主二无可奈何的提醒道。

    “你也知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不枉老父教你念书,当年鞑子都没这么干过,咱堂堂大明****,心胸就不如个鞑子”?

    轻而易举的就被老父绕了进去,和父亲说理恐怕比和倭寇谈判还难,朱二无奈苦笑。他家人丁不旺,这些年自己忙于国事,家事全压给了父亲,闲时总觉得亏欠父亲太多。所以说话也极其小心。“爹,这不是一般时候,您千万小心点儿,儿子在朝内不过是芝麻大点儿小官,到时候万一救不及你的,……”。

    “放心,我不会拖累你,茶楼里那些人都是老熟人,并且我们暗地里撒了眼线,盯着客人呢。爹不是给你找麻烦,西北道上那些茶商跟爹都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他们托爹打听的事,爹能不尽力吗。茶马生意,一来一往几千里,讲的就是个义字”!朱大胆倒不是真的愣头青,仔细的跟儿子解释诸般缘由。姑苏朱家是茶叶世家,江南好茶在本地消费或出口日本、朝鲜,那些质量一般的,通常做了茶砖供应北方少数民族。运茶过去,贩马匹牛羊回来,一站站联络紧密,少不得边境上商人照应。蓝玉在西北保境安民,甚得地方人心,那边商人送加急快信过来让朱家打探消息,帮忙找营救蓝玉的办法,朱大胆儿不能不尽心。

    “您尽量小心吧,武侯爷的话皇上都听不进去了,您再使劲也未必管用”。朱二轻轻敲打着父亲的脊背,低声劝告。

    朱大胆儿长叹一声,不甘心地埋怨道:“还不是你小子,当时武侯爷不愿意杀人,你非要利用皇上反贪的劲头替沈斌报仇。结果仇没抱完,反叫锦衣卫得了势,我不做些事心里也不安生”。

    朱二语塞,当时的确谁也没注意到还有锦衣卫这个凌驾于法律之上的机构存在,如果注意到了,自己不会那么着急为新政铺路,武安国也未必会负气离开。这回放出个恶魔来,把它关回笼子可难了。无论支持新政的,反对新政的,在这个恶魔的利爪下都没反抗之力,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把伤害降低到最小,并且抓紧一切可能的机会剥夺锦衣卫逮捕并审判官员的法外特权。

    朱大胆儿半晌听不见儿子说话,知道自己的话说重了,好言开解道:“也怪不得你,历朝历代正直之士都容不下那些贪官,除非皇上想亡国,否则早晚会反贪。武侯爷来信怎么说”?

    “武侯爷正在想办法,皇上上个月刚任命他为浙江布政使,没有皇命,作为地方大员他不能自行返京,写了信皇上又不细看。上次他劝得动皇上,是因为他手中握着兵权,现在成了文官一个,他的话皇上听于不听本在两可之间”。朱二这些天后悔的肠子都青了,言语愈发沉重。

    “太子呢,他就在边上看着吗”?

    “太子今天和皇上吵了起来,皇上把太子赶出了书房,父子间极不愉快。太子问心有愧,见了大家眼睛都红着,准备过几天接着奏本,现在关键是让蓝玉挺住,千万别承认罪名”。

    朱大胆儿咧了咧嘴巴,“难,锦衣卫此时一定得把罪名做实,否则他们不会有好果子吃,可怜蓝大将军,还不如璞英呢,好歹死于外人之手”。

    “嗨”,朱二发出一声长叹,当年沈斌含冤病死,自己觉得非常可惜,如今看来,百官下场如沈斌者,已经算是善终。

    朱大胆也跟着叹气,站起来在屋子前后看了看,关住窗子,趴在儿子耳边低声说道:“我今天听人说常茂下月要回京献俘,他是皇上的义子,他说话皇上可能会听吧,你写封信给武侯和郭公,别瞒了他们”!

莫须有 (六)

    莫须有(六)

    夜色,浓得像城外那化不开的淤血,湿粘的暖风吹着,让人的汗水从毛孔里排不出来,皮肤腻腻的将衣衫紧贴在身上。

    几声突然发出的狗叫打断了朱氏父子的对话,朱家的院落不深,在宅子里可以听到嘈杂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是锦衣卫?朱大胆的眉头一骤,将手像八仙桌下边伸去,姑苏朱二站起来按住父亲的肩膀,用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不会是冲咱家来的,他们现在还不敢惹我”。

    朱大胆儿笑了笑,强压下马上蹦出嗓子的心脏,把手抽回来伸向桌子上的茶碗,桌布掩盖着他的最后武器,一把紧紧绑在桌腿上的三眼火铳,看样子他也不是一味的大胆儿:“出了事,你就拿这把火枪打死我,皇上看在你大义灭亲的份上,也不会牵扯咱的家人”。

    “皇上杀人是为了稳固江山,如果蓝玉与太子妃家及常家没那么多牵扯,皇上也未必真想杀他,像咱家这种没有威胁的,锦衣卫此时还犯不上为一点小事得罪太子”。朱二低声安慰老父,“对皇上来说,常茂和蓝玉必须舍弃一个,否则将来太子的江山就有麻烦,历史上外戚夺国的事情没少发生。常茂是他的义子,并且是个天生的直心肠,留着更安全些”。

    朱大胆点点头,对儿子的分析表示同意,伸手拉了拉墙壁上的铃绳,将值班的家人叫了进来。

    “见过老爷,见过老太爷”,长随朱佑一溜小跑冲进屋子,对着朱氏父子施礼。

    “出去看看,又是哪家大臣遭了殃,注意别惹麻烦”。朱大胆小声吩咐。

    “是”,仆人答应一声,快步跑了出去,不一会传回信息。“是左首国子监的官员,在《两江旧事》有股份那个李老爷,听街坊说今晚锦衣卫将《两江旧事》报馆给抄了,现在正顺着股东名单抓出资者呢”。

    “得,这回话也不让说了,等着路人相视以目吧,那《两江旧事》不是很谨慎的吗,怎么会惹上这么大是非”。朱大胆抱怨了几句,很疑惑的问儿子。

    姑苏朱二叹了口气,低声骂道:“前些日子皇上加封蓝玉为太子太保,凉国公,《两江旧事》不会看风向,长篇累犊地报道蓝玉在西北的战功,把蓝大将军吹得如孙武转世,太公重生,皇上看了自然不会高兴。等蓝玉阖家被收监,报纸上想转变说法也来不及了。总不能立刻就骂人家是畏战如鼠,拥兵自重吧”。

    “那皇上什么意思,蓝玉当年的战功就全抹杀了,事实在那摆着,没有蓝玉稳定西北,燕王在东边能打得那么顺,早让人家把后路端了”。

    “以前那些战功算是皇上千里之外英明决断,总参谋部调度有方,士卒用命,反正你看人家《江南新闻》,立刻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把上一期的大英雄说成大汉奸,畏敌如鼠,弄得人人观之掩鼻,就平安过了这一关”。朱二的话语中充满无奈,都说是文人无行,这读书人不要起脸来比谁都彻底,自己打自己嘴巴都不脸红。

    “朝廷这不是鼓励撒谎吗”?

    “那有什么,又不是一个朝代这么干,唐太宗时候已经这样了,说实话的人能活得长吗,那诸子百篇,托唐尧夏禹之事言天下者,哪个不是在撒谎,圣人之世有人考证过吗,恐怕连裤子还没发明,已经懂得揖让了”。姑苏朱二不满的说道,这些年主持海关,所揽之书包罗中西,眼界逐渐开阔,才发现圣人说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过是个弥天大谎而已。

    朱大胆有些后悔,早知这样,当年就不鼓动儿子入朝为官了。喝了口茶,试探着问:“那帮家伙不会去动《北平春秋》和《北平新报》吧”!

    “他们敢,捏柿子还不拣软的捏,抄了《两江旧事》,不过是杀鸡儆猴,给天下报纸提个醒,告诉大家不要乱说话。那《北平新报》在辽蒙联号旗下,辽蒙联号的最大股东就是燕王,亲不过父子,惹急了燕王殿下恐怕皇上也不会回护他们。《北平春秋》的大股东是北平书院,多少朝中文武出自那里?况且那两家报纸精明得很,居然很早以前就嗅出了味道不对,对蓝玉的战功只是约略提过数字,倒是对他们本地支持的震北军和苏策宇的独立师吹捧起来不遗余力”。

    前线将士和锦衣卫关系一直比较紧张,燕王朱棣不敢逆父亲龙威,麾下诸将可都不是善茬。蓝玉案被牵扯进的武将很多,锦衣卫到军中拿人的时候,总是提着十二分小心。前些日子一队锦衣卫抓了三个震北军的参谋,在押解人犯回京途中就遭到了马贼袭击,全部被杀死在戈壁滩上,所有人脸被砍得稀烂。那几个被押送的将领同时遇害,一样面目全非。外界纷纷谣传是军队动的手,劫了人逃走后用囚犯尸体混事,可是谁也没有证据,反正此后锦衣卫再去军中办事就收敛了很多,至少抓人时表面上要经过燕王朱棣同意。

    相对于风云变幻的京城,北方各省反而成了事外桃源。吃了暗亏的锦衣卫尽量不在北平和辽东引起是非。特别是辽东,花钱买了土地的移民在与野兽及少数民族的冲突中磨练得十分粗野,不少受伤退役军人手中还有没回收的老旧火铳,惹了他们,背后捱了黑枪,绝对没地方说理去。着当地官府承担,地方官员会把手一摊,坦率的告诉你,那深山老林几万年就没人进去过,杀人的肯定是江洋大盗,去抓人请自便,不幸遇到狗熊老虎后果自负就行。

    夜色中的北平显得宁静而幽雅,经历了股市崩盘、粮食危机以及蒙古人的偷袭等风波,当地百姓的心理已经被磨练得能够尽量理智的对待突发事件。反贪运动对北平波及不多,倒不是因为这里的官员天生廉洁,而是在这里贪赃枉法相对困难,并且官员们可以不通过贪污就过上相对体面的生活。地方税收充足,官员的薪水从郭璞还是北平知府时就以现银足额发放,现在更是改为金币,而不是像一些地方上那样用粮食和布匹来顶,所以这一带的官员不用为日常用度发愁。地方并没有限制官员开办商铺或入股各商团,在北平当官时间较长的官员一般都是实业股东,经济发展带来的每年分红收获不菲,再去想其他方法捞钱就显得有些太不知足。况且捞钱的风险甚大,前任布政使郭璞对官员监督还是很有一套,他好像天生就不相信官员的道德操守,所以很多地方条文规定很细,特别是钱粮管理上,简直就到了层层监督,资株必校的地步。跟着这样一个清廉又细心的长官,官员们当然要小心很多。

    新任布政使许浩达是跟着郭璞一路干上来的,萧规曹随是他的专长。朝廷准许有爵位百姓弹劾官员的圣旨下达后,北平的官员更是谨慎,谁都知道这里是震北军和新政的老巢,有功勋的退役军人和有钱的商家多得很,马路上扔块砖头都能砸到几个子爵。给他们抓到把柄弹劾了,一辈子的前程就毁了。虽然没有罪证的情况下的处罚是异地为官,可天下哪里的官收入有北平多?武大人在浙江当上布政使,天堂之地还要写信来求着北平商人去那里投资呢。

    “白兄,这次真的谢谢你”,三天后,《两江旧事》被朝廷查封的消息及前因被受雇于报馆的写手托信使加急送到北平,大儒伯文渊沉吟半晌,感激的对江南名士白德馨说。从白正抵达北平之日到现在,二人与报纸上论战两年余,胜负未分,彼此之间反而有些惺惺相惜起来。

    白正轻轻捋了捋下巴上长髯,依然是一身峨冠博带,飘然出尘的清高样,笑了笑回答:“真让你给朝廷抓了去,没了对手,人生岂不寂寞。我与你是道义之争,岂屑那些设陷阱害人的小人所为”。

    观点一向激烈且不买官府帐的《北平春秋》能躲过这次报禁,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白正对政治的敏感,蓝玉刚一被调回京城,白正白德馨立刻劝告报馆掌柜詹无忌停止对定西军战功的报道,把新闻及评论的主意力放到自家人,震北军和独立师身上。为此伯辰还嘲讽报馆有失公正。《两江旧事》被查封,其他几家江南小报馆相继被各自的地方长官勒令停业整顿后,所有人为《北平春秋》庆幸。

    “白兄和伯兄都是当世大儒,同时为我报写稿,实乃我报荣幸,今天咱们到鸣镝楼上喝上几杯,不醉不归如何”?报馆掌柜詹无忌笑呵呵的凑趣。眼前这两人都是报馆的宝贝,文采俱属一流不说,各自还是一派儒学之领军人物。偏偏二人水火不能相容,从报纸上打文字仗一直打到生活里,见面说不上几句话即开始辩论,引经据典,妙语如珠,有时候掌柜的听着过瘾,都想举办一次擂台赛让二人论个痛快,当然,如果能卖上几千张门票,则更令人欢喜。

    “我今晚有些书要翻译,北平书院的图书馆弄了一套拉丁文图书来,好像是古代希腊城邦制度一类,看起来非常吃力。我拿了人家的润笔,自然得赶快动手”。伯文渊笑着推辞。和白正一块吃饭,等着听他背诵圣人语录吧,古人那些话能全信么,北平和西方这些东西,古人有几样见过?坐井观天,天永远只有井口那么大。

    “不巧,北平义学一些读书人等着我今晚给他们讲上次春帏试题呢,这次皇上倾力反贪,春帏拖成了秋帏,正好给大家多一点准备时间,把经书重温一遍。殿试时也给家乡父老多争些光彩”。白正显然也不愿意和伯辰坐到一起,借着给学生辅导功课开溜。

    又失败一次,报馆掌柜摇头苦笑。旁边一个编修笑着劝道:“詹先生,还是我们几个去吧。他们二位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在一块喝了酒,就不能像现在一样泾渭分明了”。

    “非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其人一日不停止篡改圣人典籍,我一日不能与其共席”,白正这些年别的没改,倒是脾气好了很多,和年青人说话也多少带了些笑容。

    “你求的是纲常,我求的是平等。用各自的眼睛看圣人,自然圣人之意截然不同”伯文渊笑着反击。人生而平等,都有权力表达自己的观点,这与他的观点是否正确没关系。“我不支持你的见解,但我尊重你说话的权力”。

    说罢,大笑着下楼,笑声在报馆中回荡。“白兄,当年嬴政焚书坑儒,和汉儒杜撰的圣人诛少正卯,不是一回事么”。

    “这……”,白正语塞。很多名儒津津乐道的事,到了伯辰这里全成了后世腐儒对圣人的歪曲。特别是这“夫子诛少正卯”之典故,如果夫子诛少正卯有理,就不能说皇上报禁之事不对,也不能说焚书坑儒不符合圣人之道,这期间不过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区别。

    “山雨欲来风满楼,朝中现在乱成这个样子,还不知什么风波在后边。恐怕等这次风波过了,朝野菁英也毁光了,玉石俱焚,玉石头俱焚啊”。一个年轻的撰稿人叹息着说。

    “这样子的人也叫菁英,若国之菁英皆盗国民之福址自肥者,国之耻也”!白正嘲讽地骂了一句。虽然对新政诸多抵触,作为儒家理念的支持者,白正对官员们的贪污腐败行为一样深恶痛绝。若所谓菁英者皆为贪墨之徒,若成为菁英的目的只是为个人可多捞好处,那菁英和粪坑里的蛆有什么分别。“臣者,君之臂,推恩天下,布政万民,若都像他们这种布法,让天下英才纷纷效仿之,恐怕……”。白正不愿意说出下面的话,作为臣子,他格守着臣子的本分。在他心中,腐败该反,贪官该杀,因为他们本身就没尽一个臣子的义务,反而给百姓起了非常不好的表率作用,但是,用锦衣卫来反贪,以一个凌驾于国家和法律之上的机构来完成这个任务,白正不知道,此事对大明来说,是幸,还是不幸。

莫须有 (七)

    莫须有(七)

    猎猎大风,战旗翻卷如涛,数万手持简陋兵器的农民军和蒙古铁骑列阵对峙,谁也不肯避开对方锋芒。

    天际边传来隐约的歌声,“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我是堂堂男儿汉,焉能屈身做马牛…….”。

    “先派人冲杀一阵,灭灭鞑子威风,否则军心难稳”,掠阵的军师刘伯温低声对大将常玉春建议。

    常玉春为难的看看手下诸将,骑兵不过千余,无论从质量还是数量都远远不及对方,况且刚刚从另一个战场赶到,人马身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冲上去,九死一生。

    “我去”,少年蓝玉主动请缨。

    常遇春点点头,低低说了一句“若有长短,汝子即我子”。彼此目光交汇,透出尊重与信任。

    “弟兄们,后退一步就是你们的父母妻儿,大家看着办”?蓝玉长缨在手,指着后方提醒。

    “杀,宁死不退”,无数农民举起手中削尖的竹杆、棍棒,列阵,肩膀挨着肩膀,手臂擦着手臂。

    “不怕死的,跟我一块斩将夺旗”,蓝玉将手中长枪向天空指了指,大喝一声,提马越出本阵。后边,数百个骑兵以他为刀锋,形成一个锐利的三角形。

    蒙古阵中也有将士迎出,银盔银甲,马刀映出一片幽蓝。

    瞬间接近,蓝玉长枪一抖,灰缨上带出一抹殷红,放对的蒙古武将不相信的看着他,直挺挺的倒下马去。

    二马错蹬而过,蓝玉枪尖斜挑,将另一个蒙古武士刺于马下。迎面冲过来的蒙古武士越来越多。左侧,一个络腮胡子大骂着,挥刀向蓝玉肩膀猛砍。

    紧盯着对方眼睛,如草原上对峙的恶狼,忽然看到对方瞳孔的紧缩,蓝玉轻轻笑了,身体微斜,用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在最后瞬间避开了刀锋,手肘借势向外一翻,枪纂重重的顶在对手的肋骨上。

    肋骨的碎裂声在千军万马丛中显得分外清晰,对手身体晃了晃,落马。不用再给他补上一枪了,骑兵对冲时从马上掉下来的,绝对没有在马蹄下生存的希望。明年春天,这里的油菜花绝对开得最亮丽。

    右侧同时也有刀光闪动,已经没有时间闪避,蓝玉把身体尽力向马左侧倒,痛楚的感觉从没有盔甲保护的大臂上出传来,大喝一声,长枪回扫,枪杆狠狠的砸在偷袭者的铁盔上,将圆盔砸成铁饼。

    挑、抹、砸、捅,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稀,眼前的刀光越来越急,身边的同伴越来越少,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血,滴滴答答的顺着征衣的边角流下,不知哪滴来自敌人,哪滴来自自己。

    近了,近了,已经能看见蒙古人的羊毛大纛,四个壮汉跨在马上擎住他,一动不敢动。旗子太重,一个人很难扶住。

    “要命的闪开”,一条血影从人海中绝无可能,偏偏真实的出现在擎旗者的面前,没等他们来得急表示惊讶,湿漉漉的长枪已经砸过,战马一声长嘶,仆倒在地上。将马背上的蒙古护旗手狠狠摔下。蓝玉探臂将蒙古中军大纛扯离旗杆,半空中挥舞几下,狠狠敌摔在地上。

    周围的蒙古人全愣住了,没有人敢相信一个连全身铠甲都穿不起的人能从阵前杀到中军,在他身后,是一条数百米的血路,汉人和蒙古人的尸体交织倒在那里,构成一条红线。

    “蒙古人的大旗倒了,蒙古人的大旗倒了”,义军中传来一阵欢呼,无数锄头、菜刀、门闩高高举起,踏着勇士的血迹杀了过来。

    “喀察”,半空中响起一个炸雷,雨,终于落下,浇在身上的伤口里,痛彻心脾。

    疼,好疼,剧烈的痛苦让蓝玉睁开双眼,几个锦衣卫拎着水桶站在他面前,将冷水兜头浇下。

    原来不过是一场梦,一个少年时代曾经的强国梦。当年万里觅封侯,关河梦断何处?

