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明》TXT下载《明》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明》全文阅读

作者:酒徒     《明》txt下载     《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儒 (四)

    儒(四)

    “大师劝我弃文渊于不顾”?朱棣紧接着反问了一句,“伯文渊陷在京城,本王救还救不出,如何弃之”?

    营救伯文渊是郭璞、张正心、徐增寿、李尧等北方核心人物的建议,大伙认为无论伯辰是否有罪,无论他走多远,他都是北方六省的人,必须由北方六省来审理,外人都不能欺负。

    “殿下心里明白,何须小僧臊聒。朝廷至今不定文渊之罪,难道是因为证据不足么?还是顾及着其儒学大家的声名”?姚广孝的分析一针见血。如果不是顾及到燕王朱棣和布政使郭璞二人措辞激烈的信,伯辰的案子造就定性了,根本不必拖延的到现在。

    朦胧中,朱棣已经想到了姚广孝要说什么,但是作为一个王爷,有些话还是由臣下提出的好。轻轻叹口气,朱棣装作十分不忍的样子说:“可文渊毕竟是我北平旧人,弃之,难免伤弟兄之心。况且本王看不出此事与海关归属有何相关”?

    姚广孝数着念珠微微一笑,仿佛早已预料到朱棣会这样回答,胸有成竹地回应道:“当然无关,可如果殿下将此二事给关联起来,岂不是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依贫僧之见,红尘之事,终逃不过交易二字”。

    眼前形势很清楚,朝廷上新颁发三令,规范地方官员权力,统一税收和承认物权,至少前两条都是针对北方来的。而北方能接受的,却只有第三条。

    有时候朱棣觉得自己的哥哥很可怜,从旁观者角度,他认为皇帝朱标为了朱家江山鞠躬尽瘁,对百姓也心存善念。可他手下那帮官员太坏了,那帮家伙把“轻、重、缓、急”四字做官真言悟到了极致,任何好的政令到他们手里都会变味道。放下自己和哥哥的利益冲突不谈,仅仅从维护当地吏治角度,就不能放朝廷的人进来。可拒绝朝廷政令需要理由,没有合适的理由,双方起冲突时,北方从道义上站不住脚。郭璞、徐增寿都是侧重于从常理上考虑问题的人,他们至今为止给燕王的最好建议是部分接受这两条政令,争取官员自主任命,此后北方六省的开销要从上缴给朝廷税款和海关税收中截留。可不给哥哥点儿好处,朝廷能答应吗?

    姚广孝的建议则让他看到了利益更大的妥协方式,目前北方六省所作所为,对伯文渊这个没有一官半旨在身的人已经足够,再坚持下去也未必能有什么结果。如果以一个死的伯文渊换取朝廷在税局和海关上的妥协,朱棣也认为伯文渊死得其所。

    “可惜了伯辰大才”,长嘘伴着短叹,毕竟是北平旧人,朱棣有些于心不忍。

    “殿下真是菩萨心肠,万岁做错了事,殿下反而要损己之声威替兄掩过。大才若不能为明主所用,堪称其才么”?姚广孝冷笑着分析得失厉害,“况且天下已皆知殿下为了伯辰倾力奔走,此刻,一个死文渊强于活文渊何止百倍”!

    一个死文渊强于活文渊何止百倍。仅此一点,伯辰老师已经不得不死。他被杀,可换来南北双方在官员任命上的暂时妥协,他被杀,可令天下读书人之心皆向北,今后和朝廷斗争中,燕王可尽占上风。王妃陈青黛无力地靠在书房门外,泪如泉涌。

    屋子中那个男人是他的丈夫,原来在她少女梦里的盖世英雄。走得近了才发现,所谓英雄,不过如此。每一个英雄脚下,都是一堆白骨,当人们纪念英雄的伟业时,没有人会问一问,那堆白骨是否愿意。

    “蝶儿,是你么,怎么不进来说话”,朱棣与陈青黛夫妻之间感情甚笃,听见门外的动静,低声唤道。

    “来了,王爷和大师在此谈禅,妾身岂敢打扰”。陈青黛擦擦眼泪,小心翼翼地答道。

    “不知王妃驾临,贫僧罪过,罪过”。姚广孝见此行目的已经达到,念了声佛,起身告辞。

    陈青黛和丈夫挽着手将姚广孝送出大堂。北平女子不避讳见人,外人面前,总得维护丈夫的威严。万般失望和苦楚,只能隐藏与笑容背后。

    手中柔夷传来一阵清凉,将朱棣从刚才的紧张思索中带回现世。爱妃的眼圈通红,显然刚刚哭过。细心地替妻子整了整皮裘,朱棣关心地问:“小蝶,你不舒服么,还是想你父亲和弟弟了”?

    “不是,臣妾刚才听到姚大师的话,心里觉得老师可怜,所以才难过”。陈青黛也不瞒丈夫自己刚才听到了他们的商议。

    “你几时来的,孤怎不知”,朱棣紧张地追问了一句。

    抬头看看朱棣慢慢转阴的脸,陈青黛心中气苦,哀怨地答道:“你不用担心,我怎会做于你不利之事?妾身虽不像你们江南女子那般懂得体谅丈夫,这出嫁从夫四个字还念过”。

    看到妻子那垂泪欲滴的凄楚样子,朱棣心内不由得一软,轻轻揽起她放入书房的摇椅当中,用大手替她擦干眼角。“蝶儿,我也是不得以,你别怪孤,你要知道,如果孤不这么做,也许会死更多人。五哥家、老杨家,还有你们陈家”。

    “我知道”,陈青黛拉过丈夫的手,贴在自己冰冷的脸上,仿佛吸取着掌心中残留的温暖。“我不怪你,我家的火器也全赖永明城才得出海。我只是觉得难过,替我自己,也替你”。

    “只怪孤生于帝王之家。这北方六省,数万家工厂商号,孤不能不狠下心来。”朱棣也有些心灰意懒。安慰好了妻子,接下来还要面对的是怎样和郭璞、徐增寿等人解释取得他们的谅解,此事瞒得了天下人,瞒不过身边这些智者。“撒手王爷”的事情不多,一旦有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殿下,如此一来,小张将军他们怎么办,难道你不怕他们陷到京城里”?陈青黛轻展愁眉,低声提醒丈夫,斥候们已经出发多日,如果此时改变主意,张正心的处境将极其危险。

    “没事,咱们分头行动,和朝廷妥协与暗中下手救人不冲突。救出人来也不会带回北平,到时候我就给皇兄来个死不认帐,反正死不认帐是他的拿手好戏。要是救不出来,天下也未必有人能拦得住正心和他那帮斥候。”

    “可万一张将军失手了呢”?陈青黛追问了一句,期待着丈夫不要再给自己一个冷血的答案。

    朱棣知道妻子怕什么,轻轻捧起陈青黛的脸,看在她的眼睛,一字一顿:“真的他失了手,咱们也退无可退,只好扯了大旗造反。终不能让这五千里江山,数万家产业都被人拿去糟蹋干净”!

    一个死了的伯文渊强过活着的伯文渊,一个战火纷飞的华夏好于承平的华夏。至少姚广孝这么认为。默念着佛家真言,姚广孝兴高采烈地向他的住所走。华夏数千年来一治一乱的轮回,正好是儒、道、释三家及其分支发展壮大的最佳时机。当年若不是蒙古人支持,全真教不可能由默默无闻的小分支跃为道门第一大派。没有南北朝百年对抗,佛寺也未必能遍及大江南北。机会就在眼前,只要燕王朱棣能起兵夺取江山,他姚广孝就是辅政第一功臣,与兴汉四百年的张子房可相攀比。可以遇见自己所在的佛教分支将迎来再次的辉煌。相比这种辉煌,乱世中死一点人算什么,不过是佛前的一点儿祭祀。不有一句古话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到时候自己是脱去僧袍权倾朝野呢,还是退隐山林流芳百世。想到将来的远大前程,姚大师热血沸腾。光光的脑门在寒风中冒出缕缕白色的水雾,那是风卷起的残雪颗粒被他的体温融化蒸干。当然是做那个佛相王摩秸最好,一边给享受尘世荣华,一边忘情山水。

    雪后初晴的街道上一个和尚笑容满面,阔步前行,憧憬着佛门在自己手上光大的盛况,根本顾不上看街头的行人。咣叽一声,姚大法师一头撞进了对面行人的怀里,蹬蹬蹬倒退几步,一个屁股墩将他的好梦摔醒。

    “佛”!

    天寒地冻,这下子姚大师可摔得不轻,连带着把佛号也摔成了碎片。阿弥陀佛只剩下了一个佛字,偏偏对方好不识相,居然不肯扶他起来,笑眯眯地在旁边看热闹。

    姚广孝气往上撞,骨碌一下滚起,方欲发作,看看对方的脸,把骂人的话又咽回了肚子。

    撞倒他的人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正是震北军悍将,骑兵师长李尧。此人少年全家俱被蒙古人所杀,心藏血海深仇。当年在军中与蒙古人作战,一度手下从不留活口,所以得了一个屠夫的雅号。中年后转了性子积极向善,但始终背着个屠夫的帽子。

    屠夫李尧假做歉意伸手替姚广孝排去身上的雪,嘴里却喋喋不休地奚落着:“大师,怎么没到山门就拜起佛来了,莫非有人请你做什么法事,要一路五体投地磕头回寺么”?

    “李檀越说笑了,小僧方才行路时苦思佛门精义,不小心撞到了将军,还请将军勿怪”!姚广孝毕竟只是个客人身份,发作不得,强装出笑脸给李尧赔礼。

    “不妨,不妨,大师不撞到我,我也要找大师。这一撞就算是当头棒喝,如何”?李尧的回答云山雾罩,让姚广孝摸不到边际。

    这个李尧在军中是个出了名的犟头,找上门来,明知未必是什么好事,却也不好拒绝,姚广孝合掌施了个佛礼,小心翼翼问道:“不知将军找小僧有何见教”。

    “嗨,是这么回事”,李尧用大手一拍姚广孝肩膀,差点儿把和尚给拍趴到地上。“老子少年时杀人过多,每每想起来,心里都不舒服,所以想攀依佛门,不知佛门是否可渡我这杀孽深重之人”。

    姚广孝听了心头一阵狂喜,比拣到了两缸香油还高兴,先摆起架子低声念了声佛号,然后才煞有期事地点拨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有向善之心,佛门焉有不纳之理。有道是佛门广阔,普渡有缘之人。”

    “佛祖不嫌我杀孽重么”,李尧欣喜地追问了一句。

    “善哉,善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何来杀孽一事。老纳早就看出施主与我佛有缘,只是不敢夺燕王麾下爱将。施主若一心向佛,不妨在家中做个居士。勤诵经文,早晚佛前礼拜,自然有脱离苦海之日。老衲不才,斗胆与施主结个善缘,若施主不弃,老衲愿为佛门接引之人”。姚广孝满面慈悲,引来数个前往燕王府公干的人围观。

    这李尧职位虽不算高,可是燕王朱棣一直带在身边的心腹,比郭璞从龙之日还早些。姚大师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满心期望他真能攀依佛门。以李尧的地位,绝对能给姚大师吸引来大把的高层信徒。

    “让我想想”,屠夫李尧满眼迷茫,“大师说,只要我诵经礼佛,杀了那么多人也没事吗”?

    “没事,没事”,姚广孝满口替佛祖应承。军中之人哪个手上没血?李尧能入佛门,则人人可入佛门,如此一来,佛门光大有日矣。

    “死后不会入地狱”?

    “不会,不会”。姚广孝搜肠挂肚,极想找一句佛经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出家原本就是为的找一条终南捷径,自出家之日就眼望红尘,佛门功课本来就差,一时间却哪里想得出来?虽然急的心里如一百多个小老鼠在抓挠般,口里却不住的打包票,就差拍胸脯对天发誓了。

    “不对,不对”,李尧突然叫了一声,吓了姚大师一跳。“老子杀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人日夜咒骂老子,盼老子早入地狱。就凭几柱香,几句马屁话佛祖就渡了老子,把所有怨恨之声弃置不顾,那佛祖岂不是和南边那些贪污受贿的脏官一个德行了吗。这样的佛门,我看不入也罢”!

    “哄”,围观的武将们爆发出一阵大笑。这个姓姚的家伙装神弄鬼,震北军除了几个一心想立战功的疯子外,很多人都觉得他讨厌。但念于燕王的情面,大家也不好拿他怎样。今天李尧出马收拾他,顺了大伙的心,岂能不博得满堂喝彩。

    “这个。。。”?姚广孝一下子被李尧从情绪的颠峰摔到谷底。到此时才知道李尧从开始就是为了捉弄自己,又一时间想不出什么佛法‘点拨迷津’,臊得满脸通红,装模着样的边咕哝‘善哉。。。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边低头分开人群,匆匆欲走。

    “站住,老子的话还没说完”,屠夫李尧大喝一声,将姚广孝的脚步硬钉在雪地上。

    姚广孝知道强龙难压地头蛇这个道理,自己无一官半职,即使被这姓李的混蛋给打了,燕王殿下也不好替自己出面。况且这帮看热闹的将军们没一个好惹,如果大家都闭着眼睛假装看不见,就是被李屠夫一刀砍了,估计也是枉死。委屈地回过身,又施了个礼,更加小心地问道:“将军还有何事”?

    李尧上前一步,一把揪住姚广孝的僧衣,将其高高拎起到自己眼前,盯着他的眼睛喝道:“和尚,你给老子听好。我李尧刀下杀人无数,无辜的有罪的都不少。但李某幼时立下誓言,不杀一个本族人。要是有人嘴里念着佛号,心里却想着涂炭生灵,用人血染红庙里廊柱之事,逼得老子烦了,说不得破它一次誓”。

    “那是,那是,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小僧,小僧。。。也不过是顺应天意”,姚广孝个头不及李尧肩膀,被他扯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手脚乱蹬。

    “滚”,屠夫李尧抬手将姚广孝扔出五尺开外,盯着雪地上骨碌碌滚动的躯体骂到“远远地滚,佛门广大,怎出了你这样嗜血的家伙”。

    “滚蛋吧,别再回来”,围观的军官齐声喝骂,大家都戎马半生,不在乎喝饮刀头血。可没有人愿意将屠刀砍向自己的家人。郭璞大人说得好,南北双方利益冲突巨大,治国理念不同,可这些都未必是不可坐下来协商的矛盾。真的为了政见不合就拔刀相向,这血开始流,会有尽头么。

    姚广孝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抱头鼠窜。真个是和尚遇到兵,今天这个亏吃大了,这姓李的屠夫不知受了何人挑拨和自己为难。回头方欲交待几句场面话,一个雪球迎面飞来,正好打进了他的嘴里。

    震北军另一个人人头疼的家伙,独立师师长,鞭子苏策宇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姓姚的,你知道什么是天意吗,天意就是老百姓的心。这北方六省天意,就是北六省老百姓的意思。你要是不懂,就回去好好多念几卷经,看懂之前,别在此地丢人现眼”!

    酒徒注:推荐朋友作品《精忠吕布》,速度很快的架空。

儒 (五)

    儒(五)

    接到燕王朱棣新一封措词激烈的奏折,安泰皇帝长长出了口气。将海关税收和伯文渊案扯在一起,已经表明的燕王已经有向朝廷妥协之意,现在的试图营救伯辰的种种举动不过是虚张声势。这样就好办了,安泰皇帝在政令下达的时候心里就清楚不可能在北方六省轧出太多油水,先立下规矩,然后再一步步削夺。每一步都是漫天要价,着地还钱,多少年以来兄弟二人一直玩着这个把戏,只不过这一次燕王玩得更娴熟,在才子和财富面前,主动选择了后者。

    既然北方答应税率和朝廷保持一致,相应官职调整也参照南方格局安排,并且承诺每年多上缴三十万元税款,向自己做出了这么大让步,那自己就没必要将他们逼得太急,眼下急需要处理的是儒林的事,伯呆子那些著作对朝廷的危害远远大于番王。自从此人被捕,江南一些有影响的名儒就开始对平等论口诛笔伐,可惜没一个人有足够分量。那个和伯辰对着打了近二十年嘴仗白正白德馨此刻居然跳出来为伯辰鸣冤。有人出言置疑伯辰学问,他一一代为接下,将对方之言驳得体无完肤。再这样下去,都快成了朝廷牵头给伯辰立言了。

    “允文,你看这个伯辰咱们该如何处理,咳,咳”,抬头看看在一边陪伴自己披阅奏折的儿子,朱标慈祥地问。刚开口就带出几声剧烈的咳嗽。

    皇太子朱允文站起来,走到父亲身后,取代了替安泰皇帝捶背的小太监。一边用手轻拍父亲的脊背一边试探着回答:“父皇,儿臣以为,该诛的是伯辰之言,而非伯辰本人”。

    “哦?”朱标眉头一皱,回过头来看了看儿子,吓得皇太子一哆嗦。“这,咳咳,这话是黄子澄教你的吧”?

    “是,儿臣前天和黄老师论及此事,黄老师和方老师皆这么说。儿臣听了之后觉得有些道理,所以父亲问及就如实答了,请父亲恕儿见识不明”。太子允文急惶地回答。

    朱标轻轻地笑了,招招手,示意儿子坐到自己身边来。为了维护大明朝万里江山,安泰皇帝朱标可谓鞠躬尽瘁。他非但是一个仁君,而且是一个慈父。太子朱允文一年前已经被允许开府参政,为了让儿子尽早熟悉帝国的政务,每隔一两天,朱标都会把儿子叫到身边来一同披阅群臣的奏折,在大事小情上询问他的看法。见到儿子错了,朱标则指出其错误之处,并尽力给他讲解为君之道。去冬开始,朱标身体每况愈下,命太子陪伴披阅奏折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见朱允文迟迟不得要领,有时未免心急动怒。渐多的叱责让朱允文有些吃不消,看到奏折渐生畏惧之感。

    等儿子端端正正的于书案前坐好,朱标拿起伯文渊案的罪证,轻轻摆在龙案上,一边翻看一边问:“你知道为父何以特别重视此案吗?何以为了一个书生大动干戈”?

    “黄老师说有心怀叵测之徒,借伯辰之言图谋不轨。所以才应该禁了伯辰之言”!朱允文老老实实地回答。虽然父亲非常慈爱,但皇家威严面前,亲情没有半点儿分量。

    “你师父没告诉你是他提议抓伯辰的吧?黄子澄这人精通权谋之术,可惜未免胆子太小,做事总是有始无终。抓这个伯辰时,是他们几个瞒着朕擅自做的好事,听了他人非议,却又想半途而废。哼哼,好人他做,坏事借朕手而为”朱标有些生气,语气渐重,又带出连串的咳嗽。

    “怎么会是这样?”朱允文听得头都大了,又抓又放的,分不清到底是谁的主意。“父皇觉得黄子澄他们做错了,下旨放了就是,何必替臣下遮掩”!

    朱标摇摇头,这个儿子终久太嫩,长在深宫,从来没有出去历练。若是早知道自己身体会这么差,两年前就把他派到外边历练去了。当过了家,才知道当家的难处。又喘息着咳嗽了几声,哑着嗓子说道“这个狂徒不抓则已,抓了岂能再放。若如我儿所说,轻轻松松地放了,朝廷威信何在?天下人将如何议论朝廷?还不都以为那些谋反之言句句在理”?

    “儿臣知道错了”朱允文心疼父亲的身体,不敢辩驳,连连向父亲道歉。

    朱标摇摇头,用参汤压住咽喉处传来的奇痒,喘息着安慰:“你不是错了,而是对了。只可惜对的不是时候。为君之道,诛心而不诛人。若是子澄他们不胡乱揣测朕的心思,朕也不会主动去招惹这个麻烦。杀了这个人,于朝廷有什么好处?可既然抓了,就必须借此向天下读书人表明态度,堵了那些妄图限制皇家权力的心思。杀一伯辰,胜于杀千万酸儒。朕将这平等之妄言烧了,免得养虎为患。你若是觉得伯辰冤枉,等你将来自己当了皇帝的时候,可再给伯辰平反,纠正为父之过。但平等之言切切不可让其传播,否则,天下必不复为我朱家所有”!

    冰冷的皇宫内,此刻御书房内难得地温馨,太子允文似懂非懂地点头应承。“父皇,儿臣明白了。儿臣还要向父皇学习很多,请父皇保重龙体,不要再为这等小人物劳神。”

    朱标爱怜地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前额,笑着摇头。“你不用学太久了,为父也教不了你太多。等今年秋天一过,为父就和大臣们商议一下,及早让你接位。为父也学学你祖父,偷偷懒,躲到后宫养养天年”。

    “儿臣不敢,儿臣还有许多东西没学会,请父皇万万莫生此意”!朱允文愈发惶恐,离座跪倒“父皇不过偶染小痒,不日便好,父皇不必多虑”。他父亲和祖父的关系有一段时间很僵,作为皇子,他曾经亲眼看到祖父在寝宫中黯然泪下。虽然几年后朱元璋和朱标和好如初,但安泰皇帝亲朝头几年发生的事,在朱允文心头留下了很沉重的阴影。以至他不知道最近父亲常常说的托政之语,是不满于自己平日所为出言试探,还是真心所想。这种事情在皇家可有掉脑袋的风险,半点马虎不得。

    朱标显然看到了儿子眼中的疑虑,叹了口气,扶他起身,幽幽地说道:“你以为这当皇帝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么。朕何必与自己的儿子耍权谋。若不是眼前国家面临这难关,为父早就想退位了。等你坐上了这个位置你就明白,这个活不比庄户人家田间种地轻闲。他种累了可以躺在地头歇一歇,朕当皇帝连歇歇的功夫都没有”!

    “可是,可是儿臣尚不堪此任”朱允文紧张地拒绝。这并不完全是瞎话。他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年青人,书画在大明朝堪称一绝。但对政务的确不甚通晓,几个老师想尽办法都没能让他在治理国家方面提起多少精神。

    “谁天生就会当皇帝?”,朱标笑着安慰,“为父的身子骨儿撑不住了,否则也不会如此难为你。若是为父还有当年初次临政时的一半精力,他们这些臣子敢在为父面前耍花招吗?国库也不至于空虚若此。为君之道,重在用人。你的老师教过你这些吧”!

    “方老师教过儿臣,说要亲贤臣,远小人,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负责讲经义的方孝儒要求严格,书本上的东西,朱允文背得很熟。

    “这句话就是大错”!朱标打断儿子的话,“你方师父是个君子,不愧姓方。可说话做事根本不知道变通,这就是朕要他给你讲经史,而让子澄给你讲权谋之故”。

    “黄老师也是这么说的,亲贤臣,远小人”,太子朱允文满脸茫然,紧张地搔着脑袋。

    “要是这么说,你黄师父第一个该被赶走,他算哪门子贤臣”!朱标话语中充满无奈。“朕留着他们几个,就是因为他们不是贤臣。作为人君,要懂得恩威并施,用人之长,弃人之短。而不是君子小人那一套。就像朝廷中,齐泰有远见,却不通权谋。黄子澄通晓权谋,却没远见,做事畏首畏尾。方孝儒刚正,周崇文阴狠,尚炯圆滑,这些人你必须用他们的优点,做不同的事用不同的人。”

    “这……”,好深澳啊,一下子接触这么多东西,朱允文有些吃不消。瞪起迷茫的大眼睛看着父亲,好像在抗议:“这太复杂了吧,人有那么多面吗”?

    朱标指着御书案上关于伯辰案的一堆奏折,举例分析:“就像这个案子,表面上好像是应天府偶然所为,实际上背后参与的人不计其数。伯文渊骂我朝官官皆商,卖权谋利,将满朝文武都得罪遍了,自然有人要对付他。可如果他不来京城弄什么论战,得罪了江南儒林,未必惹得人下此狠手。这件事,为父不看也知道,肯定是子澄主谋,尚炯这个老狐狸授意,周崇文出的鬼点子。换了方孝儒,对伯文渊再不满,他也不屑干这种勾当。”!

    随着父亲的讲解,朱允文对如何用人若有所悟。原来说话一向义正词严的黄师父是这样一个人,真奇怪父亲怎么会了解这么透。一边点头,一边问道:“父皇,那儿臣将来倚重何人”?

    “谋国之长远,多问齐泰。平衡朝中诸臣,多问子澄。”朱标郑重地叮嘱,“若是起草个诏书,檄文什么的,就交给方孝儒。若是嫌哪个大臣权力太大,想找他麻烦,就让周崇文来对付他。但切切记住不可让周崇文做大事,这个人策划些见不得光的事非常拿手,具体做事,一定会砸”。

    “那尚大人呢,儿臣将来如何用他”,几个阁老中,尚炯最会拍朱允文马屁,东宫中一些绝世字画都是尚炯所赠。见父皇并没提及此人,朱允文不由得心生好奇。

    “尚炯文雅之士,在众臣中威望甚高”,朱标身体一顿,看了看四周,吩咐几个太监退下,然后对叹息着对儿子说道:“你觉得尚炯热心肠是不是,可惜,你没看到他送你那些文雅之物从何而来。我儿,你记住了为父今天说的话,此人乃是为父留给你立威所用。他跟着为父这么多年,贪婪无耻,可惜为父发现得太迟。你继位之后,第一件要干的事情就是将姓尚的家给抄了,那里的金银细软所值绝对不下千万。然后你将跟着尚炯那一系列人马拿下,抄得的赃款足够国库维持三年。你祖父一统天下,所以百姓服之。为父当年扫平东夷,所以世人敬之。你是个太平皇帝,临朝之后总得有些新气象。尚炯、周崇文、李济他们三人,你一个一个慢慢收拾,每端掉一人,可得一份民心。每抄一伙,可以稳定朝廷三年”。

    一番话将太子朱允文惊得目瞪口呆,只觉得身体外一片冰冷。原来平日父亲面前的宠臣尚炯,竟然是留给自己立威之用。他忽然想起太监所说的北方农家养猪,平日吃好喝好,就等它长到最肥,然后一刀杀了,全家吃上一个冬天好肉。眼前浮现尚炯每次遇到自己必恭必敬的脸,想起二人品茶聊天指点书画的轻松惬意,再想想被抄家之后那些大臣的凄惨光景,心中一阵不忍。

    安泰皇帝朱标又叹了口气,儿子允文居然和年少时的自己一样菩萨心肠。轻轻拍拍儿子肩膀安慰道:“我儿,当年我也觉得你祖父心狠。等自己当了皇帝,才知道这个位置上容不得情。君之道,用得霹雳手段,才显得菩萨心肠。朕治国这么多年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立法不杀官员。若如你祖父一般将贪官皆剥皮食草,也不至于将一个如此空虚的国库交给你。你临朝后,手段需狠些,这样咱祖孙三人一严一宽,再一宽一严,天下百姓也有个养生之机。那个伯辰说‘对贪官之仁,乃对百姓最大不仁’,其实并没说错”。

    “父亲别介意这书生之见”,朱允文见父亲神色黯然,连忙安慰父亲:“黄老师说他的错在于妄言平等,乱了天下秩序”。

    朱标点点头,肯定了太子的说法。继续说道:“其实开始妄言平等的始作俑者,并非此人。只是有些人却是杀不得”。

    “谁”?朱允文好奇地追问,如果真的如父亲所言,平等言论危及朱家江山,那何不将那个始作俑者拔掉,杀了这个伯辰,哪里如杀那个始作俑者来得干净。

    安泰皇帝朱标又长叹了口气,成也安国,败也安国。当年黄子澄已经这么总结过。国家由此人而兴旺,朱家江山却因此人的出现面临着古往今来历朝历代都没遇到过的威胁。可是偏偏此人杀不得。杀了他,谁会如此尽心尽力为百姓办事,杀了他,军中那些部将,哪个还会为国卖命。杀了他,七军之中多少人会揭竿而起,大明江山撑不撑得住?

