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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明》txt下载     《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章 碧血 (六)

    江南的春雨,一下起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下。透雨过后,即意味着春天的来临,杏花、梅花、春桃、油菜,满山遍野地开起来,赶趟般热闹。以至于空气中都飘满了花的味道,春的气息。

    前兵部尚书周崇文家的院墙外,几点红杏嬉闹着伸出树枝,向打着雨伞的路人炫耀它们的颜色,几只飞鸟穿过雨帘,呼朋引伴地飞上屋檐。这家院子的花最好,也最安静。不会有人来打扰它们对于春的欢歌。因为在三、五天前,院子的主人不见了。此地成了飞鸟和流浪猫、狗的天堂。朱红的大门上交叉贴着的那两张封条,给动物们提供了最好的保护。

    兵部尚书周崇文被抄家了,京城百姓无不拍手称快。这个烟花般窜升上天的大贪官,坠落的速度也如燃尽火药的烟花壳子一样快。一个阴沉的早晨,手持圣旨的太监带着御前侍卫包围了周崇文的府邸,然后,万劫不复。据躲在对面大门后从门缝中偷偷看热闹的老李说,周府阖家上下乱做一团,只有兵部尚书周崇文大人,恭恭敬敬地向钦差施礼,然后摘下了乌纱走进了囚车。

    “也许周大人早就料到有今天吧”,茶楼上,一个读书人叹息着放下了手中的报纸。周崇文是大贪官,在安泰朝,其贪,但并没达到无耻的地步。建文继位后,周家敛财变得不择手段,先是通过强行参股的方式,夺了松江余家的几座大纺织作坊;然后以强买强卖的手段,抢了马鞍山李家的冶炼厂;最近又打上了徐记票号在京城的分支的主意。两年多来,大小通吃,只要是被周家子弟看上了工厂、矿山绝逃不过周崇文的手心,所用手段,无一不发挥致极。据朝廷官方公布的消息,目前在周府和周家在京城的产业就抄到了金币一百多万枚,初步查明被周家掠夺过了的苦主有四十余个。现在大理寺和刑部正在严查此案,准备在案情查清楚后,将这些财产退还给受害者,并对周崇文及其帮凶严惩不贷。

    只有一点,官方的报纸上没有说明,那就是周崇文的几个儿子去了哪里。据坊间别有用心者谣传,聪明的周大人早就预料到建文朝要支撑不住,所以在其垮台前大捞几笔,钱财分别被几个儿子带到海外,隐姓埋名藏了起来。现在,周崇文本人被抓,没来得及转移的财产被抄,牺牲的只是周崇文一人。对整个周氏家族来说,他们已经积累了足够的财富,完全可以在大明朝海外领土上过富家翁的日子。待南北战争结束后,还可以化名溜回国内,投入资金开展新的产业。

    对周崇文等人的贪婪与疯狂,众人可以理解。也许这个聪明的贪官早已经知道朝廷岌岌可危,所以才不择手段。但对建文皇帝朱允文突然表现出的魄力,朝野间无人能看得懂。这个平素懦弱的皇帝突然发威,先是辣手收拾了一批贪官,并且将搁置了近两年的物权法印在报纸上颁发全国,宣布朝廷此后要依法保护每个人的财产权,对合法得来的私人财产,任何人不可剥夺。接着下旨令讨逆军大帅李景隆回家休养,以副帅耿柄文统帅全军,将防线收缩到德州、临清一带,脱离与北平自卫军的接触。最后下达罪己诏,承认武力削番是受了周崇文等奸臣蒙蔽,请求各地兵马在国难当头时,以大局为重,先团结起来以御外辱,再解决国内争端。答应在贴木儿入侵威胁被解除后,允许各地代表共同协商,规范朝廷与地方权力,并提议在洪武十七年众将提出的君臣约法上,制宪解决争端。

    如此大手笔的退让打乱了所有宣布自治地区的阵脚,人们议论着,猜测着,将目光再一次转向北平。胜利来得太快,太突然,超出了大伙的承受能力。从地图上看,朝廷的讨逆大军将所有占领的北方六省地盘全部吐了出来,如果郭璞等人起兵单纯以自卫为目的,现在他们最初的目的已经达到。外辱当前,如果继续南进的话,情理上占不住脚。毕竟在这个时代大多数人心目中,国家利益要远远高于个人的平等需求。

    “允文是个聪明皇帝,如此纷乱的局势中,他居然冷静地看清了各地番王起兵的目的多是为了自保,而不是真心拥护郭璞在北平提出的《平等宣言》,并能利用外患来聚拢人心”,西北自治军指挥部,大都督蓝玉笑着将朝廷官方报纸掷到桌案上,对议事厅内的张正武、詹征、张奇、张温、曹兴才、李新等人说道:“可惜啊,他终久还是个皇帝”!

    “是啊,以退为进,为朝廷换取喘息的时间。并借助外患来转移大伙的目标,妙计,可惜了,贴木儿不肯配合他”,西北军副都督张正武笑着附和。朱允文的动作果决得着实令人佩服,周崇文,李济抄家,家产大部分充公补贴军需。黄子澄、方孝儒闭门思过,驸马李琪出山主持政务,升任内阁大学士,驸马徐辉祖出面统领全国兵马,任兵部尚书兼太尉。一系列烟花缭乱的改革和任人唯贤的举动让只剩下了五个直辖省的朝廷居然焕发出很多生机来。老将耿柄文是出了名的擅长防守,当年以七千人守卫长兴,将张世信(张士诚之弟)的十三万兵马打得落花流水。如今他领三十万大军坐镇山东,燕王朱棣轻易不敢南进。布政使郭璞忙着收拾被打烂的六省旧地,一时也腾不出手来应对。朝廷和举义各省陷入相对宁静状态,谁也不忙着率先打破这个变局。

    “可惜,贴木儿熬不过这个春天了,要不然,还真让允文那孩子蒙混过关,等他回复了元气,说过的话肯定又不算数”!老吏部尚书詹征笑呵呵地说道,在吏部辅政多年,所见所闻让老人对朝廷早已经绝望,那种只对上司负责,不管百姓生死的制度本来就是好官的坟墓,恶棍和吹牛大王的天堂。皇帝和官员都不将说过的话当回事,整天教导百姓守信,他们身上哪里能找到信誉二字。那些临时的让步举措,老詹征一眼就能看出其虚伪。

    前陕西行都督敛事张温摇了摇头,不赞同大伙的意见,“要我看,他宣布彻底落实物权法,也算做了件好事,今后谁当了政,顾及名声,也不能把物权法再废了。所以说好事不一定都是好人干的。就像这次贴木儿入侵吧。他要不来,我们打通西北通路向西进军还真不容易。他来了,我们收拾掉了他,然后尾随着他的脚步追杀过去。已经被他收拾残废了的各蒙古汗国还不乖乖纳入大明版图,当年洪武帝全部继承北元领土的愿望没达到,这下我们全替他做到了”!

    他的话再军帐内赢得一片哄笑声。贴木儿就快完蛋了,聪明的建文皇帝,内战前将贴木儿的威胁想得太弱。内战后又对贴木儿寄予了太多希望。没有得到预期内奸支持的贴木儿大军已经弹尽粮绝,据从前线传回来的消息,这几天越来越多的***士兵以大刀长矛冲上战场。在定西军凶猛的火力打击下,他们的勇敢行为只能赢得对手的尊敬,却取不到任何实质上的成果。

    “好了,咱们复仇的时候到了,估计贴木儿已经知道他派往居延海的那支奇兵全军覆没的消息。”西北自治军大都督蓝玉打断了众人的议论,大手重重地拍在沙盘地图的木沿上,“从今天下午开始咱们转为进攻,给这老家伙上一堂火器战争课,让他知道知道正规的打法是什么。这么困难的联络环境,他还敢分兵迂回,自己找死,怪不得别人”!

    “是”!诸将同时站起,抓起令旗走出帐篷。雪后的旷野风光如画,淡紫色的阳光下,大队的西北军战士手持火铳,跟在军官的战马后向各自的目的地跑去。反击已经展开,最终的目标在哪里,他们不知道,但是他们知道,家园就在身后。

    “这位盖世战神在西方没有找到任何对手,于是他将目光转向了远东。很显然,东方人对战争的艺术和万王之王理解不同。没有足够的优秀将领,没有得到预期的内应支持,在这片连绵起伏的高山下,东征走到了终点”,罗恩勋爵合上羊皮卷,将目光转向东边的群山,剧烈的炮击声此起彼伏,每一阵炮击声结束,皑皑白雪就被涂出一片黑色的缺口。罗恩知道,那片缺口上一定染满了鲜血,没有弹药支持,援军遥遥无期的东征联军们用生命捍卫着军人的最后尊严。失败已经是任谁都能看得出来的结局,唯一支撑着***战士坚守阵地的动力,除了信仰,还有的就是对一路上所犯罪行的恐惧。二十余万士兵们不知道,如果他们战败,归途上会有怎样的惩罚在等着他们,那些被焚毁的城市,被屠杀的部落,仇恨的目光隐藏在丛林中。不用问,这些余孽将给尾随而来的大明军队做最有效的配合。一旦战败,所有人坚信自己不会逃出生天。定西军不会放过他们,沿途残余百姓也不会放过他们。

    马屁诗人罗恩找了个避风的大石头,用皴裂得如鸡爪子般的手抓起刀子在岩石下挖了个浅坑,将一路上所记载的见闻埋了进去,包括对贴木儿的颂歌。这些,他都用不到了,他知道自己不是旁观者,相信自己逃不脱最后的审判。在埋藏地点做了个相对醒目的标记,罗恩勋爵叹着气,拿着笔走开。他希望对手的士兵能发现这个埋藏点,然后将这些文字公诸于世。将来,罗恩勋爵的灵魂是在地狱里接受火焰洗练也罢,罗恩勋爵的名字被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也好,他都不想顾及了。他现在想的,只是将历史记录下来,以一个参与者的角度,记录下这段鲜活的历史。贴木儿现在无暇召见他,听他的颂歌,溃败的途中,他将尽自己所能地记录一切,追忆一切,不断埋藏在岩石下。等待后世对这场战争的挖掘与历史的记录。罗恩勋爵希望,对于后世而言,历史,就是历史,它发生过了,记录下来。记录了一群人的行动轨迹而已。至于道德层面的问题,那是政治范畴,与历史本身无关。

    殷红的晚霞下边,贴木儿亲自指挥的近卫军与蓝玉率领的定西军在雪地上拼杀,沙哈鲁带领的援军早该到了,可现在还迟迟不见踪影。皮尔·阿黑麻带领部队尽力向瘸子靠拢,在不远处的山梁上却受到老将军张奇的阻击,丢下无数具尸体却不能前进一步。老将军曹兴才带着一支人马,如刀子一样插进了几支东征仆从国队伍中间,每前进一步,刀刃上都沾满敌人的血迹。山坡上,大将李新率领步兵,排着标准的火铳方阵,缓缓地从侧翼向贴木尔的近卫军压下来。第一排士兵射击,然后蹲下添弹,第二排士兵前进五步,射击,蹲下添弹。第三排士兵跟上,重复第二排士兵同样的动作。三排士兵来回滚动向前,在正前方编织出一条死亡的火网。靠近这条火网的地方,血像浓雾一样在冷风中飘散。

    “真主保佑***战士,跟我上,为了大爱弥尔”,一个身穿青色战袍的千夫长号叫着,用马刀聚拢起数百个士兵。为了对付敌方密集火力,最好的办法是贴近了肉搏。士兵们昏头涨脑地抓起武器,躬着身子从侧翼向西北自卫军火铳阵靠近,没等走出几步,山坡上火光闪动,随着一串春雷般的轰鸣,数十枚小炮弹飞入***战士中间,将大批的战士送归故乡。剩余的士兵见状,掉头就跑,根本顾不得受伤同伴在血泊中呻吟。悍勇的千夫长轮起马刀,将一个逃兵砍做两段,“冲,为了大爱弥尔”,他大声喊道。没有人理他,士兵远远地绕开他的周围,四散着向山谷中逃去。

    山谷下,一个浑身是血的将军带着督战队赶了过来,将撤退在最前边的士兵逐一射杀在雪地上。“冲,退下去也是死。你们杀了那么多人,大明军队会放过你们吗”!,那个将军带着哭腔喊道。这句话比真主的感召还有力量,乱哄哄撤下战场的士兵楞了楞,掉转身体,端着刺刀又冲上山坡,汇聚在几个千夫长身后。

    “回头冲上去,咱们人多。他们子弹装填需要时间”,督战的将军身先士卒,呐喊着向李新率领的火铳队发起冲锋。冲在前方的士兵被火铳射中,后排的士兵能清晰地听见子弹打入身体发出的“噗、噗”声,尸体倒下,又被士兵们扶起来,作为肉盾顶在刀头上。有些受重伤的士兵还没有断气,在伙伴们的刀尖上挣扎着,呻吟着,血顺着刺刀流过枪管,凝结成冰,冷冷地冻在同胞的手臂上,征衣上。发了疯的***士兵咬着牙,对呼啸的炮弹破空声和同伴的呻吟充耳不闻,踏着红色的积雪,艰难地向火铳兵方阵侧翼逼进。排成密集方阵的火铳兵受到威胁,推进的速度明显减缓,数百个士兵不得不掉转过头,将子弹向侧翼来犯之敌打去。

    突然,山坡上冲出另一哨人马,几千个手持鬼头大刀的西北汉子闷声不响,借着山势向侧面的***战士迎去。“乒”,战场上发出一声巨响,不是火炮炸裂,而是西北汉子的鬼头大刀与敌军进行了第一次接触。埋头冲击的前排***死士被砍得尸首分离,沾满鲜血的火铳无力地掉在地上。

    斜劈,一个***战士眼睁睁地看着大刀砍了过来,举起火铳招架。耳边只闻喀嚓一声脆响,一路上屠杀了无数百姓的火铳寿终正寝,鬼头刀带着冷风砍入了他的脖子。“娘”!***战士闷叫一声,顺着钢刀裂开。血如喷泉一般向两边飞溅。

    血腥的现实面前,疯狂的***战士们退缩了,几个胆小的家伙大喊一声,掉头就向后跑。有人带头,立刻有人响应,越来越多的战士掉头向后,根本不敢回头。“顶住,后退者杀”,督战的将军大叫,督战队端起弩箭,毫不留情地射进逃跑者的身体。可这根本不能阻挡士兵们的溃退,几个逃跑者满眼血红,带着血的刺刀一挑,将督战者刺翻于地。

    “你们都是真主的叛逆,都是叛徒,该死”,浑身是血的将军挥刀砍翻靠近自己的逃兵,大骂着,试图用屠杀鼓舞士气,没有作用,他清楚地看见,几个逃得慢的***士兵居然放下了手中火铳,高举着双手跪在地上,将生命交给了敌人裁决。

    “你们”,将军痛苦地喊道,举刀向前,没冲出几步,一柄鬼头大刀就砍到了他肩膀上,随着剧痛,他的意识渐渐模糊,目光最后一瞥,他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兵将刀从他骨头间抽出,眼神中没有一丝怜悯。

    “爷是定西军老兵”,白胡子刀客冷喝一声,抽刀迎上了另一个垂死抵抗的***武士,那个武士身手不弱,一杆刺刀左迎右挑,将扑向他的老兵挑伤了好几个。去死,、前陕西行都督敛事,白胡子老兵张温,虎吼一声,兜头一刀劈向那个***武士,***武士侧身将砍向自己的鬼头刀避开,斜枪回刺,没等刺刀够到张温身体,几把鬼头刀同时递出,将他硬生生挑飞在半空中。

    “奶奶的,他们这是欺负人”,东征军大将贺焉塔呼儿骂骂咧咧的诅咒。如果此时他有足够的炮弹,他绝对敢保证将排成如此密集阵型的大明军队轰成碎片。可惜,他没有,补给线不知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运输队比预计到达时间已经晚了半个月,至今没见到人影。事实上非但人影,连尸体与马车的残骸都不知道在哪里。偌大个运输队就在荒无人烟的准葛尔盆地消失了,比秋天草尖上的露珠消失得还干净。亦里巴里留守的武将根本没在附近发现过敌军,天知道运输队去了哪里。

    “奶奶的,跟咱们玩长途奔袭,他不看看这是在谁的家门口”,额尔其思河畔,一伙上千人的马队从冰面上奔驰而过,拉在马身后的枯草将马蹄用雪盖住,寒风吹过,一会儿就不见痕迹。

    带队的将军是个色目人,金灿灿的胡子上结满了寒霜,狗皮头盔下冒着热气,熏得他眉毛也变成了白色。在他身后,大队的马匹骆驼拉着弹药火铳埋头赶路,牵着骆驼的战士们一个个笑逐颜开。

    “头,你说这次回去,鞭子会不会给咱们庆功,亲自给咱们敬酒”!一个黑脸矮个子士兵凑过来,兴高采烈的问道。

    “奶奶的,谁稀罕。老子才不喝他那破酒,老子要喝英雄血,一车军火换一车酒,少了不干”,色目将军粗豪的回答引起一阵哄笑。几个官衔差不多的将领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猜测战局。一个长得看上去像蒙古人的军官说道:“我就奇怪了,为什么苏将军只准许咱们劫军火,不准许咱们将亦力巴里拿下来,切了瘸子的后路,难道咱独立师还怕那些不会打仗的河中人不成”?

    色目将军抬头看了看自己战旗上那只长了翅膀的老虎,笑嘻嘻的说道:“这个我不知道,你问咱们的小军师去,他念过军校,可能猜得准一些”!大伙起着轰,将一个年青的汉人军官从士兵堆里拉出来,请求他给指点迷津。这个汉人军官也不推辞,马鞭指点着雪后江山,大声说道:“为什么,为了咱这片无主的土地。自从我大唐放弃了这里后,这里就没安生过。如果我们将贴木儿的全部人马消灭在吐鲁番,就没理由再进入亦力巴里。过些年,这里说不定还会崛起谁。眼下咱们给贴木儿留条退路,他就舍不得拼命。只要他退,咱们就可以追。他退到天边上,天边上的土地也得插上咱大明的日月战旗”!

