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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全文阅读

作者:酒徒     《明》txt下载     《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殇 (七)

    殇(七)

    武安国即将回京的消息不胫而走,船还没到岸,消息在京城百姓官员之间已经传得沸沸洋洋。众人带着些期盼,带着些猜测,等候着他的归来。

    “听说了吗,武侯爷马上回京了,今天上午就到”,茶馆里,一个做小生意的商人低声向同伴询问。

    “早听说了,咱可就盼着这一天,武侯爷回来了,这下京城该有几天安生日子了吧”,坐在他旁边的茶客把头埋在桌子上,装作喝茶的样子低声回应。即使到了路人相视以目的时候,依然掩盖不住人心对宁静生活的向往。

    “武大人奉旨回京了,这下可有个在双方之间都能说得上话的人,皇上和冯大人都能消消气了,要不然,这朝廷都成了什么样子”。京城的小官员对武安国的要求于百姓不同,毕竟是读过书的人,多少有些心怀天下的“觉悟”,这朝廷上最近发生的事让大家都觉得没面子,现在大明朝的商船通达四海,这些荒唐事传到那些番邦蛮夷之地还不让人笑掉大牙?哪朝哪代听说过十余个文武高官集体罢朝,让皇上真正成了孤家寡人的事?

    “我看武大人回来也未必能摆平此事,没听说过他在浙江,修一条三里(北平里)不到的马路,碰见刁民不肯搬迁,硬生生让马路拐弯的事吗。如此心软之人,怎能担当起这么大的梁,玄”!一个五品小京官摇着脑袋叹息。

    “邪病就得邪治,武大人行事不和常理,说不定哪句话就对了双方脾气,让大家都高兴了”。新任刑部侍郎聂靖满怀期待的说。“最好让武大人去大理寺,把吴大人撂下的挑子担起来,只要他能问出常将军遇刺案主谋来,让双方消除误会,其余什么事都好办”。

    大理寺正卿这活儿现在成了烫手的芋头,文武百官谁都不敢去接。上一任大理寺正卿****焓也是一个妙人,朱元璋赐了他一把雕金火铳,命他尽快破案。等了他两天没消息,第三天派人去追问时才发现,名满天下的神判****焓居然卷了皇帝给他的火铳跑路了。临走前还没忘了给朱元璋留了个便条,说感谢御赐金枪,既然皇上让他看着办,他就便宜行事了。。气得朱元璋在朝堂上大发雷霆,将一个说错话的小京官儿拖出去杖责二百,好在有人暗中给行刑者的使了银子,才保住了那个官员一条小命。

    “嗨、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等等吧,都别乱说话,看武小子回来有什么好办法”!不少官员都抱着这个念头到朝堂上混日子,诸事皆无意见,单凭皇上做主去。把圣上英明挂在嘴边上,过一天算一天。

    武安国就是一个这样的人,无论在官员眼中,还是京城百姓眼中,他都无法以一个高大形象出现,甚至他那些战功,那些治理财政、统一度量、发行金银货币的政绩也没有给大家留下一个智者印象。相反,大家还经常喜欢拿他的一些缺点,如一笔臭字、怕老婆及马路给民宅让道的故事当笑料来谈,在吃酒聚会时偷偷说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他这个人就像富户和官员家门口的下马石一样,怎么看都不会太顺眼,没事的时候人们还喜欢向上边踹两脚发泄怨气,可当这块石头被人偷了,才发现原来没有它的日子出行是那样不方便。

    对武安国寄予厚望的,可不止是京城的官员和百姓。此刻在武安国的大船上,就有人慷慨陈辞:“国不可无君,如人不可无父,纵使皇上有多种不是之处,也不能效仿蛮夷,行如此扰乱君臣纲常之事。况且万岁非可欺之主,再这样下去酿成大祸,难免央及天下百姓”。声音有些尖细,中气不足,显然是个读书多,锻炼少的文人。

    “是啊,是啊,请大人此事非武大人出面不可,还望大人以天下苍生为念,免为一行”,一个成熟而憨厚的声音在一边帮腔。

    “拦江劝武侯,千载之后,史书也会记载我黄子澄的大名”,尖细嗓子思考着下一句说辞,不无得意地想。他和其好友齐泰到京城参加春帏,反贪风起,春试迤逦拖到了秋天,二人也逗留在旅馆不得回乡。好在国子监供应食物衣服,举子们在京的日子不算难过。在常茂遇刺之前,黄子澄和齐泰等举子有感于时局,写了篇“理学为本,杂学为用”的文章发在报纸上,博得了无数喝彩。其中提出‘在国家上层兴儒学,尊皇权,在国家底层放开杂学,鼓励百工及实业’的治国方针传到朱元璋耳朵里,被朱元璋下旨大大褒奖了一番。就凭这皇帝金口称赞其策的荣耀,二人秋天的考试不用问也知道结果。有些大户人家已经暗中打探二人底细,安排媒人上门拉郎了。

    承蒙皇恩浩荡,二人自然想替朱元璋分忧。在城里听说武安国奉旨回京,立刻租了船半路来替朱元璋鸣不平。

    武安国看了看二人,多日不见,两个年青人都渐渐成熟,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种饱含书卷气的自信来。对于不同意见,他一向采取鼓励态度,虽然和彼此之间没什么交情,依旧以大宪章为例子,耐心地向二人解释了一个共同遵守的准则给君臣双方带来的约束和利益。顺带也从二人口中,了解了不少京城中事态发展详情,直到大船到了下关码头,双方才挥手告别。

    码头上,太子朱标带着车队已经等候多时,分开前来码头迎接的众人,朱标将武安国夫妻连同礼物一块拉进皇宫。这时候哪有心情和大臣们客气,马皇后拒绝服药,武安国夫妻二人就是拯救他母亲性命的最后一剂药引子。

    忙活到掌灯十分,武安国才有机会见到了朱元璋。武安国倒不担心自己在皇宫里的安全,既然是朱元璋同意他回京,则不可能再强加他罪名。以朱元璋的政治智慧,玩过一次的刺客事件也不可能重演。对于眼前这个草莽皇帝,直到听说常茂遇刺的消息之前,武安国一直没有恶感。虽然读过的传闻野史中对这位要饭出身的皇帝贬多于褒,但来到明朝后武安国个人认为那些野史大多不值一栖。就像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香港和其他华人社区出版的伟人传记一样,那些无聊文人的谋生之作充满偏见和毫无根据的谎言。中国文人喜欢夸张,常常把历史当作诗歌来写。一些修辞手法写诗歌散文都没问题,若用来记述历史,往往就是大笑话。比如在诗歌里用“燕山雪花大如席”来形容北平一带的冬雪不失贴切。若在历史书中记载“北平冬天下了一场雪,雪花有席子那么大”,难免夸张过度。

    历史就是历史,一些事情发生过就是发生过,记载者以旁观的身份平平淡淡看它,记述一个曾经有过的事实就很好,若带上记载者的感情甚至臆断,给历史强加一些功能出来,那历史就不能叫做历史,只能视为传奇。

    同样对于大明朝的反贪风暴,武安国也是抱着极为的矛盾心里,否则他也不会躲得那么远。特权阶层贪婪成性给中国带来的灾难他曾亲身体味,深知那些冬天里烧不起暖气的“国家主人”对住在豪华别墅,动辄一掷千金的“公仆”们的痛恨。深知多少游子带着怎样的失望远渡重洋。但他又无法忍受朱元璋用野蛮来对付贪婪。利用特务和株连的手段对付贪官,这和当年自己认识的一些朋友所说的,把官员们全部绑到京广线上用火车压一样不具备现实意义。杀了一个,又上来一群。只要被杀的风险小于对不义之财的渴望,腐败就永远无法根除,并且愈演愈烈。历史上中国的朝代除了大清,没有一个在建立之初不严刑反贪的,但是这些朝代在最后的灭亡时刻来临之前,往往已经被贪官先从内部蛀成了空壳。所谓外敌,所谓内乱,其实不过是放在即将被压跨的骆驼身上最后一根稻草。

    武安国的想法很简单,凭借他对现代国家制度的一知半解,他觉得帝国唯一出路就是建立一个机制来约束官员手中的权力,哪怕这些参与这个机制的各方势力本身也不完美。至少这个尚在蒙昧状态的机制体现了初步的分权与制衡原则。北平股市新制度建立期间那看似荒唐的喧闹远远好过高压政策下的万马齐喑。这些年他也一直致力于此,兴办实业,统一度量单位,建立国家科学院,引进新式记帐和审计方法,发行贵金属货币,建立贵族对地方官员的弹劾机制……。可以说大明朝走到今天已经与原来的历史告别,具备成长为一个近代国家的一切基本条件。可当人们所做出努力结出的成果危及到皇权时,他所重视甚至有些崇拜的英雄毫不客气的对挑战者挥动了屠刀。

    在来京的路上武安国甚至这样检讨自己的行为,自己的到来就像一块石头投进了河水,大明朝在正史中记载的那些杀戮被石头阻挡,没有发生。但正史中不曾记录的,野史中曾经记载在当时却根本不具备发生条件的传说悄悄的具备了条件,时时刻刻在角落里伸出拳头给新政致命一击。

    事情已经发展到了现在这个地步,翁婿之间的对话不可能太愉快。才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御书房外已经能听到里面的叱责声。

    “难道你大老远跑回来,就是来向朕说这些,给常茂讨还公道的吗?我都说过多少遍了,这事并非寡人所安排,并且已经给常家足够的补偿,难道这样你们还不知足,非要朕给常茂偿命不成”!朱元璋的怒吼震得窗户玻璃嗡嗡做响,透过灯火,太监们可以看见窗帘上武安国和朱元璋的影子,相对站立着,如剑士决斗般。

    相对于朱元璋的怒吼,武安国的话让他们更感兴趣。平辽侯依然是那幅不卑不亢的样子,外放大半年,风波面前他的身影反而更加坚挺。“微臣不敢,常将军去了这么多日子,人证物证都已消失,依臣的观点,无确凿证据则不得指控他人有罪,当然不能以此抱怨陛下”。

    朱元璋没想到武安国给了他这样一个答案,连日来,他最心虚的就是常茂之死,下定决心将不惜一切代价掩盖此事。有时看了马皇后和太子朱标的眼神,朱元璋都有些后悔自己当时过于冲动。听武安国这么一说,在傅有德的奏章中猛然找到了突破点,既然他们提出了定罪需要证据,自己自然可以用子之矛攻子之盾。在这个原则下,即使锦衣卫不承认组织刺杀常茂,也不能说明这事一定是皇家所为。

    心中一宽,火气瞬间小了下去,朱元璋拿着傅有德奏折对武安国问道:“你看过这东西吗,如此说来,答应傅有德他们的条件,对朕还有些好处喽”!

    “臣还没来得及去见傅老将军”,武安国如实回答。接过傅有德的奏折仔细看了看,基本上和他从黄子澄口中了解的差不多,可以看出这份提案留有大宪章的影子,伯文渊偷偷摸摸翻译的东西居然结出了这样一个果实,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想了想,武安国坦诚的说道:“微臣以为这份奏折未必没有可商讨之处,万岁如果和老将军们坐下来好好商量一下,未必不能达成个彼此都能接受了协议来”。

    “什么话,朕乃一国之君,他们哪里有资格和朕讲条件”!朱元璋刚刚降低下去的声音又开始变高,吓得在窗外竖起耳朵偷听了太监们一缩脖子,相互碰撞,挤成一团。

    “不在律法约束之下者,律法也无法为其提供保护。就律法本身而言,如果他保护不了一国之民,未必能保护得了一国之主。陛下是一国之君不假,前提是众臣认可陛下为一国之君,若众臣不肯认可了,陛下地位未必比一般臣民高到哪里”。武安国笑着回答,尽量采用比较婉转的语言。若不在气势上压住朱元璋,就无法将他拉回谈判桌上来,此刻大明朝已经在内战的边缘,让一个皇帝受点委屈认清形式,总比牺牲无数无辜者生命好。

    听了武安国的话,朱元璋的气焰登时一阻,想了一会,惺惺地说:“不认可者,朕即杀了他,杀到他认可为止。连张士诚的百万雄师都没威胁得了朕,难道朕还怕他们几个老家伙”。

    话虽然硬气,朱元璋知道自己没绝对把握,现在傅有德等人明显已经不承认他是一国之君,带领禁军的外甥李文忠亦明显的处于观望态度,让他保护皇宫可以,让他带兵抓人肯定不会答应。当初为了避免京中出现禁军独大的局面,朱元璋曾千里迢迢调了汤和回京,谁知指挥学院毕业那些军官甚难约束,据汤和报告,近日来城外军营军官们私下串连,相约不打内战,不和禁军同室操戈。有这样的军官带头,援军的战斗力可想而知。

    武安国轻轻点了点头,对朱元璋鱼死网破的决心表示佩服。“以陛下之雄才,杀人的确是很容易的事情,即使把这片江山毁了,带人再打下一片江山来也未必难得住陛下。天下英雄,谁能是陛下的敌手。可如果打下江山以后,新的军官依然要求陛下给他们以安全承诺,难道陛下还再杀一遍不成。臣以为当此之机,陛下应想的是如何给大家一个都能接受的结果,而不是一味杀戮。杀戮是最直接也是最没效果的方法,汉高祖当年杀了那么多大臣,身故之后,先是八王,后是外戚,有汉之年,战乱不止。倒是勒石为铭的宋朝,皇家享受百余年太平。从没发生过君臣相残之事。”

    “你是要朕效仿那蛮夷之君,向这些老家伙低头”?朱元璋有些失望地问。武安国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这些事情他都想过,正是这些事实让他如此绝望。

    “权力越大,窥探者越多。至少臣听说此约签订一百六十多年,那个蛮夷之国还没有发生过哪个国王被逼退位的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宫廷之变。在我们这里,即使是在盛世大唐,两次内战发生的时间也不超过五十年”。武安国用事实劝告朱元璋,他认为以朱元璋的聪明,不会看不出这份约定中对皇家利益的承诺。真正签署了这份约定,朱元璋的子孙世代永为中国皇帝不无可能。

    “你是建议朕和他们言和”?朱元璋又追问了一句。

    “臣愿意为陛下奔走,陛下和老将军们有一同患难的交情,难道现在就不能坐在一起好好说说彼此的顾虑,非要兵戎相见吗。无论谁打赢了,糟蹋的还都不是华夏江山”。看到朱元璋态度有些松动,武安国的期待地说。

    局势已经明朗,摆在朱元璋面前的只有两种选择。要么经过讨价还价签署一份修改过后的协议,要么君臣彻底翻脸。在武安国回来之前,一个大胆的计划已经开始执行。现在既然武安国回来了,既然看不出他帮自己安抚老将的迹象,不如利用他缓和一下矛盾,给双方都留些变通的空间出来。

    想到这,朱元璋语气渐渐平缓,走到书案前,亲笔写了一道圣旨给武安国。“其实朕亦不愿和弟兄们翻脸,人说同患难容易,共富贵难。你拿着这道圣旨到城外去,帮助汤和约束士兵,别闹出乱子来。朕派标儿去见见傅有德他们,有什么话敞开了谈。你说得对,打起来倒霉的还是百姓。马上八月十五了,当年朕和他们一块吃月饼杀鞑子,没那么多想法,也没这么多事端”。

    提起中秋,朱元璋的话语渐渐有些伤感,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当年大家也曾肝胆相照过,日子过得真快。李善长走了,是自己抓他下狱,让他做下了病根。刘基走了,是自己暗示胡维庸毒死了他。常遇春对自己忠心耿耿,自己杀了他的儿子,将来九泉相见,不知他会不会和自己拼命。

    挥挥手,朱元璋示意武安国拿着圣旨离去。流光如水,有些事情是自己该做的,有些事情是自己不该做的,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所有事情都注定要在自己手里做完。这一代的恩怨就在自己手里结了吧,下一代也会有个完美开局。

    原来皇帝也不是完全不讲理,武安国揣着圣旨出了宫门。会面平淡的有些出乎他和刘凌的预料。太子朱标的车队就走在他们夫妻的马车之前,方向正是冯胜府。问题有了转机,朱标的气色也显得好了许多,在临登车前,还不忘了叮嘱武安国,一定约束好赶来的各卫官兵,以在紧张的气氛下免闹出误会。

    “我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照理说朱元璋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带着几分怀疑,武安国将圣旨交到刘凌手里。

    “我也觉得不对劲,可哪里不对,我也说不清楚。皇上这道圣旨,把前来护驾的官兵都交给了你协管,要说冯胜他们应该更安全。看来朱元璋真的准备和冯胜他们和谈。但具体还有什么变故,不好推断”。刘凌也非常怀疑朱元璋的诚意,对这个枭雄,一切还是小心为妙。

    “只要和谈地点不在皇宫,应该说皇上玩不出什么花样。我听太子说他已经调水师星夜回京了,眼下京城形势越来越复杂。以太子为人,他不太可能用水师来对付他父亲,也未必肯用水师对付冯老将军。即使调了,子由他们也未必肯听内战的乱命”。武安国忧心忡忡,千里迢迢赶回来调停,事情真出现了转机,他反而越来越不安。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出哪里不对来。此刻的世界已经完全没有他所知道的历史为坐标参照。蓝玉活着,太子没死,徐达健在。就连历史上因为在朱元璋反贪运动中明察秋毫,被百官反扑构陷置死的大理寺正卿****焓,都换了一种极为荒唐的方式坚强的活着,仅仅卸了妆,退出了他自己原来的舞台。

    伸出手,武安国去抓自己的光头。半途中却抓到了一双柔夷。

    “我们凭良心做吧,我们摸不清形式,朱元璋未必比我们摸得清楚,左右大家都在黑暗中徘徊,胜负机会均等”!刘凌低声建议。

    “这两天我们就住在军营中,让同来的弟兄们扮做我们的亲兵,每天分头出去打探消息。一旦发现不对,立刻杀入城中救人”。武安国用力将妻子的手握了握,此刻这双手里,是他在这个世界的全部。

    月色如水,宁静的街道尽头清晰地反馈回马蹄踏地的“的的”声。同样的月色下,一张纸翩然从书案上被风吹落。秋风反转过纸面,那大大的一个“杀”字,墨痕未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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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 (八)

    殇(八)

    朱元璋会就此罢手吗?

    带着重重疑问,武安国回到了军营。城外大校场,各路进京兵马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所来各卫所官兵互不隶属,主将彼此之间的观点也大相径庭。有聚在一起宣誓要誓死向皇帝尽忠,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的;有大声疾呼军队不打内战,有本事到塞外去逞的;还有个别军官大叫着要清君侧,将刺杀常茂的凶手全家抄斩方消心头之恨的。老将军汤和也没料及这种情况,一日间巡视数度,昼夜无眠。这支队伍不自相残杀已经要烧香拜佛了。带着他们进城,恐怕没等到城门口,各派军官已经开始自行火并了。

    对武安国这位曾在前线立下赫赫战功,又亲手缔造新军的侯爷,大伙还多少给点儿面子。汤和招集各营主将把圣旨宣读了一遍,众将亲自验了圣旨上面的印信,渐渐心安。既然眼下皇上和老将军们没撕破脸,大伙也没必要事先有所表示。武安国拉着汤和趁机重申了军纪,宣布不得随意出营,不得扰民,买卖公平等命令,多少让军心平稳了些。校场附近的百姓本来已经吓得闭门不出,躲了几天看看动静不大,又听说皇上派了武大人前来抚军,心思活跃的就拉了东西吃食来校场周围卖,城外暂时倒有了些快要过节的祥和气氛。

    军队安顿下来了,武安国却不敢放松警惕。把带来的斥候三个一群,五个一组派出去,到处打探消息。好在朱元璋的圣旨中也没规定汤和和他谁约束谁,行起事来还算方便。仿佛各方势力都特别给他面子,斥候带回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听了令人振奋。先是朱元璋和大伙不再于常茂之死问题上纠缠,以刑讯逼供、随意逮捕大臣的罪名直接宣布了锦衣卫正负指挥使的死罪,问斩了事。接着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朱元璋特地写了罪己诏,对自己不小心受锦衣卫蒙蔽,冤枉好人之事诏告天下,并声称皇家对常茂之死负有戒备不周的责任。早朝庭议上又接受了工部侍郎周无忧的建议,将锦衣卫分为律政和敌情二司。律政司专门负责侦察百官是否有贪污受贿行为,但不得采取任何行动,只能将情报向大理司汇报后,由吏部、刑部和大理寺共同决定是否将犯罪的官员逮捕治罪。敌情司划归总参,负责外派侦察周边国家的敌对行为,也只是负责收集信息,没有轻言战和之权力。

    皇上先让了第一步,冯胜、傅有德等老将军们也不能不有所表示。君臣双方在李文忠的建议下,于徐达府上见了一面,彼此叙了叙友情,消除了些误会。通过徐达的调停,同意不继续在常茂被杀真相问题上纠缠,既然人死不能复生,给他争来了足够的身后哀荣后,大伙也算对得起他。双方基本上同意了朝堂上不再随意污辱、处置大臣这一条。但无证据不能处罚任何臣民、以及皇帝也在律法制约之下、新政策或法令出台必经过半数以上大臣认可这数条,彼此再也不肯让半步。

    又过了两日,驻扎在松江府的部分水师奉太子诏书也班师回朝,战舰停泊在了下关。曹振、方明谦、杨振羽等功勋之将各带人马卫护起皇宫、东宫太子府和诸大臣府第。各方势力既然都有了安全保障,说话也就不必再那么不留余地,非要以死相拼不可。吴沉等文官陆续病好归班,朝堂上逐渐热闹。朱元璋也大度的默认了诸臣病情属实,并且对追捕****焓一事不置可否,大理寺正卿出走一案就这样不了了之。

    皇帝突然想开了吗?事情的进展顺利到了让武安国无法相信的地步。常茂的死让他彻底清醒,或者说是在内心深处对于皇家政治智慧已经彻底绝望。几千年的皇权威严,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的在自己手里结束。可不断传来的信息又让他倍感迷惑,如今京城的军事力量,禁军在李文忠手中,卫所士兵在自己有一半控制权,水师在太子手里,他实在看不出朱元璋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报,启禀武大人,今天朝中传来消息,经徐老将军斡旋,皇上和冯老将军他们约好了后天在凌烟阁第二次聚会,共叙当年举事之谊”。一个斥候急匆匆回来汇报。

    武安国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日历,今天是八月十三,后天,也就是八月十五,当年红巾军举事之日。朱元璋很会挑时间,这样的日子里大家坐到一起,难免不念叨些旧日并肩战斗之情,自然也不太会剑拔弩张,势成水火。

    “凌烟阁在哪里,双方各带多少人”?刘凌警觉地问。

    武安国从箱笼中取出一张地图,在妻子的协助下固定于桌面上。斥候走上前,拿起一支鹅毛笔轻轻的在玄武湖上点了点。“就在这个岛上,原来玄武湖没这么大,这个岛也和陆地相连。去年水师破倭,为了太子回京献俘方便,万岁派人拓宽并加深了玄武湖,把通往江面进出水道都加宽了,湖面涨了一倍,这个岛也就成了湖中岛。小型战舰可以直达岛侧码头”。

    斥候很专业,不光打探到了情报,而且将周围地形摸索得一清二楚。“这个岛到玄武门有二里半左右(北平里),岛上那个凌烟阁是仿照唐代规模修建的,很多开国功臣都名标其上。据说阁上风景很好,皇上时常去那里散心。这次会面,约好了皇上只带四个侍卫,冯将军他们不带侍卫,巳时三刻后各自上岛”。

    应该还算安全,太子是个靠得住的人,他派人接大家上岛,路上不会出现波折。武安国尽力思考着可能发生的意外,朱元璋的安排真是只有这么简单吗?虽然隐约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但脑子里翻来覆去想又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不妥,玄武湖大小在各时代不定,他生活的时代中,湖面要小得多,这个小岛根本就不存在。

    “我听说徐老将军、李老将军到时候也去,皇上早朝上说了,叙旧为主,并邀大家一块吃月饼”。斥候见武安国眉头拧成一团,尽量将打听到的消息补充完整。

    “你去休息吧,下一班的人已经派出去了,咱们尽量别落下什么”,武安国拍拍斥候肩膀,示意他可以离开。谈判地点不在皇宫中,双方人数差不多,动起手来老将们不会吃亏。

    “我们八月十五那天带着一起来的这些弟兄到曹振的军营,随时等候消息。你给我造那艘纵帆踏桨船也跟上,出了问题咱们行动也方便”。刘凌拉了拉武安国的衣袖,目光中不无担心。

    “到了此时,也没什么可怕了。让大伙分头准备,一旦城内有事,咱们直接和子由开船闯岛救人,水师的兄弟们再狠,也不会向他们的主帅开炮”。武安国轻轻摸了摸妻子的头发,形神俱疲。

    “一切准备好了吗”?黑暗中,红墙黄瓦下,有人低声询问。

    “准备妥当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回答。“小的从兵部库房里拿了去年才发明的防水导火索。一旦点燃,几分钟之内,一切搞定”。

    “其实一切根源都在武大人身上,若不是他引进那些番邦蛮夷的东西,不会有今天这个局面”。黑夜中,宫廷侍卫总管李瑞生低声向他的主人汇报。

    “没有此人,大明也没今天这样强盛。成也安国,败也安国。现在难啊”!

    “若是利用新政那些手段鼓励工商,利用理学来稳固江山,应该是个不错的办法。新政未必全错,错就错在没有长幼尊卑,不分高低贵贱上。若君臣百姓各安其职,各守其位,男左女右,各行其道,天下大治”。一个尖细的嗓音对圣人之世的到来充满向往。

    “要是有人不安其位呢”?

    “那就快刀斩乱麻,杀了他给大伙做个榜样”!

    “可这样也太狠了些,有违天道”!旁边一个宽肩膀的人声音透出些悲悯。

    “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大礼不辞小让。京中形势千头万绪,处理迟了一天,国家就多一分风险。为了太平盛世牺牲个把人,臣以为,怎么算都值得”。

    屋子里没点蜡烛,分不清众人的脸色。窗外清冷的月光下,不时传来猫头鹰的狞笑声“咯咯,咯咯,哈哈哈哈”。

    八月十五那天早上,太阳照得地面明晃晃地耀眼。徐徐秋风里,不时送来桂花淡淡的甜香。

    “密制冰糖桂花啊,糖桂花喽”,货郎拉长了声音沿街叫卖。

    “大个月饼,八折,馅大皮酥,入口即化啊”!月饼铺伙计推着小车走街串巷。

    几千年文化里,只有这个“吃”字最实惠。饺子、猪头、红鸡蛋。屈原跳江了,让咱记住了个粽子。《天问》的悲愤随风飘远;勇士战死了,咱记住个月饼,节来了,再穷的人家也买俩儿应应景。眼下的混乱是神仙们的事,百姓要过日子,有钱的可以跑到其他地方避避风,没钱的还能向哪躲。话说回来了,没钱没势的,就剩小命一条了,也就不用躲了,爱谁作践谁作践去,管他,就当作践的不是自己,把灵魂脱离躯体在一边观看,被作践出花样来,还可以给人家叫声精彩。要是看准了时机,趁失败那方倒下瞬间踩上一脚,说不定就能被获胜一方记个大功,成为开国或平乱英雄,青史上未必留名,至少从此吃喝不愁了。

    “他奶奶的,谁该当皇帝,谁该死,也不痛快点儿,害得老子连节都过不好”,一个昨夜赌钱输了的汉子伸着懒腰向家走,睡眼惺忪。

    “就是,也不利索点着,折腾起来没个完了”,一个山西口音的商人在一旁搭讪,看样子刚从妓院出来,左右腮帮子上各有两道未洗干净的胭脂红。

    武安国站在靖海侯曹振的座舰上,心急如焚。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消息连珠般传来。“徐老将军出府了,登船上岛,没带侍卫”。

    “看见了傅老将军的马车,已经到了湖边上,被皇上派船接上岛了”。

    “看见了皇上的车队出了皇宫,奔岛边上去了”。

    “看到冯老将军…….”;

    “看到李文忠大帅…….”;

    “看见王老将军……”;

    “看到张侯爷…….”;

    看来大家都去岛上了,不知君臣之间又该有怎样一番唇枪舌剑。这大臣一旦不肯屈膝于皇帝了,双方之间讨价还价的样子和鸣镝楼上的股东们差不多呢!想着道听途说来的关于朱元璋、傅有德等人在徐达府中吵架的笑话,武安国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这倒是把大伙一网打尽的最好机会,我总觉得朱元璋的举动有些反常”,刘凌忧心忡忡地说。生长在官宦之家,她对阴谋的戒备心理比任何人都重。

    “不会,上次已经聚会过一次了,何必非等这次动手,再说大家都有防备,你没看见岸边做生意的人多了好些吗,还有好多小船在那里”,曹振将手里的望远镜交给刘凌。刘凌举目望去,玄武湖岸边做生意的小贩子比往常多了三倍不止。从这些人的站立姿势上来看就不是生意人,腰板个个笔直。

    方明谦见大家如此紧张,笑着安慰道:“武侯尽可放心,太子做了保证的,咱水师弟兄也驻扎在湖边不远。出了事冲过去把双方隔开应该不成问题,对了,武侯可曾看见汤老将军”?