    “父亲切勿烦恼,儿臣将来一定替父亲找出此人,千刀万剐”。朱允文见父亲叹气,以为是个躲藏甚深的权臣,气愤地说道。

    傻儿子,朱标爱惜地看了太子一眼,这儿子真是长不大。今晚父子之间谈得愉快,所以一些平时顾不得说的话也一一说了。提起笔,朱标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推给儿子。“小家伙,你当皇帝之后自然有你的主张,为父不干涉你。但有两件事千万不要去做”。

    “哪两件事”,朱允文接过父亲递来的纸,默念上边写的人名。

    “第一,千万不要削番。你师父黄子澄总是怂恿为父做这件事,等你临朝,他一定借自己曾为你老师的身份罗嗦不停。我儿到时候千万不要答应,这事若是能做为父早就做了,哪里轮得到你。那个书呆子伯辰说得好,咱朝廷是官官皆商,卖权谋利。你四叔那是商商皆官,以钱谋权。眼下朝庭和北六省各自有各自的难处,所以谁也动不得谁。你只要和你四叔耗着,看谁先走出这个迷局来,谁先出来谁获胜”。

    “噢”,朱允文答应一声,不知听没听得入耳。

    安泰皇帝朱标没注意到儿子的表情,他今晚有把朝政一口气交待清楚的冲动,对家族的责任驱使他这样辛劳。指着儿子手中的纸,朱标极度郑重的叮嘱:“第二,就是千万不要动这两个人。靖海公脾气有些急,但对为父忠心耿耿,有他在,必能保得你江山稳固。如果哪天他行事不遂你的意,念在他追随为父多年的份上,你不要和他计较。而定辽公,也就是你师父黄子澄最看不上的武安国,此人是真正的为国为民者,你动了他,天下必将大乱,切记,切记”!

    “儿臣谨尊父命”,太子朱允文看着父亲那因为日夜操劳而憔悴的脸,心疼地说。父亲一定是累坏了,才会这样叮嘱。靖海公这个人曹振他知道,一个侍宠而骄的武夫而已。那个武安国倒有些门道,好像所有的人对此人都不满意,但所有人提起此人的所作所为都要挑一下大拇指。父亲不敢杀的人,难道是他吗?

    “难为我儿,这局棋,为父和你祖父都没找出答案,最后却要推给你”,朱标低头看见儿子那张稚嫩的脸,心中隐隐做痛。

    朱允文闻言站起,方欲安慰父亲自己会努力不负期望。突然间,窗外传来一声巨响,火铳声如爆竹般响起。

    “来人,外边发生何事”,朱标大喝一声,一把将儿子掩致身后。

    两个太监慌慌张张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趴在地上回答道:“皇,皇上受惊了。宫,宫外边好像有打了起来。奴,奴才已经派人去打探”。

    “没用的东西”,安泰皇帝抬腿将太监揣翻,不顾早春料峭的寒风,拉着儿子走出御书房,抬头向宫墙外张望。

    黑漆漆的夜空中看不见什么东西,皇宫内,侍卫们警觉地跳上各个制高点,将火铳瞄准一切可能有敌人来袭的方向。

    好像是应天府大牢那边,火铳声渐渐远去,渐渐稀落,最终湮没于死寂的夜空里。

    完稿一年多了,正考虑是否全部解禁。呵呵。

儒 (六)上

    儒(六)上

    夜色,浓得如化不开的墨汁一般,火铳声响起后犹甚。临近大街小巷的人家纷纷熄灭了屋子内的火烛和院墙上点缀节日的彩灯,门窗紧闭。自家院子外发生的事,还是少管为妙。这年头,能吃饱饭就行,即使富了也千万别让贼和衙门里的人惦记上。夜色中谁打死了谁,城头变幻谁的旗帜,与只有纳税权的百姓何干?

    张正心带着二十几个斥候边打边撤,身后的追兵一股股如附骨之蛆般难缠。好在张正心来时谨慎,于这一带制高点上事先布下了暗桩,才没因人少而吃亏。但斥候们不敢暴露身份,自己这方伤者无论轻重一律抗在肩膀上,撤退的速度也无法加快。

    “弟兄们,为皇上尽忠的时候到了,抓一个活的毛贼赏金币一百,打死一个毛贼赏金币五十,明天一早兑现。给我上,咱们人这么多还怕什么”?一个阴侧侧的声音从街口传来,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是周崇文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张正心凭声音判断出了对手。也只有这个北平书院的“高才生”也会如此执着,在三路追兵被打残的情形下依然不退。

    巳时三刻,兵部侍郎周崇文听到街头的火铳声,带着数个贴身死士直接冲出了府门。凭借兵部侍郎的身份,他于路上拦下了一队禁军官兵,率领众人赶向事发地点。半道上刚好碰见张正心等蒙面人,尾随着死缠烂打。他的铁算盘打得精细,对方人少,己方人多。只要能和这伙蒙面人耗到天亮,禁军四下合围,今夜护卫京师之功他周崇文又居首位,挂印封侯指日可待。

    “是,大人”,禁军们齐声答应,脚步却没有加快半分。前边钻进胡同里的蒙面人射术精绝,每追出三五步就有弟兄倒在眼前。被人打死了还则罢了,可伤者不是被打断了腿就是被打折了肩膀,治好了也得从禁军退役,这辈子的饭碗就全丢了。眼前这个周大人说得轻巧,他去尽忠试试,也就有躲在人堆里嚷嚷的本事。

    张正心给对手迫得心焦,今天诸事不顺,非但没救出伯辰老师,反而惹上这样一个难缠的对手。离开应天府大牢时后沿途和几支不同的巡夜禁军打了数场,一路冲杀过来,百战劲旅已成疲惫之师。若不尽快将身后人马甩掉,前方再出现一队巡夜的禁军,手下这点人马就会全军覆没。掏出手钟看看上面的夜光指针,咬着牙下令:“弟兄们,用绝活”!

    手下斥候答应一声,将几个小黑西瓜拧开,掏出里边的细绳,用碎砖头压在路两边。随着一声呼哨,高处负责掩护的斥候跳下房沿,汇合大伙一块向远处遁去。

    禁军们见对方没了动静,在周崇文的催促下慢慢蹭进巷子。“哄”地一声,火光冲天而起,残肢断腿随着烟尘被抛向半空,刺鼻的硫磺混着浓烈的血腥味,呛的人出不上气来。

    待硝烟渐渐散尽,周崇文在护卫的身体下小心翼翼的伸出脑袋观望,眼前的处境一片狼藉,不知谁家的柴草垛被爆炸点燃,照得巷子口亮如白昼。禁军们也算训练有素,整齐地摆出了面孔朝下屁股朝上姿势,死命捂住耳朵贴在冰冷的土地上发抖,

    “起来,起来,朝廷养你们这伙熊兵何用”,周崇文冲着自己身边撅着的几个屁股一个赏了一脚,边踢边骂。

    “有本事你冲到前边试试去”,士兵们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周崇文暴跳如雷,将火铳顶在一个士兵的头上。

    禁军官兵对他怒目而视,慢慢从地上爬起,瞪着眼将他和几个侍卫围在中间。

    好汉不吃眼前亏,自己这般大人物,黑灯瞎火地如果被禁军们打了黑枪就不值得了。周崇文悻悻地收起手铳,高声骂道:“今天老子不和你们这边贼配军一般见识,赶快给老子追,追丢了唯你们是问”!

    禁军官兵狠狠瞪了他一眼,将受伤和被炸死的伙伴抬到一旁,慢吞吞整顿队伍,继续前行。又有几个弟兄叫人家废了,这帮山贼真够狠,连埋地雷的招数都使得出来,还是别招惹为妙。等到大队人马吵吵嚷嚷穿过巷子,哪里还看得见对方人影?

    大才子周崇文根本没有注意到,在张正心等人撤离相反的方向,几个迅捷的黑影,鬼魅般闪过了附近的屋顶,悄无声息的隐伏于左近居民家的房檐上。房子的主人听见瓦片的动静,抱着老婆孩子钻到了床底下,口中不住念佛。

    “点火把,沿着地上的血迹撵”,周崇文一路追来,不甘心如此失败,气哼哼地下令。

    禁军官兵低下头,慢吞吞地翻开各自的口袋寻找引火之物。找了半天亦没人给侍郎大人回应,周府亲兵等得不耐烦,掏出怀中的火折子打亮,第一个将火把打起来。

    周崇文刚要夸奖手下人办事得力,只听扑地一声,眼睁睁看着打着火把前来邀功的亲兵脑袋上冒出了一个气泡,随即,鲜血夹着脑浆窜起老高。那个亲兵仿佛还不明白所以,举着火把向前走了几步方才缓缓仆倒,手中火把慢慢从空中跌落。

    “哇!”周崇文边吐边向阴影里闪,动作比训练有素的士兵们还利落。双手抱头,屁股向上,在冰冷的土地上趴了很久才被亲兵拉起来。面对着眼前愤怒夹杂着鄙夷的目光,再说不出一句叱责之词。

    转过几个巷口,避开两队巡夜的官兵,张正心带着弟兄们慢慢向城西摸。水西门外有一条大江,从那里刻可直接乘船入扬子江。虽然今天任务不顺利,但是无论如何也得将弟兄们都平安带回去,否则无法向燕王殿下交待。

    “头,对面马路上有一伙人,不像是禁军,应该是衙门里的帮闲(编外差役),鬼鬼祟祟地不知干什么”。前边探路的斥候回来禀报。

    “多少人,什么装备”,张正心小声询问。

    “二十几个人,手里拎着刀子和铁棍,提着灯笼,诈唬得挺厉害”!斥候低低的回答。过了这个路口,再冲过两条大街就到了城墙根了,大伙儿都希望快点儿脱离险地。此刻再与人交火,不是上策。

    张正心点点头,招过几个没挂彩的斥候核计了一下,决定将用匕首将这伙人解决掉,彼此用拳头捶捶对方肩膀,四下分散开,躬身沿着墙脚屋檐摸了过去。

    “赵老大,那、那边有,有,有东西”,一个小帮闲眼尖,看到对面房檐上好像有阴影闪过,快的出奇,吓了个半死,结结巴巴向带队的头目汇报。

    “你看到了什么,作死啊你”,带队的头目抬手重重地扇了他一个大嘴巴,打得他晕头转向。恍惚间,见平日威风八面的头目恭恭敬敬对四周做了个罗圈揖,声音放得很低,但非常清晰地说道:“小的赵二,带手下几个弟兄混饭吃,不知惊动了哪路神仙,请大仙勿怪,海涵,弟兄们马上离开,马上离开”。

    几个混混听老大说得神秘,再看看被打了那个家伙苍白的脸色,登时领悟。他们这些家伙平素欺负百姓非常在行,挂靠在衙门口混就是为了从百姓身上捞些油水。遇到真的强盗,不与对方勾结已是大幸,怎敢拿性命相拼。乱哄哄四下里做着揖,心中暗骂:“真是流年不利,不出来说不过去,出来后咱们已经专挑没人地方躲了,怎么还要碰见”。

    “不敢挡仙人大驾,咱们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一人带头,大伙抱头鼠窜,刀枪棍棒抛了满地。

    “我呸”!斥候们蓄了半天的力气无处发泄,化做一口浓痰重重地喷在地上。

    张正心笑了笑,这趟京城之行算是开了眼界了,本以为最不顺利事情总是顺利得出奇,本来不应该出麻烦的地方却诸事不顺。应天府的差役们也是胆大,几个当值班的差役收了银票后居然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恰当地被他们打晕。想像中戒备森严的大牢冲击起来如逛集市般容易,然而,在护卫大牢的官兵醒过神前,他却未能将伯辰救出来。

    “我不能用自己的错误来验证别人恶行的正确”。伯文渊在大牢中如是说。一个多月的牢狱生活,非但没将他身上的棱角磨平,嶙峋瘦骨下,透出浩然正气。

    “我本无罪,逃了反而是有罪了。你们快走吧,否则我只能咬舌自杀以证清白”。这个执拗的先生用生命给自己的学生上了最后一课。

    我为什么不将老师打晕了呢?张正心懊悔地想。活着拖他出来,总比看着他赴死强。可当时伯辰身上散发出的威严让人根本生不出这种念头。

    “头,前面城墙根儿好像有大队人马”,探路的斥候将张正心的思绪从伯文渊的身旁拉回。

    张正心一愣,挥手示意弟兄们赶紧找胡同中的死角躲好,自己随着探路的斥候走向最后一个街口。

    城墙根儿下的最后一条街道上灯火通明,无数个玻璃灯笼高高挑起,将街道照得亮如白昼。灯笼下,一员战将顶盔贯甲,在寒风中肃立,面无表情。他手下的将士皆站得笔直,手中的兵器被灯火逼出幽幽篮光。

    “方明谦”!张正心低低叹了口气,又是一个老熟人。退路已断,前路不通,这京师,莫非要长了翅膀才能出得去么?

儒 (六) 下

    儒(六)下

    张正心紧握住手中的火铳,手指关节处渐渐发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一滴滴滚落。这个距离,他可以轻易地射中方明谦的脑门。射中之后又如何呢,斥候们固然可以趁着众官兵群龙无首的混乱获得夺门而出的机会,自己能逃脱良心的惩罚吗?回到北平,去向燕王及北军弟兄们说,自己亲手将踏平倭寇老巢的方明谦杀了,去炫耀自己大义灭亲,处事果断?

    一同侦察敌情的斥候感觉到了张正心的犹豫,低声请命“头儿,我把他们引开,然后你带着弟兄们走”。

    “不可”,张正心一把将伙伴拉住,慢慢退向胡同深处,边退,边趴在斥候的耳朵边上说道:“你去,徒死无益处,那个人是小霸王方明谦”。

    斥候微微一愣,心甘情愿地放弃了挣扎,跟着上司避入黑暗中。小霸王方明谦在军中的名气不亚于曹振与武安国,在这些打了一辈子仗老将军面前玩调虎离山的把戏的确如张正心所云,送死而已。他能料到“贼寇”从水西门撤离,就一定不会轻易放弃这里的关卡。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斥候们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首领张正心做决定。时不我待,天一亮,大伙儿连葬身之地都没有。

    乍暖还寒,料峭的春风扫过张正心英俊的面颊,吹尽脸上的血色。事已至此,只能以命相博了,他觉得心头隐隐做痛。略做布置,安排手下军官带领斥候们准备趁乱夺门,自己带着两个准头好的随从翻身上墙,从民宅的房檐下潜向城墙。

    方明谦的帅旗又一次出现在面前,张正心扫了两个随从一眼,再次低声嘱咐:“射那个带队的将军,然后咱们向那边跑,跑不掉了,就拉手雷自尽,无论如何别让人认出咱们是震北军的弟兄”。

    杀死方明谦后,他不打算再回北平,怀中手雷的火帽已经选开,亲手杀死当年的战友,引开追兵后,他会给全天下一个交待。

    两个斥候没有做声,一同点点头,目光中露出坚毅的神色。三把火铳从一所房子的屋脊后探出,方明谦宽阔的额头在准星里逐渐清晰。

    “哄”,剧烈的爆炸震得大地随之颤抖,京城正中央,一片烈焰腾空而起。

    “走水了,走水了”,阵阵惊呼从背后传来,打断了张正心等人的动作。给随从打了个暂停的手势,张正心回头张望,是皇宫,有人纵火烧了安泰皇帝的老巢。

    城门口的官兵登时传出一片喧哗,方明谦被气得七窍生烟。京城格局,西贵、北富,住在西边的都是豪们显贵,京城中出了事,普通官兵不敢挨家搜查,惊动豪宅的主人。“毛贼”们从这里逃出城的可能性最大,他虽预料到此地乃强盗必经之路,却因牵挂安泰皇帝的安危,不敢在此地耽搁,无可奈何留下数十人把守城门,带着麾下将士朝皇宫奔去。

    张正心纵身溜下房檐,凭斥候们的实力,强攻城门,解决剩下的官兵已不太难。不知谁放了这把及时火,难缠的周崇文到现在还没追上来,估计被同样一伙人绊住了。今夜暗中帮忙这伙人不知道是何方神圣,手段着实令人佩服。

    “头,有人找你”,见到首领平安归来,等候多时的斥候赶快上前汇报。

    “谁”,张正心警觉地问,斥候队伍中出现了一名黑衣人,此人也忒有本事,居然在他离开这段时间靠近了斥候,并且取得了大伙的新任。

    “从旁边这个大院子的角门出来的,隔着门给了咱们这个”,斥候军官上前将一个硬梆梆的玻璃牌塞进张正心手里。那个黑衣人随即上前,在张正心耳边低低说道:“不要硬来,跟老夫走”!声音苍老无力,却隐隐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那玻璃椭圆扁平,张正心凭借手心传来的触觉摸出了上边“无为”二字,一幅怀柔山水,那地方他从小玩到大――是当年怀柔县令郭璞的随身之物。武安国初次炼出玻璃,曾经给当时身边的亲朋好友每人铸了一块椭圆玻璃佩。当年玻璃价值不菲,椭圆型又难打造,能得到一块玻璃玩物者皆如获至宝。现在玻璃已经不像当年那般值钱,只有怀柔旧人才会珍惜此物,时刻带在身边。

    对方能拿到郭璞身边物件,应该是个熟人。张正心点点头,带领众斥候跟在了老者的身后。

    皇宫方向的火势越来越大,鸣锣报警声,惊慌的喊叫声,官兵们赶去救火的脚步声响成一片,不时有几点冷枪从中点缀,衬托出正月的热闹。几乎每条大路上都有官兵匆匆忙忙向皇宫方向赶,有几队官兵简直就是从众斥候的面前跑过,个别官兵甚至看到了胡同里的人影,脚步依然不停。混乱时刻,没人再顾得上理小巷子里藏着的这伙来历不明之徒。

    老者显然对京城很熟,三转两转,已经带着众人从城西绕到了城北。张正心几度借着火光观察老者,都无法识别对方身份。此人浑身黑衣,整张脸都用黑布包着,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边。年纪显然不算太小,步履虽然矫健,行走间,粗重的喘息之声清晰可闻。

    在一座小桥前,老者停住了脚步。拣起数块石头子,三三两两扔进了散发着臭味的水面。

    “波,波”,“波,波,波”,“波,波”……,有节奏的水漂声在嘈杂的环境里反而被衬托得分外清晰。

    几点烛光亮起,五艘清理河道淤泥的敞棚船从桥下驶出,臭味刺鼻。

    “上船”,老者吩咐一声,率先跳上甲板。斥候们长出一口气,不顾肮脏,陆续走入船中。

    这是种专门负责清理京城中大小河沟与排污渠中脏乱之物的垃圾船,船身狭长,载重很大。斥候们的到来根本没给船队增加多少负担。指挥船队的是一个灰袍老者,和黑衣老者看上去似乎很熟,待斥候们全部上了船,相互点点头,几艘清淤船排成一线,沿着水道不急不徐向玄武湖驶去。把守水道闸门的兵士见惯了这种天黑入城,黎明出城,浑身散发着令人恶心臭味的船只,沿途数道铁栏顺利放行,根本没有人去注意今夜船上干活的伙计多出一半有余。也怪不得士兵们马虎,这当口,皇宫那边已经闹翻了天,谁还顾得上管着运河泥的闲事。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距离皇宫不远处,北海王府,小王爷常承祖满身灰尘,站在院子中兴高采烈地看火。

    在他身边,詹无咎和一个面孔清丽到极致的书生指指点点,猜测着皇宫的混乱场面,不时发出低低的笑声。

    大明海关总长朱江岩,詹氏商团的大老板詹臻,奉旨打劫的前大理寺正卿****焓皆在院子中,今夜倒是一场多年不见的群英聚会场面。

    “过瘾,早知道能烧这么大,四下多点几个火头再回来”。大将军常茂之子,北海王常承祖意犹未尽地说道。

    “可惜了那枪没打到正主儿,要是早知道带队的是周崇文,我就打他的脑袋了”。詹无咎兴奋得连连搓手,他父亲和伯父俱是镖师出身,家传的马上步下功夫,今晚狙击追兵的黑衣人就是由他带的队。

    大明海关总长朱江岩被小家伙们气得哭笑不得,伸手给詹无咎脑门上来了一个爆凿,不高兴地数落道:“胡闹,胡闹,如果惊了万岁怎么办,你们还嫌这世态不够乱么”!他是安泰皇帝的旧部,后来虽然不得朱标喜欢,毕竟君臣多年,心中顾念着老上司朱标的安危。

    “朱叔叔尽管放心,你的糊涂皇帝安稳着呢。起火的是朝房,一时半会烧不到皇上寝宫。况且有那么多宫廷侍卫在,救不了火,还不会背着皇帝跑吗?不过你明天上朝就麻烦得很了,朝房没了,大伙没有地方私下通气和打嘴架扯皮”!詹无咎旁边那个面容清丽的书生出言反驳,声音不大,带着几分小女儿的稚嫩,在理,却有几分刻薄。

    朱江岩的话被硬生生噎住,狠狠瞪了几个年青人一眼,不再言语。这个少女是武安国的女儿,好像没继承多少武安国的稳重,却把刘凌当年的刁钻古怪学了个全。众人在武安国家商定了营救伯文渊计划,她也女拌男装跟着到京城凑热闹。

    联合数位大臣替伯文渊请命的策略没有奏效后,****焓决定采取武力。这个老江湖不像张正心一样鲁莽,事先乔装借探监之机和伯文渊见了面,劫狱计划同样遭到了伯辰拒绝。就在众人在京城寻找其他机会的时候,一个衙门里做事的老相识悄悄跑来,向****焓通报了另一伙人正在营救伯文渊的消息。

    今晚第一声爆炸响起,****焓立刻将手下人马分散派了出去。总算出发及时,成功帮助张正心脱离了险境。据手下弟兄回报,眼下各城兵马纷纷赶赴皇宫救火,夺门而出不算困难。况且除了****焓这伙人外,还有一个强势人物决定插手。

    见朱江岩始终牵挂着朱标的安危,****焓摇头笑了笑,伸手拍拍姑苏朱二的肩膀,低声问道:“朱兄,难道到了现在这时候,你还没看清宫中那位昏君的嘴脸么”?

    朱江岩亦摇摇头,伸手将****焓的大手从肩膀上用力挪下,向旁边避了两步,正色说道:“今上不是凶残之人,他在那个位置,有他那个位置的难处。朱某行此之事,心中已很愧疚,昏君二字,请吴兄休要再提”!

    ****焓听了朱二硬梆梆的话,不怒反笑:“好,安泰皇帝不是昏君,吴某认错。可天底下哪个皇帝是真正的昏君呢。谁不想让人说是尧舜禹汤,纵使是那亡了国的隋炀帝,谈起治国之道来不也曾让唐太宗佩服么?朱兄说得有理,在那个位置上,有那个位置的难处。看到的天空只有宫墙那么大,什么御使,律政司,小事上吵吵闹闹,遇到大事,还不是勾结在一起糊弄他。那个位置,嘿嘿,多聪明的人上去,不做昏君,亦是个冤大头而已”。

    姑苏朱二听得极不入耳,他不满于时政,却对安泰皇帝忠心耿耿。掺和进今夜之事,实属无奈。摸摸口袋里伯辰临被捕前托人归还他的免死金牌,向旁边又避让几步,提高了声音反驳:“做皇帝和做诸侯能一样么,家大业大,自然难免有疏忽。况且如吴兄所言,谁上去都是冤大头,即使北边那位当了皇帝,还不是一样”?