    皮鞭、烙铁、夹棍、铁蒺藜,阴森的班房里,带着血的刑具触目惊心,空气中不时传来新鲜的血腥味道。

    “蓝大将军,你醒了,该给我们一个答复了吧,您瞧这大热天,您也让咱们大伙儿都歇歇”。一个身着校尉服色的锦衣卫皮笑肉不笑的问道,声音听了让人心里发凉。

    蓝玉抬头看了几个锦衣卫一眼,轻蔑的冷笑道:“蓝某有什么好招的,蓝某干的事,天下人都看着,要杀就杀,何必找这些埋汰事污辱蓝某名声”。

    “吆,嘴还挺硬,看了苦头还没吃够啊,大将军,别怪哥儿几个心狠,上边交待下来的事情,我们不能不办好,来人,把新做的“恨不死”请过来,让蓝大将军尝尝”。校尉大声吩咐,几个爪牙答应一声,出门去抬刑具。

    “恨不死”是锦衣卫的最新“发明”,用一个木笼将犯人装在里边,脚底下放上一块钉板,脖子上做一个木枷。受刑者脖子被木枷夹住,全身只有脚趾能着力,而着力的地方,肯定是钉子的尖端。蓝玉前几天亲眼看着一个旧部在上面挺了两个时辰,然后让说什么就说什么,把小时候偷看女人洗澡的事情都供了出来,在蒙古人刀尖下都没皱眉的汉子,就这样毁于自己人手中。

    “你过来,蓝某让你看样东西”,蓝玉摇摇头,招呼主持审讯的锦衣卫。

    锦衣卫官员心中一喜,以为蓝玉身上还有没搜到的金银细软,主审蓝玉的官吏已经换了三茬,每茬都拿不到口供,而且还不肯对蓝玉家人用刑,这个官员是第四个,也是用刑用得最狠的一人。蓝玉家中男丁都被他拷问遍了,每个人不是乱招就是说概不知情。气得他把突破口转向女人,结果头天就审死了一个,监狱中两个自杀的还不包括在内。害得上司大骂他无能,蓝家的女人是太子的亲戚,被皇上杀了谁也没话说,若被拷死在狱中,一旦太子问将起来,麻烦不小。所以最后的突破口还是放在蓝玉身上,诸般能想到的刑罚都搬了出来,他就不信问不到逆贼的口供。

    “要是大将军有事相托,咱家也愿意代劳,但这刑罚么,只要将军不招,在下也无法在上司面前给你求情”。校尉压住发财的喜悦走到蓝玉跟前,心想,怪不得别人不肯用大刑,原来都拿着这厮好处,待老子把值钱东西都拿出来,再叫你知道什么是铁面无私。

    “说吧,东西在哪”?贪婪的目光如同看到羊羔的恶狼。

    “拉开蓝某衣服”,蓝玉低声命令,声音中透出一种无法抗拒的威严。

    校尉瞪了蓝玉一眼,细声细气说道:“吆,你还以为你是大将军呢,也罢,今天就让咱家伺候伺候你”。语毕,伸手将蓝玉的已经成为碎条的囚衣扯落。

    一条条伤疤纵横交错,呈现在校尉面前,新伤痕压着旧伤痕。刀伤、箭伤、枪伤,几块骨头突兀的在表皮下竖立,那是蒙古人在蓝玉身上留下的纪念。

    校尉被惊呆了,一心想立功受奖的他从没在人身上看到过这么多伤口,正惊诧间,听见被铁链缚在柱子上的蓝玉笑着说道:“这都是蒙古人给蓝某留下来的,你数数看,一共多少条伤口,数清楚了,我就写供词给你,绝不赖帐”

    抬刑具的锦衣卫走了进来,看着那一条条伤口,同样是目瞪口呆。蓝玉看着他们那幅迷惑的样子,仰天长笑:“老子勾结蒙古人,老子谋反,你们不妨睁大眼睛看看,这就是老子谋反的证据,这就是勾结蒙古人的证据,都是蒙古人给老子的好处,你们写下来,给皇上送去,送去,看看他怎么说”。

    几个锦衣卫终于明白为什么前边的审讯总是不了了之,再对着这样一幅身躯下手,谁也没有勇气,虽然从干了这一行开始,良知就逐渐被淘汰出局,可让他们相信这样一个汉子通敌,他们怎能说服自己的眼睛。

    锦衣卫校尉看到今晚的希望又要落空,歇斯底里地对着手下大声呵斥,“愣着干什么,把蓝将军请上去,让他尝尝这个滋味”!

    几个锦衣卫士卒对望一眼,谁也不愿先动手。在长官的再三催促之下,才有人慢吞吞的向蓝玉走来。

    “完了,可惜没死在蒙古人之手”,蓝玉发出一声长叹,任由锦衣卫架起自己。内心深处,此刻却清晰的传来一句话语:“强迫人自证其罪,本身已经是在犯罪”。

    是谁曾经和他说过这样的话,好些年前,关于牵扯进胡维庸案官员是否有罪的庭议时,那个武大胆曾经对着满朝文武说出此言。自己当时远在西北,闻讯也为其胆色和见识折服。这些天,就是这句话支撑着他的意志。反正都要死,不如死前少受些折磨,锦衣卫劝他招供时,几度让他犹豫,又几度在关键时刻咬紧牙关,用残躯见证着别人的罪恶。

    我不能招,不能给他们的罪行找到借口。蓝玉坚持着,神智渐渐恍惚。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少年蓝玉提枪上马,向数倍于己的敌军冲去,每战必前,不畏生死。

    死有什么可怕的呢,比起屈辱的给人做奴隶,死亡就像喝酒一样甜美。已经忍辱负重了一百年,摧残依然没完没了。汉人打死蒙古人要杀全家,蒙古人打死汉人只需赔偿一头牛,并且接受赔偿者是奴隶主,而不是受害者家人。

    当我们建立一个自己的国家时就好了,徐小舍曾经这样说。二十四骑起兵,当汉人自己的国家建立起来时,身边战友只剩下五个半。

    这是我们汉人自己的国家,可每个人依然是皇上的奴隶,他想杀,根本不需要理由。编造一个理由只是为了在史书中写得好看。

    征战了这么多年,我们依然是奴隶!蓝玉惨笑着,在锦衣卫的胁持下缓缓走向“恨不死”。

    恨不死,恨老子当年没死于疆场,没死于蒙古人之手。

    “都他奶奶的给老子住手,谁在碰凉国公一根寒毛,茂太爷先掐死他”。一声怒喝将锦衣卫班房的屋顶都给掀了起来。“奶奶的,你们家锦衣卫班房又不是朝廷刑部,有什么权力审问犯人”。

    是常茂,蓝玉心中一喜,身体从锦衣卫的手中滑落,无力的委顿在地上。几个彪形大汉冲上去将他扶起来,扶到主审官的座位旁。

    “给老子让开”,常茂抡起簸萁般的大手,一个“脖搂”把锦衣卫校尉扫倒在地,“老子们在前方流血流汗,怎由你们这些龟孙子如此践踏”。

    校尉被打得头晕脑涨,锦衣卫自成立以来,还没人敢如此冒犯虎威,想冲来人呵斥几句,没等话说出口,又挨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怎么了,打你的是你家常爷爷,不服不是,老子有免死金牌,打死你白打,你奶奶的,来人,把这家伙塞进刑具里,让他自己受受”。

    壮汉们答应一声,将蓝玉轻轻扶在主审官的座位上,架起锦衣卫校尉,扒掉鞋子,紧紧的卡在木枷中间。杀猪般的号叫声从牢房中响起,班房中值班的锦衣卫们纷纷跑过来看热闹,当他们发现受刑的是顶头上司时,一个个吓得脸色惨白,胆小的哆哆嗦嗦的向后边退,一点点儿向门口挪去。

    “都给老子站住,把门口的,有人出门就用火铳打,死了老子负责”。常茂高声喝令。把锦衣卫们吓得全部呆立在原地。

    他奶奶的,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们,心疼的看着姑夫那满身伤痕,常茂大声命令:“来人,全给老子绑了,一个不准放走”,

    “是”,门口传来一声响亮的回答,又一队士兵列队走了进来,把锦衣卫们夹在中间。陆续有被捕的军官从各处牢房中被救出,一个个送到常茂面前。

    大多数被捕的军官们眼中已经失去了生命的光泽,昔日的同僚在他们面前,却不肯上前相认,手脚并用向墙角躲去,带着锁链的双手牢牢护住脑袋。

    锦衣卫们忐忑不安的站着,不知该如何为自己的罪行辩解。指挥他们实施刑罚的人就在刑具里夹着,嘴里不停的发出哀嚎。受害者就摆在他们面前,一具具行尸走肉都是他们的杰作。

    “奶奶的,真下得了手,比蒙古人都狠”,震北军医护营长镇耀一边检查军官们身上的伤口,一边咒骂。

    士兵们端起火铳,虎视眈眈的看着锦衣卫,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滴落在牢房的地面上。

    “把这些****的都给我夹起来,把这些刑具每个给他们也尝尝”,常茂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小子们,今天咱们让锦衣卫招供他们勾结法兰西人谋反之罪,不认罪的就给他们挨个上刑,上到他们承认为止”。

    “是”,士兵们答应一声,几个伺候一个,一会功夫,牢房里就传出了声嘶力竭的惨叫声,比平时审问还凄惨。

    “我招,我招”,锦衣卫校尉第一个支持不住,在囚笼里哭喊道。

    “你招什么”,常茂竖着眼睛问。

    “常爷让我招什么我招什么,我勾结法兰西人谋反,我们要行刺皇上”,校尉哭叫道,脚趾上下蹬踩。

    “你奶奶的,态度一点都不老实,法兰西在哪,说”!常茂鄙夷的冷笑,吩咐手下先给锦衣卫校尉脚下垫一块木板,供他稍事休息。

    校尉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折磨人时,他最喜欢看到的就是犯人喘粗气的样子,此时,他自己终于尝到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滋味。

    “怎么了,想反悔,弟兄们,撤木板”,常茂可没有等校尉恢复体力的耐心,冷笑着招呼属下继续行刑。

    “别撤,别撤,我招,我全招了”,校尉紧紧的用脚趾扣住脚下的木板,大声哭叫。

    “负责记录的人呢,给老子滚过来,别等老子找你”。

    平时专门负责记录犯人口供的狱卒连滚带爬的跑过来,颤抖着双手,如小学生习字般工工整整的记下锦衣卫校尉的口供,唯恐写错了被眼前这些兵大爷给绑到刑架上去。饶是平时见惯了如何给人给人栽赃,今天这份供词还是让他大开眼界。

    “说吧,法兰西在哪,你们怎么勾结的”?

    “我真的不知道啊,常爷,您饶了我吧,小的也是奉命行事”。

    负责掌刑的士兵见校尉又耍滑头,不待常茂下令,用力一抽,将木板从校尉脚下撤了出来。

    这下比问什么都好使,校尉一边哭喊求饶,一边招认道:“哎呀,我说,我说啊,法兰西在我家南边翻过山苗人那一个山洼子里,好多洞洞藏的都是法兰西人,他们吃活人,生着吃,不沾酱油,嘿呀,常爷,您饶了我吧”。一阵骚臭味道在牢房中传开,水滴滴答答从校尉的裆部流下。

    “熊样,这么快就尿了,你常爷还没玩够呢,镇耀,你这招好使,快来人给这家伙画供”。

    常茂的亲兵从后边走过来,吩咐士卒先不着急将锦衣卫校尉抬下,顺着口风让校尉把计划如何谋反,何人参与,何时进行都一一交待清楚,不清楚的地方则全部指引他攀扯到几个锦衣卫正副指挥使头上。校尉为求解脱,自然是顺着亲兵的问话尽情胡扯,问问答答进行了半个时辰,终于“查清”一桩惊天大案。在士兵的哄笑声里,锦衣卫校尉哆哆嗦嗦的在供状下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先拣当官的审,他们知道的多,小兵放一放”,黑胖子镇耀扛着药箱穿梭在人群中间,边给常茂提建议边处理伤口,十跟胖胖的手指头穿梭如飞。特制的药膏敷在被捕军官的伤口上,很有效果,一会儿功夫,蓝玉已经恢复了说话的力气。

    威震西北的蓝将军此刻说话却软弱异常,“毛头,别胡闹,快把人放了,带着你的人离开,别惹皇上生气”!

    常茂哈哈大笑,都做到这个光景了,还怕皇上生气么?自己的姑夫真是越老胆子越小。“姑夫莫急,你侄儿我怎么会有胆子惹皇上生气,侄儿听说有人要谋反,勾结法兰西人谋害皇上,千里迢迢从前线赶回来为君分忧,皇上怎么会生气呢”?

    “胡闹,胡闹,快带着你的人退出去”,蓝玉看了看常茂身边那点儿人,知道他们不能在此地久留,一边呵斥常茂离开,一边伸手去扶瘫软在地上的锦衣卫校尉。

    “姑夫且莫扶他,他勾结法兰西人谋反,供词就在这里”,常茂将校尉画押的供词在蓝玉面前得意的晃了晃,小心翼翼的塞进胸口藏好。“皇上对太子说,谋反这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明天早朝我就拿这份口供给他看,看他如何处置”!

    蓝玉气得哭笑不得,这个常茂,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闹到这样如何收场?喘息几口粗气,冲侄儿着急地喊道“快走,姑夫求你,带着你的人回军中避避,等皇上的气平了再回来,一会大批锦衣卫赶到,你们走都走不了了”。

    常茂用力把姑夫压进椅子,自信的笑道:“他们来不了,锦衣卫的几个头头聚会谋反,被我的人抓了个正着,正在外边的刑柱上吊着。等审完了这里边人的口供,侄儿再到外边问他们的口供,您今天不用着急,这些日子加在咱们身上的刑罚,我肯定一件件还到这帮王八蛋身上”。

    喝令无职位的锦衣卫给蓝玉倒杯茶来,常茂转头对亲兵命令:“先拣有职位的审,把校尉的口供给他们看,不肯招认的,同时给他们上刑,先招认的先放,后招认加刑一倍,玩死拉倒”。

    “得令”,士兵们哄然答应,一丝不苟的执行了常茂的命令。锦衣卫们平素作威作福惯了,士兵们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有人带他们报仇,焉能不卖力。惨呼声从各个刑房传出,此起彼落,一会功夫,就陆续有口供送来。招认的东西五花八门,有说在皇宫外架火炮的,有说准备在御膳中下毒的,有的干脆说法兰西人个个会巫术,准备刻数十个小木人,写上朱元璋的生辰八字,诅咒他致死。至于法兰西在东边还是西边,答案更是千奇百怪,盖是看过冯子铭的天地混圆之说,东南西北皆无所谓了。

    蓝玉喝了些茶水,定了定神,知道今日之事已经无法挽回,抄了锦衣卫的老巢,和造反已经差不多,常、蓝两家此次估计没一个能活着逃脱,左右是死,不如看着常茂闹个痛快。只是可惜了同来的这些士兵,把他们卷进来,枉送性命。

    今晚来的士兵一个比一个胆大,锦衣卫的班房被大伙掀了个底朝天。所有刑具都被搬了出来,挨排摆到过道当中。几个嘴硬不肯招认的锦衣卫军官被士兵们从一台刑具拖到另一台刑具,挨个免费试用,很快就服软求饶,争先恐后互相揭发,丑态百出。

    看看供词问得差不多,蓝玉接了件从锦衣卫身上扒下的衣服,披在肩上,低声下气和常茂商量:“这些士兵都是好汉子,咱自家闹事,别牵扯了他们吧,等会让弟兄们先走,剩下的事情,咱们自己家的人顶了”。

    常茂摇摇头,笑着和蓝玉解释:“这些家伙不是我要他们来的,是他们自己要来京城,问问皇上封他们爵位时承诺大伙的无罪不得加害,四品以上官员不得审问的承诺算不算数,我只是被他们临时推举出来当头儿,况且既然干了,就没人在乎生死。临来前我找人把他们的姓名和军籍都销了,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知他们家乡在哪,父母是谁”。

    这下闹大了,简直就是公然造反,可惜妻兄常遇春的一世英名。蓝玉长叹一声,“哎,这次说蓝某未反,也没人信了。既然如此,毛头,你可留了退路,锦衣卫不会动作,这么大动静,禁军不会没惊动吧。十万禁军,咱们这点儿人马如何应付”?

    “姑夫且放宽心,禁军主帅李老将军和徐达老将军吃酒,今晚都吃醉了,在傅有德老将军家中卧着,皇上派人出来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他们。几个师长被我岳父请去花船听歌,不到后半夜靠不了岸。没有这些军官,各营官兵无法调动。况且皇上这会还不知出了什么事,来时我大致数了数,去往皇宫的几个路口都发生了车祸,几辆运粪的马车相撞,大粪翻了一地”。

    蓝玉闻言莞尔,胡闹,这次常茂胡闹出水平来了,看样子,徐达、冯胜、傅有德等人多少都参与其中,有这些人在,朱元璋行事之前也要考虑考虑自己的位置是否会牢固。这么大的计划,不知是谁在幕后指使,燕王朱棣怎么会不小心从前线放这么多人回来,锦衣卫怎么会事先一点儿都不知情?

莫须有 (八)

    莫须有(八)

    洪武皇帝朱元璋这几天心情也非常郁闷,不过杀一个罪臣蓝玉,居然闹出了这么多波折。先是平辽侯武安国千里迢迢写了加急奏折来,力陈没有确凿罪证不可妄杀大臣,否则让军中诸将寒心。接着总参几个老家伙又极力阻挠,为此事不惜和自己对着干,以国家安危为名,死活不肯同意安排两个儿子去军中领兵的安排。最可气的是太子朱标不能体会老父亲的良苦用心,三番五次前来给蓝玉说情,赶走一次又来一次,没完没了。

    都怎么了,怎么一下子胆子都大了起来。朱元璋生气地想。自己在朝中向来是一言九鼎,自从立国以来,朝臣力谏也罢,苦劝也好,谁曾敢明白对自己的决定说半个“不”字,自己还经常笑他们不直言敢谏。这下可好了,所有老将军抱成团来互相支持,根据锦衣卫密报,各个老将军的家人还彼此暗中传递消息,好像要共同进退。共同进退,哼,难道以为朕还在乎多杀一两个人吗。

    “父皇,锦衣卫用尽非刑,前天又逼死了蓝家两个女眷,再这样下去,没等问出结果,蓝家的人已经在狱中被杀光了”。太子朱标站在老父身后,低声哀告。

    “死了更好,省得朕为如何处置他们费心,况且他们也跟在蓝玉享了不少福,人哪里有生而不死的”朱元璋没有好气的回答。“回去告诉蓝家那个小妮子,如果她再给你吹枕边风,当心朕问她干政之罪”!