    汤和?他在哪?武安国微微一愣。一大早从军营出来时就没看到汤和,这送来的情报中汤和也没上岛?难道他和皇上串通好了搞鬼不成?

    靖海侯曹振也有些警觉,想了想,迟疑着问:“叫弟兄们赶紧打听一下汤老将军去哪里了,照理皇上在庆功楼上招诸将叙旧,应该有他一份的”。

    “庆功楼,你说什么,再讲一遍,这凌烟阁怎么成了庆功楼”?武安国如闻惊雷般跳了过来,一把拉住了曹振的手腕。

    “庆功楼啊,有什么不对,我们去年班师时在那里庆功,大伙嫌凌烟阁叫着绕嘴,水师弟兄们都把它叫做庆功楼,怎么,有蹊跷么”?

    火烧庆功楼,武安国脑子里一下子浮现了这几个大字。正史中不可能出现的故事,因为他的到来促成了所有可能条件。野史中,朱元璋在中秋节请大伙吃月饼,将徐达、傅有德、冯胜、胡大海等人全部骗到楼上烧死。只有汤和与朱元璋关系好,跟着朱元璋借尿路逃走,跪在地上请留一命,才躲过这一劫。

    “有诈,那个上岛的皇上是假的,或者根本就没上岛”。武安国大喝一声,掉头就向自己的小船上跑,一边解缆绳一边招呼斥候快随他上岛救人。

    “怎么回事,武兄,这到底怎么了”。曹振和方明谦紧紧追来,边跑边喊。

    “赶紧开船到岛上救人,让水师封锁湖周围,别让任何军队靠近”!武安国大喊,伸手接住跳上船的刘凌。

    话音未落,就听岸上有人大喊,“武兄,曹兄,快,救人,明谦,带领人马随我来”,太子朱标带着几个随身侍卫在马背上跑得衣冠不整,显然是刚刚得到了什么坏消息。

    “殿下莫慌,曹振在此”。靖海侯曹振一个箭步从船头腾空而起,武当梯云纵,身躯如飞鸟一般落到岸边。

    “岛周围不是有小船吗”?方明谦急切地喊。

    “送大伙上岛的船夫被父皇派人买通了,小船都将放沉湖底。父皇要炸岛,武兄快去救人,子由、明谦、振羽,带人随我进宫劝谏父皇”!太子朱标喘息着说,湖边此时已经乱做一团,各个大臣埋伏在岸边的侍卫和朱元璋派来的化妆成商贩的宫廷卫队白刃相见,火铳声此起彼伏。

    “救人”几个斥候齐声呐喊,数双大腿一块用力蹬桨,武安国的小船梭鱼般弹出江面。刘凌力气不济,踩不得轮桨,钻进船舱里找了副锅铲“乒、乒、乓、乓”用力敲打,随着鼓点,小船越行越急,如游龙般顺着人工水道驶进入湖口,直奔庆功楼。

    太子朱标从来没见过这么快的船,愣了愣,眼神中露出一抹释然。跺了一下脚,旋即带着曹振等人冲向皇宫。

    岛上的众老将听见枪响,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皇上今天来得非常晚,远远的避开众人,坐在龙椅上除了频频向众人举杯外根本不谈正题。四个侍卫也如木头般一言不发。此时枪声响起,龙椅上的皇帝居然缩到了桌子下面。朱元璋是身经百战之人,岂会如此熊包?不用问,这个皇帝根本就是个替身,怪不得不敢多说话。

    大伙匆匆跑下楼,到了岸边不觉一迭声叫苦,大船小船哪里还见踪影,湖中几个漩涡尚在,透过水面还看得见下沉的船梆。

    “好狠的皇上”!徐达长叹一声,坐到了湖边的石凳上。除了李文忠,他们这帮老家伙年纪最小的也近六十,有心游回对岸,估计在半路没淹死也被湖水冻出病来。况且对岸正打得热闹,随便一个人给大家补颗子弹,也就可以向朱元璋邀功领赏了。

    “船,船”!鹤庆侯张翼指着对岸大喊道。大伙随其声音向岸边望去,几艘小船正离岸向湖边驶来。走几步,停一停,走几步,停一停,看样子船上也有人打斗,努力争夺船的操控权力。

    “大伙省省体力吧,是我李文忠对不住大家,没想到皇上会这么狠。皇上这次有备而动,咱们上了岸,还有地方跑吗”?禁军统帅李文忠垂头丧气的说。他是为了让大家安心上岛才主动前来相陪的,原本想朱元璋是他舅父,多少也给顾及到他的安危。现在看来很明显,这个刚刚设计杀了自己义子的皇上再顺手杀个外甥也不会多皱一下眉头。

    “大家别慌,我们来了”,刘凌的声音如一般从岛背后传来。此时这个曾经让大伙头疼的小恶婆娘现在比观音菩萨看起来都顺眼。傅有德、冯胜、徐达、李文忠,一个个久经沙场的老将顾不上威仪,撩起官服下摆,没等船靠岸停稳就向上边跳。

    接上除了四个侍卫一个假皇帝之外的所有人,武安国掉转船头,向来路急驰。此时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传说中的阴谋也被破解,在他疲惫不堪的眼中,玄武湖风光如画,正史、野史、传说、谣言,所有一切都于这个时空的大明脱离了关系。今天之后,眼前的大明将彻底于历史中的大明决裂,翻开新的篇章。

    时辰到了,玄武门上,老将汤和看了看手钟,满眼热泪。火炮的引线正徐徐燃烧,他看不见岛背面武安国的小船已经离岸,即使看见了,他也不想管。他的任务就是放炮轰岛,君之命,臣不得不从,至于岛上是什么,有什么人,悉数与他无关。数枚炮弹尖啸着飞来,准确地打在凌烟阁上,埋在楼周围的火yao被引燃,爆炸声此起彼伏,烈焰浓烟夹杂着瓦砾从湖面上升起。

    湖边厮杀的人全部被此情此景惊呆,有人站立不稳,摇晃着坐到地上,手中的刀掉了也浑然不觉。被爆炸引发的巨浪如一堵水墙般呼啸着冲向岸边,将来不急躲闪的人掀翻于地。

    一叶小舟就在滔天巨浪中上下浮沉,一会儿被推上浪尖,一会儿被卷入浪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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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 (九)

    殇(九)

    刹那风波眼前过。

    武安国如座雕像般立于船头,人救出来了,惊喜转瞬即逝,内心里却仿佛被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让他难以呼吸。诸将的道谢声一点儿都听不见。

    “亏得武侯爷找人造得这船快,否则,咱们人救不成,连自己也一块葬身于那个破岛上了”。一个斥候擦着脑门上的水珠说,不知道那是吓出来的汗水还是被溅上的湖水。

    “船快”?武安国仿佛是在黑夜中徘徊的旅人,突然间看到了一丝微光,几天来一直隐藏于心底的不安瞬间有了眉目。与此同时,身后又传来一声巨响,在众老将惊呼声中,一分钟前还向庆功楼开炮的玄武门如电影慢镜头般倒塌,每帧画面都映入武安国眼底,恍如梦魇。

    子由!刀割一般的感觉在胃中翻涌,嗓子一阵发甜,苦涩的滋味窜上了他的鼻孔。

    第一声爆炸响起时,曹振随着太子朱标离宫墙还有一段距离,听到第二波爆炸,众人已经顾不得武安国是否平安将人救出,一心只想冲进皇宫去,抓住朱元璋理论。

    宫廷侍卫在午门前阻了阻,怎敢真和太子爷动手,况且那数十水军好手拎的都不是吃素的家伙。很快被推到一边,让开了通往御书房的石路。

    “父皇,你,你怎么能这样做”,御书房门口,太子朱标指着自己的父亲叱问,两眼被怒火烧得血红,平时温文尔雅的气质完全被愤怒冲到九霄云外。

    “我儿,你这是什么意思”。朱元璋被众人的喧闹从御书房中惊出,看到气势汹汹的诸将,大吃一惊。

    朱标满眼是泪,带着一丝哭腔指责:“父皇,你答应我不再和大家计较,我才替你调停,你,你居然这样对我”。

    闻听此语,曹振等人无不怒火中烧,手全按到了腰间的火铳上,如果朱元璋今天不给大家一个交待,拼着身家性命不要,也给众老将讨还公道。

    “你,放肆”!朱元璋又惊又怒,眼前的儿子就像变了一个人,变得他从来都不认识。如果不是父子之间那缕看不见的联系尚在,他简直怀疑眼前这人是不是朱标的替身。

    “父皇,有尧舜之君,方有尧舜之臣。您今天这么做,将来怎么塞天下悠悠之口”,太子朱标越说越愤怒,整个身体都跟着哆嗦起来。

    朱元璋也气得直打哆嗦,眼前事,叫他一两句话怎说的明白。定定神,老朱用尽全身力气大喝一声:“来人,将这些逆子乱臣给朕拿下”。

    “是”,随着一声呼哨,无数宫廷侍卫端着火铳从皇宫各个角落跳出来,将皇帝、太子、众将围在当中,崭新的火铳闪出幽幽篮光。

    “子由”,武安国的泪水不听话的在江风中滚落,事实已经很清楚,从入京第一天开始,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被人算计。如果不是这只无意间设计的小艇性能优异,他和刘凌已经化做凌烟阁上一缕轻烟。

    冷,彻骨的寒冷笼罩住他全身,使他上下牙不住相撞。

    姜还是老的辣,朱元璋冷笑着想。上千侍卫有备而来,难道拿不下你们这群不义之徒。“给朕把他们全部拿下,等京城平静下来一块问罪”。

    “是”,众侍卫们一齐答应,可谁也没有动弹。

    以为大伙是顾及到朱标的身份,朱元璋指着朱标又喝令了一声,“拿下,包括这个忤逆不孝的儿子”。

    侍卫们还是没有动,在众人的眼神里,朱元璋看到了一丝丝嘲弄。

    武安国的话忽然在他耳边响起,“陛下,法律约束不了国君,也就保护不了国君”。

    “陛下,权力越绝对,窥探它的人越多,防不胜防。”这个武小子说的好像都有那么一点道理。朱元璋觉得自己的心一点点变凉。带着些颤抖的声音,他向侍卫总管招呼道:“瑞生,难道你今天也要负朕吗”?

    “陛下恕罪,臣不敢从乱命”,宫廷侍卫总管李瑞生上前一步,走到太子身边,对着朱元璋躬身施礼,“陛下,臣以为陛下最近因常将军之死过于伤心,所以处事方寸大乱。依臣等之见,陛下不若让太子监国,回后宫多休息些日子,养好身体再临朝亲政不迟”。

    “什么”?朱元璋如从万丈高楼上失足般,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从常茂被杀到火烧庆功楼,自己一举一动哪一步不是为了这个软弱善良的儿子?可这个儿子真的如同他表现的一般软弱善良吗?

    揉了揉眼睛,到此时朱元璋还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呆呆的听平素柔弱的儿子果断地发出一个个命令:“方兄,带孤的玉佩调动禁军和水师,将胆敢趁乱闹事的人全部拿下。如有不服者,就地正法”。

    “末将-遵-命”!方明谦高兴得大叫一声,接过太子朱标的玉佩转身离开。

    “曹兄”!

    “这”,曹振犹豫了一下,带着几分迷惑答应“――末将在”。

    太子朱标宽厚地给了曹振一个笑脸,摊摊手做了个被逼无奈的表情。“烦劳曹将军去水师大营招呼人马,接应武侯。无论是否救人出来,都请武侯去城外军营统领诸军,以免乱军闹事,殃及周围百姓”。

    “末将遵命”,曹振带着心中的迷惑转身出宫,太子还是个仁慈的皇帝,想到的先是百姓,他在内心里不住地安慰自己。

    “李瑞生,带着宫廷侍卫门把守皇宫各处,以免乱臣惹事,如果有人胆敢轻举妄动,你自行处置”。

    “臣-,遵命”!侍卫总管李瑞生点齐二百侍卫,趾高气扬的走了。

    “杨振羽…..”

    “陈好……”

    转眼之间,皇宫内外各项事务被太子朱标布置的井井有条。

    “毕竟是我朱元璋的儿子”,洪武皇帝从颓丧中缓过一些精神,儿子长大了,长得出乎他的意料,手段比自己还果断,还狠辣。抬起头,他带着几分沙哑说道:“我儿,这个皇位朕本来就打算传给你的…..”。

    “多谢父皇”,安排完了善后事宜,太子朱标对父亲躬身施礼,“孩儿刚才莽撞,请父亲海涵。父亲太累了,多休息休息也是应该,国事孩儿会替父亲照看好”。

    朱元璋笑了笑,在这么短时间内从打击中缓过精神,这份定力确实令众将佩服。“我儿,朕这就写监国诏书给你,把国家交给你,朕甚放心”。

    “谢父皇,父皇言传身教,孩儿时刻铭记在心,拟完旨后,请父皇移驾后宫,多陪陪母后”,朱标的言语之间依然是那样多情,“母后,母后的时间不多了”。

    咱们父子一个教的好,一个学的好。朱元璋笑着在太子监国诏书上用了印,将玉玺留在书案上,转身走向后宫。迈过宫门时,明显被门槛绊了一下,老王太监赶紧上前将其扶住。

    “来人,将宫中门槛全砍了,免得绊到父皇”,太子温顺的声音在朱元璋身后回荡。

    洪武十七年中秋,锦衣卫余党趁皇帝赐宴群臣之机在凌烟阁埋下火yao,炮打凌烟阁。英明神武的太子朱标识破阴谋,及时的阻止了乱党的企图。老将军汤和在阻止乱党时被炸身亡,宫廷侍卫战死五百余人,诸臣家将战死逾千,更有趁火打劫者,被方明谦斩于道,尸首枕迹。

    水师及时出动控制住了京城中的乱局,洪武皇帝朱元璋受惊吓生病,命太子朱标监国。众将军感谢太子舍命相救之恩,君臣和好如初。

    太子临朝当日,与一干老臣约法三章,勒石为誓。

    第一,朝廷非谋反罪不株杀任何大臣,诸臣上朝行礼后议事不必跪奏,当庭力谏无罪。

    第二,无确切罪证不得逮捕、审讯并判决任何人。

    第三,理学为国家根本,君臣、父子、夫妻,三纲五常之道人必遵守。

    八月二十日,马皇后薨。帝哭之甚哀,不能视事,九月初,朱元璋正式传位给太子朱标。朱标登基后,更元为安泰,取国泰民安之意。以洪武十八年为安泰元年。旋即大封诸弟,以秦王领定西军,蓝玉副之。晋王领威北军,李景隆副之。以辽东、北平、河北数万里江山为燕王封地,周、辽、韩、赵等王皆归燕王节制。

    威北军诸将本欲兴兵问朝廷常茂死因,及闻太子监国,止。安东军奉命还京,驻扎于马鞍山,拱卫京师。

    十月,徐达、冯胜、傅有德致仕。靖海侯曹振以大功于国封靖海公,履海部尚书职,执掌水师,纵横海上,南洋诸国望其旗而拜。

    皆大欢喜。只有平辽侯武安国在交还了军队兵权后,一直抱病不出。帝数度亲顾其宅,不得以,出,封定辽公,加工部尚书衔,主筑路、修桥、治河、通淤等诸多利民工程。

    冬,大雪满江。武安国携妻带女,和岸上前来送行的诸位大臣一一道别。明年春天即将修筑通往巴蜀、云南等地的国家公路,他必须前往两湖筹集物资,组织分包工程。

    “武兄,你真的不肯留在龙渊阁中吗,圣上可一直为你留着座位呢”?新任兵部尚书方明谦惋惜地问。

    武安国轻轻地对他笑了笑,说道:“替我谢谢陛下美意,我就是个干活的人,朝中的事我看不懂,还是别给大家添乱了”。

    太子朱标登基后英明果断,行事颇具唐太宗之风,大明朝在他的治理下慢慢有了些“贞观之治”的端倪。在经济上,武安国所推行的四民平等、鼓励工商、统一税收等政策受到朝廷重视,已经决定向全国推广。在政治上,朱标继位后三个月内连续三次提高官员俸禄,此时明朝官员的薪水已经是洪武年的四倍。吴沉主持的秋帏结束后,齐泰、黄子澄等人如愿高中,安泰朝的新任官员们兴高采烈地推行着“理学为本,杂学为用,吸纳百川,坚守纲常”的新儒学观念。除了朱棣受封的北平、辽东四省因为官员少地方广而坚持了贵族弹劾官员的制度外,其他地方因为此举不合纲常而废除,重新走回靠官员操守来自我监督的老路。这些措施得到了百官的一致拥戴,朱标的英明与仁慈在各地传颂。

    所有人都快乐的活着,除了那个好心肠的马皇后在闻听“玄武门”事变后绝望而死。这个国家所有的一切都蒸蒸日上,百业兴旺,军力宇内称雄,是他武安国亲手缔造了这个强大无比的帝国,他却对这一切高兴不起来。

    因为有人对他讲过,没有制约的皇权下,明君和暴君只是皇帝的个人喜好,谁也干涉不着。

    其实明君和昏君差不多,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在底下大家一样还是奴才,只有当奴才可得和当奴才却不可得这一点点差别。

    有人还讲过,如果百官的权力不受约束,对官员太仁慈,其实是对百姓的残忍。没有洪武剥官员的皮,官员们刮地皮就更肆无忌惮。

    “武公又何必自谦,如武公无力替圣上分忧,我等岂不都成了尸位素餐之人”。新任御使大夫黄子澄笑着劝谏,崭新的官袍随着尖细的笑声闪闪发亮。

    “是啊,是啊,如今圣上正用人之机,武公怎能走呢”?文武百官齐声附和,有的官员肚子里暗骂:“你个姓黄的,不就写了篇文章么,爬得再快也不能如此目中无人。武公不愿意入阁,内阁怎么就成了尸位素餐了,没了他,江水还不流了呢”!

    “哪里,哪里,武某只是喜欢干些不上台盘的活,给诸位打打下手。大家学识高出我很多,我一个海外游子,懂什么天下大事。况且这修路、治河诸事,早晚得有人去做吧。武某一个闲人,做这些正好”。武安国谨慎地打着哈哈。

    看看时候不早,梅老爹吩咐操帆手准备升帆。诸臣纷纷告辞,方明谦跟着大伙走了几步,匆匆忙忙又折了回来,跳上船舷,靠近武安国的耳朵低声说道:“武公莫非还在怨恨当日湖上之事?其实当日事急,子由、我和太子都不知道太上皇打算几点开炮。万岁登基后私下和曹兄解释过几次,反正大家都平安归来,武公就别在把这事耿耿于怀了。况且这事也没有对证,武公不一直主张没证据不冤枉好人吗”?

    “明谦说得哪里话来,我是真的不懂朝政,不想给大伙添乱才自请干些力所能及的事。这些活虽然离万岁远了些,可都是功在千秋的事。说不定数百年后的将来百姓用到这些河道、桥梁、排水设施时,都会记起我武安国的名字。而内阁的荣宠只在一时,留不得万世。所以算起来还是外出干活便宜些,干多干少还没人看着”。武安国一脸坦诚,心中却隐隐做痛。谁是获利者很清楚,朱元璋和朱标是整个火烧庆功楼的共谋,只是朱标比他父亲算计更胜一筹,直接趁机逼宫,让他老爹背了所有黑锅。曹振也曾经上门几次,想和他解释。经历了这么多,武安国还需要听人解释吗?

    方明谦愕然,转而作出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还是武公想得长远,如此说来,明谦反而庸人自扰了。万岁不能亲自来给武公饯行,甚为惋惜。临来之前托明谦问问武兄还没有什么可提醒万岁之事,说君臣之间一别不知多少时候,此刻尽可推心置腹”。

    武安国想了想,他还有什么好说,还能说些什么呢。这个世界他需要学习的地方太多。他所坚持的那些平等、那些对皇权和官员权力约束的主张,那些政府的责任以及老将们所提出的置皇权于法律之下的建议,眼下全部被歌功颂德声湮没了。当日京城一片混乱,三支军队有两支半牢牢控制在太子手里,徐达等人能奈何,他武安国能奈何?

    “就说武某希望,同是大明百姓,永远不要让一部分人的快乐建立另一部分人的痛苦之上吧”!武安国把方明谦送回栈桥,挥手作别。

    “永远不要让一部分人的快乐建立在另一部分人的痛苦之上。包括所有人吗,难”!方明谦一边挥手,一边思量。

    雪越下越大,客船渐行渐远,慢慢变成了一个黑点,消失于白茫茫的天地间。

    殇。

    (第二卷《大风》卷终。欲知后事如何,请关注第三卷《国难》)。

    酒徒

    2005年8月12日于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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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夜航(一)

    第一章夜航(-)

    大雪纷纷扬扬落了几天几夜,棉桃大小的雪花将人世间沟渠、陷阱、垃圾、尘泥统统掩盖,放眼望去,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没有半丝杂色。

    “瑞雪兆丰年啊”,农夫们守在家中的水炉子旁,一边咒骂着刺骨的寒冷,一边憧憬着来年的收成。来年要是风调雨顺,种一季麦子,收了麦子后再种一季萝卜,入冬前欠县里的摊派款应该能还上吧。不然那些如狼似虎的差役们可就要拉牲口拆房子了。

    “这该死的老天爷,下了三四天雪了,就没个晴的时候。莫非也得了失心疯不成”!被大雪羁留在路上的商旅则抱着另一种心情。快到年根了,急着运货回去赚红利呢,这雪下得太大,连码头上搬运货物的苦力都不愿意出来干活,整车整车的货物就堆在货栈里,要是铁器、毛皮之类还好,若运的是北方的肉食品,等雪一化,肉跟着也就要化冻,没等到目的地就变了味道,全得砸在手上。要是再下上几天,海面上结冰封了港,这货物就全都不用运了,赶不上年前运到地方,耽误了节,南方百姓节俭,除了大户人家,哪个败家子还吃牛羊肉啊。

    “我说伙计,你就别骂了,找人赶紧向船上搬货正经,我给你说啊,责(这)船一时半会开不走”。码头边小餐馆里,一个读过几天书模样的山东汉子嚼着煎饼卷大葱,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安慰同桌吃饭的小商人。

    这里是山东登洲地界,海面上很少结冰,每年冬天都有大批货物从这里装船,运往南方,或者运到更远的泊泥,苏禄等地。山东汉子和商人有缘同船,以山东人豪爽的天性,看不得眼前这个商人那副着急劲儿,所以一边好言宽慰商人,一边给他出主意。

    “我能不急嘛,我不急,这家里老少爷们都等着我这几车货过年呢。这年头税翻着花样收,一茬接一茬,没这几车货,我家拿什么孝敬衙门里那些喂不饱的狼崽子。年底不烧香,明年我还干得成么,还不得关了铺子回家种地,我们老陆家做了几十年买卖,做到我这辈子,连牌子都让人给抄了,我怎么对得起祖宗”!商人气呼呼的叫喊,话语中充满无奈。他说得是实情,很多在餐馆吃饭的人都面临和他同样的情况。否则,以商人们讲排场装身份的天性,也不会乘坐这散席,汤水都没人照料!

    闻听此言,搭桌吃饭的另一个山东汉子抬起头来,对着商人说道“我说伙计,你急就能急出办法来,不是说了吗,这船一时半会儿走不了,等我吃完了这碗羊肉汤,到码头上给你想想辙。我有几个弟兄在码头上忙活,和他们说说,怎么着也不能把你的货搁到咱们这”!