第十章 碧血 (七)

    冬末并不是海战的最佳季节,季节交错之时,海面上风向变化也趋于剧烈,舵手很难找准上风口。对于风帆战舰而言,正确的风向则意味着胜利的一半。孟加拉湾,阿拉伯舰队总指挥官侯塞因在舰长室来回踱步,临战的紧张让他烦躁不安。他反对这次远征,他个人认为,与其调动如此庞大的舰队去招惹未知的东方古国,还不如按照这去年流传开的航线,绕过云飞角和非洲,把舰队开到地中海去欺负那些信奉上帝的国家。至少那样胜算大,并且可以报复几次十字军东征给***们带来的苦难。

    可惜没有人考虑他的意见,帝国贵族眼中只看到了瘸子的强大和东方的富庶,大小王公们联合起来,强行通过了东征的决议。二百多艘战舰,七十多艘运输船,浩浩荡荡沿着阿拉伯海杀向东方,风帆遮天蔽日。而他,侯塞因,作为一个军人,不得不服从命令,来指挥这次没有任何把握的远征。

    谁控制了海洋,谁就控制了财富。清凉的海风从窗子中吹进来,翻动侯塞因放在桌面上的《水师操典》,操典是由汉语翻译过来的,出自东方人的“水师学堂”。据说作者就是自己即将面对的死敌,大明水师主帅曹振。想到即将和自己的老师拼命,侯塞因更加烦躁,恨不得找个人来痛打一顿,借此发泄心中的压力。

    一个多月来,海战打得太窝囊了。双方第一次正式接触发生在深冬的一个雾天,侯塞因麾下的一个分舰队与曹振麾下的伏波分舰队海上遭遇。阿拉伯舰队方面由达多火尔罕指挥,四十艘战舰和十五艘纵火船挑战大明舰队宋挺将军指挥的三十艘军舰和六艘纵火船。在战船数量大占优势的情况下,被大明舰队打了个落花流水。阿拉伯分舰队沿着海面逃窜一天一夜,五十五艘战舰沉没七艘,被俘虏两艘,二十多艘重伤,旗舰被夺,舰队指挥官达多火尔罕回到港口后第二天就不治身亡。此战阵亡士兵高达两千多人,严重挫伤了阿拉伯舰队的士气。很多士兵私下流传大明舰队有巫师保护,战船速度在海上像骏马一样,炮弹根本追不上。

    为了鼓舞士气,七天后侯塞因派麾下干将姆巴拉沙带六十艘战舰进攻锡兰山,在半途中与打着烈焰凤凰旗的沐家舰队相遇,在以六十战舰对三十五的优势下,双方缠斗两天一夜,最后因为炮弹打光而各自撤回。表面上未分出胜负,但此战***舰队损失战舰三艘,受重伤战舰却高达三十艘之多。几乎让一整支分舰队失去了战斗能力。

    第三次交手几乎与第二次交手发生在同时,大将伯鲁丁带领二十艘战舰护送四十艘运输船向甘巴里给军队运送补给,在中途与南洋叶家麾下的私掠船队相遇。令阿拉伯人目瞪口呆的是,叶家私掠船队提督周舟带领麾下的杂牌军云梦、烈风、镇和、龙翔和白狮子号五艘私掠船主动向数倍与己的阿拉伯舰队发起了进攻,打了伯鲁丁一个措手不及。等阿拉伯护卫舰队缓过神来,六艘商船被私掠舰队焚毁,周舟带着私掠船顺着海风扬长而去。

    后退一步是故园。这句打在大明舰队桅杆上的旗语让阿拉伯人胆寒。侯赛因预料到此次远征代价沉重,却没料到大明舰队的士气居然高昂如斯。除了正面的强大对手,让侯塞因觉得胆寒的还有徘徊在他身后大洋上的幽灵,一个独臂的指挥官。虽然到现在为止侯塞因都没弄明白对手的姓氏发音到底是“邵”还是“肖”,但当年双方在海上那场遭遇战至今如噩梦一样铭刻在侯赛因心中。现在,那个独臂船长又来了,带着他的新舰队,幽灵一样频频出现在侯赛因的补给线上。甘巴里,阿里巴丹,野山,漠尔漠斯,一个多月来,补给线沿途数个港口遭到独臂船长的袭击,他总是隐藏在港口外某个角落,半路上拦截阿拉伯人的商船或者运输船,然后趁半夜涨潮时将俘虏船送回港口。当然,这些俘虏船都是被灌满鱼油的,一旦进入港口就会引发熊熊大火。逃避不开的商船、战舰全都葬身火海。半个多月来,沿途港口被独臂船长搅得风声鹤戾,那些炮台半夜一听到动静就向海面上胡乱开炮,几度误伤了自己舰队。

    这种情况下,趁现在***舰队舰船数占优势与对手来一场大会战,速战速决已经是侯塞因的唯一选择。他希望自己和对方像传说中的英雄那样,一次分出胜负,战败者再不与胜利者纠缠。眼前的形势十分糟糕,脆弱的补给线,陌生和水文风向,还有节节败退的陆军,无一条件对自己有利。不与对手来一场大战,光是拼消耗,***舰队也要被自身的规模拖垮。

    所以侯塞因这次点齐了全部兵马,带上了最大限度度的弹药,直扑翠鱼嘴。那里是孟加拉湾的海上枢纽,自己切断那里,就等于切断了南巫里和锡兰山,加尔各答等地的联络。此港的战略地位令对手不得不救。

    “乒”,前方的第一分舰队放出了信炮,将侯塞因从沉思中唤醒。信号兵匆匆跑进船长室,大声汇报:“前方发现大明舰队,数量庞大,正迅速向我舰队靠拢”!

    “挂旗,列队,准备决战”!侯塞因大手一挥,发布的战斗指令。抓起望远镜走上甲板。盼望中的决战时刻终于到来了,望远镜里,悬挂着大明日月旗帜的舰队跃上涛尖,前锋,中央,后卫,三支舰队斜斜地插向***舰队的左上角,准备抢夺顺风位置。

    “挂旗,前锋舰队迎战敌舰队前锋,后卫舰队迎战敌舰队后卫,集中火力围攻,打掉敌舰队后向中央靠拢”。侯塞因大声呐喊道,传令兵挥动信号旗将命令传上了望斗,了望斗上,信号长指挥士兵,将一串串命令挂起在旗舰主桅杆上。***舰队战船多,侯塞因把获胜的希望寄托在群殴上。

    华夏号旗舰上,大明水师主帅曹振微笑着放下望远镜。一百六十七对一百二十,从了望手统计的数字来分析,***舰队准备孤注一掷了。这也许是风帆炮舰出现以来的最大一场战斗,临战的兴奋让他豪情万丈。遥想公谨当年,小乔初嫁了,羽扇纶巾,雄姿英发,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自己的年龄远远超过了周公谨,算起来比当年老将黄忠也差不了不少,但心中那份男儿豪情却是相同的。周公谨保存了一个割据诸侯,自己却参与、见证、并辅佐了一个民族走向复兴。“发信号,告诉各舰队按原来方向前进,时刻注意风向变化,临战自决,随机应变。”

    零星的信炮声和激昂的唢呐声从华夏号上响起,前锋和后卫舰队遥相呼应,各带着三十艘战舰排开阵型。风帆战列舰、护卫舰,一艘接一艘快速向敌舰队上方插去。甲板上,大副站在主桅杆下,随时准备根据风向变化做出反应。首炮旁,操炮手甩掉外套,光着膀子摇动手柄,将旋转炮台上的两门主炮对向船头偏右位置,炮口高度随着战舰的前进不断调整。炮台后,司炮长手握令旗,激动地盯着越靠越近的敌舰,耳朵竖起来,等候船长的攻击命令。

    等待的时间是那样漫长,双方的炮手几乎都耗尽了耐心。太阳跃出彤云的时候,第一发炮弹从大明前锋舰队的武威号射出,炮弹在半空中画了条漂亮的弧线,拖着长长的烟尾扎进了阿拉伯前锋舰队中,巨大的水柱从海中冲起来,战舰在浪尖上跳动。

    “乒”、“乒”、“乒”,水雾弥漫,巨大的水柱一个个围着阿拉伯舰队激起,一艘战舰的侧舷被击中,弹片在船舷上开了个巨大的口子,带着碎木冲进船舱。甲板上,数个阿拉伯战士倒了下去,血顺着甲板缝隙落入下一层。二层甲板,手窝火捻的炮手被血淋了满脸,不敢分神去擦,眼睛直直地盯着远处的大明战舰,等待对手闯入自己的射程。而对手却不讲究半点骑士精神,利用舰首炮射程长的优势,在侧舷炮射程外不客气将炮弹接二连三打过来,根本不给阿拉伯战舰还手的机会。

    二十分钟,令人窒息的二十分钟,阿拉伯前锋舰队指挥官瞻思丁眼睁睁地看着己方一艘战舰一炮未发就被人打成了筛子,高耸的船尾慢慢向水下沉去,失去控制的船头扬起来,将甲板上的士兵从炮位上摔下。后面的船只为了避免和此船相撞,不得不调整航线,队形出现散乱,整支舰队不得不放慢速度。对手的舰队得势不饶人,加速向上风口闯去,侧舷慢慢与阿拉伯舰队形成夹角。

    一旦贴成这个角度,***舰队就只有挨打的份。“下浆,加速前进,贴上去”!瞻思丁焦急地命令。阿拉伯前锋舰队放弃了对受伤船只的营救,直接冲向对手。底层甲板上,奴隶划桨手在士兵的皮鞭抽打下拼命挥动双臂,推动战舰加速前进。几个落入水中的阿拉伯战士不幸被战舰挂到,水面上留下一抹殷红。被大明火炮打中的战舰彻底丧失了生还希望,慢慢向水面下沉去,绝望的水手们抱着木板,跳下大海,把生存的希望放在战后获胜者的仁慈身上。哭声从底仓响起,被铁链锁在底仓的奴隶划桨手哀嚎着,绝望地拍打着船舱。没有人会顾及他们,在如此庞大的海战中,任何个生命都是微不足道的存在。

    浩瀚的大洋上,三百余艘战舰展开厮杀。阿拉伯舰队以血的代价在向大明舰队靠近,前锋舰队,瞻思丁痛苦地看着自己的军舰一艘艘在敌人的炮火下中弹倾斜。一些“卑鄙”的大明战舰开始利用尾炮发射链条弹,这种炮弹对战舰主体和水手造不成太大伤害,但打在风帆上则能将半片风帆扯个稀烂。失去动力的阿拉伯战舰无法向大明战舰靠拢,只能慢吞吞地在侧舷炮射程外挨打。“嗤”,瞻思丁的旗舰主帆被链条弹扯开一个巨大的口子,船身一晃,速度骤然减慢,将没有防备的瞻思丁摔了个嘴啃泥。“不要管旗舰,靠上去,靠到侧舷炮射程以内,我们战舰数量多”。瞻思丁绷着漏风的嘴巴大声嚷嚷,刚才那一跤摔得太狠,两颗门牙全部掉了下来。数年后,这个在水战中被俘虏,后来在土耳其帝国脱离贴木尔孙子控制并与大明建交时被作为礼物放回的传奇人物在日记中写道:“我们知道自己的战舰与大明战舰有差距,但我们坚信我们有自己的长处,在真主的保佑下,忠勇的***战士可以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然而我们错了,双方实力差距的确不大,但那一点差距足以致命。大明战舰部署在舰首和舰尾的旋转火炮数量虽然稀少,但纵向空间决定了他们可将炮管铸得更长。在海战中,那意味着炮弹的射程,也意味着我们在一定距离内只能挨打……”,写这段回忆的那一年,他刚刚率领更换了大明船只的土耳其舰队攻下了君士坦丁堡,将屹立了一千年的东罗马帝国葬送在战火中。

    海面被硝烟笼罩,海水开始沸腾。瞻思丁的舰队终于和大明前锋舰队进入了对射阶段,但此时,***前锋舰队已经失去了数量上的优势。十余艘被打坏风帆的战舰靠不过来,双方能够进入对射的战舰数量基本上是一比一,这个比例,对于参加过对日海战的舰队长王澍而言,如果打输了,简直就辜负了他近三十年的海战洗礼。武威号旗舰主桅上彩旗飘舞,大明前锋舰队在旗舰的指挥下相互照应,排着整齐的一字阵占据上风口,顺着风将炮弹向阿拉伯战舰泼过去。炮口的硝烟刚好被风吹向敌方,遮住对方炮手的眼睛。“集中火力,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大将王澍冷静地吩咐道,几艘战舰看到旗舰上的指挥信号,机灵地相互配合,集中火力打击一艘敌舰。数百枚炮弹飞向同一个区域,大部分落入海中,激起一条条水柱。几枚炮弹落到了阿拉伯战舰的甲板上,轰然炸开,碎木乱飞,血肉四溅,将甲板上的水手炸了个人仰马翻。被射中的阿拉伯战舰一根主桅杆倾斜,带着火落入大海。战舰长知道大势已去,放弃了挣扎,将白旗挂到了辅助桅杆上。为了避免再次遭受打击,幸存的水手们相互配合,将船上的火炮一个个推入大海。大明舰队中闪出一条护卫舰,前来接管船只,其他几艘战舰又向靠自己最近的阿里伯战舰贴去。

    上午九点,双方前锋舰队距离过近,开始进入混战状态,大明战舰的机动性此时发挥了最大优势,大小战舰围着笨拙的阿拉伯船游动穿梭,专门射杀人员的葡萄弹倾泻在对方的甲板上。阿拉伯水手被打得无处立足,匍匐着蹲在船舷后,口中喃喃地发出祈祷,祈求真主能在关键时刻保佑大家平安。

    这一天分外漫长,每一分钟都用热血写就。硝烟中,瞻思丁满脸是血。他已经第三次更换旗舰,每更换一次,内心的绝望就增加一分。他的第一艘旗舰在九点四十五分被大明旗舰击沉,第二艘旗舰在十点三十分被打断主桅,大副奥马尔指挥着它冲向大明旗舰,试图与大明舰长以舰换舰,结果在半路上被灵活的护卫舰截杀,整艘船烧成了一团火球。现在是当地时间上午十一点,第三艘旗舰又要重复第一艘的命运,对手的旗舰带着两艘小船盘旋在自己周围,炮弹像长了眼睛般飞到船舱中,每一炮,都索走数十个水手的性命。

    “将军,请您更换旗舰,我们愿意用生命掩护您”,忠勇的大副冲进指挥舱,大声地喊到。他的漂亮胡子上全是鲜血,一颗眼睛被钢球打成了黑窟窿,半个耳朵也不知去向。但是,这个忠诚的***战士依然坚持下去,不肯放弃自己的荣誉。

    “不换了,落帆,升白旗。示意整个舰队撤离,我们投降”!瞻思丁痛苦地放下望远镜,背对着大副说道。

    “将军,你说什么,你要背叛真主的信任么”血染征袍的大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疯狂地呐喊道。

    “投降吧,给弟兄们一个活命的机会。告诉大伙,能逃的逃回去,不能逃的,放弃抵抗”!瞻思丁将望远镜交给大副,悲痛地回答。对于一个将军来说,投降是比战死还要大的耻辱,但是瞻思丁知道自己此时已经没有了选择。前锋舰队输了,中军和后卫舰队不用看他也知道是什么结果。这就是差距,阿拉伯文明和中华文明的差距。自从大明朝出现变化以来,这个差距已经非几个将军所能弥补。

    大副没接望远镜,扶着传令兵,一瘸一拐地走上了甲板。亲手升起了撤离信号和白旗。海面上浓烟滚滚,但大副知道,每一处浓烟的发源地,就是一艘自己这方的战舰。临近的大明战舰上传来了欢呼声,这声音大副也听自己的水手发出过,但今天,它听起来如此刺耳。失去了一只眼睛的大副跪到了甲板上,抽出腰间的火铳,顶住了自己的嘴巴。

    沸腾的海水,轰鸣的火炮,飞舞的战旗。战况空前的惨烈,大明舰队与阿拉伯舰队在此之前,都没遇到过如此强悍的敌手。靖海公曹振一上午更换了三次旗舰,他的对手侯塞因更惨,已经是第五次升起了指挥旗。前锋舰队的激烈战斗牵动着侯塞因的心,让他几度下令部分船只脱离对手,给予瞻思丁增援,可前去增援的战舰都被大明舰队在半途中拦截了下来。阿拉伯舰队船多,大明舰队火炮强,双方发挥自己的优势杀了个难解难分。上午的战斗中,阿拉伯中央舰队有九艘战舰葬身与大海,曹振麾下也有三艘战舰进水下沉,水手们不得不选择了弃船。

    “真主在看着我们”,侯塞因的旗舰上,挂起了激励士气的彩旗。

    “后退一步就是家园”,曹振的旗舰上信号旗在硝烟中飞舞。两艘旗舰又开始靠近,炮弹穿过硝烟,接二连三打在对方的战舰前后,炮管红了,用海水泼冷。船舷裂了,用木板堵住。睿智的将军,忠勇的战士,操纵着自己的战舰与敌军角逐。谁控制了海洋谁控制世界,这片海域,只能有一个最强者,或者是大明,或者是贴木儿帝国的仆从。

    几点清烟从阿拉伯中央舰队的侧面飘了过来,越来越清晰,与战场越来越接近。是大明前锋舰队,冒着黑烟的战船顾不上修补,再次投入战斗。“V”字夹击,这是水战中致命招数,大明中央舰队将士齐声呐喊,抓紧时机向阿拉伯战船发起进攻。阿拉伯战舰数量虽然多,局部地带却出现了以一敌二的劣势,几艘战舰变阵不及,中弹起火,水手们在甲板上来回跑动,紧张地修补船只。越来越多的炮弹落了下来,桅杆倒下,侧舷进水。“轰”,一艘战舰弹药舱被击中,直接爆炸升空,整片海域都能看见那耀眼的火光,和扶摇直上的蘑菇云。

    前锋舰队崩溃了,侯塞因的心猛然抽紧,最不愿意看到的事实终于发生。数量上,阿拉伯舰队依然占优势,可士气上,则一落千丈。此时,也许只有真主可以拯救大伙了,侯塞因痛苦地想。大明舰队依然占据着有利位置,仿佛连海风都帮着他们守卫家园。

    风,侯塞因突然感觉到头顶的信号旗飘动的方向变了。“真主保佑,战舰上传来一阵阵欢呼。风向变了,由南风转向了北风,阿拉伯舰队占据了上风口。

    “感谢真主”,侯塞因的心脏简直高兴得要跳出胸口,伏在甲板上,对着圣城的方向深深施礼。他终于有机会扳平战局了,可是他的对手,真能让他如愿吗?