    “云儿没有要儿臣求情,云儿只是一味哭泣而已”,太子朱标吓得脸色煞白,紧张的为宠妃分辩。按辈分,蓝玉算是他岳父,如今父亲要杀岳父,让他左右为难。

    “云儿没有要儿臣求情,云儿只是哭泣而已-----”,朱元璋学着儿子的声音搡掇,“看你这副样子,哪里像个一国之君,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当帝王的就不能心软,也不能凡事都去求准确,问良心。要看看怎么对自己有利,要懂得恩威并施。那个云儿更不像个王妃,连出嫁从夫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将来怎么母仪天下”?

    朱标低着头,心知老父做的很多事都有其理由,为君之道,自己的确照着老父差了许多。不敢看朱元璋的眼睛,口中兀自强辩道:“毕竟蓝玉是云儿的父亲,骨肉致亲……”。

    “这时候你又明白骨肉至亲了,我的傻儿子”,朱元璋无奈的叹了口气。太子什么都好,独立主事以来,几年功夫把水师和海关都整理得一流,赢得了朝野一片赞赏。可就是太柔弱了些,将来怎么镇得住这些悍将?眼看就要四十了,这为君之道,自己还得手把手教他,“我儿,你的妃子到现在还念着骨肉亲情,我来问你,那蓝玉和常茂是什么关系”?

    “姑侄,不过他们关系不太和睦”。太子朱标对常茂和蓝玉之间关系的紧张程度了如指掌。

    “那常茂和冯胜冯老将军呢”?朱元璋又问。

    “翁婿,好像他们之间也不太对”,朱标回答,心中也觉得奇怪,这个威北军大帅常茂怎么天生一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挺好的人啊,直心肠,没看他对谁有过坏心眼儿。

    “这就是常茂的聪明之处,不枉为父小时疼他一场”,朱元璋冷笑。

    “聪明,他要聪明怎么会和自己亲戚和不来”?朱标奇怪的反问。

    “我儿还算明白,这蓝、常、冯三家是亲戚,两家在军前,一家在总参,你能保证他们中间不出一个逆臣么”?

    “这…….”,朱标无法回答,自己又不是神仙,将来的事情怎能预知。

    “他蓝家一个小女儿在紧急关头还念着骨肉亲情,其他人怎会割舍骨肉致亲。将来你亲自临朝之机,看着大明一半人马都在外戚之手,不知你的龙椅子是否还能坐得安稳”?朱元璋冷笑着提醒。

    朱标愣了愣,外戚之祸,汉唐皆重,父亲为自己将来地位稳固,可谓用心良苦。但杀人不见得是唯一办法。“父皇已经建立了指挥学院,底下军官都是出自军校的,没有皇命,别人调度不动,他们怎有能力造反”!

    朱元璋笑了笑,儿子真是个有道“仁”君。“我儿,军校毕业的学生到军队扎下根,得需要很多年,武安国给父亲献了个良策不假,可等其效果全部得以显现,至少要待现在的军官全退役后。时下各军之中主要将佐,可多是常遇春、蓝玉、冯胜的旧部”!

    朱标无语,父亲朱元璋说得俱是事实,总参也罢,军校也好,这些新鲜东西发挥出全部效用至少还需要十年时间。十年之内,一旦父亲驾鹤西游,自己能让这些将军服从调遣吗?有心认可老父的做法,眼前又浮现了属下那些期盼得目光,曹震、朱二、方明谦,自己若辜负了他们所期,如何在部将中立足?

    鼓鼓勇气,太子朱标继续劝道:“父皇教训极是,可要收蓝玉兵权,像调遣冯老将军一样,让他到总参谋部任职算了,还能为父亲献计献策,何必一定要杀他全家”?

    “早和你说过,谋反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如果非要讲证据,开了这个先例,以后诸将谋反,只要小心不被抓到证据就得宣布无罪。那岂不人人欲反?必须以此事给诸将竖个榜样,让他们非但不敢反,平时连想都不敢想。要都像元朝那时,君臣间动辄提刀相见,还成什么体统。脱古思贴木儿的例子就在那摆着,要是他早把大舅子也速迭儿砍了,还有今日之事么”?朱元璋尽力让儿子明白作为帝王的不易,元朝末年,皇帝和大臣之间互相攻击,没有任何秩序,起义军才得以在间隙中迅速发展壮大。退到草原的北元帝国迅速灭亡也有一部分原因归功于内乱。大明朝要永远吸取这些教训,才能让这世界上最大的国家长盛不衰。

    “只怕朝野间人心不服”?朱标摇摇头,有些担忧地说。

    “这就是帝王之术了,恩威并施你懂不懂。你宅心仁厚,这点儿朝臣们都知道。等蓝玉这个谋反的罪名落实了,为父会念在你多次求情的份上给蓝家留一点香火,并将一些罪证不明的将领赦免了,调归你属下。这样常茂和冯胜他们还能不念你的好处?军中诸将还能不感你的恩德?其实蓝玉也不算完全冤枉,兵部贪污的案子,蓝玉无论如何也难逃干系,至少是知情不报之罪。还有他在西凉私募流民戍边、乱建城池、支持边境上茶马走私,随便一项都是杀头的罪名。若是在为父百年之后还有人替蓝玉鸣冤,你尽可替蓝玉平反,反正那时蓝家的势力已经根除了,不会对你的江山造成危害。臣子们还会认为你圣明,超越为父。哈哈”,朱元璋想到将来儿子登基,百官为这些预先安排好的仁政顶礼膜拜的样子就感到好笑,“他们都和为父说蓝玉冤枉,嘿,蓝玉造没造反为父岂能不知,但这个时候需要一个造反的出来,不冤枉蓝玉,倒让老夫冤枉谁去”?

    “哈哈”,笑声在皇宫内回荡,窗外,几只鸟儿在睡梦中被惊醒,呼啦啦飞上半空。

    “嘿嘿,明天咱们就拿着锦衣卫的口供一块上朝,这么多造反的,凡是有名有姓的都牵扯到了,看皇上怎么办”?老将军傅有德接到常茂派人送来的一大摞口供,开心地说。

    在皇帝眼皮底下闹这么大动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为了这个动作不出闪失,老将军冯胜与傅有德费尽心机。好在去年总参成立之时,为了及时掌握前线军情,朱元璋把一部分锦衣卫划给了总参。大家都是锦衣卫,谁能查谁,所以才瞒过了锦衣卫指挥使蒋瓛那狗一般灵敏的鼻子。

    威北军主帅常茂回京献俘,临行前欲点五百弟兄押解俘虏,燕王朱棣一时“疏忽”,连名单看都没看就答应了。于是常茂毫不客气的调尽斥候旅中好手,这些王飞雨将军训练出来的斥候个个身经百战,收拾几个毫无防备的锦衣卫还不是手到擒来,轻而易举将锦衣卫几个主要头目掠入了班房,这里边都闹翻天了,外边的人还蒙在鼓里。

    “傅将军,徐某这一世英名,今天就毁到你手了”,老帅徐达喝了口茶,无可奈何的抱怨。他与傅有德交情非浅,傅有德的孙儿过周岁,收到请柬后徐达不能不来,来到后稀里糊涂就被李文忠等人灌醉。醒来之时,月亮已经西落,陪同前来的侍卫早被傅有德打发回府了。傅、李两人笑呵呵拿着锦衣卫的供状请他看一场好戏。

    “徐帅不必惊慌,我们又不想造反,只是看这帮锦衣卫做得太过,不得不出手管一管,否则谁知道蓝玉过后是不是你我”,傅有德笑眯眯的吃了一块西瓜,镇定自若。

    “是啊,徐伯,咱们都是被傅将军灌醉的,今晚之事一概不知”,禁军主帅李文忠一旁搭腔。“您老放心,怎么说皇上也是我舅舅,禁军不会害他,今晚只是由着常茂他们胡闹,明天早朝大家看皇上怎么解决此事罢了”。

    连朱元璋的亲外甥都这么说了,徐达还能说些什么?自从朝廷开始用锦衣卫主持反贪以来,大臣们每天上朝前又开始写遗书。自己是退居二线之人了,每天深入简出就为了求个阖家平安。贪污腐败和自己沾不上关系,朝廷杀大臣立威也没自己的事,兵权早交给了朱棣,指挥学院也尽力灌输些精忠报国的言语,本以为无论如何也没灾祸找到自己头上,没想到被老伙计给算计了。

    “也罢,谁让徐某认错了人,你们说,这一切是不是武安国背后主使的”?徐达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问。

    “得了吧,就你那得意弟子,别的好处没学会,你的谨慎倒学了十分,在浙江躲着呢”,傅有德不高兴的抱怨。提起武安国他就一肚子气,自己千里迢迢派人送信商量对策,下书的人连面都没见到,隔着帘子被刘凌挡了驾。

    刘伯温的好女儿非但不为伯父出主意,还搡掇道:“什么都指望我家相公,我家相公救了一回胡维庸余党还不够,救完文的还得救武的。这次应了蓝玉,下次不知得救冯胜还是李文忠,回去告诉傅伯伯,就说我家相公主持修桥去了,朝中的事情不想知道,人不自救,神仙亦不能救之”。

    “嘿,果然是刘伯温养的好女儿”,徐达闻言低声赞叹。几句话将自己的丈夫撇得干干净净,这事能和武安国没关么,要是没武安国当年救胡维庸手下官员时和皇上说的那句:“没有罪证则不能强加其罪”,这些老将们今天犯上做乱能做得如此理直气壮吗?

    这句“人不自救,神仙亦不能救之”说得好,逼着老家伙们自己想办法。武小子当时不在帘子之后才怪?徐达听着傅有德的陈述不断点头,这话和当年武安国和自己说的类似,当年自己怕他和朱元璋硬来,劝他迂回时,这小子就说过类似的话,自己至今还记得其当时说话的神态。

    “受难的人本身不知觉醒,旁观者再着急也是枉费心思,岳父放心,小婿一定只管点火,不干烧屋子的事”。当年,武安国微笑着对徐达说,那坦诚的笑容至今还让人感到温暖。如今这个小家伙终于长大了,非但学回了迂回,学会了避让,而且学会了借他人之手行事。李善长啊,李善长,你个老狐狸终于教出了半个小狐狸崽子了。

    “你们想了这么做的后果了吗”?仔细听傅有德介绍完夜里所发生的一切,徐达关心地问。费了这多心思,他不想看到仅仅此事无结果而终。

    傅有德点点头,从怀里小心翼翼的取出一个信封,放到徐达手边。“我们征集了一万多个将士的签名,联合反对锦衣卫越权行事,并替蓝玉鸣冤。按常茂他们,也可能是郭璞的意思,这次一定要让皇上以律法的形式确定:没有确凿证据不能认定百姓有罪,无罪不得加害官员,非经刑部机构审判,任何人包括皇上不得拷打杀害他人,包括百姓”。

    “太祖勒石么,皇上会答应吗,这不是逼着他向全天下认错么”?

    “他不答应也罢,大不了把我们这几个带头的全杀了,反正今天杀了蓝玉,明天就可能轮到我们。同样是死,不如给后人争一分权益。将来人也知道大明朝开国诸将,没一个心甘情愿做人家的奴才”!傅有德大声回答,如同当年投军反元一样满脸悲壮。

    黎明十分,几大队锦衣卫保护着七、八辆官轿来到玄武门。守城的士兵见了锦衣卫的腰牌怎敢为难,麻利的开城放人,眼看着这拨人马本江边奔去。

    将蓝玉和救出来的军官以及锦衣卫爪牙安排到战舰上,常茂低声对医护营长镇耀叮嘱:“把弟兄们收拢住,没我的本人的命令不要靠岸,如果天黑之前还没见到我,你们就扬帆出海,小邵和冯子铭的船在吴淞口等着,他们会带着大家去新发现的那个大洋州,别再回来”!

    “老常”,镇耀眼睛微微发红,想说什么,终是没说出口。自大明立国以来,从没有人如此大胆的挑战皇权,常茂此去,恐怕凶多吉少。

    “别婆婆妈妈的,既然干了,就认赌服输,记得咱们在北平时武小子曾经说的吗,皇上只是国家的代表,并不等同于国家。在同一个国家里,所有人生而平等,谁也没有权力随意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谁也没有权力凌驾于法律之上。常某糊涂了半辈子,那一刻终于明白,所谓“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是多么臭的一个狗屁”。

    周围的人都被常茂逗笑了,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狗屁。偏偏有人奉之为金科玉律。所以自古以来,才有那么多英豪含恨而终。莫须有,可以解释为“也许会有”,更贴切的意思却是“根本不需要有”。当一种利益被认为压倒一切时,以其名义,所有罪恶都不再需要借口。

    莫须有。既然迫害时不需要理由,反抗时同样不需要,因为大家遵从的是同一个游戏规则。

    “将军保重”,几个下级军官从舷窗处探出身子,频频挥手。

    “大家保重,等此间事了,再与大家痛饮”!常茂向部下庄重的行了一个震北军军礼,右手握拳,轻扣左胸护甲,俯首,“船上都是咱北军英豪,别为了一个人生死给挥霍了,拜托”。

    礼毕,翻身上马而去,几个贴身死士尾随其后,一言不发。

    清晨的岸边江风凛冽,数千年前,在易水河畔,一个壮士抱着同样的心情转身,走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风萧萧兮易水寒。

第十七章 殇(一)

    天渐渐亮了,千年京城慢慢从睡梦中醒来,街道上渐有晨起锻炼的行人,一会儿,卖米的、卖面食的、卖豆浆的、提着桶送酒酿的,纷纷攘攘加入晨画,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昨夜并不太平,住在锦衣卫衙门附近的人家半夜明显听到了里边传来的哭喊。街坊邻居借着早起洒扫门口的机会,彼此试探着对望数眼,脸上都挂满迷惑与悲悯。

    “造孽啊,不知是谁家又被那伙人盯上了”,一个驼背老汉敲打着自己永远不可能再直起来的腰杆长叹。

    “这下,又是家破人亡,惨吆”,胖胖的大婶伸着胳膊大哈欠。悲惨的事情见多了,人也就麻木了,刚开始在城外杀人那会儿,还有些无赖闲人跟着看热闹,现在即使绑出一大群男女老少去,围观的人也没几个。热血看多了,人心也跟着冷了,只要没砍到自己脑袋上,日子就得照过。

    “知道是谁家吗,怎么折腾了一晚上,靠亮天就没动静了呢”?老汉神秘的问。

    “知不道,我这也奇着怪呢,按道理,这半夜里人被抓走了,早上应该听见探监家人的哭声和喊冤声了,莫非全家都被抄了不是”?胖大婶回答得有一搭没一搭,一只脚已经迈回了自己门内,她儿媳妇把早饭已经做得差不多,屋子中飘出新米熬粥特有的香气。

    “他矜子,你说这世道还让人安生吗,前几年刚杀过一茬,今年又开始了,就像割韭菜一样没完没了。孩子大些,都不敢让他念书考取功名了”,老汉嘟囔着,自顾发着感慨。

    “嗨,这贪官,该杀!”,一个卖酒酿的汉字刚巧走过,听了二人的谈话,放下担子,边擦额头上的汗水边讲。“没听国子监的学生们说么,贪官不除,国无宁日,您看着吧,这七品以上官员挨个绑起来以贪污罪问斩,十个里边顶多有一个冤枉的”。

    老人眼睛一瞪,对卖酒酿的汉子激烈的言辞非常不满,他的一个侄儿刚补了杭州府知县,刚好七品,在卖酒酿人口中,符合可杀之列。“得,卖你的酒酿去吧,照你这么说,天下就没好官儿了。人家武大人、郭,那个郭大人,还有朱大人算什么?人家不是清清白白的。再说了,杀贪官也轮不到锦衣卫来杀啊,这帮家伙更贪,谁来管他们”!。

    卖酒酿的裂开嘴笑了笑,成心和老汉抬杠。“锦衣卫,有皇上管啊,那是皇上的耳目爪牙,养着他们不就是为了干这个的吗”。

    “我呸,皇上管,皇上的事多着呢,哪顾得上来。我看现在很多事都是奸臣搞的,蒙蔽了皇上,等皇上哪天发现了,有他们好受的”。老汉啐了一口吐沫,对卖酒酿的观点表示不屑。

    “皇上管不过来,还有那些底下没把儿的呢,你没听说书先生讲,唐朝有个高老相公,汉朝有,有谁来,我记不住了,反正好大的官儿,就是底下没了”。

    “呸,那是太监干政,祸国殃民的,天要示警的,小子,你见过太监干的坏事没有,别在这瞎说,皇上这么英明,才不会用太监呢,蒙古人那会…….”,老汉真有些急了,话题又开始向前朝上扯。

    卖酒酿哪里有太多时间听老汉讲陈年旧事,扯了这半天,一口气早喘匀了,冲老汉挥挥手,打断他的话题,“大伯,您歇着啊,我先做买卖去,孩子等米下锅呢,醪糟哎,新鲜的醪糟――”。

    老汉摇摇头,冲着卖酒酿的背影气愤的骂道:“没心肝的后生,这杀人的事好玩么,谁家没个三亲六故的,看着他们遭难你心情就好受。那蓝将军手下,多好的几个孩子啊,怎么就贪污了,怎么就谋反了,造孽呀”。

    “哎-醪糟,新鲜的醪糟”。汉子自顾唱着小调前行,上边的事,与小民无关,换了哪朝哪代皇上不杀人,哪朝哪代官府不催税?蒙古人杀人狠,大伙齐心协力赶走他们,换了汉人当皇上,杀得不比蒙古人差。蒙古人那时候见了当官的要磕三头,现在见了当官的你照样不敢磕两个半头就站起来。衙门还是那个衙门,只不过当官的换个称呼罢了。小老百姓还是吃苦受罪的命,从春香改名叫冬梅,听着顺耳朵了,左右还不过是个奴才。

    “让一下,借光,借光,别耽误了大人们上朝”,几个随从打扮的人骑着快马从卖酒酿的身边跑过,示意过往行人和沿街头做小买卖的生意人向路边闪避。两辆马车一先一后急驰而去,这是京城新潮官员们的主要交通工具,比起轿子来,又快又舒服。

    后边的马车跑得很轻松,前边的马车则稍重些,仿佛拉了什么货物。

    马车上,工部侍郎周无忧低声对坐在同一个车厢里的海事卿朱江岩叮嘱:“二哥,一会儿朝堂上,别着急站出来表态,事情怎么发展还两可之间呢,得多少留点实力,也好收拾局面”。

    周无忧在清早得到姑苏朱二派人送来的消息,大概了解到昨晚常茂等人所行之事。二人住处不远,索性一同上朝,把马车并在了一起,以便路上商议对策。周无忧处事素来谨慎,分析来分析去,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所以一再叮嘱朱江岩朝堂上要见机行事。

    “还有什么好谨慎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这功夫你让我缩起头,将来常茂他们怎么看我。我今天早上已经派人送信给郭大人和武大人,真出了事,由他两个出面收拾残局”。朱江岩有点不在乎,所有宿将都参与了,皇上再狠,也能把大家都杀了吧。

    “咱这个皇上可是马背上打出来的江山,行事果断异常,心性又傲,未必肯吃这个明摆着的硬谏”。周无忧担心地说。锦衣卫、禁军、总参、武将、文官,算来算去总是觉得少算了一环,只是凭借直觉告诉自己今天的事情没这么简单。

    “晚了,我就是现在装病在家,皇上也得治我知情不报之罪。况且大家又不是真逼宫,不过针对的是锦衣卫,皇上权衡轻重也会和大家妥协。武大人当面顶撞皇上的时候多了,上次胡维庸那回简直就是借兵权相胁,也没见皇上把他怎么样”。朱二笑着回答,“既然做了,就别想那么多,你我到了路口后分开,各乘各车。反正最后不会牵扯到你,也留个人在一旁记录下整个事情经过”。

    无论结果如何,历史都会记录下此刻。周无忧点点头,心中被一种莫名的悲壮充满。他已经知道了自己担忧什么,以前武安国也没少得罪皇上,但所做之事皆有利于皇权稳固,从来没有真正威胁到皇家利益。所以朱元璋可以容忍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冲撞。而这次冯胜所为,直接挑战的是皇帝龙威,以朱元璋的为人,能善罢甘休吗?将军们在挑战时念着君臣之情,而朱元璋心里,能有什么情义高于他的帝王宝座吗?