    陆姓商人狐疑问地看了看搭话的山东人,下意识地把身体向边上挪了挪,左手紧紧捂住横在腰间的褡裢。眼前这两个山东人显然是一伙的,看起样子说文不文,说武不武,不会是遇上贼了吧。心里这么想,嘴里还客气的回道:“那就拜托您了,回到家,我们全家都念您的好。大爷贵姓,哪一行发财”。

    “我姓刘,他姓李,我们都是人家手下的伙计,老板是做红货生意的”,喝羊肉汤的汉子抬起头,非常自豪地回答,看来是对自己的老板十分佩服。三下五除二将煎饼吃完,用蒲扇般大的手掌擦擦被羊肉汤逼出来的热汗,放下碗,边打饱嗝边说,“走,伙计,看看你的货去,咱要干就赶紧,一会还有别的事忙活呢。我叫人,你出钱,费用和平时一样,决不多要你的”。

    陆姓商人喜出望外,流年不利,这回终于出门遇上贵人了。顾不上再吃饭,一下从凳子上蹦下来,掀开棉门帘子就向外走。边走边说道:“谢谢您了,谢谢刘大哥。工钱加倍,你给我找足人手就行”。

    “不用,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我看你这买卖利润也大不了哪去,留点儿给孩子当压岁钱吧。我们是在这地方憋得太久了,自己给自己找点儿事活动活动筋骨。没看上你那三瓜俩枣儿”。

    “那是,那是……”,

    屋子里吃午饭的旅客们都被三人南腔北调的对话逗笑了,吃过饭,肚子里有了暖和气,郁闷的心情也稍稍有所好转。外边雪大,吃完了饭的客人都不着急上船,有幸搭在一张桌子上的就趁机攀谈起来。

    “您老做什么买卖,耽搁了好几天,要紧么”?一个衣着光鲜的年青后生对同桌的老汉问道。这后生面相十分稚嫩,一看就知道是个没经历过风浪的。

    “问我啊,我是帮人找矿的,在河南那边转悠了两年,干不下去了,收拾收拾家伙回湖南老家”。老汉是个乐天派,看眼前这个后生说话礼貌,有心给他些忠告,笑呵呵的回答。

    “您老是真人不露相啊,我没看出来,不知您老是北平书院哪一年毕业的,晚辈家就在北平,我姓詹,您叫我小詹就行”。后生站起来向老者施礼,他父亲说过,能找到矿山的人都是活宝贝,就像千年人参一样,越老越值钱。

    “我哪里读过什么书,我找矿那会,还没北平书院呢。我是野路子,不像书院那些娃娃,专门找大矿,找到就是身家百万,我整天钻个山沟,掏个狗洞什么的,帮人家找些小泥炭矿苗。不过寻口饭吃,发不了财的”。老汉喝了口热茶,将身体向墙边的水炉子旁挪了挪,

    “小煤窑也是矿啊,随便刨一镐头,不就发了,您老谦虚甚么”!一个裹着皮得勒(蒙古式皮袍)的红脸堂山西人端着汤水过来凑趣。

    “那是你们老西儿那疙瘩”,老汉学着山西方言和来人逗趣,“你们那疙瘩人命好,当年摊上郭大人这个好布政使,给打了个好官底子。河南不成,你吃苦受累挖了个窑,没等收回本儿来,当地的官儿们闻着味,抽动着鼻子就来了,没两天就给你栽出一大堆事情来,要么花钱给他们上供,要么把矿卖给他们的七大姑八大姨,反正不会让你好过。我们东家白忙活了两年,看看不成,只好和我一块收拾铺盖回家了”。

    “嗤,矿坑泥,你别在那埋汰我们河南人,河南人怎么惹你了,当年我们那还是京城呢。咱那洛阳也是数朝古都,做事哪就那么不讲道理了”。一个河南客商听不入耳朵,站起来大声抗议。矿坑泥是老汉的浑名,老汉本姓倪,因为做矿山生意多年,所以叫认识他的人都叫他矿坑泥。

    詹姓少年显然没听说过这些新鲜事儿,惊奇地睁大眼睛看着争论着的众人,不知该相信谁的说法。

    倪老汉哈哈一笑,大度的说道:“这位兄弟,你还真别和我顶,我这么大岁数,哪没去过。说实在的,你们河南那地方不错,人杰地灵”。

    “这还差不多”,河南商人怒火稍平,没听出老汉话中有话,

    “就是当官的不地道,既贪婪,又不肯为百姓办事。把个好地方生生给糟蹋了”。老汉不慌不忙说出下半句。“并且他们一个个的还特不知道天高地厚,特不要脸。知道咱们这一大船人窝在这里等谁吗,过了晌午你就看到了,等的就是一个从河南告老回家的知府。看看他带的家当,你们就知道我说的话是真是假。他娘的,差点儿把地方的土地爷都给卷了带走”。

    满屋子的人轰堂大笑,刮地皮刮到土地爷跟着搬家,这手段也忒狠了些。有人就在底下议论道:“可不是嘛,那地方的官就是贪,在包大人墓前贪污,也不怕包老爷显灵把他们抓了去”。

    “咱们这满船的人就等一个告老的知府”?少年瞪大眼睛抗议,显然这又是一件他闻所未闻的稀罕事。

    “不等他等谁,这老家伙在河南刮得天高三尺,临走了还不忘了向百姓要送行费。一路上走过来,仗着官员的身份,把各个驿站折腾得鸡飞狗跳,害得我们这些走在他身后的都吃干系,好在前几天赶在了他前面”。谈起官员的恶行,老汉气得摇头苦笑。

    “他折腾他的,您走您的,怎么害得您吃干系了”,少年奇怪地问。

    回答他的是一声重重的叹息,“哎!他一路要吃要喝,让驿站出人出钱给他搬东西、烧开水、喂牲口,威风八面。驿站那些当差的受够了他的气,还不都从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身上找回来,这世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淤泥。咱们这些老百姓就是淤泥里觅食的小虫子,谁逮着谁咬一口”!

    “就是这么个理儿,要是洪武爷在世那会儿,这样的官还不早拖出去剥皮了。那时候的地方官,做恶都藏着掩着,生怕一不小心让朝廷知道,知道后就是个抄家灭族的罪,不好当着呢。现在安泰爷的官容易做,反正当官的没死刑,敞开了捞呗。只要上下打点得当,九成以上没事,出了事那些都是点儿背的。况且出了事也不要紧,致仕回家。家里早捞出了金山银山,几十辈子都挥霍不完了”!有受过官员欺压的旅客气哼哼地抱怨。

    “对啊,对啊”,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这年头,生意越来越难做。当官的看着咱们挣钱眼红,想方设法从咱们身上揩油。雁过拔毛”!

    “可惜啊,可惜洪武爷去得早,没人给咱百姓做主了。要说这洪武爷,好好的皇上不当,非传给安泰爷,想去享清福吧,又没那个命,没享五六年儿就归天了。安泰爷倒是好,心慈手软,看画像跟个菩萨似的,可他不想想,他对官员手软,就是对咱百姓手狠呐”!

    “知足吧你,安泰爷当政这十五六年,大家过得到底还是太平日子,日子好不好都能熬过去。这从去年开始,安泰爷身子骨一天儿不如一天儿,听京城里人说,今年已经很少见安泰爷出外游猎了。万一他将来也学洪武爷,来个提前传位给太子,那才是惨事呢”!

    “怎么是惨事,皇家传位关咱们什么事”?少年人愈发迷惑,他是奉父命跟着管家出来历练的,嫌在贵宾舱里烦闷,特地趁管家不注意偷偷留到码头小店里和贩夫走卒在一起斯混,今天听到的东西都透着新鲜,没半点和他设想的一样。

    “没听说当今太子是黄大人的弟子吗,那黄大人是个喜欢睁着眼睛说梦话的书呆子,这“高薪养贪”和“理学治国”的馊主意就是他给今上出的,并且小肚鸡肠,不能容人。这些年要不是曹大人一力在皇上面前提醒着,还不知他会折腾出什么花样来。要是太子登了基,还不什么都听了他老师的,由着黄大人拍着脑门瞎整,到那时,百姓更无活路了”。缩在墙角处的一个邋遢汉子不屑地回答。这个汉子好像喝过几年墨水,见识显得比众人高些。可明显不是个正经读书人,浑身上下没一点斯文气,仔细打量,怎么看怎么像一个鸡鸣狗盗之徒。

    “不会吧,黄大人做得那么好的文章……”,少年不满地替当朝阁老黄子澄分辩,没等他把话说完,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掀开门帘子带进一股冷气,将他的话打断。

    被屋子里的混乱味道熏得直捂鼻子,中年人一边抱怨一边冲少年喊道:“我说小少爷啊,放着头等舱不坐,你跑到这闻人家的臭脚丫子味儿,你真是有瘾啊你。赶快和我回舱里,我刚才问了船家,这船今晚就能开”。

    “我爹说让我多和人接触的,在头等舱里,除了你我还能接触谁”!少年嘟囔着回答,不敢硬顶,极不情愿地站起身来跟着中年人出了餐馆门。

    “接触,老爷也是让你多接触贵人,跟着这些小生意人你能学到什么正经东西,临来前……”,看打扮这个中年人显然是下人,不过这下人嗓门比主人高得多,直到二人走出很远,屋子里的众人还能听见他的叱责声。

    “矿坑泥,这回你可惹大祸了,听见没,人家那个少年是达官显贵之家,回去和他爹一学舌,你这诽谤朝政的罪名是跑不掉了”。刚才受了气的河南客商对着倪老汉幸灾乐祸的说道。

    倪老汉眯缝起眼睛,不屑地用临睡觉前的余光勾了河南商人一眼,“没见识的,刚才没听说这后生说他姓詹吗?家住北平!这北平詹家还能跑出别人字号,估计不是詹大老爷的公子,就是詹二老爷的公子。这南官不北派,北官不入朝,在本朝实行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他爹的官儿再大,也不会出了燕王封地以外找我的麻烦。况且人家北方六省吏治清明,也不在乎咱议论。要是你们河南也学着人家北方六省,由爵爷们监督弹劾官员,还有守着金山银山日子反而越过越穷的道理么”?

    “嗤,他们那是瞎胡闹,一点纲常都没有,就跟化外蛮夷一般没秩序。在那当官说被弹劾就被弹劾,我听说现在朝廷都懒得向那地儿派官了,由着他们胡闹去”。河南人不服地反驳。

    燕王朱棣治下依赖军功或靠捐献获得朝廷册封的有爵位者特别多,由于那里试行官员弹劾制度,朝廷派去的官没几天就会被弹劾掉,根本无法行使职权。安泰皇帝有心取缔这个制度,又耐着燕王朱棣的情面,不好动作。只好不再派官,由弟弟自行委任。让人惊奇的是,数年下来,眼下国家非但没有分裂的趋势,反而两种吏制平稳并行,互不侵犯。百姓们议论说,这其中关节,主要还是皇上和燕王兄弟两个关系好,这大明北方江山全是老四给打下来的,老大多少也念些弟弟的功劳。

    可也有些心术不正的人在私下里这样议论,说朝廷要不尊崇理学,难免会有大臣重演洪武十七年百官罢朝的故事。燕王殿下要不在领地里推行新政,失去了武将和新兴产业的支持,早晚得被他哥哥收拾掉。眼下皇上和燕王哥俩是麻秸杆打狼――两头害怕。皇上有心消番,可天下七军中最能打的震北军在燕王手里,打起来未必占便宜。派去制约燕王的秦王和晋王都是废物,除了吃喝玩乐外什么都不管。即使他们有心帮忙,手下的定西军和威北军将领心里也向着北平,他们中间很多人有产业在北方,要是帮着朝廷打赢了,家产全无,还不如维持这样一个不尴不尬的局面。燕王朱棣也未必没有篡位之心,可北方产业不是靠海就是靠河,天下水师都掌握在圣上心腹靖海公手上,包括天津港和金州港。一旦打起来,水师从河上直接就可以威逼北平和辽阳,沿河产业全部得付之一炬。所以燕王轻易也不敢招惹朝廷。表面上看哥俩个客客气气,书信往来不断。实际上,互相私底下拳来脚往,斗得热闹。不信你看,自从安泰帝登基,曾横扫天下的震北军就再没向西前进半步,老老实实撤回北方四省。他们不撤回来也不行,燕王朱棣的算盘打得清楚,一旦他不撤回,前方正和吐鲁番蒙古拼命呢,老家被大哥给抄了,岂不是连葬身之地都找不到?

第一章 夜航(二)

    一声清脆的皮鞭响打断了鸡毛小店中人们的议论,帘外传来阵阵人喊马嘶,一个公狗发qing般的叫声穿透风雪,清晰地传入众人耳朵,让大伙儿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行动些,一帮能吃不能干的挨刀货,不知大老爷着急赶路回乡过年吗”!

    不用看也知道是退休的知府拉着不义之财赶到了,屋子里的人都闭上了嘴巴,唯恐一不小心惊动了知府家的下人,给抓了去做免费苦力。河南商人受了一肚子委屈,气哼哼地走到窗户旁边,用嘴巴在窗子中心处那仅有的一块玻璃上哈了几口气,将上面凝结的霜花暖化,鼻子贴在玻璃上一边向外偷看,嘴里一边不干不净地咒道:“狗官,不知哪里来的,吃了我们河南人的,喝了我们河南人,还糟蹋着我们河南人。早晚遭了天遣,被雷劈死”!

    “你省省心吧,老天要长眼睛,就不会让好人受气,坏人横行了”。倪老爹压低了声音嘀咕,“也不止你们河南被贪官糟蹋了,想想两广,当年****祖徐大人当布政使,多好的地方啊,可现在呢,当官的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当官还是当贼,那年抓到了强盗头子,据说和知府还是拜把子兄弟。没比你们河南好哪去”!

    “天下乌鸦一般黑,没人看着,要你当官你也贪”。角落里一个声音分析得颇有见地。

    没等众人搭腔,河南商人突然回头嘘了一声,吓了大伙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呼啦一下挤到窗口,一大堆黑黑的脑袋全压到了河南人身上。

    “别挤,别挤,这窗户是牛皮纸糊的,就这么一块玻璃,挤破了掌柜的跟大家没完”正在收拾桌子的小伙计赶紧冲过来劝阻,透过窗口众人的脑袋缝向外一看,外边的情景让他也不由得大吃一惊。

    风雪中,四五个身穿驿卒服色的汉子被一根粗绳子蚂蚱般拴成一串儿,弓起身子,连推带拉将一辆大车向码头上挪动,监工的管家挥动皮鞭,不时在汉子们的脊背和大腿上抽两下,有人的棉衣已经被皮鞭打烂,寒冬腊月,风卷着雪花撒进棉衣缝隙里,被体温融化成水,带着血迹一块流出来,在裂口不远处凝结成冰,红一块,黑一块。

    这样的大车有六、七辆,每辆后边都有个穿皮衣的监工挥动着皮鞭,驱赶着绑成一串的推车人用力前行。车轮入雪很深,被压实的积雪愈发搁不住脚,几乎每前进一步都有人跌倒在地,在劈头盖脸的皮鞭下挣扎着爬起身子,继续推车。拉车的马也极其疲惫,看样子和人一样,一路上没少吃苦头。

    “我的姥姥,好家伙,贪了这么多,这哪里是刮地皮了,简直是挖大坑,他当官那地方,岂不给掏出运河来了”。饶是见多识广,小伙计还是羡慕得啧啧有声。

    “这才哪到哪,这车上的只是卖不掉,又舍不得扔的粗笨货,那金银细软,胡大人早在换了汇票,揣在怀里呢”,墙角处又想起那个懒懒的声音,不高,却好像对退休知府胡大人的底细非常清楚。

    倪老汉闻言扭头向角落扫了一眼,墙角里那个正在吃酒的邋遢汉子没介意他的目光,依然自顾自吃得津津有味,仿佛他是整个世界的旁观者,清楚明白地了解世间悲欢。

    这人有点儿邪门,倪老汉转开视线,不敢多事。南来北往闯荡了这么多年,什么人能招惹,什么人不能招惹,在他心里已经产生的本能反应,一眼看上去就能判断出大概。

    窗口旁观的看客们没注意到身后这些细节,有人稀罕的看着被串成一串的驿卒,话语中带着些报复的快感说道:“这些驿站的大爷们,平时一个个趾高气扬的,谁都不放在眼里。恶人也有恶人磨,碰到个更恶的胡知府,这下可被收拾惨了”。

    “你懂什么呀,装不得龟孙子,也做不成大老爷。那胡知府是个官身,各地驿站不得不招呼。吃了亏不敢吱声,被打掉牙齿都得向肚子里咽。但等会一转过身,这些天受的气全都得从当地百姓和过往客商身上找回来。我看那,这条路,过完年后咱们还是别走了”。一个浙江客商低声抱怨。

    河南客从人丛中挤出身子,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带着三分不愤,七分羡慕说道:“娘的,比大虫还厉害。这世道,我算看透了。干什么都不如当官儿,投资最少,见效最快。怪不得专出能工巧匠和工商巨子的北平书院反而不如京师的江南大学堂名气大呢,效益在那里明摆着……”。

    裹着皮得勒(蒙古式皮袍)的山西人掰着手指头算出一笔明细帐。“从学徒到二掌柜到自己当东家,少说也得十五、六年,成不成事还得另说。要是读书考官,有十年足够了。当一年县官就能捞个一两万银币,比做什么买卖都划算”!

    “是啊,可惜老子当年入错了行,没在官场上混,要不然,这二十年也该混出模样了,就连当年那个家败了穷得快要饭卖身为奴的周崇文现在都是兵部侍郎了,咱现在还在为养家糊口烦心呢”。有人叹息着附和。

    “都别着急,这朝廷制度明摆着是淘汰好官,从洪武十七年那会儿,有良心有本事的谁还在官场上混。都说是水能载舟,要是船太沉了,嘿,说不定就把水压跨掉,直接将船沉到水底下去”!角落里那个邋遢酒鬼应了一句,恋恋不舍地将酒壶里最后一滴烧酒倒进嘴里。

    乘船走海路,大家最忌讳的就是这个“沉”字,顾不上再看热闹,一个个扭过头来对着邋遢酒鬼怒目而视,酒鬼却对众人刀子般的眼光浑然不觉,扬起脖子,酒壶嘴对着自己嘴巴抖了几下,意犹未尽地长叹一声,咕咚一下将头埋进桌子,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

    “晦气”,众人向地上吐了口痰,用力跺了几脚。有心远离这烦人的家伙,窗外的雪却没有停的样子,纷纷扬扬下个没完。船上的散席舱没有取暖设施,这种天气里,除了在这鸡毛小店听醉鬼的鼾声,他们别无选择。

    好不容易捱到了傍晚十分,胡老爷的私房货终于装完,由水师日级别战舰退役改装成的客货两用商船主桅杆上挂起红灯笼,示意大家准备离岸。赶着装货的陆姓商人也跟着人流挤进了散席舱,看脸上那兴高采烈的神色就知道他的困难被两个山东汉子圆满解决。只是那跟着他去装货的两个山东汉子却不知躲到哪个船舱去了,众人忙着上船,谁也不会留意这种放在人堆里顷刻可被吞没的底层百姓。细心的倪老爹在散席舱里巡视了几圈,那个惹人生厌的邋遢酒鬼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估计是吃醉了,以至误了归时。

    客船吃水很深,耳畔的浪涛声和着贵宾舱内的丝竹声让人迟迟不能入梦,鼻孔处传来的臭脚丫子味道混合着空气中从厨房飘来的上等海货味道,更让人辗转反侧。迷迷糊糊睡到半夜,突然听到一通锣鼓响,头上船舱里脚步声响成一团。散席舱乘客惊得纷纷披衣坐起,凝神细听,贵宾舱方向打斗声,求饶声,女人和孩子哭声越来越大,持续了五、六分钟光景,呼啦一下,一切归于沉寂,只有船头劈开流水的声音哗哗响着,以一成不变的喧闹衬托出此刻死一般的宁静。

    流年不利,陆姓商人颤抖着身子在床上缩成一团,遇上海贼了,这回不知是否能活着回家。

    低低的噎泣声从散席舱中响起,几个生意不顺心又受了太多惊吓的小贩抱着脑袋哭了起来。

    “大家别慌,我看这海上好汉不是冲着咱们来的,有大鱼在船上呢,咱们这小蚯蚓未必能入人家法眼”,倪老爹到底年纪大,多少见过些世面,从床上跳下来大声安慰同舱乘客。

    他的话引起一阵骚乱,绝望中猛然看到了生机,所有人都把眼睛看向了他这边。船舱中照明用的蜡烛在玻璃罩子下跳动着火焰,将倪老爹古铜色的面孔与黑黄的舱壁闪得忽明忽暗。

    “咯咯,老爹,怎么办,咯咯,我们,咯咯,我们大伙听你的”。陆姓商人上下牙齿响个没完,边打哆嗦边回应。

    倪老爹扫视了大伙一圈,见所有人都不表示反对,壮了壮胆子,喉咙上下滚动,“我的意思是,一会船上安静下来,肯定会有人找我们说话。到时候人家要求什么,咱们就做什么。别硬逞强,得罪了江湖好汉,给下了饺子或做了板刀面都不是好玩的。人比钱重要,只要有命在,钱总是能赚回来的,大不了明年开春全家卷起铺盖跑辽东,总比死了强”!

    “咯咯,是这么个理儿,咯咯”,陆姓商人带头答应。

    “可,可那些好,好汉会放过咱们吗,呜呜”?一个小贩带着哭腔问。

    “大伙听我一言,这伙人未必是穷凶急恶之徒,你们看看身边缺了谁,就明白我说的话了”。

    随着倪老爹的提示,众人眼前互相打量,细心的人这才发现白天那个酒鬼不见了。陆姓商人头脑中突然想起一个传说,又惊又喜,颤抖着问:“老爹,莫非,莫非那个酒鬼是……”?

    倪老爹点点头,打断了他的猜测,“咱们在这等等,左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仿佛在冥冥中有人在监视般,为了奖励大伙积极参与猜测得出答案,一个洪亮的声音在甲板上响起,“各位父老乡亲,大家别慌,大理寺奉旨捉拿贪官,吴大人今夜在餐厅升堂问案,欢迎大家旁听,欢迎旁听”。

    “真是吴大人,谢天谢地”,陆姓商人被吓掉的魂魄全部回到了体内,苍白的脸上一下子恢复了生机“倪老,您没猜错,是吴大人,咱们这回躲过去了”。

    “哪个吴大人,哪个吴大人”,死里逃生的商贩们纷纷交头接耳,出道时间短的小贩们竖起耳朵到处打探消息。

    “我想起来了,听做皮货的朋友说过,他们上次在太行山边上也遇到过吴大人”,有人兴奋地拍着大腿,“这回,老天可真开眼了”。

    “到底哪个吴大人,你说啊”?问话的人一脸急切

    “是那个奉旨,奉旨……”,知道底细的人把后边的话咽回肚子,四下看了看,确保周围不会有人监视,才趴在同行者耳边说出了答案。

    “啊,天,有这种事”,知道答案的人用手捂住可以吞下鸡蛋的嘴巴,耳边的答案让他一时无法相信。

    “倪老,咱们去看热闹吗”?陆姓商人走到“矿坑倪”身边热情的问,传说中的人物今天和他同船,想到这些他就兴奋得全身发抖。

    倪老爹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笑呵呵的答应道:“走吧,给吴大人捧捧场去”,走到舱门口,回头对众人招呼道:“百年难遇的稀罕景,不看可惜啊”。

    刚才还怕得要死的众商贩听说身家性命无妨,已经高兴莫名。此刻又听说有热闹可看,愈发兴奋,有胆子稍大的些的立刻从铺位上站起来,拥挤着跟到了倪、陆二人身后。胆子小的狐疑地四下观望,见大部分人都跃跃欲试,按耐不住心中好奇,跟在众人身后出了舱门。

    “威――武―――”,餐厅内,传出了清脆的堂威声,穿透黑暗,在海面上传出老远。

    随着堂威声,一个身穿四品服色的官员从雅座的屏风后边走出,来到用餐桌临时搭起的官案后,四下拱手施礼。

    “噗哧”,前来看热闹的詹姓少年拼命捂住嘴巴才忍住笑声,肚子随着呼吸上下起伏。这吴大人的衣服也太有特色了,乌纱帽不知戴了多少年,一边的帽翅已经歪到肩膀上,帽骨处用了根竹签绑着,估计是刚从厨房拣来的筷子之类。官服也穿掉了颜色,深一块浅一块斑斑驳驳,不知朝廷的那么丰厚的俸禄都花到哪里,也不知做套新的换上。两边的衙差装束不比官老爷干净多少,从脚上的靴子到头上的帽子都是古物级别。

    陆姓商人一看此情此景也忍俊不已,这些人他都有印象,堂上的老爷就是白天缩在角落喝酒的邋遢鬼,当值的班头和伺候笔墨的师爷他更熟悉,正是帮他找人装货的刘、李二位热心人;下午收了他几十个铜钱的苦力们此刻也一个不少,拿着水火棍喊堂威喊得正起劲。只是衙差衣服穿在他们的身上都显得小了一号,和抢来的差不多。

    原来都是熟人,正当陆姓商人得意间,堂上的老爷拱手说道:“小姓吴,官居大理寺正卿,奉旨在此……”

    ****焓忍了忍,把“打劫”二字吞回肚子,“奉旨反贪,来人”,他右手一排惊堂木,“将那贪赃枉法之徒,为虎作伥之辈带上堂来”!

    酒徒注:相应官员欺压驿卒的记载,见《徐霞客游记》,咱们这位古代旅行家曾拿着官府的招牌驿卒给他干活,并记载下来,以炫耀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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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夜航(三)

    “威――――武――――――”,随着众‘差役’参差不齐的堂威,刘班头走到雅座,将头发花白大腹便便的胡知府推了出来,押到****焓面前。

    前大理寺正卿****焓一拍惊堂木,喝问道:“按大明刑律,有悔过行为者可从轻发落,胡不为,你可愿认罪,获得本官轻判”。

    坏事做绝的胡知府本来已经吓得半死,此刻听强盗头子要审他,知道今天肯定讨不到好去,事到临头却起了些豁出去的念头,挣扎着站起来,在大厅中间强辩道:“小小毛贼,也想过一过当官的瘾头,你家胡老爷乃朝廷命官,怎能由你们来判罪”?

    两边衙役听了,一个个怒目而视,倒是看热闹的百姓觉得好笑,一个海贼居然审问起知府,那知府虽然是贪赃枉法之徒,照理也轮不到一个贼头来审他。刘班头见得此景,气得上前了几步,抓起知府的脖领子骂道:“你奶奶的,你们这些当官的王八蛋把我们当强盗的活全干了,我不替你当官我干什么去”。

    “轰”,堂下笑倒一片。有胆子大的当即喊道:“对啊,这胡老爷抢了你的饭碗,你不抢他的活抢谁的,揍他,揍这个平时骑在咱头上拉屎的”。

    詹姓少年趁着管家的注意力全在集中大堂上的空闲,向前偷偷挪动几步,蹭到“矿坑泥”身边和他打招呼:“老爷子,您见多识广,可知今天晚上这唱得哪一折戏”?

    倪老汉冲他点点头,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也没见过,只是听道上有人说起,这吴大人当年是有名的青天大老爷,官至大理寺卿,圣眷正隆的时候不知怎么就归隐了。最近几年带着一伙子人专劫贪官,好多地方官闻其名而色变呢”。

    “那朝廷就不管他吗”?少年人惊奇地问。

    “朝廷哪里知道这事,被他劫了的人哪个敢再报告朝廷。上面查下来,首先他们那贪污之罪就得交待清楚。所以被劫的官儿大多数自认倒霉。当官的要诀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苦主都没有的案子,哪个官员吃饱了撑得没事干去管他”。

    堂上堂下正闹哄哄不可开交的时候,又听得一声惊堂木响,审案的官老爷挥手让刘班头退到一边,拉拉身上皱巴巴的官袍,离开座位来到胡知府面前,笑着问道:“胡大人,你仔细看看本官这身衣服,想想我是谁。然后再想想,本官真的审不得你吗”?

    胡不为抬起头,上上下下把强盗头打量一遍,仔细看了看那身褪了色的官服,猛然想起一个人来,惊诧的问道:“你,你难道是大理寺正卿吴大人”!

    “正是本官,本官授大理寺卿时,你还是候补知县吧,这十多年升得好快啊。胡大人既然认得本官,本官再问你一句,不知先皇和当今圣上何时发文免掉的本官大理寺正卿一职”?****焓笑嘻嘻地问,表情就像刚刚向酒里边兑了热水的跑堂伙计般奸诈。

    “这”?胡不为微微一愣,心道一声糟糕。洪武十七年先皇忙着退位,太子忙着登基,忙来忙去大伙全把这****焓“跑路”这事给忘了,十几年过去,大理寺正卿换了数茬,但从来没有一张正式行文说将****焓的大理寺正卿职位罢免。既然没有罢免文书,眼前这位邋遢强盗按道理还是在任大理寺卿,刚好有审问百官贪侫之权。

    “你要硬说自己是大理寺正卿,也没认能拿你奈何,落到大人手里,本官自认倒霉”!胡知府想清楚了来龙去脉,垂头丧气地说。

    “哈-哈-哈”,****焓仰天长笑,笑声中带着无奈与苦涩,“想当年吴某一心效仿当年开封府包大人,想做一个洗冤平狱的好官,却被逼得远避江湖。你这种天良丧尽的贪墨之徒反而越活越滋润。他奶奶的,老子今天就让大伙看看谁是官,谁是贼,来人,请金枪”!

    李师爷答应一声,走到后堂抱出一个包裹,双手递给****焓。****焓打开包裹,将一把镶金火铳高高举过头顶,大声喝道:“贪官胡不为,先皇御赐金枪在此,还不给本官跪下听审”!

    “万岁,万岁,万万岁”!胡不为扑通一声跪倒,头如捣蒜。和官爵一样,这朱元璋随身金枪也是朝廷没说明白之物。****焓官爵比他大,手中又捧了先皇遗物,不由他不服软。

    “剥了他的皮,点他的天灯”!

    “按先皇法令办了他”!