    几个观火的少年都被他和****焓的话吸引,慢慢聚过来,将二人围在中间,查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两个已过不惑之年的人如斗鸡般争执。

    ****焓扫了一眼众人,亦提高了自己的声音:“朱兄所言极是,要是还按目前的规矩,当然换了谁当皇帝都好不了多少。朱兄可否想过,为什么赶走一个暴君,推一个仁慈之君上来,天下百姓一样受苦,甚至受苦更甚。

    朱二点点头,又摇摇头。长叹一声,没有言语。当年的太子朱标是公认的仁慈之主,夺位的手段虽然激烈了些,早登帝位却也是众望所归。十多年,朱江岩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国库渐渐空虚,国家的生机慢慢枯萎,安泰皇帝也在皇朝的重压下由睿智变得专横,逐渐走向昏聩。他想过这些问题,但找不到一个明确答案。

    ****焓笑了笑,继续说道:“其实不光朱兄在想,武侯在想,郭大人在想,吴某也在想,天下有头脑的人都在想。想当年吴某立志做一个清官,杀尽天下奸佞。等自己真做了官,才发现很多地方根本是身不由己。无论官做到多大,即使当了皇帝,在这个规矩下,也没法改变官府欺压百姓的作为愈演愈烈的事实。正如武侯所言,哪天把百姓压跨了,那天就会再来一次生灵涂炭”。

    这段话说得精辟至极,詹无咎、武铮、常承祖都被吸引住,众人期待地看着****焓,希望他能给出一个结论。皇帝是个冤大头,当官多大都身不由己,今夜众人所行虽然痛快,但只是痛快而已,解决不了当前危难的政局。烧了朝房怎样,几个月功夫新的朝房原地盖起,肯定比原来的还漂亮,还奢华。烧死的朱标怎样,新的皇帝继位,依然是出口成宪。

    “这十余年吴某快意江湖,苦苦思索。最后终于明白,不是皇帝错了,是规矩错了。要想不出昏君,不出贪官。不是换个皇帝这么简单的事,而是必须换个规矩。咱们古往今来皇帝换得多了,没见得管多长时间用”。

    这话很久之前好像就有人说过,只是大伙都没听进去而已。詹臻抬起头,惊诧地看了看****焓。说这话的原主沉吟多年,说出了问题所在,却说不出解决问题的方法,说不出要什么样的新规矩才能让这个国家走出宿命轮回。大伙对他早已失望,今天想不到在****焓口里又听到此言,莫非这个快意恩仇的江湖豪客有什么救世良方么。

    朱江岩也很诧异,显然他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话,并且他对此言也很认同。换了一个求教的姿态,盯着****焓的眼睛,姑苏朱二问道:“此言朱某早有耳闻,只是那人也说过他不知道如何解此迷局,甚至还说过他所知道的解决方法未必适合本朝”。

    ****焓又笑了,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前些日子在海上失手,他已经明白自己越来越老,纵横江湖的日子到了头。现在需要做的,是不让眼前这些少年同样选择纵横江湖这条痛快,但毫无意义的路。他已经探索出一个隐约的答案,他要将这个答案交给常承祖,交给詹无咎,交给这些行事更果断,更无牵挂的少年。

    “如果事事都指望此人,那此人与明君何异?吴某不愿受皇帝驱使,却甘愿为此人卖命。不为其他,就是因为此人十余年来一直未停止寻找答案。也许他的方法不对,但他的确一直坚持在找。所以吴某才和他一块去找,而不是抱怨他或看他笑话。”

    这人倒是父亲的知己。武铮感动地看着眼前这个奉旨打劫的传奇怪物。院子中所有人都知道,在武安国声威最隆时刻,他可以轻易推朱棣上台取代朱标,也可以轻易做到权倾朝野,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可以利用皇帝的支持将他所坚持的那些东西强制推行下去。但他却没有这样做而选择了退避。

    这也是包括詹氏兄弟,已故的张五、杨大,还有很多新政故人对武安国不满的主要原因。人们都看到了武安国所带来的好处,希望武安国能痛快地解决所有问题。这么多年,众人习惯称武安国为武侯而不是武公,心里对他的期待也如当年的诸葛武侯一样,可于不可能之际,凭一己之力开创出一个可能。却很少有人想过,当武安国权倾朝野之时,他是不是对局势判断的依然像旁观者一样清楚,会不会也是被人糊弄的一个冤大头。他那些政治理念,在数千年的习惯势力面前,是不是轻易的走了型,成为另一个汉后儒家。

    “其实武侯一直没有放弃,只是大家自己放弃了寻找,事事都指望别人,所以才觉得武侯放弃了”,停了一会儿,****焓继续说道:“吴某不敢偷懒,替武侯分辩几句,也顺带将自己的想法和大伙说说。其实目前大明朝早已不是原来的大明,这些年南儒坚持秩序,北儒捍卫平等,道家宣扬无为,佛家宣扬救赎,根子上都是看出了原来实行那些东西已经不适合当今。吴某以为,其实这一切并无根本冲突。实现平等的第一步就是先变变秩序,把高高在上的东西先拉下来,让只有皇宫四角那么宽的眼界的人就管皇宫四角那么大的事。而无为的第一步,就是规范官府的权力,让老百姓自己管自己的事”!

    规范官府的权力,让老百姓自己管自己的事。詹臻不住点头,如果那样,他的产业就不必每年花费那么多钱上下打点,在江南的运营成本也不至于不断增加了。可是即使在北六省,依然有朱棣这样的人一言九鼎,这个刚毅果断的王爷,他能答应这些要求吗?

    运送河道垃圾的船缓缓驶出了玄武湖,顺着水道进入大江。一艘没有标记的快船停泊在江心,显然是黑衣和灰衣老者其中之一事先安排好船只在此等候,送大伙北归的。

    “江上风大,老夫无力远送,此船补给充足,可直接出海,请各位好汉上船”。黑衣老者一抱拳,冲船上的所有人说道。

    “请问恩公高姓大名,能否一见”,张正心劫后余生,十分感激。拉下蒙面黑巾,丢入江水中。长揖拜谢,请对方留下名字。

    “老夫乃受人所托,不敢居功。若是张将军真心感激老夫所为,请回去在燕王面前美言几句,希望南北双方有事坐下来好好谈谈,不要妄动刀兵”。黑人老人侧身避开张正心的长揖,淡淡地回复。他在对方摘下蒙面黑巾后能叫出其名字,显然是个故人。

    灰衣老者也向尽力旁边避了避,低声回道:“老夫亦受人所托,方才相助。请张师长以天下苍生为念,尽力避免干戈吧。毕竟刀兵一起,死的全是自家百姓”。

    张正心默然,夜里用火铳瞄准方明谦额头的难受感觉此时还铭刻在心。再次向两位老者施礼后,无奈地说道:“谨受教,正心亦非杀人求功之徒。只是眼下形势,未必由人”。

    两位老者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知道张正心说得是实话。目前这个时局,南北方冲突只会越发激烈,北方那些商人和工厂主现在最恨的就是南方的官员对他们的货物层层剥皮,甚至强买强卖。总有一天他们会忍受不了,怂恿燕王扫荡天下。况且即使北方不反,南方总有一天会下令削番,最终还是一场刀兵。

    “也罢,届时还望张师长能劝燕王约束手下,尽少央及无辜百姓吧”。

    “望张师长能奉劝震北军将士,少杀无辜。请恕老夫不能远送”。

    两个老者的回答异曲同工。

    黑衣服老者楞了楞,看了看灰衣老者,奇怪地问:“怎么,你不和他们一起北归么”?

    灰衣人长叹一声,意兴阑珊,“这些笨蛋没救伯文渊出来,老夫自然要留在京里陪着那个书呆。救不得他,也要送他一程。如此走了,岂不让文渊笑我胆小”?

    原来是这个人,张正心走到灰衣服老者面前,第三次躬身施礼:“昨夜是伯老师不肯走,非晚辈救援不力。盼老师早日北返,江南风雨多,并非可久居之所”。

    “你们北方人就是笨,伯呆子想学苏子,你们这些武夫自然不晓得他的心思。嫂溺,叔援之以手。忠烈侯没教过你们变通么。他不肯出来,你们就不会打晕他,拖了出来。世间没有这个呆子做对手,老夫何等寂寞”。灰衣人闪避不开,只好受了张正心这个礼。从对自己称呼的改变中,老者知道张正心已经猜出了自己的身份。

    “此时你说这些,还有何用”,黑衣老人有些不耐烦,出言打断了灰衣老者的罗嗦。今夜所为之事对他而言皆属于不得以,所以在救了人之后心情并不顺畅。

    送了众人上船,看了看东边那沉沉欲晓的天,再看看张正心那了然余胸的眼神,灰衣老者强行替自己分辩道:“老夫要送他一程,却不愿让人剥夺了他说话的权力。”

    “伯辰老师也说过,人思考与说话的权力与生俱来,任何人无法剥夺”。张正心在甲板上挥手与两位老者告别。

    “小子,别忘了答应我们的事”,黑衣老者大声叮嘱。

    “放心,军师面前,我一定转达您的话”。张正心扬了扬手中的玻璃佩,高声回了一句。

    “师长,那两个人是谁啊”!

    “是啊,特别是那个灰衣人,说话怎么那么酸”。

    脱离险境,没受伤的斥候将张正心围住,七嘴八舌地问。

    “那个灰衣服的,和伯辰老师打了二十年嘴仗,难道你们还猜不到他是谁吗”?张正心站在船头,看着天边的朝霞,边活动四肢边回答。

    “原来是他啊,怪不得话语里对伯老师那样不服气”。斥候们心中浮现了一个声峨冠博带的老学究,大笔如刀,每每都割在北方新政的痛处。知道此人这么久,只有昨夜他在垃圾船上的模样,才唯一真实可爱了一回。

    “那个黑衣老者呢,好像很厉害的人啊,居然知道咱们在他家墙外躲着。并且说出的话来让人不容置疑”。

    “对啊,这两人都说受人所托,是谁这么大的面子能请他们出马。那个黑衣人肯定是个大官儿吧”!

    “自己猜吧,其实我已经把黑衣人的身份点破了。至于是谁托了他们,你们慢慢想,我先去睡一觉”,张正心微笑着在弟兄们面前卖了个关子。

    东方,朝霞似火,黎明的脚步悄然来临。

第二章 儒(七) 上

    第二章儒(七)上

    清明时节雨纷纷,细雨中,姑苏朱二撑着一把油纸伞,独自徘徊于寂寞空旷的京城东郊。东郊向来是文人揽胜之地,著名的南唐二帝就葬在这里。每年春天,无数迁客骚人往来于此,吟诗做画。

    大儒伯文渊也葬于此,其墓与南唐二帝陵隔谷相望。张正心劫狱的当晚,皇宫失火,朝房及午门上的钟楼皆毁,安泰皇帝亲自指挥宫廷侍卫救火,感了风寒,自此卧床不起。官兵救火不力,唯恐皇帝震怒,事后在民宅、客店中逮了乱党无数。有司将此事奏于安泰帝,饶是安泰帝仁厚,勒令刑部详查,仍有五十余人无辜被杀。加上当夜被官兵们格杀于家中的乱党嫌疑,京城中因此火而死者二百余口。百姓们不敢怨恨官府,将火气全集中在狱中不肯逃离的伯文渊身上。日日有京官奏请皇帝杀伯辰以谢天下,安泰帝惜文渊之才,本不欲杀之,病中拟旨,命大学士黄子澄去狱中见伯辰,许其著书悔过。伯辰不肯从帝命,于是刑部依律判其妖言惑众,煽动谋反之罪。拟刑剐于市,帝念伯辰乃北平儒林领袖,改赐毒酒于之。

    “文渊兄,为这些俗人,你值得吗”,姑苏朱二收起伞,从马车上取出一壶酒,斟了两杯,一杯放于伯辰墓前,一杯留给自己。

    伯辰被朝廷用鸠酒毒杀后,其族人不肯为其收尸,江南儒林耻于有此亵du圣人之言的败类,特请了官府批准,以精钢为棺盛其身,以黑石垒其穴,籍以此永镇其魂魄。

    冰凉的雨点打在乌黑的石墓上,将墓穴洗得一尘不染。在周围一片油油的春绿中,愈发显得孑然萧索。几瓣早发的野花被这倒春寒揉碎,晃悠悠自半山上飘来,柔柔地粘在墓碑上,犹豫着不肯离去。

    朱二趔趄着前行了几步,将墓碑上的花瓣摘下,摆放在坟墓周围。一股轻雾飘入朱二眼角,这时他才发现墓碑后边有一个香炉,余烬已被雨水打湿,那淡淡的白雾就是自这里发出,烟一般,萦绕不散。

    原来已经有人来过,朱二笑了笑,有花,有酒,有香烛,斜雨微风相送,也附和伯辰淡泊的品性。此情此景,真如学堂里那些举子所传,天怜伯辰之才了。

    据京城学子传言,与腐儒们事于愿违,伯辰所葬之地居然为一块难得的风水宝地。在其下葬的第七天,有酒徒夜行,闻山上琴瑟相和,诗歌问答,吓了半死。及天明,纠集数名大胆者一伙前去探望,只见桃花瓣瓣,如雪般在文渊墓前撒了一地,美酒,素烛,檀香皆未冷。本应是哪个豪侠在此弹剑做歌,长哭了一场;哪知乡人无知,皆言鬼神访之。以讹传讹之下,竟传闻南唐二帝敬文渊之才,与其在某夜中论文品诗。自此,不时有学子前来,焚稿拜墓,期文渊在天之灵助自己金榜题名。

    “酒浓处,梦深时,谁听得你吴钩唱断……”,姑苏朱二低低叹了一声,与怀中掏出两页祭文,用身体隔开风雨,点燃,在伯辰墓前焚了。纸灰被风一吹,蝴蝶般旋入空中,很快被雨点打湿,直直地于风中坠落。

    街市依然太平,当夜被官兵格杀和受了冤枉的百姓,还得忍气吞声继续过日子。毕竟是天子脚下生活的人,爱国,见识比其他城市的人高半头,受了罪也不会搬家。毁于火中的宫殿、官宅,皆由国库出钱修复。朝房和午门修得最快,数日光景已经可见其新构架,可预见其修好后自然比失火前还巍峨许多。没有了伯文渊的京城,除了报纸上缺了些论证其罪行的热闹外,什么都没少。

    谁都没觉得少什么,除了和伯辰打了近二十年嘴架的大儒白正,在伯辰被毒死的当日发了狂,与街头袭击朝庭官员马车,将大学士黄子澄拉出马车来痛殴。其后,又写了状子,状告文武百官皆犯谋逆之罪,理由居然是土匪皆出身于大明百姓,皆是官员的子民,百官为土匪提供了兵源,自然比伯文渊为他们提供了几本书罪行大。有司念在白正于朝廷中门生无数的面子,不欲与其纠缠,白正却天天疯了般到大理寺击鼓喊冤枉,被人赶走又来,赶走又来,无止无休。

    有人劝他说:“伯文渊乃您的宿敌,他死,不正合了您的心意吗”。

    被白正以拐杖击面,打得抱头鼠窜。

    待其气平,有好事者问其故,白德馨正色回曰:“无他,我不赞同文渊之见,却愿誓死捍卫其说话之权力”。

    最后闹得实在不像话,有司只好派人将其抓了,遣送出京城,方了结一场闹剧。

    “只恐是热血已尽,湿薪未暖”,风卷起一股冷雨,将朱二手中未燃的残稿打湿,冰凉枯瘦的手中,留下墨痕阑干的半角。朱二轻叹一声,将手中的残纸揉成一团,高高地抛向半空。

    历史总是用血推动前行,而书生的血是不在其中的。有长歌当哭的精神,还不如卖来新醅慢品。当年寸舌说降数万海盗如何,机锋催破倭寇营寨怎样,自己亲自参与缔造了这个举事无双的大帝国,自己亲眼看着这个举事无双的帝国肆无忌惮。自己亲手举起了一个英明神武得皇帝,自己亲眼见证着他无所顾忌的发挥“英明”。

    也许****焓那夜说得对,“这种制度,谁上去都是一个德行,皇帝是个冤大头而已。解决办法只有一个,先把制度改了。限制朝廷的权力,还政于民”。可有人会主动放弃手里的权力么?

    “朱大人,朱大人”一阵大喊夹杂着嘈杂马蹄声打断了海关总长朱江岩的思绪,转过身,他看见几匹快马飞一般向自己奔来。

    带头的是自己的贴身侍卫,跑得太急,全身衣服不知被雨水还是汗水湿透,紧紧地裹在身体上。

    “什么事”?朱江岩警觉地问。皇帝现在于病中,朝政皆由太子与其最亲近的内阁大臣处理。像朱二这样早靠边站的阁老,除非国家又出了什么惊天大事,不会有谁想到他的存在。

    “朱大人,咱,咱家可找到你了”,跟在侍卫后边的是安泰皇帝秉笔太监孙厚,公鸭般的嗓音已经带上了哭腔。“朱大人,赶快,赶快进宫面圣吧,皇上病重,等你,等你托政呢”。

    “什么”,朱江岩只觉得脑袋“哄”的一声,天旋地转,心中酸甜苦辣五味道杂陈。对帝国失望至极,但他并不怨恨安泰皇帝。当年太子初设幕府,朱二弃商从戎,君臣甚是相得。朱标对这个同姓幕僚信任到出言必从的地步。水师剿灭沿海各岛海盗时,是姑苏朱二第一个献上的招抚为主,剿抚并重之策,并亲赴虎穴,说得沿海众盗归降。水师海东征,兵临倭寇老巢时,又是太子朱标亲点姑苏朱二出马,凭借他的伶牙俐齿瓦解了对方的抵抗之心。洪武年江南官僚反击新政,沈斌落马,无数官员盯上了海关总使这个肥缺,又是朱标力排众议,破格提拔了朱二这个一无功名,二无根基之人,并且在这个号称帝国钱庄的位置上一干就是十七八年。安泰朝的内阁大臣中,姑苏朱二虽不受宠,但却从不见疑。同样替国家理财的户部,官员几乎是两年一换,可海关总长到现在还是姑苏朱二。

    “皇上等大人入宫呢,请大人上马吧”,秉笔太监孙厚抽泣着说,“上了马,咱家再给侯爷细说”。

    拉过侍卫让出的马匹,朱二颤抖着认蹬,天湿,马镫滑,认了数次才勉强爬上马背,顾不上自己已经是近五十之人,狠狠地一夹马镫,直接向皇宫方向冲去。边跑,边向秉笔太监询问今天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安泰皇帝朱标在朝房被烧那天因指挥救火受了风寒,本来其身体就弱,这些年操劳过度,积劳成疾,已经到了凡夫俗子能够承受的极限。那夜被冷风一激,数疾并发,只是为了让诸臣安心才叮嘱太医不得外泄漏。这几天本来已经有好转,勉强能下床走动,只可惜千不该万不该偏逢清明时节。

    今天早上安泰帝精神尚好,嘱咐太监们在皇宫内设了香案,率太子及后宫诸妃子遥祭朱家列祖在天之灵。祭祀结束,遣退诸妃,皇帝父子照例来到御书房探讨朝政。

    多日没临朝,朱标自觉身上责任之重,唯恐把父亲传给自己的基业弄出差错来,便不顾太子和内待劝阻,找了几个要紧的折子复阅。大概是对太子和内阁的表现不太满意,不知不觉又和太子允文探讨起为政得失,诸臣长短来。父子二人品评天下人物,皇帝朱标一边告诉太子允文要知人善任,一边叹息朝中无全能之臣。太子允文听得发晕,突然没头没脑地蹦出了一句,“既然诸臣皆有所短,将来儿臣依仗何人总理全局”?

    安泰皇帝听到此言,楞了一愣,沉吟不语。焦躁地在如画江山图前来回踱步,越踱越快,越踱越快,突然间一口血喷在图上,将半幅如画江山染得通红。

儒 (七下)

    儒(七)下

    “你从我手里夺了这江山,我不怪你。本来这江山就是打算传给你的,不过是早两天,晚两天的差别。可你一定要记住,这是咱朱家的江山,不能送给外人”,朱元璋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拉着儿子的手如是说。

    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仿佛一切都发生在昨天。安泰皇帝在病榻上睁开双眼,看见守在自己身边黯然垂泪的太子允文,知道同样的事情又要发生了,只不过这次无法放心而去的是自己。

    伸出宽厚的大手拭去允文太子腮上的眼泪,朱标低声安慰道:“我儿不必难过,人都有这么一天,只是迟早而已”。

    “父皇,父皇哪里话来,太医说您是急火攻心,吃些养心顺气之药,很快就能康复的”,太子允文一把鼻涕一把泪撒了个善意的谎言。虽然父亲最近逼自己功课甚急,但他从小到大都是一个慈父,自己宁愿用生命换他长命百岁。对允文而言,皇权与江山,远远不如父亲的生命重要。

    “傻孩子”,朱标轻轻地替儿子整了整衣服,满眼爱怜。自己的儿子才华过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幕府往来皆饱学儒士。但对于治国安邦,他却一窍不通,甚至连撒个谎安慰自己都不会。自己给他留足了人才,他却问自己诸臣皆非完人,谁来主持全局。当皇帝有让别人主持全局的吗,那他自己还是不是皇帝?

    用人用人之长,弃人之短。如果手下出了完人,则最明智的做法是杀了他或将他弃置不用,否则江山必危。朱允文至今没明白这点,才是朱标对着如画江山吐血的原因。自打从父亲手中接过这片江山,安泰皇帝就一直没省心过。朱元璋努力,朱标比朱元璋还努力数倍。父子二人呕心沥血,绞尽脑汁适应着越变越快的时局,才勉强维持到这个局面。偏偏即将接下自己权位的,是如此一个毫无心机的儿子,如何让朱标不心急如焚烧,

    “父皇,孩儿知道错了,请父皇保重身体,别和孩儿一般见识”,允文见父亲半晌无语,抽噎着表达自己的歉意。今天将父亲气得吐血,无论说过的话是否有心,都让他负疚万分。

    朱标摇摇头,无力的笑了,苍白的脸上一片惨然。“傻儿子,知道什么啊你?这不是你的错,是为父没做好,没能多教你几年。”

    闻此言,朱允文心中愈发难过,跪在床边,拉着父亲的手,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般滚滚而下,“父皇,父皇,孩儿知错,请父皇安心养病,孩儿以后用心…就是,用心就是”。

    “不是你不用心,是为父太难为你了。以你的性情,生在富人之家,不难名垂青史,可偏偏做了朕的儿子,要替朕掌管这片江山啊”,朱标一边给太子擦泪,一般叹息着说道,两行浊泪溢出深陷的眼窝流到枕头上。

    “父皇….”,朱允文伏首于床,泣不成声。

    偏偏生在帝王家,东宫太子,风光无限。可几人能体会到帝王之子肩头的责任,这责任不光是对社稷,对百姓,还要凭一人之力来支撑整个家族。朱标从同样的位置走过,知道这付担子有多沉,凭允文稚嫩的肩膀,脆弱的精神,他能撑得住吗?

    撑不住的结局如何?历史上那么多撑不住的这副担子的皇帝,在重压下粉身碎骨。数百年经营一旦为人所有,自己和自己家族连个容身之地都寻觅不到。

    这就是帝王家,以天下为筹码的赌局,要么赔得一干二净,连家族所有人的生命都搭进去,要么赢得盆满钵圆,将全天下的财富都作为彩头。

    千百年来,无数人在这赌桌前徘徊,对手不分兄弟、夫妻、父子。

    朱标疲惫的闭上眼睛,仿佛已经看到了本轮赌博的结局。千里之外,二弟,三弟,四弟,擦拳摩掌,他们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父亲?父皇?”,太子允文又听不见父亲和自己说话之声了,不安的低声呼唤。

    “为父累了,你先出去吧,等一会儿朱江岩到了,让他和曹振一起进来,为父有话要叮嘱他们”,朱标没有睁眼,梦呓般回答。

    允文太子答应一声,慢慢地站起身,带着满腹狐疑退出了朱标的寝宫。姑苏朱二和靖海公曹振都是父皇当年的旧部,此时,父皇唤他们来干什么?莫不成……?允文不敢继续往下想,匆匆忙忙向自己的老师,已经哭成泪人的大学士黄子澄走去。

    黄子澄已经觐见过朱标,皇帝把草拟传位诏书的大事交给了他和方孝儒,这种写文章的小事,自然交给方孝儒来动笔,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个时候,正是取得允文太子信任的最佳时机,绝不能随便离开。

    “殿下,……”周崇文如丧考仳,拉着允文太子的手才说了半句,已经从噎涕转成嚎啕。黄子澄没他这么长的气,哭不出那么大声音来,只好用无声落泪来表达自己的难过,神情看上去比周崇文有声的嚎啕更悲痛万分。

    被二人如此一搅,太子允文反而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难过了。好不容易等二人忍住悲声,才将二人拉到一旁商议近几日如何处理朝政。

    周崇文听到太子出言相询,洪水般的眼泪登时收了回去,比河道安了闸门还好用。四下看了看,见没有大臣跟过来,小声对允文太子建议:“依臣之见,虽然万岁吉人天相,可主公不得不早做打算,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

    这不是废话么,黄子澄不满地瞪了周崇文一眼,伸手将他拔拉到一边。拉着允文太子的手垂泪道:“万岁将国家大事托给臣,臣等自然要誓死追随主公。禁军主帅方大人受了万岁之命,已经在京城内外做了布置。为防不测,眼下主公应以监国太子之命,调安东军沿江设防,护卫京师。一旦万岁驾鹤西去,三日后,主公尽管登基便是,为难之际,休要再管那么多繁文缛节”。

    军队在谁手里,谁说话硬气。允文虽然不通政务,祖父和父亲之间的故事多少也知道一些。叹了口气,掏出印信交给周崇文,命其以太子之命着现任兵部尚书刘秉珑调动安东军兵马入卫京师。又叫过贴身太监,请他去联络方明谦,叙亲厚之意。都布置妥当了,用手指指北方,向黄子澄请教道:“恩师,若是北方不肯号令,孤王又该如何”。

    黄子澄就怕太子问自己这个问题,先前有朱标在背后撑腰,他自然巴不得早日削番,这样他的功业就直比汉之晁错。如今换了这个根基不稳的太子,削番的建议就得斟酌一些。一旦到时候叔侄反目,谁知道允文会不会真让自己步了晁错后尘,杀之以安诸侯之心。

    皱着眉头想了半天,黄子澄方迟疑地回答:“以臣之见,眼下必须先定了君臣之名分。名分即定,其余的事则可徐徐图之。今日如果宫中有事,上策莫如密不发丧,不让民间知晓。三日之后,诸王知道消息也晚了。”

    朱允文点点头,完全采纳黄子澄的建议,眼下也只有黄子澄可用了。曹振和朱江岩二人粗鄙无文,他不喜欢。尚炯是登基后用来立威的,此时不能再重用。除了黄子澄,朱允文不知道还能问谁。而他自己本身并非一个能判断形势并作出正确决定的人。

    又做了一番封锁消息的布置,朱允文心头疑虑总算稍轻,舒了口气,低声问出了自己最担心的一个问题,“若有人趁机做乱,孤该如何”?

    “眼下诸王应该不会谋反,谁先反了,谁将成为其他王爷的靶子,倒是天下权柄……”黄子澄的话渐不可闻,他明白允文太子担心什么。他也没想到一向最器重自己的安泰皇帝临终之时,选择的托政之臣是内阁中平时最不得宠的朱江岩和曹振。这让他心中失落无比。而太子朱允文此刻估计有同感,没有一个帝王喜欢身边朝廷上有一个总和自己相左的先朝老臣,仗着辅佐过父亲的功劳在自己耳边喋喋不休。

    靖海公曹振和海关总长朱江岩匆匆忙忙地从太子和黄子澄身边走过。朱、黄二人没有看到曹振,曹振和朱江岩也顾不上和未来的主公打招呼。

    自从伯文渊案子结束后,靖海公曹振一直抱病在家。不能效仿武安国,身上的千斤重担他放不下,但心里对安泰皇帝又怀着深深地失望。

    “我们自己人杀起自己人来,也从来不比外族杀得手软啊!”