第十章 碧血 (八)

    “反攻,保持队形,注意不要与敌舰靠得太近”,舰队指挥官果断地下达了命令。风向对***舰队有利,趁这个机会正好将颓势扳回来。扳平,侯塞因需要的只是搬平战局,让对手意识到自己的实力,然后安全地带着剩余的战舰西返。这趟远征他不想继续下去了,以舰队目前的战斗力,继续下去也没有意义。这次参与远征的战舰集中了阿拉伯海沿岸***世界的全部力量,不止土耳其帝国一家。很多小诸侯是迫于瘸子的淫威才不得不参战的,大一些的国家,如土耳其帝国,则是看中了传说中远东的财富。经过数小时的博杀,侯塞因此时确信远东的财富与***无缘。既便自己真的趁着风向击败了曹振的舰队,也未必能踏上中国半步。至于那个叫嚣着要征服中国的瘸子,侯塞因觉得可能东征是他一生中最后的疯狂。

    侯塞因的理由很简单,土耳其帝国近年来再对西方的战争中所向披靡,就是因为他比那些地中海国家更靠近东方,在不断变化着的东方学到了充足的智慧,包括新式武器的制造和使用方法。但土耳其帝国却敌不住瘸子的倾力一击,原因不是像贵族们总结的,对真主的信仰没有瘸子虔诚,而是瘸子的河中地区比土耳其帝国更靠近大明,更能快速吸收东方人的智慧。放眼今天***舰队,能有如此强大的火炮和跨越大洋的战舰,哪一处不是模仿自中国。用模仿来的东西和人家原产货硬碰硬,上午的战斗让侯赛因知道帝国此举有多么莽撞。

    感谢真主,他及时改变了风向,让***舰队能从全军覆灭的命运中逃脱。侯塞因虔诚地祷告着,如果今天的海战双方杀成旗鼓相当,***舰队退却时,曹振肯定不敢过分相逼。如果借了风力还不能挽回败局,远征舰队将面临什么样子的结局,侯赛因不敢想。

    “报告,对方在做远距离迂回,试图抢占上风口”,大副冲进船长室向侯塞因汇报最新战况。

    “同角度机动,把上风口给我占牢,别辜负了真主的保佑”!舰队指挥官侯赛因大声吩咐,抓起望远镜再次冲上甲板。对于风帆战舰而言,风向对战争结果影响很大。处在逆风位置的战舰操纵困难不说,炮弹射出时的硝烟也会被风吹回,困扰到炮手的视线。所以占据了上风口位置的舰队在交火时绝对不会主动让开有利位置,每一次位置争夺必然是一次殊死搏斗。

    望远镜里,赶来支援的大明前锋舰队脱离战场,正在向西行使。侯塞因相信这支舰队的目的是在战场以外绕到***舰队背后。这个动作对***舰队构不成危胁,逆风大范围迂回不是一种好战术,大洋上完成这样一个动作至少要两个多小时,等大明前锋舰队赶回来,侯塞因相信自己的中央舰队已经完成了预期目标。天黑后他就会命令***舰队返航。

    ***舰队的正面,大明中央舰队开始做“U”字调整,转弯过程缓慢,部属在舰队首部和尾部的战舰基本上在调整过程中处于被动挨打状态。一旦到了侧舷炮射程范围内,大明舰队独有的舰首炮和舰尾炮威力大减。毕竟首炮和尾炮只有两门,而侧舷火炮通常多达四十余座。战场上,幸运天平开始向***舰队倾斜。眼前的战斗一切都在预料范围之内,唯一让侯塞因看不懂的是,一直徘徊在战场外围的大明纵火船突然参与进来,冒着阿拉伯战舰的炮火打击直奔战场中央位置。

    曹振疯了吗?侯塞因忐忑不安地想。纵火船作为舰队的辅助船只,适合攻击港口或在江河上作战。这种战舰上很少或基本不配备火炮,作战时将敌舰堵在港口或者江河下游,顺风顺水点燃放下,往往会取得比炮战还大的效果。但在大洋上舰队对决时,纵火船就是摆设,对方的战舰不会傻到泊在原地等着你烧。所以每逢海上决战,纵火船往往退到战场外围观望,自己一方战胜了,则跟着舰队去堵敌军港口。自己一方战败,则利用船只小,载重轻的特点扯帆逃离。曹振在海战关键时刻派上一堆废物,侯塞因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其他***战舰的舰长也不明白,有战舰象征性地对纵火船开了几炮,旋即将注意力集中到与大明水师主力舰队的厮杀上来。

    二十四艘纵火船,四船一组,逆着风,艰难地前进着。炮弹在船的四周打出一个个水柱,有水手被弹片击中牺牲,旁边的人立刻抓起他的桨,一下接一下奋力将船向前划去。面对死亡,这些勇士的面容居然如此之坦然。

    猛地,侯塞因想起一个传说。他跳起来,不顾身份地大声喊道:“护卫舰,护卫舰出列,拦住它,拦住那些纵火船”!传令兵见指挥官如此惊慌,手忙脚乱,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信号旗挂上了主桅杆。一切为时以晚,大明纵火船突然掉头,顺着风逃向战场外围。几根粗大的缆绳拖在纵火船后,在海面上画出一道道长长的波纹。缆绳断开位置处于战场中央,六个黑漆漆的大家伙浮在水面上,没有帆,也没有桨,水面上只露出不到两米高的圆壳子。就像六头沉睡的鲸鱼般,漫天炮声也打不碎它们的美梦。

    突然,鲸鱼动了,伴着天崩地裂的几声闷雷。巨大的火焰从圆壳子周围喷出来,带着硝烟扎向***舰队。“乒”,一艘躲避不及的战舰挨了一下,侧舷四分五裂,中弹处被炸开了两米多宽的大口子,海水咆哮着顺窟窿灌进船舱,将船舱中的炮手们直接吞没。

    “是铁甲舰,大明的铁甲舰”,甲板上有人发出惊呼,明白过来的***战舰掉转炮口,将成吨地炮弹打向铁甲舰。“轰”,“轰”,炮弹在黑漆漆的铁壳子周围炸出滔天巨浪,却奈何不了这些铁壳子分毫。反而,这些铁家伙每一次射击,必然给***舰队造成一定损失。侯赛因的判断没错,这是大明曾经在水战中试用过的铁甲舰。看外形,与其称之为战舰,倒不如称之为浮动堡垒。这种战舰没有任何动力,完全靠其他船只拖动才能进入战场。但一旦它进入战场,对敌方船只来说就是灾难。一个无论打上多少枚炮弹都奈何不了的对手,即使没被其上面的大口径火炮射中,也足以给狂热的***战士造成震撼。刚刚被风向突变鼓舞起来士气立刻低落,靠近铁甲舰的***战船躲闪着,逃避着,唯恐被那要命的炮弹射中。保持了数个小时的队形发生了混乱,两艘战舰相撞,舰长不得不命令船只撤离航线,泊在海上做临时修补。更多的船只偏离队伍,***舰队的攻击力登时锐减。

    “保持队列,保持队列,别让敌舰占领上风口”,旗舰主桅杆上,侯赛因的命令发了又发,不再起作用。混乱的队形、低落的士气让舰长们无法再利用风向,船只晃来晃去,在大明战舰的打击下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就在这时,上风口又传来数声炮响,几十艘战舰分成两队,耀武扬威地开了过来。一支舰队打的是大明日月旗,另一支舰队的主桅杆上,高高飘起一只烈焰凤凰。

    ***后卫舰队也溃败了,突然从海面上冒出来的邵云飞及时加入了战团,协助大明后卫舰队完成了击溃敌人的任务。然后两支舰队合兵一处,共同杀向中央舰队的战场。***中央舰队前后被围,以一敌三。即使真主降临到战舰上,也无法挽回其失败的命运。恨恨地看了看战场中央那些铁疙瘩,舰队指挥官侯塞因发出了无可奈何的指令:“撤离,受重伤的船只殿后”。

    接到旗舰的命令,受重伤的战舰毫不犹豫地从队列中闪出,迎着猛烈的炮火挡在整支舰队的侧面。动力没有受损的战舰则跟在旗舰身后,一边向大明战舰还击,一边夺路而逃。悬挂着日月战旗的大明水师和邵氏舰队紧紧咬住阿拉伯舰队,将那些殿后的船只一艘一艘俘获。夜幕降临,***舰队在漆黑的海面上逃命,不知道何处才是终点。

    舰队后边传来的炮声渐渐稀落,双方脱离了接触。疲惫的士兵们顾不上休息,在水手长的逼迫下,抱着急救物资爬上甲板,趁黑夜的掩护对战舰进行抢修。这不是最后一战,舰队指挥官侯塞因清楚地知道。从明天天亮开始,***舰队就要随时面临大明舰队的万里追杀,从阿杜港到忽鲁漠斯,沿途每个港口都要升起冲天火光。***世界趁着巨狮沉睡的时候去拔它的胡须,惊醒了它,就要为自己的鲁莽行为付出代价。

    “报告,舰长们请示走哪条航线,他们不愿在那些左右摇摆的小国港口耽搁时间”,头上缠着绷带的舰队参谋推门走进,向指挥官侯塞因请示舰队的下一步动作,顺便将一分损失报告交了上来。

    “多少条船适合远航,多少条船必须修理”。心情沉重的侯塞因没看报告,茫然地问。

    “前锋舰队指挥官被俘。据可靠情报他们的大部分战舰先于主力舰队逃走,现在去向不明。后卫舰队指挥官阵亡,战舰损失过半。中央舰队损失战舰二十六艘,七十八艘轻伤战舰适合远航,其余的必须尽快入港修理”。舰队参谋尽职地汇报了当天的损失,并根据实际情况提出两种处理建议。

    侯塞因点点头,他明白舰长们的意思,小锡兰、古里等港口已经受到了来自陆上的大明远征军威胁,舰长们不希望被人堵在港口中瓮中捉鳖,他们想尽快返回故土。“命令必须入港修补的船只分为两队,由穆罕默德和萨忽塔分别带领,进入阿杜和古里修补,修理结束后立刻撤离,必要时将沿途港口也毁掉。其他舰只不要入港,从古里港直插祖法尔,尽快回到故国”!

    “是”,参谋领命而去。船长室,指挥官侯塞因无力地垂下了脑袋。他知道刚才自己的命令一下达,又将几十艘受伤战舰送入了虎口。但为了保存整体实力,他不得不这样做。这是当时情况下除投降外的唯一正确选择,侯塞因做了最坏打算,只是他万万没料到舰队归途中又会遇上百年不遇的飓风。

    数天后,***远征舰队终于到达了祖法儿,那时侯塞因的主力战舰只剩下了三十一艘,其余的全部被飓风掀翻在大海里。没随主力舰队选择同一航线撤离的运输船队安全返回,同时带给了侯塞因在港口中维修的分舰队受到致命打击的消息。侯塞因受不了这个打击,当时昏倒。半年后,他在家中服毒自尽。据说在他服毒前,几个幸存的海员返回了土耳其帝国,向他报告了更加悲惨的消息,被大明舰队打散的水手们在陆地上受到了当地土著的围攻,被俘者全部被虐杀。贴木儿兵败的消息传开后,沿途被贴木儿征服的小国立刻揭竿而起,乱兵如匪,被瘸子强力统一的地区已经成为人间地狱。

    兵败如山倒,群星庇护之主,万王之王贴木儿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孤注一掷的远征败得如此之快。甭说横扫大明全境,连嘉峪关的大门都没机会看到,东征联军就败了。三十万大军弹尽粮绝,被定西军打得抱头鼠窜。

    “沙哈鲁呢,沙哈鲁呢,他的援军怎么还不来”,暴躁的瘸子趔趄着,在临时搭建的中军帐内来回踱步。手中的皮鞭没头没脑地四下乱抽,一会儿抽在凳子上,一会儿抽在谋士们身上。

    “沙哈鲁殿下不来了,这是他的信”,老狐狸易卜拉欣将一张羊皮纸递给了贴木儿,颤抖着说。几天的败仗下来,老家伙看上去衰老了二十岁,随时都有被寒风吹倒的可能。

    “念,念,我听听这小子说什么”!贴木儿焦躁地吩咐,满腔怒火无处可发。

    老狐狸易卜拉欣也失去了原来的镇定,红着眼睛哀嚎道:“大爱弥儿,我已经念过三遍了。您再不想想办法,咱们就都回不去了”!

    “混……”瘸狼高高地举起皮鞭,看看老谋士易卜拉欣那双失望的眼睛,没抽下去,重重地将皮鞭扔到了脚下。“都背叛我,都被叛我。等我杀回河中去,剥了他的皮点天灯”。

    四殿下沙哈鲁在***远征军和西北自卫军僵持的时候,决定抛弃老爹自立门户,带着担任后卫和扫荡沿途敌对势力的五万人马掉头西返。顺便把沿途能找到的粮食搜括一空。听到这个消息后,贴木儿的精神就崩溃了,每次组织人马抵抗追兵,都要大喊沙哈鲁的名字。他希望奇迹出现,希望沙哈鲁突然带领人马出现在西北军的侧翼,给对方致命打击。可惜这只是一个美梦,连续几天的撤退,阻击,阻击,撤退,没有半个人影前来支援。甚至连贴木儿最钟爱的孙子皮尔·阿黑麻,也在一天半夜带着万余人马不知去向。气急败坏的贴木儿只好亲自上阵,给儿孙们断后,好在大明军队追得并不迫切。成熟的老猎人蓝玉带着战士,不急不徐地跟在瘸狼身后,时不时打上几仗,慢慢等着瘸狼自己倒下的那个时刻。

    “报告”,一个名字叫玛纳斯的将军浑身是血,跌跌撞撞冲进中军帐,半伏在地上汇报:“禀大爱弥儿,侧翼敦煌失守,守军全部阵亡。大伙请您立刻撤离,到哈密去组织反击”。

    “反击,反击,现在我还有能力反击么?”贴木儿咆哮着,抬腿将玛纳斯将军踢翻在地。“苍鹰只有留下翅膀,才,才能重新飞上蓝天”。玛纳斯在地上艰难地呻吟着,翻了个跟头,随即一动不动了。恼怒的瘸子还不解恨,欲追上去再踢几脚,走到近前才发现忠诚的将军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失去光泽的双目还没闭上,仿佛还等着看贴木儿描述给大伙的东征美梦如何成真。

    “好兄弟”!贴木儿上前抱起了老部下的尸体,发出一声长号。故旧的血让他暂时找回一点儿理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贴木儿当年也曾输得一无所有,最后还不是照样权倾天下。只要他活着,就还有卷土重来的希望。回河中去,杀掉没良心的沙哈鲁和阿黑麻,重新组织东征。他就不信,受真主保佑的***战士翻不过西北那座雪山!

    “撤离,让那些仆从国的人马打掩护”!叮嘱易卜拉欣组织人马梯次撤离,瘸子晃晃悠悠地在亲兵的搀扶下跨上了骆驼。突然,他好像发现自己丢了什么东西,四下张望一周,大声对亲兵询问:“晴儿呢,你们谁看见晴儿了”。

    “禀大爱弥儿,晴儿城主亲自去断后了,我们看见她在东边的山坡上”!一个机灵的亲兵报告道。

    “胡闹,把她给我找回来,快去”!瘸狼贴木儿大声叮嘱,“别让她受了伤,伤了她,我砍你脑袋”!

    “是”,亲兵答应一声,纵身上马奔向东方,刚才他看见那个全天下最漂亮的女子纵马向东去了,马背上的英姿现在还印在他心里。

    四面八方都是喊杀声,瘸胳膊少腿的***战士,满身是血的仆从国士兵,丢盔卸甲的武将,跌跌撞撞地向西跑。不时有炮弹从半空中落入纷乱的人群,将逃难的士兵掀上蓝天。弹坑旁边的人看都不看,只顾埋头逃命。他们欠下了太多血债,他们不敢想象落入大明军队手中后所受到的报复。

    “站住,站住,不要乱跑,原地阻击,逃跑者格杀勿论”,数百个青衣战士逆着人流冲上来,马刀挥舞,将溃兵一个个砍倒在地。被砍中的士兵在血泊中呻吟,没被砍中的低下头,从贴木儿的青衣卫士胳膊底下钻过去,他们对死亡已经麻木,根本不在乎卫士手中的马刀。

    “预备,放”!一排枪声在人群中响起,青衣卫士将为数不多的子弹射进了己方士兵的体内。数百个士兵被射翻,幸存者全部楞住了,抱着脑袋蹲到了地上。“他奶奶的,这帮熊包,真给***丢脸,真主在头上看着你们,大爱弥儿在看着你们”,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用马鞭来回抽打,试图用疼痛唤醒逃兵们的士气。又一队逃兵从前方跑了回来,被蹲在地上的士兵一阻,慢下脚步,贴着人群向外溜。

    “全给我站住,谁退就立刻毙了谁。这样逃,谁也逃不掉。乱跑,大漠里你们吃什么,喝什么。”!军官冲着士兵大喊。这句话唤醒了士兵们仅存的一点理智,溃兵们看着他,眼中充满绝望。

    “给你们每人发两颗手雷,到前面那个土坡上跟我阻击敌军。点燃了扔出去后,你们就算完成任务,趴在地上等着,明军攻上来后就投降。听好了,在明军攻上山头之前,谁也不准跑。否则,督战队立刻开火”!军官恩威并施,将士兵整理成队。让他们排队领取手雷,队伍中士兵狐疑地互相看着,不知道军官给的出路能不能救自己逃离生天。

    “给我几颗手雷”,一个悦耳的女声从军需官的身边响起。沮丧的军需官从麻袋中摸出两颗手雷递了过去。突然觉得声音不太对劲儿,抬起头,看见是晴儿,赶紧站起来施礼,口中喃喃地说道:“夫,夫人人,您,您怎么到这里来了,这,这很危险”。

    “我来看看大伙,顺便领几颗手雷自保”,晴儿嫣然一笑,根本没把四周不时落下的炮弹当作危险。“一人一条命,你们不怕,我怕什么”。

    “哎,给”!老实的军需官挑了几个个头均匀的手雷递给了晴儿,边递,边好心地提醒:“夫人,您会用这个吗,这东西点燃了才好使”!