    旁观的百姓纷纷给****焓出主意,这热闹不凑白不凑,反正过两天等船一靠岸,大伙谁都不认识谁。所有罪责由这“奉旨打劫”的强盗担当。

    ****焓对着门口摆摆手,示意大伙儿安静。对着瘫在地上的胡不为安慰道:“本官审案,绝不滥刑。你大可放心,呆会儿按国家法度,该判你什么罪就定什么罪,不会冤枉你”。然后指着屏风后边一排椅子对围观的旅客发出邀请:“劳烦大伙出来几位当个公正,监督本官审案,愿意出面的请上座”。

    看热闹的人面面相觑,躲在人群中起哄大伙都愿意,真的出面来帮助强盗审官员,大多数人都没这个胆儿。

    “上来几位,吴大人不会让你们吃亏的”,刘班头在一旁热情招呼。

    呼啦啦,人群随着他的招呼反而向后退了几步,胆子小的停在门边,不知自己该跑掉还是继续看这千年不遇的热闹。陆姓商人看刘班头的眼神扫向自己,一边摆手一边向后倒,不小心踏在别人脚上,扑通一下摔了个四脚朝天,惹出一片笑声。

    “算我一个”詹姓少年一个箭步窜出人群,管家拉了他两把没拉住,反而被他给从人群中带出了半边身体。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再返回,嘴里低声抱怨着跟在少年身后走向屏风。

    少年人唯恐天下不乱,走了几步又转过身,用外套挡住胡知府的视线,对着大伙喊到:“别怕,他看不见你们,有心给吴大人帮忙的赶紧上来”。

    人群中又传出一阵轻笑,倪老汉和几个中年男子轻手轻脚绕到屏风后,将头埋在了桌子上。

    看看人数差不多,李师爷拿出一个寺庙中常见的签筒,仔细地给大伙讲解了监督规则。担当见证的一共有七个人,每人手里发了两根竹签。等会吴大人审案结束,呈上所有物证,并申明给胡知府判下的罪名。如果监督者认为审得公道,则将红签投入签桶。若认为审得有错误,则在竹筒中投入黑签。红签超过三分之二,则正在判定的罪名成立。得出判决结果后,吴大人可以接着审另一项罪名。

    大伙听着甚觉新鲜,一个个对审问结果翘首以待,至于审讯过程反倒没人关心了。不一会儿,第一项贪墨罪审理完毕,吴知府连任两届,此次随身携带细软价值已经超过一百万块银币,手中所持六十余万块银票还不计算在内。而他所治之地二十年税收总额才能达到这个数字,更不用说他个人两届的官俸禄了。

    李师爷奉命到屏风后取来签筒,当着围观百姓的面倒出竹签,七只红签赫然在目。拿着竹签给胡知府看过,让他在判决书上签字划押,****焓宣布第一项罪名成立。

    第二项罪名是*,敲诈地方百姓财物之罪。典型事件为:这胡知府在任上看中了一家乡绅祖传字画,着师爷出面花了二十两银子购买。那字画乃北宋徽宗亲笔,光是画框也不止二十两,乡绅自然不肯出让,连夜搬家。半路上却被胡知府以通匪嫌疑的罪名劫回,一家老小全部押在临时班房候审,关了四五天半点粮米不供。乡绅无可奈何,非但将字画以二十两的低价出让给了知府,又花了万余两银子赔礼道歉,发誓永不反悔,才保得一家平安。气得口吐鲜血,回家后没几个月就病死了。

    双方交割证据清楚,字画也从胡知府的行礼中搜到。胡家师爷临阵倒戈,将事情始末和盘托出。胡知府也打算认罪了事。谁料想詹姓少年存心跟****焓捣蛋,认为此案苦主不在,是非全凭“大理寺”一面之词有失公允,拖了管家和倪老汉投了黑签。

    七根竹签里出了三黑四红,看热闹的和胡知府都伸长脖子,准备看吴大人笑话。****焓也不生气,当堂宣布此项罪名不成立。继续进行下一项罪名审理。

    这接下来是胡知府强行入股地方矿山,兼并原来股东一案。用的同样是栽赃陷害手段。那矿山原主人事后不服气,上告到京城。京城律政司接了状子后,发回河南地方解决。河南布政使是个呆子,将案子又转给了吴知府。吴知府自己审自己岂能有错,将原告拖出堂外,打了半死。还逼着他签了永不翻案,永不上告的保证。

    证据同样清楚,胡知府得了上一项审问的乖,不肯认罪。指望屏风后的人继续为其“仗义执言”,心中发下宏誓言无数,一旦有幸逃得升天,定好好感谢屏风后的詹姓小哥,不惜为其建造生祠,日日供奉。谁料那苦主居然就被****焓藏在船内,冲出来扯住胡不为官服边哭边骂,将其当日恶行一一揭露。听得餐厅中百姓无不咬牙,有人暗暗后悔刚才没自告奋勇去做监督,免得那个年青后生又在鸡蛋里挑骨头。

    李师爷进屏风后取了签桶出来,果然如大家所愿是七只红签。旁观的一片欢呼,催着****焓快继续审。如此这般热热闹闹折腾了一夜,直到天色将明,胡知府的罪行才审理完。除了被否决掉的强买财宝一项被否决外,其余贪污受贿,挪用治河款,纵容属下行凶,强行吞并他人矿山,在治所内巧立名目多收财税,强行向百姓摊派款项等罪名全部成立。看热闹的百姓齐声叱骂,要求将胡知府严惩。

    那知府吓得裤子都被尿湿透了,伏在地上头如捣蒜,请求吴大人从轻发落。****焓叹了口气,按本年度大明律条,宣布剥夺了胡知府全部家产,将其爪牙每人痛打一百大板。无论众人怎么恳求,只是打了胡知府一顿了事,最终没肯判他死刑。

    “律法不公平之处,大伙可以呼吁朝廷变更律法。但这律法没改变之前,吴某不敢执法外之刑”!****焓冲着兀自不肯散去的众人解释道。看看天色不早,吩咐李师爷从脏款中取出七百银圆,给屏风后监督审案的众人分了。然后打出信号,招呼悄悄缀在客船后的小海船并帮过来,将脏物搬走,将胡知府家眷和爪牙押上海船。

    客船上的人依依不舍,直到小船载着众人走远了,才各自回舱睡下。临睡前还不忘了交流一番彼此之间对这旷古奇闻的看法,心中都对这个断案清明,心胸宽广的“强盗”佩服不已。

    “这位官场上呆过的人就是迂腐,居然不肯将那狗官杀了,给自己留着后患”。山西商人惋惜地说。

    “这位吴大人是出了名的重法,我听说当年他就是因为不肯听先皇的命令,强加罪名给几个该死的锦衣卫,才不得以卷了御赐金枪逃走的,这大明朝,好人难做,好官更难做啊”。倪老汉叹息着说。

    “可惜了胡知府刮了一辈子地皮,到头来却给他人做了嫁衣”,一个商贩惋惜的长叹。他没去当监督,看着别人白得了银圆,心中约略有些不满。

    “闭上你的臭嘴巴,只有你这样的人才会黑吃黑”,陆姓商人蹭地一下从铺位上跳起来,对着那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家伙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你也不看看吴大人和他那些手下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多少年了都没换过,要是黑吃黑,他们用得着这么节省吗”。

    发牢骚的人害怕犯了众怒,不敢和他对骂,把头蒙在被子里假装已经睡着的样子,不一会真的发出了鼾声。睡梦中看到那一堆堆银圆,心中还纳闷的想:“这吴老大和手下抢了这么多钱,怎么花得完呢,也不买身新衣服换换”?

    “见了岸,我会将你和你的家眷放上去,你们自己走回家,路上也看看百姓给你们这些家伙糟蹋成什么样子”,****焓对着面入土色的胡知府吩咐。小海船吃足了风,航速极快,从船舱上的玻璃向外望,海面上已经略带黄色,可知离已经陆地不远。

    “谢大人不杀之恩”,胡知府在强盗刀下意外保住一家老小性命,猥猥琐琐地向****焓道谢。

    知府家公子刚才在船上被问成仗势欺压百姓之罪,挨了数十板子,差役念在他年少的份上,下手稍轻。此时缓过劲来,知道****焓不打算杀他们父子,揉着发肿的屁股发飙:“吴大人抢了这一船财物,回家过年有钱换衣服了吧”!

    “瞎说什么,不长进的东西”!知府抬起手左右开弓给了儿子两耳光。打完了冲着****焓连连作揖:“大人不要生气,您大人有大量,饶了这无知小子吧”!

    ****焓岂愿意和这对活宝计较,冷笑一声说道:“吴某没福气,你父子的钱财不敢消受。早晚还了百姓,替你父子积些阴德。我这些年得来的钱财,来往都有一笔帐可查,不像你父子,贪了钱都不知哪笔是哪笔”。

    “那是,那是,大人教训极是,教训极是”,胡知府在人屋檐下,头低得几乎扎进裤裆。

    ****焓看看窗外已经发白的天,像是自言自语,又向是对胡家父子说道:“这帐还用咱们自己算么,老百姓心里早就有一笔帐,你干了什么他们都清清楚楚。你看你治下那地方,这几年户口越来越少你不清楚吗,老百姓都哪里去了,都让你们逼着卷着铺盖跑到山西、辽东去了。老百姓怕了你,嘴上不敢说话,可他们的脚会说话,会说实话。你看看这每年季风一起,两广多少百姓驾着块舢板就出海,千里迢迢向燕王治下跑。甭说河北与辽东,就是那蛮夷之地泊泥,这些年都跑去不少人。为什么啊,不就是被你们这帮家伙逼得活不下去了吗。要是在家里能过上舒心日子,他们用把性命交给大海吗。你们这些败家子儿”!

    胡家父子被他骂得头都抬不起来,耷拉着脑袋诺诺连声。窗外,天已经渐渐亮了,风雪初停,压抑了多日的朝阳在云背后点了一把火,烧出一片通红。

    “报告大人,海面上有几只船向我们靠近”,刘班头匆匆忙忙闯进客舱。

    “你看着他们,我出去看看”,****焓把监视胡家父子的活交给手下,小跑着出舱观看。

    胡家父子心情一喜,有人来救我们来了,我家祖上有德。彼此交换下欣喜的眼神,方欲表示庆祝。看到刘班头冷冷的目光,把头又低了下去。

    刘班头狠狠瞪了胡氏父子一眼,气呼呼威胁道:“你一家别高兴太早,若是没事,大伙好聚好散。我家老大在,我们也不难为你。可要是碰到了水师,对不起,别怪我手狠,我第一个要杀你们灭口”!

    话音未落,“扑通”一声,胡知府又吓得坐到了地上,才干了的袍子角又出现一片水渍,骚臭味道充满小舱。

    又三艘小艇在迅速向己方逼进,****焓在放下望远镜,沉着地指挥属下左满舵,将船向陆地方向靠拢。前方靠近陆地处暗礁较多,不是老水手驶近那里时肯定要减速慢行。

    对方小艇也不示弱,紧紧地跟了过来,速度丝毫没有减弱地倾向,看来驾船的都是老江湖。并且对方船只的性能明显高于己方,才一会儿功夫,****焓在望远镜里已经能看清楚涂在来舰船舷上的日月图标。

    “是水师巡逻船”,****焓大惊失色,沉声命令道:“下桨,向礁石去考拢,随时准备沉船”。

    “前面伙计请停船,水师要求检查”,一串旗语在来船上打出。这是从大明水师旗语中衍生出来的航海标准旗语,所有船老大都知道它的意思。

    “快走,风紧”,****焓大声命令。

    水手们也知道今天运气差到极点,甩开棉衣,抄桨划船,海船向离弦的箭一般掠着水面飞行。

    水师巡逻船见对方不听指挥,队形一变,一艘星级舰死死咬住****焓的小舟,另外两艘星级别舰一左一右包抄过来,压根没把水面上的礁石放在眼里。

    “落帆,完全用桨,走那条迷宫水道”,****焓的脑门上见了汗,今天这笔买卖看样子要砸了,可怜那些等着用钱的淮河难民。

    没等海船转向,对方船舷上突然有火光一闪,两枚炮弹尖啸着飞了过来,一枚落在距船头五六米的水中,另一枚落在距船尾五、六米处。一串旗子在水师战舰上挥动,传来清楚明确的警告:“停船接受检查,否则自行承担后果”。

    交叉射击,****焓脑海里闪过这个他只听说过但从来没实际见到过的新词儿。炮弹落到这两个位置,意味着两枚炮弹落点中间的区域随时可以被击中。叹了口气,****焓吩咐手下停船,“停船,打旗语,就说这船上有大明官员,一会我到他们船上拜访”。

    来舰看到猎物的动作,也跟着减缓了速度,两艘星级舰一前一后在****焓座船边落帆。令他们惊讶的是,果然有一个官员在他们认为是海盗的船上,看服色,级别还不算低。

    “老大,别去,我去吸引他们,你跳海逃命”,李师爷一把将****焓拦腰抱起,强拖着走向船舷。

    “李屹,放手,告诉兄弟们徒死无益。如果看到我出了事,你们马上沉船,此处离陆地不远,冻不死的话还能活着游回去,要是活着,去北方好好过日子”!****焓用力掰开李师爷的手,急速跃上本来用做救命的小舢板,单手摇橹,向水师战舰驶去。

    “老大”!刘班头从船舱中追出来,刚好看到****焓的小舢板离开己船。

    ****焓回头,冲他抱了抱拳,然后低声对全船的弟兄叮嘱道:“沉船后,有命回到岸上的等风声小了别忘记回头将财宝捞出来,老武那边等着钱用呢。咱们不能明着帮他,暗中也要让他活得轻松些”。

    “老大”!刘班头伏在船帮上,无言送别。泪眼朦胧中,看见****焓腾出手来拉平被岁月洗褪颜色的官服,掸掉乌纱风尘的痕迹,驶进霞光中。

    朝阳艳红的光芒从急剧翻滚的乌云中愈透愈浓,仿若有一只涅磐的凤凰在烈焰中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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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夜航(四)

    夜航(四)

    在踏上小舢板那一瞬间,吴思焓就想好了自己人生的结局。他自认是一个法家,为自己的理想而殉道他无怨无悔。

    在数十年的执法生涯中,他曾经相信皇权的威严,相信朝廷的善意。他曾经认为普天下的不公之事皆起源于官员对国家律法的践踏与亵du,而皇帝和他所代表的朝廷则受到了这些贪官的蒙蔽。所以在吴思焓前半生受理的所有案件中,他都竭尽全力捍卫律法的尊严。但这一切信念在他收到宫廷侍卫送来的金枪时轰然崩溃,他终于发现,自己所坚持的律法,在皇帝眼中不过是一件小小玩具,天子出口成宪,执法者在这个时代的最佳选择不是遵从法律,而是遵从皇帝的个人意愿。为了心中的所坚持的律法尊严,他选择了出走,带了朱元璋用来威胁他安全的金枪出走,留一个令人震撼的笑话给洪武朝廷。

    当时的吴思焓并没走远,洪武十七年那场变故让他从绝望中看到了希望,流传于民间的《大宪章故事》和当时老将们所作所为,让他看到了将皇权与朝廷置于律法之下的美梦。当时的种种假相,也的确让这个美梦看起来有成真的可能。然而,所有希望都随着玄武湖上那一片冲天烈焰而消失,皇帝换了,朝廷上官员也换了一整茬,但皇权高高再上的情况依然故我。不杀大臣,民间鼓励工商的种种举措在他眼中,其实都是换汤不换药的文字游戏,只要这个国家的朝廷和皇帝还凌驾与法律之上,他们就可以随时改变政策,践踏法律,将一切繁华顷刻之间变成萧条。世俗的观点和理学赋予了皇帝这个权力。而皇帝的仆从们又借此发挥出了他们对百姓随意盘剥的特权。天下人都是皇帝的奴隶,官员是奴隶中的主人,主人中的奴隶。层层等级下,是对律法和个人尊严的随意扭曲。

    吴思焓郁闷,吴思焓迷茫,他曾乔装打扮成建筑商接近武安国,旁敲侧击的质问对方为什么逃避,为什么不在当时抗争到底,利用手中的半支军队对抗朝廷,或回到北方,说服燕王朱棣有所行动。武安国的回答很令人深省:“老兄以为,这天下换一个主人,就可以改变人们的观点与选择么”?

    “未必”,吴思焓语塞。抬头向对方致礼,那一刻,他看到了一双久经风霜却依然热切的眼睛,这双眼睛里他看到了忧伤,看到了磨难,看到了失望,同时也看到了不屈,看到了对理想的坚持与固守。

    他们在一起谈了很久,武安国没有点破他的身份,仅仅把他当作一个商人或一个探索者,平等地和他讨论了大明朝这些年发生的变化与当前的困局。和他讨论了英国大宪章的历史背景与形成条件,以及西方国家和东方国家的不同。甚至还讨论了如果北方势力有所行动,获胜后会建立起一个什么样的国家。最后得出的结果是,无论授人以鱼或授人以渔,都要被授予者有接受的意愿,否则,枉费一份好心肠。在整个国家没做好准备前,先行者也许只有探索,将不同的道路与不同的选择放于后来者面前,供他们挑拣。

    “其实目前的局势还有变数存在,选择不同发展思路的北方和南方二十年之内就会出现明显差异,到时候人们自然会对比,会想想这种差异的出现的根本原因是什么,也许,他们会做出一个合理的选择。无论结果如何,我个人不希望选择的过程太痛苦,或太血腥”。那一年,历尽风波依然独自前行的武安国如是说。

    从那一年开始,吴思焓开始了新的探索,探索法律的真谛与最高境界,探索公平和公正,探索如何执法方能更合理。讼师、强盗、清官,他在茫茫人海中不停变幻者角色。无论这个角色演得是否成功,他时时告诫着自己,自己是一个人,是大明百姓中的一员,而不是飘然尘世之外不食人家烟火的神仙。比起神仙和圣人,可能有些时候凡夫俗子的选择未必合理,但凡夫俗子的选择最可靠,和这个社会现实贴得最近。从圣人的呓语中走出后,他渐渐发现从人的角度出发建立的制度才最有实现的可能。

    我们每个人都在寻找着自认为正确的道路,我们每个人都在坚持。吴思焓笑着整理衣冠,他要像春秋时代子路那样掸冠赴死。在肉体毁灭之前,形象完整而生动地留给这个他曾深爱和深恨的红尘。

    前方的战舰突然打出了一串让他纳闷的旗语,狠狠跺了一下脚,吴思焓无法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那串旗语居然是:“请勿惊慌,我们并无恶意”。

    “好像是熟人”,准备弃船的水手们茫然地看向李屹和刘刚峰,这两个临时首领和他们一样茫然。停止向身上绑火yao包的动作,李屹迷惑地抓起望远镜看向敌舰。

    此时的水师战舰上,舰长麻哈麻和吴思焓一样迷惑,放下手中望远镜,他快步走到此次巡逻行动的最高指挥官宁波侯姜烨面前,一边行礼一边质问道:“师兄,你傻了,和海盗套什么近乎”?

    “我没傻,娘的,本来打算出来巡视一番,抓几个臭鱼滥虾,震慑一下海面,好让海上行走的伙计们平安回家过个安稳年。没想到逮到一个大个的”!姜烨苦笑着和他解释,这条鱼太大了,大到拖不动网。

    “你说什么呢,师兄”,麻哈麻被姜烨没头没脑的话弄得雾气满头,气哼哼抗议“那个家伙那身官服一看就是拣来的,不赶快让弟兄们蹬舰搜查,等他过来罗嗦什么”!

    “登舰,你没看见对面船上那些亡命徒在准备什么,登舰,再等一会我们的战舰都得赔上”。姜烨一边说一边示意指挥台再次打出旗语:“我们并无恶意,请勿轻举妄动。稍后会马上放你们离开”。同时用旗语示意两只包抄对方船只的战舰掉转船头,以证明水师的诚意。

    麻哈麻用望远镜向对面仔细看去,小渔船上那些人臃肿的身体吓了他一跳,这帮家伙居然趁他不注意向身上绑了一堆东西,不用问,那鼓鼓囊囊绑满每个水手身上的一定是套了油布的火yao包,姜烨说的对,刚才真把对方逼急了,自己这边措手不及之下,损失定然不小。

    “给脸不要的东西,想和老子玩儿命,门儿都没有”。毕业后在海上行走了五年多,麻哈麻第一次看到这么不要命的家伙,气得破口大骂。骂了几句,心情稍稍平静,轻轻捅了一下姜烨的胳膊,小声建议:“等一会咱们把前来罗嗦这个家伙拿下,然后三艘船一齐开火,打死这些王八蛋,别给他们留活路”。

    “打死他们?真要是打死他们,我估计咱两个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回去大帅非砍了咱们给人家祭灵不可。对面这个邋遢老头你知道是谁么?你还真当他那身官服是拣的?你杀了他,不用义父动手杀咱们,整个大明朝一半以上的江湖人物都会前仆后继来和咱俩玩命”!姜烨连连苦笑,后悔不迭。

    “这老家伙来头很大吗,大到你都不敢惹他”?麻哈麻听了姜烨的话,愈发好奇。这个姜烨可是从小就跟着水师主帅曹振混,不到十五岁就独立指挥一艘战舰的传奇人物,海面上纵横近二十年,能把他吓得不敢动手的是谁,估计即使皇上的座舰来了都未必有如此威风。

    姜烨摇摇头,苦笑着回答“这老家伙是我义父最佩服的三个人之一,你说咱们惹得起惹不起。奶奶的,早知道是他,就不追了。追了一早晨,这回老子还得想办法放他走,请神容易送神难,这趟买卖,咱们赔大发了”。

    “大帅最佩服的三个人”?麻哈麻掰着手指头怀疑地计算,姜烨的义父是大明水师主帅曹振,能让曹振佩服的人天下屈指可数,“第一个是咱们大明朝做布政使时间最长,地方最多的郭老侯爷,第二个是修路最长,贯通南北东西的咱们师父武老公爷,第三个,就这老邋遢鬼”?

    “对,就是眼前这个老邋遢鬼”,姜烨一咧嘴,“说出他的名字吓你一大跳,若说全天下他胆子算第二大,就没人敢称第一,这老家伙就是当年卷了先皇御赐金枪逃走的大理寺正卿吴思焓,“奉旨打劫”的侠盗,天下一个大清官,老百姓眼中的青天大老爷,江湖人物都以曾和他一块抢劫为荣。咱们把他抓了去,你说以后还有消停日子没”?

    “真主保佑”,麻哈麻严肃地对天祈祷,“我的姥姥,我要是抓了他,不用别人,我师娘第一个跟我没完,以后甭进师父家们了。”

    “得了,真主看不见你,等咱们的舰队巡航到麦加时,你再祈祷也来得及。一会儿老家伙到了,你就上去这么着……”姜烨压低了嗓音吩咐,“然后把你准备孝敬师父的年货分些给他,打发他离开。这是个烫手芋头,留他越久,咱们麻烦越大”。

    看看小舢板已经来到眼前,姜烨拉了麻哈麻去船舷边接人。小师弟麻哈麻是师父收留的战俘,大明收复云南后西平侯沐英将他作为礼物送给了姜烨的师父武安国。武安国见麻哈麻这孩子身世可怜,收了他做弟子,还出钱送他先后在北平书院与水师学堂读书。这个小师弟天生机灵,毕业后来到海上才几年就混上了舰长,照此升官速度,很快自己这个当师兄的都得给他打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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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帮家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吴思焓疑惑地想。同伴暂时脱离危险让他紧张的神经稍感轻松,眼前发生的事情更加让他百思不解。

    吴思焓有心拉住对面带兵将领问个明白,谁料还没等他开口,一个舰长服色的少年将军冲上来“扑通“一下跪在自己面前,激动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抱着他的大腿就开始嚎上了“表舅,原来是您哪!外甥可见到您老人家喽。一别这么多年,您还好吗?外甥我想死您了,没想到在这能碰到您。可是您老喜欢唱戏,也不能天天连戏服都不脱啊”。

    我外甥?吴思焓眼珠子差点掉到甲板上,怎么算也算不出来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门子亲戚来。这少年英俊高大,眼睛泛蓝色,卷眉毛卷头发,一看就是个汉化的大食人那!

    没等他回过神来,船上另一个三十来岁,看服色职位高得离谱,爵位已入超品的中年人笑着上前,长揖见礼:“原来是有名的戏痴关老先生,晚辈姜烨。令甥马和大人总是在我面前提及先生,说您因戏成痴,演艺已入化境。晚辈得见先生,真是三生有幸。快请进舱,这甲板上风大,你们舅甥二人别在这风口上站着,赶快进舱暖和暖和,好好絮絮离别之情”。

    “快快请起,快快请起,舅舅也好想你啊”,吴思焓人老成精,抱起麻哈麻就坡下驴,心说,老夫今天福星高照,水师舰长做了外甥,大将姜烨做了晚辈。

    “看见了吗,那个将军给吴老大叩头呢,弟兄们,看来咱们遇上自己人了”,渔船上,刘班头拿着望远镜,高兴得手舞足蹈。

    “没听说过咱老大在水师还有后辈啊,看,还给让进内舱了,我不是看花了眼睛吧”,李师爷惊得合不上嘴,口水顺着下巴流出老长。

    “老天爷,咱们老大就是面子大,黑道白道同吃,连水师里都有朋友”,一个水手擦着头上的汗水说。知道在鬼门关前拣了条命,大家都活跃起来。

    “你是我外甥,你是我晚辈,有什么事情咱们明说吧”,入了舱,喝过见面茶,吴思焓笑着打趣。

    “我舅舅早在曲靖被蒙古人给砍了,认你做舅舅也不妨,反正我师父很佩服你”,麻哈麻辈分上吃了亏,气哼哼地回答。

    “晚辈姜烨见过吴老前辈,义父常常在晚辈面前提起前辈,说您是他平生最佩服的人之一,行事虽然偏激,但不失是一条光明磊落的好汉”。姜烨上前重新给吴思焓施礼。

    吴思焓收起笑脸,起身还礼,“岂敢,岂敢,我对曹大人也是非常仰慕,若大个朝廷,只有他一个清醒者,独立支撑着整个时局,难为他了。多年不见,不知靖海公身体可好“

    “多谢前辈挂念,义父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只是半年前和朝廷上那几个混蛋发生些争执,气得大病了一场,如今正在威海卫水师大营休养”。姜烨正色回答。

    “这帮混蛋,除了整天出了闭着眼睛说瞎话,还会干什么”。吴思焓摇头长叹“嗨,这曹大人也是,明摆着让人当刀子用,还这么苦心孤诣地为他们卖命。吴某常笑自己痴,看来天下还有更痴之人”。

    见有人说曹振痴,麻哈麻十分不高兴,立刻出言反驳:“大帅也不是为了这个狗屁朝廷,大帅只是不想让南北两方打起来,生灵涂炭而已。再说了,北方的燕王也未必是什么好鸟,当年常大叔遇刺,他手握重兵,一点儿表示都没有,看着师父为了这片江山在那和人家拼死拼活”。

    “义父也不是看不穿朝廷上的鬼把戏,只是义父不忍心看着城头变幻大王旗而已。吴老前辈,你觉得以当日情景,换了燕王登基,师父所求之事能得以实现吗?皇家为了自己威严,最后用得还不是黄大人他们那一套。只不过去了个黄子澄,上来个赵子澄、钱子澄而已。”,姜烨亦低声替自己的义父辩护,“这些年有朝廷逼着,燕王才不得采用新政和师父所提倡的监督制度,以此显示北方六省与南方朝廷的不同,要是没有当今朝廷,估计燕王殿下采用的策略和现在会差不多”!

    吴思焓点点头,后生可畏。武安国授得好弟子,伯文渊教得好学生,这些年青人比自己当年那伙人沉稳得多,看问题的目光也冷静峻得多。自己这批人老了,这些年青人身上才包含了这个国家的希望所在。看看窗外天色,他低声说道:“没想到靖海侯如此心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吴某着实惭愧。我的船……”?

    姜烨见吴思焓目光一直向窗外张望,知道他担心手下弟兄,笑着安慰道:“前辈不必担心,晚辈不知是前辈的船经过此处,所以才苦苦相逼。等会儿晚辈自然会和您外甥送您离开,并且有份礼物送给船上的弟兄们压惊。老前辈最近在忙些什么,快过年了也不好好歇歇”?