    “我们虽然都是草民,可毕竟不是草,……”,怀柔乡勇初出茅庐第一战结束,在曹振陶醉于火器的巨大威力时,武安国曾经这样对他提醒。

    现在想起来,曹振方知道武安国话语背后深深的忧虑是什么,当老百姓连威胁朝廷的能力都没有了时,官员们行事就会更加肆无忌惮。

    现在曹振能做的就是拖着,用水师的力量威胁北方,让曾经的好友,燕王朱棣不敢轻易南下。在南北双方这种竞争状态下,南方的朝廷不敢对百姓盘剥得太过分;北方的燕王属地为了显示那里比南方优越,也会让好朋友郭璞推行的新政得以顺利实施。

    让时间去证明一切,只要能拖到全天下都认识到新政的好处,让新政的根深深植入民间那一天,南北双方即使想拒绝新政,谁也没有力量抗拒这股变革的洪流了。

    为了这个目标,他不惜被人误解。也不惜和当年的生死兄弟装作反目成仇。被蒙在鼓里的妻子朱春红一直追问自己图什么,曹振总是笑而不答。其实他心里最清楚,自己和那个埋头修路、造桥、建图书馆的武安国,引进西方文化精髓、复兴儒家的伯文渊,大力兴办新式工厂,推广新技术的周无忧一样,图的是这个国家的将来,图的是这个民族永不再坠宿命轮回。

    “子由,你来了,朕等了你很久。”安泰皇帝睁开浑浊的双眼,看到自己的两位肱骨之臣,叹息般说道。

    曹振看到朱标憔悴的模样,不由心里一酸,躬身施礼:“万岁,臣等探望来迟,请陛下勿怪”!

    安泰皇帝摇摇头,命人给二人搬过两把左椅,勉强探了探身子,微笑着吩咐:“坐吧,咱们君臣已经很久没在一起说话了,你们两个坐到朕身边来,朕和你们聊一会儿”。

    “臣,尊旨”。朱江岩和曹振齐声回答,心中好生难过。无论太子朱标行事如何让大家不满,毕竟双方有着近二十年君臣之谊。眼看当年英俊潇洒的太子变成这个样子,怎不怪造化弄人。

    “别一口一个臣了,朕已没太多时间。若不是生在帝王家,朕倒愿意叫你们二人一声兄弟”。安泰皇帝朱标叹息不止,目光中充满亲人离别时的不舍。

    朱江岩鼻子发酸,泪水夺眶而出,哽咽着回答:“万岁,…….臣,在下,不敢”。

    “有什么敢不敢的,朕不喜欢。朱二,朕喜欢的是当年那个对朕说‘寸舌能敌百万兵’的姑苏朱二,而不是现在行事畏首畏尾的海关总长朱江岩。”安泰皇帝话说得有些急,带出一长串咳嗽,血又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慌得太监赶紧喊太医入内。

    “不用了,天要收朕,医者无用。”安泰皇帝挥手斥退了跑进寝宫的太医,“别打扰朕,朕要和自家兄弟好好话别”。

    靖海公曹振伸出手指,搭在朱标的脉门上,凝神分辩了一会,叫声得罪,将手掌贴到安泰皇帝胸口处上下移动。一会,缕缕热气从曹振脑门上冒出,安泰皇帝苍白的脸上居然奇迹般出现了血色,连带说话也有了些力气。

    是道家的导引术,姑苏朱二大喜,说不定子由可以救皇上一命。这种独门秘笈他只是听说过,从来没见有人实施。与江湖上卖大力丸的骗人气功不同,导引术可助人舒筋活血,对疑难疾病的确有些辅助疗效。

    安泰皇帝自觉有了些力气,伸手将曹振火热的手掌推开。望着对方脑门上的汗水,心疼地说:“子由不可再浪费虚力,老天给朕留了多长时间,朕心里清楚得很。留下些力气吧,朕还有要紧的事和你们二位交待呢”。

    曹振依命将手掌撤回,除非是神仙,什么武林功夫也无法救病入膏盲之人,自己这番作为,只能让安泰皇帝身体舒服一些,临走时少些痛苦而已。

    “子由,朕这些年缕缕不纳你的谏言,你心中可否怨朕”?没等曹振缓过气来,安泰皇帝迫不及待地问。

    “臣不敢”。曹振坐直身体,正色回答。

    “别称臣,朕真的宁愿叫你一声兄弟。你们不知道,朕有多怀念大家一块纵横海上的日子”,朱标不满地抗议了一句,继续说道:“其实你们不说朕也知道,你们两个都希望朕能将新政不折不扣地推行下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批着新政的皮,藏着旧政的魂”。

    曹振和朱江岩苦笑一下,都没有搭言。安泰皇帝是个英明的帝王,从开始设立幕府到借势逼宫,没一步做得不精细过人。二人既然是安泰倚重之臣,为其奔走,甚至被其利用,均合情合理,不能怨天尤人。

    “朕知道你们心存不满,朕自己也对自己不满。可朕毕竟是朱家子孙,比不得你们。所以朕才羡慕你们可以行心中所想,无牵无挂”。朱标笑了笑,不计较二人的失礼举动,自顾继续说道:“有时朕想,如果朕不是皇帝,朕也会尽力支持新政。可朕不能,朕得为先皇负责,为朱家子孙万代负责。朕这些难处,你们可晓得”?

    “万岁”,曹振与朱江岩仿佛第一次认识朱标般,满面惊诧。

    朱标得意地点点头,旋即满脸落寞。“这些话,这么多年朕都没人能说。今天说出来,朕,朕非常痛快。新政有利于国不假,可一味推行新政,最后江山却非朱家江山。国于家之间,朕好生难做。朕从父皇手里硬把江山夺过来,就这样丢了,朕,朕如何到九泉之下去见父皇”!

    “万岁”,曹振叹息着用官袍擦去朱标嘴角上流出的涎水。直到此时,二人才明白朱标心中的苦,扪心自问,把二人位置和朱标调换,估计要和朱标做同样的事情,并且未必如朱标做得这般稳妥。

    “兄弟,难道你就不能叫我一声大哥”,朱标一把拉住曹振的手,满眼期待,仿佛眼前的人不是曹振,而是远在北平的燕王朱棣。

    “大哥”,曹振低低的叫了一声,热泪大颗大颗掉到朱标手上。

    朱标笑了笑,将期待的目光又看向姑苏朱二。

    “大哥”,姑苏朱二再也控制不住,任由热泪顺着腮边滚落。

    “兄弟”,朱标笑了笑,瞬间神采飞扬,“当年在水师中,愚兄就希望你们这么叫我。今天我托你们二位一件事,不是皇帝朱标所托,而是你们的水师兄弟临终遗愿”。

    到了此际,曹、朱二人已经无法再用脑子思考,只能拼命点头应承。泪眼朦胧中,听到朱标叹息着吩咐:“允文是个傻孩子,比我当年初入水师时还傻。愚兄不放心,所以把他交给你们二人照顾。若是他确实可辅佐,你们则辅佐。如果他不是那块材料,你们二人可自行废立之事,将国家交给我四弟。总之,不要让江山再起烽烟,朕,朕这辈子,已经负天下百姓甚多”!

    “万岁”,痛哭之声从朱标寝宫中传出,闻者无不落泪。

    黑漆漆的云层下,狂风肆虐,仿佛要把整片天空揉碎,揉碎。

第三章 中国海 (一) 上

    太阳缓缓从海平面上升起,将万道彩霞扬撒在乘风破浪的舰队上。五艘运输船,四艘护卫舰排成一列纵队,切开碧波,向北方急驰。

    桅干上,邵云飞懒懒地打个哈欠,伸伸腰,从晨梦中醒来。他喜欢把在清晨把自己挂在桅杆上等待日出,残了一只手臂,并不妨碍他在蜘蛛网一样的缆绳间纵来跳去。海上风平浪静的时候,用身体贴住横桅,他就能在上边休息。一边享受海风,一边等待第一缕阳光照在脸上那份轻柔。

    “邵兄,你醒来了,下去吃早饭,我让人在厨房给你留着呢,上好的南洋燕窝”,船首的冯子铭听到了头顶上的动静,抬头看了看,热情地招呼。

    二人结伴航行海上多年,彼此间的配合十分默契。冯子铭在海上最希望见到的就是邵云飞摆出这副慵懒模样。一旦邵云飞躺在桅杆上睡觉去了,就说明几个时辰之内海上都不会有危险发生,大家可以跟着享受危机四伏的航海生涯里难得的悠闲。

    “好勒”邵云飞答应一声,用断臂上的铁钩挂住缆绳,哧溜一下从半空中滑落,腾云驾雾般落到冯子铭面前,豪爽地笑着说道“你帮我在这看着,让了望塔上的兄弟注意观察。一个时辰后航向转往十点钟方向,今晚咱们在去年夏天帮助土人们建设的那个港口落锚,让大伙休息三日,和土人交换些粮食。大后天挂满帆,如果老天做美,咱们向东直插南巫里,两个月后就能到金州港”。

    “放心吃饭,别烫着”,冯子铭笑着在邵云飞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光膀子上捶了一拳,“吃完了饭顺手帮我检查一下这次的地图,画错的地方悄悄地改了,别告诉我知道”。

    邵云飞笑着回了冯子铭一拳,嘻嘻哈哈地回舱去了。两个老搭档这次南下收获颇丰,特别是冯子铭,经过反复堪察,他船队应该已经到达了非洲的最南端,绕过这个飞满懒鸭子的海角(赖昂氏企鹅),应该就可以向北驶往令一片未知海域了。参照武安国提供的如画江山图,那边将通往欧洲,一个几乎与中华隔绝的文明。

    由于不知道向北多远才能找到可以补给之地,冯邵二人决定返航。在莫桑比给港将积存在那里的黄金象牙装船,星夜返回大明。按计划,这次返航,卖掉所有货物后,舰队将淘汰几艘船只,在天津港定做两艘代表最新技术的混帆快船,再次南下。估计大明的秋天,也就是赤道南边的春天时节可再度到达云飞角(非洲南端,冯子铭执意以邵云飞的名字命名),再那里草建补给港,积存粮食。在当地夏天的时候绕过非州北上,寻找连接东西方的海上通道。

    “通知各船舰长,保持距离和队形,让一半水手下去休息,下午三点开始准备登陆物品”。冯子铭用望远镜看看周围,又观察了一下海水的颜色,大声吩咐。塔台上的传令兵吹响铜号,滴滴答答的唢呐声响彻云霄。传令助手将不同颜色的信号旗来回晃动,跟在后边的各船用旗语回应,甲板上不时传出水手们阵阵欢呼。

    “这帮小子,想陆地都想疯了吧”,冯子铭微笑着想,心头慢慢回味起自己刚到海上的光景。那时候,自己也是天天盼着舰船靠岸,可是,当真正上了岸,又特别怀念海上那天似穹隆,水无边际的雄壮。

    也许有些人天生是海的儿子吧,就像船舱里的老伙计邵云飞,都到了回家抱孙子的年龄了依然赖在海上。别人渴望回到陆地,他却是不到船上就睡不着,近二十年来,无欲无求。风靡天下的《冯氏海图》和《冯氏博物志》有一半功劳应该分给他,可此人却不愿意署名。

    “老伙计,发什么呆呢,想老婆了吧”,一只冷冷的铁钩子搭在了冯子铭的肩膀上,将他从遐思中拉回。

    是邵云飞吃过早饭出来了,唯一的手拍着滚圆的肚子,志得意满。

    “我在想这片海,站在这里才知道人的视野有多狭小”,冯子铭笑着应了一句,将目光投向海天相接处。天尽头,几片白云悠闲地浮着,缕缕云丝宛如西子湖畔浣纱少女手中的白纱。

    “登东山而小鲁,等泰山而小天下,上千年了,就没人想过到比泰山更高的地方看看,划个圈子将自己关起来”,邵云飞淡淡地应了一句,将双臂支到了船樯上。信风已经开始吹了,哗哗的海浪拍打的船舷,将船推得愈发轻盈迅捷。

    “是啊,等我们真连通了东西方,两种皆然不同的文明就要彼此面对。那时候必定有更多的金发碧眼的人来到我大明,却不知除了商人,我大明有多少人愿意放弃‘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冯子铭感慨地说了一句,亦将身体支撑在船弦上。他的海图、他的书给冯氏家族带来的无比荣耀,但家族的长辈却一直将他视为叛逆。不在父母身边尽孝,亦不走仕途为国尽忠,甚至连亲生儿子都没认认真真抱过几回,儒门所非议的不孝之举动他几乎占全了。

    “没关系,等将来咱们都老了,就将这些退役的船收集起来,办一个船员学院,就像北平书院般,培养出一堆水手来。远洋没了危险,并且能赚到钱,出洋的人就多了”。邵云飞有一搭没一搭地回了一句。胳膊底下的船樯传来阵阵清凉,他喜欢这种感觉,这艘日级舰改装的民船跟了他十几年了,对这船的性能邵云飞如朋友般了如指掌。此次返航,为了安全起见,这几艘船就得退休。邵云飞不愿意看着自己心爱的坐骑在海边一天天变成朽木,也不愿意看着它被推进船坞分解成木材。心里一直想给船找个安身处,哪怕像皇家动物园那样办个船只博物馆,也能给这些老朋友安排个满意归宿。

    “希望我们到时候能招得到人,不像西洋庙那样靠发面包和铜钱来招募信徒”。冯子铭自我解嘲地笑了一下。他对航海事业的前景看得不像邵云飞般乐观。自从安泰皇帝登基以来,海关只起到了收钱的功能,朝廷对私人船队的支持还没有洪武皇帝时力度大。朝廷高层一度有海外贸易导致大量货物外流,影响抬高了大明物价的抱怨。照目前这种情形发展,真得很难预测将来会怎样。这也是他不顾沿途阿拉伯海盗多如牛毛的危险执意西下的原因。他希望在朝廷对舰队有不利举动前,完成自己少年时的宏愿,找到连接东西方的航路,甚至找机会证明大地是圆的。

    “要是有钱,学学洋和尚的办法也不错,就当是投了资。至少他们现在的信徒越来越多”。邵云飞想到稀稀落落分布在大明各地的那几个洋庙就觉得有趣。这些洋和尚就像奸商一般,先花钱传教,等信徒入了教以后再让他们捐钱捐力。真有信徒捐大半个家业的,也有信徒不要钱干活的,洋和尚们就用不断筹来的钱继续办庙招更多的信徒。“伙计,你不觉得这些西夷和我们有很大不同么。我不知你们这些读书人怎么想,反正就我这个粗人的观点,咱们中原和西夷本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说就是两类文化。被大海和沙漠隔开,一直没交往,也分不出优劣。咱们有咱们好的东西,他们也有他们的优点。倒不是完全的蛮夷之地”。

    冯子铭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邵云飞的话非常有道理。这才是他最担心的事。如果船队真能沟通了东西方,两种文明互相接触的势头必将无法阻挡。到那时谁从对方那里学的优点多些,谁就会领先些,发展快些。中华百姓雄据东方,四夷来朝的日子过惯了。几千年以自我为中心的习惯,大伙会抱着一颗平常心去向蛮夷低头求教吗?这么多年,武安国引进的那些希腊神话还不一直在民间当作卧室读物看。伯文渊推崇的那些希腊学说,周无忧提倡的三段论推理,不都曾遭到举国学者的反对。特别是伯文渊那些著作,在江南,无论明白不明白其中意义的,只要是自觉识过字的人,谁不上来踏一脚,吐几口吐沫以示见识高明。

    “叹什么气啊,至少我们这辈子已经努力做过了吧,至少你儿子,我儿子,老郭的儿子不会窝在家里吧?至少这船上的伙计和他们的子孙后代不会窝在家里吧。我就不喜欢你们读书人想那么多,这天下许多事,尽力而无悔,足矣”。邵云飞用油光光的肩膀撞了老伙计一下,豪气万丈地说

    “也倒是,尽力而无悔”。冯子铭耸耸肩膀,轻松地笑了笑,自己这辈子努力了,无愧于心。管他下一代人如何呢,他们会有自己的头脑,自己的选择。无论他们做了什么选择,至少他们比自己这代人年青时眼睛睁得大,可选择的路更多,更广。

中国海 (一) 下

    中国海(一)下

    热带正午的阳光几乎垂直地射在海面上,丝丝熏风从水上升起,吹得人睁不开眼睛。独臂将军邵云飞在横桅上伸伸懒腰,晃了晃手里的酒坛,将最后几滴女儿红倒进口中,深吸一口气,非常享受地品味酒和生命的味道。

    他喜欢大海,只有在风尖浪顶他才能感觉到生命的存在,感觉到自己那无拘无束的灵魂围绕在白帆间欢歌。相比而言,陆地上只能令他郁闷。特别是远在万里之外的故乡,每次回想起来都不开心,朦胧的记忆中总有些伤痛的感觉,偏偏对那里又不能释怀。

    “那里规矩太多了”,邵云飞用一根缆绳拴住酒坛口,轻轻地将坛子顺向甲板。“偏偏有些规矩的作用就是让人难受的。除了令人难受外没有别的目的。不像在船上,虽然我也规定的大家的职责,至少,大伙儿都知道制订这个规矩的目的是为了生存”!

    他还清晰的记得家族中从早上起床到吃饭座次,再到晚上熄灯顺序那些繁琐沉闷的规则,都过去几十年了,这些东西依然每每闯入他的梦中,惊得他从吊床上翻身坐起,冷汗直流。记忆里,儿提时代这些东西全部是灰色的,压抑的令人窒息。后来虽然随着他投军抗元,随着他在积功封侯,能限制在他身上东西越来越少,但邵云飞还是不愿意面对这些散发着稻田用肥料味道的陈腐东西。

    每个人都有他不愿意面对的,每个人心中都需要一个隐藏的角落来休养伤口,包括那个让大伙儿惊为天人的武安国也如此。邵云飞翻个身,将被阳光烤热的一半身体贴到桅杆上,将原来贴在桅杆上的皮肤冲向太阳。桅杆上传来的凉意和徘徊于帆间的清风让他的头脑更清醒。他自己不愿意面对那些无所不在的等级秩序,武安国不愿意面对血淋淋的政治。郭枫呢,六省布政大员的儿子,他怕看到什么才一直混在自己的舰队中,唯恐别人知道谁是他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郭璞?应该是新政执行不当地区那些衣不蔽体的百姓,那些一天要打十四个小时工,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工人吧。虽然他是布政使的儿子,没有经历过那些苦,但不表示他没看到。有时候,闭上眼睛,你却无法拒绝现实的存在,走得离故乡再远,心中依旧会还传来她的哭声。

    舰船下传来一直嘈杂,来自各地水手们的方言和当地土人的话交织在一起,闹得不可开交。又到每天下午交换货物时间了,水手们又可以大赚一笔。睡不着,邵云飞索性用铁钩圆端支住脑袋,兴致勃勃地在桅杆上看手下那些伙计和土人们做生意。还是他们的生活简单,邵云飞羡慕地看着一个土著人天真无邪的笑脸。这个黑大个子刚拿了两只七彩珊瑚从水手手中换了一个玻璃瓶子,将瓶子口倒扣在眼睛上,兴奋地观看被玻璃扭曲后的世界,嘴里发出兴奋的叫喊。

    也许这才是生命的本意,简单而快乐。不去想自己手中东西的价值,也不去计较未知东西的底价,只是拿我所拥有的,换回我渴望的。眼前这个土著部落倒是了却心中事后隐居的好地方。可心中事那么容易了却吗,看看人群中忙忙碌碌指挥当值水手筹备后勤物资的郭枫,再看看操着生疏土语向土著人询问一头动物特性的冯子铭,邵云飞决定还是结束自己隐居的美梦。这些人他都放不下,和这些人在一起,日子同样是简单而快乐,他可以尽力不去想陆地上发生了什么,和即将发生什么。就像这黑皮肤的土著人,他们可以不知道丝绸是可以用来做衣服的,也不知道丝绸的纺织方法,但这并不仿碍他们用身体来感受丝绸的凉滑。

    听到身后传来的缆绳摩擦声,冯子铭就知道老伙计又在桅杆上呆不住了,头也不回地问道,“邵兄,你过来看看,这两头小长颈鹿咱们能将他们活着带回中原么,当年这东西可是被称作祥瑞呢,动物园的那两头去年刚刚死掉,咱们带这两头回去,估计能卖个好价钱”。

    “我来看看,应该成吧”,邵云飞落到甲板,大踏步走到船舷边。来做生意的黑人们看到这个皮肤颜色和肌肉都和自己类似的光膀子水手,以为见到了老乡,亲热地在各自的小舟上挥手致意,憨厚的笑容下,雪白的牙齿和漆黑的脸膛相映成趣。

    邵云飞将手指贴在长颈鹿的唇上摸了摸,感觉一下温度,又在土人的配合下翻开小鹿的耳朵看了看里边的血管的颜色,点点头,示意冯子铭这两头小麒麟健康情况尚可。中国古代传说中世间有麒麟出,是国泰民安、天下太平的吉兆,除了传说中的盖世雄主和孔老圣人,谁也没见过这种古籍中形容为鹿身、牛尾、独角神兽的模样。直到冯、邵二人第一次到达麻林国(马林迪,在我们这个时空,此地为郑和的船队第四次下西洋时到达),从当地酋长手中用一套玻璃杯买回了两头小长颈鹿,才知道原来麒麟在某些地方是可以随便捉到的。当年冯、二人邵凭借此神兽从朱元璋手中赚回了大把银子,也给大明朝带来的兴奋与刺激。动物园开始展出的第一天,整个京师都为之万人空巷。这次南下,二人并没在麻林国逗留,所以忘记了给朱标也捎带两头长颈鹿回去。二人本来对这位安泰皇帝就没甚好感,对皇帝龙体是否健康不太关心,此刻与中原相隔万里,还不知道大明江山又换了新的主人。

    “西南之诹,大海之浒,实生麒麟,身高五丈,麋身马蹄,肉角黦黦,文采焜耀,红云紫雾,趾不践物,游必择土,舒舒徐徐,动循矩度,聆其和呜,音协钟吕,仁哉兹兽,旷古一遇,照其神灵,登于天府。”

    负责舰队物资补给的四号护卫舰舰长郭枫也凑了过来,用手摸一摸小鹿头,低声吟了几句当年长颈鹿第一次入朝时万人传诵的一首短诗。当年举国上下俱是豪情万丈,仿佛圣人之世转眼间就将来临。非洲大象、狮子、斑马、豹和麒麟(长颈鹿),每当冯、邵二人将稀罕的动物带回国一次,京城就为之欢腾一次。可惜,突如其来的寒夜与枪声过后,一切全变了。

    激情退却,一切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当朝廷已经无法适应那些变革时,不是朝廷跟着百姓的需求而改变自身,而是用火铳来规范变革的方向。

    “你们这里也有麒麟么”,郭枫好奇地问?据他读过的《冯氏博物志》记载,麻林国在此地向南甚远。

    冯子铭也有些奇怪,掏出铅笔和纸,一边记录下当地位置,一边叽里咕噜地将郭枫的问话翻译给土著人。

    “嘟嘟,呜呜,呜呜”,土人摇摇手,憨厚地解释。在邵云飞和郭枫眼中,这些音阶都是呜呜噜噜,根本没有区别,冯子铭的脸色却突然凝重,盯着土著人的眼睛,连珠炮般问个不停。

    土著人以为冯子铭要反悔,指着苍天大海起劲地叫喊,引来的一堆旁观者。双方沟通不太通畅,由二人之间的交流逐渐变成七八人的会谈。急得郭枫和邵云飞在一边抓耳朵挠腮,欲上前帮助分说,却找不出半个当地词汇。

    足足过了将近一壶茶时分,冯子铭才将土著人需要的东西交付。吩咐水手将小长颈鹿关进货舱,然后冲邵云飞、郭枫点点头,示意二人进船长室说话。

    “怎么了,难道附近有危险吗”?一进船长室,郭枫迫不急待地发问。

    “眼下没有,但前路上有些麻烦,阿拉伯人的船队五天前从这里经过,他们和我们走的是同一条航线。这两头小长颈鹿是他们和当地人交换粮食时留下的。我和几个当地人沟通了一下,他们说包着头巾的阿拉伯人最近经常出现在这片水域,船只很多,并且向当地人打听过大明船队的消息”,冯子铭忧心忡忡地说。

    驾着三角帆船的阿拉伯人一直是大明船队的死敌,洪武年间,西洋航线初通,商船蜂拥而至,大明商船因载重大,返航时多带黄金,成为是阿拉伯海盗光顾的重点。刚开始的时候仅仅是小规模海盗打劫,商人们还有侥幸躲过的希望,毕竟大海茫茫,不是每次出航都会遇见海盗。后来因为商路的重合,竞争激烈,一些阿拉伯商人开始暗中与海盗勾结,将大明商船渐渐挤出忽鲁谟斯(霍尔木兹海峡以北)、木骨都束(摩加迪沙)、麻林迪一带。大明商船的活动范围逐步向麻六甲以东收缩,只有一些势力大的商团,自己组织武装商船护航,方敢在中国和非洲之间往来。可巨额的打劫收益远远高出了商船上火炮反击的风险,到最后,整个沿海地区的阿拉伯人开始参与对过往商船的抢劫,非但将东方各国的商船驱逐出大洋,就连冯、邵二人的探险也不得不暂时中断。

    安泰二年,靖海公曹振率领大明舰队及方家船队挨个访问了这些城市,沐英家族的势力也扩展到了马六甲,悬殊的实力对比让阿拉伯人不得不屈服,停止了对大明商船的公然抢劫,但受贵族们支持的海盗行为却一直没停止过。近几年大明南北形势危急,水师无暇西顾,阿拉伯正规舰队在海上的劫掠行为死灰复燃。