    “会用,谢谢你”,晴儿低声道谢,淡淡的笑容让老军需官感到很亲切。“多好的孩子”,老军需官望着晴儿的背影想,“可惜,丈夫被大爱弥儿杀了。哎,眼下大爱弥儿又兵败了,没人能保护得了她。”

    骑马的卫兵匆匆赶来,告诉晴儿贴木儿在前边等她,让她不要冒险。俏晴儿对他笑了笑,翻身上马而去。

    夫人真美,特别是她身穿白袍的时候,这么脏的战场上,居然没有尘土染了她的衣服。卫士看着晴儿的背影,默默地想。骑在马上的晴儿英姿飒爽,就像一朵洁白的雪莲,静静地绽放在空旷的原野里。

    打了这么长时间仗,就算什么都没打下来,为了她也算值得了。卫兵看着晴儿的背影,心满意足。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晴儿,当天夜里,溃军在途中休息的时候发生事故。几颗不知哪里来的手雷在大爱弥儿身边爆炸,群星庇佑之主被炸得尸骨全无。同时遇难的,还有他刚刚娶了没多久的新娘晴儿。

    远征军失去首领,溃败速度更快。路上被来自居延海的蒙古骑兵和苏策宇部下截杀,死者不计其数。沿途各地残留百姓亦趁机起来复仇,或切断溃兵水源,或者在粮食中下毒,把无数***战士留在了当地给被他们屠杀的百姓殉葬。

    贴木儿的东征在血泊中开始,又在血泊中结束。二十万***战士,十多万仆从国军队,回到撒马尔罕的不到七万人。随即,皮尔·阿黑麻和沙哈鲁杀掉了傀儡国王,开始了王位之争。二人断断续续打了一年多,皮尔阿黑麻战败,一气之下纵火烧掉了撒麻尔罕,将贴木尔毕生的积累付之一炬。沙哈鲁气急败坏,一路追杀,叔侄二人在河中地区放火烧毁名城无数,这一带曾经辉煌一时的***文明被两个野蛮人破坏殆尽。二人后来先后被属下杀死,河中地区陷入战乱状态,百姓逃亡,很多城市成为荒野。(此段为正史)

    乱局一直持续到永乐初,永乐三年,大明以西凉自治州为后援,派遣大将军张正武入西域平乱,沿途消灭乱匪四百多股。平定后的西域仿照唐朝建制,各族遗民共同建立了珑右州,成为大明朝,也就是后来的中华联邦的一个属国。疆域囊括咸海,河中,南方与大明天竺自治州接壤。最大时西南边境曾经延伸到扎博勒(今伊朗境内)。

    在珑右州和西凉州交界有个城市叫阿里玛图,旁边有一座高山,山下大湖名热海。每年春末,都有成群的野鹤在此地停留,雌雄交颈相护,不离不弃。此鹤与它鹤不同,一生只有一个配偶,无论雄失其雌,还是雌失其雄,幸存者则孤老终生,绝不再娶(嫁)。有好事者谣传,夜晚野鹤聚居处,可见到鹤神,一着黑袍,一穿白衣,与群鹤在月光下翩翩起舞。阿里木图由此得月光之城美名,成为旅游圣地。这些全是后话,咱暂且不提。

第十一章 天问 (一)

    南北两线大捷的消息顷刻传遍了全国。各地报纸都皆尽所能地挖掘出战争细节以飨读者。一些主流报纸甚至以如画江山图作为底图,将贴木儿实际控制领地版图以及这次追随贴木儿参加对明战争的所有国家都标出来,让百姓们自己品评这次胜利的价值。

    河中、底里诸侯、土耳其帝国、鄂罗斯公国、金帐汗国,当人们在报纸上看到十几个国家,总面积远远大明的土地成为敌国后,心中那份震惊难以形容。经过近三十年的普及,大明朝的读书人或多或少对脚下这个世界有了些了解,不再死抱数千年前故人那些荒诞不经的传说。他们通过图书馆和报纸,已经知道了大明不是世界的中心,而是比中心偏北了一点。他们通过时断时续的远洋贸易,也知道了世界上除了大明之外,还有很多国家和文明的存在;他们不再以为走出大明国境就是妖怪或神仙的居所。所以,当看到那么强大的敌人在陆地和海面上分别被大明击溃时,人们禁不住为之欢欣鼓舞。振奋之余,有的人忍不住问道,西北大捷依靠的是西北自治军的力量,南洋大捷凭借的是水师、海盗共和国和沐家的倾力协作,这个时候,朝廷在干什么?皇帝在干什么?

    虽然为朝廷所控制的报纸激情洋溢地把功劳全部归结为皇帝英明,天佑明君。可百姓们也不是傻子,谁都知道,当外敌打到家们口时,伟大的建文皇帝和他的五十万大军正忙着围剿北平,当时朝廷的报纸上还信誓旦旦地告诉大伙贴木儿的威胁不过是疥藓之痒,根本威胁不到国家安全。现在官方报纸又把一切颠倒过来,无论怎么看都像自己在打自己的耳光。况且从地图上看,朝廷最后之所以从北方撤兵,并不是因为皇帝突然想起了国家利益,而是被北方六省打败了,不得不回师自保。

    得出这两条结论后,民间立刻热闹了起来。一些擅长审时度势的精英们又开始动开了心思,朝廷暗弱,群雄并起,诸侯林立,正是英雄登场的好时机啊。于是沟通难北各地的水泥路上的马车渐渐多了起来,冒着料峭的春寒,栽着一些人的美梦南来北往。用朝秦暮楚来形容速度太快,但上一个月在蜀王、湘王那里吃了闭门羹,下个月就带着门人弟子和专著出现在晋王或西北蓝玉领地的一派宗主们屡见不鲜。这些人随便一开口就是治国之道,抬起手来就是指点如画江山,吹得云山雾罩。好在诸侯们经历了二十多年的新政熏陶,多少知道了些争雄天下需要的是实力而不是嘴巴,才没有人着了他们的道儿。不得不承认,各地爵士会在此时居功至伟。爵士会成员都是本乡本土的势力,平时互相之间难免因为所代表的利益阶层不同而有摩擦,但遇到这些卖嘴皮子的说客时倒是一致对外,从不给他们留下插一脚的空隙。

    如果眼下用一个字来形容大明的局势,就是“乱”。比南北战争之前还乱上数倍。北方六省和朝廷还在对峙,依靠没收贪官家财缓过一口气的朝廷和稳定了各地局势的北方六省跃跃欲试,但谁都不好意思开第一枪。各地自治人马也在左右观望,他们虽然不想服从朝廷号令,但也不愿意冲上去给朱棣做嫁衣。况且徐辉祖入阁后,陆续将被黄子澄等人弃用的方明谦、刘秉珑、秦汉风、杨振羽等老将请出山来,各领数万兵马拱卫京师,朝廷无力征讨诸侯,此时却也不是个可随便捏的软柿子。

    这边诸侯和朝廷各转着各自的心思,海外武安国和曹振等人也忙得焦头烂额。阿拉伯舰队退了,剩下的就是分享战争成果的工作。海盗共和国出力甚大,以叶风随的性格,当然不会白白流血流汗。敌兵刚退,就半抢半赖地将翠屿嘴等岛屿收归海盗共和国名下。陆地上云南沐家也不是好哄的角色,见阿拉伯军队退了,加紧攻势,大军沿着愈里,加亦勒等地横推,以解放者的姿态将投靠贴木儿的当地土王连根拔除。当地百姓经历贴木儿数度屠杀,本来就没多少力量,以沐家目前的推进速度,武安国预料,一年之内沐冕将“解放”天竺全境。为了巩固对这些土地的占有力度,前几天老沐冕还突发奇想,花重金从国内聘请了一批教书先生,在所“解放”的土地上强行推广汉语。搅得刚刚从贴木儿压榨下解脱出来的印地王公叫苦连天。

    “武兄,黔国公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过了”,锡兰山,靖海公曹振把玩着手中的茶杯,试探着问。兄弟二人已经很久没这么闲聊过了,难得坐在一起,心中都感到有点暖融融的。

    武安国知道曹振在出言试探,笑了笑说道:“我看也不为过,那些国家向来是谁强就跟着谁。中国处于劣势,他们就趁机上来踩两脚。中国强了,他们就说两句软话逃避惩罚。咱们也习惯了保持大国风范,明明仗打赢了还像打输了一样,给战败者好处。天底下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他们既然做了,就得承担后果。”

    “这好像不是你的风格啊,武兄”。靖海公曹振嘿嘿一笑,笑容看起来说不出的奸诈。

    “你不用试探我了,我支持老沐这么做。我说的平等,就包含了这层意思。大家谁也不比谁高尚,他敢咬中国一口,咱们就反咬他一口更狠的。让他世世代代记得疼,就永远不会再做那种干了坏事不承担责任的美梦了”。武安国吹了口杯子中飘浮的茶叶,微笑着说。锡兰山的水不太好,冲起茶来总有水不开的感觉。

    “那你还不如说你那套平等只针对本国百姓呢”。坐在一边的叶风随气呼呼地嘟囔道。他的独生女儿看上了沐家少爷,死活要嫁。眼看叶家在海盗共和国的势力没了继承人,自己努力的半天的成果都要被别人享受。他心头不快,因此说话总是像要和谁吵架。

    “差不多”,武安国又是嘿嘿一笑,“我的第一步目标只是让中华百姓都能在国家的发展过程中分享到好处,至于与外族之间的冲突,我想首先我还是个中国人。至于老沐逼人家学汉语,手段的确不漂亮。据我所知他新征服的那些地方崇昌种姓制度,所以等会我们给老沐写封信,建议他不要强迫人家,而是宣布教师不足,所以暂时只允许高种姓的人学汉语。低种姓的人自便”。

    这是我所认识的武安国么?这就是几十年光挨打不还手的武安国,叶风随瞪大了眼睛,仿佛不认识一般将武安国看了又看。武安国放下茶杯,牛铃一样的大眼回看着他,笑容愈发神秘。

    “笑什么”,叶风随检查自身衣冠,发现并无疏漏,紧张地问。

    “笑你,老叶啊,你说将来你们海盗共和国是作为中华的一部分,享受平等呢,还是游离在中华以外,被我们的后代欺负”?曹振乐呵呵地回敬。他很开心,武安国并非像这些年传言那样死板。但他理解错了武安国的意思,武安国刚才笑得根本不是叶风随,而是数百年后那个号称人人会说咖喱味英语的国家。他内心不无恶毒地猜测,这个国家当初英语就是不是就这样被普及的。

    叶风随听曹振打上了海盗共和国的主义,心中一惊。虽然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但谁能料到这种玩笑将来会不会成为事实,将茶杯向桌子上一顿,气哼哼的说道。“我看也未必,你们大明再强大,也不会让自己百姓享受平等。知道么,为什么连南洋那些土著都敢欺负汉人,因为你们在自己的朝廷从来就没把百姓当个人看”!

    “可我们在变,我们在争,这就是希望。”门帘一挑,独臂邵云飞走了进来,抓起武安国面前的茶杯,扬起脖子灌了几口,大声问道:“武兄,咱们打扫完了战场,你是不是该动一动了”。

    “动一动,什么意思”?武安国抬起头,不解地问。

    “返航!”邵云飞说得干脆利落。“当年你不动,我们也不勉强,因为没人信你那一套,你强出头也是白搭。可现在已经不是二十年前”!

    是该动一动了,武安国笑着看看曹振,又看了看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叶风随,扶着座椅慢慢站起。笑着对叶风随说道:“老弟,将来的事,自然有后人去管。他们自有自己的选择。我们这一代,做我们自己的事情就够了。走,去外边看看,看看水师返航的事准备怎样了”!

    “你说,你要返航,跟着他们,返航回大明”?叶风随更是惊诧,一下子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迟疑地问:“武兄,你不是疯了吧。你,你二十多年……”?

    “你想说二十多年,武兄一直对朝廷不闻不问是不是”?靖海公曹振拍拍叶风随的肩膀,“所以你想请武兄到你的共和国去坐镇是不是?其实你错了,武兄二十多年可以说什么都没做,也可以说把什么都做了”!他看向武安国,眼中充满对朋友的理解与信任,“内战打起来后我才发现,武兄做的一些事情,刚好是我们此时需要的东西。这二十年武兄和郭兄等人在培根铸基,现在该是我们收获的时候了”。

    这是我么,怎么说得好像是个圣人?武安国笑了笑,摇摇头走出了屋子。朋友之间总是将彼此的优点放大,这点曹振和自己也不例外。二十年了,那一横一纵两条水泥路,能否连接这个国家使其不陷入割据状态,他没有任何把握。这个历史早已脱离了他的预知,既然连土耳其舰队诞生在红海这种事情都会发生,谁知道接下来还会出现什么混乱状态。况且对于自己的故国,他一直也弄不懂。同样是脱离殖民而独立,历史上,美国的十三个州可以诞生联邦国家,中国却陷入了军阀混战。美国可以诞生华盛顿,中国的先驱,不用说袁世凯的独裁,就是连他一向佩服的孙中山先生也曾要求国民党对其一个人效忠。美国的南北发生战争后,整个国家都会反思,想尽办法治疗国家在战争中的伤痛。而自己国家的历史上,哪次内战不是对战败者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这些都是为什么,在原来那个时空他就不懂,现在依然弄不明白。他曾想把答案归结为中国所处的地域,后来发觉此结论实在有些牵强。归结为文化,发现这样的想法未免有些不肖。归结为国人的不争气么,可三十年来发生在身边的事,无时无刻不在证明,中国有的是铁骨铮铮的硬汉子。李陵、李善平、伯文渊,这些人的热血让他不敢小视自己的先辈。

    他们探索了,他们一直在探索。只是他们没有找到一条真正合适的路罢了。武安国内心里这样评价大明朝的君臣,包括朱元璋和朱标。而自己给大伙指明的这条路,是否百分之百正确,武安国也不敢保证。他唯一能保证的就是,当年曾经有很多国家沿这条路走了,结果带来的是数百年的稳定和繁荣。虽然没有一步到位的实现平等,却为后人向平等迈进提供了法律依据和现实可能。

    没有《独立宣言》所承诺的平等,就不会诞生马丁·路德·金的伟业。如今类似的宣言已经诞生在北平,武安国想要做的是再用力推动一把,利用二十多年人们自发的觉醒,将中华从发展的这道坎上推过去。无论《平等宣言》为什么诞生也好,一定要让它不被人利用,成为争霸天下的工具。而是切切实实地在法律上有所保障。

    水师即将返航,武安国和曹振,邵云飞将成为大明时局的最大变数。看着三人豪情万丈的身影,叶风随不觉有些羡慕,快走几步,追上武安国,大声问道:“武兄,叶某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想请教。不知武兄可否明示”。

    “说吧,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罗嗦”,武安国笑着回答。与曹振等人在一起让他感到快乐,无论前途有多艰难,至少他知道自己并不孤独。

    “事到如今,我只想问一句。这些年,武兄如此苦心孤诣,到底想要什么。我原来以为你是圣人,现在,我发现你的确不是”。

    “我从来不是”,武安国笑着说道,没有回答叶风随的疑问。这个问题他说不清楚。他不可能告诉大家自己来自六百年后。事实上,武安国也不明白,如果不是来自六百年后,这些年他会不会做同样的选择。

    “也许是为了六百年后那个武安国吧”。武安国眼望大海,在心中回答自己。

    几天后,水师补充完粮食和淡水,靖海公曹振将战利品分了一半给邵云飞和郭枫,留下一支分舰队留守小锡兰,与武安国二人结伴东返。季风已起,一路上顺风顺水,二十几日已经到达了琼州府。接着穿东沙,过澎湖,浩浩荡荡来到泉州。两广和福建布政使都是聪明人,自从曹振不告而别,带着水师西下迎击阿拉伯舰队后,心中就将各方势力的大小计算了个清清楚楚。曹振在前方击溃阿拉伯舰队的消息一传来,三个省的布政使立刻派人劳军,同时将朝廷设在沿海港口强买强卖的市泊司给架空起来,率先回复了原来的大明海关。等曹振和武安国到达了泉州港,港口已经回复了一些生机。各地船只拥挤在港口,将福建产的时鲜水果装船运往北方六省,又绕着大圈子兜回来,将北方产的优质器物运到泉州。一些南洋小国也赶紧前来购物,以备哪天大明再次锁关。

    建文皇帝这次行事倒也利落,知道两广与福建形势不可逆转,立刻派了一个钦差过来。以国家名义嘉奖武安国、曹振、邵云飞、郭枫等人的卫国之功,各增加俸禄数千不等,着几人在两广和福建的税收中自行扣除。明知这笔钱朝廷也要不回来了,所以建文皇帝干脆做了顺水人情。武安国、曹振等人的事迹已经在民间流传开来,此时得罪他们,反而给朝廷添了劲敌。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曹振和武安国也不遮遮掩掩。一边着手收拢三省政权,淘汰一批贪官污吏,参照北方模式组织爵士会。同时给朝廷修书,催促皇帝急早兑现立宪的承诺。信发出了二十余日,没见回音。水师中的斥候却悄悄地送来一份秘密情报,长江南岸京城附近正在大兴土木建造炮台,防备水师偷袭。

    “允文啊,允文,我本来打算救你一救,这回,神仙也救不了你”,靖海公曹振叹息着,将斥候送来的情报放到了桌面上。先帝朱标临终托孤的泪眼又浮现在他眼前。

第十一章 天问 (二)

    如果南方那些贪官能将搜刮来的去投资工厂和矿山,并停止继续贪赃枉法。他们的财富积累过程并不比北方那些奴隶贩子和血汗工厂主肮脏多少。如果朱允文能看清楚眼前的局势,也许他将成为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伟大帝王。

    可惜,他们都不会那样做。曹振想给允文一个机会,一个遵守承诺的机会。和姑苏朱二一样,他对建文皇帝多少还念着些旧情。但在发出敦促朱允文尽快制宪那封信的同时,曹振对朱允文的政治眼光没有报任何期望。

    正如武安国所言,允文自幼受的教育和朝廷那帮“菁英”们崇昌的是权谋,而新政发展需要大家遵守的是契约。“所谓权谋,无非是威压和欺诈两种手段,对于政敌,要么用强势将其压服,使其不敢反抗。要么利用手中的力量将其连精神带肉体彻底抹去。而对于大众,则能骗就骗,骗一时算一时,甚至采用无中生有等手段来编造谎言。”人老成精的武安国这样总结自己对权谋和契约的理解,“其实权谋的精髓就是别把别人当人,也别拿自己当人,做到这一点,则可成权谋大家”。

    曹振不知道武安国说的是不是气话,反正武安国现在说什么话都是笑咪咪的,让人看不出来他是生气还是早已看出了曹振的好心不会得到好报。“至于契约,汝玉那孩子解释得比我清楚,契约把人与人之间与生俱来的天分和财富上的不平等,用道德上和法律上的平等取而代之;从而让在最初状态不平等的个人,在社会规范和法律权利上拥有完全的平等。”

    王汝玉是王浩的儿子,就是第一次北伐期间在市井中倾力为震北军造势那个小童生。曹振眼前闪过一个清秀的身影。如果把朱标统治的南方和朱棣统治的北方在年青一代的才华与能力方面做一个对比的话,曹振知道南北战争没开始之前,南方已经彻底的输了。黄子澄设计杀死了一个伯文渊,却引发了千百个年青人的觉醒。伯文渊不敢说的话,没想到的东西,他们全想到了,并且从各个角度上充实着伯文渊的平等理论。在这样一群生力军面前,死抱等级和天命的朝廷,根本没有取胜的可能。

    “武兄,难道咱们真拿这个乱巨局没办法么”?靖海公曹振焦急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走到窗台前,拉开窗子。泉州城的春色热闹非凡,带着花香的清风和街头马车快速行使的喧闹声一起扑面而来。

    “也许我们现在只能等,等一个契机。”武安国走到曹振身后,望着远处街头的喧闹人群,笑着回答。泉州城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往日的繁荣,头上没有贪官污吏压榨的百姓释放了最大的能量。以武安国为首领的东南三省爵士会成立后,对一些苛捐杂税都进行了精简,并取缔的各级官府自行制订收税和设卡的权力,受到鼓励的小商人们又开始活跃起来,利用贷来或凑来的资金往来贩货,积累着财产和生活的希望。