    “停车”,想到这,周无忧大声吩咐。朱家的车夫被吓了一跳,迅速拉住了刹车。减震的软木在水泥地上拖出一道白痕,伤口一般,印在青灰色的路面。拉车的马不安的叫着,四蹄来回刨打,砸出一个个火花。

    “无忧,怎么了”,朱二收敛笑容,冲着伙伴疑惑的问。

    “路口到了,我们就此分乘,朱兄,姓赵的那个孩子就交给我,定当不负所托”,周无忧跳下马车,郑重抱拳施礼。

    “那赵家的孩子就交给你,如果有事,记得通知武侯”,朱江岩郑重还礼。《赵氏孤儿》是一部流传已久的曲目,和转译后新编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并称悲剧之王,每每有读书人把二剧相提并论。

    朋友之间贵在相知,何须多言。周无忧转身走向自己的马车,此地已经靠近中华门,当年此门名曰聚宝,震北军誓师北伐之际朱元璋亲笔改此门为中华。如今,北边已经平定了,中华雄风威震万里,可当年的心愿实现了吗。

    “日月不灭,永照大明”,当年自己就是在这里踏上征途,誓把天下日月照得到的地方都划归大明版图。威北军主帅常茂恰巧带着几个心腹卫士跑过这里,看着周无忧从朱江岩的马车上跳出来,愣了一下,旋即给了二人一个充满阳光的笑脸。

    当年武安国曾质问踌躇满志的燕王,还有自己、震北军众将:打下这些地方,你能保证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再不被人随意欺负吗?

    所有人无言以对。

    现在看来,自己这些叱诧风云的将领不过是皇家的一条斗犬,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何况别人。

    天气不错,在号称火炉的都市里,这是个难得的凉快天儿。晨风微微吹着,送来马路边人家院子中传出来的花香,还有自制小菜的味道。

    已经很久没吃这些东西了,等此间事了,把兵权交给多疑的义父,带着冯家姐姐找个江南乡下安顿下来,做一对平凡夫妻,远离尘世间争端与杀戮。自记事起就开始打仗,开始斗心机,开始装傻冲愣,也该歇歇了。

    只有包括他妻子冯氏在内的很少人知道常茂并不是一个只会拎着狼牙棒冲锋的粗人,他下得一手好棋,画得一笔好画,冬天夫妻两个围炉赏雪,偶尔还能吟几首小诗。

    生在大将府,长在帝王家,他又能有多少选择。不处处和蓝玉做对,不处处和自己的岳父为难,义父朱元璋能放心的让自己带兵在外吗?

    半生做尽糊涂事,唯一一次显示自己本来面目的,就是这次回来和锦衣卫过不去。五百斥候,轻松将上万锦衣卫瓦解。

    以训练有素,善于擒拿格斗、翻越障碍和隐蔽自己的斥候偷袭,还是一种新式作战方法呢。常茂边走边想,将来燕王远征西域诸蒙古,完全可以派一支斥候迂回到敌军背后,或者在老巢里制造混乱,让前线将士不能安心作战,或者伏击对方运输队,切断其补给。甚至可以刺杀敌军的主将,让他们失去指挥。

    这里已经距离宫门不远,前来上朝的大臣们的马车陆续相遇,透过车窗热情地打着招呼。“常将军早,驰骋塞外,扬我中华天威,可敬可敬啊”!

    “邵伯伯早,还不是您老在后方支援粮草,调度有方”,常茂笑呵呵回答。

    “常将军,这次回来献俘,应该加官进爵了吧,看样子有机会超越开平王呢,真是将门虎子,英雄辈出啊”。

    “哪里,哪里,幸不辱命,托皇上的福,燕王殿下指挥有方”,常茂不断谦虚着,客套着,心想看来大部分官员还不知情,否则见了自己肯定避之不及。

    皇宫说到就到,宫门已开,正门钟楼上挂着一串十三个红灯笼,衬托出中秋即将来临的喜气。文官下车,武将下马,一同走到了朝房门口。

    将坐骑交给一名亲兵去照顾,常茂拍拍衣袖,对另一名相随有些年头的侍卫说道:“常义,帮我整理一下,把这甲胄脱了,等一会进屋好换朝服”。

    “知道”,被唤做常义的亲兵抬头数数宫门上的红灯笼,缓缓的走到常茂跟前,将他套在身上的北平软锁铠帮忙脱下。

    不着征衣就是爽,常茂舒服的伸展着胳膊,这个皇宫里他曾经住了多年,曾经把这里当过自己的家,看着就觉得亲切。

    猛然,肋下一阵剧痛,天旋地转。常茂扭过头,刚好看见和自己从小玩到大的侍卫常义颤抖着手,将一把染血的匕首从自己腰眼处向外拔。

    什么都明白了,什么都不必再说。皇宫,城墙,中华门,蓝天,旋转着离自己远去。

    “有刺客,抓刺客”!惊慌凄厉的喊声响成一片。

    侍卫常义丢下手中的匕首,从腰间掏出一个金色腰牌“锦衣卫奉----”,没等他把话说完,数颗子弹呼啸着把他的身体打成筛子。被惊动的宫廷侍卫提着枪从城头上冲下,围住遇刺的常大将军。

    横扫塞外的常大将军早已经失去了呼吸,大大的眼睛,静静的盯着天边的浮云。嘴巴微张,好像在喊着什么。殷红的热血从身体一直流向宫门,流向皇宫。

    离得近的官员在枪声响起前曾经听见,那喊声依稀是:

    “娘”!

    混乱中不知谁身上掉下的金币在地面上旋转,阳光下,金字闪耀夺目:“日月不灭,永照大明”。

    日月不灭,永照大明!

殇 (二)

    殇(二)

    一头小豹子快乐的在草原上奔跑,蓝天、碧草、夕阳,鹿群,成群的动物中间,马皇后扬鞭放歌。

    小豹子听到她的歌声,回过头,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慢慢向她走近。皇后跳下马,轻轻的把这个小东西抱在怀里。

    小豹子伸出舌头轻轻舔着她的手,眼中慢慢有泪珠滚落,一滴、两滴,晶莹剔透。不知为什么,马秀英觉得鼻子发酸,也跟着哭了起来,泪水无声地打湿枕头。

    猛烈的火铳射击声窗外传来,将马秀英从睡梦中惊醒,软软的拉了拉床头的银铃,叫进伺候起居的贴身侍女,马皇后吩咐:“杏儿,出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是,娘娘”,被唤做杏儿的小宫女轻轻施一个礼,转身快步跑了出去。其他几个小宫女陆续走进寝宫,伺候马皇后穿衣、净面。

    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小宫女脸色霎白的回来,哆哆嗦嗦不知如何禀报,眼角处泪痕阑干。

    “怎么了,杏儿,什么事吓成这个样子,春天出去打猎时你又不是没见过火铳,不是还拿它射过鸟雀吗”。马皇后暖暖地冲小宫女笑笑,尽量柔和地问。

    “启禀皇后娘娘,血,宫门口流了好多血,听说是有一个前线回来的将军遇刺了,侍卫们正在四处捉拿刺客的余党”。

    “谁,你听说是谁遇刺了吗”,马皇后大吃一惊,在皇宫门口行刺,这刺客岂不是吃了豹子胆,满城的禁军干什么去了,让刺客这么顺利的得手。

    “奴婢不知道,当值的公公不让问,看白布单子下面的尸体块头挺大,听说刚从西北前线赶回来”。小宫女眼泪巴巴的禀报,原来伺候马皇后的几个侍女陆续出嫁,她是年初才如宫的,这么大的场面从没看过,还不能适应。

    “是毛头”,一股热浪直冲胸口,马皇后身体晃了晃,无力的坐到了床上。旁边的侍女手疾眼快,赶紧扶住她的身体,用拳头轻轻在她背上捶打。

    马秀英挥挥手,示意宫女不必为自己担心,挣扎着站起来欲走出门外观看,在侍女的扶持下才行得几步,心头一阵烦恶,张了张口,哇的一声,将大口红色的液体喷到了寝宫墙上。

    “娘娘”,宫女吓得大叫一声,张开双臂,死死的将马皇后的身体抱住,以防她不支倒下。年龄最小的杏儿撒腿跑了出去,边跑,边向寝宫旁边女医官吴娃的卧室喊,“吴大夫,吴大夫快来啊,不好了,不好了,皇后吐血了”!

    整个后宫都被她凄厉的喊声给惊动起来,先前探头探脑向宫门口打听消息的各宫亲信全部撒腿向自己的主人那里跑去,一道消息闪电般在宫内传播,“皇后吐血了”。各级妃子大惊失色,以最快速度收拾停当,赶往皇后寝宫探视。谁都知道这个大脚皇后是皇上的最爱,拍她的马屁比拍皇上的马匹还好使。去得慢了,被朱元璋知道,至少三个月内甭想再看到皇上的笑脸。

    等妃子们络绎赶到,女医吴娃已经将一碗汤药熬好。马皇后躺在床上,面如白纸,虚弱的给各路姐妹打了招呼,然后就示意众人尽快散去,不要惊动了皇上,耽误朝政。

    听见众人的脚步渐远,马秀英睁开疲惫的双眼,笑着看了看吴娃,低低的问:“孩子,不要瞒我,我这身子骨,是不是快到日子了”。

    “没,皇后吉人天相,熬过这个夏天,入了秋就会好起来。刚才我查了一下您吐的血样,是心急所致,于病情无关”。吴娃半真半假的安慰着患者,马皇后的病情她和陈士泰讨论过好几次,不动刀,基本已经无药可救。

    “别骗我了,孩子,我可是马背上的皇后,自己身体和原来比有什么差别,心知肚明。你说吧,除了动刀将这东西切了去,寻常药力能及么”?

    “臣和师父商量过,动刀后痊愈的可能有八成,但皇后得保持心情舒畅。如不动刀,光凭药力治疗,应是五五之数。师父已经研治出了麻沸散,在猴子身上试用效果很好。宫中有几个人血样能和皇后相容,我就是其中一个,所以臣劝皇后还是早下决心”。凭借对师父技术的信任,吴娃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创造一个医术奇迹。

    听出吴娃话语中的期盼之意,马皇后又笑了,这师徒两个都是沉迷于医术之人,根本不知道人间凶险。“傻丫头,你下去吧,刀我是不会动的。回去收拾收拾,和你师父回震北军吧,宫中不是你们久居之地”。

    “皇后”,吴娃闻言一愣,看看马皇后认真的表情,低低劝道:“皇后不愿动刀也罢,咱们慢慢用药石调理,您先把这补血的药喝了,放了这么久,都快凉了”。

    马秀英轻轻将吴娃端过来的药碗从嘴边推开,笑道:“不吃了,太苦,你回吧,明天一早出宫”。

    “臣给您多加些糖,遮遮苦味”,吴娃用汤匙尝了一下药的味道,哄孩子般安慰。心下暗自奇怪,平素皇后不是这个样子,比这苦的药也是端起来一饮而尽,怎么今天闹起孩子脾气来。

    傻孩子,如果我的病治不好,皇上会放过你们师徒吗。马皇后摇摇头,心中有些话无法明说。爱怜的摸了摸吴娃的头发,如同抚mo自己多日不见的女儿一般说着贴心话,“直心肠的丫头,你不在其中,当然不知道其中多苦,放下药碗出去吧。杏儿,替我送送吴医官,拿二百个金币给她做酬劳,这些日子,难为这孩子了”。说完,将头转向墙角,任众人如何呼唤,再不肯回。

    “是谁惹皇后不高兴了”,下午,忙得焦头烂额的朱元璋知道了马皇后吐血且不肯吃药的消息,放下手中事务,匆匆赶到后宫。

    墙上的血迹已经被宫女们小心的擦洗过,雪白的漆面上残留着淡淡的殷红。朱元璋看了,心中不觉一痛,紧走几步来到妻子床前,轻声呼唤。

    “秀英,秀英,睡着了吗”。

    马皇后转过身,苍白的面孔上透出一丝笑容,“皇上,您来了,臣妾给您添麻烦了”。

    “哪的话,今日朝堂无事,散得早,顺便过来看看。来,朕来喂你吃药”,朱元璋将床头小几上的药碗端起,轻轻盛了一匙,尝了尝,用嘴边轻轻吹了几下,送到妻子的嘴边。

    马皇后唤过宫女,给自己的身体后边加了几个靠枕,将上身稍微抬起一些,就着朱元璋的手喝了一匙药,如回味般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灯下微微颤动。“皇上,让太监和宫女们都退下吧,臣妾想和皇上说几句体己话”。

    “听见了吗,都给朕远远的伺候去,没听见摇铃不要进来”!朱元璋一笑,转身吩咐,好像又回到了初婚时幸福时光。

    听宫人们走远了,马皇后把身体又向上挪了挪,面孔离丈夫更近些。温柔且郑重地问道:“重八,你今天把毛头给杀了”?

    “不是我”,朱元璋大吃一惊,矢口否认。

    “不是你就不是嘛,咱们夫妻之间,说话也不用那么着急”,马皇后的声音依然如平日一样温柔体贴。

    “是锦衣卫干的,毛头从前线回来,听说锦衣卫把他姑夫抓了,心中不满,和朕没打招呼就带人连夜抄了锦衣卫老巢,将几个指挥使安上串通法兰西人谋反的罪名,屈打成招。可怜那几个锦衣卫指挥使,连法兰西在哪里都不知道,受刑不过,稀里糊涂就招供了”。朱元璋的陈述故做轻松,“毛头本打算今天早朝时向我汇报,借此说明锦衣卫构陷大臣,蓝玉的罪证不可信,谁料一个锦衣卫小兵看着不忿,在宫门口刺杀了他”。

    向妻子解释尽量平静,朱元璋知道马皇后是个心软的人。常遇春亡故后,是马皇后亲自将常茂带大,一直视若亲子。听说自己的儿子被刺,她不急火攻心才怪。

    “毛头是个孝顺的孩子,做事虽然鲁莽些,但心眼儿实在,对咱夫妇也像亲生父母一般”,马秀英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和丈夫念叨:“大前年他领兵出塞,在极北之地打到三头火狐狸,天寒地冻的舍不得自己穿,着人给咱夫妻做了一人一件马甲。我记得你当时穿在身上,高兴的连连夸奖这孩子有心呢”。

    说着,眼泪一滴滴沿着苍白的面孔流下。那火狐狸的皮毛上没有一个枪眼,一看就知道常茂花了无数心思,在风雪里手了不少时候才套到。此刻这件马甲就摆在马皇后床头,油滑的皮毛上满是泪痕。

    朱元璋听了也有些感伤,虽然不是亲生,常茂毕竟是他的义子,是大明七军主帅之一,他计划中的国之干城。

    用粗糙的大手擦干妻子脸上的泪痕,朱元璋低声安慰:“我已经下令四门紧闭,全城搜捕作乱的锦衣卫余党了,这些日子锦衣卫趁朕不注意,欺压良善,构陷大臣,已经恶贯满盈。毛头干得没大错,朕不会再和他追究擅抓大臣之罪。对那几个刑讯逼供蓝玉的首犯也决不轻饶,一定宰了他们给毛头殉葬”。

    马皇后轻轻的露出一个笑脸,在朱元璋眼里就像黄昏前最后一缕日光般灿烂,“重八,毛头的儿子还小,冯氏青年丧夫,咱不能亏待了他家人”。

    “我也正在想呢,封小小毛头一个什么爵位,毛头父子皆国之栋梁,小小毛头也该得点儿好处。上午朕光顾伤心了,还没来得及召见大臣进宫商议。明天一早朕就把徐达他们逐个找来,问问他们的意思,总之让毛头瞑目就是。”朱元璋此时倒像一个慈爱的丈夫,对妻子有求必应。早朝前常茂遇刺,朱元璋大怒,以悲伤过度之名罢朝,下令禁军京城戒严,将所有锦衣卫军官捉拿归案。安排审讯、善后、安抚群臣的事情耗得他连午饭都没顾上吃。若不是闻听妻子病危,他还真无法放弃手头要务。

    马皇后向上撑了撑身体,伸出干枯的右手抚了抚丈夫的白发,低声问:“重八,妾身老对你提这些过分要求,算不算后宫干政”?

    国事操劳,朱元璋的头发白得很快。用力将耳边妻子的手握在掌心,朱元璋笑着回答:“傻丫头,这怎么算后宫干政呢,你毕竟是毛头的干娘,给自己的孩子讨些好处也是分内的事。别多想,来,让朕喂你把这碗药吃了”!

    摇头躲开朱元璋端来的药碗,马秀英又叹了口气,低声说道:“这些年跟你说话习惯了,有时还真的忘了你是一国之君,重八,你心里不会怪我不知收敛吧”。

    “哪里有,你是我老婆吗,这江山有一半是你帮着朕打下来的,甭说是让朕办些举手之劳的小事,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朕也想法给你摘下来”。朱元璋的语气愈发温柔,老妻之病,起因即是当年胸前藏饼探监。马皇后等于用自己的身体的一部分,挽回了他的生命。这份恩情,叫朱元璋如何能忘。

    “那就好,这样臣妾去得也心安了。重八,明天让吴娃和陈士泰回震北军吧,我不想动刀,光凭药力,估计他们没法救我”。

    “也行,你不想动刀,朕就再招高手,发黄榜遍天下,就不信招不到能救你之人。朕听说震北军那个杀人名医镇耀也回京了,朕明天,不今天就宣他入宫为你诊治。正道行不通,咱看看他这旁门左道”!