    听到附近出现阿拉伯人的消息,邵云飞亦大吃了一惊。如果海上发生战斗,冯、邵二人的探险船队火力太弱,绝对不是正规舰队得对手。探险船没有足够的资金和时间花在补给上,为了保证舰船的续航能力,每艘船上只保留了几个炮位,即使是充做护卫舰的日级船,左右船舷也只装备了十门舰炮。作为运输舰的混帆大货船武备更差,每艘船只有六门火炮。若是放在十年前,在火炮射程上,邵冯二人的舰队还占据优势,邵云飞曾凭借火炮射程比别人远而堵住阿拉伯人的港口索要赔偿。可十多年来他们的老对手一直在进步,采用各种手段提高的造炮技术,目前舰炮射程已经和大明商船上这些二十年前的古董相差无几。

    “看来我们只有躲了,原以为这里距离祖法儿尚远,阿拉伯人不会来。”邵云飞沉思了一会,决定先走为上。

    “好在邵大哥英明,将护卫舰的船尾也装上了与船头一样的旋转炮塔,如果他们追过来,我们可以出其不意给这帮海盗一个惊喜”。郭枫没经历过大型海战,盲目乐观地为自己这方鼓劲儿。

    邵云飞摇摇头,苦笑不止。护卫舰船头和船尾的炮塔上各有一门主炮,可以随意旋转,从各个角度进攻敌人,这是邵云飞的保命绝技。但战场上的情况瞬息万变,两门主炮的旋转速度肯定跟不上舰船位置变化。虽然这两门炮是代表了北平最新军械制造技术的后装炮,炮弹装填速度和射程都比原来提高很多,但以十二门炮的探险船和阿拉伯人装备了四五十门炮的战舰交手,显然占不了什么便宜。

    最让邵云飞担心的是,目前战船上这种后装炮的后座力奇大,连续射击的情况下,二十发炮弹之内,肯定会将炮塔震毁。对方一支舰队的战船不会少于五十艘,二十炮内结束不了战斗,大伙就只有挨打的份。

    “我们的补给购买充足了吗”?冯子铭低声向郭枫询问,他已经不隶属于大明军队,逃不逃没有面子问题。

    郭枫从怀中掏出帐目仔细核对了一下,点点头,用同样小的声音汇报:“淡水已经足够支持一个半月,水果也差不多了。就是粮食还欠一些,我们在这里才停了两天,稍微远一些的部族还没来得及赶到港口和我们交易。如果我们路上下网打些鱼,伙食里配点儿黄豆面,支撑到南巫里不成问题。”

    “一屁掉糟”,冯子铭气愤地骂了句‘京骂’,吃黄豆粉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节约海上粮食消耗的办法。豆粉膨胀力大,一点点豆粉配碗冷水,绝对可让壮汉一天不觉得饥饿。问题是吃完了豆粉之后,肚子膨胀不止,这么多水手在一起,船员舱中的味道可想而知。并且长期食用豆粉对人的健康也是一种摧残,这些水手都是跟了船队多年的老家伙,几乎汇集全大明的远航菁英,宁可舍了船,他也不愿意舍了这些老伙计。

    “今天下午做最后补给,让了望塔上加强警戒,别让人堵在港里。今夜起锚,不向北,咱们一直向东,奔锡兰山。我驾旗舰打头阵,子铭驾二号船协调。小郭驾四号战舰殿后,将货船编在舰队中间。我估计那些阿拉伯人应该在比剌附近(红海与印度洋接口处一岛屿)停靠,假设他们在昨天早上得到我们的消息,最快也得明天上午才能赶过来。”邵云飞提笔在海图上重重地画了一道。

    冯子铭停止和郭枫的商议,一起走到海图前。邵云飞选择的不是一条靠近陆地的安全航线,比他大前天早上说的航线跨越距离更远,也更危险。以目前的航海技术,最佳选择是沿着非洲海岸向北经祖法儿,忽鲁谟斯,然后转向甘巴里,经古里到锡兰山(注,本时空郑和航线之一)。即使托大,也应该原计划,走比剌,奔古里,经锡兰山,然后到南巫里、马六甲(郑和航线之二,本章提及航线皆为我们这个时空的郑和航线,接下来不再注明)。邵云飞刚才提及的这条,从目前方位直接转东,奔南巫里的走法,冯、邵二人只是在多年前尝试过一次,惊险万分,差点葬身于突然而至的风暴中。并且一下子跨越两个不同水域,船队非常容易在大海中迷失方向,一旦走入错误方位,天知道还能不能回到陆地上。

    邵云飞从二人的脸上看到了犹豫,用手上的铁钩子敲敲桌案,低声安慰:“和咱们上次走的时间不同,我们这次是三月,水面上风暴没那么多。况且这里…..”,他用笔在大洋中轻轻一划,勾出一个小小的岛屿形状,“这里还有一个岛,古里人的海图上标着,叫做溜山,只要我们找到它,就能在那里暂时停留,并且为我们下次再下西洋找到一个中途停靠地,如果我们下次直接走这条新航线,可节省近一个月时间。”(请关注酒徒新书《家园》)

    “老伙计,我听你的”冯子铭想了想,痛快地答应。

    邵云飞接过郭枫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身上的汗,继续说道:“郭小子,等会儿去把各位船长和副手都招集到旗舰上来,按北平规矩,咱们开个圆桌会,把情况和大伙说明白了。落到阿拉伯人手里,他们抢了我们,又怕大明舰队知道谁是罪魁祸首,肯定要将大家杀光了灭口,反正都是冒险,咱们不如和大海博一博。”

中国海 (二)

    中国海(二)

    趁着夜色掩护,探险船悄悄地扬帆起锚,迅捷而有序的驶离非洲东岸的无名小港。喧闹了一天的港口已经进入梦乡,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有节奏地重复着縆古不变的韵律,“哗――哗――哗哗”。

    岸边嶙峋的礁石后闪出一个矫健的身影,冲着船只离开的方向恨恨地跺脚叹息,旋即跳离岸边,刹那间地消失在海滩内侧的树丛中。

    几匹骆驼冲出港口的小客栈,穿过绿洲直奔大漠方向,一路向北,向北,再向北。这是一笔大生意,远方的客人给足了价钱,负责打劫的强盗们焉能不竭尽全力?

    站在桅杆上的邵云飞看到岸上那一连串迅速向北移动的火把,轻轻地笑了。一切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有人盯上了这支探险船队。对于久经沙场的邵云飞而言,面对敌人战斗并不比面对茫茫大海更可怕。敌人虽然凶恶,但是你总有机会判断出对方实力,然后就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决定采用何种战术较为正确。而在茫茫大海中探险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下一次停靠的港口在哪,谁也不能预料隐藏在这一片安宁的蔚蓝后是什么。这也是探险船宁可舍弃充足火力而选择携带更多粮食的原因。

    “通知舰队,注意保持队形,我们走自己的,这片大海上,没有人比我们更强”。邵云飞放下望远镜,冲着了望台大喊。

    观察塔上传出嘹亮的唢呐声,气冲霄汉。墨一般纯净的夜色中,突然闪亮的红色信号灯分外夺目。二号舰、三号舰,货船,陆续传来回应,危机来临,大伙的士气反而更高,负责为船队断后的四号护卫舰竟然用灯光信号拼出了“谁与争锋”四字,博得各船水手阵阵欢呼。

    “好小子,有你爹的风骨”,邵云飞又大笑起来,豪爽的笑声在夜空里回荡。海上遭遇战,,舰队里首舰和次舰由于要冲散对方阵型,受创的几率最大,作为断后的尾舰受攻击的机会反而小。这是邵云飞用血换来的经验,也是他安排冯子铭居中,郭枫断后的原因。相比元朝末年已经在随义军在海上纵横的邵云飞,冯、郭二人都应该算后辈,所以他必须保证二人活着回到大明,这些后起之秀是大海之子,也是今后大明远洋舰队的领路人。在邵云飞眼里,新政与守旧势力之间,两种思维模式之间的决战早已经开始,不知要持续多长时间,双方势均力敌,斗争不会在刹那分出胜负。这种情况下,谁培养的新一代年青人越多,谁越有取胜的把握。郭璞、武安国、曹振和自己都已经是老人,这个国家的崛起希望将在郭枫、武铮、冯子铭、姜烨这些年青后辈身上传承。

    这支舰队一定要有船平安回到大明,至今跨越大洋突破阿拉伯人的封锁是唯一选择。本次航行,冯子铭和邵云飞非但发现了商人们期待以久的非洲南端,并且绘制了屹今为止整个东方最详尽的海图。这张海图带回国内,和以往的冯氏海图拼接起来,从中国的太仓港一直到非洲南端的云飞角,每一个港口的位置和水文地质材料都清清楚楚。与标记了纬度方位和海程的冯氏海图比,以往那些海图,无论它是中原人、南洋人还是天竺人绘制,只能叫做示意图,根本起不到冯氏海图这种可以用以决定航线的作用。眼下以中原保守的学者判断标准,非洲东岸那些无主港口只能算是不毛之地,可在邵云飞、冯子铭等航海者眼中,那里是黄金之国。控制了那些无主港口,从现在沐家占领的马六甲到木骨都束,整片大洋就踏在中国人的脚下。邵云飞不知道应该如何定义自己的时代,但他和冯子铭等人清醒地意识到,下一个时代必将是航海者的时代,一个国家的舰队能走多远,这个国家的繁荣就能走多远。驾一叶小舟冲破茫茫大海,第一个将东西方连接起来的人,将是整个时代的缔造者。

    冯子铭感慨儒生们将武安国引进的希腊神话当作卧室娱乐读物看,将周无忧坚持的逻辑与推理方法当作笑谈,将伯文渊苦心翻译的西方哲学仅供批评用。而在邵云飞眼里,他分明看到的是,有人在看了,有人在关心了,有人在思考了。

    中原的局势,就像眼前这片大海一样,总能在绝望中看到希望,所以才有先行者永不言败。这个希望也许不在一代人,不在两代人,就如武安国当年鼓励自己远航时所云,“什么时候东方文明真正敞开胸怀拥抱了和自己不同的文化,并且做到水*融,将其优点吸收进自己的文明中,什么时候中国就永远屹立起来,永远不会再有人看到这个巨人倒下。”

    风平浪静,大海仿佛也在鼓励着这群勇敢的航行者,将最好的天气和水流提供给他们。直到第三天正午,才有水手冲进船长室大声报告“船尾七点钟方向发现不明帆影,速度很快”。

    邵云飞抓起望远镜走上甲板,对方的船队离得很远,一时还分不清楚敌我,望远镜里只能看到地平线外偶尔跃出的帆尖,在日光下泛出点点金色。此刻阳光甚好,海天之间几乎没有半点尘杂,冯氏舰队如返航的大雁般排成一条支线,在篮兰宝石般的水面上划出一条漂亮整齐的白线,蔚蓝透明的海水泛着浪花沿着舰队切出的痕迹向两边散去,直到很远,才重新回归到寂静与安宁中。间或有五色斑斓的鱼儿受了惊吓,从水波顶上跃出,探头探脑地看看哪个不速之客惊扰了它们的美梦,然后不屑地摇摇头,重新回归一片碧蓝与洁白。

    “十点钟方向转舵,注意利用风力,全速前进。对手来了,我们先让他消化消化粮食”,放下望远镜,邵云飞笑着吩咐。

    一连串旗语打出去,舰队漂亮地在海上画了条弧线,航向由正东转向东偏北。北半球信风的作用下,横帆鼓鼓地涨了起来,速度骤然提高。约摸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地皮线外的对手也发现了探险舰队航向的变化,不屈不挠地加速追了过来。

    “检查舰船情况,保持队形,傍晚之前对手没机会追上我们”,观察了一会儿,邵云飞又发出一串命令,将望远镜交给副手,伸着懒腰向内舱走去,边走边吩咐道:“我先去睡会儿,情况有变化时再喊我”。

    了望塔上的值班者恶作剧地将邵云飞最后的话翻译成旗语发了出去,各船上又被激起一阵欢乐的波澜。在大海上和邵云飞捉迷藏,二十年来,还没有人赢过,水手们对自己的指挥官充满信心。

    “是个难缠的家伙”,掩上舱门,邵云飞收起疲懒模样,于书案上摆开几艘舰船模型,险入沉思。

    一场海战已经在所难免,从刚才隐约的帆影上来看,来船速度并不比探险船队慢,这说明他们载重很轻。阿拉伯船本来达不到和大明船队海上竞逐的速度,对手为了追杀探险船队居然甘冒无法回航的风险。是什么原因使这些视利益为上的阿拉伯人如此疯狂?

    探险船队携带的黄金?不对,区区这点儿黄金不值得拿一整支舰队冒险。海图,也不应该,阿拉伯人从陆地上可以到达非洲另一侧,他们并不急需这条未知航线。那他们为了什么,邵云飞百思不解。

    正如邵云飞所料,日落十分,负责了望的水手在望远镜中看清了对方的旗号。三十多艘清一色的双桅杆三角帆阿拉伯战舰如恶狼一般赶了上来。这些战舰吃水非常浅,从高高探出水面的两侧船舷可以推断,穷疯了的阿拉伯海盗几乎没装补给,为了提高船速,他们采用了一切可能手段,舰队凌乱的队形中反映出船员的疲惫。

    “这里是阿拉伯海,我们以真主的名义要求你,停船接受检查”,终于可以用肉眼看清探险船队的旗号了,阿拉伯舰队迫不急待地发出命令。

    “脸皮够厚,当强盗都当得冠冕堂皇。这里是阿拉伯海,这里离最近的海岸也有二百里,怎么会是阿拉伯海”。邵云飞撇撇嘴,不理会对手的恐吓,比了几个手势给了望塔,让他们照着自己的手势回复。

    “这里是中国人的海,请注意自己的举动”。探险船队用旗语打出回应。旗语本是大明水师的发明,随大明商船的脚步传播到世界各地。

    “疯子”,阿拉伯舰队的旗舰上,提督穆罕默德嘀咕了一句,这个月接连遇到了几拨疯子,就连他自己也跟着变得不正常。先是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阿拉伯兄弟国家派来使者,以膏腴之地为赏金,请沿海各国舰队务必将一个大明探险船队劫下,并且点明了要一艘完整的护卫舰。后是各个受不了诱惑的国家蠢蠢欲动,大小舰队于海上如撒网一般往来搜索,没发现猎物前,已经有舰队之间互相先打了起来。最疯狂的莫过于眼前这队猎物,这伙传说中的航海者居然打破常规,意图横穿大洋。那片海域是好穿越的么,历史记载中,从来没有一支船队曾成功挑战过那里。海妖,幽灵船,食人雾,传说中最邪恶的魔鬼就隐藏在那等待猎物的光临。

    “中国离这很远,这里是阿拉伯海,停船,否则后果自负”。双桅杆三角帆战舰上,气晕头的阿拉伯水手按照长官的命令再次发出警告。全速追杀了三天两夜,所有人都疲惫到了极点,如果今晚再不将大明船队拦下,继续追逐下去,舰队连返航的物资都不够,所有人都要成为鲨鱼的点心。

    探险船队看到了阿拉伯人的要挟,不慌不忙地给了对手一个骄傲地答复,这个答复让所有阿拉伯人铭刻于心:“海疆在舰炮的射程内,这里是中国人的海,返航,否则后果自负”!

    “海疆在舰炮的射程内”,这句话有道理,穆罕默德点点头,于航海日志上记录下这句话。他对东方的了解不多,对大明的了解还停留在十几年前那支世无匹敌的舰队上,所以今天面对比己方实力弱得多的探险船,穆罕默德依然无法摆脱当年的恐惧。(新书家园已经三十五万字,欢迎品尝)

    十四、五年前,作为海盗船队的小头目,他已经领教过大明舰队火炮的射程。那时候,靖海公曹振率领舰队纵横海上,整个阿拉伯海沿岸各国舰队无人敢出来迎战,只能签订城下之盟,任凭满载财富的大明商船自由地在从这片海域踏上归途。如今,阿拉伯人的造炮技术已经提高到和先前不可同日而语,曾令人胆战心惊的大明舰队却无暇西顾,听人说,那个雄踞东方的国家马上就要自己内部打起来,很有可能在此次内乱后,它就要被归并到真主的旗帜下,万劫不复。

    这是真主赐与的机会。到东方去,征服那个国家,趁着他们自己流干了自己的血液。两个月来,几句话在阿拉伯海岸流传。

    遥远的东方,有一个迷一样的国家,富庶到遍地都是黄金,可偏偏有人冻饿而死,他们的国王从来对此不闻不问。

    遥远的东方,有一个强大的国家,他们的军队纵横宇内,可从来不会因为死几个百姓怒而拔剑。

    没有国家在后边支持,自己怕眼前这支大明探险船队做什么。没有国家在背后支持的百姓只能乖乖受人劫掠。战旗在阿拉伯战舰上缓缓升起,桅杆顶端,一面面弯弯的新月呼应着斜阳的余晖。

    在乌云般从卷过的阿拉伯舰队正前方,大明探险船队如巨龙一样破浪前行。桅杆顶端,战旗无惧地升起,一轮旭日,一弯晓月。

中国海 (三)

    中国海(三)

    “准备迎战”,护卫舰和运输舰上的水手将火炮推出舷窗,根据各自舰长的指挥调整着炮口的角度。

    探险船队中不乏信奉******教的回回,但他们对打着真主名义肆意妄为的阿拉伯人并无一丝儿好感。大伙儿齐心协力,装填、瞄准,等着阿拉伯舰队进入射程。

    “二号舰带队,运输船跟上,三号舰减速”,一连串唢呐声将邵云飞的命令传达到各船,旗舰、三号舰调节帆片角度,偏离航线,从舰队两侧分出。冯子铭所在的二号舰升起领航旗,冲到了船队最前方,运输船紧随其后。带着崇敬,水手们目送慢慢减速的旗舰和三号护卫舰,滑向队尾,和断后的四号舰并成一条直线。

    斜阳下,每一片白帆都闪着金光,整支大明探险船队如一只浴火的凤凰,展开了最耀眼的烈焰之尾。

    紧追在探险船队后边阿拉伯人惊诧地张大嘴巴,“T”字阵,这是当年大明水师纵横大洋所采用的“T”字阵,一些老水手对此还有印象。十几年前,阿拉伯人在与大明舰队的交战中用血与生命的代价学会了远距离水战。“T”字和“一”字阵是舰队的标准战斗队型,每一本水师操典上都写得清清楚楚。可今天,他们看到的却是一个倒着的“T”字,本来该并行冲在最前方的三艘战舰拖在船队的最后方,将尾部对准了阿拉伯战舰。

    战舰制造标准出自明朝,舰炮通常都分布在战舰两侧。根据吃水深浅和火炮分布数量的不同,分为星级、月级、日级、秦级、汉级等。阿拉伯人的双桅杆三角帆战舰大小相当于日级舰,火炮数量也差不多,所以他们才敢到海面上来耍威风。海上波浪大,火炮射击全凭炮手训练程度和射击经验,通常炮弹远距离命中概率不到百分之五,随着距离接近,火炮也打得越准。一旦双方船只接触上,来不及射击,就开始白刃战。所以打仗时,战舰通常用侧舷对着地方,以火炮数量弥补准确度不足,这也是大明战船通常被称作风帆战列舰的由来。水战时用自己的船尾巴对着敌方侧舷,是绝对的找死行为。

    只有疯子才会采用这种队形,穆罕默德不屑地撇了撇嘴,他有些怀疑探险船中那个传说中的舰长是不是浪得虚名。连这种挨打的姿势他都列得出来,凭什么买家送来的情报中特地叮嘱对此人要倍加小心?

    “成两路纵队,调整角度,进入火炮射程后各舰自行决定射击”,阿拉伯舰队的旗舰上拉起一串小旗子,四十余艘战舰变换行进方向,分别朝西北和东南方向驶去,舰队一边全速度向大明船只接近,一边不停地调整着角度。黑漆漆的炮口不断抬高,抬高。

    “满帆”,探险船队在邵云飞的指挥下,片片船帆一同张开,如朵朵莲花骤然绽放于海面上。船队速度一下子提高到极限,海水飞快地向身后流逝。刚刚调整航行方向企图进行包抄攻击的阿拉伯分舰队一下子被甩开,来不及掉头,眼睁睁看着对手脱离攻击范围。

    “胆小的中国人”,分舰队指挥官侯塞因在甲板上跳着脚怒骂,无可奈何地吩咐舰队转舵,激烈的炮声在远方响起,一声一下都在敲打着他的心。侯塞因并不担心自己的舰队无法获胜,以如此大规模的军舰群对付探险船,打不赢此仗简直是笑话。他担心的是当自己所率领的分舰队赶到后,是否还捞上最后一票的问题。毕竟赏金只分给擒获大明护卫舰的人,以穆罕默德的实力,等自己这支分舰队掉转船头赶到战场,也许只剩下给他喝彩的机会了。

    兜了一个大圈子,在指挥官的侯塞因的催促下,阿拉伯分舰队终于又调整好方向,转向战场。火炮声听起来已经离他们很远,稀稀落落的,仿佛战斗已经接近尾声。

    “什么都分不到了”,侯塞因咒骂着该死的对手,将望远镜举到额前。远方的战场瞬间被拉近,大火,断桅杆,残帆,挣扎着哭喊救命的水手,惨不忍睹。让他无法相信的是,大明探险船队依然骄傲地背着落日前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甚至连“T”字队形都没变动过,船帆还是那样结白,战旗依旧耀眼。

    “真主,怎么可能,难道东方人会魔法么”?侯塞因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睛,放下望远镜,用手使劲在眼眶上揉了揉,当他再次举起望远镜时,看到的结果更令人惊心动魄。

    负责断后的三艘大明舰船尾巴上红光一闪,刹那间的光华的比十个夕阳还亮。紧接着,试图再次向探险船队靠拢的阿拉伯船舰队附近溅出一股巨大的水柱,轰鸣声里,冲在最前面的一艘双桅三角帆战舰猛然一顿,火苗窜上了高耸的主桅。

    真主,不是魔法,东方人的战船尾巴上也加装了火炮,并且这种火炮的射程与威力及准确度都远远超越了阿拉伯战舰上火炮的水平。侯塞因张着大嘴,呼喊着真主的名字做出初步判断。第一回合已经结束,看来舰队总指挥官穆罕默德吃亏不小。以阿拉伯人熟悉的海战方式,己方战舰在没有防备之下,必然会选择与大明船队切向前进,期待以最大火力攻击对方船尾。如果迂回成功,二十艘船行进中一次齐射将给对方予致命打击。这正中对手下怀,大明舰队摆好了圈套等着它钻。

    近了,近了,阿拉伯船越逼越近,冯子铭娴熟地指挥着舰队前行,为邵云飞创造最佳条件。

    “开火”,邵云飞大喊。这是他用张正武教给他的弹道计算方法算了无数遍的距离,在这个距离上,后装炮以这个角度射出,他有极大的命中把握。

    没等阿拉伯船到达侧舷炮攻击距离,邵云飞已经率先开火。加装了尾炮的大明护卫舰正是这种阿拉伯船所采用切向战术的克星,冲在最前边的一艘阿拉伯军舰悴不及防,被大明四号护卫舰发出的重磅炮弹在船前侧轰出了一个巨大的口子,没等水手们品尝过味道来,第二拨打击已经来临,邵云飞座舰上的射来的炮弹正好从两层甲板之间钻进去,爆炸。四溅的火花引燃了甲板间储藏的火yao捅,漫天火光中,阿拉伯水手做着发财美梦飞上了蓝天。

    吃了亏的穆罕默德大怒,不顾一切向大明舰队逼进,可大明探险船队断后的三条船舰长个个都不是庸手,才三十几分钟功夫,又有两艘阿拉伯战舰中弹起火,不得不退出战斗。

    “小子,吃大爷这马后炮”,四号护卫舰舰长郭枫嘴里嘟嘟囔囔地叫着,兴奋得手舞足蹈。战舰尾部,操炮手甩掉上衣,光着膀子摇动手柄,在炮长的命令下不断调节火炮的方向和发射角度,汗水不断从古铜色的后背上渗出来,嘀嘀答答地落在被太阳晒了一天的甲板上,化做一团水雾气,顷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按邵云飞的布置,三艘护卫舰轮流开炮,将对手逼迫在阿拉伯火炮的射程以外。穆罕默德几次改变航向,试图迂回到探险船队的侧面,和邵云飞来场真正的对决,都被为探险船队领航的冯子铭识破。大明船队亦不断调整着航向,向东,向东北,再向东,始终用三艘断后的战舰船尾,对正阿拉伯舰队的船头。被甩开的阿拉伯分舰队偏离了航向,一时投入不到战场中,只能紧紧地在后边跟着看这场大海上数年来最精彩的角逐。

    在付出了一沉,三伤的代价后,穆罕默德气急败坏,向舰队下达了一个极其荒谬的命令。“分散,不必保持队形,务必将对方截住”!