    武安国知道朱允文为什么拖延,也知道他在等什么。在这个朝代滚打了近三十年,在不同的野心家和阴谋家的眼皮下挣扎求存,一点一点播种着自己的理想,一点一点护着理想生根,长大。人生经历使武安国已经失去了当年的激情,取而代之的是冷静,洞悉人情冷暖后的冷静。这些天,在曹振写信敦促朱允文尽快兑现承诺的同时,武安国也在兑现着自己当年的承诺。与曹振不同,武安国非但对建文皇帝的政治眼光不报任何希望,甚至对自己的朋友兼学生朱棣的政治智慧,也没报任何希望。经历过的历史中,共同患难的君臣为了一点嫌隙自相残杀的例子太多了,他不得不保持清醒。经过慎重谋划,一伙人悄悄地被他派了出去,奔向北平、大同、临洮、长沙。如果眼前这个分裂局面是因为武安国而起的话,他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矛盾解决的希望。他不相信,这个时代的英国人没有受任何外界因素影响,经历了类似的战争后可以走向立宪,而偏偏中国有了这么强大的工业化基础却非要在圣人,明君,贪官,昏主的循环中永远画圈。

    朱允文的确不是在无目的的拖延时间,他在等,等燕王朱棣犯错误的机会。现在曹振不敢轻易对他用兵,建文皇帝对父亲当年的几个老臣看得很准。如果曹振带领水师北上,首先死在水师炮火下的将是曹振当年的伙伴,方明谦、杨振羽等人。况且曹振的水师即使冲入了京城,也无法号令诸侯。朱允文敢保证,自己头天从皇位上被曹振拉下来,第二天就会有人起兵讨逆,通过对曹振的武力打击取得占有皇位的合法性。只有坐到了龙椅上,才知道这个位置的诱惑有多大。朱允文不会将手中的权力就这样轻易的交出去,卓敬那个大力反贪,放弃大部分皇权与民,然后做永世帝王的主意,他只打算听一半。剩下一半按照黄子澄的建议,卧薪尝胆等待时机。以黄子澄的分析,燕王朱棣绝对不会满意权力被强行分割,来自朝庭方面的威胁一旦解除,他与布政使郭璞之间的冲突就在所难免。到那时,朝廷就可以让全国百姓看清楚所谓平等和分权的真相,再次兴兵北伐平叛。

    “身为人君,出口成宪。陛下当日不肯与燕王一决死战,今日又不肯践约,恐怕将来难塞天下悠悠之口”。御书房,侍讲博士方孝儒苦口婆心地劝谏。这话他已经说过多次了,每一次都惹得皇帝一脸不快。在方孝儒眼里,作为皇帝不讲信誉,就无法给群臣做出表率。而作为臣子的,就可以欺上瞒下,将各项政令和百姓福址糊弄了事。这些都是昏君的所为,建文皇帝不该这样做。正确的选择有两个,要么与北方一战,纵使败了,身死社稷亦能留下千秋美名。要么就实现自己的诺言立宪分权。这样不声不响地拖着,非但无济于事,反而让天下人耻笑。

    建文皇帝摇摇头,没有搭理满脸愁容的方孝儒。奉朝廷号令的地区只剩下了京师和四个行省,需要披阅的奏折可比原来少多了。轻闲下来的允文猛然明白,像方孝儒这样的诤臣,留在内阁里只能用来装点门面。如果不是看中他在儒林中的号召力,在解除周崇文等人职务时,建文皇帝就将方孝儒一同罢免了,省得天天看他这幅学究嘴脸。

    “陛下,臣,臣请陛下三思”。方孝儒躬身施礼,不达到目的誓不甘休。

    “好了,希古,难道你冒着雨进宫,就为的是和朕说这些话的吗”?朱允文不耐烦地打断了方孝儒的进言。希古是方孝儒的表字,作为弟子,建文皇帝这么称呼老师的名字,听亲切,却有失君臣之礼。

    “臣,臣请陛下即日招集各方诸侯入京立宪,不要再拖延”。

    “希古,你不懂……”,建文皇帝推开面前奏折站了起来,走到了发了黑的如画江山图上。立宪,立宪后他如何向祖宗交待。像方孝儒这种有名望的学究,立宪后还可以号召一批信徒在爵士会,也就是北平提出的护民院中呼风唤雨,而作为帝王,他将除了一个头衔外,一无所有。

    如画江山,西边的蓝玉已经吞并了吐鲁番和鞑靼土默特(今新疆一部和青海),马上大明西凉自治州就要以恩人的姿态囊括吐鲁番、土默特、亦力巴里和叶尔羌(今南疆),成为第二个北方六省。西边的蜀王得到云南沐家和当地士绅的支持,派兵进驻了朵甘宣慰司。云南的沐家吞并了乌司藏(西藏),眼下大军正在恒河流域纵横。立国以来,大明朝的疆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大,就这样放弃对它的控制,难道不可惜么?

    御书房的气氛有些异常,方孝儒先是听见皇帝叫自己的号,接下来又见朱允文对着地图沉默不语,担心地叫了一声:“皇上……”!作为皇帝的老师,看到年青的皇帝这样为难,他心里也很愧疚。

    “老师,你回去吧,雨大,路上小心”!朱允文抚摩着如画江山,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哽咽。

    “皇上”!帝师方孝儒又叫一声,语气中充满感动。刚想安慰弟子几句,又听到皇帝说道:“回去吧,朕不能立宪。否则将来无法去见父皇与太祖。你不要逼朕。如果局势最终无法控制,天要亡我。朕保证听从你的,以死护社稷,绝不再退缩”。

    “喀嚓”!道闪电伴着雷声劈下,将君臣的对话湮没在雷雨声内。玻璃窗内,人影晃动,侍讲博士方孝儒仿佛说了些什么,然后跪到了地上。建文皇帝走了过来,双手将他搀起,两个人泪眼相对,身侧是那幅如画江山。

    肆虐的暴雨,打得落花满地。宽阔的京师街道上,此时已经不见一个人影。临街的店铺户户关门,显得市面更加萧条。这种暴雨天,店铺开张也赚不到几个钱。朝廷控制地区和北方六省还在继续对峙,北方的货运不过来,两江的货物运不出去。皇上没钱了,可以抄大臣的家,平头百姓抄谁去?生意没法做了,税却还是照样要交。否则那些收税的官吏们发起疯来,肯定折腾你个倾家荡产。

    “熬吧,快变天了”。紧闭的屋子中有人叹息。

    “熬吧,该变天了”,风雨后有人在祷告。

    一乘马车穿过雨幕,停在了户部尚书卓敬府门口。下车的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未经门房通报就走了进去,看来是户部尚书卓敬府上的常客。

    “东里兄,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户部尚书卓敬正在捧着一份报纸解闷,听到仆人汇报,倒拖着鞋子迎到屋檐下。

    “这种天气,自然是上下风”,翰林院编修杨士奇打了个哈哈,收起雨伞走上台阶。

    “书房坐,书房坐”,户部尚书卓敬引着杨士奇穿过回廊,来到二人平时谈诗论词的地点,吩咐仆人准备了香茶,与挚友对坐品味。

    大雨天,杨士奇不是来找自己品茶的,这一点卓敬很明白。对方不说,他也不问,抱着一杯碧螺静看世间风雨,仿佛风雨中有无尽的景色可供玩味。

    “好大的雨”!翰林院编修杨士奇望着窗外说道。

    “是啊,好大”。卓敬有一句没一句的答应着,炯炯有神双目从雨中收回来对正杨士奇,仿佛要把他给看透。

    杨士奇被好朋友看得有些不自在,避开卓敬的目光,一边低头品茶一边说道:“先帝云,国家养士二十年,只得一卓敬。我想请问卓兄一句,兄台可知风雨何时来,何时止。”

    “该来时来,该止时自然就止了。这是天下大势,岂是人力能强行扭转的”。卓敬吹了口茶叶,淡淡地答道。

    “可知何处可避”。杨士奇说话的声音给人感觉就像在参禅,伴着一缕缕茶香和漫天风雨。

    “我看兄台不是想避雨,而是想找一股好风,借力直上青云吧”!卓敬脸色突然绽放出一抹笑意,目光直透杨士奇心底。

    杨士奇被他看得大吃一惊,手微抖,晃了两次才稳住心神,苦笑着分辩道:“卓兄何必拿小弟开玩笑,我辈寒窗苦读数十载,难道就非得困死在这孤城当中么。朝廷出尔反尔,北军大兵压境,东南三省虎视眈眈。那靖海公当年一战灭高丽,再战平日本。江边上几座小小的炮台,难道卓兄以为真它们能挡住震北军和水师合力一击么”?

    “挡不住”,卓敬摇摇头,对杨士奇的分析表示赞同。“杨兄胸怀济世安民之心,也的确不该与这孤城俱殉。可杨兄万里投奔的,就一定是条真龙么。一旦他不是,恐怕杨兄没第二次机会再做选择了吧”。

    “卓兄救我”,杨士奇见心事全部被人猜中,一揖到地。此时他对卓敬的才能心服口服。身家性命要紧,顾不得什么面子。“我听人说北边那主是天命所归,头上有云气。才起了投奔之意。如果他非真命天子,卓兄可否明示我此行该向何方”?

    “老实在家呆着,哪也不去”,卓敬抓起桌子上的报纸抖了抖,毫不犹豫地说。

    “可是”?

    “可是什么,怕错过从龙的好机会是不是”?卓敬将手中的禁报《北平春秋》抖得哗哗直响,他了解杨士奇为人,所以也不避讳对方自己藏有禁报。“我且问你,北边那位你口中的真命天子能有今天,凭得是谁”?

    “当然是六省布政使郭老大人,不,还有定辽公武大人。应该武大人的作用还大些,如果没有武公当年打下的基础,恐怕的六省叛乱早就被朝廷平了”。

    “那我再问你,现在武大人在哪,郭大人又在哪”?

    “武公在东南坐镇,郭大人在北六省”,答案从杨士奇嘴里脱口而出,他马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惊讶地问道:“武大人没回北方,打败贴木儿后就在东南三省做了什么爵士会的会长!难道,难道他不愿意帮燕王登基不成”?

    卓敬摇摇头,低声又问:“我没追随过武公,但当年武公修路时,听说杨兄曾在他的身边呆过一段时间。不知在杨兄眼里,武公这人怎样”?

    “真英雄也,头脑清楚,心胸开阔。杨某阅人无数,放眼天下称英雄者,恐怕无一人有此气度”,提起当年跟在武安国身边修路的事,翰林院编修杨士奇登时眉飞色舞。狠狠将武安国夸了几句,压低声音说道:“不瞒兄弟你,如果武公有争夺天下之意,我宁可抛弃身家性命不要,也去投他。且不说成败如何,他的作为,无论谁来写史书,那都是流芳百世的一笔”。

    “如此说来,杨兄口中的天命,可能纯属扯淡,可问题就在这里”,卓敬摇摇头,叹息着说道。“武公没回北方,也不可能支持朝廷,他又没自立的心思。所以我才劝杨兄先不要急着动。依照我的分析,武公此举是为了告诉众人,他支持的是郭大人提出的平等基础上的制宪与分权,而不是谁来当这个皇帝。如果想当皇帝那个人不制宪,恐怕将来第一个起来反对他的就是武公。到那时,杨兄,你可得想好了,自己到底帮谁”?

    “我不敢跟武公做对,纵使有胜算,我也不敢”!杨士奇说得斩钉截铁。

    “我也不敢,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武公人在水里面,我辈难道还敢站在舟子中么”?”卓敬对着漫天风雨,叹息着说道。

第十一章 天问 (三)

    如烟细雨,潇潇洒洒清洗江山。幽幽的春绿伴着雨水从树梢、田野里吐出来,染遍群山南北。草色只可遥看,走近了,你就会发现树还是原来那棵树,山还是原来那座山,根本没有新芽冒出。打马远去,蓦然回首,让你失望的地方偏偏又现一抹新绿。

    这就山中春色,来得比平原晚,却总在若有若无之间,驱散冬的严寒,带来生命与希望。晋王朱棡站在五台山的黛罗顶上,凭栏远眺,无限江山,尽收眼底。他现在是眼前这片土地的名誉首领,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还能悠闲地看几回风景。朝廷的使者在山下已经守候了一个月了,燕王的使者在馆驿里等了也不下十天。朱棡不知道自己该接见谁,也不知该怎么做。

    起兵了,自治了。可现在首倡自治的老四准备当皇帝了。燕王使者开出的条件是,只要出兵相助,就允许晋地自治。侄儿朱允文这个在任皇帝也给了相同的承诺,并且答应将属于朱棣的东北三省也划归晋王管辖。

    他们谁都想当皇帝,他们夺了江山后我的结果都难免兔死狗烹。自古以来,哪个裂土封王的承诺兑现过?晋王朱棡不会傻到帮人家打江山,但南北双方如果再次打起来,他又很难袖手旁观。眼下最难保证的是,如果这样拖延下去,燕王会不会先转过头来,将威北军先收拾掉。

    “难啊,”晋王朱棡叹着气,修剪得整齐的指甲在亭柱子上不知不觉抓出一块油漆,“这乱局究竟该如何应对,真让人无从下手…..”。他没有当皇帝的野心,也知道自己没割据的本钱。治下无论是山西一部,还是蒙古河套,都不是粮食主产区。这些年的繁荣凭借的是货物交换,用丰富的矿产交换北方六省的器物和南方的粮食布匹。如果真得将山西北部和河套地区隔离在帝国之外,朱棡很清楚,不到三年,这两个地方就会比元朝统治时还穷。到时候甭说关起门来做皇帝,连自家性命能不能保住都不好说。

    这就是武安国那厮的厉害之处,他在不知不觉间将全国各地用道路和贸易联结在一起。让各省彼此相依存,从而彻底打碎了诸侯割据的希望。或者说,他在二十多年里改变了帝国的基础,让割据的难度与风险大大增加。晋王朱棡沉思着,眼神如雨幕一样迷茫。

    “王爷,朝廷的使者又来求见了”,王府长史林仲达手里拿着份拜贴,气喘吁吁地从半山腰爬上来,边走边喊。

    “我知道了,告诉他本王病了,没法见他”,晋王朱棡没好气地说。朝廷的使者拿出了当年申包胥哭秦庭的功夫,在晋王的临时驻地前声声血泪,以大义相责。可那些大义说起来好听,背后隐藏的还不一样是利害。明知晋王自治还请晋王出兵相助,这不明摆着想让威北军和北方六省自卫军打得两败俱伤么?你朝廷真的有本事,自己去打啊,耿炳文手中的三十万大军修整好几个月了,难道还没修整够么?

    “可那您也不能躲在山中不出来啊,难道您在这里还能躲一辈子”?王府长史向上快走了几步,大声喊道。他是服了这个王爷,遇到困难就罢工。若不是此人待属下还算宽厚,彼此相交多年,林仲达真想自己躲回河套的地区的工厂里,任由事态发展。可眼前的事还是要管的,谁让自己是王府长史呢,况且收到了那个人的信,不好不按照他的安排去做。要知道那个人可是人中俊杰,他如果想登高一呼,天下响应者肯定不计其数。

    “仲达,你别逼我,让我,让我过几天顺心日子吧”!晋王的哀求般的口气从如烟细雨传来,说不出的凄凉。

    王府长史笑了笑,手一松,拜贴被山风裹进雨里,翻了几个跟头,落进了幽幽深谷。“好,好,我不烦你,咱们且看风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说话间,他走进山亭,将身上的油布雨衣脱下来,交给旁边的侍卫,趴在围栏上和晋王朱棡一块赏雨。

    山风裹着细雨,打在丛林间发出沙沙的响声。淡绿色的树枝摇摆着,搅动重重水气。有化了冻的春泉从不远处的岩石上奔流而过,留下一路欢歌。连绵春色,在不同人眼中却是截然相反两个世界。林仲达看到的是希望,晋王朱棡看到的却全是危机。

    “哎――”,晋王朱棡长叹一声。

    “哎——”,长史林仲达回以一声长叹。

    “你叹什么”?晋王朱棡回过头,不满地问。

    “我是王府长史,王爷叹什么,我当然叹什么”,林仲达一脸玄机,笑着答道。

    “仲达啊,劝我起兵响应北平的是你。眼下天下乱局,劝我按兵不动的也是你。夹在朝廷和北平之间,如果你再拿不出主意来,孤王也只好在这百十个山寺中寻一个剃度之所,脱离这红尘苦海了。”

    “王爷这就想退了,眼下群雄逐鹿,王爷难道不想分上他一匙鹿羹”?林仲达不理会朱棡的抱怨,轻声问道。

    晋王朱棡横扫了自己的长史一眼,无奈地说道:“分一匙羹,不被人家炖了已经是万幸了,分羹,咱威北军有多大斤两,难道你还不清楚么”?

    “威北军实力不足以三分天下,这点我当然清楚可王爷想过没有,如果我们不求裂土,天下有何人能奈何得了我们威北军”?林仲达手指轻扣围栏,问话像霹雳一样敲进晋王心里。

    晋王朱棡身体猛然一凛,沉声问道:“仲达,你这话什么意思”?