    马皇后又摇摇头,撒娇般说道:“不必了,陛下,臣妾不想再受着药石之苦。念在咱夫妻多年的情分上,臣妾还想再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甭说一件,只要朕能办到,一百件朕也答应”。朱元璋连连点头,当务之急,能让妻子吃药是正经,其他事,先答应下来再说。

    “重八”,马皇后温柔的叫道,声音有些哀怨,“春红郡主和碧云、栖霞这两个孩子都跟了我多年,我一直当她们像自己女儿一般。如果有机会,我希望,我希望你不要让她们年轻轻的就守寡”。

    屋子里的温柔的气氛一扫而空,朱元璋放下药碗,腾一下站了起来,生气地抱怨道:“皇后这是什么话来,那海事卿朱江岩和靖海侯曹震有大功于国,他们又没干贪赃枉法的事,我怎么会让他们的妻子守寡”!

    “是吗”,马皇后睁开大大的眼睛,眼神里满是失望,“那么,今天宫门口的红灯是谁吩咐挂起来的,如果陛下欲株杀平辽侯、靖海侯,还有棣儿,该用什么暗号”?!

    “我说过不是我下的令就不是我,怎么你也不信。朕已经答应你杀光锦衣卫替常茂报仇,答应你给常茂封妻荫子,极尽身后哀荣,朕再答应你给他举行国葬,行诸侯之礼总行了吧?你还要朕怎样,难道要朕给他偿命吗”!

    “皇上息怒,臣妾知罪”,马秀英尽力坐起,于床头上跪正身子,绝望的眼泪大颗大颗滴落,“万岁,臣和你数十年夫妻,难道你还要瞒臣妾到死么。凌晨你得到消息,知道毛头夜审锦衣卫,用锦衣卫逼供的同样手段逼他们招认勾结法兰西人谋反,供状拿了一大摞。这孩子虽然有些胡闹,不过是想让你知道刑讯逼供,什么罪状都能问得出来而已,你又何必下这么狠的手。那侍卫常义当初是你赏给毛头的吧,自小就跟着毛头,没你的命令怎会动手刺杀毛头,区区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值得他为之抄家灭族吗。凌晨时有人送消息入宫,标儿当时见你生气,还劝你息怒,你说些甚来,说让他跟着你学学何为霹雳手段,何为菩萨心肠。难道霹雳手段就是连自己的孩子也要杀吗,皇上,虎毒不食子啊”?!!

    “反了,反了”,朱元璋气得直跺脚,端起药碗欲砸,看看妻子那羸弱的身子,不由心软,叹了口气,又将药碗放回到桌子上。“太子来过是不是,这个扶不起来的阿斗,朕这般作为还不是为了他,为了他将来不必担惊受怕,为了他得以安享这如画江山,这个妇人之仁的家伙,朕,朕明天废了他”!

    “万岁息怒,且听臣妾一言”,马皇后扬起脸,绝望后的面孔如死水般平静,“万岁,太子是有些过于仁慈,但妇人之仁毕竟也是仁爱啊,比一味凶残好杀好。让一个****夏桀那样的暴君继承你的江山,你能安心吗”?说完,身体一软,蜷曲着倒了下去。

    “来人,传太医,传陈士泰,传吴娃,把京城所有的医生全给朕找来”,朱元璋大惊失色,上前一手抱住妻子,另一手抓起床前的铃铛拼命乱摇,野兽般的咆哮在深宫回荡,“来人,来人,什么太医馆,什么邓州陈士泰,什么生死人而肉白骨,狗屁,全是狗屁,救不回皇后,朕让你们全部殉葬,诛三族”!

    长江中,一艘由退役星级战舰改装成的商船来回游曳,从清晨徘徊到傍晚,过尽千帆,千帆俱不是。

    船上的士兵们心急如焚,派上岸打听消息的斥候回来了好几波,俱是无功而返。听百姓传出的消息说京城里出了大事儿,早上城门没开多久就奉旨关闭了。现在城墙上站满了禁军,密密麻麻的连苍蝇都飞不出去。城里正挨家挨户捉拿锦衣卫,从军官到士兵,除了划拨给总参主持对外情报那部分人,其他一概羁押。如有不服从者,就地正法。

    是常将军他们说动皇上将锦衣卫一网打尽了吗。有士兵乐观的猜测,随即被他自己的分析推翻。如果真是常茂等人据理力争说动了皇上,现在他早就应该依约出来提几个锦衣卫指挥使去面圣了,赦免蓝玉将军的圣旨也应该随之而来。

    现实总是令人失望,直到太阳从长江的另一头缓缓下坠,士兵们依然没有等到他们的将军到来。船上充满了躁动不安的情绪,几个性子急的低级将领已经开始商议天黑时再次入城,哪怕杀入皇宫,也把常茂抢回来。

    就在这时,数艘小艇出现在了望哨的视线内,那是大明江防专用船,船身狭长,脚踏为动力,速度快,火力亦不弱。

    “落半帆,下桨,炮火就位,火枪手上堞墙,舵手注意保持和来舰角度”,除了蓝玉,医护营长安远侯镇耀爵位最高,当仁不让地占据了舰长位置,指挥全船进行战斗准备。

    水手长指挥炮手将舰炮推上发射位,两侧舷窗陆续打开,露出黑洞洞的炮口。退役战舰上原来的火炮已经全部被拆除,现在的火炮全是常茂临来时邵云飞从卖给南洋叶家的货物中提出来,偷偷装上的,防腐油还没擦去,崭新的炮口在夕阳下闪着蓝光。

    “我们奉旨前来,绝无恶意”,急驰而来的江防小艇见状赶紧发出旗语,如果几艘舰艇一拥而上,收拾掉这艘星级舰应该不成问题,但自己将付出多少代价也不可估量,毕竟对面船上的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

    “距离五百米,派一艘船靠近”,星级舰在镇耀的指挥下发出回复。对方的舰艇整齐的停泊在五百米外,没有炮位船头朝向斥候们的座舰,以示没有敌意。一艘挂着黄旗的战舰脱离本队,缓缓向斥候们驶来。

    是蜀王朱椿,眼尖的斥候一下子认出对方身份,从军时间较长的人当年在安东和此子见过面,上次传旨召震北军回师平叛的就是这个小家伙,数载未见,朱椿已经长成了一个英俊少年,眉宇见透出一股异于同龄人的潇洒与自信。

    “火铳手准备,如有异变,自由射击”,镇耀低声吩咐一句,走到侧舷安排水手用踏板接蜀王及其护卫过船。

    “皇上有旨,请镇耀将军押几个锦衣卫钦犯去刑部受审”,刚一踏上对方的战舰,朱椿迫不及待的说出此行目的。将一卷圣旨直接交到镇耀手里,“具体内容将军自己看吧,咱们事急从权,不搞那些繁文缛节”。

    豪爽的举动立刻赢得了多数斥候的好感,几个下级军官纷纷上前见礼,开门见山地问道:“见过蜀王殿下,请问常将军何在”?

    “哎”!蜀王朱椿一声长叹,将众人提在嗓子眼里的心狠狠地摔在地上,“锦衣卫余孽作乱,唯恐事情败露,在朝房门口把常将军给刺杀了。父皇闻讯哭昏了好几回,母后也呕血不止,现在城中正在搜捕作乱余党,乱成一团。所以才派我出来和大家商议,带几个锦衣卫指挥使回城受审”。

    “什么”?众人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纵横沙场数年,百万军中毫发无损的常大将军居然死在小小刺客手里,谁敢想象这血淋淋的现实?

    一个性急的将领上前揪起朱椿的脖领子,将他直接拎到半空中,红着眼睛问道:“什么?你再说一遍,常大将军怎么了,谁有本事刺杀茂哥”?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朱椿一边挣扎一边大喊,白净的脸蛋憋得通红,“是常大哥自己的贴身侍卫常义,这小子私通锦衣卫,卖主求荣。当时很多官员亲眼看到的,常义的尸体已经被父皇下令剁碎了,扔在菜市厂喂狗”。

    军官“扑通”一下将蜀王朱椿扔到了甲板上,自己也跟着软软的蹲了下去,蒲扇般的大手捂住眼睛,双肩不住抽动。

    男儿有泪不轻掸,无声的哭泣有时比嚎啕更悲伤,整个战舰都颤抖起来,无数火铳落到了地上。常大将军,带着他们冲锋陷阵,让蒙古人望旗披靡的常大将军就这样去了,没死于疆场,却葬身于阴谋。

    “这几个锦衣卫头子交给你,我不和你进城,你回去禀报皇上,常将军的死因一天弄不明白,这五百斥候绝不归队”,镇耀看完了圣旨,将它塞回蜀王朱椿手里,朱元璋在圣旨中要求他带领斥候们上岸安置,别再多生事端。并且郑重承诺给厚葬常茂,杀尽锦衣卫官员为常茂复仇。

    “事情没水落石出前,我们绝不上岸”,几个斥候将领异口同声,以常茂的身手,整个军中都找不到可在百招之内胜过他之人,怎么会轻易的丧身于刺客之手?况且这刺客常义整个晚上都伺候在常茂身边,早不动手,晚不动手,为什么偏偏要在宫城前,众目睽睽之下进行刺杀?

    “镇将军,我求你”,蜀王朱椿直挺挺的跪在众人面前,“其他弟兄可以不上岸,您一定要上岸走一遭,这传旨的差事是我自己讨来的,母后,母后他病危了”。

    镇耀眉头一皱,他不相信这世界上还有陈士泰应付不来的急症,走上前伸手相搀,“王爷请起,你先说说怎么回事,陈士泰治不了的病,镇某估计也治不了”。

    蜀王朱椿摇摇头,眼泪辟里啪啦地直往下掉,到最后几乎成了嚎啕大哭:“母后听说常大哥遇刺,急火攻心,当即吐了血。到了下午和父皇商讨善后时宜,又昏了过去,现在还没醒来,如果将军不去,估计母后就没救了。你们信不过父皇,在下留在船上给大家当人质,如果镇将军有事,大伙把我剁了喂鱼,我绝不喊一声冤枉”!

    “别哭,镇某陪你去,相信你不会拿你母亲的性命说谎”,镇耀用力将朱椿搀起,医者父母心,这京城内他无论如何要走一趟,何况常茂的死因尚为一团迷。

    “蓝将军,你和弟兄们扬帆出海吧,申时将过,常大将军吩咐,我们只在此等他一天”。临行,镇耀冲着船舱大声吩咐。

    “蓝某陪你入京,让弟兄们自己出海”,满身绷带的蓝玉强撑着走出舱门。外边的所有对话他都听得明明白白,常茂的死他也清清楚楚。“常大将军为蓝某死了,蓝某至少让常将军去的明白,免得后人耻笑蓝某是个缩头乌龟,用侄儿的命换了自己一命”。

    “蓝将军”,几个部下追出舱门阻拦,被蓝玉摇头制止。

    顺手拉过一个锦衣卫,蓝玉提着他“嘿”的一声跳过甲板,在朱椿的船上冲着弟兄们躬身施礼,右拳轻敲左胸:“弟兄们保重,马上扬帆东去吧,此地不可久留,记得你们将军的话,大家都是北军英豪,不要轻易为某个人葬送了”。

    “蓝将军”,斥候们不知该说什么,也许此刻什么都不必说,有人带头在船舷向着蓝玉、镇耀等人深深俯首,“保重”!

    “起锚吧,江上风大,夜航小心”,镇耀大笑着叮嘱,半边夕阳已经沉入江水,将江面染成一片血色。

    “升帆”,一个军官大声招呼,星级战舰上的白帆依次展开,战船借着风力逐渐加速。

    晚霞如火,斜阳如血。宽阔的江南上,不知谁人低低的吟唱,“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满江红。

殇 (三)

    殇(三)

    暮色中的京城如同一个沉睡的婴儿,也许自从出生它已经就这样沉睡,也许它即将永远沉睡下去,几千年来,多少鲜血,多少呐喊都唤之不醒。

    入了城才知道城内的惊慌,宽阔笔直的街道上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大队禁军纵马在路上奔驰,黑暗处不时传来一阵呐呼之声,从墙角或街边的下水井中托出一个满身泥污之人,用绳索绑了押于马尾后。

    平日威风八面的锦衣卫们一天之内从云端跌入了地底,一个个垂头丧气,胆子稍大一些的嘴里嘟嘟囔囔地诅咒,诅咒那个不知深浅刺杀常茂之人,为逞一时之快给大家带来这么大的灾祸。

    “各位军爷行行好,让我回家见一见妻儿,我等当初也是奉命行事”!一个小旗服色的锦衣卫苦苦哀求,请禁军们放他一马。

    “行行好,你们当初肆意拿人,勒索百官时怎没见行过好?”禁军连长从鼻子里嗤了一声,不屑的质问,“奉命行事,奉谁的命,皇上说了,包括前些日子捉拿大臣都是你们存心欺瞒,自作主张”。

    “冤枉,天大的冤枉,若不是皇上给长官放了话,借小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胡闹啊,爷,求您,我儿子刚刚五个月,还没叫我过爹呢”?

    “你等着结案再说吧,放了你,将来谁放过我。一帮没人性的东西,常大将军行好了,前脚放过了你们,后脚你们就捅他一刀,等着死吧你”!

    “冤枉,那常义我们从来没见过,给皇上当了这么多年差,衙门里的大大小小基本都碰过面,谁曾认得一个常义来”,小旗一边哀求一边给自己辩解,今天被捕,明显是凶多吉少,若不回去告一下别,恐怕再见无日。

    “还敢狡辩,给我打他个老实”,连长生气地呵斥,几个士兵早就听得不耐烦,冲上前拳打脚踢,一会就再听不见锦衣卫的呻吟。

    “可怜”!,蓝玉见了此景不住摇头,不知是说锦衣卫还是说自己。也许二者本身没什么差别,不过都是皇上手中的一把刀,用完了扔掉,主人将手洗洗干净继续做他的圣明天子。

    “蜀王爷”!禁军也看到了蓝玉等人,带队的连长赶紧上前给蜀王朱椿见礼。“王爷您可回来了,皇上等得着急,宫中派人出来催了好几次呢,叫看见您立刻请您和镇耀先生入宫”。

    “是么,皇上的心情好些吗,是不是依旧悲痛欲绝”?蜀王朱椿关心地问道。

    连长显然是个精明人,冲着镇耀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小心地回答:“回王爷和镇先生话,宫里来的中官说,皇后吐血不止,请镇耀先生立刻入宫施救,所有君臣之礼全部免了。至于皇上,小的不该问,所以也不敢问。但从早上到现在,除了奉旨彻查此案的吴大人外,还没有听说别的大臣被召见,想是皇上伤心过度,无心朝政了。眼下文武大臣都在朝房等着,准备入内劝谏皇上节哀,以国事为重呢”。

    “镇先生”,蜀王朱椿回过头,用诚挚的目光看了镇耀一眼,好像是在用禁军的话验证自己在船上所言非虚,“镇先生,小弟也知道你旅途劳顿,但母后之病,还请您不辞辛劳施以援手”。

    镇耀点点头,示意朱椿可以立刻入宫。才欲前行,又听那个军官客气的阻拦道:“见过蓝将军,我家李将军吩咐,见到蓝将军后请将军去李府安顿,毕竟当今京城混乱,以蓝将军的身份不方便直入朝堂”。

    蓝玉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自己如今还是个谋反帽子没摘的走脱钦犯,朱元璋下旨捉拿锦衣卫,下旨请镇耀入宫,可没说自己的谋反罪属于锦衣卫栽赃。以自己目前这身份恐怕没等走到朝房,已经被巡查的士兵先羁押了。李文忠安排自己住到他府上,一方面是提供保护,另一方面必然有事相商。

    “那这几个锦衣卫指挥使呢,我们交割给谁”,镇耀不放心地问。

    “直接押往大理寺衙门,吴大人在那等着他们问话呢。这吴大人是有名的断案高手,必能为常大哥讨回公道”!蜀王朱椿在一旁安排。

    “如此,蓝某就暂且和诸位别过”,蓝玉抱拳和朱椿等人告别,意味深长的看了镇耀一眼,叮嘱道:“镇将军,一切小心”。

    “将军放心,给皇后诊病,镇某当然不会乱来”。镇耀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药箱,他入震北军前混迹江湖,是有名的“杀人毒医”,朱元璋若是存心对他不利,必然要把马皇后的性命搭上,即使见不到马皇后,迫得他以命相博,这蜀王朱椿也绝对讨不到好处。

    跟着士兵来到李文忠府,蓝玉被李府管家安顿到一间客房。须臾之间,酒菜布了一桌子。在锦衣卫黑牢中就没吃过一顿饱饭,从昨夜被常茂救出到现在依然水米未沾,蓝玉却丝毫感觉不到饥饿。听着屋子内滴滴答答的自鸣钟指针行走声,想着这一天一夜所发生的大小事情,担心着被押在天牢中没有释放的家人,脑海中思绪万千。眼前只有一件事情最为清晰,那就是下令刺杀常茂的人绝对不是锦衣卫官员,他们没那么大胆子。有胆量这么做的只有一个人,偏偏谁也拿他无可奈何。

    恍惚间,蓝玉觉得自己有全身披挂,带着定西军杀入京城,京师之内一片哭声,无数官邸民宅化做火海。朱元璋鼻青脸肿的被绑在自己马前,不服气地喝斥:“蓝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造反犯驾”。

    “我早就该反了,可惜蓝某瞎了眼睛,竟为你这心黑手狠的恶人卖了这么多年命,你还我侄儿命来”。蓝玉大骂,毫不客气的将手中长枪向朱元璋心窝刺去。

    “且慢”,随着一声断喝,长枪居然被李善长这个书生用扇子挡住,老太师须发皆白,面对千军万马毫无畏惧,“蓝将军三思,杀了这个皇上,换谁来当”?

    “随便哪个都好过这个连蒙古人都不如的无义狗贼”!蓝玉怒喝。

    “错了,蓝将军,自古以来哪个开国之君没株杀过功臣,以唐太宗之贤,凌烟阁上有横死者。以宋太祖高义,大将郑恩魂断醉乡。蒙古人也罢,汉人也好,既便换了你蓝玉当皇帝,一样要株杀功臣,一样要为保护自家江山不择手段”!

    “那就烧了这皇宫,砸了这皇位,把龙袍玉玺全沉到江中,看谁还贪恋这幅江山”!蓝玉双眉倒竖,虎目欲裂。

    “你今天烧了这皇宫,明天就有人将他建立起来,阿房宫余烬未冷,汉家楼台又绵延百里。你今天砸了这皇位,明天就有人做个新的,自舜帝以来,谁人听闻禅让之说。至于这龙袍玉玺,恐怕未等将军离手,早有无数鱼网在水下等着它。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没有了皇帝,你叫大家跟随谁,谁来保证这万里河山不起烽烟”?