    船只的火力主要集中在两侧,是以海战中保持队形整齐尤其重要。穆罕默德认为这个准则只适用于舰队间决战。眼前这伙探险船显然以逃走为目的,自己手中雄厚的家底不必为拦截过程中付出的代价而担心。

    只要有一艘船赶到东方人的前面,打乱他们的阵型,我们就有胜利的机会。远在战场之外的侯塞因亦为己方指挥官的决断而喝彩。己方这么多战舰,这么充足的火力,的确没有必要理会那僵硬的海战操典。

    阿拉伯舰队奉命散开,如一群鲨鱼般从各个角度逼向探险船队。今天,即使这支船队是条巨龙,阿拉伯人亦要将他咬住,撕碎。付出多少代价也在所不惜,河中地区的主人,沙希布吉兰,这个号称瘸狼,信奉真主的英雄郑重承诺,抓获眼前舰队中的任何一艘船,即可获得一座城池,抓住一条日级护卫舰,即可获得一整片流着奶和蜜的土地。

    “二号舰,接替我指挥成为旗舰,四号舰负责舰队断后,三号舰,跟随我来”。邵云飞看到了阿拉伯船队阵型的变化,沉着冷静地发出了变阵指令。被硝烟熏暗了的指挥旗闻命落下,淡金色的分舰队帅旗交替升起。

    四号舰长郭枫大吼着抗议了一句,跺跺脚,咬牙跟在了探险船队的混帆运输船后。

    “老伙计”,领航的冯子铭心头一暖,命令声夹杂着哽咽。红色的指挥旗在二号舰船主桅杆上缓缓升起,色彩如战士的热血般绚丽夺目。

    大明探险船队不再与敌人周旋,掉头向东,向东,再向东。

    在他们身后,邵云飞率领三号战舰,突然变幻队形,利用风力做了个漂亮的回旋,一前一后拦在阿拉伯海盗面前。

    凄厉的唢呐声穿越海面,在剧烈的炮声里显得格外清晰。

    “下桨”,水手长一声命令,数十条木桨从底层甲板伸出,来回划动。战舰猛然加速,如海面上的游龙般从追得最近的阿拉伯海盗面前掠过。

    没等阿拉伯人做出反应,日级舰侧舷上的火炮发出了震天怒吼,炮弹雨点般落下,砸在他们的船上,又有几艘阿拉伯战舰被击中,水手们惊慌地叫喊着,吸取海水扑灭甲板上的火苗。被弹片炸伤的水手无人理会,痛苦地在甲板上来回翻滚。

    虎入狼群,纵使这头虎已经步入暮年,岁月依然无法掩盖它身上的王者雄风。

    此刻,混帆战舰在机动性上的优势被邵云飞发挥到了极致,不顺风时,它可以接受侧面吹来的切向风,利用船帆切割气流产生的向前的推动力。顺风时,又可以直接利用风力高速前行。安装于底层甲板上的船桨又使战舰在转换方向,甚至掉头时速度不会受到太大影响,大大提高了其战场生存能力。往来纵横间,几艘着急追赶探险船队的阿拉伯战舰都被击中,不得不减慢速度紧急修理船只。

    阿拉伯人被激怒了,一艘艘从各个方向包抄过来。茫茫大海上,两艘大明日级舰在硝烟中穿梭,与烈焰和死亡共舞。

    几分钟的死亡之舞后如一个世纪般漫长,时钟好像被拨慢,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放大到无限。你可以眼睁睁地看到炮弹曳着焰尾在船只间呼啸,看到它在甲板上炸开,看到对手和战友飞上天空。

    烟雾笼罩了这片海域,清澈的海水中,飘荡着水手的尸体,分不清楚哪个是中国人,哪个是阿拉伯人。也许在造物主看来,他们本来就没有太多差别。

    大明战舰已经多次阿拉伯人的火炮击中,洁白的风帆处处冒着黑烟,露出一个个斗大的窟窿。激战中,甲板上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保持完整,唯有那高悬挂于桅杆之上的大明战旗,沐浴着夕阳的余晖,烈烈舞动。

    一枚炮弹呼啸着扎入船舷,海水顺着炮弹造成的大窟窿涌进,顷刻间没过人的膝盖。两个水手抱起一块木板冲上去,死死地摁在窟窿上。海水顺着木板和船舷间的缝隙喷射,仿佛有一只大手在用力向里挤压,两个水手用肩膀顶住木板,双腿不住颤抖。一个躺在吊床上休息的重伤员跳起,抓起被子,堵住木板的缝隙。

    血,顺着船舷流下,染红海水,染红船舱。

    随军的木匠抓起大锤,一下下将木板和棉被钉牢。水流渐小,渐微,终于被堵住。死里逃生的人们发出一阵欢呼。

    “好了,你可以松手了”,负责按住木板的船员腾出手去搀扶按被子的受伤水手,才发现伙伴已经停止呼吸,宽厚的脸膛上,还带着一丝因保全战舰而发出的得意微笑。

    周旋,坚持,坚持,周旋,阿拉伯人彻底乱了,连刚刚赶上来的分舰队都散开了队形,加入到对两艘日级别战舰的围捕中,这正是邵云飞期望的结果。只要最后一缕阳光坠入海面,他的断后任务就算完成。在夜色掩护下,老伙计冯子铭有足够的机会在阿拉伯人的视线中逃离。

    太阳已经有一多半浸入海水,这个傍晚过得分外漫长。舰长邵云飞满脸硝烟,****的肩膀上布满了干涸的血斑。副手已经阵亡,水手长也倒在了甲板上。战舰的尾炮在射出了近三十枚炮弹后,摊倒下去,发红的炮管将浸满海水的炮位烫出股股白烟。左右侧舷炮大半也已经报废,船上的炮弹所剩无几。

    “伙计,怕吗”,邵云飞一边将炮弹添入火炮,一边问手拉炮绳的水手。

    身上缠满绷带的水手咧嘴一笑,吐了口带血的吐沫,“怕个逑,谁打上谁不是个死”。瞅准机会,拉动炮绳,一枚霰弹呼啸着钻出炮堂,将靠自己最近的阿拉伯战舰上的水手打倒一片。

    “好小子”,邵云飞用湿布搭在炮管上,海水蒸发出来的雾气发出刺鼻的咸腥,仿佛大海亦在流血。

    “龟儿子,让你认识认识什么样才是真正的中国人”,身上缠满绷带的水手哈哈大笑,又将一枚专门近距离杀伤水手的葡萄弹射进对方船舱。

    又一片惨呼从对方的战舰中响起。三号舰趔趄着跟在邵云飞的座舰后,一边射击一边前行,距离两艘大明战舰最近这艘阿拉伯船抵挡不住,水手被霰弹射得东躲西藏。

    凉凉的晚风从海面上掠过,吹散炮弹和水雾,将不远处阿拉伯的旗舰露出来。旗舰主桅上,一大串信号旗展示了阿拉伯人的作战意图,自觉胜券在握的指挥官穆罕默德叫人打出了这样的信号:“不要击沉,捉活的,先登船者有赏”。

    “呸”,邵云飞重重地啐了一口,看来阿拉伯人已经彻底放弃了探险船队携带的宝藏,或者其意本不余此。邵云飞不想再理会对方的意图,大踏步走到主桅杆下,亲手将一串信号旗升上半空。

    “让他们认识认识,我们是中国人”,染血的信号旗伴着殷红的晚霞在空中飞舞。

    “我们是中国人”,滴滴答答的唢呐声响起,传遍战场每个角落。船舱中,伤员无论轻重,只要能站立起来的,一齐抄着家伙走上甲板。

    底层甲板上,累得脱力的划桨手喊着号子,再次推动沉重的木桨。

    舵室,操舵手从破碎的玻璃窗后冲邵云飞点点头,毅然决然地改变前进角度。

    已经略带倾斜的战舰带着烟,带着火,划破海水,在被晚霞染成金色海水中,向阿拉伯人的旗舰冲去。

    三号舰加快速度,挡在了邵云飞的侧后面。

    “我护着你的背”,三号舰上,今晚第三任舰长升起信号旗,对舰队指挥官表示支持。前两任舰长已经长眠于眼前这火一样的波涛中,第三任舰长不吝啬用自己的血为大明战旗再添辉煌!

    “疯子”,阿拉伯船一片混乱,不知道是否该将两艘日级舰击沉,就在他们犹豫的时候,邵云飞和他的兄弟已经接近穆罕默德的座舰。

    二船交错,大明舰队中残存的火炮同时发威,一次齐射将甲板上的阿拉伯水手打倒百余名。阿拉伯旗舰慌忙组织反击,没等操炮手将火绳点燃,一阵剧烈的晃动将他们震倒于炮位旁。

    护卫着自家兄弟的三号舰船首,重重地撞在了阿拉伯旗舰的右后方,两只大船并到了一起,同时进水。

    “撤离,我护着你的背”,唢呐声再次从三号舰上响起,仿佛在向同生共死的战友们挥手告别。

    邵云飞回过头,看到三号舰上的水手接二连三跳上敌船,挥舞着白刃杀进船舱。自家战舰甲板上,分不清面孔的代理舰长手持火把,站在船身靠右位置,一个个小窗格于其脚下打开,几颗炮弹堆在他身侧。

    “那是火yao舱位置,向东,脱离战斗”,邵云飞大吼着,命令战舰上要掉头和敌人拼命的兄弟逃离危险。

    所有的阿拉伯船惊呆了,拼命向旗舰考拢,靠拢。他们不知道旗舰上发生了什么,军人的职责促使他们靠过去保护自己的长官。相对长官的安危,邵云飞的战舰是否脱离已不重要。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中,大明探险船队的无名代理舰长飞入云霄。在他骄傲的身躯下面,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中国海 (四)

    中国海(四)

    邵云飞的座舰冒着滚滚黑烟,倾斜着,挣扎着,消失在远方地平线外。阿拉伯分舰队指挥官侯塞因目送对手离去,丝毫没有追赶的yu望。

    战场中的情形宛如梦魇,破碎的肢体、破碎的甲板、破碎的战旗、破碎的桅杆,一个小时之前还完整的舰队支离破碎。舰队长官穆罕默德和他的座舰一同灰飞烟灭,永远沉醉于从瘸狼帖木儿手里换取城池的美梦中。

    ‘瘸子的使者居然信口胡柴说真主已经将东方大地赐给了******,可以在几个月内征服那块流着奶和蜂蜜的土地,真主啊,莫非他疯了不成’?刚才的厮杀深深震撼了临时舰队指挥官侯塞因,让他清醒地判断出主人加盟友的前途毫无希望。‘瘸狼帖木儿凭什么去征服这群东方人,就凭这支探险船队表现出来的勇气,已经足够证明那个远方国家的实力,也许他能击败对方的英雄,击败对方的皇帝,但东方那个民族,他永远无法征服。只要有一部分人起来反抗,等待帖木儿和他的帝国命运就是万劫不复。’。

    “长官,咱们继续追吗”?看到侯塞因对着大海发呆,副手以为他因为爬上了梦昧以求的位置而高兴得昏了头,凑过来小声表达忠心。刚才探险舰队采用违反常规的战斗方式,并且靠边打边逃才占了便宜。如果再来一次海战,副手有把握将全部大明船只拿下。

    侯塞因摇摇头,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通知舰队,打捞我方水手后,马上返航”。

    “长官,对手现在已经没有力量挣扎了,那可是一片土地。况且我们的苏丹的主人……”,副手犹豫着提醒,满脸狐疑。

    “在得到那块土地前,谁知道我们还要付出多少代价,返航”!侯塞因不高兴地瞪了助手一眼,重复了一次自己的决定。无论别人怎么尊重大爱弥尔,阿拉伯世界的主宰者帖木儿,在侯塞因心目中,他依旧是一个不入流的瘸子。通过刚才的激战,侯塞因已经知道瘸狼帖木儿重金请人拦截探险船队想得到的东西是什么,帖木儿的使者再次欺骗了大家。瘸狼看上的不是大明战舰,而是护卫舰上那速度和射程都十分惊人的最新式火炮。瘸子以为配备了这种火炮后他的军队就可征服大明,他错了,大错特错。他错以为对手是只病羊,而实际上,对手是头强健的狮子。也许它会打盹,当它睁开眼睛时,整个世界都会听见它的怒吼。

    而现在,也许正是这头狮子醒来之前伸懒腰的时刻,此时最好的办法是与其结盟,伴着它走向辉煌,而不是去阻挡它的道路。侯塞因钻进船长室,在航海日志上,记下上面的话。

    帖木儿是整个阿拉伯世界的主人,这个老家伙刚刚击败了土耳其帝国,并将他们的前苏丹装进笼子里巡回展览。阿拉伯各国在威逼与利诱下不得不听从帖木儿的号令。拦截大明战舰取得后膛炮,这只是帖木儿的使者要求沿海阿拉伯各地领主做的第一步。接下来,在时机成熟的时候,阿拉伯舰队还必须扬帆东进,从海上进攻东方,配合帖木儿的军事行动。

    把蓝天笼罩下所有土地都踏在脚底,如画江山图前,无数豪杰做着霸者美梦。为了这个梦,他们不惜流血,自己的,家人的,朋友的,即使让整片大地被热血染红亦在所不惜。可他们从来不会问,那些成就豪杰们赫赫威名的被牺牲者,他们愿不愿意。

    瘸狼帖木儿坐在撒玛尔罕用宝石和黄金装饰的行宫内,懒洋洋地用手抚mo着一只藏骜的头,这是花重金从乌斯藏买来的巨型猎犬,现在蜷缩于帖木儿脚下如同哈巴狗一样温顺,可当它将头转向匍匐在地上的西方使者时,目光立刻冰冷如刀,吓得使者颤抖不止。

    刚刚击败了土耳其帝国,瘸狼帖木儿声威让大地为之震动。受了惊吓的基督教世界,从西班牙到拜占庭纷纷向铁木尔派遣使节表示的臣服。匍匐在帖木儿脚下的这个人叫克拉维约,来自万里之外的西班牙,帖木儿翻遍地图,只有从大明流传过来的洪武年版《如画江山图》上标记了这个国家的大概位置。

    而这个无名小国的使者克拉维约给帖木儿带来的礼物极为丰厚,不远万里前来进贡,只是为了达到一个目的,请帖木儿成为西班牙国王的义父,委托西班牙国王管理他的西班牙。

    帖木儿无需付出任何代价,就得到了一个仆从国,这个请求看起来荒谬得无以伦比。但王宫里的大臣们对此早已经见怪不怪,自从几次‘进出’印度,又击败土耳其帝国后,周边大小国家哪个不争先恐后前来效忠。期望做帖木儿义子的国王可以从城门口排到王宫,期望做帖木儿义孙的人也数以百计。

    可瘸子并不为此而高兴,他心中有更高的目标。当年向大明称臣,一直让他觉得是人生中的一段屈辱。于铺在象牙桌案上的地图前沉思半天,帖木儿抬了半下眼皮,不动声色地说:“克拉维约,你知道,就像天上只有一个真神一样,大地也应当只有一个统治者。”

    “拥有高山大河的万王之王啊,西班牙愿意匍匐在您的脚下,每年给你纳供。您的儿子的臣民也就是您的臣民,何必劳动您御驾亲临我们那荒僻之地呢”。拉维约心中大惊,以头跄地,带着哭腔辩解。

    到了帖木儿王宫,克拉维约只能采用这种唱歌般的对话方式,为了熟悉这里的语言和礼仪,他足足学习了一年多。临行之前,西班牙国王郑重叮嘱,无论如何也要与帖木儿签订和平条约,否则,上帝的惩罚又要降临在基督世界。

    前次上帝的惩罚刚过去不到百年,蒙古人的残暴和血腥还留在人们的噩梦里,基督世界的图书中记满了那些血与泪的回忆。而这个新崛起的蒙古人和阿拉伯人的混血儿,他的手段据说比百年前还血腥十倍。

    来到帖木儿帝国后,克拉维约终于知道是什么让自己的国王如此害怕。眼前这个瘸了一条腿,身上散发着僵尸般腐臭味道的人之残忍程度已经不能用语言形容,人间万王之王的名字不适合他,最适合他的名字是撒旦,或者地狱的掌控者。途中,在负责迎接使者的官员指引下,克拉维约每隔数里就看到一个被俘虏的敌国军官被插在马路旁的尖桩上,木桩尖端从尸体的****伸入,口中探出,成群的乌鸦在尸体前飞舞。有些尸体还很新鲜,从死者脸上可以看到他们临终前的痛苦与绝望。而被俘的士兵麻木得只剩下一层躯壳,拖着沉重的脚镣,奋力修筑沟通帝国东西方的驰道。

    “他们不也是******吗,你们为何这样对待自己的教友”,克拉维约奇怪地问道。

    “他们也是******,但是他们违背大爱弥尔(帖木儿)的旨意,所以被罚苦役,如果他们不是******,已经被插在木桩上”,接待官员的话语中不无得意,仿佛杀戮是一种荣耀,“我们攻破德里城的时候,一次就杀了他们二十万人。十年后那里都没恢复过来,我王号令传过去,他们没有人敢违抗”。

    是没有人了吧,克拉伯约不敢顶撞官员,他怕一不小心自己也被插在尖桩之上。二十万人,什么样一个数字,有些国家全部人口也不过如此。

    “我王乃成吉思汗的嫡系子孙,黄金家族,大地和河流的天生统治者。不臣服我王者,必被我王所杀。”在接待官员不无得意的炫耀中,克拉维约了解到自己即将面对的这个帝王的家谱,虽然这个家谱怎么看怎么像编造出来的。‘蔑乃生子哈出来,哈出来生子亦儿占赤巴鲁剌,亦儿占赤巴鲁剌生子速忽赤臣,速忽赤臣生于哈剌察儿那颜,哈剌察儿那颜生于亦连吉儿,亦连吉儿生于不儿赫勒,不儿赫勒生子塔剌海,塔剌海生子帖木儿’。

    至于官员口中所介绍帖木儿的显赫战功,太多的战役克拉维约记不清楚,他只牢牢地记住了两个字,屠城。凡不肯投降者,屠城。献纳不及时者,屠城。降后再反者,屠城。不服从新履任官员号令者,屠城。城破后不会留一个男人女,帖木儿以真主的名义取走他们的性命,最慈悲时赦免过一百五十人。

    想到这些血淋淋的历史,克拉维约不敢抬头,伏在地上苦苦哀求。那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所担负任务的不可承受之重,整个基督世界的命运都在自己肩膀上,如果不能取悦眼前这个满身浓疮的瘸子,下一个被屠城的就是自己的同胞兄弟。

    听够了克拉维约的哀求,也满足了自己内心发泄威严的yu望。瘸狼帖木儿走下座位,拉起克拉维约,“远方的客人,你站起来吧。我会和我的大臣商议你的请求,在做出决断和你归国复命之前,我想请你看一看我的无敌军队,看到真主赐给******的荣光”。

    刺鼻的恶臭熏得克拉维约差点没晕倒,虽然他自己旅途上已经三个月没洗澡,气味也非常‘地道’,比起帖木儿,他感觉自己的体味简直如出浴少女般芬芳。强忍住胃肠里的翻滚,克拉维约站起来,恭立于帖木儿身侧,垂着眼皮回答:“吉星照耀下的万王之王啊,整个世界的主人,我在来时的路上已经看到过你忠勇的战士,他们手中的愤怒与惩罚之剑天下无敌”。

    “吉星照耀下的万王之王,整个世界的主人,愤怒与惩罚之剑”,帖木儿哈哈大笑,这个远道而来的使者的确是善歌善颂,每一句话听起来都那么令人舒服,比自己宫中的弄臣还会讨自己开心,而他的谈吐还是如此文雅。帖木儿不是一个没有教养人,在战争期间,他曾经和对手吟诗互答。萨尔巴多的领导人就曾经被其文雅的诗词打动,认为能写出这么优美诗歌的人必然是名善良而富有同情心的长者,结果他们在到帖木儿军帐缔结条约时,统统被帖木尔砍下脑袋。

    “吉祥的天人一体的帖木儿拥有侧隐之心,轻易不会动用他的愤怒与惩罚之剑。”克拉维约赶紧又加上两句。通过一路上的探听,他了解到眼前这个帝国兵威的确非常强大,基督世界中,没有一个领主拥有这么多身经百战的勇士。

    “克拉维约,你只看到了苍狼的利爪,今天我让你看看苍狼的牙齿,来人,备马”!帖木儿高兴地命令。这个西班牙土包子没见到过大明,所以他才认为本古烈干(女婿之意,帖木儿的另一个称号,他娶了成吉思汗家族合赞汗的女儿,所以自称为黄金家族的女婿)的帝国天下最大。今天要让他见识见识本大爱弥儿的军队,让那些西方野蛮人彻底归心本爱弥儿。

    披着铁甲的宫廷卫士走出殿外,准备好两匹汗血宝马。一个侍卫伏下身子,帖木儿踩着他的脊背跨上战马。克拉维约没人伺候,汗血宝马认生,爬了几次都没爬上马背,他想绕到另一侧去爬,被马一个撅子撂倒在地上,引得帖木儿的大臣们哄堂大笑。

    “聪明睿智的公爵们,万王之王的搏击苍穹的羽翼,克拉维约无法征服骄傲的战马,宁愿跟在大伙身后步行”。克拉维约从地上爬起来,整理整理衣服,冲着大伙躬身施礼,表示歉意。

    “那怎么行”,帖木儿更加高兴,“来人,把我们的贵客抬上马背”。

    几个身披铁甲的武士铿铿锵锵走上前,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拎起克拉维约,将他扔上战马。凄厉的号角声在王宫外响起,“大爱弥尔出巡,大爱弥儿出巡”,勇士的呐喊声响彻原野。城市内街道两旁,家家落锁,户户关门,刹那间若大个王都变得如地狱般寂静,只有马蹄击打地面的声音,“的的,的的,的的”,让人闻之心颤。

    铁骑出了王宫直奔城外,一路上,克拉维约看到来不及闪避的臣民匍匐于地,对他们的实际统治者顶礼膜拜。街道两边,手持弯刀的武士站立在街脚屋檐,紧盯着四下的动静。偶尔有一两只不识趣的猫儿奔出,立刻被无数武士招呼,或被弯刀跺成碎片,或被强弩射成刺猬。

    “远方的客人,你走过的地方多,比起西方,本王的城市如何”?帖木儿用马鞭指着金壁辉煌的王宫和大清真寺,兴致勃勃地问道。

    “回禀万王之王,您的王宫是天下最华丽之地,古巴比伦的空中花园也比不上”,克拉维约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地回答。突厥人进贡的汗血宝马没有西方骑士坐骑那么宽阔的脊背,速度虽然快,不习惯的人一时却无法适应马鞍的颠簸。

    “哈,哈,哈哈,那你看本王的臣民如何”?帖木儿大笑着,用马鞭指着匍匐在地上的百姓问。

    克拉维约扫了一眼那些在料峭春风中颤抖的单薄肩膀,心头一震,继续恭敬地回答:“回禀吉星照耀的幸运之主,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您的威严,即使万能的神站在这里,也没法让所有人心甘情愿地鼎礼”。

    帖木儿的属臣们齐声大笑,这个西方蛮夷太有意思了,他的每一句话都像赞美诗,刚好挠在人心头上,让人舒服而陶醉。

    出了北城门,远远望见前面竖立着无数营帐,旌旗旄节,似是兵营,又似部落群聚居住。嗜血的勇士们听说大爱弥儿的到来,吹响号角,列队出迎。猛然间一声呐喊,紧跟着尘头飞扬,两列人马散了开来,一队往东,一队往西,各自兜了个大圈子。疾驰蒙古骑兵都身披毡袍,内衬铁甲,手中战刀高举向天,呼喝着向统帅致礼。待两个弧形兜满,带队军官一声号令,所有骑士带住坐骑,当即立于就地,人和坐骑陡然如木雕般,一动不动。

    克拉维约到此刻才看清楚骑士的全貌,左边一队骑兵跨下全是清一色的汗血宝马,手中持的马刀扁扁长长,模样极似大马士革长剑。右侧一队士兵骑的却是大漠飞驼,手中所持兵器为蒙古弯刀,半月型如一条狗腿。所有骑士腰间都有一个箭囊,里边鼓鼓囊囊地插着个手弩大小的家伙。克拉维约在路上见识过此物威力,知道它就是著名的三眼火铳。

    帖木儿得意地看了看惊讶得合不拢嘴巴的克拉维约一眼,纵马上前,冲着勇士们躬身施礼,以少有的平和语气问道:“勇士们,你们的刀今天磨利了吗”。

    骑士们在主人面前无需走下坐骑,举刀于眼前还礼,在长官的代领下齐声呐喊:“磨利了,时刻准备着为主人砍下对手的头颅”。

    “好,好”,帖木儿策马走到一个士兵面前,仔细检查他的战袍与铠甲,威严中透出慈祥,只有在此刻,他身上的残疾和浓疮才不那么引人注明。回头指指克拉维约,他对着全体武士说道:“这是远方来的客人,他见过无数国家的勇士,今天咱们出一万人,让他见证一下帖木儿帝国的辉煌,你们愿意吗”?