    “王爷,你可知道为什么当年安泰皇帝让您主持威北军,而让秦王主持定西军”?王府长史没有回答晋王问话,而是反问了一句。

    “皇兄”,晋王朱棡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皇兄还不是借我二人之手看着老四。结果,老四反了,秦王也让蓝玉给剁了”!夺位分封,大哥朱标几曾安过什么好心思。可有他在,天下混而不乱,北方六省自顾自发展,南方百官自顾自贪污,晋王朱棡的日子反而好过。他治下的官员没有朝廷的官员那么贪,前来封地发展的商人为了行走顺利也不断地给王府许以好处,这种坐地收钱,却不用强取豪夺的好日子让人留恋。如果不是允文非要削番,怎么会将大家逼得走上如今这一步。世事难料,总是面临这么多选择,朱家子孙想当个开心王爷都不容易,何况寻常百姓呢。

    “这就是先皇的高明之处。”长史林仲达点点头,低声分析:“他知道秦王和燕王都有野心,而您只不过求做一个安稳王爷,所以才让秦王去控制蓝玉,您守在燕王身侧。这样,秦王与蓝玉必将为了定西军的控制权斗个两败俱伤,而只要朝廷不露出完败之势,您也绝对不会追随燕王造反。可惜先帝什么都算到了,却没算到自己有个不会做皇帝的儿子”。

    想到大哥朱标的统治手腕,晋王朱棡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心头涌起一丝哀伤,几分无奈。如果大哥还活着,时局也不会如此难以收拾吧?摇摇头,他低声问道:“可这与眼下局势有什么关系,这仗如果再打下去,咱们也难免要卷进其中。”

    “那要看晋王殿下的想法了,我这些天反复思量,终于想到了一个两全之策。”长史林仲达老脸红了红,这个计策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但对解决目前的难题十分有效。“如果王爷想争夺这如画江山呢,在下不才,绝对无力辅佐。要是王爷只想过太平日子,享受富贵,这个计策倒可以保王爷平安,并且可以让朝廷和燕王都没话说”。

    “孤王要这天下何用,守不住的。纵使孤王守住了,等孤王一死,儿孙们不是还得打起来。”晋王朱棡仰天长啸,家族的悲剧他看得太清楚了,不希望在自己身上重演。威北军的实力,也没法让他将悲剧重演。

    “那就好办了,王爷可以立刻下山,招集两方的使者,面对面交待清楚。王爷起兵,不是为了裂土,而是为了响应北平围城时的号召,分权立宪。如果建文皇帝尽快立宪,王爷会根据各方协议交出军权。支持建文做一个立宪皇帝。如果皇帝不肯立宪,威北军一定起兵帮助燕王,为立宪而战。无论谁当皇帝,若他不肯立宪,咱们则为分权和立宪血战到底”

    “为分权立宪而战,就咱们”?晋王朱棡显然没能理解林仲达的意思,迟疑地问。

    “对,不过我们只喊一句口号,不着急打头阵。反正燕王和今上谁坐稳了皇位,腾出手来第一件事情肯定就是削番。我们不如让他们都坐不安稳,反而能通过立宪保住自己的富贵。王爷您想,燕王想当皇帝,南边的曹振,西边的蓝玉,哪个会轻易答应。到时候,分权立宪肯定是他们起兵的借口。与其让他们去喊,不如我们先喊出来。这样,不立宪者当不了皇帝,立宪之后,我们就有首义之功,在民间的威望不亚于北平郭璞,哪个不好意思亏待我们太多……”。

    “你说什么,威北军要为分权立宪而战”!燕王朱棣忽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了使节的身边。他的身材高大魁梧,登时将遮住了使者的视线。王府的秘密使者吓得小腿微颤,低着头回答道:“是的,晋王殿下和威北军几个主要将领当着我和朝廷使者的面这样回答,他们说晋王无意江山,也不在乎谁当皇帝,但如果不能实在当初起兵的目标,他们宁愿血战到底。”

    “混蛋”,燕王朱棣的手指握得咯咯直响,又一伙人受了郭璞的迷惑,他恨不得现在就将那个矮子杀掉。面前替他传话的心腹使者更加害怕,哆哆嗦嗦地说道:“属下,属性有辱使命,请殿下治罪”。

    燕王朱棣挥了挥手,语气瞬间转为正常:“你下去吧,到内库那领一百个金币,算你这次的车马费用。注意保守秘密,不要让人知道”。

    “是,属性誓死守密”,信使躬了躬身,倒退着走了出去。与燕王只相处了一会儿功夫,汗水已经湿透了他的脊背。“何苦呢,伴君如伴虎。博得一世富贵,也容易送掉小命儿。自己好好的不跟着郭大人,偏偏跟燕王身后。一念之差,咳……”。

    郭矮子并不矮,虽然好友们习惯戏称其矮子。特别是见识和手段,当世少有人能在其右。可惜这人最终走到了自己的对立面。燕王踱着步,在房间中慢慢思考对策。晋王这个答复并不算新鲜,在此之前,北平春秋上已经提出了这个口号,“不立宪,血战到底”,还有一群年青军官在声明下面签了字。不用想,朱棣也知道这些军官身后站着谁。虽然和郭璞等人一直保持着团结合作,但两派争执已经紧锣密鼓。不到万不得已,朱棣不想流血,一旦内部打起来,自卫军肯定大伤元气,反而给朝廷留下了机会。但让郭璞等人知难而放弃平等诉求,也不容易。毕竟眼下天下群雄打的都是这个旗号,无论他们是否真心。

    “难”!燕王朱棣眉头紧锁,拿不定主意。自从朝廷采取守势后,自卫军就没和讨逆军打过一场像样的战役。分界线上,双方之间零星交火时有发生,但那都是试探性交火。彼此寻找对方破绽的试探。耿炳文不敢北上,自卫军内部矛盾重重,无力南下。只能维持着一个不尴不尬的局面。

    晋王要护宪。如果自己何允文都被推翻了,他就顺理成章成为立宪皇帝了。好一个如意算盘。恐怕他这一闹,南边的蜀王,湘王,和西北的蓝玉都会响应吧。武安国呢,他和曹振想做什么?把爵士会分为两级了,改名叫国士院和平民院,什么意思?自己的实力,诸侯的作为,武安国和曹振的新鲜举措,一件件徘徊在朱棣脑海,让他心情烦躁。

    “王爷好像很愁啊,能不能让小僧帮忙参详参详”,门口响起一声不阴不阳的问候,让人听了直起鸡皮疙瘩。不用抬头,朱棣也知道谁来了,如果此人算天下第二厚脸皮,还真没人敢当第一。将燕王卖给了靖远军,过后却像没事人一样,三天两头往朱棣的临时居所里跑。这事儿全天下除了他姚光孝,没人好意思这么干。

    “大师前来,不知道是来帮我看风水,还是看运数”?燕王朱棣没好气的回答了一句,姚广孝私下发起的造神运动曾经蒙蔽了一批军官,但随着北平的《平等宣言》发布,燕王的天命论越来越没市场,这让朱棣对他十分失望。

    “看时局”,姚广孝嘻嘻哈哈地凑上前,顺手抓起书架上的一支毛笔,擎在手里,遥遥地指点江山。

    “行了,大师。看完了时局,然后再卖我一次,不知道这次大师准备把我卖给谁啊”!

    听了此言,姚广孝脸皮再厚,也不由自主地红了红。声音转低,有气无力的强辩道:“殿下,小僧几曾卖过殿下,那次是敌人凑巧,小僧策划失误。殿下怎能和他人一样怀疑小僧的忠贞。不信您可以修书给李增枝,他如果回信说内奸是我,小僧立刻自尽在殿下面前”!

    “行了,李增枝出了家,不问世事。可比你这个口念佛经,眼睛却死盯着滚滚红尘的花和尚高尚得多。两军之间的旧事,他当然不会说。”燕王朱棣冷笑一声,打断了姚和尚的辩解,口气慢慢转硬,“当年曹袁相争,魏武帝也将通敌密信全部焚了,永不追究。可日后有人不知道好歹,还私下动歪心思,姚大师啊,你可知道那些人后来的下场”?

    屋子内的气氛登时凝重,燕王朱棣满脸阴云,目光如电。姚广孝不再敢说笑,伸出僧袍,不住地擦光头上的冷汗。后退几步,躲到廊柱的阴影里,声音犹如鬼魅低吟:“小僧怎敢对燕王不忠,燕王的前途,即是我佛的前途。支持了郭大人,小僧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明白就好”,燕王朱棣转回自己的座位上,危襟正座。“说吧,你给孤王带来了什么好主意。”

    有些人,天生喜欢当奴才。给他些好脸色,反而会失去他的忠心,认为你没威慑力。姚广孝显然就是这种人,见燕王在位置上坐好了,轻手轻脚从柱子后的阴影里走出来,在桌案前恭恭敬敬站直了,低声说道:“小僧有一计策,却不是主上下不下得这份狠心……”。

    燕王朱棣长身而起。抬手,利剑出鞘,寒光四射,姚广孝的秃头和三角眼都映在剑身上,说不出得阴冷。“王者乃驭人之道,若无法收其心,不若先收了他的尸体……”

    “喀嚓”,半空中响起一个焦雷,闪电照亮燕王朱棣阴森的双眼。

第十一章 天问 (四)

    帝王的字典里没有“妥协”一词,千余年的历史表明,妥协,即意味着软弱。对敌手的软弱,就是不珍惜自己和追随者的生命。

    看着姚广孝留下的玉珏,燕王朱棣清醒地意识到布政使郭璞错在了哪里。他为保孤城,提出《平等宣言》没有错,为了争取诸侯支持,首倡《立宪与分权》也没有错,他唯一的错误就是,不该在自己身体康复后,毫无戒心地将北六省的最高权力交回来。

    “如果郭璞不肯将北六省的最高权力交出来,姚大师会来么”,燕王朱棣扪心自问,答案很清楚,不会!

    姚广孝这种人是不折不扣的投机者,依附在某个强者身上,出卖自己的阴谋和才智,从而名垂史册,是他们人生的唯一目标。这种人,在和平时代无出头之日,乱世才是他们的最佳生存场所。他们喜欢乱世,喜欢流血,只有这样,才有机会出售他们过人的智慧。至于有多少白骨成就了他们的智者之名,他们不会考虑。因为他们是精英,而那些倒下的都是他们成为精英道路上天经地义的牺牲品。偏偏历史书上写满了对这种人的赞歌,无论的他们择主而侍还是择主而噬,都描述成“善于聪明机变”。

    自己必须尽快有所行动,否则这位姚大师肯定会掉转枪口。不但是姚广孝,还有这些天来向自己表示忠心的大部分军官,北六省的大部分官员,还有那些财团首脑,他们也会拂衣而去,寻找更合适的英主。

    燕王朱棣不是蛮干之人,他知道此刻自己手中的实力有多强。北方六省,死心塌地拥护他燕王夺取皇帝宝座者和真心真意希望支持平等制宪的人,差不多势均力敌。更多的人和利益团伙在观望,在等待,在选择投资对象。

    北方六省的政局,就像这窗外的风云,在最黑最深的地方,酝酿着闪电与风暴。

    在内心深处,燕王朱棣理解郭璞等人的平等诉求。明白吴思焓等人提出的政治契约观念。甚至完全同意武安国当年所说的“制度强于明君和清官”观点。这些曾经是支持北方六省与朝廷对峙的支柱,燕王朱棣在六省这么多年,目睹了社会整个变化过程,怎会看不清楚其中关窍。但是,他是燕王,是朱元璋的儿子。更进一步说,切切实实的利益争夺面前,只有手段的恰当与失误,没有道理的正确与错误可讲。

    不止是他燕王一个人的利益,而是一群人,几个集团的共同利益。

    姚广孝这样的“精英”集团反对平等,因为他们认为自己生来比别人高贵。

    大部分官员不支持平等,因为吴思焓提出的制宪与分权,颠覆了原来的负责与监督办法,将原来的从上到下,层层监督,变成了从下到上,层层选择。这严重侵犯了他们的权益。

    很多财团不支持平等,因为那意味着血汗工厂和奴隶贸易失去了合法性,虽然暂时还没有人要求恢复北平新政初始年代的八小时工作制和工人夜校,但《平等宣言》为这些东西提供了理论依据。

    在朝廷大军压境时,众人可以抛弃各自的主张一致对外。眼下朝廷的军队已经对北方六省构不成威胁,所有矛盾都露出了水面。

    一个月前,矛盾双方在报纸上已经开始交火,理论上,支持平等一派大占优势。没有人喜欢做奴隶,虽然很多人都希望自己拥有绝对的权力,可以随意支配他人的财富和生命。但没有人愿意自己处于被支配地位。仅此一点,已经让平等的支持者们在报纸上的论战中处于不败之地。

    但最终的较量在军队。谁掌握了军队,谁就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即使无法说服对方,总可以用火铳将对方从肉体到精神一起消灭掉。这一点上,燕王朱棣有郭璞更清醒的头脑。

    先用计谋和铁腕手段将郭璞等倡导平等的官方人物一网打尽,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军队,然后在北方六省将天将授华夏于燕王的理论造足,接着挥师南进,驱逐允文,取得帝位。然后扫平诸侯,一统天下。

    这是一条血路,但可以成就一代绝世帝王。为子孙后代博取万世基业。至于身后的血,时间可以将它洗涤干净,谎言可以将罪恶遮住。几百年后,人们只会看到帝王的魄力与英雄身上的光芒。

    姚广孝留下的玉珏在朱棣眼前晃动,“殿下,是做决断的时候了”,大将陈亨的谏言在朱棣耳畔回荡。不远处的校场内,传来朵颜三卫震天的喊杀声,这些蒙古骑兵在陈亨的监督下正冒着大雨进行操练。

    “调林风火和王浩到前线换防,将张正心的近卫师派到紫荆关一带防备威北军与朝廷勾结,这样就可以分散开郭璞的支持者。然后借商议起兵护宪之机动手。朵颜三卫可用,陈亨、李尧和王正浩这些老部将可用,几个儿子都可以带兵……”,一个看似妥善的计划慢慢在燕王朱棣脑海里形成。

    “砰”,窗外突然传来一声火铳射击响,“砰,砰”,接着又是两声。手一哆嗦,燕王朱棣的笔掉到了书案上。

    “谁在胡闹”!朱棣狂怒地喊,一颗心紧张得简直就要从胸膛里跳出来,脑子里传来阵阵晕眩的感觉。

    “是王妃,她在后花园练习射击”。门口的侍卫战战兢兢地回答。

    原来是蝶儿,朱棣脸上浮现一丝笑意。侧妃陈青黛是天津商团大股东陈星的女儿,还是烈性炸药“乌金霜”的发明者。朱棣想起这个自己当年擅做主张选择的妃子,心里就感到一阵温暖。年少时的种种往事一并涌上心头,北伐、军中遇到蝶儿,对了,还有细管火枪,那种价格昂贵但射程甚远的宝贝,如果调一批过来装备卫队,解决郭璞等人的计划就又多了一些把握。放下笔,他将写好的手令揣进了贴身衣袋,披上件油布雨衣,走进了后院。

    王妃陈青黛站在后花园凉亭里,面前五十米左右摆着一溜儿陶瓷罐头瓶子。两个侍女用用手帕塞住耳朵,将两把装满弹药的火铳轮流放在王妃身侧。陈青黛将一支三眼火铳的子弹打光,扔下空铳,蹲身捡起另一把,边站直身躯,边迅速射击。大部份子弹打进了院墙,只有一两个陶罐应声碎裂,显然,王妃的枪法不怎么样。

    燕王朱棣轻手轻脚走到妻子身侧,托住她的手臂。

    “端稳了再打,在扣动扳机的瞬间手不能抖。铳口对正目标,用这里瞄准。小蝶,你退步了”。朱棣笑着指导,两个侍女彼此对看一眼,抓起雨衣,蹑手蹑脚走向远处的池塘。

    “王爷,你来了,姚大师走了吗”?王妃回过头,低声询问。目光中带着几分无奈与忧伤。

    燕王朱棣的心突然抽动了一下,在妻子的眼角,他已经看到了鱼尾纹,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自己这次受伤,更让青黛多添了几根白发。今后的戎马生涯,不知还要让妻子担多少心。一股帝王不该有的柔情让朱棣心软,掀掉雨衣,轻轻地扳住妻子的肩膀,将其拥入自己怀中,抚摩着青黛的头发,柔声回答:“走了,又让你担心了,是不是”。

    “王爷,让孩子们看见”?陈青黛在朱棣的怀里挣扎了几下,头轻轻地贴到了丈夫的宽阔的胸膛上。

    “孩子们都大了,不会再来打扰我们。”朱棣笑着拍了拍妻子的脊背,低声安慰:“能不流血,我尽力少流血就是,郭璞是聪明人”。

    怀中的脊背瞬间绷紧,瞬间又柔弱无骨。胸口处传来一阵湿热,耳畔传来的声音亦有些哽咽:“王爷,我怕”!

    “没事,你知道这些日子咱们的行辕中来了多少人,他们都是什么身份。”朱棣轻声点出了自己一方的实力,告诉妻子没有这些人的支持,他不会轻举妄动。

    “我知道,你是英雄,做什么事情我不阻拦你。但是,…….”陈青黛的声音顿了顿,她不知道如何表达才不会让丈夫误解自己的意思。作为丈夫的妻子和孩子的母亲,她没有选择余地。她要和丈夫并肩站在一起,但内心深处,却为朱棣的作为越来越感到不安。仿佛看着他与自己心目中那个英雄越差越大,在血路上越行越远。

    当年马皇后撒手而去,也是同样的伤心吧。陈青黛难过地想。

    “但是什么?”朱棣谨慎地问。他知道,怀中的妻子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柔弱,她不但有一个庞大的财团站在身后,而且有过人的见识和头脑。最重要一点,她不像姚广孝等人,只是将自己当作攀附的对象,而是一心一意地对自己好。

    “但是,武大人会怎么做新政和新军可是都诞生在他的手上啊”!

    “喀嚓”,又是一个霹雳。不是打在天空上,而是打在朱棣心里。

    武安国会善罢甘休吗?如果自己真的动了郭璞?按姚广孝的分析,武安国不会有所动作,他不愿意内战,当年他就是因为不愿意生灵涂炭,任由先皇夺了他的军权。

    问题是,现在的武安国还是当年的武安国,现在的大明,还是当时的大明吗?朱棣不能保证。

    武安国与曹振击溃了阿拉伯水师后,就一头扎进了东南三省。把爵士会分为两级,改称国士院和平民院。两院都并非完全平行的两院,而由一个有封爵者组成的国士院和一个有无封爵,三万人中推举一个代表组成的平民院构成。平民院作用是通过立法和选举府、省两级官员,而国士院代表有爵位的士绅的立场和权限,对平民院进行制衡,提出和完善各种法令。两院功能互相制约,在朱棣眼中,效率比原来北方六省的爵士会还低下。

    燕王能看得出来,武安国是在努力将郭璞等人提出的分权和制衡设想落到实际。这是武安国的一贯性格,他不愿意为了一句口号而让别人付出生命,而是通过实实在在做出的事情证明自己的正确,换取人们的支持。

    两广和福建地处东南沿海,占有得天独厚的远洋贸易优势,所以民间多富商。南北对峙这么多年,海商们亲身经历了海关初建时期的繁荣,也受够了建文朝廷统一贸易于市泊司之苦。所以他们对权力的要求和北平的商人们一样狂热。武安国的两级爵士会制度,恰巧满足了他们这种参政的需要,参与者十分踊跃。据南方传过来的报纸记载,有些商团居然通过私下发银子买通百姓的手段,推举他们提名的代表。

    武安国和曹振在东南三省所作所为,如果按吴思焓提出的分权制衡体系来考虑,可以认为是一种横纵双向的分权办法。在这种体系下,一府知府乃至一省的布政使,不由朝廷任命而是由选民推举而生。他们的属官,可以自己任命,但必须通过两级爵士会的审核,并获得一半以上代表的支持率。而知府和布政使没有隶属关系,乃至对将来的国君,他们都没有严格的从属关系,他们只对治下百姓负责,而不对上司负责。换句话说,上司,乃至皇帝,没有权力撤销他们的职务,只有两级爵士会可以任命和弹劾他们。

    这是朱棣所不能容忍的,这是比北平爵士会对皇家权力更为严重的侵犯。在这种规则下,当了皇帝也毫无乐趣。几乎只剩下了签字的权力,而没有不签字的可能。

    亭子外雨急风骤,瀑布一样的雨水顺着飞檐流下,梧桐树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大片的树叶伴着风雨落入了亭子。

    闪电夹着闷雷从天空滚过,整片大地在雷声中瑟瑟发抖。天要变了,人力能抵挡得住吗?