    “蓝将军三思,战乱刚刚结束,江山稳固,来之不易”。不知什么时刻徐达也挡在蓝玉面前,提着兵器声疾呼。

    “我该杀他吗,我能杀他吗”?长枪刺不下去,枪杆处发出一阵呻吟,仿佛明白此刻主人心中的犹豫。

    “杀,不杀此贼,如何能消大伙心头之恨”。血泊中,常茂、杨叔夜,还有被锦衣卫刑讯逼供致死的将士一个个站起来,提着刀怒吼。

    “可他毕竟是皇上,国不可一日无君”!老御使宋廉颤微微说道。

    “我们不需要皇上,也不需要有人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我们建立这个国家,是为了保证每个人的生命、财产、尊严和追求幸福的权力,而不是给自己找一个主子来,骑在头上作威作福”!伯辰拍马抡刀,将阻挡者一一扫出圈子外。

    “对,无论他是蒙古人,还是汉人,无论他打着何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奴役他人者,必将被摔得粉身碎骨。这于国家、民族无关”。无数个声音大声疾呼。

    “杀”,枪尖抖处,蓝玉看到自己面前一道血光,看到敌人的兵器落了一地。

    “哗啦啦”,一连串声响将蓝玉从梦中惊醒,用来招呼他的八仙桌上,盆儿、碗儿、碟子挨着个从桌子上向下滚,手中紧紧握着的是桌子腿,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将它当长枪提了起来。

    原来是南柯一梦,蓝玉苦笑。几个仆人听到响动快步跑进屋子将碎碗碟收拾了出去,换了个小桌子,将一些饭菜重新加热后再次送上。窗外夜色已经深了,李文忠显然还没回来,透过玻璃可以看见李府前院灯火通明,疲惫的下人打着哈欠更换路边灯笼内的蜡烛。

    “他毕竟是皇上,除非造反,否则我们无法追究他的责任”,看着浓墨一般的夜色,蓝玉郁闷地想。“造反,徐达肯吗?李文忠肯吗?傅有德、冯胜肯吗,即使他们肯,燕王朱棣肯吗?太子朱标肯吗”?

    端起酒杯,他开始自斟自饮。“眼前要务,先是回定西军,不信你朱家王朝没有倾覆的那一天”。

    “秀英,朕毕竟是一国之君,你到底要朕怎样”,寝宫内,朱元璋端起药碗,送到妻子嘴边,眼巴巴的期待妻子将药喝下去。

    “是啊,你毕竟是皇上”,推开嘴边的药碗,马皇后低声对丈夫说。依靠吴娃的针灸和镇耀的熏香,马皇后终于从昏迷中醒来。可无论众人如何苦劝,马秀英就是不肯吃药,推说闻不得汤药的腥苦,将镇耀绞尽脑汁开出的几剂药方全部否决。

    “万岁,请恕臣之言,皇后这病,恐怕源于心情烦闷,心病还须心药医,非微臣之能也”。镇耀的话在朱元璋耳边回响。

    沉重的叹了口气,朱元璋对着妻子祈求:“秀英,你吃药吧,朕不该对你发脾气。所说废掉太子一事,本是气话,你应该知道我舍不得标儿,他是咱们第一个孩子啊”。

    “我不是担心这个,皇上”,马秀英闭上眼睛,一下午时间,仿佛老了数十岁。“皇上,您知道毛头临入宫时吩咐那数百斥候等不到他就离开,不要为一个人牺牲的事情吗”?

    “听镇耀说过,他们现在已经扬帆出海,朕不会派人阻拦他们,你放心好了”。朱元璋慌不急待地解释,生怕妻子误会自己要斩草除根,心急之下加重病情。

    “我不是说这,我是可怜毛头这孩子”,马皇后的眼中又落下泪来,无声的溅到枕头上。“毛头这孩子想必料到你会杀他,只是没料到你如何下手,所以才吩咐大家等到晚上就出海,不要轻易为他牺牲。皇上,臣妾听说那些斥候是经过特别训练的,个个身手不凡,锦衣卫衙门戒备那么森严,他们说进去就进去了,连血都没留半滴,咱这皇宫你以为他们进不来吗”?

    “皇宫”?朱元璋微微一愣,这个问题他还没来得及去想。

    “是啊,如果毛头当时给他们下的命令是替自己报仇,万岁,您以后还能睡安稳吗。当年在云南,达里麻十万大军可都没拦住王飞雨破城而出”!马皇后剧烈的咳嗽着,喘息着,说出自己的担心。

    “毛头没有”,朱元璋心中犯起一阵悔意,旋即被恨意冲淡。常茂的确只是想劝自己不要依仗锦衣卫乱杀无辜,但皇家威严岂能容他如此侵犯。

    “万岁,毛头心中一直有你这个父亲,眼下群臣心中也有你这个皇上。您别担心臣妾的病,还是多想想善后事宜,按白天您想的推给锦衣卫,再给群臣们些好处。君臣之间还有缓和的余地。若一味杀下去,失去和解的可能,就只有兵戎相见了。如今臣妾这样去了,也算用自己一命还了毛头一命,众臣眼里,咱皇家还不算负人太多”。

殇 (四)

    殇(四)

    朱元璋眉头轻轻向上一挑,什么话,一命抵一命,你是一国之母,他们这些臣下的性命怎能和你比?看看马皇后那憔悴的面孔,忍了忍,把到了嘴边上的训斥之语又咽回了肚子。

    “皇后尽管宽心调养,毛头的事情我会处理好,朕先去安排一些事情,过会再来看你”,点手招呼小宫女杏儿过来伺候马皇后吃药,朱元璋缓缓踱向门外。

    妻子还是那个忠厚善良的女人,对于国家大事还停留在凭借感情判断的程度上。朱元璋叹了口气,望着高墙内那四角型的天空,分外孤独。

    “朕错了吗,朕是一国之君,要担负整个国家啊”,他郁闷地想,“这天下是朕亲手打下来的,朕即是国家,朕要亲手把他稳稳当当的交给朱氏子孙。常茂他们干的是什么事,没有朕的旨意竟敢私自到锦衣卫衙门放人,如果群臣纷纷效仿,皇家威严何在?国家威严何在!对毛头,朕是狠了点儿,但对于天下百姓却是仁慈。朕不这样做,谁知这天下要变成什么样子,每个人都可以借口朝廷处事不公平胡做非为。天下非大乱不可。天下大乱,苦的还不都是平头百姓?宁为盛事犬,不做乱世人。老百姓最需要什么,是安稳,是国家和朝廷的安稳。为了安稳,一切都可以牺牲,一切都可以不顾,至于公平,那是书生们评说的事,朕且管不了那么多”。

    “你错了,这天下不是谁家私产,不是谁打下来就归谁坐,如果这样,和黑帮火并还有什么区别。不过换了一伙强盗而已。老百姓吃饱了肚子,自然会要求活得有尊严些,任谁都阻挡不了。如果没有公平,那安稳就是假相,玉石俱焚是迟早的事”,耳边,一个声音若洪钟大吕。

    “谁在那”?朱元璋猛然回头喝问,将身后侍奉自己的太监吓得差点趴到地上。

    面前这双阴森的眼睛闪着幽光,那低沉的声音简直不出于人类,这就是龙威啊,老王公公低着头向前赶了几步,颤抖着问道:“万岁,有事吩咐老奴吗”?

    “我问你谁在那,你方才听到有人说话没有”?高高在上的主人威严地问。

    “回万岁,没人说话,夜都这么深了,宫女太监都下去休息了”。王公公小心翼翼地回答,偷眼看了看朱元璋青灰色的脸,心疼地补充道:“万岁,您也该吃点儿东西,歇息歇息了,龙体要紧啊,这国家一大摊子事,还都在等着您呢”。

    “知道了,你吩咐人给朕备膳吧,端到御书房来,宣太子来陪朕用膳,一块处理朝政”,跳动的烛光照耀下,朱元璋的脸色红黑交替。他放眼向灯光照不到的角落张望,每个角落里,似乎都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看来马皇后说得没错,这皇宫的戒备是要加强了。

    “是,老奴这就去安排”,王公公答应一声,赶紧向旁边溜,被皇上盯着可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王老太监伺候朱元璋这么多年,此刻依然觉得脊背发凉,脖子后的寒毛都跟着竖了起来。

    “把李总管也给朕找来”,朱元璋补充了一句。

    话音刚落,阴影处一个闪出个鬼魅般的身影,一个宫廷侍卫模样的人躬身施礼,“启禀万岁,李总管按您的吩咐就在御书房门口候旨呢,属下们奉命在暗中保护万岁”。

    “知道了,你下去吧,多找些人来加强戒备”,朱元璋皱着眉头吩咐,这没眼力架的,吓了朕一跳。

    书房门口,同样一个见不得光的奴才焦急地等候着他的主人,正是宫廷侍卫总管李瑞生,看到皇袍飘动,远远地跪了下去,高声启奏:“禀万岁,臣李瑞生复命”。

    朱元璋斜瞟了他一眼,冷冷的说道,“起来吧,进书房来说话”。对这种走卒不能给好脸色,以免他们忘了根本,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就是个教训,自己叫他侦察百官,可没叫他敲诈勒索,这把柄和脏物握在冯胜他们手里,想不舍弃他们都不行。

    “李卿,朕下午叫你办的事做好了吗”?

    听到主人询问,刚蹑斜进门的李瑞生又跪到了地上,垂着头汇报道:“启奏陛下,已经办完了,东西都已经备齐,陛下随时可以启用”!

    “你倒是手脚麻利,朕这回所托得人”,朱元璋拉着长声夸奖了一句,并没有吩咐李总管平身。

    李瑞生重重在地上叩了个头,虔诚地回答:“臣誓死追随陛下,甭说这点儿小事,就是为赴汤蹈火,臣也在所不辞”。

    “赴汤蹈火倒不必了,你尽心办事,朕自然不会亏待你,明天一早去内库领两千个金币,分给侍卫们拿去买酒”,朱元璋端起太监们新热的参汤,轻轻抿了一口,一股暖流从喉咙滚入空旷的肚子。一天没吃饭了,他亦有些倦意。

    “谢万岁赏,臣等谢万岁大恩”,李瑞生如磕头虫般不住道谢。两千个金币不算多,但从内库领,则说明皇上把大家当成了自己人,飞黄腾达的日子为期不远。

    “别忙着谢,朕还没问完你呢。其他几件事办好了吗,若有差池,可不止是罚俸那么简单”!朱元璋一句话将李瑞生的马屁之词生生吓了回去。

    喉咙咕噜滚了一下,李瑞生一边叩头一边说道:“回万岁,锦衣卫那几个指挥使已经被禁军送到了大理寺,****焓大人正在连夜审理。臣已经吩咐过伺候在大理寺的弟兄们了,叫他们见机行事。吴大人是有名的明察秋毫,他问出的口供,朝中诸位大人一定信服”。

    “嗯”,朱元璋点点头,这个****焓刚刚从地方上调来没多久,素有包公复生之名,不属于锦衣卫余党,亦和朝中文武没瓜葛,如果他善于体会圣意,一切问题将迎刃而解。

    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朱元璋又问起第三件事:“魏国公今天忙些什么”?

    “回万岁,魏国公今天一天没出府,据说是病了。具臣访察,昨夜的事魏国公和李帅并没参与,他们是被傅将军强拉去喝酒,灌醉了的”。

    “好”,朱元璋心里又一轻松,诸臣不敢明着在一块和自己较劲,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得多。“京师附近卫所的军队集结了吗”?

    “回万岁,俱可靠消息,万岁旨意一到,他们已经奉命集结,两天内即可到郊外。军官皆是指挥学院毕业,陛下亲自挑选过的,绝对忠心”。李瑞生把头垂得更低,几乎擦到地面上。最近一段时间,他所部宫廷侍卫干的全是极度隐秘之事,所以不敢流露出任何让朱元璋不快的表情。一旦惹了皇上不快,蒋指挥使的例子就在眼前。

    “嗯,干得不错,过一段日子,朕就把重组锦衣卫的事交给你,你可得给朕长脸,别弄砸了。这招牌么,自然得另换一件,朕回头想想,亲自赐你们个响亮称呼”。

    “谢主龙恩”,这下一步登天了,从幕后走到台前,不枉自己阴影里躲了十多年。李瑞生激动得简直要哭出来,终于可以光宗耀祖了,李家祖上有德啊。不知如何表示感谢,他只能以头呛地,碰得乒乓有声。

    “小心别磕坏了脑袋,误了朕的大事”朱元璋被属下的忠诚逗笑,摇着头叮嘱了一句。

    “微臣不敢,微臣不敢”,李瑞生一边回答,头如捣蒜,他的脑袋倒也结实,磕了这么久,只见了一片微红,并没磕出血来,显然是从小磕惯了的。

    “行了,别磕了,汤老将军回来了吗”?

    “在常将军踏上返京之路的第三天,汤将军就接到了陛下的密旨悄悄返京,昨天已经过了徐州,明天一早就能到京师。臣已经按陛下的吩咐,让汤将军在京城外约束各卫人马,随时听候陛下调遣”。

    汤和行动够快,不辜负朕厚待他子侄。朱元璋心情更顺,沉思了片刻,将脑中大小事情梳理一遍,防备性的问道:“说说浙江那么怎样,平辽侯知道京城的事情吗”?

    “回禀万岁,具臣等侦察,武侯并未参与京城之事,安排在武侯身边的小子送信来说,平辽侯正在忙着安排人开沟渠,造风车给洼地排水,傅将军派去的人没见到他。至于昨夜的发生的事情,今天四门紧闭,消息传不出去。估计武侯听到消息也是三日之后了,那时候微臣招呼过的几家报纸会将事情真相大肆宣扬,武大人自然会明白陛下对常家的恩德”。

    “恩德”?朱元璋的眉头抽动了一下,这个李瑞生太聪明,不能久用,过了这道坎,得重新安排他和参与此事的宫廷侍卫。

    “微臣多嘴,微臣多嘴”,如同背上长了眼睛,李瑞生伸手给了自己两个重重的耳光。

    朱元璋点点头,制止了他的自残行为“算了,朕接下来要做什么,岂是你所能料到的。给朕明天早上开城门放些百姓出去,让平辽侯知道京城出了事情。其实你瞒了他,那五百斥候焉能不给他报信,他们还指望平辽侯给常将军鸣冤呢。这回朕倒要看看平辽侯如何对朕,学没学会给朕做官”!

    京城出了大事,常茂遇刺?消息如晴天霹雳一样将武安国击倒在座位上。手中的字条随着身躯不住地颤抖。

    没想到朱元璋会这么狠,根本不畏惧诸位老将军的反应。对于威胁到皇家威严的事情,不讲一点儿情面。常茂回京之事他知道,傅有德等人准备联合起来抵制锦衣卫为蓝玉鸣冤的事他也清楚,甚至连常茂准备利用斥候袭击锦衣卫衙门,以其人只道还制其人之身的手段,武安国也曾猜出一二。原以为以常茂威北军主帅兼皇帝义子的身份,朱元璋会手下留情,至少会考虑到他自己那个诸子领军的计划,不会自断手臂。

    纵使皇帝再生气,常茂还有朝廷赐给常家的丹书铁券呢,非谋反罪不得诛杀。谁想到,一把腰匕就解决了一切难题。

    那把匕首如同刺在自己的腰眼中一样痛,甚至可以说,它直接刺在了帝国的腰眼上。在此之前,大明帝国各阶层还有和解的可能,自己苦心经营的各方利益还有妥协的机会。朱元璋这一匕首下去,将那种血脉相连的关系全部都割断了。

    以朱元璋的慎密,不用别人提醒他也会渐渐明白,是什么原因让众臣子对皇家的忠诚和畏惧发生了变化,更何况皇帝身边还有群恨不能将新政一举掀翻在地的守旧文臣在旁虎视眈眈。

    自己成功干扰了蓝玉案,让历史没按原来走向推演,谁知历史绕了一个圈子,带着巨大的惯性又返回了原来的轨道。这么多天来苦心谋划,只是将历史上原来牺牲者蓝玉的名字,换成了常茂而已。

    不能任由事态这样发展。

    扯下身上的布政使官袍,武安国三步并做冲到后院,于马厩中拉过奔雷,整顿鞍络,飞身上马冲出布政衙门。

    “侯爷,你去哪,侯爷,小心”。师爷梅老爹拉了两把没拉住,情急之下,抓过一匹红马紧紧追了上来。

    正值晌午,街市上热闹非凡,奔雷在人海中迈不开步伐。饶是如此,足足追出了半条街,梅老爹才得以拉住武安国的马头。

    街道在此处最挤,年初武安国调整路面时,此处的首饰铺子不肯搬迁,武安国劝之不动,只好由了他。整条街就以此宋记首饰铺为中心划了个圆圈,日子久了反而造就一道风景。

    “侯爷去哪”?梅老爹跳下马来,死命拽住奔雷的缰绳追问。

    “梅伯,你知道我要去哪里”。武安国沉痛的回答,心中悲愤难以明状。不能让常茂就这样死了,蓝天上,仿佛有一双双永远不曾闭合的眼睛盯着他,让他无法逃避。人血不是水,滔滔汇成河。

    朝廷的邸报可以颠倒黑白,可以将罪过全部嫁祸给锦衣卫,可以含沙射影的说常茂的死有自找的成分,可墨写的谎言岂能掩盖住血写的事实。

    “可侯爷凭什么去,爷现在兵无半个,将无一员,去了不就是个送死么”?梅老爹被奔雷拽得关节发白,鞋底在地上划出两条长长的白印。

    周围百姓不知就里,远远地兜成一个打圈子看热闹,布政使大人脾气好,连挡了他政绩的宋记红货行都不拆,自然不会在乎百姓看他。

    “老伯,放开”!

    “侯爷好狠的心,难道你就一点不顾及夫人和女公子”?梅老爹无奈,扔出了最致命的杀手锏。

    “梅伯”?武安国眼睛刹那间微红,心中有根最柔弱的弦被拨动,咬着牙问道,“敢问老爹,政亡人存,和政存人亡,哪个好些”?