    “哎”,吴思焓报以一声长叹,“我哪里有歇息的命,三个月前我路过淮南,见一个呆子自请苦差在那里疏通河道,想让淮河让开黄河,沿别路入海。结果朝廷答应拨给的治河款项迟迟不到,给民工和灾民的伙食费用都得他掏腰包自己垫付。这马上过年了,我也不忍心看他在那里发愁,只好纠集一些朋友给他凑一凑,才把钱筹备齐了就遇上了二位将军”。

    是师父,姜烨和麻哈麻相视苦笑。大帅是傻子,师父是呆子,在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家伙口中,为民请命的都非正常人。不敢再浪费吴思焓时间,二人同时起身送客:“不知吴老伯要事在身,多有得罪。前辈先请,先代晚辈问候师父。稍后晚辈会找义父和朋友筹备些银圆给师父送去救急”。

    吴思焓笑着起身,又赚了一笔银圆,这是意想不到的收获。边向外走边问道:“怎么,你们不知道你师父为难么,靖海公和定辽公这对生死兄弟至今还不往来”?

    眼看就整整十六年了,师父和义父,两个当年那么要好的朋友就这样僵着。姜烨轻轻叹了口气,非常难过地回答:“义父曾经多次找师父解释过,都被师父客客气气给送了出来。郭伯伯从中间说合也不管用,每到逢年过节,义父都很难过”。

    吴思焓一愣,看着姜烨难过的表情,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小家伙,没想到你也被你师父骗了,你义父更是傻,难道看不出你师父的难处吗。罢了,他们一个傻,一个呆,就让我这疯子给你剖析剖析,回去你顺便转告你义父一声,让他也安一下心吧。这老武也是,都十五六年的公案了,还不肯说个清楚”。

    说清楚,姜烨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吴思焓的渔船走出他的视线,他还无法收回心神。吴思焓临别前的话,一声声如洪钟般敲打着他的耳朵:“我听有人隐隐说起说过,当年太子,今天的皇上让老武去救人时,喊的是他和靖海公两个人的名字。小伙子,你不妨好好想想,如果当年太子不是有意安排老武去送死还好,如果是有意让老武去岛上送命,那就是有心把曹大人他们二人给一块儿除了,只是不知什么变故让太子临时改变了主意,变成了你师父一个人去岛上送死。你义父是个忠义之人,太子对他有知遇之恩,就是别人告诉了他真相,他也未必相信太子会如此阴险。甚至既便知道太子想杀他,他依然会给朱家买命。你要是你师父,过后能不和你义父装出一幅撕破脸的样子,以此保他平安吗”?

    竟然是这样一个事实,怪不得自己每次在师父面前给义父辩解时,师父都一笑了之。原来如此,姜烨盯着远处的海面,从头到脚一片冰凉。回想起当年情景,真是当局者迷。今天如果不是这疯疯癫癫的吴老大人说明其中关翘,谁能看清当年笑容后的杀机。这层层阴云之后,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真相被人刻意掩埋?

夜航 (五)

    又是疲劳一整天,安泰帝朱标伸了个懒腰,对着夕阳打了个长长的大哈欠。看着御书案前那一堆堆待批阅的奏折,不住摇头。

    这些奏折还是经过黄子澄、齐泰、朱江岩诸位内阁大学士精简又精简的,依然得让他忙到半夜。“早知当皇帝这么辛苦,不如让父亲多干两年”,朱标摇头苦笑。要是父亲当年不说那废立之语就好了,也不至于逼得自己非带兵逼宫不可。假如父亲多在位几年,把该铲平的势力都铲平了,自己现在也不会这般劳累。这当皇帝简直就像一头拉磨的驴,给人蒙上了眼睛就知道一味向前冲,稍微松懈一下背上都会挨几鞭子。“总是劝朕注意龙体,注意龙体,朕想放松,行吗,那老二、老三、老四就在北方瞪大眼睛看着,随时等着朕出错呢”!

    当年情急之下把本来天经地义的皇位继承权弄成了不清不楚,朱标知道几个弟弟都不服气,所以继位之后给了番王们诸多好处。如今这些应急政策的弊端已经显露出来,外番权力太大,朝廷的旨意到了任何番王领地都要打些折扣,特别是北方燕王治下,根本不予理睬。除了每年那点儿可怜的税收象征着北方六省还是大明领土外,其他方面,基本已经看不出朝廷控制此地的痕迹。

    “老四啊,朕拿你怎么办呢”,朱标郁闷地叹气沉思。当年那个英俊少年又浮现在他眼底。

    “我打下辽东来,还不是为了太子兄开疆拓土”!安东城头,少年朱棣英姿风发。“将来全天下的土地我都帮大哥打下来,让你当天下最大的皇帝”。

    “等父王百年归天之后,为兄一定让你永远做大明最大的王”,当年的自己何尝不是豪情满怀。‘兄弟同心,其力断金,可惜,朕和你都生在帝王之家,帝王之家怎么会有兄弟’。这些陈年旧事想起来总是让朱标难过。

    “陛下,黄子澄大人求见”,秉笔太监孙厚低声通报,打断了皇帝的沉思。

    “宣”,朱标皱着眉头应了一声。肚子里暗骂:“这个黄子澄,都快过年了也不让朕省点儿心,这么晚了又来做什么”。

    内心里不乐意,脸上还得装做一幅礼贤下士的样子,毕竟儒家口中的有道仁君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当的。朱标笑着挽起一进宫就大礼参拜的太子太傅,大学士黄子澄,叫太监搬来一个座位让他坐下。

    “臣,臣谢陛下隆恩”,黄子澄谦让着坐下,快奔四十的人了,声音还像当年一样尖细,秉笔太监孙厚摸了摸脖子后的鸡皮疙瘩,蹑手蹑脚走出御书房,随手将书房门掩好。皇家大事,做内臣的知道越少越安全,他的师父,先皇身边的老王公公就是凭借这点长处得以颐养天年的。想想当年那一个个在宫中翻云覆雨的家伙,哪个不比王公公威风,可哪个得了善终。就连这安泰皇帝身边的侍卫总管李瑞生,当年不是也权倾天下,百官见了他都要尊声李大人吗,到头来还不是一样被押到午门外“喀嚓”了。仁君不杀大臣,可大臣们彼此之间栽个罪名还不容易,况且内臣是家奴,自古不在大臣之列!

    书房内烛火突突跳动,将黄子澄干瘦的身躯映在窗户玻璃上,显得如枯松般落寞。安泰皇帝喝了口参汤,叫太监也给黄子澄倒上一碗,笑着吩咐:“子澄,说话别那么急,有事慢慢讲,这夜长着呢,不忙在一时半会,先喝口参汤润润嗓子,看你这干瘦劲,都快被风吹倒了”。

    “臣,臣谢圣上关心”,黄子澄一激动,声音变得有些结巴,雷霆雨露,皆是帝王恩泽。大明开国以来,除了他黄子澄,谁喝过安泰皇帝亲自赐的参汤。暖流下到肚子,皇子澄感动得眼泪都快落了下来,细着嗓子,结结巴巴的说道:“臣,臣谢陛下恩典。此番恩德,臣,臣粉身碎骨难以回报。本,本来臣不,不该这么晚了进宫打扰陛下,可,可是今天下午散朝,臣臣,臣……”。

    朱标知道黄子澄有一紧张就口吃的毛病,自从入了内阁后此病愈甚。和他向来不睦的另一个文渊阁大学士海关总长朱江岩就总拿这个毛病取笑他,越是在黄子澄着急的时候越逗他生气。今天看黄子澄这个样子肯定是和同僚们散朝后吵了架,或打探到了什么重要消息。

    “来人,给黄大人捶捶背,让他先喘口气”,朱标笑着招呼过两个小太监服侍黄子澄。黄子澄更加感动,坐在凳子上的半个屁股一个子抬起老高,弓着身子启奏道:“臣,臣今天听几个散官议论,议论,说,说水师,水师前几天在海上巡逻时抓到了,抓,抓到了洪武十七年逃职的大,大理寺正卿吴,吴思焓”。

    “哦,抓到了”朱标眼神中透出一缕欢喜,仁慈地吩咐道:“抓到了也好,呆会替朕传个口喻给曹卿,让他不要慢待了吴思焓,好好给朕送到京城来,朕要亲自问问此案。嗨,这律政司的主事的差事朕一向找不到合适的人去做,此人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咯,黄子澄给噎得差点儿没背过气去,暗暗腹诽:有道仁君也没这么当的。趁着旨意没下达之前赶紧解释:“万,万岁,臣还有下情未禀告”。

    “讲”,朱标还仿佛还沉醉在收服一个桀骜不驯人才的快感当中,没注意到黄子澄脸色已经气得发白。

    黄子澄肚子里憋足了气,说话反而流畅了些,“陛下,可,可是那水师官员受到曹大人指使,装做认错了人,把,把吴思焓当作戏子给放了”。

    “喔”,朱标点点头,像早知道会有这个后果一样平静地问道,“是靖海公亲自出面让放人的吗”?

    “不是,据说当时在海上巡逻的是舰长马和还有宁波侯姜烨,他们都是曹大人的心腹爱将,向来横行无忌的”!黄子澄气哼哼的描述姜烨和麻哈麻的日常言行。

    “那就不奇怪了,宁波侯朕见过,当年在水师中就是个出了名的小糊涂,打仗时身先士卒,不过做起事来心思就不太清楚。朕记得当年平倭时姜烨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却带着小船冲在最前面。此人经常犯些小毛病挨军棍,朕还替他说过好几次情呢。想是他从小没了爹娘,缺人教导的缘故,算了,待会儿朕写封信,让子由好好惩戒一下姜烨这小子,痛打他一顿。黄爱卿就不必和他一介武夫计较了”。朱标笑着和稀泥,既然不是曹振做的,他也不打算深究,为了一个逃了十六年的糟老头子伤了君臣感情,实在没这个必要。

    “万岁,臣以为切不可纵容此事”,黄子澄从凳子上直起身躯,细而尖的声音如纸刮玻璃般让人感到不舒服。“臣,臣以为,不可在军中开此先例。此事若陛下不下旨严加惩处,他日领兵诸将纷纷效仿,我,我朝难免有拥兵自重之祸”。

    朱标笑着摇摇头,示意黄子澄坐下说话,拍拍他的肩膀,大度地开导他说:“子澄啊,坐下说话,凡事别想得那么坏。子由这个人朕知道,朕当年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结下的君臣之谊,朕不会负他,他亦不会负朕。你和子由都是朕的左膀右臂,国之干城,就别老是看彼此不顺眼了。朕不让他管政务,也不让你管他的军情,就是怕你们二人伤了和气。朕要逐天下之鹿,你们将相必要相和才是”!

    “臣尊旨”,黄子澄一肚子热情给眼前这盆温吞水浇灭。安泰皇帝是个仁君,可是待自己这样的忠臣和曹振这样的悍将一样仁慈就不对了。这水师能北上威慑燕王,逼朱棣执行朝廷政令的大事曹振从来不去做,却天天拿海外蛮夷之地的小岛来皇上面前邀功,那些鸡毛蒜皮一样的小岛拿下来有什么用,即不能养人,又不能增加田地。朝廷每年还得花大把的银子在那里修建堡垒,安置流民去那千里之外垦荒,不如放弃了。

    “子澄,你是朕的辅政大臣,这心胸是第一位的”。朱标见黄子澄如霜打了的庄稼一样耷拉下脑袋,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安慰他,“你没听说当年鲍叔牙怎么评价管仲和他自己的么,管仲比鲍叔能容人,所以更适合为相。咱大明虽然不设相位,可朕一直把你当丞相来看。所以你要能有容人之量才行。这当皇帝是件苦差,朕说不定哪天就提前把挑子交给允文,你是他的老师,更要教会他怎么容人才是。”

    “臣谢陛下教导,必肝脑涂地,以报圣上知遇之恩”。黄子澄离开椅子,跪在地上重重地叩头。大丞相,太子太傅,这皇上是有意以江山社稷相托啊,自己遇到这样一个明君,怎能不感谢他的恩典呢。‘假如当时身未遇,老了英雄’。姜子牙为了这样一个机会等了八十年,自己不过三十多岁,心中抱负总有施展的那一天。

    “子澄,起来说话,别动不动就磕头。水师里边不兴这个礼,心中有朕,不磕头也有,心中没朕,磕头时身体还在站着!”朱标笑着打断黄子澄的谢恩大礼,一边打量着黄子澄,一边盘算自己百年之后的事情。这两年自己的身体动不动就生病,都是这些该死的政务给闹的。如果一旦归去,托政给谁呢。眼前这个黄子澄远见是有的,就是应变的本事差了些。自己百年之后,托国给他这样的人手里,不知是祸是福。

    在朱标的内心深处,总觉得曹振比黄子澄更合适辅佐太子,‘可曹子由行事太任性,忠心有,行事往往却拂了朕意,况且还是武将出身,战功赫赫,如果被皇袍加了身,反倒害了允文。还是留一文一武吧,彼此也有个牵制’。

    “万岁,万岁”,黄子澄小声将朱标从沉思中喊回来,皇帝身体不行了,百官谁都看得清楚,这种一边处理朝政一边溜号的事情,每天都要发生好几回,总是需要有人招呼后才能让他清醒。

    “喔,子澄,还有事吗”,朱标歉意地向黄子澄赔了个笑脸。

    “没了,万岁早些休息,奏折不忙于一时”,黄子澄有些心疼地替主子着想。

    “朕睡不着啊,先皇传下的如画江山,朕怎忍心让他毁在自己手里。真出了事情,朕将来怎么有脸去见先皇陛下”。朱标站起来,背着手徘徊于如画江山地图面前,“你看看,子由在海上收了这么多岛屿,朕前年让他将麻骨剌改名为马六甲,从这个口子往里,现在俱是大明版图,这天下越大,朕身上的责任越重”。

    “陛下为国珍重,有事多交给臣下去办,别一个人苦撑,累坏了身体”!黄子澄的眼泪又快流出来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朱标都是一个帝王楷模。不嗜杀,不贪财,不好女色,不好丝竹等玩物丧志之事。可即使这样,大明朝百姓也只维持个温饱局面。想到时局,黄子澄这些辅政大臣的确问心有愧。

    “子澄,朕看到定辽公又在催治理淮河的款项,朕叮嘱过多次了,叫户部不要难为他,你们怎么还扣着他的钱不放呢”。正在看地图的朱标猛然冒出这样一句话,吓了黄子澄一跳。

    “回万岁的话,定辽公那里每年支出款项太大,臣等以为不加节制,国家收支难以平衡”,黄子澄定定心神,理直气壮地回答。

    “胡闹,子澄,你不觉得此事做得太过么,定辽公这些年修路搭桥,一直在外忙碌,没他这么拼命干活,你这大学士还不累死。你看看这地图,这上面新画上的线全是定辽公所修马路。有了这些路,大明朝政令才得以通达。干了这么多活还不肯邀功,古往今来你能找到第二个人么?明天早朝后抓紧把款给他拨了,别再拖着”!朱标有些生气地训斥道。武安国不肯入朝辅佐他,他也不真心希望在朝廷上放一个目无礼法的家伙。但此人大才,不可不用,亦不可大用。既然他不肯邀功,自己也不会给他加官进爵。但那些对国家有利的活,派给他干最放心,也最省心。如果这种勤苦之臣所请的款项还要被拖延,天下百姓口中,自己这个皇帝声威何存?

    黄子澄一哆嗦,赶紧上前几步,在朱标身后弯着身子解释:“万岁息怒,万岁息怒,不是臣克扣他的款项,是国库一时周转不过来。这到了年根了,钱总是有些紧的”。

    “钱紧”?朱标气得转过身来,目光如刀般直直地盯着黄子澄。“钱怎么会紧,海关每年那么多税收,都哪里去了,朕当年主理海关时,每年给先皇的银子愁得先皇都要另建银库才装得下,后来改库银为库金才解决这个问题。现在国库里压库的都是金块,你不要拿金币也跌价借口来糊弄朕”。

    仁厚归仁厚,主管了好些年海关和水师的朱标对国家收入问题可不含糊,要不然继位后也不会大力鼓励工商,鼓励海洋贸易。特别是刚当上皇帝的头几年,国库充盈,顺利地完成了武安国设计的改现银为金银双本再过渡到纯金压库的货币制度。当时整个大明朝都出现了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为了让君臣齐心致力于国,百官俸禄跟着国库收入一加再加。可以说,朱标从来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会碰到国库空虚得事,乍听之下难免压不住火气。

    “万岁息怒,万岁息怒”,黄子澄急得又想跪在地上。结巴了半天才勉强解释清楚国库出现收支失衡问题的原委。今年两淮一带遭受水灾,朝廷免了那里的钱粮。南越等地新入版图,旧有的王朝没了,自然该收的朝贡也收不到了。加上海关上年景也不太好,以前走天津和金山出海的商船如今很多都走了永明城(海参威,大树将军李陵所建立,参见第一卷),燕王属地的税收是固定的,在永明城多收的部分却不向朝廷缴纳。导致国家海关税收流失严重。本来扣除开支外,国库还有些盈余,但年关将至,给诸位朝野官员的年终“添炭钱”照例是要留出来的,留出了“添炭钱”后,武安国那里需要的资金只好等春季的商业税收上缴后再支付了。

    朱标听得不住皱眉,国家财政自己才下放给黄子澄等人几年,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那些商家也怪,好好的近处海关不走,为什么千里迢迢去走极北之地的永明城?这里边肯定有问题。

    “难道北方又发现新的国家吗,怎么货物反而走永明出海呢”?朱标皱着眉头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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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岁,燕王手下的北六省布政使郭璞趁咱们这两年海关加税的机会,在永明附近修建货舱,关税不升反降。现,现今,把,把小宗货物运到永明出海,好像,好像还比金州便宜些”。黄子澄的话音越说越低,海关加税是他和齐泰给皇帝出的主意,当时不顾海关总长朱江岩的反对强行下达的。出了这样严重的后果,当然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光海关,还有…….”。

    “还有好多商家也卷着钱向北跑是吧,你给朕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朱标的眉毛向上一挑,眼中寒光乍现。

夜航 (六)

    黄子澄的心突然一紧,冷汗一下子从背上冒了出来。眼前这个安泰皇帝虽说是个仁厚之主,可仁厚并不代表他软弱可欺。就连当年居拥立之功首位的李瑞生都舍得砍,何况自己这无根无基的文臣。看来今天这关不好过,早知道如此,还不如不来汇报水师的事情,投机不着,反给自己找了一身麻烦。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听臣慢慢道来,慢慢道来”。这回台词黄子澄念得最顺嘴,说起来一点儿都不结巴。一边讨饶,一边飞快地计算着利害得失。

    “讲”,安泰皇帝眉头紧锁,君威迫得满屋生寒。

    瞬间从高峰跌入低谷,黄子澄脸色吓得惨白。实情他不敢说,编谎话又没人信。论物产,大明朝苏杭、福建、广东一带乃天下最富庶之地,一年两熟的土地远远比辽东苦寒之地物产丰富。论人丁,江南随便一个省拿出来,人口数量都超过辽东三省总数,加上南方人天生灵活机变,无论如何这南方府库也应该比北方府库更充裕才对。可实际情况偏不如此,朱棣名下的北方六省在布政使郭璞的努力下,这些年日子过得一年比一年兴旺,工厂开了一个又一个,除了布匹外,整个江南富裕之家都以用上地道北方货为荣。眼看着大批的银圆北流,户部尚书齐泰无可奈何,为了维持朝廷开销,除了加税还能有什么办法。这朝廷治下的商人们也不争气,不思忠君爱国,反而总是羡慕北方商人比自己有地位,嫌他们自己给朝廷缴了税相关权利却不像北方那么有保障,所以稍微一不如意就卷了钱向北方跑。

    见黄子澄吭吃了半天也没给自己一个确切答案,朱标更不高兴,沉着脸追问道:“怎么不说话,难道你这大学士根本不关心国库是否充盈吗?子澄,朕对你期望甚高,你不会学那些人整天喝茶、作诗、对对联玩吧,如果这样,这大学士当得也太轻松了”?

    “万岁息怒,万岁息怒,事关重大,臣、臣不敢乱说。这、这户部一,一直是齐大人管辖,海,海关全凭朱大人做主,万岁不如把他们两个叫来问问,也许他们说得更详细些。臣只看得一鳞半爪,说太多了,反而误事。”,黄子澄把心一横,将烫手山芋丢给了师兄齐泰和海关总长朱江岩。

    “如果朕就要你先说出你知道的一鳞半爪呢”?朱标又追问了一句,面沉似水。黄子澄就这点不好,着急要做的事不择手段,与自己无关的事则缩手缩脚。看今天这个样子他肯定有事瞒了朕。

    黄子澄狐疑地抬头看了看朱标,心中暗道:“今天这皇帝是怎么了,不会听到什么消息了吧。”咬咬牙,硬着头皮说道:“臣,臣以为根本问题就在于燕王殿下那里总和朝廷对着干,朝廷加税,燕王那边就减税,害得商人们总想向辽东跑。眼下辽东那边工厂众多,出的东西全是咱这边做不好的,所以大把的银票都被北方赚走了。而燕王殿下向朝廷上缴的银圆数十几年一直没变,这么大个家业全凭咱们朝廷这边支撑着,怎么撑得过来。况且秦王殿下那里还每年大把的要钱,要火器维持边境安稳,定西军光去年报损的要求补充的火铳臣听说就够装备一整支军队。那曹大人和武大人那里也不知节省点开销,水师要想打得远,就得在蛮荒的岛屿上建立码头,储备补给,所有功绩还不都是拿银票堆出来的;武大人修路、治河向来是从宽了花钱,刁民要多少搬迁费用他给多少,即使还价也还得很高。这几年国库支出多,收入少,自然越来越穷”。

    这几句话都是他考虑了很久,所以说出来也比较流畅。如黄子澄所料,安泰皇帝听完再不追问国库之事,皱着眉头在书案边兜起了圈子,根本不会追究黄子澄暗中偷换了概念,将商人为何北逃,宁可千里迢迢在永明出货也不肯在金州出货的问题转移到削番、节约水师及建设投入上。

    钱都被燕王赚走了,而燕王却不肯增加其封地上缴的税收数量。朱标反复思量着这句话,一时间全然忘记了一个事实:至少这个燕王没向国库要钱,而秦王、晋王拥有几乎和燕王一样大的领地却每年向朝廷伸手。

    削番,朕削得动么?朱标苦笑着命黄子澄退下,叮嘱他顺便让秉笔太监将朱江岩和齐泰宣来。削番是不成的,自己手中的军队没有把握可以战胜老四,老二和老三同样是番王,让他们出兵的协助朝廷干掉老四,他们做大后朝廷付出的代价决不比让维持现状小。消减水师开支这个建议更是一句虚妄之言,没有水师在海外攻城掠地,自己的功业何来,在百姓中威望更让老四给比了下去。况且没有这支水师,拿什么和老四讨价还价。消减武安国修路及治河方面的投入?这正是黄子澄他们一直暗中采用的办法,可眼下等待朝廷建设的淮河岸边是朱家的故乡啊,故乡的花鼓唱得好,“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想起官员奏折上所言凤阳惨状,朱标眼中隐约有了泪光。这十年九灾的淮河两岸,如今是朱标的一块心病。连故乡百姓的日子都无法过好,自己还算什么好皇帝,他心里暗暗自责,同时又暗暗羡慕起燕王朱棣手下人才济济来。如果那个郭璞在朝中,也许朕也不会这么难,可燕王又怎么舍得让郭璞入朝。

    宁可把北方六省的政务都交给郭璞,朱棣也不会哥哥将郭璞挖走。安泰皇帝朱标还没傻到去抢弟弟手下第一能臣的地步。即使抢过来,他也没朱棣那种勇气,赋予对方无条件信任。这就是作为帝王和作为诸侯的区别。只要皇帝在,诸侯就不怕自己所信任之臣造反,就可以由着那些爵爷们在圆桌议事时互相扔鸡蛋和鞋子。可天子可以么,天子不但要为国负责,还要为自己的家负责啊!

    “皇上,朱大人和齐大人到了”,秉笔太监孙厚蹑手蹑脚进屋通禀。

    “让他们进来,赐座”,朱标将心神从北方收回,高声吩咐。

    齐泰和朱江岩二人先后走入御书房,当年羽扇纶巾,雄姿英发的姑苏朱二老了,乌纱之下,已经可见缕缕白发。曾与黄子澄一同在北平指点江山的齐泰也步入中年,宽厚的面容上染满了岁月的轨迹。二人一同给朱标行了君臣之礼后,端坐在皇帝对面的凳子上。

    “今天把二位爱卿找来,朕要问问国库的事,子澄说国库里快没钱了,自朕继位以来,这可是头一回,你们一个管钱粮,一个管着海关,给朕核计核计,为什么这北方六省蛮荒之地,反而比锦绣江南富有。是朕失德呢,还是用人不当!”朱标没心情和旧部客套,开门见山说出了今天所议主题。

    这话说得够重的,齐泰心头不由得一沉。站起来躬身施礼道,“万岁,微臣掌管户部钱粮,却劳万岁为国库忧心,微臣失职,请万岁责罚”。

    朱标摆摆手,打断了齐泰的请罪之语,“朕并非想责罚谁,只是想知道具体原因。子澄不管钱粮,不如你们清楚。朕不想做那又瞎又聋的当家人,知道了原因,咱君臣也好想办法”。

    “万岁想听真话还是听假话”,朱江岩在椅子上欠了欠身子,低声询问。辅政大臣中,他跟朱标日子最久,但其意见却屡屡不被朱标接纳。慢慢地难免心灰意冷,说话时预先留出退避空间。

    “真话,咱君臣二十余年,朱二无需用假话哄朕开心”。朱标略作沉吟,给了海关总长一个确切答案。

    真话就好,我还以为你自己愿意这样当糊涂家呢。朱江岩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朗声说道:“臣以为,海关收入近年流失严重,与关税高低无关,但诸多官场恶习难辞其咎。与海外诸国相比,我朝关税并不沉重。但出关前手续烦杂,不法官吏纷纷伸手。一船货物出海,货主付出的各项杂费是关税数倍,当然要想办法逃避损失,所以南货北出之事屡见不鲜。”

    “朱卿是说有人从中层层剥皮了”。一层阴云浮上朱标苍白的脸,朱江岩所说之事他有所耳闻,却没想到严重至威胁国家收支平衡地步。

    “要光是层层剥皮还好”朱二摇摇头,继续禀报,“一些封疆大吏买通海关人员,其家族货物通关时根本不缴税。更有甚者,居然勾结商人一同走私,连海关都不过了。臣手下的人抓获过数批不法之徒,报到律政司,查来查去都不了了之。那些小商小贩见海关管不了势力大的官商,自然更不甘心受盘剥,所以要么走私,要么带了货到北方出海。今年自地海关进出货物,不及安泰十年三分之二,海关收入自然下降甚多。”

    “地方上也大体如此”,户部尚书齐泰见朱江岩没给不法官员留什么情面,也跟着禀报了一些实情,“一些地方官员或者私自加税,或者强行入股一些可赚钱行业。弄得市井萧条。官员自己及家人开办的产业则欺行霸市,并且能找到种种借口不向朝廷纳税,各地户房小吏寄身于地方官员之下,鄢敢多事,收不上钱来,只好向没势力的小贩身上想办法。吓得百姓不敢轻易言商。臣闻有一痴人贩灯草入城,一路上被收各项钱款无数,最后不得以,中途将一车灯草点燃,化了灰以防加重亏本。”

    “啪”地一声,朱标的手重重地拍在面前的书案上,书案上的茶碗高高跳起,叮叮当当掉在地上粉身碎骨。“这帮天杀的狗官,朕加他们的俸禄,加到父皇在世时十倍不止,他们依然不肯收手,难道非逼得朕再行剥皮之刑么”?