    “愿意为万王之王效劳”。武士们再次齐声呐喊,列队驰入兵营。整个兵营都随着喊声震动起来,大地亦开始为之颤抖。

    “走,咱们到高处去”,帖木儿一马当先,带着众人驰上一个高坡。一把年纪的人了,身手竟如年青武士一样矫健。众人在高地上站好,有侍卫拿来烈酒和肉干,分发给帖木儿和诸位大臣,叫克拉维约和大伙边吃边等。

    还没等众人将第二口酒咽下,军官们已经点齐受阅的士兵冲出军营。只见蓝天白云之下,轻骑兵,重步兵,长弓手,火枪手列阵往来,一队红、一队绿、一队黄、一队紫,各色战旗摇曳遮天。战马嘶鸣,铁甲铿锵,煞是壮观。

    万余大军在土坡下汇聚,竟然听不见半点儿士兵嘈杂,料峭春寒中,惟闻马嘶。

    “吹号”,帖木儿一声令下,一面战旗从土坡上临时竖立的旗杆上冉冉升起。数十只号角同时奏响一个声调,凄厉悠长。

    号角一止,天地间一片寂静。陡然一声呐喊如同惊雷,五队骑兵冲出本阵,向前急驰,行进间自动分散成几个锥形,前后马匹彼此错开。五道烟尘急卷向山坡前,没等克拉维约来得及害怕,半空中刀光一闪,骑士们做了个整齐的虚劈动作,拨转马头,折向左侧山谷。

    紧接着是骆驼兵的表演,这些沙漠之舟被训练得如马匹一样灵活迅捷。风一样从山坡下急驰冲杀,视宇内险阻为无物。

    待长枪兵和长弓手的表演结束,克拉维约的脸上已经没有血色,本来就白皙的面孔中隐隐透出青光。他这次前来还有一个任务是打探对手的虚实,城外这座大兵营能容纳的人数不下十万,刚才听帖木儿的大臣介绍,这样的兵营在城外还有七个,假如八十万大军个个如此雄武,不用说征服基督世界,横扫天下也够了。要知道当年金帐汗国进攻时,两万士兵就打到了莱茵河,从那以后,无数国王每年都要遣使节到金帐汗国进贡,接受他的折辱。而金帐汗国造这几年被帖木儿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旗下大小王公趁机起兵,眼看着就要亡国了。

    帖木儿炫耀了半天,还不觉过瘾,叫过一个卫士吩咐几句,那个卫士点点头,领命而去。不一会儿,数百辆炮车又从大营中推了出来,操炮手掀开炮衣,黑洞洞的炮口在日光下泛出一片幽篮。

    “勇士们,让远方的客人听听我们的炮声”,帖木儿在山坡上亲自吹响号角。

    当先的十门大炮闻令装弹,一分钟之内,射击准备完成。数点火光于山脚下一闪,带着硝烟飞向事先用彩旗标记出的目的地。耳畔只听一声巨响,火光跳跃,远方插彩旗帜处已经被抹平。侍卫递给克拉维约一支单桶千里眼,帮他拉长镜头,克来维约目光所及之处,数个四尺多深的大坑冒出滚滚黑烟,仿佛地狱魔犬张开的大口。

    兵威如斯,克拉维约脸色转向青绿,他明白帖木儿携他来阅兵要表达什么。这种火炮,西方世界从未见过,从东方归来的传教士曾经将远东那个国家的火炮威力向教廷做过几次专门汇报,都被主教们当成了无稽之谈,仅供茶余饭后消遣。

    “远方来的客人,你觉得帝国的实力,可以主宰整个世界么”?看看克拉维约的脸色,帖木而知道武力恐吓已经差不多达到效果,儿点手招过对方,威严地询问。

    声音不大,在克拉维约听来却向地狱魔王的怒吼。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匍匐于泥土中,垂着脑袋答道:“够了,我王将为成为您的儿子而骄傲。尘世间没有任何人有力量和您抗衡,只有天使手中的剑可与您争锋。如果您想征伐西方,西班牙愿在您的帐前听令”。

    万能的主,你看到你的子民又将坠入地狱了吗。克拉维约感到了心头传来的寒冷,他仿佛看见了自己周边国家被征服的厄运。无论是西班牙,英吉利,法兰西还是那些城邦,的确没有一个国家有实力迎战帖木儿。与其被他的铁蹄踏碎,不如躺在马蹄下等待主人的怜悯。

    帖木儿点点头,又笑了,笑容如魔鬼般神秘。“远方来的客人,回去告诉你们的国王,还有所有你能碰到的国王,让他们派最忠勇的战士前来为我作战,我可以宽恕你们,甚至宽恕你们不信奉真主。但我要你们必须服从于我,所有武士都听从我的号令”。

    “您不准备进入西方”?克拉维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不打算征服基督世界,帖木儿要这么多士兵做什么。基督世界可是每当有了足够兵力就组织一次十字军东征啊。

    “你不懂,不懂什么叫真正的繁华”。帖木儿将目光投向东边的高山于大漠之后。英雄要挑战的是和他一样的强者,而不是基督世界那些病夫。万里之外,那是无人能用语言形容的繁华之所,自己和基督世界用金箔包装的极品茶叶,在那里只配给农夫漱口。好朋友高胖子曾派人给他送来一包绿茶,那味道曾经当场让所有大臣吞下口水。一个侍卫冒死偷饮了几撮,被抓住处死前还不停地炫耀,死也值得。

    “回去让你们的骑士们一同来吧,带着他们的战马的长枪,我要率领他们征服世间最繁华之所,趁着他的主人正在沉睡。你也尽快赶回来,用你的诗记录我的功业”。帖木儿的眼神仿佛又年青了十岁,看着东方的天地,雄心万丈。

    酒徒注:关于帖木儿于克拉维约,请参见相关史料。帖木儿帝国崛起非常迅速,数年间统一的中亚和印度。所过之处如遭蝗灾。1402年前后帖木儿帝国击败土耳其,震动西方。西班牙国王派使臣,请求为帖木儿义子。克拉维约在帖木儿宫殿内受到款待,据他的记录,帖木儿请他陪同阅兵,并告诉他准备征服东方的明朝。

中国海 (五)

    克拉维约顺着帖木儿的目光看去,层峦叠嶂后,他看不到什么,他只能感受到帖木儿及其麾下铁骑目光中的狂热。

    那个马可.波罗的东方,真的遍地是黄金吗?这点他不清楚,但想起自己国家中那些中国厨子做出的美味,克拉维约就忍不住流口水。那家唐人酒店的老板自称师承楼外楼,做出的东西能让修女放下功课偷跑出教堂来。

    山外青山楼外楼。“楼外楼”是京城西北一所最著名的酒家,它之所以闻名不仅仅是因为其依山傍水而建立的亭台楼阁,其掌柜的夏老爷子手上的祖传绝活也令人叹为观止。

    夏家世代出大厨,据说其祖上曾经和管仲同殿称臣。几十代手艺传承,夏家在吃这方面的造诣堪称举世无双。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在这里只要你叫得上名字来的东西,夏家皆可以其入席。

    在京城,如果你大鱼大肉吃厌倦了,绝对值得到夏家来一趟。看在银票的面子上,夏老爷子会亲自为你掌勺,什么从活驴腿上割下来的鲜肉,生剖出来的鹿胎,刚挖出来的猴脑,反正,只要你出得起钱,楼外楼都能让你吃到。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么多银子,况且有了银子也未必肯造那个孽。如果不是为了宴请达官贵人在此撑撑场面,对一般百姓来说,还是楼底下那些小笼包子,百味茴香豆来的实惠,至少吃过后心里踏实,不怕哪天官差找上门来。楼外楼就是这规矩,有钱的到楼上一掷千金掌柜的不嫌多,没钱的在楼下吃两个包子掌柜的不嫌弃少。

    所以夏老爷子入厨机会很少,每当他入厨,伙计们都当成新闻。

    今天夏老爷子又入厨了,做他拿手的醉鹅。将一只活鹅洗干净了,放到一个宽大的铁笼子里,笼子里同时还有一碗酒,一碗调料。

    当铁笼被放到纯青的炭火旁时,鹅受不了慢慢升高的炙热,就会饮那些调料和酒,等酒和调料顺着鹅的身体循环开来,味道就可以深入到骨髓。

    君子远庖厨,做庖厨的,也未必忍心看着一条生命被活活折磨致死。可今天不同,夏老爷子眼睁睁的看着火笼里挣扎徘徊的鹅,仿佛这头濒死的鹅身上有着他生命的全部希望。

    打下手的伙计叹息了一声,擦着眼泪,走出了厨房。他知道,夏老爷子这么做,全部是为了他的两个孪生儿子,夏高与夏光。

    这对孪生兄弟长得漂亮,人见人爱,可不知怎么,前几年居然生了狼疮,再结实的小伙子也受不了这每天血淋淋的滋味,几年来,夏家遍请名医,就是医不好这病。北方神医陈士泰曾建议把孩子交给他,刮骨疗毒,可夏老爷子又怕脱胎换骨后会断送了孩子的性命,只好一天天这么拖着,直到有一天一个江湖郎中给了他祖传秘方。

    吃什么补什么,这是郎中说的第一句话,那个方字中有一剂难寻觅的药引子,而今天的贵客,就是带来药引子的人。

    鹅熟了,夏老爹让伙计将鹅给客人送到楼上雅座,自己亲手将一个瓦罐子煨在炭火上,小心地用扇子扇着,目光中充满幸福和满足。

    “什么东西啊,这么香”。楼下大厅里吃饭的散客用眼睛追随着端鹅小二的背影,鼻子不住抽动。

    “烤天鹅呗”,一个扇着扇子的斯文人不屑地说,一幅对外乡人少见多怪的轻蔑,顺手把盘子中最后一个包子塞进嘴里。

    “烤天鹅,乖乖,听我都没听说过”,和他拼座的也是个读书人,看样子刚从外地进京,口袋中有些闲钱。讨好地看了看吃包子的京城书生,将自己面前的一碟子茴香豆向前推了推,谦卑地说:“仁兄,请尝尝这个,这,这天鹅也能吃吗”。

    “别,别,素味平生,怎么好吃你的东西”,京城书生谦让着,手中的筷子却不听大脑指挥,伸进盘子,夹起两粒茴香豆放入口中,闭上眼睛,一边咀嚼茴香豆那悠长的余味,一边摇头晃脑地说:“不就是天鹅吗,那有什么不能吃的,还不是跟你吹,咱当年驾着金装马车满街跑的时候,吃得比这还绝。”

    “小生眼拙,竟然没看出您还是贵胄来,失敬,失敬,不知仁兄高姓”。外乡人被京城书生的神态逗得差点没被茶水呛着,咳嗽了半天,勉强顺过气来,戏弄地说道。

    “免贵,姓吴,大学士吴沉是我爷爷”,京城书生听出对方语气中的讥讽,不好意思再蹭人家茴香豆吃,掏出块玉佩放到桌子上。

    宛如一湖春水,刹那间照亮了人的眼睛,隔桌的几个年青人的目光都给吸引过来,伸长了脖子不住地点头赞叹

    鹅黄的丝绦下边系着一块春水般剔透的翡翠,薄薄的翠面上轻轻刻了一行小字,正心,修身,治国,平天下。是天下闻名的吴体,外地书生呆呆地观赏了半天,肃然起敬,起身施礼“不知是吴公子,小可孟浪”。

    “什么吴公子,现在是帮人家码字为生的写手,写一天不够顿饭钱,还得天天满街去打盗版。叫我吴良才就行了”,京城书生心气虽然傲,却不是小肚鸡肠之人,收起翡翠,自我解嘲地说。

    “良才兄说笑了,小姓王,素仰慕令祖声名,没想到今天能碰上吴大学士的后人”。外乡人恭敬地自报家们。看了那块翡翠,他以为吴公子是因为喜欢楼下的热闹才在躲在人堆里吃包子。

    吴良才见对方老实,不好意思再诈唬人家,从口袋里将翡翠掏出来递给姓王的书生,笑着说道:“老弟,你们北方人就是实在。实话跟你说了吧,假的,我连吴大学士家门在哪里都不知道。这块是滑石,外边镀了层玻璃,看着就像玉了。夫子庙那边满街都是,要价都在千块银币以上,你只要和他们侃价,无论还价多少,都是被骗。我这块,五个铜子儿,你要看着稀罕,五个铜子儿让给你,今天这茴香豆算我请。”

    姓王的书生眼睛都差点掉出来,早知道京城人能吹,没想到这么有本事。拿着快石头都能吹出玉来。这么说,这姓吴的家伙说吃过天鹅的事情也不能信。正在思量间,听那个姓吴的说道:“其实家父当年是锦衣卫,的确风光过一阵子。洪武爷退位后,锦衣卫就散了。家父不是贪官,自然没什么钱财留给我。我现在码字为生,写不下去的时候,来这人堆里,找找感觉而已”。

    码字是一个苦差,自从洪武末年县学免费后,念过几天书的人渐多。这些人没能力博取功名,也不喜欢吟诗论文。日常娱乐就是找本评话来读,罗贯中的《三国演义》就因此红极一时。老罗也凭写书赚了很多钱,惹得后来很多文人纷纷效仿,争先恐后投入到码字这个行业,写手也就随行就市,越来身价越低。加上盗版商的无良,基本上写一整天字,能赚出饭钱已很不错。

    “不过刚才这烤天鹅我的确吃过”,吴良才耸耸肩膀,自言自语般解释,“至于楼上的食客为什么能吃上夏老爷子亲自动手做的美味,我也知道。甚至夏老爷子现在厨房折腾什么,我还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是吗,吴兄,麻烦你给说说”。姓王的书生将玻璃佩还给吴良才,好奇地问。虽然眼前这个人爱吹牛,但为人还算坦诚,不讨人嫌。至少他没打算一直拿着玻璃当翡翠蒙混到底。

    “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后厨房现在煮什么”,吴良才眨巴一下眼睛,神秘地说,“不过听了后,你可不许吐”。

    王姓书生依言叹过头去,只听了几个字,转身奔出门外,跑到湖边不住干呕。恨不得将胆汁都吐出来,好半天才返回饭馆,剩下的饭也没心情吃了,结帐走人。

    饭馆里的人见状都笑了起来,那是普通老百姓善意的笑容。只有新到一个地方,对当地的风俗文化不了解大家才会这样善意的笑你,然后自己给你讲解当地有什么规矩,需要注意什么。随着这些老百姓胆小,好吃,身上有种种缺点,但他们身上的优点比缺点还多,只有溶入他们之间,才能体味到这人间的温暖。有几个显然是吴良才的熟人,远远地打着招呼笑道“吴公子,你又在这欺负外乡人呢”?

    吴良才笑了笑,将王姓书生剩下的茴香豆拣了,放在一张油纸里包好,扔给小二两枚大子算小费,笑着追了出来。“王兄,王兄,真对不住,没想到你的胃口这么弱。前边不远就是茶馆,我请你,给你赔罪如何”。

    “免了,消受不起,我沿着小湖边走在”,王姓书生连连摆手,生怕吴良才又说出什么恶心事情来。沿着湖边走了一刻,翻腾地胃肠稍微平复,看吴良才还在湖边背着手踱步,好奇心又起,凑过去,勉强问道:“吴兄,方才你说的是真的,真是那个东西”。

    “那还有假,昨天刚刚剐了尚大学士,你没看见围观者那个多啊,比过年还热闹。这些贪官平日里换着花样刮地皮,祸害百姓,你想啊,有了机会,老百姓谁不想拣块贪官肉回去咬两口解解恨”!

    “可这与药有什么关系”?

    “这贪官皮么,就是夏家二位少东的药引子,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你这读死书的人才觉得奇怪”。

    “不是说尚大学士勾结日本人谋反,被新皇发现才抄家灭族的吗,怎么又成了贪官了”。王姓书人瞪大眼睛,不解地问。尚炯和他的党羽被杀,百姓拍手称快,整个大明朝野都为之以振。对新君的赞歌四起,谁料到其中还有这多内容。

    “贪官,他们好意思杀吗,这安泰朝官员哪个不贪。尚炯是贪官,为什么先皇还让他当大学士啊?新帝如果以贪污罪杀了尚大学士,不等于明说他老子糊涂,纵容大臣贪污吗吗。给尚炯栽个谋反的罪名,不过是堵天下悠悠之口罢了,也就你这外乡人信”。

    “还有这事”?王姓书生不满地说,仿佛在抗议政治的荒唐。

    “这事算什么,知道尚炯临死前对监刑官说什么吗,他说,你们这些家伙,不过是看上了老夫家产罢了。今天剐了老夫,不知明天谁剐了你们”?

    “啊,竟有这种事”,王姓书生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千里迢迢来京城求学,就是为了实现治国平天下的梦想,没想到接触世俗的第一课,居然和梦想有如此巨大的反差。自己真有必要为这朝廷卖命吗,他有些怀疑来京城的初衷。

    “王兄,你是个老实人,听我一句话”,吴良才拍拍王姓书生肩膀,满眼坦诚,“真要想为这个国家出力,向北方去。那里你才能看到希望,而这边,你这样单纯的人不可久留”。

    “多谢吴兄指点”,王姓书生躬身施礼,转身便走,心情沉重,背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也显得格外落寞。吴良才目送他走远,叹了口气,在湖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玻璃佩,把玩了一会儿,拎着丝绦将佩浸入湖水中。

    一湖春水荡起微微涟漪,将剔透的绿色一层层传播出去,传出老远。

    “我今天又赶走了一个,你为这家国梦穷尽一生,我不能继承你的衣钵,却尽力说出你心里明白,却不敢想,也不敢说出的话”!对着春水,吴良才低声自语。

    隐约中,夏家酒楼传出高兴的笑声,应该是药熬好了吧。不知这药,对夏家那两个苦命的孩子有效果么?希望有吧!

    天边响起一个惊雷,暴风雨马上来了。

    邵云飞立于船头,仿佛雕像般凝望着南边的天空。乌云在他头上翻滚,演绎着水榭歌台,演绎着金戈铁马。

    战舰已经紧急修理过,不再倾斜。被链条弹刮碎的风帆也被幸存的水手们仔细修补好,烟熏火燎过的帆面上缀着白色的补丁,闪电照耀下,格外扎眼。

    幸存的水手已经不多,几天的航行过程中,又有受伤的同伴陆续离大家而去。水手们默默地将伙伴的尸体用麻袋裹好,缀上重物推向大海。他们都是大海的儿子,他们的归宿也是大海。

    必须将这艘船驶回大明去,不惜一切代价。连续几天的航行中,邵云飞已经渐渐想明白了阿拉伯人为什么如此不惜血本。海上劫掠事件时有发生,通常沿海各国舰队都会当海盗,一是为了获取商船的钱财,二是为了锻炼船员作战能力。但这些武装抢劫事件通常都是背地里进行,所有参战船只都会尽力化装成海盗模样,从来没人敢明目张胆地承认自己隶属于哪个国家。

    而这次阿拉伯人在挑起海上冲突时,居然打着正规舰队的旗号。拦截一个这样庞大的探险船队,万一有人漏网将消息传回大明,阿拉伯沿海各国就有与大明水师开战的风险。大明舰队虽然无暇西顾,但当年余威尚在。难道那些阿拉伯人不畏惧和大明全面开战吗?

    他们要的不是探险船上的黄金,他们要的是地图,或者是舰船上的后装炮。如此大规模的国家公然抢劫行为,肯定有一个更大的势力在背后支持。联想到瘸狼帖木儿最近刚刚击败土耳其帝国而获得整个***世界的控制权,谁是那个背后黑手不言而喻。

    而自己的祖国对此毫无准备,无论是燕王朱棣还是皇上朱标,恐怕花在准备内战上的功夫都比花在抵御外敌入侵上来得多。震北军近十七年没出国门,水师没有西顾的日子也近十五年。双方厉兵秣马,为的就是兄弟之间决一雌雄。而安东军,震北军和水师中,很多人的确是兄弟。当年太子和燕王立幕,好多人家的兄弟都选择各投一人,用不同形式去实现家国复兴的梦想。

    现在,他们每天想的就是手足相残。群狼环伺,兄弟祸起箫墙。难道吾国吾民,非得到最危险时刻才能团结在一起,发出最后的怒吼吗?

    一道闪电袭来,在黑漆漆的天边划个出血色的大口子,烟云狰狞,仿佛怪兽欲扑下吞人。

    几个水手冲出船舱,在新任大副的指挥下,落下主帆,将甲板上不怕水的资材均匀地压在舰船四周,用缆绳拴好,保持船只的平衡。

    任豆大的雨点打进身上的伤口中,邵云飞巍然不动。他要看看这不公平的老天到底想怎么样。

    雨水如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肩膀,暴雨中睁不开眼睛。黑色的巨浪如一面墙,快速向船头打来,整个战舰为之震颤,龙骨发出咯咯的声音,仿佛下一个巨浪拍来,整艘船就会变成一堆烂木板。

    水手们拿着脸盆,压水机,以及一切可以用来排水的用具,将船舱里的积水排出舱外。这是大伙从没见过的大浪,战舰就像一片脆弱的漂萍,一会涛间,一会浪底。但是没有人害怕,因为他们的船长一直在甲板上屹立着,这个铁打的汉子到现在还没忘了喝酒,手上还拎着酒坛子,骂几句,停下来向嘴里倒几口。

    “老大曾经答应将咱们带回大明,他一定能做得到”。大副大喊着,给大家鼓劲。关键时刻,气可鼓不可泻。

    只有走到甲板上人,才知道浪头拍在身上力度。那个独臂英雄从第乌云初起时就站在船头,指天笑骂。骂命运的不公,骂敌人的无耻,骂海浪的软弱。轰鸣的雷声压不过他的怒吼。

    有斯人在,就有生存的希望在。

    这就是海的儿子,当暴风雨来临时,总有人会出来成为灯塔,给大家以希望。大副看着邵云飞的背影,眼睛有些湿。

    风雨更大,透过被打碎的窗户,可以看到海水如开了锅一般翻滚。海面上,平日里那些漂亮的小鱼,潇洒的海豚,凶猛著称的巨鲨都不见踪影。只有孤舟上的灯光映在水中,随巨浪跳跃,飞舞。

    “长夜漫漫,咱们唱歌吧”,一个水手颤抖着提议。

    “老大,回来,弟兄们要唱歌”,大副走上甲板,趔趄着走到邵云飞身边,搬住他的肩膀。

    “好,回去唱歌,气死这老天”,邵云飞松开紧紧钩在船舷上的义肢,和大副彼此搀扶着走进舱门。

    船舱里已经开始响起水手的歌声,有人唱起了水师当年的战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这首不好,什么时候了,还把王挂在嘴上,咱们和海盗拼命时,咱们的王在哪里”?有人一边向船舱外舀水,一边抗议。

    “我来吧,不过我只会蒙古小调”,一个黑脸膛水手,腼腆地说道。他母亲是个归化了的蒙古人,父亲是北平人。跟大伙混了好长一段时间,彼此以忘记了血统差异。

    “唱就唱呗,罗嗦什么。管他什么调,是中国人老百姓的歌就行”,邵云飞笑着用铁钩给了他一下。“别婆婆妈妈的,都是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西洋鬼子眼里咱们一个样”。

    “蓝蓝的天空,清清的湖水,哎耶,绿色的农田,这是我的家,哎耶。咿呀的水车,洁白的风帆,哎耶,还有你,我的姑娘…….”

    “这就是,我的家,我的房子,我的工厂,…….”,一个受伤的水手伸长脖子,呐喊着,补充了几句。

    “这就是,我的家,我的房子,我的土地,我的牛羊,我的工厂”,水手们都来了兴致,一边拼命干活,一边将能想到的歌词加了进去,

    “这就是,我的家,我的房子,我的地,我的工厂,还有你,我的姑娘……”,嘹亮的歌声冲破重重黑暗,冲破波涛,穿越死亡。

    “这就是,我的家,我的家,我的天堂”风声压不住,雷声击不垮,百十个海上男儿的高歌,伴着波涛远航。

    “兄弟们,加把劲,咱们回家”!

2020 我回来了

    各位读者大大

    时隔十五年,我携新书《盛唐日月》回来了。

    再回起点宛若新人,希望新书还能得到大伙的喜欢。

    从今天起,会将《明》的vip章节,全部解禁,回报大家多年来的支持和关爱。

    酒徒

第三章 中国海 (六)

    中国海(六)

    第三天早晨,暴风雨终于停了,明媚的阳光从云层缝隙里洒出,洒在濒临散架的战舰上。海面宁静如画,变幻着不同色彩的热带鱼群好奇地从水中探出头来,观察是谁打破了这片海域亿万年的宁静。

    仙境一样的世界,风暴好像从来没光顾过,没留下一丝痕迹,除了这艘破损得无法再破损的战舰,还有船舱里疲惫到无法再疲惫的水手。

    邵云飞带领着水手们走出船舱,在甲板上活动筋骨,修补船只。经历了一次生死,每个人眼中都多了些东西。彼此间互相关怀的眼神,也多了些许温馨,多了些许赞赏。

    前路依然渺茫,邵云飞却觉得肩头分外轻松。这也许就是禅宗中所谓的顿悟境界吧,在生死之间的一瞬,他放下了,放下原来一直放不下的重压。这重压,自从他奉命剿灭海盗,亲手射杀了自己幼年时好兄弟余佐时,就一直缠绕在他心里,渐成死节。(关于余佐和邵云飞之间的故事,见第一卷)

    “葬我高山之上,让我的墓碑朝向大陆,余佐生不能做中国人,做了鬼却可以日日看着自己的故国”,海盗兄弟余佐临终前拉着他的手,死不瞑目。

    什么是国家,什么是朝廷,二者到底是怎样一个关系。几十年,他想也想不清楚,只有逃避。但在风浪之间,他终于明白了这一切。

    那一晚的歌声中没有王,没有国,只有“我的房子,我的地,我的老婆,我的孩子”。那个大写的“我”,第一次超越了国王,顶天立地。

    “那就是我的家,我的家,我的天堂”,水手们哼着小调,愉快地将船舷被海水打烂的地方修补完整,米粥的香味从伙房中传出来,萦绕于甲板之上,诱惑得人直抽鼻子。

    主帆又升起来,次帆又升起来,横帆,纵帆,调节帆片,日级舰重新乘风破浪。主桅杆上,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展开双翼,迎着朝阳翩翩起舞。

    此后这艘战舰就被水手们称为“凤凰号”,一直到它退役走进海员学校的大明舰船博物馆,烈焰凤凰旗一直飞舞。

    “老大,海鸥,海鸥”,二十余日后,有水手兴冲冲地跑进船长室,将正在写航海日志的邵云飞喊出来,指着凤凰号的主桅杆给他看。

    高耸入云的桅杆上,几只白鸥欢快地鸣唱,和舰旗上的凤凰一同展翅高飞。邵云飞纵身跃起,拉着缆绳迅速爬向了望台,没等到达目的地,塔台上已经传来一阵阵欢呼。

    在船只的东北方出现一个小黑点,邵云飞用望远镜将黑点拉近,一个郁郁葱葱的小岛映入眼帘。再近,可看见几艘舰船静静地停泊在小岛旁的港弯里,港湾最高点,一个简陋的灯塔高高竖立,大明日月旗在塔尖迎风飘荡。

    “是子铭他们”,邵云飞高兴地将这个消息通报给所有伙伴。

    望眼欲穿的冯子铭也看到了老伙计的舰船,礼炮声从货船上接二连三地响起,欢迎勇士凯旋。

    这里是溜山岛(马尔代夫群岛),传说中两片水域的连接点,古里(科泽科德)的渔民曾到达过这里,海图上标记了它的位置,却没标明它与最近一个海港的大概距离。在当地人的传说中,这里星星点点的岛屿本来就是浮动的,随着季风往来不定。

    今天,这个岛屿却清晰地画到了冯氏海图上,此后,往来非洲与大明之间的商船可以不绕行孟加拉湾各港和阿拉伯沿海,直接从马六甲航行至此停泊补给,然后横穿大洋。这片水域,从此以后永远踏在中国人的脚下。

    冯子铭和郭枫赶在飓风的前边走出了死亡水域,他们比邵云飞早到达溜山七天。七天来,修理船只,测量水文,整饬港口,大伙不停的忙碌,没有事情的人也尽量在找事情做。所有人都抱着一线希望,邵云飞能活着回来。为了这个希望,他们愿意等。

    “老伙计,我,我就知道你不会让大伙失望”,晚饭后,喝醉了的冯子铭楼着邵云飞的肩膀说道。

    “我们是称不离砣么”,邵云飞笑着答了一句,冯子铭有心事,直觉告诉他这个判断正确。

    自从白天邵云飞告诉大家阿拉伯人可能是受了瘸狼帖木儿的委托才拦截舰队一事,冯子铭就一直心事重重。邵云飞和他结伴航行了这么多年,冯子铭可以瞒过别人,瞒不过这个看着他长大的老哥。

    “对,咱们称不离砣,生死与共,老伙计,我,我以为你回不来了,没想到又看到你。我,我真的很珍惜和你在一起喝酒的日子,走,咱们到海滩,海滩上再喝一杯”。冯子铭的脚步跌跌撞撞,扶在邵云飞的肩膀上,边向岛上搭建的简易木屋子里走,边含糊不清地表达。

    “不喝了,你怎么把我的毛病学全了。睡吧,明天咱们还得起锚呢,前路上不会太顺利,孟加拉湾那些小国一样是臣服于帖木儿,这么多年来,大明自己给自己培养出来一个劲敌”。邵云飞笑着拒绝。

    “老哥,你,你以为朝廷会相信咱们这些航海者的话吗,”冯子铭搬过邵云飞的肩头,直勾勾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道“总参敌情司那么多人,难道都是吃闲饭的。恐怕大明早知道了帖木儿有图谋不轨,为什么不管,皇上,皇上还不是忙着先安内么”。

    “不管他们信不信,咱们都必须将这个消息带回去,这是咱们的责任。子铭,朝廷和国家没关系,朝廷可以换,可以灭亡。但国家永在”。邵云飞拍打着冯子铭的后背,低声安慰。他理解冯子铭的心情,航海者在朝廷上没有地位,他们用生命换来的情报没有人会相信。这就是今天冯子铭闷闷不乐的主因。

    年少时出海,不到四十而名满天下,大海见证了他的光荣和梦想。同时,冯子铭也辜负了家族寄予在他身上的齐家厚望。几千年来,在人们眼中,仕途是唯一正道,学而优则仕,或任何方面优了,都应该走入仕途,得到国家的支持。而这个时代的支持冯子铭的,恐怕只有他的狂热和商人们的发财梦了。国家可以分享他航海带回来的新发现,分享那些珍禽异兽,却不会为他的梦多提供一点点,哪怕是口头上的支持和承认。洪武皇帝做得少,安泰皇帝压根不会。

    “邵兄,莫,莫说这大,大逆不道之言,隔,隔墙有耳”,冯子铭将手指放到嘴边上,做了个嘘的样子。头一歪,昏沉沉地躺在自己的床铺上睡着了。

    邵云飞叹了口气,脱下外套盖在好朋友身上,转身走向海港。每个人成长的环境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也不一样。冯子铭出身于书香世家,能放手搏击大海已经不易。不能要求他和自己这海盗出身的人一样,说将朝廷放在一边就放在一边。

    朝廷不同于国家,好像武侯和伯文渊都这样讲过。真正理解这句话时,邵云飞才明白这个话题内涵之沉重。星空下,邵云飞发觉自己开始理解武安国,理解了那沉吟至今的背影,理解了那份先行者的无奈与孤独。

    武安国一直在修路,造桥。沟通大明朝南北的那条官道,耗资千万,与大江大河相连。巧妙地利用了各朝各代原有的官道与河流渡口。沟通东西那条路也如此,他在准备着什么,为什么而忙碌?