    沉默了半晌,燕王朱棣给妻子披好雨衣,拉着她的手走进雨幕。

    “没人愿意做武兄的敌手,可他做的那些事情,是逼着孤王向笼子里钻啊”。风雨中,燕王朱棣叹息着说道。

    “可水师在他和曹大人手里,蓝玉和沐家也帮着他们”。陈青黛的后背又紧了紧,她听出了丈夫话语中的底气不足。抬起头,望着着丈夫有些苍老的脸,心中亦涌出了一丝幽怨。这个武公,自己不想当皇帝,偏偏不肯让别人做得顺心。

    “他们未必齐心,沐家已经答应不会插手中原事务,蓝玉和我们中间还隔着晋王。许给他们些利益,未必不能各个击破”,燕王朱棣笑了笑,故作镇静。妻子提醒得有道理,计划还得筹备得更仔细些。最好能分化瓦解武安国的同盟者,让他不得不服从自己的命令。当年父亲怎么做的,当年哥哥又是怎么做的?一个个生动的例子出现在朱棣脑海。

    “你当了皇帝后怎么做?我怕你到头来成了大哥,别人在底下做了燕王啊”!

第十一章 天问 (五)

    “孤当了皇帝,会怎么办呢”?揽在陈青黛腰间的手紧了紧,燕王朱棣陷入了沉思。

    对自己的个人号召力和军事才能,燕王朱棣从不怀疑。自问驾驭群臣的能力,朱棣觉得自己比侄儿允文出色得多。但是陈青黛那句话问得好,当了皇帝后怎么做?火并掉郭璞,取得北方六省绝对控制权仅仅是个开头,驱逐允文,坐上皇位也仅仅是达到了部分目标。关键是接下来选择什么样的治国方略?

    任用姚广孝这样的投机者,高薪养贪,佯装听不到天下百姓的呻吟声而天天自我标榜太平盛世。大哥朱标那样的聋哑皇帝燕王朱棣不想去做。效仿朱标,他敢保证自己稍有疏忽,或者一旦撒手西去。统一江山时表面上臣服自己的那些诸侯们肯定会和今天一样宣布自治,不承认儿孙们的合法统治权。自己今天践踏契约于前,肯定有人践踏契约于后。

    重新启用锦衣卫,通过铁血手段逼迫官员们不去贪污,并且通过铁血手段杀掉一切有可能造反的武将,做一个父亲那样的铁血帝王?这一条路朱棣亦不想走,他知道那是一条死路,并且离京城越远的地方,越不是帝王所能控制。现在的华夏已经不是个封闭的世界,沿那条路走下去,说不定哪天大明帝国就会分崩离析。即使不陷入分裂,遇到外敌也不堪一击。皇帝不敢信任武将,而文官又不通军事,当了北方六省这么多年的实际统治者,朱棣还没愚昧到相信念几句子曰诗云就能拒敌千里之外的笑话。

    其实武安国做的那些事情有道理,考虑来考虑去,朱棣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混乱的圈子里,无法自拔。如果按照武安国等人说得去做,可以保证国家的兴盛,但朱家将失去太多的利益。如果不按照武安国等人所要求那样去做,纵使在将来的权力和军事斗争中取得完胜,自己也必须在父亲和哥哥的老路上选择其中一条,能保住的利益,也仅仅局限在自己这一代。子孙后代极有可能成倍的为此付出代价,朱标和朱允文的例子就在眼前。

    思考着这些事,有时候燕王朱棣都很怀疑,怀疑朱标麾下那些贪官是不是每天都感到末日将近,所以才不顾一切去贪赃枉法,抱着过客的心态,能捞一笔就算捞一笔?

    “蝶儿,如果我不是朱家子孙就好了”!临进屋子,燕王朱棣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

    “殿下,是朱家子孙就必须做必须背负这些吗,你忘了,婆婆当年说,你是英雄,英雄应该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事去做”。怀抱中的玉人低低的回了一句,仰起了脸,朱棣在那双明澈的眼睛里看到了鼓励与渴望。

    燕王朱棣不能忍受武安国在东南试行的分权与二级爵士会制度。一些社会贤达也对此多有抨击。江南的一些已经抛弃了对建文皇帝重新统一天下幻想的名流们,在报纸上发表长篇累犊的文章攻击此事。武安国于国于民皆有大功,大伙已经意识到攻击他个人形象无法取得成果,转而有针对性地攻击起他在东南地区的这种胡闹作为。前几天《北平春秋》上的一篇文章就指出,武安国这种做法是分裂华夏的胡闹。这种做法只适合小国,对于大明这样庞大的国家而言,要长久存在,必须有一个开明的君主治理。否则那些边远地区必然由于远离朝堂而逐渐走向分裂。

    “武公之法,设上下两院,上院以国之宗亲勋戚及各大员当之,以其近于君也。下院以绅耆士商、才优望重者充之,以其迩于民也。此法,非小国寡民不能适之,我华夏纵横万里。百战方拓此土,岂可轻易弃之于人…...”?报纸上,这篇新出炉的文章头头是道地分析武安国这种以百姓为支点的两院制度的利害得失,以维护国家统一的大义来号召各地诸侯一同抵制。

    同一版面,赞同武安国做法的人也奋起反击,认为各省既然已经自治,眼下的大明,实际上就是由一个个寡民的小国组成,武安国的方法刚好适应这个现状。并且通过朝廷与地方的分权,可以从此在朝廷和地方之间设立一个契约,这样,无疑将具有制度安排和收拾人心的双重价值。即使在万里之外的,只要与朝廷的契约存在,那些自治地区也不会真正的脱离。此举对大明朝将来开疆拓土,有着不可估量的意义。

    而这样的话,立宪则是必由之路。因为一部得到各地百姓同时承认的律法,将是把各地牢牢联系在一体的契约。在此契约下,离朝堂再远的地方,百姓利益也会受到朝廷的保护,从而为大明子民的身份而无比骄傲。

    而反对武安国的人一招失灵,马上又换了新的一招,拉开架势,开始攻击契约的基础,《平等宣言》。一根根生花妙笔,从各个角度对《平等宣言》进行了置疑。经过这么多年对西方图书的翻译引进,古希腊议会制度对大明学者来说已经不再陌生,他们很快地就挖掘到了《平等宣言》的思想起源,从古希腊议会制度的最终幻灭,论述到大明疆域广大,人口成分复杂的实情。从拜蛮夷之邦为师将污辱国家尊严,到维护孔子在儒学中的地位,最终,都是为了一个结论,平等是虚妄的,只有君主的永存,才更适合国家的长治久安。

    “经书是一部好经书,可惜念经的是个歪嘴和尚”,六省布政使郭璞笑着骂了一句,放下手中茶杯,拉开了寓所的窗户。帘外,阴云密布,雷声阵阵,正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作为暴风眼,他这里反而是最平静的,就连平时踏破门坎以求一见的投机商人们,最近也不来烦他了。

    其实,这些人不是不明白郭璞等人提倡的平等,亦非不懂得王汝玉、吴思焓等人提出的契约。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新政熏陶,六省拥有这么工厂和商铺,参加论战的对契约的重要性认识得都跟明镜一般。但知道道理,和承认道理有着天壤之别,其中一个无法逾越的天堑就是利益,切切实实的眼前利益。允文皇帝失国已经是迟早的事,所以,此时拥力一个新皇帝,获得从龙之功,是对将来家族利益的一种有效投资,并且回报就在眼前。

    投资什么都不如投资官场,郭璞知道是哪些人在尽力给平等观念抹黑,也知道这些人为了这样做。更知道燕王的行辕前那些密集的马车意味着什么。经历了洪武十七年的教训,他不会愚蠢到相信朱棣肯轻易地放弃手中权力。但他不后悔将北方六省的最高领导权交还给燕王朱棣的决定。燕王病愈,他没有理由再握住权力不放,这是北方六省的制度,也是契约,燕王朱棣可以不遵守,但他郭璞必须遵守,因为尊重制度和契约是他所提倡的,他不能带破坏契约的头,否则他与朱家那些帝王,已经没有了本质区别。

    后退半步,方能更好的看清楚世人的表演。六省布政使正是这样做的,几十年的官场经验,让他将这半步把握得恰到好处,将最高权力交还给燕王,却不放弃自己的政治主张,提出让燕王带头立宪。这一步介乎退与不退之间,逼得朱棣必须在夺取全部江山前表明他的立场。

    对于上姚广孝窜下跳玩的那些小动作,郭璞不屑一顾。洪武十七年,手中无兵无将,新政的好处百姓没完全认识到,他和武安国不得不隐忍。而今天,北方六省这么多新学教出来的学子,这么多伴着新政长大的少年,还有这么多与新政利益息息相关的商家和军人,他又何惧姚广孝这些跳梁小丑?

    真正可惧的,不是朱棣,亦不是那些急于从龙者,而是全国的人心。否则,以目前的实力,除去一个朱棣不难,驱逐朱允文也容易,但最后谁来收拾这摊子乱局,在扶持一个朱家血脉上马,还是推一个他姓皇帝?扶持一个朱家子孙上马,无论他坐上皇位之前承诺的有多认真,待其羽翼丰满后,肯定还要尝试着复辟。武安国走上帝位,恐怕接下来,华夏大地不知几人称帝,几人自封为王。

    这就是华夏的人心,大多数人习惯了头上有个皇帝。他们可能不在乎这个皇帝姓朱,还是姓武,但他们必须找一个效忠对象。保证他们觉得自己高于他人一头,有机会让他们违背规则和将律法玩弄于掌握之中的对象。实际上,这些日子郭璞按兵不动,已经有人跳出来提出了尊王的口号,一群各地的儒林首脑聚拢在一起,誓死要保卫华夏正统。而他们口中的正统,不是允文,而是必须有一个保留皇帝这个位置。最初,在商人们最喜欢的《北平新报》上,参照宋代对结党的定义,这伙人被戏称为保皇党。而其中领军人物不以为杵,反而真的聚集起来,以保皇党自居。并在六省爵士会里边迅速拉拢了一些代言人,一时间,倒也显得声势浩大。

    事态发展正如郭璞所料,燕王朱棣是个聪明人,很快,他就放弃了对军队的盲目调动,又换了一种新的谋求利益方式。也许是有所顾忌吧,燕王朱棣现在尽力避免当面与郭璞决裂,而是转以通过民间舆论和手中实力对比的方式来逼迫郭璞让步。数日来,郭璞与他已经在具体权力划分上互相试探,虽然没有硝烟,但看不见斗争与战场上一样激烈。武安国当年创立的那个大圆桌,和郭璞后来打造的爵士会,缓冲了双方的冲突,但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郭公,我们必须有所表示了,不然,爵士会里的老爷们,越来越多的要重新选择支持谁了。况且,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吴思焓站在郭璞身后,低声建议。到目前为止,冲突的双方还在充分利用北平原有的规则,但到了关键时刻,吴思焓不敢保证朱棣会不会做出疯狂的举动,毕竟,在两军对垒期间,让个把人消失,并且嫁祸的建文身上,还不是件困难的事。

    “不急,聪明人不会只看一隅,让他们跳一跳,我们也看得清楚些。否则,总是人家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吃亏总是我们”。郭璞回过身来,笑着说道,笑容让人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镇定。

    “还不急?再不急那些爵爷们就都到燕王那里宣誓效忠去了”?跟在吴思焓身后的白正茫然不解,对于阴谋的理解,他远远不如师弟郭璞。眼看郭璞摆出一幅挨打不还手的架势,暗暗替他着急。

    布政使郭璞笑了笑,看来并没把白老夫子的警告放在心上。捧着杯新茶,悠闲的几乎让人觉得他是在欣赏水中的叶片。“该去的,还是要去,拦也拦不住。但新政这么多年,我就不信在百姓中扎不下根。那些书院,图书馆,难道二十年来都白修了么还是师兄认为北平这些年教出来的都是周崇文之流”?

    白正闻言,微微楞了一下,看情形郭璞是将扭转局势的希望寄托那些后辈身上。可那些后辈们靠得住么,毕竟这场争斗,有可能是要赌上身家性命的事。

    “可是眼下在北方六省的爵士会里,咱们的力量可是越来越弱了”,思考了一会儿,吴思焓又担心地提醒。登高一呼,吴思焓能保证自己可以招唤来百余豪杰。但与现在双方争执的重点转向了对爵士会的影响,吴思焓插不上手。他只能在法理上,不断完善郭璞的平等宣言和自己的分权制衡办法,尽力不让反对者找到更多的破绽。

    “咱们的实力并不弱,天下并不仅此一隅。燕王殿下在北方六省这么多年,这点形势,他还看得清楚”!郭璞笑了笑,看着窗外的天色补充。风暴快来了,细雨已经渐转急促。

    如果能逼迫燕王朱棣放手,遵守承认了平等规则和契约,这才是最佳办法。毕竟诸王之中,他在北方六省呆得最久,最了解新政的给国家带来的好处。利益诱惑面前,他难免心动。但认清天下大局后,郭璞坚信这个聪明的王爷会做出对他自己最有利的选择。双方现在都把冲突放到了规则之内解决,本身已经说明了燕王朱棣还接受原来北平的规则。

    这就是希望,无论这个希望多渺茫,郭璞认为值得自己去试一试。哪怕是以身犯险。

    “可武公和蓝将军毕竟相隔甚远”?

    “不在乎远近,关键在于举动能让大伙看清楚”!郭璞神秘的笑了笑,拍拍吴思焓的肩膀,示意老友不必为此担心,“再等两天,风雨来时,方知松之劲节。再等两天,武兄弟的货就要到了,那时候这场风雨也该结束了”!

    武安国和蓝玉不会让郭璞在六省孤军奋战,白正早知道这一点。但二人隔着这么远,到底能给郭璞什么实际性的支持,他不太清楚。但这回大伙没让他等太久,上午他刚从郭璞的住所回来,下午,西北大都督蓝玉的货物先到了。

    具体的说,蓝玉的“货”不是一份真正的礼物,而是另一份宣言。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西北大都督和定西军的主要军官共同在报纸上发布了一分声明,仿照《平等宣言》的格式,以半文半白的体材,宣布他们不支持再拥立一个皇帝。如果这个皇帝还与原来的皇帝同样一言九鼎的话,西北将永远自治下去,不向任何一位帝王效忠。至于西北大都督的职位,他们将模仿海盗共和国,通过选举的方式选出,而不是父子相承。

    在宣言里,蓝玉列举了古往今来皇帝的作为,得出一个结论,就是十个皇帝里九个昏庸无道,剩下那一个,既便不昏庸,也是凶狠残暴,株杀功臣的好手。并且,没有历史上没有一个皇帝遵守承诺,也没有过一个皇帝认为自己的身份与庶民平等。做皇帝的,总是把家族利益凌驾在国家之上,投敌卖国,认贼作父的事情举不胜举。既然这样,与其选一个皇帝在大伙头上作威作福,还不如永远消灭帝位,断了大伙皇帝轮流做的念头。

    这份宣言发布,立刻又在民间激起了一场喧然大波,保皇人士跳起来大骂蓝玉无君无父,但骂了几天,就没有了力气。蓝玉远在西北,与国有大功,周围诸侯没一个敢起兵向其发难。况且当日秦王通敌,蓝玉说把他砍了就一刀将他砍了,过后也只是将秦王的罪行在报纸上公布了一下,并没向朝廷通禀。在蓝大将军心里,早已经不把君权当回事,几句骂声对他来说的确不痛不痒。

    “国家将亡,必出奸贼啊”,油灯下,有人捧着书本做痛心疾首状。

    “弄个皇帝出来,本来就是给自己找麻烦。蓝玉说得对,自古脏唐臭汉窝囊宋,自古以来当帝王的,就没几个好东西。是好东西当了皇帝也的变成坏蛋。老子做生意骗人要赔钱挨板子,他撒谎就成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扯淡”,茶馆酒楼,有人笑着起哄。

    “武兄,你看看燕王和郭大人,一个漫天要价,一个着地换钱,咱们是不是又该动一动了”,泉州港水师大营,靖海公曹振笑咪咪地将一份报纸递到了武安国的眼前。是一份《北平春秋》,报纸上,各派高手笔仗正打得热闹。

    “是该动一动了,如今,全天下都被这场热闹吵醒了,咱们再不动动,也忒说不过去”!武安国接过报纸扫了一遍,笑着回答。

    舷窗外,一艘艘战舰云帆高挂,时刻做好了起锚的准备。

第十一章 天问 (六)

    武安国动了,五月初八携战舰二十一艘离开泉州,去向不明。

    天下诸侯跟着动了起来,仿佛热油中间溅了一滴答水,刹那沸腾,刹那又回复平静。观望,湘王,蜀王,等几个实力稍逊的地方自治力量热闹了一下后,又静下心来埋头开始处理领地内部事务。

    既然是打着支持北平的《平等宣言》和《分权与制衡》旗号而脱离朝廷的,新政的样子肯定得做一做,几个月来,各地爵士会加快了建设步伐,有些地方已经仿照当年北六省的模式开了几次会,会议上的热闹程度亦不亚于六省的爵士会初建,互相漫骂的,互相吹捧的,如参禅一般语藏机锋,桌子底下暗伸一脚的情况比比皆是。好在这种乱像当年在北方六省的报纸上已经见识过了,郭璞等人摸索出来那套处理办法照搬到各地,修修改改也能用,这才没闹出更多的笑话。当然,这些笑话到了朝廷控制的报纸上,都成了世风日下,道德败坏的典型,但自治各地的士绅们,却在磕磕碰碰中,渐渐明白了爵士会的运行规则,开会议事的目的性越来越强,提案越来越言而有物。至于这种发展情况是不是有违诸侯们的初衷,很少有人注意。反正现在各省之间的竞争越来越激烈,在力量均衡没打破之前,有头脑的诸侯不会轻易地推翻自己的自治之初的承诺。

    武安国离开泉州三天后,一份秘密情报送到了大明总参谋长徐辉祖的案头。出山主持朝廷军务不到半年,这位总参谋长已经被累得满头白发。此刻看了武安国出海的情报,他脸上的皱纹瞬间又多了数条。

    如今大明的各派实力比较,若论情报收集能力,朝廷无疑是最强的。总参谋部敌情司是由锦衣卫转变职能而来,本来班底就有优势。去年讨逆行动失败后,迫于形势,建文皇帝和黄子澄、方孝儒等人不再对军务指手画脚,这样一来,敌情司的运转更加高效。各地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通常十天时间之内,大致情报就能送到徐辉祖手上。这些情报是他了解诸侯动向的手段,也是对抗北方军队的基石。

    除了西北的蓝玉,诸位番王如何动作,徐辉祖对此并不是很在意。那些表面上热闹的番王们没有和朝廷一搏的实力,他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很大程度上是趁火打劫,为将来事态平定后和胜利者讨价还价增添些资本。但武安国与曹振的一举一动,却牵动着天下大局。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东南三省和北方六省宣布联手,不用计算,谁都能看出朝廷绝对承受不了燕王和曹振的联手一击。

    “这次,武公恐怕真的要与燕王联手了”!新任内阁大学士李琪放下情报,忧心忡忡地对徐辉祖说。二人四目相对,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

    书案上的情报,分外轻重两类。重要部分,有一半都是关于东南三省的。

    “武公北上,是早晚之间的事。他不可能任由郭大人在北边孤军奋战,先前不肯向北,恐怕是为了海面上的事。如今西下舰队已经开始返航了,他们没了后顾之忧,自然要着手解决北方六省内部的冲突”。徐辉祖苦笑了一下,将几份标记着重点记号的情报推到了大驸马李琪面前,“咱们这两个妹夫,做事并非常人所能预料啊”!