    恐怕剥皮之刑都治不住一个贪字,朱江岩肚子里嘀咕了一句,没敢再加重朱标的怒火。安泰继位之初时,朱二曾对其寄予厚望,以为朱标会支持武将们提出的“有爵者监督百官,置朝廷及官员于律法之下的主张”,谁料他的提议被朱标以混乱秩序为理由否决了。朱标采用黄子澄的提议,高俸养官,依靠理学治理朝政,依靠杂学发展民间工商,开始的时候效果也不错,曾经让朱江岩怀疑自己当初的意见是否太极端。结果好了才五、六年光景,这种策略的弊端逐渐显现,得了丰厚俸禄的官员们非但没有满足贪欲,反而将手逐渐伸到新兴工商业当中。非法侵占他人财产,官员和商人勾结的案例比比皆是。朝廷诸大佬中不少都是此道楷模。有了这些榜样,机灵的百姓们发现,做什么生意都不如寻路子进官场核算,想办法当官,甚至当幕僚,是投资最小,见效最快的买卖。投了钱,上任后自然要从百姓身上捞回本钱来。非但推举出身的官员如此,景泰朝十五年来五届科举,所选官员到任后鲜有不贪者。如今再提严刑反贪,恐怕杀到天下无官,依然有漏网之鱼存在。

    “万岁,切切不可”,齐泰见朱标气得浑身发抖,怕皇帝真的气急了重拾洪武年****,赶紧出言相劝。“万岁,臣以为,户部及海关之事,如今尚有解决之道,无需严刑峻法。况且陛下杀了地方贪官,新上任者未必能守得其廉”。

    “那你叫朕如何,难道要朕学老四,用那些有爵之人参政,将各地官府搅得鸡飞狗跳,秩序全无不成”,朱标生气的质问,吓得伏在地上收拾茶杯的小太监爬在那里不敢起身,“当年你和黄子澄劝朕不可用此尊卑不分之策,朕依了你们。你们劝朕高俸养廉,朕也依了你们。这些年官员贪污,朕并非不知道,之所以不欲深纠,无非是念他们为国劳累,亲朋稍有出格之举难免注意不到,况且他们贪了朕的钱,总得用来做点事,开个工厂什么的,也算为民谋福了。难道朕这样对他们还不够宽容,不够照顾?现在可好,他们把手都伸到国库中,你还要劝朕给他们留情,留到什么时候,难道要留到国库给他们败光了,百姓给他们逼反了才算到头”!

    “万岁息怒,臣并无此意,只是觉得杀人并非良方。北方所行之道亦非善策”,齐泰躬身又给朱标行了个礼,朗声回答。户部尚书这个职位齐泰干了有些年,渐渐有了些心得,摸索出了一些门路。和黄子澄不同,他对权倾天下并不非常热衷,反而对当前南北两方所行之政下了很大功夫研究。随着在实践中的摸索齐泰的观念有了很多改变,有时候他自己也不知自己是新政支持者还是反对者。并且通过和同僚的交流齐泰得知,很多人抱着和他一样困惑。也许这个时候整个大明文武百官,只要是心里还念着些国家者,都有这种困惑。现在的大明,拥有历朝历代没有过的繁荣,也拥有历朝历代没有过的头脑混乱。非但他齐泰,所有有识之士都在寻找,寻找这个国家前进的方向。

    “其时在当时,南北两方就像雾夜起航的两艘小船,船上的人都在给各自的掌舵人出主意,请掌舵者选择他们自认为正确的方向,待到天亮时才发现,原来两艘船已经彼此遥遥相隔,彼此只能模糊地看见对方的轨迹”。齐泰晚年,在他的回忆录中写下了这样的话。而这本回忆录最重要章节,记述的就是今晚他和景泰帝关于国事的问对。

    这是大明朝景泰年最引人瞩目的一次君臣问对。齐泰给朱标的答案远远超越了当时他所有同僚的智慧,在他一生的从政生涯中写下了最夺目一笔。

    当朱标问及如何才能不杀人解决当前困局时,齐泰给朱标的答案是,规范地方官员权力,统一税收和承认物权。

    规范地方官员权力的建议起源于地方官员对户部钱粮的侵占。齐泰认为,当今大明朝庭中分为工、礼、吏、刑、户、兵、海七部,而地方官员属下则有工、礼、吏、刑、户、兵六房,以官员一人之力,掌管六房,权力实在太大,任务也实在太多。各地户房小吏在收税时权力受地方长官的干扰严重,所以才造成如今税收不上来的困局。不如将各地户房小吏的任免及权力行使职责划归户部直接掌管,改称为户局,跳过地方官员这一级别。这样地方官员无法再额外加税于百姓,朝廷的税收政策执行也会顺利得多。推及海关,沿海各地海关也应该完全独立在地方官府之外,由海部直接掌管(包括北方的海关),这样官员们在逃关税及从中盘剥时会大费周折,一定程度上也能缓解海关损失。

    统一税收的建议则是,无论开矿、开工厂、种地还是经商,所有税额由朝廷制订比例标准,一次性以银圆形式征收,并由地方户局发给纳税凭证。拥有货物纳税凭证的商人无论将货物运往何地,只要不出国门,任何地方户局不得再向其征税。

    承认物权是齐泰一生中最得意的手笔,齐泰以为,造成现在商人北逃的主要原因是他们的财产得不到保障,一些不法官员总是借故谋夺他们财产。而北方燕王治下因为勋爵和官员们互相牵制,情况稍好。如果朝廷下旨,非贪污所得财物,任何官府不得侵犯。如有侵犯,朝廷必将严惩且以国库赔偿受害者,则定能挽回一批商人的心。毕竟北方乃苦寒之地,生活舒适程度照南方差得很远。

    “你写个折子,尽量说得清楚些,明天咱们君臣在朝堂上议议此事,朕以为此三策皆为治世良方”。当齐泰提出第一条建议时,朱标就被吸引住了。这个策略实在是好,特别是可以借规范地方官员权力之名收回永明城海关管辖权,燕王朱棣肯定找不到足够借口推辞。第二条统一税收之法执行起来必然困难重重,但如果用人得当,难题可迎刃而解。第三条承认物权之策也有可取之处,百姓的辛辛苦苦忙活了半辈子,总得有个指望,家产官员们这样随意侵占,他们除了逃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还会有什么办法?

    “臣尊旨”,齐泰十分高兴地接受了任务。

    朱标被齐泰那一脸虔诚打动,笑了笑叮嘱道:“你也别高兴太早,朕认为此三策为治世良方,可朝臣们未必都以为你说得有道理,所以明日早朝你那奏折还是想办法说得清楚一些才是。最好像当年武公那样,给朕也写出个可行性报告和可靠性分析来。”

    “臣定不负陛下所期”,齐泰坐直身体,郑重地说:“陛下,其实今晚陛下之惑,以武公大才,转瞬即可开解。待淮河疏通之后,臣望陛下早日调武公进京,朝夕问对”。

    “此事朕自有分寸”,朱标顾左右而言他。“你们二人退下吧,朕明日早朝会着律政司追察今晚你们先前所奏之事。快过年了,这总帐得算算清楚,朕一定要揪出几个带头的严惩。否则这些家伙还真以为朕软弱可欺,越发不知收敛”。

    “臣等告退”,齐泰和朱江岩一同起身告辞。腊月的天气,屋子外很冷,二人本来就不甚和睦,冷风下无心闲谈,快步走出宫门直奔各自的马车。

    “朱兄且慢”,刚触及上车扶手,姑苏朱二的脚又被齐泰的呼唤硬拉了回来。转过身,他看见齐泰因兴奋而颤抖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缩着,微微前倾,好像欲言又止。

    这个齐泰搞什么鬼,朱江岩有点摸不到头脑。景泰朝几个大学士中,黄子澄最受器重,然后是曹振、齐泰,尚炯,刘秉珑,朱江岩因政见与黄子澄等人不和,排在最后一位。并且这个位置还是朱标念他追随多年之劳勉强赐给的荣宠。

    不过今天这个齐泰所提之议还有点见地,至少不是一味回护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念在齐泰今晚的表现上,朱江岩回给对方一个笑脸,礼貌地问:“齐大人,这么晚了,不回去赶明天早上的奏折,难道还有事和朱某商议么?”

    “也没甚么大事”,齐泰尴尬的赔了个笑脸,低声问道“齐某的师叔伯文渊日前应邀在京城讲学,不知朱兄可曾碰见”。

    “当然,我和他是旧相识”,朱二愈发奇怪,这个齐泰,好端端搬他师叔出来做什么,谁不知道他们师徒之间因对儒家经义的见解不同彼此已经无往来多年。

    齐泰又向朱二身前凑了凑,用一种近于闲谈的口吻说道:“快过年了,齐泰担心师叔身体,想建议师叔若是无事,早日回北平为妙。南方冬天潮湿且不取暖,不宜师叔这种体弱之人久住”,说完,转身告辞而去。

    “南方潮湿,不宜久住”这是什么话,老子在这住了这么多年不也好好的。况且那京师大学堂的客房还能慢待了伯文渊不成,怕冷他还可到我家去住呢!朱江岩被齐泰的神神秘密的举止弄得很不耐烦,生气地想。

    不对,不好,朱二心头突生警兆,跳上马车,直奔京师大学堂而去。

    本书出版进度,受出版社而非作者本人控制。所以,第三卷何时出版,作者不知道。再次向大家表示歉意。

第二章 儒(一)

    京师大学堂用来安置游学之士和往来名流住宿的院落黑沉沉的听不到半点异动,大门口,两只‘气死风’灯内烛火跳动,将灯壁上‘肃’、‘静’二字映上照壁,提醒着人们此乃斯文之地,闲杂人等切勿打扰。围着院墙栽种的松柏上面压满了积雪,微风掠过,碎冰夹杂着乱雪纷纷扬扬,在灯光照耀下如雨后彩虹般绚丽。

    姑苏朱二跳下马车,趔趄了一下,爬起来向伯文渊的寓所方向跑了几步,略一沉吟,又反身而回。不顾天气寒冷,将官服和乌纱扒下来扔回马车中,顺手从车厢里摸出两把火铳,借着门口的灯光利索地装好子弹和炮子,将其中一支拿在手里,另一只插入官靴。

    两个贴身侍卫见海关总长大人如此紧张,也如临大敌般掏出家伙,一左一右将朱江岩夹在中间。一行人匆匆赶往伯文渊的住所。已经有一辆马车径直停到在了伯辰的寓所窗下了,雪亮的灯光将房间中几个人影透过玻璃窗映在窗外的雪地上,通过影子,可看出屋内紧张的气氛。

    “掏家伙,跟着我上,准备抢人”,姑苏朱二压低嗓音吩咐手下,已经过了逞筋骨之强的年龄,刚才活动过于剧烈,嗓音中带出了粗重的喘息。

    “文渊兄,你还是先退一步为好,没必要在这里无辜丢了性命,你若讲学,燕王治下书院也不少,何必在京师和他们斗气”。周无忧的声音从屋子里边传进朱江岩的耳朵,让他提的嗓子眼儿的心落回肚子。

    “无忧,你还记得亚圣这句话么,‘虽千万人,吾往矣’。况且伯某行事,仰无愧,俯无咎,避他们做甚”。

    谢天谢地,这个伯书呆还活着。朱二擦了擦头上因紧张而冒出的冷汗,轻轻扣动门环。开门的是工部尚书周无忧的贴身侍卫,认识朱江岩,将三人让进外间,匆忙进去通禀。

    看到姑苏朱二的到来,周无忧满脸喜色,边打招呼边着急地嚷嚷:“朱兄,你来的正好,我劝伯兄早点赶回北平,他却非要等大后天本期课程结束。快来帮我劝劝他,都快过年了,也不知道回家”。

    姑苏朱二点点头,将手中的家伙别回腰间,对着伯文渊低声劝道:“伯兄,近日京城风雪交加,没什么好天气,你一个他们请来讲《孟子》本义的教授,何必在乎学堂里的课程安排,听无忧的,该回就回吧”!

    伯文渊见朱江岩入门时这身打扮,知道他肯定也听到了什么风声,否则也不会如此紧张。心中感谢周、朱二人的热情,对信念的坚持却让他无法接受二人的劝告。在伯文渊的信条里,活着固然重要,但如果失去了做人的尊严,他宁愿选择死亡。亚圣说得好,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展颜笑了笑,伯文渊对着两位好心人长揖到地:“二位高义,伯某心领。然学期未完,伯某不敢弃学子而先走。况且师者,人之楷模也,伯某刚教了学生何为勇,自己却临难退缩,如何对得起他们称我这个师字”。

    要怎么和你解释才清楚,周无忧气得直跺脚,他比朱江岩早来了一个时辰,嘴皮子差点磨破,就差让手下人绑了伯辰送上渡船,可伯辰翻来覆去就是这么几句,死活不肯听劝。

    朱江岩当年舌战群雄的风采刹那间又回到了身上,从当前局势分析到厉害得失,从汉高祖弃父从权到楚霸王乌江自尽,足足劝了一个时辰,伯文渊依旧满脸坦然,仿佛根本不相信朱江岩和周无忧拼着前程不要送来的警告。

    周无忧越发着急,时间拖一刻少一刻,谁知道对手选择什么时机发难。上前一步,拉住伯辰的手劝道,“文渊兄,古来行大事者皆不拘于小节,大辞不拘泥于小让。朝中有人行事手段向来狠辣,所以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咱们事急从权,算不上临难退缩。”

    伯辰摇摇头,他何尝不知道风雪将至。可此时就这样走了,如何对学堂的师生们交待?况且明天还有一场和江南几个明儒关于儒学真伪的舌辩之会,今晚走了,不成了临阵逃脱了吗?如此一来,今后北平儒学如何在江南立足。念及此,他给两位朋友的答案愈发坚定。“无忧,你知道为什么儒学被歪曲践踏至此吗,就是太多的人选择了事急从权,太多的人以欲成大事的借口向世俗的压力逐步退缩。伯某遍览西方诸子,其言未必都强于二圣,而其门下对真理的坚持与发扬,却远远强于我们这些圣人门下不孝弟子。”

    朱江岩不是圣人门下士,受不了伯辰在这个时候还掉书包,口干舌躁,气得对着伯文渊大声吼道:“算了吧,文渊兄,你算哪门子圣人门下士,你那《平等论》,《原君》,《原政》,随便哪篇拿出来不是杀头的罪名,“众生平等”,“天下为公而不为私”,“君者,理国者而非持国者也”,哪篇不是大逆不道之言,我要是夫子,首先依诛少正卯之例诛了你这曲解儒学的狂徒,还是听无忧的,快些走吧,此地不可久留。”

    “朱兄此言差矣”,伯文渊正色反驳,“儒本是兼收并蓄之学,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不善者而改之。伯某写这些书,本意乃去汉儒掩目塞耳,抱残守缺之恶习,洗宋儒内视自闭,寻章摘句之陋行,解儒家之经义,还古儒本来之面目。何罪之有?夫子诛少正卯,行的本是法外之刑,师行不当,我辈应识而改之,而非拘泥于师徒之礼,掩其暇,扬其过。”

    这个伯文渊平素一个很随和的人啊,怎么关键时刻反而犯起倔来,简直是个驴脾气。朱江岩气得胸都快炸了,恶狠狠地掏出火铳来顶到伯文渊脑门上。“你这个书呆子,杀你还需要讨论罪名的正确与否吗?这是人家的地盘,如果我就要为这些言论而杀你呢,我是官,你是民,杀了你有谁能把我怎样”?

    伯文渊对着朱二笑了笑,用手轻轻将顶在脑门上的火铳推开:“为了言论而杀伯某,君乃自取其辱。伯辰倒愿意以身殉教,让后人记得何为真正的春秋大义”。

    “那我就杀了你,然后将你的书焚掉,告诉世人你说的全是妄言。反正你已经死了,不能为自己辩驳。伯兄,话是从活人嘴里说出来的”。姑苏朱二又把火铳顶了回来,手指因为紧张而渐渐发白。

    “我从来就没说过我写的东西一定是对的,我只是觉得此刻宁可放弃生命亦不可放弃说话的权力。《论语》中其实忘了很重要一句话,因夫子那个时代诸子百家皆奉行之,所以没有明确记载。后人则应该时刻记住这个准则,否则永远不可能理解儒家本义。让人说话,说话的权力与真理无关”。伯辰微笑掸冠,分明告诉朱江岩和周无忧,他不相信这个时代还有人行此难塞天下悠悠之口的倒行逆施之举,即使有人行了,他也为此做好了一切准备。

    用生命捍卫说话的权力,说话的权力于真理无关。几句话如洪钟大闾般激荡在周无忧的耳朵。此刻,他不得不承认,对于圣人言行的理解,自己照伯文渊差得太多。很多江南名儒攻击伯辰,认为他是曲解圣人之言的罪魁祸首,但周无忧知道,眼前这个伯辰和北平学者们坚持的复古儒学,恢复的才是圣人学说的生命所在。

    “谨受教”,周无忧对着伯辰一揖到地。“他日有所成,无忧当面谢伯兄相教之德”。

    “两个呆子,我看你们同门中没一个正常人”,朱江岩气得浑身发抖。他已经不再是朱标的心腹,安泰皇帝如果想对付伯文渊,以扼杀住这股儒学复古的风气,自然不会和他商议。仅仅从齐泰那欲言又止的神情上就可以推断出此事非同小可。但现在劝人离开的周无忧反而被人所劝,自己今晚这一趟何苦来哉!

    “朱兄,走吧,多劝无益”。周无忧拉了拉朱江岩的衣袖,示意他和自己一同离开。伯辰已经准备以身殉教,扪心自问,自己没这份勇气,只好记住今晚发生的事情,不让他随时间埋没。

    朱江岩叹了口气,收起火铳,起身告辞。眼下只好祈祷上天保佑伯辰能平平安安渡过这三天,自己再派得力手下送其回北平了。也许是我多虑了吧,想想伯辰说的话,朱江岩在心里不断宽慰自己。以安泰帝的仁义之名,按道理不会因言而治伯辰之罪,否则等于自毁形象。黄子澄是伯辰的师侄,亦不会冒天下大不讳行杀师之事。照常理,伯辰应无血光之灾。若齐泰的示警只代表着有一群无赖文人准备勾结起来对伯辰口诛笔伐一番,以伯辰的心胸,也未必在乎此事。

    “如此倒是朱二多事,不耽误伯先生研究经义,这个小东西请文渊兄收好,关键时刻,也许能派些用场”。临别,朱江岩咬紧牙关,从怀中摸出了一块带体温的金片,压到了伯文渊手里。

    什么宝贝,伯辰借灯光翻看。镀金铜牌上有几行蝇头字,太小,他一时看不清楚,

    “这是御赐的免死金牌,持此牌者非谋反罪皆可免死。有司认牌不认人”,朱江岩苦笑着说,“此乃当年陛下初登大宝,奖励朱某从龙多年之功的。先借于伯兄应急,等伯兄北返后,朱某再遣人登门去索要”。

    伯辰心中一暖,不好拒绝朱二美意,将金牌郑重藏进怀里。朱标并非开国之君,手下功高盖世者不多,是以持有安泰皇帝御赐免死金牌的天下不超过七人。朱江岩追随其多年,有从龙之德,所以拥有其中一枚。

    “持此牌者免一死”,送走客人,伯辰在房间里将金牌反复翻看,“才免一次死罪啊,我还一直以为能反复使用呢”,他微笑着将金牌包好,藏进贴身衣袋里。

    学堂不远,上帝庙高塔上的大钟叮叮当当的敲响,告诉人们午夜的到来。那个背负了世人罪孽的传说人物四肢被钉成十字,在高塔顶端悲悯地看着云云众生。

    上帝庙是科学院博士,西洋和尚马可.卡瓦尼捐出多年积蓄所建立,连同庙前草皮占地数亩,通体为砖石头结构,耗资甚巨。好在卡瓦尼这些年伙同凌昆盗版西方农具,收入甚厚。中原很多世家大族都对这些农具颇为欢迎,特别是洪武年间发明的马拉犁耧曾让黄河两岸的旱田受益非浅,大片蒙古人统治时期的弃耕之地又得到了重新开发。安泰皇帝继位后,有一段时间重视农桑,马可.卡瓦尼又“改进”了收割机(古代收割机,起源于古罗马),这拖在马车后的铁家伙收起麦子来效率惊人,原来需要七八个壮劳力干上四、五天的活用收割机旦夕之间即可完成,并且劳动者无需在田间弯腰。这个发明给马可尼带来的红利更多,光朝廷的赏赐据说就有金币两千枚。凭借两朝皇帝的私人赏赐和商家分给的红利,马可.卡瓦尼辛苦十多年终于攒够了修一座教堂的费用,教堂建成后被百姓称为上帝庙;以其教义与宋时传来的景教相似故,文人一般以景庙称之。伯文渊和致仕后当了“和尚”的马可.卡瓦尼有些交情,二人对平等观念都很认同,区别不过是马可尼认同上帝面前的灵魂平等,而伯文渊认为同一片蓝天下,所有人生而平等。

    “伯某为平等奔走半生,到头来难道反而要用特权来掩盖别人的罪行么”?风中,一个身影彷徨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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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 (一 下)

    “流这义人的血,罪不在我”,应天府尹方硕颤抖着双手,签署了对伯辰的逮捕火签。他老婆刚刚攀依了上帝,圣经上的名言听得他耳朵起茧子,此时不由得想起这句话。

    “周,周大人,咱们真需要这么做吗”,事到临头,签完之后方硕对此有些犹豫,伯辰毕竟是黄子澄的师辈人物,若黄子澄为此翻脸,他这个小小的府尹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兵部侍郎周崇文抬起三角眼,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黄大人若存心救他师叔,并非没有办法。但在得到圣上手谕之前,咱们这些为臣子的,必须捉拿他归案。无论他多大名气,犯了这人神共愤的罪过,岂能不究。况且大人也知道,眼下民间商人胆敢抗税不缴,胆敢向地方官员索要权力,还不都是因为此人妄言挑拨。哼,平等,要是平等了,天下秩序何存”?

    方硕嘴唇动了动,不再说话。栽赃伯文渊借此刹住儒学复古之风,是兵部侍郎周崇文和刑部尚书尚炯吩咐下来的任务,这肯定是几位阁老商量好了的阴谋。眼下北方复古儒学兴盛,从现实和考据角度推翻了多项理学认为天经地义的信条。按复古儒学解释,理学所坚持的天命、君权及长幼尊卑,礼教纲常等皆有需推敲之处,多方面已经远离了圣人的本意。南方坚持理学的名儒虽多,可除了白正,没一个有实力和北方领军人物伯文渊抗衡。并且现在整个江南儒林都有向北方靠拢的危险,伯文渊应邀到给皇家培育官员的京师大学堂讲学就是危机即将来临的明证。

    为官多年,方硕自问没少干亏心事,但那都是欺负欺负小鱼小虾。今天要对付的伯文渊是儒林复古领袖,抓人之令签于自己手,一旦激起了儒林反击,生出什么事端来,阁老们肯定推自己出来顶缸。抓住捕签,方硕犹豫着不肯松手,如果自己有勇气学一下****焓就好了,退出官场,虽然前途断送但至少捍卫了律法的尊严。

    周崇文一把将捕签抢过来,交给应天府的捕快,“快去,晚了这家伙就逃了,黄大人知道这事,他老人家这也是大义灭亲。为皇恩浩荡,我等做臣子的大节面前焉能徇私义。并且咱这样也不是为了要伯文渊的命,毕竟还给他留了条活路,以黄大人在圣上眼里的身份,报答师门恩德的人情万岁还能不给”。

    “也是,反正到时候黄大人想救随时可以救他,况且还有齐大人呢”,方硕不再坚持,点头示意部下一切按原计划执行。

    “有劳方大人”,看着差役陆续走出衙门,兵部侍郎周崇文拱拱手,起身告辞。

    方硕肚子里一阵翻滚,这个周崇文阴险毒辣狠样样占全,偏偏这年头坏人得势。这小子科举不成,北平书院毕业后又没找到合适事儿干,高不成低不就混了好几年,不过是跟着吴沉身边当师爷。安泰皇帝即位时,不知此人献了什么奇谋,破格提拔为知县,几年下来,血染朱袍,瞬间光景就升到兵部侍郎。此人曾多次设计陷害同僚,弄得满朝文武人人侧目,海部尚书曹振曾多次上本弹劾他,怎奈有黄子澄、尚炯等人罩着,此人活得反而越发滋润,眼看着就是下任兵部尚书的人选。

    不敢得罪这家伙,但有些话还是憋不住,借着送客出门的功夫,方硕故作疑惑地试探道:“这平等之论流传多年了,起源并非伯辰,怎么诸位大臣们此时却与一个白丁较起劲儿来。”

    “不懂了吧”,周崇文满脸得意,“那个率先推崇平等论的,万岁舍不得动。还有个洋和尚,万岁懒得搭理这种化外蛮夷,所以呢,我等只好借伯辰这颗脑袋吓唬吓唬那些跟着起哄的书呆子们,暗中也替万岁爷了一桩心事”周崇文拍着方硕的肩膀,语重心长。“咱们当臣子的,关键是要懂皇上想什么,如此才能尽忠。最近坊间流传那本记载洪武十七年的野史,估计也是出于此书呆之手,这些让人忌讳的陈芝麻烂谷子他都翻,还不是找死吗”!

    “洪武十七年事”?方硕吓得一哆嗦,他家里刚好收藏了一本,买来还没读完。书中将朝中公认的说法统统推翻,不同于一般的野史传闻,书中记载了当年常大将军遇刺案始末,起因是什么,中间可能发生了什么,最大受益者是谁,分析得头头是道。如果此书真是伯辰暗中所写,那他死得也不枉了,没有一个皇帝能容忍别人对其江山掌管权力的置疑。

    “如此,周大人慢行,天晚,我就不远送了”,方硕缩缩脖子,颤抖着和周崇文告别。赶快回家烧书去,伯辰的著作全部烧掉,家里儿子是伯文渊的信徒,好在处理及时,否则还不是祸从天降?还得派人抓紧把在京师大学堂深造的儿子找回来,把他记录的伯辰讲义全烧掉。周崇文说得对,皇上不舍(不敢)杀那个平等论的始作俑者武安国,可自己这样的小人物不属于不敢对付之列。还是小心为上。这个武安国,尽给大伙找麻烦,真是个灾星。跟他有关系的人都没好。

    都是我的错,没有我,他们都不会死,都会好好的活着,无论做教师还是做将军!武安国借着去储藏室找一坛陈年佳酿的机会,离开了饭桌。他脑袋上短短头发已经全白,昔日魁梧的身躯佝偻着,宛如一个久病初愈的老人。

    这就是传奇中的英雄人物?詹无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股歉意涌上心头。他以出门历练的借口离开北平,千里迢迢赶到武安国在淮北的临时居所,为的就是看一看师妹武铮和其父武安国一眼。途中又碰见了他的伯父詹臻,三人一同来到武安国府,刚好和奉旨打劫的****焓赶了个前后脚。心中的偶像和****焓相比之下,令詹无咎大失所望。他少年心性,远远觉得快意江湖的****焓比任劳任怨的武安国更值得效仿。肚子里有想法,言谈间不觉就带了出来。在武府接风家宴上詹臻无意间提到民间流传的野史《洪武十七年》,詹无咎顺口来了一句:“其实常将军死得才冤呢,命搭进去了,皇上换了个人,朝廷还是那个德行。白送了性命。早知这样,他还不如不来京城呢。”

    “你不说话,就有人把你当哑巴卖了”。武安国家吃饭向来是男女老少同桌。武铮看父亲难过,小脸气得通红,桌子底下狠狠给了詹无咎一脚。

    “小铮,对客人有些礼貌”,刘凌轻声喝住了女孩的胡闹。如今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妇人,美丽的脸上已经可看到岁月的痕迹。

    詹臻满脸尴尬,他这次南方巡视分号,顺路来看看故人,把北方商人捐赠给武安国的几十万两治河银票也带了过来。本来想顺便探探刘凌口风,替詹无咎将亲事说和了,省得这孩子天天辗转反侧。见亲事没提之前,詹无咎已经得罪了女方家长,赶紧上来打原场,冲着詹无咎生气地训斥道:“小孩子家,你懂什么。当年的事要那么简单,你武伯伯还用这么辛苦”!