    如果放在一个月前,邵云飞的答案是,他埋头为民,不问收获。今夜看来,答案却不这么简单。这两条路将盛产稻米的江南,盛产机械的北方六省,还有自古有天府之国美称的蜀地,春风不度的玉门关外连成一体,各地彼此相连,运送军队和补给的困难程度大大降低。可以说,除了没有桥梁跨越大江外,凭借河港和道路,整个大明已经被连接成一个整体,

    武安国在做准备,邵云飞突然明白了一些东西。有了这两条尚未完工的主干道,大明就目前控制的所有地区将成为一个真正的整体。诸侯凭险要割据的难度大大增加,国家应付外敌入侵的能力却大大提高。帖木儿点倾国之兵来犯,即使大明朝初始阶段被打一个措手不及,也可以迅速集中全国力量到西北,在那里和敌人展开决战。

    此后,任何外界势力想进攻大明,将要面对的是举国反击,而不是一隅一隅逐步的抵抗。中国自古怕蚕食而无惧鲸吞,当蚕食成为不可能,外敌有何惧哉!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万里之外那个踯躅前行的身影在邵云飞面前猛然清晰,让他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亲近。

    五天后,舰队趁着夜色绕过锡兰山,进入波澜不惊的孟加拉湾。孟加拉湾,原名榜葛剌湾,安泰十五年,帝恶其名,改称其为孟加拉,这个庞大的海湾沿岸势力错综复杂,自古以来就是盛产海盗的地方。大明朝舰队对此地缕缕整饬,但海盗屡禁不止。

    商人们非常怕走此地,大海中星罗棋布的小岛后,随时会杀出一伙驾着海鳅船的海盗来,不顾生死地将小艇划向商船,跳帮劫掠。沿海各国也暗中支持海盗,经常发生商船在一个海港中补给出港,立刻被成群海盗围追堵截的险情。

    邵云飞和冯子铭的舰队沿锡兰山向东南转,选择翠屿嘴,南巫里这条远离海湾的航线。由于接近海湾边缘,沿途遇到的船只不多。偶尔有几伙小毛贼路过,看到舰队上飘扬的大明日月旗,如躲瘟疫般,飞快地逃走了,惹得水手们发出阵阵哄笑。

    旅途越安宁,邵云飞的眉头皱得越紧。阿拉伯各国不会就此放弃,孟加拉湾诸国遵从帖木儿的旗号,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探险船队在他们眼皮底下溜走。拦截船队来得越晚,也许危险程度越高。

    “如果再遇上危险,还是我断后,你和郭枫带着大伙分散突围,一定要将消息送回大明”,从溜山港起锚之前的那个清晨,邵云飞叫过冯子铭和郭枫,低声叮嘱。

    冯、郭二人不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想着这些,邵云飞心里就直发虚。朝廷可抛弃他们于不顾,可他们不能抛弃自己的祖国。每个中国人的肩上,都担负着自己的家园。他可以不喜欢那个家园的管理者,但他不会忘记自己的生长之地。

    “老大,船,船,各国的战舰”,距南巫里(马六甲海峡和孟加拉湾交界)还有一天的海程时,一个水手慌慌张张地跑船长室,上气不接下气地汇报。

    该来的终于来了,邵云飞放下海图走上甲板。正午时分,阳光明媚的海面上宛如被风吹来一团乌云。探险船队西北方,三级舰,四级舰,护卫舰,辅助舰,海鳅船,密密麻麻排满洋面。每一艘战舰都鼓满风帆,飞快地向探险船队迫近。

    “满帆,能走多快走多快”,邵云飞大声下令。可能是怕走漏消息,对手拼命来了。参与围追堵截的战船数量不下五十,各色旗号都有。居然是孟加拉湾各国与群盗自古未有的一次统一行动。

    看了我们身价挺高的,邵云飞自我解嘲地骂了一句。话音未落,了望台上的号声再次传来,警报声敲打着众人的心脏。

    “东南方发现敌情”,邵云飞从唢呐声中听到汇报,将望远镜转向另一侧洋面。又是一团乌云呼啸着向探险船队追来。阵型不整,几支分舰队争先恐后,估计是吸取了上一次海战阿拉伯舰队的教训。

    “二号舰升帅旗,带头前冲,四号舰压尾。”邵云飞沉着地发出命令,航向一偏,离开主航道。船头缓缓调向西北,准备迎战。

    烈焰凤凰旗再次升起,血红的翅膀在蓝天白云下猎猎挥舞。

    二号舰没有升帅旗,紧紧地跟在了邵云飞的旗舰后。冯子铭自二人结伴出海以来,第一次违背了邵云飞的命令。

    五号货舰,六号货舰,一直到九号货舰,纷纷掉转船头,跟在了冯子铭的二号舰后,整支舰队在水面上划了个漂亮的弧线,摆出临战队形。

    四号舰猛然加速,船头和邵云飞的旗舰并到一起,组成“T”字战阵的前锋。

    “生死与共”,八艘战舰不约而同地打出了一个旗号。

    “邵四叔,这次,你甭想把我抛下”,隔着海面,四号舰舰长郭枫将水手专用的铁皮喇叭放在嘴边,冲着邵云飞大喊,声音中不无得意。

    “胡闹,快走,你出了事情我怎么对得起你爹”。感动,焦急,无奈,千般滋味浮上心头,邵云飞生气地冲郭枫大喊。

    “四叔,我把你扔下跑了,才真正对不起我爹。那帮兔崽子上来了,别废话,指挥作战吧”。郭枫倔强地顶了一句,不再看邵云飞,指挥自己所在战舰上的水手将舰首炮高高摇起,填入炮弹。

    两支海盗舰队没想到探险船居然会掉头迎战,大吃一惊,急冲过来的船只纷纷减速,整队,乱做一团。

    “保持队形,集中火力”,凤凰号战舰的主桅杆上挂出一串鲜艳的彩旗,凄厉的唢呐声在海面上响起。

    两艘前锋舰率先开炮,炮弹拖着长长的尾迹飞向最靠近的敌船,巨大的水柱在洋面上此起彼落。

    一个漂亮的斜切,先锋舰与敌船擦肩而过,跟在后边的战舰侧舷炮接二连三地打向同一艘敌舰,炮弹大部分落在水中,激起层层巨浪。偶而一枚炮弹落到敌人的甲板上炸裂,碎木乱飞,群盗鬼哭狼嚎。

    “左转舵,切外沿,保持队形和速度。好,打他奶奶的,瞄准吃水线打”。邵云飞站在旗舰的主炮后,发出一连串号令。已经不可能逃离了,打沉一艘敌舰够本,打沉两艘赚一艘。希望这海面上隆隆的炮声能惊醒千里之外的故国,让沉睡中的她知道危险已经来临。

    一艘敌舰中弹起火,海盗们扑救不及,“扑通、扑通”跳入大海,最靠近它的,打着不同旗号的友舰不去救援,反而远远避开,唯恐战舰爆炸会央及自己。

    纷乱中,两艘战舰撞到了一块,海盗们彼此埋怨,互相叫骂,不同语言的脏话和冷枪声交织在一起。

    探险船队再一次掉头,从群盗的侧面游龙般滑过,将一艘倒霉的海盗船击伤,看着它冒着浓烟逃离战场。

    七号舰中弹起火,水手们一边奋力灭火,一边开炮向敌人还击,滚滚浓烟中,炮声激越如歌。

    六号舰桅杆被击断,战舰无法再和舰队协调行动,掉头脱离舰阵,带着火焰冲向最近一艘敌船。

    “我们生死与共”,凄厉的唢呐声和剧烈的爆炸声在海盗舰队中间回荡。吓得胆小的海盗们腿肚子直打哆嗦。

    “生死与共”,邵云飞一声怒喝,带着舰队冲向敌阵中央,一切都将结束了,心头没来由一阵轻松,仿佛看到了余佐、李陵、常茂,无数好兄弟在烈焰中向自己招手微笑。

    海盗战舰慌张地闪避着,居然忘记了还击,任由邵云飞和他的同伴们疯狂地将炮弹倾泻在己方的战船上。几艘不同国家的旗舰居然同时打出了撤退的旗号。

    剧烈的舰炮射击声在战阵外围响起,一支庞大的舰群出现在东方,阳光下,一面面战旗迎风飞舞。

    战旗上,愤怒的醒狮张牙舞爪,将胆敢冒犯其威严的一切势力撕碎。

    叶风随伫立于船头,指挥舰队向敌人猛扑,四三十多艘清一色的日级战舰,每一次齐射,数百发炮弹同时腾空,场面甚为壮观。

    “我们都是炎黄子孙”,一串彩旗映入邵云飞等人的眼帘,视野中,海面一片模糊。

第四章 故园 (一)

    第四章故园(一)

    叶风随在五日前得到了孟加拉湾各路舰队大规模集结的消息,以为联合舰队欲与婆罗国不利,亲率舰队出海迎战。半路上又得到线报说联合舰队打劫对象是大明探险船,规模庞大得空前,十分惊讶。他与邵云飞等人俱是多年旧识,不能坐视不理。一边向孟加拉湾前进,一边下令婆罗国沿海各港的护卫舰到南巫里汇齐。昨日刚汇齐了南洋各路好汉出港巡海,今天刚好赶上邵云飞与各国海盗激战。

    趁各国联合舰队不备,叶家舰队从侧面偷袭,打了海盗们一个措手不及。本来各国舰队和海盗就没有统一的指挥,邵云飞情急拼命之下,没人愿意冲上前送死,纷纷躲避,队形散乱不堪。再被叶风随率舰队一冲,登时溃不成军。

    孟加拉湾沿海各国舰队平日俱是被叶风随打怕了的,见到叶家舰队的狮子旗比老鼠见了猫还恐慌,扔下受伤的舰只四处乱窜。海盗们有心迎战,反而被友军冲散了阵型。南洋诸好汉痛恨对方恃强凌弱,下手决不留情。逮到落单的船只乒乒乒一通猛揍,打得残樯满海。

    联合舰队损兵折将,灰溜溜向西北方向逃离。叶风随率领舰队送了对手一程又一程,这一仗直打到太阳落入海面方才罢休。南洋好汉清点战果,耀武扬威,护着大明探险船队返回南巫里港。

    南巫里扼守着马六甲海峡的西口,位置险要,一直是婆罗国和孟加拉湾诸国争夺的焦点。双方曾经在此血战过无数场,互有胜负。直到二十多前叶家得到了北平官员的暗中支持,南洋好汉们才于此站稳脚跟。叶家老爷子志向远大,存心以此港为基点征服整个孟加拉湾。因此南巫里港内炮台林立,堡垒从生,整个港口被经营得牢固如金城汤池。通常商船驶到这里,就算进入了叶家势力范围,孟加拉湾的海盗们就不得再寻衅。此港与东北方海峡另一侧沐氏家族经营多年的马六甲港遥遥相望,所以大明西行商船到达南巫里就等于平安看到了家门口。

    婆罗国与大明渊源颇深,叶风随初次踏上大明领土时就“拜会”过郭璞等北平势力的代表人物,双方不打不相识。叶家舰队中多南宋遗民,当年在郭璞的暗中支持下击败泊泥与苏门答腊两岛土著势力而取得两大岛的实际控制权,建立婆罗国(详见第二卷)。由于岛上风土人情与中原迥异,土著人多而汉人少,所以叶家和南洋众豪杰们与当地土著达成协议,由各部土王轮流担任婆罗国国王,南洋好汉们推举婆罗国宰相。各部长老和水寨统领们则组成了该国的咨政院,负责法律及政策的制订。

    当年婆罗国立国消息传到大明,冯子铭等人曾取“周召共和”之意,笑称此地为海盗共和国。洪武十六年,邵云飞和叶风随还为了优先获得大明水师的退役战舰而互相争竞。令冯、邵二人万万没想到的是,有朝一日探险船队舰队被打劫之时,千里迢迢赶来救援的,不是盘踞在马六甲的大明南洋分舰队,而是婆罗国水师。想想当年故事,看看今日情景,不由得百感交集。在叶风随专门为老朋友设立的洗尘宴上,没饮得几杯,冯子铭已先醉了。邵云飞仗着酒量大,小口抿着,借与诸战舰统领的笑闹强压醉意。

    算起来邵云飞还是海上前辈,当年他断臂战高丽的故事流传甚广,无论是水师官兵还是南洋好汉,直到今天提起邵云飞的名字都会挑起大拇指称赞一声。他来到婆罗国做客,众豪杰焉有放其偷奸耍滑之理,乱哄哄嬉闹着,轮番上前敬酒。

    “邵兄,有心事么,这可不是你喝酒的方式”,叶风随打了胜仗心里高兴,端着斗大的酒杯笑着走来凑趣。

    “明朝且扶残醉”,冯子铭以为叶风随前来与自己拼酒,摇摇晃晃从座位上站起,端着酒碗迎上前。

    郭枫在一旁看了心痛,轻轻地托住冯子铭的胳膊,低声劝道:“冯叔,别喝了,这些天海上太累,喝多了伤身体。”

    “小家伙,你别管。来,叶兄,我赔你干了这碗,谢你这次相救之恩。”,冯子铭趔趄着推开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郭枫,举起酒碗与叶风随的酒杯碰了碰,一饮而尽。

    一醉解千愁,如果酒能化开他心中的死结,他宁愿长醉不醒。马六甲距南巫里不过一天多海程,叶风随能打听到有人对大明探险船队不利,马六甲的沐家继承人黔国公沐冕不可能听不到半点风声,如果今天战场上出现了大明一只帆影,冯子铭也不至于如此难过。

    我深深眷恋着自己的故国,却不知其是否在乎我。这就是所有大明游子的悲哀,非但冯子铭一个。

    “爽快”,叶风随举起酒杯一干到底,按北平的习惯将杯子翻过来,杯口朝向地面。

    见没有半点残酒落到地上,冯子铭笑着拍了拍邵云飞的肩膀,转身继续找其他人拼酒,郭枫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尽力替他将南洋诸舰长发出的挑战接下。

    叶风随是何等精细之人,推杯碰盏中,早已发现冯子铭神态中的疏狂。转身坐到邵云飞身边低声询问:“邵兄,怎么了,小冯今儿个好像心情不太好”?

    “探险船队折损过半,这是小冯多年的心血,你说,他能高兴得起来吗”?邵云飞并不点破冯子铭为何事难过,端起面前的酒杯冲叶风随举了举,“叶公子,这次亏了你。邵某先干为敬”。

    “不都是一家人么,怎么也不能看着你们被那些杂种欺负,再说了,当年你们也帮过我,这南洋诸岛的地图还是你和小冯给我的呢。邵兄也不必难过,就当被孟加拉诸国把战舰借了去。等你们的船只修好了,咱们一同到孟加拉湾走一遭,包管连本带利润给你讨回来,说不定还能重建一支新的舰队呢”。叶风随笑呵呵地陪着邵云飞饮了一杯。帮人的感觉就是好,多少年来一直是自己有求于故国,如今能为家乡的人尽一次力,心中感到由衷的满足。

    “对啊,一家人”,邵云飞叹了口气,自己给自己又倒了一大杯。婆罗人的酒用极热地区的野生水果酿造,入口甜中带苦,辛甘驳杂,正和他此时的心境。“船没了好造,人没了上哪找去?这些弟兄们都是跟了我们多年的老水手,随便拉出一个来都能当远洋船老大使的,可惜…….”。

    “人我有,邵兄,如果你打算向孟加拉诸国复仇,我手下这帮南洋好汉随你挑”。叶风随看了看屋子里嬉闹着喝酒的众人,压低了嗓子向邵云飞保证。

    这话已经明显露出了拉拢之意,此番婆罗国以倾国之力出海搭救探险舰队,不可能不要任何回报。如果南洋叶公子是个施恩不望报的侠士,当年也就不会在北平因盗卖粮食而结识郭璞。

    “喝酒,喝酒,图一醉,君莫语”!冯子铭在屋子角落的桌子边大声嚷嚷,一反平素斯文。几个南洋豪杰脱光了膀子,和郭枫一块边唱歌边行起了酒令。

    邵云飞在酒席刚开始的时候就从诸位南洋好汉的劝酒词中听出了招纳之意,探险船队这次虽然损兵折将,可船上都是纵横四海的好汉子。这些曾经横穿过数片水域的航海者,在任何沿海国家都是一笔庞大的财富。刚才邵云飞一直采用顾左右而言他的方式敷衍众南洋好汉,此时叶风随亲口把话题点了出来,不知如何答复,依然故技巧重施,将话题引到叶风随自己身上。“这恐怕不太好办,如果你亲自出马去帮我寻仇,就是婆罗国与孟加拉诸国公开宣战,不只是海上冲突这么简单了。毕竟你是一国水师主帅。对了,叶公子,我们是否该改改称乎,叫你一声叶相国了”。

    “邵兄以为我们婆罗国宰相是那么好当的吗,弹丸之地,关起门来充大,论权力还没大明布政使多。钱不多拿,事却不少干,花费力气还捞不到好。那些土著部落仗着在资政院里人多,丢几头牛都会发起一次弹劾,问宰相治政不力之责。自从家父放下宰相之位以来,才十余年光景,婆罗国宰相已经换了六个,最短的连三个月都没干够。我没胆子接,还是等着大家折腾够了再说吧。”叶风随顺手灌了自己一杯,自我解嘲。

    “我看这办法挺好,治政出了偏差,引起百姓的不满。宰相一下野,老百姓的火也就消了,不会闹出太大事端。”邵云飞笑着打趣。看情形婆罗国的高层争端不比中原来得差。北平和辽东那边一个爵士会已经闹得天翻地覆,婆罗国咨政院组成比北平的爵士会还乱,长老和统领们谁家没一亩三分地儿?开起会来肯定打得更为热闹。

    “那帮家伙权力越来越大,手也伸得越来越长。除了海事方面碍着叶家面子不太过问外,其余大事小情都要议上半天,各地统领和长老自成一派,彼此间互不买帐,决策效率极低,通常一个政令没十天半个月不会议完,耽误了很多事情。眼下新任国王也不太老实,总背地里勾结咨政院里的长老们鼓捣些小动作,婆罗国土著多,汉人少,任由咨政院折腾,早晚得生出事端”。叶风随悻悻地说,“当初也不是家父不知怎么想出了这个主意,还真不如你和小冯当年所言,直接将那帮土王废掉痛快”。

    邵云飞闻言一楞,将一些准备好了的说辞吞回了肚子里,说出的话有些言不由衷。“谨慎点也好,至少犯了错有改正的机会。当年我和小冯的看法未必正确,此一时彼一时,很多变化都是我们预料不到的”。

    “对啊,世事难料”,叶风随叹了口气,又给自己和邵云飞倒上了一杯,一边浅酌,一边用请求的口吻低声商量:“我说邵爷,中原的局势更看不清楚,这次你不如让小冯自己带舰队回国,你留下来帮我得了,咱们将海图上那些港口一个个全夺过来,省得大明商船在海外受气,顺便也给你手下的弟兄报仇”。

    “让我帮你叶家开疆拓土吧,怎么,婆罗州待着不痛快,想换一个地方另起炉灶了”?邵云飞笑着点破叶风随的图谋,“兄弟,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探险船队出了这么多事情,我不帮小冯把一切安排好了,也实在抽不开身,你也知道,我和他这么多年一向是称不离砣的”。

    “我也知道我这小破庙容不下你这大和尚,当年大明水师的高官厚禄都没留住你,我许给你什么好处都比不上当年安泰爷”。叶风随老脸微红,不知是被酒熏的还是被邵云飞说破了心事有些恼怒,“邵爷,咱们兄弟一场,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但中原那是非之地你还是小心点儿,安泰帝驾崩了,你知道吗”?

    “什么,怎么会,他年纪不比我大”?邵云飞大吃一惊,一阵凄凉涌上心头。安泰帝朱标当年统领水师,和众弟兄们关系极其融洽。虽然他顾及太子身份不像燕王朱棣那样平易近人,但虚怀若谷,从谏如流。邵云飞等人对“安泰盛世”那些繁荣的假相颇多微辞,对当年的太子却念着几分旧情。此刻乍闻安泰西归的消息,着实有些难过。

    “我也不清楚,报纸上说是操心国事,疲惫而死。民间有一种说法是去年腊月皇宫失火,染了风寒。还有一种说法是冤杀了北平伯文渊,被冤魂给缠上了。最耸人听闻的说法是燕王派了刺客,入宫将他哥哥剁了”,叶风随比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你也知道那些小道消息当不得真,反正现在中原的朝廷乱七八糟的。新皇即位,头一把火先反贪,杀了不少官员。第二把火是复古,说是要恢复周礼,达成圣人之世,由着黄子澄那帮人瞎折腾。现在各级官员的名字都改了,每一个职位都能在周代中找到相应位置,找不到的就硬向下裁减”。

    邵云飞边听边苦笑,安泰帝一生机关算尽,却没算到自己生了这么“圣明”的一个儿子。“改改官名就恢复周礼了,周朝有那么多事可干吗,那些礼,还不是和非洲土著那样一伙不穿衣服的酋长杜撰的玩意。再说了,改个名字,官还是那个官,吏还是那个吏,不是糊弄瞎子么”!

    “锐意复古么,反正江南那些报纸现在都在替新皇歌功颂德,吹得漫天飞的都是活牛。”叶风随摇摇头,仿佛不敢相信这种蠢事会发生在人间。“目前几个番王的治地还在观望,燕王不动,他们也不采取行动。伯辰不在了,北平那边也有一些腐儒跳了出来,向新政身上泼脏水,叫嚣着要迎合朝廷,复兴周礼。好在那个白疯子有良心,居然又出头替新政辩解。将那些樯头草一棒子打了回去”。

    真乱了套了!一下子发生这么多变化,邵云飞脑子都有些转不过弯来。伯辰死了,间接死于黄子澄和北平书院毕业的周崇文之手。没人继承他的衣钵,死对头白正居然抗起了为新政呐喊的大旗。这世界变化太快了,快得让人无法相信哪里是梦幻,哪里是现实。

    叶风随又扫了酒席上的伙伴们一眼,示意几个部下将醉倒于桌子边上的冯子铭搀扶到客房休息。他也没指望邵云飞能痛快地答应入伙,独臂战群狼的小邵要能被人三言两语说动,亦不能成为海上传奇。今天酒桌上将大明形势介绍清楚,邵云飞自然会再领他一份人情。待到将来情况发生变化,双方多得是合作机会。

    “伯文渊,白德馨,周礼…..”,邵云飞撮着牙床冥思苦想.叶风随肯定从这些变化中看到了什么玄机,只是不肯明说。今晚得到的这些消息东鳞西爪,关键之处全部被叶风随过滤掉了,难道朝廷中也有人看探险船队不顺眼么?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阴云,难道……?想到这里,酒醒了一半,邵云飞点手叫过郭枫,让他坐到自己身边,低声向叶风随问道:“叶兄,你到底还听到了什么消息,不妨直说。这位郭公子不是外人,他父亲就是六省布政郭璞,有他在,多一个人帮我出主意”。

    叶风随点点头,他早就从郭枫身上看到了郭璞当年的影子,奈于礼节,一直没有刻意询问。邵云飞将郭枫拉出来,明显是借郭璞的招牌说事,自己欠过郭璞的人情,再遮掩反而显得不够朋友。端起酒杯向郭枫喝了个见面礼,低声说道:“邵兄,我听说海关也正在改名字,准备和周朝的吏制对应,但我在周制中没找到一个关于海关的词。”

    酒徒注:历史上的确有一个海盗和水手的后代们建立的共和国,立国甚早。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3626/ 第一时间欣赏《明》最新章节! 作者:酒徒所写的《《明》》为转载作品,《明》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明》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明》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明》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明》介绍:
是一部架空小说,一个业余登山爱好者坠入另一个时空,明代。茫然的他不知自己去做什么。凭着自己的知识和良知,他选择了一条荆棘之路。历史由此而转弯。《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