    “侯爷,只怕是人亡了,政也跟着息了。这天下哪天不是凭实力说话,既然人家已经不讲理了,你去了就会讲理不成。把自己白搭进去而已”。紧急时刻,梅老爹的胆子也大了三分,哑着嗓子喊道。

    “政息人亡”?武安国愣了愣,热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的流下来。自己数年的青春赤诚啊,仅仅换来了这样一个结果。

    擦了擦眼睛,他跳下马,走进了路中央的宋记珠宝店。

    店铺的掌柜见布政大人上门,赶紧迎了出来,一声招呼,珍珠、玛瑙、翡翠、宝石,一件件摆在武安国面前。

    结婚以来,自己还没给刘凌买过首饰呢,武安国抓起一件珍珠项链,轻轻的放在白丝绒上,数十颗浑圆的珠子映着窗外的日光,闪出醉人的光化。

    这件珍珠带着刘凌的颈子上一定很美,妻子是江南女子,皮肤白皙而柔滑,如再配一对绿宝石耳环,更是动人,含嗔带怒的笑容在武安国眼前一一闪过。

    这把金锁,就买了给女儿吧,大户人家的孩子,谁不配把锁子。自己一直觉得这东西不卫生,不让给孩子戴,希望这锁子上的莲花可以保佑孩子一生平安。

    这支步摇,可以给女儿作为十六岁礼物,待到及妍,让她去北平读书。自己选一个如意郎君出嫁。

    妻子,女儿,女儿,妻子……。梅老爹擦了擦头上急出来的汗水,欣慰地笑了。

    林林总总挑了一堆,掌柜的不住念佛,算盘噼里啪啦,已经不知道该打多少折为好。

    武安国用鹅毛笔签了个字条,和珠宝放到一起包了。又从口袋里找出一张银票,塞在掌柜的手里,微笑着叮嘱道:“麻烦您老派人送到我府中,剩下的钱赏给伙计们喝酒”。

    说完,大步出门,牵过奔雷,上马,慢慢分开人群,向城外跑去。

    “侯爷去哪”?梅老爹一愣,大叫着追了出来。

    “去我该去的地方”,武安国在马背上转身,俯首。对着梅老爹,对着古城,对着自己在茫茫人海中的家。

    今生负你良多,临别,留些饰物,前方岔路,彼此存个念想,珍重。

    “我的傻侯爷哎”!偷看了主人字条的梅老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拍着大腿,放声嚎啕。

    广告,酒徒新书下月出版,请诸位读者大大去鲜网支持一下,发几个帖子给暖暖坑,拜托。

    ww3./GB/literature/li%5Ffantasy/100084136/

殇(五)

    殇(五)

    奔雷明显已经不是壮年,才跑了几里,鬃毛已经被汗水打湿,一络络贴在脖子上。武安国也不复当年勇武,跨在马上疲态尽显。一人一骑迤逦来到江边,昔日繁华热闹的客货码头半只船影不见,点点白帆漂在江面上,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船家―――,船家―――”!武安国急得大叫,今天真是遇见鬼了,非但私家船只没了踪影,官船也不知被哪个官吏给偷偷调走,自己治下一向吏治清廉,也不知哪个有如此大胆。就在他于江边上兜来转去,急得跺脚之时,一只快舰顺着风从江边飘了过来。

    “船家――”武安国用力挥动手臂,唯恐对方看不见自己,忽然,他的胳膊僵在了半空中,很快软软的垂了下来。此时他又唯恐船上的人看见自己了。这船他认识,是他自己设计定做得,夏天时还带着妻子到江上兜过风,神仙眷属羡刹一江鸥鹭。今天平安公主刘凌就与当日一样站在船头,怀里抱着小武铮,苍白的脸无一点血色,弱弱的身子骨在江风中不住颤抖。

    “凌儿,――”武安国不知如何向妻子解释现在的行为,嘴唇嘟囔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想是在他冲出府衙瞬间,已经有人跑去给刘凌送了消息。知道栏他不住,所以刘凌才抢先一步来到码头,把往来船只全打发离岸,硬堵了他在江边。

    “好个狠心的蠢贼”!刘凌面如冰霜,开口骂了一句,眼泪顺着两腮不住滚落。

    “凌儿,我,我只能这么做,事情致此,已经没有了选择,大伙在天之灵都在看着呢”!武安国不知如何安慰妻子,手忙脚乱的去搀刘凌上岸,接连几次,都被刘凌躲开,夫妻二人一个在船上,一个在栈桥,四目相望,竟无语凝噎。

    “这船,这家,孩子,还有我,你都不要了”?刘凌哽咽着问,凄凉的声音让人闻之心碎。固定缆绳的水手第一个受不了,抛下手中的活儿,钻进船舱,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我,我也知道这样对你不起,但不能让常茂他们白白流血,皇上不会放过新政的,他已经发现了新政对朱家基业的威胁”。武安国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妻子看看,新政和家之间,他着实难以取舍。

    刘凌一纵身上了栈桥,“这船给你,你说过这是最快的帆船,无论顺风逆风,江上没船能快得过它”!

    我,武安国走也不是,不走又不甘心。看着妻子哭红的眼睛,看着襁褓中的女儿,进退两难。擦了把泪,咬着牙就要往船上走。

    “你去,你寻死,看皇上能不能因为你赤心为国就肯放弃他出口成宪的权力,看你的血能唤醒多少看热闹的人”!刘凌冲着他的背影生气地喊。

    “哇----”,小武铮哭得恰到好处,手脚不断在刘凌怀里蹬踩。于睡梦当中被母亲用力掐了一把屁股,叫她如何能不抗议。

    “风大,你先上岸吧,别吹着孩子”,武安国转过头,笨笨地对妻子说。

    刘凌白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向岸边走,边走边质问:“你还记得有个孩子?你还记得自己是个有家的男人,你不是将我们娘两个都抛了吗”?

    “我——”,武安国被噎得穿不过气,跟在刘凌身后,半晌才低声回了一句,“凌儿,常茂死了”。

    “所以你也急着赶回京城去给他殉葬,再把我们娘两个搭进去,和你一起满门抄斩是不是,你这狠心短命的笨贼”!刘凌气得牙根发痒,恨恨地骂道:“你若真横下心来,干脆先把我们娘两一刀一个砍了,然后径直杀上金銮殿去,也省得临到阵前心中有牵挂,施展不开手脚”。

    “凌儿”,武安国不住打恭陪罪,此刻百炼钢都成了绕指柔,有心接过女儿哄哄,刘凌死活不给,夫妻二人就在岸边僵着,任孩子的哭声在顺着江风飘荡。

    “哎吆我的妈亲啊,累死我了,侯爷,夫人,你们都在这啊,孩子,孩子怎么了,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梅老爹散了架般从马背上爬下,看见武安国和夫人闹别扭,远远的就弄出些响动吸引人注意,一边将包珠宝首饰的包裹放下,一边凑上去汇报道:“回禀侯爷,你给夫人小姐买的这些东西,珠宝店伙计说没功夫送,我核计着自己还是跟在你身后边比较保险,顺手都给您带过来了,现在您直接交给夫人吧”!

    有外人在前,刘凌无论如何也得给丈夫留些情面,把女儿交给武安国,掏出手帕揉了揉眼睛,低声问道:“梅伯,什么好东西,还麻烦您大老远送到江边来”。

    梅老爹微微一乐,心道,要不是我追到江边来,侯爷怎么下台阶啊,一边递包裹给刘凌一边说:“侯爷刚才在街上说他一直没给您买过件像样的首饰,心中有愧,所以就到宋家老店买了些,让我给您带回去。我回去一打听,您到江边来了,就跟着跑了过来。夫人,这江边冷飕飕的,侯爷和您身子骨结实,可这孩子未必受得了。咱们多向岸上靠靠,我给您二位叫辆马车去,什么宝贝您二位回家慢慢儿看”!

    “凌儿,常茂被皇上谋杀了”,武安国知道今天肯定硬走不成,低声和妻子商量。

    “我知道”,刘凌接过孩子,边哄女儿睡觉边回答,“那你也不能急着去找他拼命啊,他有十万禁军,京城附近还有好几个卫所的士兵可供调动。你一个人去了有什么用。况且现在你是封疆大吏,非皇命不得进京。去了不正给人家治罪的借口吗,连收买刺客的钱都省下了”。

    “我知道,但此事我绝对不能袖手旁观,咱不能躲在这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武安国心中隐隐做痛,刘凌说的有道理,一个布政使的职位,将自己牢牢拖在浙江,朱元璋下得一步好棋,让自己只能在远处看着双方过招,想帮忙也使不出半分力气。

    “要想回京也不难,前提是你得答应我几个条件”!刘凌也不愿意让丈夫太着急,闹过了,气过了,看看那个小包裹,知道武安国临去送死之前心中还有自己,口气也就软了下来。

    几句话让武安国听了如闻,妻子继承了刘伯温的衣钵,向来诡计多端。自己结婚后从来没在妻子面前成功耍过什么花样。她说有办法,肯定是成竹在胸。

    也不管梅老爹在一边笑不笑话,武安国冲着刘凌一边作揖一边哀求:“好老婆,赶快说说怎么办吧,我答应你以后再不鲁莽了还不成”!

    刘凌轻轻叹了口气,腾出手来在武安国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低声骂道:“你这冤家,算我上辈子欠了你。你想回京还不容易,皇上再不讲理,也是你名义上的岳父啊。咱们过节回家看看母后他总不能拦着吧,只是事先得多做些准备,不能到了京城之后咱们夫妻像案板上的肉一样任人宰割”。

    “如何回去,如何布置,我这就去办,这就去办”。武安国满口子答应,唯妻子命是从。

    “事情都出了两天了,咱们现在才得到消息,怎么向回赶也有些迟,皇上那里该准备的估计早已经准备齐全。这情报明摆着是下个套子给你,你还真有胆子往里钻,常茂手下那些斥候没传消息给你,徐达没传消息给你,怎么平素与往来不多的宫廷侍卫好心给你送信?皇上这么做是想试试你在此事上是明哲保身呢,还是不顾一切站在冯胜他们那一边。你要是不闻不问,他刚好腾出手来,安抚好常茂家人后,再找机会收拾傅老将军和冯老将军。你要是冲过去了,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你,借你的人头立威给大伙看,让各地官员老老实实干活,别管皇家闲事。可咱们偏偏不能让他得逞,回城去花上些银子,大张旗鼓采购山珍海味,然后我写道折子请求中秋回去探望母后……”。

    “好主意,好主意”,没等刘凌说完,梅老爹在一边抚掌赞叹,“皇上一直标榜以理学治天下,这孝道可是第一,写了这个折子,办了这多货物,母病兄丧,他没法子不让你们夫妇回京省亲,至于回到京城之后你们夫妇干什么,他又不能天天派人盯着!购货和造声势的活交给我,我等会就去办,什么千年人参万年首乌,拣动静大的买”!

    刘凌笑着看了梅老爹一眼,把孩子叫到他手里,示意他别乱打叉,抱着孩子赶快去叫马车。看梅老爹乐呵呵地走远了,方低声接着向武安国说道:“上次傅伯伯派人来,我就觉得此事没这般简单,只是没料到皇上真下得了狠手。当时我模仿你的笔迹给吴沉写了封信,安排詹氏镖局的人务必在京城出乱子时不惜一切代价送到吴沉府中,估计现在信已经到了。我的目的是让老人家们不敢轻易表态,皇上没有了捧场的,有些事也不好安排”。

    武安国点点头,感激的看了夫人一眼,心中暗自感谢老天帮忙,安排自己娶了个好老婆。

    刘凌笑笑,继续说道:“你那朋友燕王朱棣也不是省油的灯,皇上先前把许给他的封地借故赖掉一回又一回,辛辛苦苦打下来的万里河山都给他的王兄王弟们做了嫁衣。这次又砍了他一只胳膊,他能善罢甘休吗。即使不造反,肯定也要借机捞些好处,至少会授意威北军那边弄出些动静来,吓唬一下皇上。到时候咱们趁朱元璋摸不清形势之机会,暗中让义父徐达他们联手上本,非但要取缔锦衣卫,并且要将“无确凿罪证不得逮捕大臣这条”约定写明了诏告天下”。

    “锦衣卫不过是个招牌,皇上取缔了他们,还能再建绿衣卫,红衣卫,这事得从制度上着手,真能迫得皇上如此,常大哥在天之灵亦能瞑目了”。听着刘凌的分析,武安国的头脑渐渐清醒,常茂的生命已经无法挽回,杀光锦衣卫不过是朱元璋玩的一个花样,如何利用这个机会从法律上限制皇权,最大限度上保障新政这几年取得的成果才是当务之急,做好了这些才真正对得起常茂的牺牲。

    “我估计傅伯伯他们要的不止是这些,反正他们双方现在都是漫天要价,着地还钱。我们在中间调停,能逼皇上让步最好。若是一但诸事不顺,向最坏方向发展,皇上破罐子破摔,非要和大家明着翻脸,咱们带去的人冲进京城,也好趁乱救出些人来”。

    “可咱们的人在哪,府中这些侍卫还藏着好几个皇上的密探在里边,哪有兵马可调啊”。武安国咧了咧嘴,忧心忡忡的问。此时后悔没捞些兵权在手也来不及,自己一直希望不让这个民族再次为内战而流血,谁料到会出现今天这个局面。早知如此,还真不如在震北军中时就反了呢。

    “常大哥那五百斥候不是去松江府了吗,冯子铭的船队不会走那么快,况且还有个急脾气的小邵在,肯定不愿如此罢休。趁在家等候皇上回音的功夫,咱们偷偷派我家的侍女跑出去找他们,挑其中精细的三五十人到咱这聚齐,先把那几个锦衣卫擒住关起来,然后把他们藏在货船里混进京城这次咱们带足了家伙,皇上不按规矩来,真翻脸了咱们也不必跟谁客气”,刘凌紧紧握了握武安国的手,认认真真的说道:“到时候咱夫妻两个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左右陪着你杀到最后,就是都战死了,也没人能把我们夫妻二人分开”。

    皇城,水西门外,大学士吴沉在自己府中来回踱步,将新政一举推翻的机会就摆在眼前,他却突然拿不定主意,自己该还是不该落井下石。

    自从春天户部尚书郭恒自杀,新派人马和众御使对贪污挪用国库案死缠不放开始,大学士吴沉的日子就过得一天不如一天。好在他为人一向谨慎,素有清廉之名在外,没有实际与郭恒金钱来往的把柄被锦衣卫揪住,勉强逃过一劫。

    反贪的风躲过去了,御书房问对的荣幸却再也没落到他头上。朱元璋眼中,他吴沉不过是个做事圆滑的老糊涂蛋,留着他除了牵制邵质、朱江岩等人外,没别的用处。原来热闹的府门前也车马渐稀,走关系跑实缺的“远房门生故旧”嗅觉最灵敏,发现他失了宠,立刻改投别人门下。只有那个自觉出错了主意的师爷周崇文,念着主仆一场,依旧毫无怨言的守着这个冷灶,期待着它死灰复燃的那天。

    这一天终于来临,皇上终于发现了新政与皇权之间的冲突,形式陡然逆转。大将军常茂在朝房门口流血五步,朱元璋伤心欲绝,扶尸痛哭,罢朝数日,算算到今天已经是第四天,国不可一日无君,几天来,一些心思活泛的文臣已经多次跑到吴沉府,要求大学士们联名上本陈辞,恳请皇上为国节哀。说是联名,眼下大学士费震罢官回家,大学士邵质卧病不起。千斤重担都压在了吴沉一个人头上。

    这个邵质,疯得真是时候。吴沉恨恨地想。刺杀案发生当天,大学士邵质就站在常茂身边不远处,看着刚才还笑呵呵与自己打招呼的人尸横在地,当即吓得晕倒,醒来后,两眼发直,满嘴胡话,据太医说已经得了失心疯,左右熬不过年根了。

    “大人,您还犹豫什么,皇上等的就是您这份奏折,谁不知道他伤心义子之死是做做样子,眼下正急巴巴的等着有人上本劝谏呢。此刻您不带头给他这个台阶,还有谁能给他。把这个本递上去,顺便将新政的危害陈述清楚,您今后就是内阁第一人,将来怎么安置文武百官,怎么折腾北平那伙人,皇上还不都由着您”!师爷周崇文被吴沉转得头脑发晕,有些不耐烦的催促道。

    吴沉叹了口气,将嫡系官员聚拢在一起草拟的奏折在日光下又仔细看了一遍,沉重地将它置于案上。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着师爷问:“这个时候,咱们落井下石,是不是有失古意啊”。

    “大人,您什么时候学会了这菩萨心肠,这可不是当政者应该有的软弱。眼下皇上正在考虑如何处置新政,这时候您不站对方向,更待何时呢。过了这时候,等那个武安国赶回来,拿些奇技淫巧把皇上哄高兴了,咱们就又没机会了”。周崇文急得直跺脚,恨不能抓过吴沉的手来按着他签上名字。

    “新政多处违背天地伦常,违背君臣之义,皇上应该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咱这一脚踏上去,不知又多少人要抄家掉脑袋。杀孽太重,要遭天遣啊”。吴沉叹着气说。从春天反贪伊始到现在,不过区区六、七个月光景,朝廷上官员已经去了一小半,六部侍郎、尚书仅仅余了个吏部撑着门面,其他官员或去阎王那里听差,或在大牢里公干。他吴沉本人也只是个刀口余生的游魂而已,此时再给皇上提供杀人的机会,的确让人良心不安。

    “咱们不踏这只脚,他们一样活不长,形势明摆着,以前新政没威胁到皇家威严,为了大明江山,皇上对诸多逾越之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他们直接触到了逆鳞,万岁能轻易罢手么。咱们这道折子上去,不过是顺着皇上的意思,把事态挑明了而已。早点结束这混乱局面,天下也不会因为这些事动荡不安。算起来您还是有功于国家社稷呢”。周崇文见吴沉下不了决心,又换了一种说法劝他。

    “有功于国家社稷,能无愧于心吗”,吴沉苦笑着揉了揉脸,周师爷是对自己好,他心里也明白。他吴沉不上这道本,迟早也会有人上,善体会圣意者多着呢。只是皇上经历了这一次武将逼宫,将来肯定是要拿新政开刀,个中差别就是留一部分可保江山稳固,国库充盈的奇技淫巧,还是全部推翻,重回当年完全以理学治国的老路子上。

    “大人,您今天怎么了,这不像您啊。咱们主仆可是被冷落了半年多,眼看您就要被迫告老还乡了。现在皇上给了您机会,您怎么不抓紧呢。签吧,趁天亮送进宫去,皇上肯定高兴。说不定还能将今年科举主试的差事从姓周的那小子手里夺回来。到时候,关键年份的进士全是您的门生,您还怕将来后继无人吗”?周崇文将利害一一陈列,心中越来越急。朝廷有负他周家,北平那伙人有负他的绝世才华,不将这一切搅得天翻地覆,难平他心头之恨。

    “难,我也是当朝大臣啊”,吴沉依旧摇头,心中有苦说不出。不用周崇文催,常茂遇刺后他早看出了机会,也一直跃跃欲试。可前天晚上不知谁送封信来,居然能偷偷摆在他枕头边。早上醒来吓得他差点中风,步了邵质后尘。将信拆开一看就是武安国那笔臭字,里边只有一句话,“下一刀向谁”。

    “大人,有什么为难得事情您明说吗,您不说,我怎么给你出主意”?周崇文不住催问,这老糊涂,每到关键时刻就松劲,难怪被人从御书房踢出来,的确烂泥扶不上墙。

    “下一刀未必不是咱爷们儿,到时候谁替咱们鸣冤呢”,吴沉苦笑着说,刘基中毒,他没有吭声,因为他知道是皇上授意当权的胡维庸从中搞鬼;胡维庸全家被抄,他没敢吭声,因为有个傻小子武安国把所有事情揽到了自己头上;锦衣卫刑讯逼供,株连无辜,他还没有吭声,因为罪魁祸首就是他自己;现在皇上连罪证都懒得找了,直接动用刺客杀人,他在保持了沉默之后,还要为杀手叫好吗?

    纵使恨新政入骨,吴沉亦做不到。

    那个武安国在纸条上说得好,下一个未必不是你。

    酒徒新作《血之神谕》在鲜网打榜,敬请各位读者前去支持,留言,精华留言下月将印在书的封底,谢谢。

    ww3./GB/literature/li_fantasy/100084136

殇 (六)

    殇(六)

    沉静了多日的太阳终于从云层后面露出了脑袋。三山环绕,一水横陈的古城应天多少有了些秋凉,徐徐江风从北方吹来,将空气中的血腥味道慢慢吹散。清晨一早,城门大开,等着做生意的、出门看风景的、赶着送信的、奔丧的,推推搡搡挤成一团,呼啦啦竞相夺门而出,连开门的士兵都差点给挤进城墙里去。气得卫兵把在砖缝上破口大骂,“做死啊,赶着投胎呢,还是外边有野鸡等着”!