    转过脸来,詹臻又对着刘凌赔罪道:“嫂子,这孩子我和老二都没时间管,有些野性。不过年青人么,慢慢就收敛了。您和武兄别介意”。

    刘凌展颜笑了笑,笑容中带着智慧与经历风浪后才特有的宽容。“年青人么,肯花心思,有自己的想法就好。谁又会真的介意他说的对错呢。当地百姓送给安国自酿果酒,他平时舍不得喝,特意藏了起来,别人找不到。你们别多心,马上他就回来”。

    丈夫的心事,做妻子的怎么能不明白。这些年了,武安国背负着沉重的石头,举步惟艰。“都怪我,如果我不告诉他们这些,他们就不会死,他们就会好好的活着。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平安到老。”刘凌曾经真切地听到丈夫在梦中呐喊,醒来时,却会发现丈夫心如止水,毫无怨言地修路、搭桥、治河、建图书馆。十五年了,夫妻二人相伴,足迹从中原到南疆,一座座桥梁,一座座路碑上都留下了武安国的汗水。丈夫在赎罪,赎他那根本不存在的罪。他的罪就是告诉了王飞雨、李陵、李善平、常茂他们人生而是平等的,却无法告知他们如何实现。一次又一次风波卷来时,看着昔日的同伴一个个倒下,却无力救援,无力反抗。

    “你聪明啊,你厉害,你有本事上京城去,把那几个王八蛋杀了”。武铮和詹无咎两个人在大人眼皮底下低声吵着。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听世子说,当年要是武伯伯一挥手,天下七军中至少有三军会起兵勤王,天下唾手可得。把那帮家伙赶下台去,燕王殿下登了基,一定会让武伯伯当丞相,将大伙那些想法全部实施。可是现在,老百姓有口饭吃就不愿意打仗,经商的怕打起来毁了他们的产业,有恃无恐,所以朝中那些当官的手越来越长,离武伯伯当年的目标越来越远”。詹无咎小声替自己分辩。

    “那得死多少人,你说得轻松。况且不一定打赢,赢了又怎样,还不是朱家天下,会替百姓考虑多少”。小武铮挥拳又打,在她眼里,父亲就是一座大山,高高地擎起整个天空。无论父亲做的事有多少人不理解,至少母亲和自己永远会站在父亲身边,捍卫他的尊严。谁也不能在她面前诋毁她的父亲,即使这个北平书院最出色的学生,平时对她照顾有加的詹家师兄也不行。

    “至少可以博一博,况且谁在乎武伯伯现在做什么,那些百姓,古往今来,又有谁真正在乎他们死活。”詹无咎边躲闪边回答。

    是啊,谁在乎呢,百姓自古以来还不都是户部的一个数字,当年耶律楚才说得好,留着他们是为了给皇帝纳税收啊,否则他们哪里如牛羊有用。刘凌的目光中露出些无奈,即使在这些被他们夫妇所救济的百姓中,有多少想过吃饭以外的问题呢。大多数人得到了救济,还不是趴在地上大喊皇上圣明。受了委屈,骂得还不是他们夫妻二人。

    谁在乎呢?谁在乎武安国那微薄的力量,那低声的呐喊呢。

    “嫂子,治理完了这条河,你还是劝武大人致仕,回北平吧。那里的父老乡亲都盼着你们回去呢。当年他留给学校那些股份,还有很多挂在他名下,这么多年了,把红利提出来,你们依然是北平第一流的富豪,当这费力不讨好的挂弦工部尚书干什么,你们干了这么多,有谁在乎,还不是天天被人挑毛病。”詹臻低劝。

    “他们在乎”,武安国刚好回到屋子,手里捧着一坛子梅子酒,坛口的泥封已经打开,散出醉人的清香。詹臻的注意力立刻被酒香吸引,抽动着鼻子,贪婪地望向武安国的大手说道:“好酒,好酒,这酒要拿到北平去,不掏十个金币,甭说喝,闻都不给”。

    武铮见父亲进来,不再理会詹无咎这个冒失鬼,规规矩矩的坐好,装出一幅淑女状。

    武安国给座上每个人斟满一碗,刚好一小坛酒见底。闻着味道跑进来的梅老爷子后悔不迭,痛不欲生地将坛子接过去,晃动着,凭借响声判断里边剩了多少。

    武安国端起酒碗,才一会功夫,他已经从心神激荡的状态中恢复平静,一双看尽风雨的大眼古井无波。

    琥珀色的酒浆在碗里晃动,散发出梅子特有的香气,那酒,粘粘的,一看就知道有了些年头。

    詹氏叔侄端起碗来,将酒倒进了肚子。然后带着十分歉意,将武安国家的藏酒尝了个遍。那天,他们都醉了。因为武安国在劝酒前,指着窗外楼下不远处,忙忙碌碌的饥民对他们平静的说道:“我知道,他们在乎”。

    他们在乎,对于那个刚领到半斗米的老阿婆来说,她在乎。因为有这半斗米就关系到她今冬的生死。对于那个扛着个大袋子而来,带着些失望领了半斗米的小伙子来说,他也在乎。因为这些米意味着他家里的种子可以留下来,等到春天来临时播种下收获的希望。

    对政客而言,不过是动动手或者挥挥笔。对于天下百姓来说,就是生、死、离、合。所以,那些为下位者在乎,被救者在乎。那些世代承载着这个国家的“水”们,他们在乎。

第二章 儒(二 上)

    第二章儒(二)

    自打入了冬,甘凉道上的风雪就一日没有停过。秦王治所临洮,士兵们将手塞进皮袍衣袖里,一边咒骂着该死的天气,一边在城墙上来回跑动。快过年了,谁也没心思认真站岗,况且此地距离边境甚远,西北诸蒙古皆归服大明统属,纵横河中地区的瘸狼帖木儿对大明又素来忠顺。

    街道上不时传来的爆竹声和小孩子玩耍的欢笑声点缀着节日的气氛,透过浓浓的风雪,已经可以从空气里刺鼻的泥炭味道中分辩出猪肉炖干菜的味道,这东西,西北诸道上每家每户都做,不用吃,闻闻味道就可以去寒。

    待会交了岗,回家让自己的婆姨端一盆上来,就着点小酒吃上一口,比城西老孙家的羊肉泡馍浇上头汤还解馋。小班长贾六子咽着口水,幻想着回家后的温暖。

    “头儿,大路上有大队人马过来”。一个小个子士兵眼尖,看到了马路上那条不断向前移动,越来越近的黑线。

    贾六子吓得机灵一下,端起望远境向大路看去。快过年了,可别有人给大伙惹事,要是番邦朝贡的使团又要经过,光接、待护送他们就得花费好几天功夫,谁都别想休息好。

    “是蓝大将军,蓝将军巡边回来了”,城头上传来一阵欢呼,另一队士兵也发现了即将到来的车队,领队的小军官眼睛好,从车队中认出了蓝玉的旗号。两队士兵争先恐后地跑下城墙,拉开先前只开了一条小缝儿的大门,在风雪中笔直地站好,以挺拔的军姿欢迎他们的主帅。

    自从洪武十七年京城遭遇波折,本来有些骄横的蓝玉性情大变。回到西凉做的第一件事即为遣散众多小妾和家奴,消减府邸规模。紧接着又尽散家财,抚恤定西军中多年来阵亡将士家属。随后在秦王殿下的指挥下整饬交通,修筑马路,剿灭各路盗匪。将西北和新收的蒙古各地治安稳定到几乎夜不闭户的地步。

    刚到封地的秦王殿下也显出几分治国才干,学着北平鼓励工商,兴办学校,整顿吏治,降低税收,为了表示自己一心为国,还特地将府邸从繁华的古城西安府迁徙到这穷僻之地临洮府,督镇陕、甘、洮、凉四州。秦王所带来的文臣都比较廉洁,临来之前又特地从四弟燕王麾下要了大批北平书院毕业的学生作为幕僚,十多年来文武团结一致,居然把这春风不度之地治理出些太平气象。特别是古老的丝绸之路,因为盗匪被剿灭,沿途恢复安宁,每年都有数百驼队经此西向,给当地带了繁荣,也给秦王带来了丰厚的税收。地方上日子太平安稳,因此,秦王与蓝玉二人深受百姓爱戴,士皆愿以死效之。

    二百多辆四轮马车缓缓地驶进城门,绿漆的车厢表明了马车属于军队的身份。开路的护卫车过后,蓝玉的帅车出现在守城士兵们的眼前。

    “参见蓝大将军,恭贺大将军凯旋”,士兵们抱拳施礼,向他们心爱的将军发出诚挚的问候。

    蓝玉掀开车帘,跳出车厢。不顾外边风冷雪大,拱手还礼,“弟兄们辛苦,家里的年货备齐了吗”。

    “托将军的福,都备齐了”,贾老六瓮声瓮气地带头回答。

    蓝玉笑了笑,示意车队继续前行。自己向马路边上让了几步,来到贾老六身旁,拍着他的肩膀问道:“老六啊,怎么样,你爹的咳嗽今年冬天又犯了吗”?

    将军认识我,还知道关心我爹。贾老六心里一阵温暖,感动地拉着蓝玉的手直晃,“托将军的福,没大妨碍了,团里边派了军医,给了几幅神仙药,俺爹吃了就不咳嗽了”。

    “那就好,换岗时别忙着走,等会我着人给你送棵老参来,回去给老爷子补补。这天寒地冻的,吃点儿补品比啥药都强”。蓝玉如兄长般和善地说。

    “那怎使得,那怎使得。将军折杀俺,折杀小人了”。贾老六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给他送礼,还是西北道上说一不二的蓝大将军给他送礼,让他如何不生效死之心。

    “西北汉子,别婆婆妈妈的,换完岗就在这城门下等,我派人送来”。蓝玉使劲捶了贾老六肩膀一下,对其过于客气表示不满。接着转过身来对其他守门士兵说道:“大伙推举出个领头的,点一下人数,一会我派人给你们送狍子肉来,每人半只,蒙古人孝敬的,人人有份。”

    “谢将军”,士兵们发出一阵欢呼。

    “谢什么谢,大伙都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西北汉子,不耍嘴皮子活着”。蓝玉微笑着立离开,身后留下一片议论和感激声。

    张正武紧随其后,低声提醒道:“将军,咱们先回大营还是先去拜见秦王”。

    “拜见秦王,把从吐鲁番诸蒙古那边敲诈来的古物用车装好,天黑后安排入王府。你安排个仔细人,好好清点一下此行的收获,按老规矩,给大家分红。”蓝玉笑着回答,张正武虽然是震北军调来的,但自从洪武十七年后,已经成了蓝玉的膀臂,蓝玉做的所有事情都没隐瞒过他,他也没泄漏过蓝玉的任何图谋。

    “是”,张正武领命,转身去安排人组织装卸清点货物事宜。自从洪武十七年,一切都变了。他不再是一心驰骋疆场的将军,打多大天下与他无关,打下来不能保证百姓过好日子,不如不打。他知道蓝玉想复仇,想为常茂讨回公道。他自己又何尝不想,如果当年武安国肯登高一呼,不需要蓝玉,他就可以带领西北军杀向京师。在西北将士眼里,无论谁当皇帝,都比那个得了老爹真传的太子强。

    令张正武高兴的是秦王也不是一个与人为善的主,表面上对他大哥忠心耿耿,暗地里在西凉与中原之间修建的城堡比面向蒙古人方向的还多。借着西北诸地穷困、蒙古盗匪年年袭扰为名,秦王大把向朝廷要粮要钱,要来后就花在收买人心和改善封地道路和防御设施建设上。

    蓝玉的马车与秦王府还差着老远,秦王殿下已经迎出府。从王府通往大街的马路上,被仆役们扫得干干净净。哪里有雪花痕迹,立刻有人拿了笤帚赶过去,将刚刚飘来的雪扫走。“小心,小心,秦王殿下要亲自迎接蓝大将军下车”。秦王府亲信带着过年的喜气嚷嚷。

    蓝玉怎敢这样托大,赶紧吩咐车夫勒住车闸。没等马车停稳,一个箭步窜下马车,在秦王面前单膝盖跪倒,“末将蓝玉参加秦王,祝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披着猩红大氅的秦王眼睛笑得都收缩进肥厚的额头里,躬身将蓝玉拉起,“蓝将军免礼,将军巡视边境,劳苦功高,该孤王给你行礼才对”。

    “臣,不敢”。

    “什么敢不敢的,我在这里当王爷,还不是亏你们几个将军支持。天冷,咱们回家说话”。秦王拉着蓝玉胳膊走进自家大门,麾下的谋士、幕僚们纷纷上前,招呼张正武等军中将士入府。

    分宾主坐定,宴席立刻开始。从酒菜端来的速度上,可见秦王府事先已经下足了功夫。外边大厅,金发碧眼的西域美人歌舞祝兴,幕僚与武将们频频举杯。里边正堂,秦王带着两、三个亲信,与蓝玉和张正武边吃边聊。

    “此次西行,我方收获如何”?说了几句闲话后,秦王耐不住性子,直奔主题。刚毅的模样与先前在府外时相比截然两人。

    蓝玉喝了口酒,不慌不忙地回答道:“回王爷,一切顺利,蒙古诸部念王爷恩德,送了大把礼物给您,我都放到了军营里,天黑后就给你送过来”。

    “送什么,直接给弟兄们分了就是”,秦王大度地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贪图这些身外之物。

    “那怎么行,这么多年都受王爷照顾,没给王爷送礼物,已经不该,怎么还敢要王爷的东西”。蓝玉连连推辞,边道谢边向旁边的张正武征询意见:“正武,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张正武没有回答,眼睛紧紧盯在前来献舞的胡姬身上,手里的羊肉半天还没塞进口中,估计已经冷了。

    “张将军”,蓝玉有些不满地招呼。

    “啊”,张正武从美人身上回神,吓了一跳,不小心将自己面前小桌子上的夜光杯碰倒,掉下去摔了个粉碎。葡萄美酒在地毯上浸出殷红一片,将这块价值不菲的波斯地毯就也毁了。

    “这”,张正武手忙脚乱,满脸通红。

    “不妨,不妨,叫人给张将军换个夜光杯。小瑶,你去陪张将军喝酒,酒席散后,你就是张将军的人了,孤王给你准备一份嫁妆”。秦王的大笑着驱散了尴尬气氛。

    “使不得,使不得”,张正武脸红得差点滴出血来。

    蓝玉也被他的狼狈相貌逗笑了,拍着桌案打趣道:“算了,还不好好谢谢秦王。这军中一出征就不见腥,也难为你这正在壮年的人了。小瑶是秦王的心头肉,赐给了你,你可要懂得怜香惜玉,不要向打仗一样向前冲啊”。

    哄笑中,那个胡姬坐到了张正武身边,收了人家这么大好处的张正武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谢意,尴尬地说了几遍欲尽死力效忠秦王的话,很快,眼睛又色迷迷地盯到了胡姬那高耸的胸脯上。

    蓝玉摇摇头,叹了口气对秦王说道:“没办法,这老张就是好色。家里妻妾成群了,还嫌不够热闹。好在他当年在北平学过算术,否则连自己有多少妾室都说不清楚了”。

    秦王也觉得张正武好笑,心情一松,嘴上的话越发近乎:“军中男儿么,每天过的都是刀头舔血的日子,回到家自然要放松一下,不妨事。孤王喜欢这样直性子的人,不花心思。说实话,如果不是出身皇家,孤王还真想和你结为异姓兄弟呢……”。

    “岂敢,岂敢,折杀蓝某”,蓝玉也感动得热泪盈眶。

    谈笑间,二人交待清楚了这次巡视边境的收获。除了官市上卖出去大量紧俏货外,还将大批帖木儿在西边各地劫掠而来的珍宝古物带了回来,这一趟少说也能赚五、六十万。蓝玉放心不下,所以才亲自押着货物回临洮。参与武装走私的商团明天开始分赃,大后天就可以把货物转向中原各地。

    听蓝玉汇报完毕,秦王知道自己又发了一笔横财。当年要知道这西北的钱好赚,他早就请求父王封到这里了。当年还以为这真的像传说中一样,穷得鸟不拉粪呢。正核计该给宠妃买些什么礼物,却听见蓝玉低声劝谏道:“殿下,这种事以后不能再做,特别是运军火出境,一旦走漏风声,对殿下非常不利”。

    “别担心,有老四在那勾着,皇兄才顾不上我呢”?秦王根本听不进这种让他有财不发的谏言,大声打断了蓝玉的话。“喝酒,喝酒,我这不也是穷得没法子么,况且赚了钱又不是乱花,前些日子听说武公那里治淮缺钱,我从私库里给他捐献了二十万。”

    “秦王殿下真是菩萨心肠,蓝某多嘴,自罚一杯”,蓝玉端起面前酒杯将里边的葡萄美酒一口倒进肚子。“那老武治河,朝廷不好好给他拨款,还得自己花钱,这叫什么事儿。不成,得让百姓知道知道,谁对他们最好”。

    “我也是怜惜家乡百姓,毕竟凤阳是父皇的故乡。咱们也不算亏,武公答应分流堤坝造好后,就叫定西堤,给咱们西北弟兄扬名”。秦王提起自己做的善举一脸得意,根本不顾自己这些钱来路本非正道。

    “什么定西堤,应该叫秦王堤才对,咱们定西军是跟着秦王的军队,秦王叫咱们打哪里,咱们就打哪里”,张正武抱着美人大声嚷嚷,唯恐别人不知道他对秦王的忠心。

    “对,咱们这定西军就是秦王的黑旗军,各位大人就是当年的天策府”,蓝玉随声附和,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因为激动,脖子上血脉喷张。

    “誓死效忠秦王”,守在秦王身边幕僚们齐声呼喝。

    “好说,好说”,秦王微笑着制止了大家的喧闹。“有我在一天,就保证大家的富贵一天。眼下,咱们守住这点儿家业,别给人谋夺了就好”。

第二章 儒 (二) 下

    从秦王府回家,夜,已经深了。北风夹杂着雪花打得窗户玻璃啪啪作响。张正武府的女人们已经习惯了侯爷一惯荒唐,见他又给大家领回一个姐妹来,嬉笑着接受了这个事实,七手八脚将那个唤做小瑶的胡姬带去沐浴更衣,安置住所。

    顾不上美人幽怨的目光,张正武醉醺醺地晃悠向后堂,后院夫人的卧房里是他每次酒醉后固定的居所。每月张侯爷总会醉上七、八回,仆役们也习惯了他如此,帮助夫人房里的丫头打上热水后,忙不迭地悄悄退去。今晚后堂肯定又要鸡飞狗跳一番,大家自然是躲得越远越好,以免遭受池鱼之殃。

    “杀千刀的,又灌完了黄汤才回来,怎么不死在外边”!

    一会儿功夫,张夫人的独门内功佛家狮子喉就传遍了院子中每个角落。

    “嘿,嘿,嘿,醉卧沙场君莫笑,古,古来征战几人回”,张正武以柔克钢的功夫炼得炉火纯青。

    “自己滚回来就回来吧,还带个狐狸精回来气我,我怎么这么倒霉啊,上辈子亏了你们张家什么”!伴随着稀里花啦的砸东西声,张夫人的怒吼婉转悠长。

    “老爷和夫人又吵起来了,熄灯,熄灯”,十几个偷听的小妾们彼此招呼着,将各自房间里的烛火熄灭。“战火”,没个把个时辰不会结束,大家今晚谁也不用指望老爷的宠幸了,不如早点儿休息,耳不听为净。

    “睡觉,睡觉,嗨,这张将军真是,战场上那些本事回到家半点儿全无。惨啊,北平的女人惹不得”。侍卫们悄悄地溜回各自的房间,两口子打架,侍卫们武功再好也没有插手的余地。

    这张夫人是张正武在匠户营的原配,不识字,据说耍得一手好斧子,劈起木头来一斧两断,一般壮年男子都没这手劲。凭着这手腕,夫人把张正武收拾得服服帖帖,整个临洮城内,张正武第一闻名的是怕老婆,第二才是好色。至于领兵打仗的手段,那就不知要排到多少位了。

    大半个时辰后,张家的吵闹声渐渐转低,院墙外角落里,几个冻得半死的黑影骂骂咧咧地现出身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积雪一边抱怨道:“冻死老子了,这狗呲牙的天气,非给老子派这么个差事。这种人也用费心看着,奶奶的,真不知当年他怎么混上的一师之长,简直就是笑话”!

    “嘘,小声,别让巡夜的听见动静。殿下吩咐的,咱们能不做么”!旁边瘦瘦的黑影低声提醒,看样子估计是个带头的长官。

    “头儿,撤吧,就这窝囊废还用得着咱们在这挨冻”?底下人不满地建议,“就这窝囊废,早让他老婆就收拾死了,出不了事”。

    “走吧”,带队者点头答应,一行人消失于漫天风雪里。

    “可惜了一个美人,给了这么个混蛋”,半个时辰后,接到密报的秦王府幕僚不满地嘀咕。这个胡姬是秦王朱樉花大价钱特地从回回商人那里买来的,为了监视张正武训练了几个月。保险起见,秦王自己都没舍得碰,王府内好几个高级幕僚想起张正武的桃花运羡慕得直流口水。

    “小心为上,当年这家伙可是定西军军胆,现在咱大明的炮兵训练手册和弹道计算方法还是他当年总结的呢。多年没仗打,人是废了,可威望毕竟还在。军中将士很多人唯其马首是瞻”。秦王帐下第一军师庞相如不同意大家的看法。“派人告诉小瑶,暂时不要轻举妄动,等那个色狼没有提防的时后再开始向外送消息”。

    秦王朱樉铁青着脸,坐在一旁看着幕僚们忙碌。空为一方诸侯,至今他也弄不清楚定西军能否对自己绝对忠心,真的要谋大事,身边可用的仅有王府圈养的那三千甲士。据朝中传来的消息,自己那个有谋朝篡位的大哥没几年好活了,到时候晋王、燕王、周王、韩王,哪个不想趁机大捞一把。要是定西军肯听从指挥,这天下说不准就轮到他秦王来坐坐。谁不知道当年父亲本来有废掉太子之意,没想到被大哥强了先手。自己要是当了皇帝,肯定强过当前这位纵容着手下贪污的昏君。

    “殿下,都统计清楚了,银两数目对,蓝玉他们没瞒您”,负责估算蓝玉此行收获的幕僚将一堆数字放到秦王朱樉面前。朱樉不喜欢银圆二字,所以属下和他汇报都将银圆折合成两。

    “对帐就行,凉那蓝玉也不敢跟本王玩花样。将这笔钱拨一部分出来,到北平购买军火,要最好的,留着咱们自己用”。秦王朱樉低声吩咐,话语中有些烦躁。

    “帖木儿这次来信怎么回,还请王爷定夺”。庞相如听出了主子心中不快,轻轻走到秦王身边请示一些要事的具体操作细节。

    “给他回信,告诉他本王答应他的东西绝对算数,时机一到,立刻会通知他”。朱樉不耐烦地说,心中还在后悔为了一个怕老婆的窝囊废白白浪费了一个绝代佳人。

    知道此刻王爷在想什么,庞相如笑了笑,“王爷,有了这江山,咱们什么都有。眼前付出的,不过是本钱。早晚连本带利息全部收回来”。

    秦王朱樉长长叹了口气,拍了拍庞相如的肩膀说道:“孤王知道,这点儿小东西孤还没放在眼里。只是孤王有些迷惑,不知道将来老四会不会动手。他不动手,咱们哪里来的机会”!

    庞相如又是淡淡一笑,呼啦一下打开手中折扇,轻摇慢扇,作出一幅气定神闲的智者相,“臣敢保证,三年之内肯定得打起来。这十来年的情况不明摆着吗,士大夫为了保证自己安安稳稳的贪污,不愿意打,所以也没人劝今上动手。北方那些商人想安安稳稳地从南方赚钱,也不支持燕王动手。所以急于在全国推行北平新政者和试图恢复洪武旧规的人都找不到动手的机会。大家都抱着混一天算一天的想法得过且过。但这种好日子马上就要到头,看看今年朝廷连治理淮河的钱都拿不出来的窘迫,就知道民间被搜刮得差不多已经见底。朝廷接下来要么从燕王手中要钱,要么把那些养肥了的贪官抄家以实国库。无论动哪一手,都会动摇到皇上的根基,到时候就是咱们的机会。若是万岁此时归天最好,新皇上任急于有所建树,两条路他必选一条。到时候咱们想办法让南北双方打起来,打到两败俱伤时,是出兵收拾残局还是拥立一方,还不是随您的心思”。

    “那这定西军会不会跟咱们呢,蓝玉这家伙狡猾得很。张正武又不成器,咱们拉来也没有用”。秦王朱樉听着幕僚分析,眉头渐渐舒展。把话题又扯回眼前拉拢军中将领的要务上。

    “蓝大将军即使不真心支持咱们,也会和咱们合作。当年常茂之死,先皇和今上都涉嫌参与其中。咱们可以许之以厚禄高官,有这么好的报仇机会,他肯定不放过。臣担心的却是那个色鬼将军,若不是先前几次混进他府的人都被他家那个泼妇给打了出来,臣也不会建议殿下舍此美人。这个色鬼壮年时从辽东打到西北,从小校打成的将军,绝对不能等闲视之。此时的颓废要么是心情郁结,要么就是玩韬光养晦之策。依臣之见,后者情况居多。咱们和帖木儿接头的双方信使,好几次都被人谋害在路上。要是总参派人干的,朝廷早找上门问罪了。至今没人找您的麻烦,就说明幕后指使者和朝廷没关系。整个西北有这个实力的和王爷较劲的,仅仅蓝玉和色鬼两人”。庞相如将问题逐一剖析,作为师爷,他的前程都在眼前的秦王身上。无论此人聪明或愚蠢,选择了主人,他就必须为尽心尽力。这就是作为一个谋士的悲哀,他们没有自己,没有亲朋,也不关心道义和国家。他们仅仅是个高级奴隶,一个可以代替主人思考的奴隶而已。

    事实还真如庞相如所料,如果秦王朱樉知道此刻张府内堂发生的事情,他就不会任由其他幕僚取笑庞相如胡乱猜疑,浪费自己的钱财了。被老婆骂了大半个时辰的张正武此刻哪里有半分醉态,一边嘟嘟囔囔地说着讨饶的话,一边和妻子将送往北平的信用火漆封好。他家的母老虎温柔地给他打着下手,目光不时向窗外夜空中看看,抿嘴笑笑,然后突然发出几声叱责。

    “行了,别装了,估计盯梢的早已经被你吓跑了”,张正武轻轻抚mo一下妻子已经不能称之为秀发的髻,怜惜地说。

    张正武的妻子杨氏抿嘴一笑,做谦虚状“不就是装泼妇么,这费什么事,咱们小时候村西头的二婶骂二叔时花样可全呢,我学都学不来”。

    张正武也笑了,这些年妻子为他付出的太多,整个临洮城内的人都知道张夫人是个泼妇。若有人看到此刻泼妇的温柔,不知他们的下巴会不会掉到地上。将信小心的收起,放入一个盛银圆的皮囊夹层里,张正武低声叹道:“妹子,这些年辛苦你”。

    “老夫老妻的了,还跟我说这些”,杨氏轻轻白了丈夫一眼,目光如水温柔。“我不苦,你们男人才是真正苦。明明是聪明人,偏偏得装糊涂。明明心里盛着深仇大恨,却要装做忠心耿耿。哎,要不然你致仕了吧,咱们回家,爹这么大岁数了,不一直盼着大伙团聚么。人家愿意卖他朱家江山就卖去,你一个三等侯,在这里跟他们掺和什么劲”?