    赶路的人看了他一眼,谦卑的笑笑,尽量给兵大爷闪开个站立的地方。这年头,真要是都不讲理了,谁横得过手里有家伙的,二拇指一扣,扑地来上一下,什么才高八斗,什么家资万贯,还不都只有躺在地上倒气儿的份!

    大明洪武十七年秋,大将军常茂遇刺,帝抚尸痛哭,悲痛欲绝,罢朝数日。百官相继入宫劝慰,说帝以国事为重。帝勉强出,厚葬常茂,念其涤荡胡尘之功,追封其爵为北海王,子孙世袭其禄。诸臣奏蓝玉及诸将之冤,帝重瞳亲照,释蓝玉,焚锦衣卫刑具,交锦衣卫大小官员于大理寺严审,同日诏告天下,凡有蒙冤者皆可自述。数日之内,十余件冤案皆得平反,百官交口称赞。

    臣子佞,陛下圣,哪朝哪代不是这个局?偏偏有人不肯认这个理,那蒙了冤的蓝大将军还算乖巧,官复原职后,上表谢恩,仍愿回西疆为国戍边,并主动请朱元璋派秦王监军,朱元璋就势准了。可常茂的岳父冯胜却不依不饶,非但在总参扣住皇命不发,还串通了傅有德、张翼等老将要求清查常茂被刺一案真凶。更不争气是大学士邵质和吴沉,一个吓出了失心疯,见了大人小孩皆喊刺客。另一个居然走路跌断了右腕,连劝朱元璋为国忍悲的奏折都没带头签属。

    “白养了你们这些谬种”,朱元璋在书房内呼啦一下的将群臣送来的折子全扫到了地上,还嫌不解恨,大脚踏在上面用力揉搓。徐达、李文忠、冯胜、傅有德、吴沉、****焓……,一干文武大臣的名字被他牢牢地踩在脚底下。

    看着皇帝发怒,太监宫女们吓的连大气都不敢多出,贴着墙根垂着头,唯恐一眼看错了地方被朱元璋命人拖出去乱棍打死。就连跟了朱元璋多年的王老太监也吓得躲到了门外,两眼可怜巴巴的望着御花园,祈祷可以有奇迹从那边出现。

    以往朱元璋发脾气时,最好的办法是偷偷给马皇后报个信,皇后来了,皇上的气也就顺了一半,什么话夫妻两个一唠叨,过上个把时辰,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可如今马皇后病得只剩下了半口气,要不是那个镇耀把人参等物混在稀饭里让宫女喂着给马皇后吊命,这半口气眼看着也就没了。

    “反了,反了,你们全反了!朕悔不该当初纵容你们,把你们惯出了气焰!”,愤怒的咆哮声在宫墙内回荡。没有妻子在一旁劝解,朱元璋的火气越来越大。知道今后再不会有人于他发怒时给他端一碗莲子汤劝他消消火,也知道再不会有一双温暖的眼神看着他在这如画江山前纵横捭合,所以他才更加生气,更加失望。自从常茂遇刺后,妻子马秀英就不再肯吃药,并且脾气大的吓人,将前来看病的太医一个个全赶了出去,说闻到医者身上那股药草味道就恶心。就连平时向来对脾气的女医吴娃都被赶回了北平。

    “皇上,老奴叫人在花园深处竖了几块靶子,皇上如果心情不顺,不如去后花园打上几铳,您是马上皇帝,有铳在手,想什么事情也顺当些”。在门外徘徊了半个多时辰,听书房里边的动静小了,老王公公蹑手蹑脚的溜进来,一边爬在地上收拾奏折,一边忐忑不安的建议。

    开火铳打靶子是朱元璋最喜欢的消遣之一,他曾经用北平进献的火铳射下过掠水而过的飞鸟。那火铳动静比过年放的爆竹还响,郁闷时放上几枪,的确有提神醒脑的功效。朱元璋看了满头白发的老王太监一眼,对这个建议颇为心动,点点头,吩咐道:“把朕的火铳拿来,咱们去御花园”!

    “尊旨”!伺候在门口的小太监慌慌张张的答应一声,小跑着去准备。这功夫逮到机会不开溜,那是嫌自己命长。

    “等等”,朱元璋一声令下,将门外的脚步声硬给扯了回来,“给朕再领一把火铳,上好了子弹给大理寺送去,告诉****焓这个废物,如果两天之后还问不出谋反案和刺客案的主谋来,他自己看着办”。

    大理寺正卿****焓是个出了名的包公在世,在地方换着地方做知府,做了十多年,查出陈年悬案无数。朝中大臣“有心”让他为百姓出力,一直将他放在知府级别上不升。直到今年反贪风起,反得朝中实在没了人,才将他从地方调上来充任大理寺卿。可这位断起案来明察镜高悬,能见毫末的聪明人,就是体会不了朱元璋的意思,拿着蓝玉提供的一大摞锦衣卫供状,拿着下级锦衣卫军官的一系列证词,就是问不出锦衣卫指挥使勾结外寇,事情败露后杀人灭口的“真相”来。

    王老太监把地上七零八落的奏折收拾完,轻轻放到朱元璋的书案上,缓缓退了出去准备安排人去御花园的水果茶点。太监不可干政,所以书房内什么话他都不敢乱说,但就凭借收拾奏折时胡乱瞟那几眼,他心里暗暗替主人不平,“这年头,做皇帝难啊!”

    臣下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并且要求也越来越不像话。傅有德和冯胜那折子是臣子说的话么,简直就是在质问皇上是不是杀人凶手。并且提的那些要求王老太监听都没听说过,什么“三木之下,欲加何罪不得。臣等以为,若非证据确凿、证词真实且人证诚实,任何人不得受到羁押、拘捕和审判……”;什么“诸臣有罪,定罪有司,责打辱骂,有辱斯文,严刑则曲,宽型则枉”,这不就是说皇上不能再打大臣屁股,也不能示意刑部和大理寺从宽从严处置了吗?什么“若司刑有专司,执法有专才,锦衣卫故事万难重演”,不如直接说‘除非刑部及大理寺外,皇上没有另设锦衣卫的权力得了’;什么“国士及其以上爵位拥有者,非经同级或以上爵位拥有者陪审监督,定罪则为枉法”。这不是公然和皇上做对吗,没有打臣子屁股砍臣子脑袋的权力,这皇帝当的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隐隐的,王老太监又觉得冯胜等人说得有些道理,照这样算来,以后在皇宫中也不必提心吊胆,生怕一句话说错了脑袋搬家。太监也算臣子啊,没刑部定罪,皇上不也不能随意处置了吗。而定罪又得有罪证,他奶奶的,三皇五帝以来,皇上杀内臣什么时候讲过罪证了?

    疯了,王老太监摇着头想,活了这么大岁数,他还没听说过哪朝哪代有过这些先例,这冯胜等人不是白日做梦吧,难道也和大学士邵质一样被刺客吓出了失心疯了不成?这自古以来,当大臣的摊上个好主子那是他的福分,摊上个残暴的也只能自认倒霉。和皇上讲条件,可不是嫌活得命长吗?

    可眼下这君臣之间这么僵着,也不叫个事。老太监一边在头前给朱元璋开路一边想,朝中大臣经历这次反贪,本来剩下的就没几个。这文官生病,武将不朝,若大个朝堂,给皇上捧场的就是那些排在后边,平时连脸都露不出来的。还是等武侯爷回来吧,说不定他能让双方都消消气儿。这徐老国公和李老国公是甭指望了,表面上不偏不倚,劝君臣和好如初,实际上这不是明摆着不给皇上帮忙吗。

    刚才趁拣奏折的机会,王老太监把刘凌和武安国要求回京探望马皇后的奏折放到了第一个,希望朱元璋消过气后先看到这份奏折把武安国招回来。老太监对这个傻侯爷非常有好感,朝中文武大臣,武安国是唯一一个把老王太监当个普通老人尊重,而不是因为他是皇帝身边的亲随而大拍马屁,也不曾因为他生理缺陷而用奇怪的眼神看他的人。就凭此一点,老王太监认定武安国是个不世奇才,可以将目前乱成一团的局面理顺。“这个傻侯爷虽然不懂得耍手腕,也没心机,但就是这样才有人真心和他交往,肯买他的帐。这次给皇上事先上的这个折子就显出了他的聪明之处,此时正需要个中间人来,让大伙都后退半步。皇上放下刀子,别把大伙逼急了,大伙也让一让,别把皇上逼急了。你们这些老家伙不给皇上面子,天底下赶着拍皇上马屁,赶着争功邀宠的多着呢。一旦你们给那些人腾了地方,好人不做官,坏人争着上了,咱家的日子更不好过。

    枪声响,惊起一树飞鸟。总参谋长冯胜府,宋国公冯胜吹了吹三眼火铳口的青烟,将火铳交给了贴身随从,“你们也练习一下,别等哪天我被人在大街上捅了刀子,你们还没反应”。

    贴身侍卫接过火铳,装好火yao,对着面前的靶子认认真真的瞄准,射击。此时冯胜的侍卫已经全换成了自己亲族,常茂的死把大家逼上了绝路,此时绝对不能让朱元璋以小恩小惠蒙混过关,拜朱元璋所赐,活了这么多年,冯胜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别和皇帝讲交情,儿子看不顺眼了都可以捅上一刀,何况臣下。

    “必须把皇权置于律法之下,否则将来大家还是一样没活路”,颖国公傅有德在冯胜身旁低声向一个中年人解释:“我们不是和皇上过不去,也没有谋反的心思,几千年了,当皇上的想杀谁杀谁,从来没问过理由。伸着脖子等他砍的就是忠臣,用手挡一挡就是奸佞。你带个口信给沐公爷,说傅某领他的情,但为了大家将来别遭横死,就得坚持到底”。

    中年汉子点点头,向傅有德和冯胜深施一礼,低声嘀咕:“就怕皇上着急了调平南军回京,上次胡维庸案皇上就是暗中调了震北军入京。如今北方局势未稳,各军不能轻易回师。南方可是久无大战。我们平南军原打算今年再度出击,取了嘛咕喇(马六甲),在那里建立一个西进的据点。这样安南等小国就成了大明的国中之国,再也没力气从背后给咱们添乱。大军准备充分,粮秣辎重充足,这当口要是皇上的圣旨到了,咱沐爷那份忠心,可是一定会奉旨班师的”。

    几句话直接向傅有德表明了帝国六大主力之一,平南军的态度:如若大明帝国发生内战,平南军将唯朱元璋马首是瞻。中年男人名字叫白世光,爵封宁南侯,是沐英麾下四心腹之首,这两天回京筹备南下军资,“赶巧”遇到冯胜府的管家,被管家半拉半拽请到了冯胜府中喝茶,宾主之间对时局交换些看法,谈得倒也坦诚。

    “傅某晓得,须知我等所争之事,并非为一己之私,而是为文武百官心安,江山永固。你家侯爷是皇上义子,自然不能支持我等做出如此不孝之事。不过傅某觉得他的义兄尸骨未寒,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家侯爷得仔细思量思量。谋反的事情傅某不做,等着皇上腾出手来挨个收拾的事傅某也决不会答应,左右是个死,不如死得明明白白,免得活着糊涂了半辈子,见了阎王爷还是个糊涂鬼”。傅有德冷笑着回应白世光的话。平南军远在云南,沐英能表明的只是一种姿态,一旦京城里出了变故,对于哪一方来说,沐英的支持都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眼下冯胜和傅有德手中均无兵可持,但朱元璋真正可用之人也不多,只要曹国公李文忠一日不明确表示支持朱元璋,朱元璋就难以下定决心和诸将翻脸。目前对诸老将最为有利的条件是,他们打出了为所有官员的生存而抗争的旗号,为此,朱元璋平素依仗的几位重臣在此事上表现非常谨慎,处置大家,朱元璋需要考虑众叛亲离的后果。至于沐英,如果他觉得做皇帝义子就没有被随意处置的风险,那就请他看看常茂的血迹。

    白世光被傅有德挤兑得老脸一红,嘿嘿干笑了几声,讪讪解释:“白某刚才只是说我家侯爷的难处,毕竟大伙谁也不愿意生灵涂炭不是,况且常大哥是死于锦衣卫之手,皇上事先并不知情。民间传说的父子相残之言并不足信”。

    “如此最好,咱大明将士手中的刀子是用来斩杀外寇的,动在自己百姓身上,简直是对军人的污辱”。在一旁观望了半天的冯胜走过来,拍拍白世光的肩膀,笑着说道:“我听说威北军的将士们已经联名写信给皇上,要求彻查他们主帅遇刺一案。沐侯爷手中的刀再快,也不会向他亡兄的旧部身上砍吧。况且一旦打起来,天下大乱,出了新编七军外,各地还有那么多卫所,谁知会不会有趁机混水摸鱼之人。”!

    言尽于此,各方手中的底牌都很清楚,白世光是个明白人,摇头叹道:“是啊,外患未除,兄弟祸起萧墙,谁愿意见到这种事情呢。白某这就南归,和我家公爷说清楚情况,二位公爷放心,不到万不得以,平南军的刀子上肯定不愿意染上昔日弟兄的血”。

    “为了不给沐公添麻烦,傅某就不远送白侯爷了,有份礼物,还请侯爷带给沐公”,傅有德对自己这位昔日的部下非常客气,亲自将白世光送到冯胜的府门口,叫过随从,将一份准备好的礼物塞到了白世光手里。

    “怎么好意思让公爷破费”白世光客气着接过礼物。礼物并不重,用红缎子包着,方方正正的好像是一本薄薄的书。

    送沐公爷书干什么,难道是一份檄文,劝沐爷和他们一块对付皇上不成,傅有德没这么笨啊,白世光有点纳闷。正在他胡乱猜测的功夫,又听傅有德解释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礼物,只是一本杂书,傅某无意中得到此物,方知蛮夷之地,很多东西远远走在咱这礼仪之邦前面。路上有时间,白爷不妨也读读,然后在掉过头来看看傅某所行之事,也许你会明白大伙到底是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由着性子胡闹”。

    白世光闻言又是一愣,冯胜、傅有德这些人都是沙场上一刀一枪升上来的老将,除了兵书之外,还没见什么书能让他们这样推崇。带着这个疑团他走出了宋国公冯胜府,走上了自己的马车,借着车窗口透过的微光打开了包裹。

    一本薄薄的小书展现在他面前,是番邦文字,经人翻译过的,译者没有署名,估计是怕遭人构陷。用了一个西方年号做书名,如果推算过来故事应该发生在宋末贾似道当权年代。

    那个时代蛮夷之地能有什么啊,难道还能出了圣人不成?白世光摇摇头,带着些轻蔑将书皮翻开。在前言中,译者对此书极为推崇,自称活了一辈子,见此书才开了眼。

    书中记述的是一段历史,一段国家贵族叛乱的始末,这个国家王权不彰,贵族们趁机做大。国王无奈,只好和贵族开战。有趣的事情是,因为国王私德有亏,又喜欢任用小人,搜刮百姓,所以几乎没有将军和士兵在战争中真心支持国王。居然连京师中深蒙皇恩的百姓都跑到叛军一方,拿着食品和旗帜对叛乱表示支持。

    “无君无父,禽兽之言,怪不得翻译者不敢署名”,白世光暗骂了一句,继续翻动书页向下看。故事的发展一点都不让他感到意外,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倒行逆施的国王输掉了战争也不足为奇。但让他有点惊奇的是,叛乱者既没有废掉国王另立新君,也没有清君侧,把朝臣推出去斩首示众,借此在朝廷中安插满自己的亲信。

    “这估计是要学曹操司马昭的故事了,看着吧,接下来肯定是“禅让”,都是咱老祖宗玩剩下的东西”,白世光边摇头边向后看,凭着一贯的思维,他觉得自己已经预测到了故事的结局。

    蛮夷们没有拥立新的国王,他们通过了一个置于包括国王之内所有人之上的法律。如果国王拒绝遵守法律,试图凌驾于法律之上时,臣民有权通过强迫国王退回到法律规范之内,即强制国王遵守法律。

    那个法律有六十三条,多次被推翻,多次又被重新树立,并逐渐被多个蛮夷国王宣布遵守。白世光惊诧地合上了傅有德给沐英的礼物,这个故事已经发生了一百五十多年,但他给白世光带来的震动不亚于当初听说傅有德他们向朱元璋提出的《君臣约法》,对比之下,白世光甚至可以在傅有德等人提出的约法上面,看到蛮夷之国那六十三条律法的影子。

    “余等与诸男爵发生不睦之前曾自动地或按照己意用特许状所颁赐者,——同时经余等请得教王英诺森三世所同意者——余等及余等之世代子孙当永以善意遵守.此外,余等及余等之子孙后代,同时亦以下面附列之各项自由给予余等王国内一切自由人民,并允许严行遵守,永矢勿渝”。白世光疲惫的闭上眼睛,他仿佛看到了一个羸弱的国王委屈的眼泪。

    “天啊,这居然是一国之君所说的誓言,说了这些,他还算一国之君吗”?无法认同这些律法,但蛮夷之国的这些律法竟然如咒语般在他脑子中回荡,弄得他的心乱遭遭的,找不到归宿。

    “自此以后,凡不能提供忠实可靠之证人与证物时,管家吏不得单凭己意使任何人经受神判法”。.

    “任何自由人,如未经其同级贵族之依法裁判,或经国法判决,皆不得被逮捕,监禁,没收财产,剥夺法律保护权,流放,或加以任何其他损害”。

    .“三木之下,欲加何罪不得。臣等以为,若非证据确凿、证词真实且人证诚实,任何人不得受到羁押、拘捕和审判……”,

    “诸臣有罪,定罪有司,责打辱骂,有辱斯文,严刑则曲,宽型则枉……”。

    “若司刑有专司,执法有专才,锦衣卫故事万难重演……”。

    “国士及其以上爵位拥有者,非经同级或以上爵位拥有者陪审监督,定罪则为枉法”!

    傅有德他们所谋,非白某智力所及也!白世光疲惫地晃动脑袋,尽力将心中混乱的想法排出体外。小心翼翼的将傅有德的礼物放进胸口,他才安心的在马车中稍事休息。

    “该不该回去通知他们一声呢,京城附近似乎有军队调动的痕迹”,他犹豫地想,马车渐渐驶远,驶进江边的丛林中。

    窗外,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请到ww3./GB/literature/li_fantasy/100084136发书评或投我一票,酒徒多谢。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3626/ 第一时间欣赏《明》最新章节! 作者:酒徒所写的《《明》》为转载作品,《明》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明》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明》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明》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明》介绍:
是一部架空小说,一个业余登山爱好者坠入另一个时空,明代。茫然的他不知自己去做什么。凭着自己的知识和良知,他选择了一条荆棘之路。历史由此而转弯。《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