    “位卑未敢忘忧国”,张正武低声念了一句他夫人听不懂的诗文。如果他还是匠户营那个小铁匠,没见过武安国,没经历过这些年的戎马生涯,此时他已经可以抱着孙子煮过年用的扣肉了吧。可现在不行,他不能走,如果他走了,这片土地怎么办,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怎么办。

    “好好和你说话呢,你掉什么文呢你”,张夫人嗔怪着捅了丈夫一下,用玩笑话来分散丈夫的忧愁。

    张正武摇摇头,悠悠地说:“伯老师讲过,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可有之。秦王没有权力卖,皇上也没有。他们不过是天下的治理者而不是拥有者。只要我在西北一天,就不能容忍他们这样做。”

    “他们就要卖,你能怎样。早知现在这样,不如当初就起兵反了他。真不知武老师想什么,死活不肯答应”?

    “武老师担心燕王掌权后,不过是另一个太子。从郭大人来信上看,老师所料没错。那边有个新来的姓姚的和尚装神弄鬼,深得燕王信任。徐大人和老三劝了几次,殿下都听不进去。十多年了,燕王殿下始终不肯铁心支持新政。要不是想借助大伙力量对抗朝廷,估计北平也和秦王这边一样了”。张正武忧心忡忡地回答。

    “那倒也是,我爹说过,人都是好人,当了官儿后就变成了王八蛋”。张夫人边收拾桌子上的杂物边念叨,“官儿当的越大胃口越大,也越没良心。皇上是天下最大的官,当然也最心黑。要是这天下没有皇上就好了,大伙省得供一个不干好事的白眼狼”。

    “没有皇帝,这怎么可能”!张正武被夫人的话弄得苦笑不得,长这么大还第一次听到这种言论呢,古往今来,从三皇五帝到商纣夏桀,无论好坏这天下总得有个皇帝在管着。没有皇帝会怎么样,他还真没想过。

    张夫人一撇嘴,不服气地说道:“有什么不可能,你说皇帝是干什么的。有他不多,没他不少的东西,不是废物是什么?不是不可能,要我看是你心中非要摆那么个牌位,磕头磕习惯了,不磕难受”。

    真是磕头磕习惯了不磕难受么?张正武觉得妻子的话隐隐有些道理,虽然妻子没读过什么书,但头脑不比他这读过书的人差。将封进钱袋里的信掏出来,他又重新看了一遍,在信尾郑重添上了几句话。这封信是给郭璞的,往来的北平商人借着做生意的机会替他们彼此联络,十余年,大伙就这样共同探讨,共同应对这艰难时世。

    人生易老,这漫漫长夜,不知何时才到尽头。

    酒徒注:关于出版,酒徒可能要对大家说一声抱歉了。负责本书的编辑已经从原出版社离职,书的后续工作,酒徒已经联络不到任何人确认。唯一知道的数据是,一、二两卷销售了壹万两千套。在盗版满地的情况下,这个数字,估计是个亏本买卖。

    《明》的版权属于起点,所以出版方面的事情,酒徒没有权力干涉太多了。对买了一、二两套的读者,酒徒只能说声抱歉了。

第二章 儒(三) 上

    天快亮的时候,大儒伯文渊在他自己的房间里被逮捕。应天府的差役和数百名禁军官兵摆出捉拿江洋大盗的阵仗把伯文渊住的地方团团围住,让带队军官迷惑不解的是,上头交待下来神秘任务居然是捉拿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伯辰身上表现出来的镇定与从容也让他折服,“也许我们逮到一个江湖豪杰吧”,有些士兵这样想,毕竟在传说江湖豪杰的江湖豪杰身上他们也没看到过这种胆色,这种平静得好像早已知道结局,偏偏不肯退缩的胆色。数十名被惊醒的学堂师生趴在窗口目送伯辰离去,这个谈锋如刀的教授最后留给大家的,是一个风雪里踯躅前行的背影,博带峨冠。

    毕竟这里是京师,第二天中午时分,已经有消息灵通的学子通过各种渠道确认了伯辰的罪名――参与谋反。官府的证据十分确凿,但对伯文渊而言,称之祸从天降并不为过。问题就出在伯辰所著的那三本流传极广的书上,天府之国的一伙山贼居然将那本《平等论》奉为山寨中的镇山之宝,据官府内部消息,山寨被攻破时,此书就被供在聚义厅内的香案上,与千里走单骑的关云长的塑像并肩而立。

    山寨的头领名字叫楚彤,原本是四川一家盐行的掌柜。有明之前,历朝历代食盐都由官府专卖,做此行生意者暗地里多有点儿结伙走私的行径,掌柜和伙计之间互相照应,内部分工精细,组织严密。洪武朝为了应对突然而来的饥荒,鼓励商人运粮赴灾区,官府逐步开放了食盐经营权,不再专卖。川盐入滇自此由暗转明,利润丰厚,数年内楚家积累不少财富。安泰帝继位后,吏治渐坏,虽然川滇之间的道路被武安国花费十余年之功整理得通畅许多,但运送食盐的利润却越来越薄了。扣除一路上各地官府的吃、卡、拿、要,一趟买卖下来,正经盐商们能支付伙计的工钱就算不错。干这行的商人纷纷开始寻找靠山或自己培养代言人,总之是要先买通了官府才能谋上安稳饭。

    楚家的盐队买卖公道,货真价实,在滇南一代口碑很好。但楚家少东楚彤却是个白身,年少时即有豪侠之名,不肯入仕。楚家自己买卖受到官府欺压后,楚彤也总想凭正常渠道解决。结果自从其父亲去世,楚彤亲自接手盐行几年下来,老底渐渐赔光。屋漏偏逢连阴雨,安泰十三年,楚彤看准时机运往大理的一大批盐居然半路上被山贼所劫,折了货物又赔人命。眼看着若大盐行就要败在自己手里。

    就在此节骨眼上,一个知府的公子提议入股,条件十分苛刻。楚彤自知盐行支持不下,又不想看着父亲当年的老伙计皆丢了饭碗,勉强答应。以保留盐行所有人员为条件,低价做了两千个金币将盐行卖给了知府公子。为了让盐行尽快恢复运作,交割时楚家只收了定金五百。谁知知府公子接手盐行后非但没将定金之外的一千五百金币付清,反而借口经营不景气,将运盐的车辆马匹全部拉走,将空架子给晾在了一边了。当年的老伙计们没了活路,纷纷找楚彤想办法。大伙儿齐心合力四处一打听,才知道人家知府公子另有一处盐行,设了这么个套子不过是为早日将楚家挤跨,独占当年盐业罢了。楚彤心下不服,拿了合约去理论,几场官司下来,输了个倾家荡产。

    也活该那个知府公子倒霉,他手下一个伙计生闷气喝醉了酒,不小心在饭桌上将主人派打手假扮盗贼袭击楚家商队的丑事给抖了出来。楚彤和一群伙计走投无路之下,趁知府公子外出嫖妓之时将这个狼心狗肺的恶贼砍了,扯起了“等贵贱,均贫富”的大旗上了山。思前想后,楚彤认为自己遭遇皆是官府欺压百姓造成,无意间得到伯辰的《平等论》,立刻奉为至宝,高高供于聚义厅内。此外,他以地方学子身份通过私邮给伯文渊修书数封,商讨平等的可能及均贫富是否为实现平等之途径。伯文渊不知就里,居然修书做答,以兄弟呼之,告诉他掠夺他人财产平均,其实是对平等的践踏。

    知府丢了儿子,自然心怀不甘。几次借地方军队之手攻打山寨,却被盐行弟兄们采用游击战术杀了个丢盔卸甲。山寨缴获了不少火器,声威日盛,远近被官府逼迫活不下去的百姓纷纷来投,转眼做大,今年夏天时居然夜袭府城,将那个纵子行凶的知府一家大小全部给砍了。

    砍了知府,原来地方上欺瞒着的治安问题再也捂盖不住,苏老侯爷奉新继位的西平王之命带平南军一个旅入川剿匪。几千乌合之众怎是这纵横多年的精锐之师的对手,刚一交火,楚彤即丧命于平南军的娃娃炮下。主寨转眼被攻破,伯文渊的几本著作和他与反贼的往来书信全部被缴获。

    本来这个案子已经过去一段时间,西平王的奏折里也没有提及伯辰及其与反贼的关系。不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刑部不知从何渠道得知此事,快马加鞭取来了人证物证,趁伯文渊还在江南流连之际,将他捉拿归案。

    “这不是飞来横祸么”,几个教授听了面面相觑。直到如期举办的北平复古儒学何理学辩论以伯辰不能到场而宣布取消的时候,大家才从打击中缓过神来。

    “不战而屈人之兵”,几个理学学究洋洋得意,伯辰锒铛入狱,其所坚持的平等论随即也成了禁书,大街小巷的告示和官方报纸上都说的得清楚,有逾期不肯上缴伯辰著作或藏匿者,一经被发现,按通匪罪查办。

    “还是少写几笔为妙,谁知哪天有人犯了罪,结果家中发现了我的书,岂不是冤枉”!几个著作等身的名流打着冷战,将自己的手稿扔进了水炉子。

    雪夜挑灯读禁书,偏就有不怕死的学子,偷偷地从垃圾堆中或地摊上将伯辰的书找来,抱着猎奇的心思打发漫漫长夜。

    “其实那些都是至理名言啊,不平等则没有止境,平等则能相互制衡”,一个学子读过伯辰的书后悄悄地对自己的好友说。

    “不要命了你,敢读禁书”,其好友大惊诧失色,伸手捂住他的嘴巴。看看四下无人,低声喝命:“赶快烧了,什么时候还敢这样胡闹。谁不知道‘人皆欲置己于他人之上,不欲居他人之下’”。

    此案带来的冲击巨大,几乎整个腊月,都有人在为伯辰的安危奔走。伯文渊的死对头白正白德馨千里迢迢从北平赶到了京城,一路上收集了上千士子签名联名担保伯辰;京城几所学堂更有数百胆大的学生集体在皇宫外请愿,恳求朝廷释放伯辰,并任命他为国学教授;一些小商小贩也以罢市要挟应天府秉公审理此案,闹得沸沸扬扬,直到朝廷动了真怒,出动禁军趋散了请愿的学生,并抓走了几个幕后组织嫌疑者,街市才恢复平静。爆竹声里,新的一年宣布来临。

    “其实此案也不算冤枉,毕竟人证物证俱在,况且那句‘若官府不能保护百姓之权利,百姓则有权力重建官府’不是谋反是什么”,庆贺新春的酒席宴间,一个儒学教授提及此案,如是评论。

    “你从哪里看到的,伯先生的书里边没这句话”。立刻有人站起来为伯辰喊冤枉。

    “不是伯先生说的,是那个楚彤给伯老的信里写的,这句话在报纸上写得很清楚”。作为罪证的书信冲击着人们的思维限度,其中一些言论传播得比没禁止之前还广。

    “嗨,应天府真是糊涂。这样一来,反倒成就了文渊的声名。白老夫子那天拦住黄大人的官轿,在弟子面前为伯辰喊冤的话说得明白‘放了文渊,大家还可将是是非非理论清楚,杀了文渊,则江南儒学永无立锥之地’”。

    “是啊,从今以后,我们江南儒者见了北平那帮家伙,气势上就输了一筹。他们说我们知道讲道理要输,所以栽赃陷害伯辰来作弊,而我们偏偏无法反驳”。一直欲和伯辰在学术上分出高下的江南名儒们失去了对手,迷茫中发出声声叹息。

    “不用着急,此人朝廷不敢杀。没见武大人、曹大人、朱大人都出来说话了吗,燕王殿下还亲自给皇上写了信,据说言辞非常激烈。说北方六省士子皆奉伯辰为师,若杀之,恐失去天下之心”。有人乐观地分析案子的进展,一件证据确凿的案子从腊月拖到正月,可见朝廷上也为伯辰案如何定罪犹豫不决。

    “是啊,黄阁老和齐阁老已经给他们的师叔求情了,听说皇上也打算恩准呢”。一个消息灵通的教授小声嘀咕。特殊时刻,小道消息总比朝廷邸报来得快。

    众人把期盼的目光看向消息的传播者,无论是否支持伯辰的观点,所有人都不希望伯辰因言获罪。

    一个醉醺醺的声音打破了大伙的美梦,“别做梦了,书生之见,黄大人不求情则已,黄大人一求情,伯辰才必须死”!

儒 (三) 下

    儒(三)下

    英雄只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去做,燕王朱棣枯坐于辽阳的行宫内,静等窗外雪化。辽东大地要比北平冷得多,但自洪武十七年以来,朱棣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坐镇辽阳,很少回北平的燕王府。

    这样做的原因有两个,一方面,朱棣欲借此向哥哥朱标表明震北军并无南下争夺江山之野心,另一方面,他也怕北平离前线太近,一旦兄弟反目,连躲避的战略纵深都没有。哥哥朱标行事的果断让他佩服,父亲和哥哥的言传身教已经让他不再是那个一心纵横天下的热血少年。自从遇见自己的母亲开始,朱棣的眼睛就多了些什么,随着年龄增长,瞳孔中的光芒越汇越深,深遂到部将不敢再轻易面对。

    十余年,朱棣一直以新政的保护者自居。如今,北方六省富可敌国,那些当年低价买了关外土地的移民们回家探访亲朋好友时总是趾高气扬,爆发户的嘴脸遭到了很多人的嫉妒,同时也给北方六省吸引来了充足的劳动力和发展资金。全大明百姓都知道,在燕王治下,只要你找对路子,一夜暴富并不是梦。

    新兴阶层在燕王的庇护下得到了蓬勃发展,同时也给他带来了足够的力量对抗朝廷。震北军是一支在战火中成长起来的军队,无论作战技巧还是作战装备都可称为举世无双。这支军队非但战斗力雄踞天下七军之首,经军校反复培训的军官们的个人能力也堪称一流。限于和朝廷的相互制约关系,震北军的依旧保持在四个整编师外加一个独立骑兵师的规模,但针对当年辽东特殊情况制订的居民可持火铳自保制度被朱棣刻意发扬光大,使民间储备了充足的兵源。一旦朝廷有意难为北方六省,逼得征召令下,朱棣有绝对把握可以在一个月内拼出令一个军团来。

    如果找对了路子,治理这样一个地区很省心。六省布政使郭璞每天就好整以暇,很少听说他回到府中还处理公务的情景。大伙一同制订个都能接受的规则,规则以内各行其是,手下官员贤与不孝有各地爵士们监督着,用不着布政使操心。百姓行为有官府管理着,也犯不着郭璞事必躬亲。地位在郭璞之上的朱棣事情更少,除了军队建设与训练外,基本上没有事情需要他亲自过问,甚至是王府的开销都不需要他管。比起印象中终日操劳的父亲,朱棣有时觉得自己这样做是最聪明之举。现在的燕王府就像个大股东,每年的收入从地方财政中按比例提,年底的时候郭璞手下掌管钱粮的官员自然会送一张收支报告来请朱棣过目,当年财政收入与王府可提取多少费用作为私人开销列得清清楚楚,只要朱棣盖了印,五天之内自然有银票送到他夫人手上。

    但这种撒手王爷的日子并不是事事顺心。指望这伙人和自己共同自保,容易。指望他们和自己一同对抗朝廷,难。这是朱棣自己酿造的苦酒,为了和哥哥比拼谁更英明,谁更适合治理国家,十余年来,地方贵族们的权力逐渐扩大,从弹劾官员逐步扩大到参与政令的修订。现在,除军令外,北六省地方政令发布之前都要交诸位勋爵们讨论投票通过才能发布,北方地区管这交爵士会。爵士会的权力比起朝庭当年的中书省还大。每年被扣住不发的政令不在少数。这让朱棣在感觉到手中这股力量的强大的同时,也感觉到了其中的潜在威胁。

    特别是最近几年,朱棣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的哥哥放着这么有活力的力量不用而非要选择那从南宋时已经证明失败的理学为治国经典了。新兴工商阶层唯利的本性使他们呈现出一种混乱状态,文明揖让之风不见踪迹,等级秩序在此也荡然无存,官府在他们眼中的威信一天不如一天,发布的政令对他们有利则欢呼之,无利,自然要找一两个代理人前来说话,讨价还价一番,不捞足了好处绝不执行。除了一两个视金钱如粪土的异类外,那些各地的爵爷,包括一些女直、蒙古王公现在都成了业主,这些家伙对自己的钱包看得比性命还重,想说服他们退步比登天还难。就连他们自己之间也从来没有意见统一的时候,矿山和冶炼行业的业主是一伙,纺织与肉食行业成一团,还有诸行皆沾,行行赚钱的原北平起家的商团,南来北往的游商团伙,派系林立,彼此之间互不买帐。

    爵士会探讨政令的时候是最混乱的时候,此制度刚开始实行时,朱棣几次躲在隔壁偷看,每次都看到了几伙人互相扔臭鸡蛋的热闹场面。后来为了维护官府尊严,布政郭璞以君子动口不动手为原则,通过了各地爵士开会均不准带食物入会场及先动手为输的准则,才勉强止住了乱局,但会场外互相之间小动作从不间断。大伙都是有身家的人了,有了矛盾,杀人械斗的行为极为罕见,但报纸上互相之间的口诛笔伐却越演欲烈。特别是一伙人弹劾某个官员,而另一伙人死命要保这个官员时,对方中任何一人的隐私都会被小报写手们挖出来,大做文章,从抛妻弃子到忤逆不孝,反正是不利于对方形象的事情绝不纵容。

    由于爵爷们手中权力过大,能在北六省文官队伍坐稳位置的,手里没有点真本事绝对不行。非但朝廷派来的官员很容易被各路勋爵们联手弹劾掉,即使是北方六省本地人,受到任命后也不容易干长久。六省依然继承了大明异地为官的传统,所以一县或一府长官到任之地绝对不会是他的故乡。到了当地应付完了那些小吏,再应付地方勋爵,摸清楚当地情况就得费九牛二虎之力,官位想做得和郭璞一样轻闲十分困难。十年来出过几次官员到任先拜望各位地方大佬的笑话,也出过无数官员和地方豪绅勾结欺压百姓的事,但不受控制的报纸和敌对派系为了各自利益充分发挥了他们的监督职能,丑闻很快就能被揭发出来,捅到律政部门的桌案边。处罚起违规官员和勋爵时朱棣和郭璞意见出奇一致,从不手软。看到前任丢官罢职发到极北之地拓荒,以前和自己平起平坐勋爵从此失去参政资格,罪行被依法查办的下场,新到任者如履薄冰,不得不小心谨慎。

    有一个仁慈的哥哥在远处比较着,燕王朱棣也屏弃了他父亲朱元璋动辄将官员剥皮的凶残。按大明刑律和震北军军法处惯例,无论官员的百姓,只要犯了罪一般要经过相对严格的审理,按其罪行的轻重量刑。对于贪污受贿官吏,北六省的惩罚措施是没收全部财产,并根据贪污总额对其家族中全部涉案人员处以数额不等的罚款。主犯发配边远之地伐木拓荒,不足以判罪入狱的从犯则需要筹钱归还罚金,罚金没归还完毕之前一切行动都会被官府监视,发现有隐藏财产一律充公。真有个别官员和爵士被罚得沿街乞讨为生,在过往行人的目光中,他们看不出多少怜悯,百姓对这些曾经欺压过自己的人能施于的只是唾弃。

    十余年没有战事,地方上获得朝廷封爵的人数增长缓慢,导致地方上各级爵士人数相对不足。远在南方的朝廷对捐爵一事不十分热衷,燕王朱棣每年争来争去,为地方上争得的空头爵位也不到十个。所以除了捐款之外,想得到爵位的人又增加了许多附加条款。特别是郭璞倡议的要事先在报纸上公示两个月,由百姓评论这一项,简直害苦了试图谋求爵位者。那些出身于派系力量比较均衡的地区的家伙最惨,地方上新增加一个爵位即意味着平衡再次被打破,所以从公示之日起,各方势力暗中较量旋即展开,被公示人往往被攻击得体无完肤。

    这不是一个好的方法,目前来看这种依赖有爵之士监督官员和探讨政令的策略带来了很多不便。布政使郭璞多次向燕王朱棣提起过这件事,燕王朱棣也希望有所改变,至少要让爵士们讨论起政令来效率更高些,更容易受自己控制一些,但想改变这一切的确很难。除非北六省退到和朝廷一致的执政方式上去,但是真的那样做了,他燕王朱棣凭借什么和朝廷抗衡?

    眼前就有一件令人烦恼的事,朝廷上下达政令要分散官府职权,将钱粮和海关部门直接划归户部和海部管辖,地方不得干涉。这个政令北方六省没有抵制的合适理由,但是归还了这项权力,意味着此后朱棣封地上的资金要接受朝廷的控制。北六省的百姓对朝廷向来就没好印象,各地勋爵过完年就都聚集到辽阳来,一致要求拒绝朝廷这项政令。朱棣当然不愿意把手中的权力再交还给朝廷,况且在永明城那边还有一伙庞大的商队瞒着朝廷在悄悄地发展,这个商团拥有几支装备了轻度火力的船队,生意以远洋贸易为主。隶属于辽蒙联号,但燕王朱棣的个人股份在里边占了三成。船队从事的买卖有很多见不得光,每年给都给地方上带来了巨额资金收益。如果将永明海关交了,这几支船队连同他们从事的生意就要暴露,肯定会引起士大夫们的非议和朝廷的不满。况且在船队成立之初,朱棣就抱有了一旦有战事发生,将这几支船队装备好火炮组合成一支护卫舰队的想法。

    但眼下还不是和朝廷翻脸的时机,单凭六省之力主动挑起战争,朱棣没有必胜把握。名不正,言不顺不说,军事实力上双方也存在很大差距。靖海公曹振的水师让朱棣感到很大威胁,一旦打起仗来,水师封锁了全部出海口,对外和南北贸易中断,底下这些商人非闹事不可。到时候自己这边的军心一乱,实力雄据七军之手的震北军难保会一溃千里。

    况且在震北军的侧后还有一支靖远军虎视眈眈,朝廷这几年没少向靖远省扔钱,辽王及其幕僚对安泰元年大封诸王,富庶的热河省划归燕王名下一事心存芥蒂。朱棣不能保证自己和哥哥翻脸后,这个名义上归燕王统属的辽王听朝廷的还是听自己的。利益之下,哥哥能和父亲翻脸,弟弟还不能和哥哥动刀子么?

    焦头烂额,越想越郁闷的朱棣暗中有些嫉恨起武安国来,如果当年他接到自己的信后肯北返,以新军缔造者的身份和自己一道率领震北军质问朱标的继承权和玄武湖事件的黑幕,现在的坐在龙椅上的能是哥哥朱标吗?当年天下七军当中可是有三军私下向自己表明的态度,对抗起朝廷来比现在容易得多。可那个武呆头就是不肯北返,居然还劝自己以天下苍生为念不要妄动干戈。不妄动干戈,现在朝廷日削月割,再这样下去连动干戈的机会都没有了。

    “殿下为何而叹”!一个阴冷的声音把沉思中的朱棣吓了一跳,从窗口上回过头,映入眼中的是姚广孝那菩萨般的慈眉善目。

    是朱棣自己派人请姚广孝过来并吩咐手下不用通报的,他发不了脾气。此时布政使郭璞正忙着和燕王朱棣的幕僚及各地赶来的勋爵们商讨如何与朝廷讨价还价,没时间陪朱棣闲聊。近卫师长张正心带着几十个斥候南下执行秘密任务,到京城准备劫狱去了,烦心之时,也只能找姚广孝这个闲人来解闷。

    “穷啊,没听说过逢年过节当家的就犯愁吗”,朱棣苦笑着开了句虚虚实实的玩笑。若将这北方六省比喻成一个家,他不就是个当家的吗?

    “王爷马上就要富有四海了,还哭什么穷”。姚广孝很会说话,从见到朱棣第一面,他就毫不避讳地说燕王有帝王之相,左右随从皆将相之貌,哄得很多人将信将疑。这个和尚名气很大,凭借几手古怪的治病救人之术网罗了不少善男信女。他四下宣扬朱棣是天命帝王,正可了燕王的私心。一些从龙之心甚盛的将士便开始私下准备,幻想着有朝一日可辅佐明君登上皇位,成就徐世绩、李靖般伟业,流芳千古。一些商人也希望燕王能主持朝政,将北六省的执政方式推广到全国,当然,能给有功之臣永远免税之权更好。

    几伙人凑在一起声势极盛,将燕王本来就不安分的心思勾得越来越活,若不是郭璞和徐增寿等持重之人在一边分析局势,屡泼冷水,说不定已经闹出什么事端来。

    “休得胡言乱语”,朱棣笑着训斥了一句,“火都烧到眉毛了,大师还拿本王开心”。

    “阿弥驼佛,出家人不打诓语”姚广孝宝相庄严,以佛祖的名义撒了一个谎。“这里天寒地冻,南风不来,火从何起”?

    双方都是聪明人,一句南风不来已经表明了姚广孝知道了自己为何事烦恼,朱棣也不再兜圈子,直接了荡地问道:“大师可有良策教我”。

    “良策倒是有,不过需要些东西佛前礼敬,不知殿下舍不舍得”?姚广孝的话语依然不急不慢。

    “佛祖不是普渡众生吗,怎么大师给人献策还要好处”?朱棣沉住气,笑嘻嘻的反问了一句。眼前这个僧人不比郭璞,双方不是一类人。郭璞虽然偶尔为了地方利益与自己唱唱反调,但是不必怀疑他的用心。从根本利益上而言,北平人马和燕王府相互依存。这个僧人则不然,他属于典型的出售谋略的游学之士,一旦满足不了他的胃口,朝秦暮楚之事在这类人眼中稀松平常。

    “佛祖普渡众生,可佛们弟子是要靠米粮而活的啊,殿下难道没听说过‘佛也要钱’这个典故吗”。姚广孝继续吊人胃口。

    “好了,本王不与你参禅,要什么就直接说吧,去年不是许你在辽阳建寺庙了吗”?

    “殿下莫要误会,小僧要的不是钱财,要的是一个人“,见朱棣有些不耐烦,姚广孝赶紧赔罪,他对燕王所求颇多,不敢得罪了这个大施主。刚才那番做作其实为了提高朱棣对自己所现之策的重视程度。

    蒙古诸部喇嘛教兴盛,北方女直诸部则各自有各自的信仰,大乘佛教所推崇的教义要在辽东辽北各地生根,少不了燕王的支持。这里民间富庶,如果得到燕王的首肯,筹建数十座寺庙花费不了多少时间,到那时姚广孝的功德就可以直追达摩了。

    “谁,难道你想让我身边的人出家不成”。朱棣骤然提高警惕。

    “非也,小僧是想劝殿下舍了一个人”。姚广孝低低垂下两道佛眉,仿佛为在哀叹命运的不公平。

    “舍一个人”,燕王朱棣微微发楞,手下弟兄都没犯什么事,谈不上舍弃。没等他再度发问,姚广孝已经说出了答案。

    “伯文渊”!

    起风了,窗外的天空忽地阴了一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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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介绍:
是一部架空小说,一个业余登山爱好者坠入另一个时空,明代。茫然的他不知自己去做什么。凭着自己的知识和良知,他选择了一条荆棘之路。历史由此而转弯。《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