    李琪现在入主内阁,对天下大局少不得要替徐辉祖分担一些,听徐辉祖话语里无奈中还带着几分佩服,从怀中掏出眼睛架在鼻梁中间,拿起那几分新到的情报仔细看了起来。

    这几份情报由敌情司快马送来,汇报的是曹振麾下两支分舰队的最新动向。几个月前,东南三省局势刚一平静,曹振立刻将两支分舰队派了出去。朝廷这边大惊失色,日日提防这水师从海上来攻,枕戈待旦了好几个月。现在总参终于收到情报,那两分支舰队有消息了。据潜伏在东南三省的线人汇报,曹振麾下的麻哈麻(马和)与姜烨二人,带着舰队,正护送着大明商队,从阿拉伯海向回赶。这趟行动带回了大批金银,一下子解决了舰队的给养供应问题。

    “原来是索要战败赔款去了,这倒附和武安国的秉性”,驸马李琪笑了笑,自言自语地说。他和武安国相处过一段时间,知道对方的做事原则。在武安国眼中,恐怕找不到“天朝上国”这几个字。在海上击溃了阿拉伯舰队,曹振和他不会不追究战败者的责任。在他们眼里,各国平等,意味着责任和义务也平等。打了胜仗还给战败者好处,那不是有颜面,那是愚蠢。况且能在阿拉伯诸国头上多刮一分银子,就意味着从大明百姓头上少要一分税款。

    “是啊,这就是曹振的养军之道。黄大人当年天天叫嚷着国库空虚,削减水师费用,就没想到以战养军这一招。”徐辉祖摇摇头,叹着气呼应。做过一段时间布政使,知道为政艰难的徐辉祖发现自己越来越佩服武安国和曹振,虽然他们此刻是朝廷的主要对手之一。

    “恐怕开了此例,西洋诸国再无安宁之日。曹振麾下那支庞大的舰队每日消耗甚巨大,仅凭税收,东南三省很难养活他起。”阁老李琪的目光看向如画江山图,锡兰山现在已经成为大明水师基地,阿拉伯海距离此地不到二十日航程,加异勒、古里、忽鲁谟斯、刺撒、木骨都束、竹步、天方。沿海各地都在大明水师威慑之下,今后大明水师经费缺乏时,恐怕半数要着落在沿海那些国家头上。

    内阁大学士李琪甚至可以预测,将来的无论南北双方谁取得胜利,大明历史上一定会隆重地记录下这样一笔,“东南初定,舰队粮饷不足,靖海公曹振以其麾下悍将姜烨、马和率巨舰出海,护送商队下西洋,经锡兰山、加异勒、古里等地至木骨都束(摩加迪沙)。沿途征剿海盗,宣中华天威于各国。阿拉伯舰队新败,沿岸各国见大明战旗,皆纳款赎罪。大明至西洋商路中断十余年,由此再通。东南三省海商皆颂曹、武二人之德……”。

    “这才是对国家民族之功,至于西洋诸国的生死存亡,自有他们国家的精英负责,我们这些人替人家考虑,不是太矫情么”?徐辉祖站了起来,围着书案蹒跚踱步。他手里还有一份情报,因为不能确定其准确性没有和李琪共享。根据那份情报所述,这次马和与姜烨下西洋,还给土耳其帝国的君主送了一封信。信中建议盘踞在天方一带的土耳其帝国西迁移,沿着云飞角绕过非洲,到非洲西岸去继续他们与十字军的战争。而大明将会在今后十几年中卖给他们更好的火炮和战舰,对他们提供后援支持。

    “经贴木尔这么一折腾,阿拉伯诸国持续了数百年的辉煌估计要结束了。华夏与那些极西之地的国家早晚要来一次碰撞,在碰撞之前,先让土耳其人与他们斗得两败俱伤,这恐怕就是武安国派遣马和出行的最终目的吧。他所谋,为的是国家民族。不像现在我们所做,仅仅为了保卫一个朝廷,或者说是半个朱家。”望着如画江山图,徐辉祖郁闷地想。

    形势已经越来越明朗,他和李琪临危受命,支撑着这局残棋。可还能支持几天,徐辉祖没把握。“徐家深受皇恩,你兄弟二人,一南一北……”,这是他父亲徐达临终前的安排。无论新政和旧政哪方笑到最后,徐氏家族都会屹立不倒,但徐氏兄弟之间,肯定有一个要为家族利益去殉葬。

    “可皇上至今还抱着拖一天是一天的念头,不肯立宪。有时候我都犹豫,这靠欺诈和造谣来维持的朝廷,真值得我们为其花这么大力气么”?看着徐辉祖忧心忡忡的样子,内阁大学士李琪发出一声长叹。朝廷的诸位阁老中,他对武安国了解最深。当年二人一同北上赈灾,他受父亲之托,他曾手把手教导武安国做官技巧和权谋。虽然武安国在权谋方面一直没有长进,但通过这二十多年的观察,李琪慢慢发现,其实武安国和他的朋友们的所作所为,始终围绕着同一个目标。无论是最初在北平的兴办工商,改革军制,还是后来的统一度量标准,改变记帐统计方法,还有铸币、修路,都是在不知不觉间按部就班地改变着大明的根基。如今大明朝原来的根基已经被他们改变了,与这新根基相适应的治政办法也顺势而出。先皇朱标也好,今上允文也罢,为了家族利益阻挡在天下人利益前边,恐怕阻挡的时间越长,所要付出的代价越大。

    这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虽然徐辉祖和李琪关系很好,但以李琪的内阁大学士身份,说出这句话来无异于晴天霹雳。徐辉祖抬起头,眼睛紧紧地盯向大学士李琪,在这位姐夫兼好友眼中,他看到了一线挽救自己的希望。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非一家一姓之产业,亦非一族一派之红利”,看着徐辉族,驸马李琪慢慢地说道。真正的儒者,效忠的是国家而不是皇帝,悟了几十年,历经父子两代才悟到这些。他不希望自己的后人依然成为维护皇权的工具与牺牲。

    京城临近长江附近,一座座已经完工和即将完工的炮台静静地伫立在夜幕下。盖着炮衣的岸防巨炮直指江面,望上去,威严中带着几分压抑。

    这是朝廷的最后一道防线,京城东、西、南三面皆有高山作为屏障,北面是浩浩荡荡的长江。自古以来,这里就号称金城汤池,可惜,从来没有一个武将能成功的守住此地,无论是先前的南陈还是后来的南唐。

    一座座炮台之间,是纵横交错的壕沟和铁丝网。不时有照明用的花炮从低空中拖着火焰划过,照亮黑漆漆河滩,也照亮阴沉沉的江面。隐身在芦苇丛中的水鸟被惊得呼啦啦飞起,在夜空中嘎嘎地发出阵阵抗议。

    已经是热闹的初夏,江畔却凄凉恐怖如鬼蜮。

    靖海公曹振带领水师宣布脱离朝廷后,这里就成了禁地。寻常百姓轻易不得靠近,就连下江打鱼,都要经过重重查验。大明朝两次跨海东征,一次对高丽,一次对倭国,水师都直接攻击了敌方首都。建文皇帝再无军事常识,也知道不能在睡梦中被人端了老窝。

    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不安全,几度流露了迁都的意思。要不是方孝儒一意阻拦,要求建文即使失败也要以身殉社稷,恐怕朝廷现在已经搬到它处了。

    在重重炮台护卫下,有一个新筑的要塞。通体由石块和水泥搭建,从上到下,大小数百个射击孔凸显了此要塞的重要性。

    这是江防水师的指挥部,整个防御体系的枢纽。除了护卫力量,普通士兵不得入内,只有核心级别的将领和参谋人员才能进入这里。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夜色中传来,沿着青石路面,迅速向要塞逼进。刹那间,要塞附近灯火通明,一杆杆火铳从射击孔中伸出,指向了青石路。

    “紧急军情”,马背上的骑士高高地举起手中的红灯笼,来回摇动。这是事先约好的联络方式,隐藏在黑暗处的士兵冲出来,将骑士搀扶下马背。

    骑士将灯笼向士兵手中一塞,分开人群,迅速地冲进了要塞。士兵们听着脚步声在楼梯间消失,眼睛都看向要塞中间的位置。一个射击孔处灯光突然亮起,看样子,江防主帅杨振羽已经被惊醒了。

    是曹大人和武大人杀过来了吗?还是燕王的军队攻破了耿大人的防线。士兵们齐齐地将目光射向灯亮的位置,目光中充满绝望。

    “武安国上岸了,正赶去和燕王朱棣会面,水师大举北上,目标不明。已经有陆战营战士开到了东南三省北部边境”。朝廷和诸侯们几乎同时收到了情报。

    在燕王朱棣那里,情报就更加清楚。武安国于天津港登岸,在天津会晤了陈氏家族为首的天津商团,在北平会晤了辽蒙联号主事张正文,在鸣镝楼宴请了北平几家大商号掌柜,然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向前线,正在前来朱棣的临时行辕的路上。

    一阵阵寒意在朱棣的脊背上升起,那个他最不愿意面对,又最想面对的人终于来了。自己将他阻挡在北方六省之外二十多年,最终还是要面对他。

    二十多年,如果武安国执意北返,自己真有勇气不接纳他吗?朱棣明白,对于这个两度舍身相救的朋友,对于自己的这个老师,自己除了感激与畏惧之外,还有发自内心的敬重。

    是这个人,第一次告诉他,除了大明和北元外,世界到底有多大。

    是这个人,第一次告诉他,传说中的那些无肠国,穿心国,还有所为的佛国,都是传说而不是事实。西方人和东方人除了发肤和眼睛,和华夏人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所为西天佛国,离大明并不遥远,并且佛教在那里已经衰落。

    是这个人,第一次告诉他,大明不是宇宙正中心,而是大地上东偏北一隅。西方传统文化和东方文化一样,各有各的精彩与谬误,世界一直在向前发展,古人所坚持的一些所谓的绝对真理,不过是一群没走出过中原者坐井观天得出的谬论。你见得越多,越发现其中的荒唐。

    是这个人,第一次告诉自己,除了儒家那套长幼尊卑,世界上还有很多治国办法。并且让自己在北方六省的实践经验中,体味到了其中的差别,并发现了更好的治国方式。

    同时,也是这个人,一点一滴的动摇了朱家江山,用他的平等理论感染了一堆人,将天命和龙命踏在了脚下。

    大明朝的兴盛,疆域拓展万里,因此人而起。

    大明朝今天的分裂局面,也由此人而起。

    朱棣明白,此人选择这个时候来到北方,肯定是要把他和身边的大多数人赶进他精心编织的那个框架中,让皇权彻底丧失掉威严,让流淌着高贵血脉的精英和黑手小民平起平坐。

    可明明知道这些,朱棣有力量去阻止吗?

    论权谋,武安国的权谋技巧至今也不入流。论武技,火铳的出现已经让武术退出了战场。况且武安国现在已经年过半百,当年本事再高,现在也不是朱棣身边顶尖护卫的对手。

    武安国当年不回北方,不劝自己造反,不争夺北方六省的领导权,朱棣知道,自己那些小伎俩未必真的奏效。而武安国是为了大局再忍让,在等自己领悟。

    “可这片土地是上天授予朱家的,父皇九死一生才打下他”,屋子中没有人,朱棣按住自己的额头,声音仿若独狼在低声号叫。“如果我顺应了所谓的潮流,今后怎么配做朱家子孙”!

    墙上,有人用红笔标出了武安国上岸地点和行进路线。与他同时到达北方的,是三支由军舰护卫的商船队,带着满船的货物,在同一天靠拢于天津、金州(大连)和永明城(海参威)。

第十一章 天问 (七)

    三支舰队同一天在不同地区靠港,并且计算者武安国的行程,给北六省的地方官员留出充分的上报时间。靖海公曹振用这一着明确地向燕王朱棣表述了自己的立场:如果武安国在北方六省遇到危险,水师从天津、金州和永明城三个方向对燕王及其支持者进行打击。

    到时候,纵使朱棣可以击败水师和地方奋起抗争的反对力量,也会元气大伤,与朝廷之争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自从解决了第一次股市危机南返后,武安国再没踏上北方半步。不来则已,一来,就与长袖擅舞的“精英”和皇权的支持者们摊牌,逼着他们在立宪新政和皇位特权之间做出自己的选择。

    燕王朱棣自认不是一个懦弱的人,事实上,他的性格继承了父亲的隐忍与母亲的坚强。但想到即将挑战自己的老师,还是感到一阵阵虚弱。如果他可以选择,他宁愿选择面对百万铁骑,也不愿意面对这个手无寸铁的朋友。

    两人曾经团结合作,又因为各自的目的不同而分道扬镳,现在,终于难以避免一场正面碰撞。

    如果武安国走到设在真定府的北方六省自卫军前线大营,燕王与郭璞之间的强弱之势瞬间即将逆转。燕王行辕外,姚广孝和陈亨、张玉、朱能、王正浩等燕王嫡系将领汇聚在一座营帐内,焦急地等待着燕王朱棣的决断。

    强者手中,嫡系是助力,同时也是威压。作为一个首领,必须当机立断,否则,非但是对自己不负责,同时也是对支持者们的身家性命不负责。

    行辕内,燕王朱棣如同一个困在笼子中的狮子,暴怒地来回打转。四面全部是铁栏和枷锁,家族的责任,武安国的期望,郭璞的威逼以及那些希望他凳上帝位的支持者们的目光,困着他,让他不得自由。

    一缕细细的琴音袅如梵唱,从后堂传来,抚慰着朱棣不安的灵魂。是王妃陈青黛,此时,她已经不能再说什么,一边是朋友故交,而另一边,却是父亲和丈夫。

    “兄乃长子,很多事,不得不为”,哥哥朱标当年信上的话让朱棣痛苦,直到此时,他终于明白了当年玄武湖畔,身为太子朱标的选择。很多事,你的身份和地位以及周围人将推着你前行,每一步,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这片江山从此姓朱,我朱家子孙将千秋万代将其传递下去”!父亲豪情万丈的指点江山,粗鲁,但豪气的笑容让朱棣崇拜。

    “殿下若手握天下权柄,强力推行新政,眼下万般问题皆迎刃而解。千年之后,文人亦会赞颂陛下之名,虽秦皇汉武,未建盖世功业……”,劝进者的如歌说辞令人向往。

    “我的巴特儿,你是英雄,英雄会做出对自己有利的选择”,母亲的背影消失在草原深处前,留下的叮嘱犹在耳畔。

    到底怎样选择才对我最有利?朱棣疯狂的眼神渐渐清明,抬起头,骤雨初歇的天际间露出几缕阳光,金灿灿的,给雨后的庭院镀上一层莹润的亮色。

    “殿下,难道是朱家子孙就必须背负这些吗?”一汪似水黑眸浮现在朱棣脑海,王妃陈青黛那带着几分伤心与绝望的表情,看了让人心痛。

    母后当年西去,也许抱着同样的心情吧。朱棣猛然又想起了洪武十七年故事,马皇后在朱标夺位后,旋即撒手,走完了自己短暂的一生,不再为丈夫和儿子伤心难过。

    “蝶儿,难道孤王也让你如此绝望么?”朱棣长叹一声,表情渐渐平静,眼神中柔情过后,露出的尽是刚毅。

    “师父,我知道你要什么?我不但是朱家子孙,而且是朱家子孙中,最出色,最具才华的一个”,像是发誓,又像是承诺,朱棣自言自语。走回书案前,对着门外喊道:“来人,传本王将令”。

    “是”,门外的传令兵们答应一声,涌进屋子。天不热,每个人额头上却满是汗珠。

    “传令,近卫师师长张正心率部北上迎接武公,欢迎他回归北方。告诉大营将士,后天本王要在军中设宴,给大伙的老朋友洗尘”!

    “是”,传令兵中的小头目带头答应一声,接过将令飞奔而去。几个士兵互相张望,眼中尽是喜色。

    “铮”,一声轻响,琴声嘎然而止,弦,绷得过紧,在抚琴者稍一分神间,断了。

    太阳从乌云后探出头来,把久违了的金光洒进十里连营内。军营内的气氛登时热闹起来,尽管上司就在附近,一些高兴过头士兵还是忍不住发出了阵阵欢呼。

    与阳光下的世界不同,在靠近燕王行辕附近的一所大帐里,气氛阴冷而沉重。几个军官和文职官员焦急地议论着,抱怨武安国来的不是时候。“咱们到底该怎么办。武安国要是来到军中,还不是又得劝王爷罢兵,这数个月的仗,不全白打了吗”?

    如果燕王在武安国的劝说下撤了兵,或者在武安国的帮助下击溃了南朝,众人的劝进之功,从龙之劳,就会成为梦幻泡影。

    他们都是精英,仗要打多久,这片土地要淌多少血,死多少人,他们都不在乎。他们只在乎能不能在新的朝廷里弄上一官半职,或者能不能将自己的名字写进历史。

    历史从来不是为牺牲者所记载的,虽然总在他们的血泊中吱呀前行。

    “我哪里知道,大伙好自为之吧。武公为人疾恶如仇,睚眦必报,你们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要被他知道了,少不得有些苦头吃”,一个声音阴测测地煽风点火。

    他的话立刻引来了很多人共鸣,武安国为人高风亮节,但对朋友和部下的要求据说也高得有些不近人情,前几年还对辽蒙联号贩卖人口一事表示过不满,如果这北方六省政务被他和郭璞把持,说不定又要做一番改革,重新走回当年免费夜校和最高工时限度那些条框上去。大伙破些财还是小事,这些人连日来排挤郭璞,打压立宪派势力的见风使舵的行为,肯定会让武安国瞧不起。如果他主事,恐怕真如煽动者所说那样,大家今后的前程到此为止。

    “那,那可怎么办呢”?有的人话中已经带上了悔意,早知道这样,当初不如坚定地跟在郭璞身后了。

    “要我看,不如……”,姚广孝的光头在人群中分外扎眼,他的声音也如光头一样让人讨厌,阴冷中带着滑腻,仿佛一条永州白花蛇,嗤嗤地在众人耳朵上划过。

    一阵剧烈的寒意冲上众人心头,眼前这个和尚三角眼,形如病虎,目光一闪之间如孤狼扑食。没有人瞧得起他的为人,但没有人敢小瞧姚广孝的智谋。南北方从对峙到交战,除了与靖远军交手那次出卖或者失误,他的计策还没有落空过。

    “燕王如果知道此事,恐怕…….”,众人互相对望许久,大将张玉试探着劝阻。

    “当年陈桥兵变,宋太祖皇袍加身,事后他追究过将皇袍披在他身上那几位的责任么”?姚广孝冷笑一声,质问道。

    “这,武公是燕王殿下的救命恩人啊”!有人大声抗议,给武安国和郭璞施加压力,或者在爵士会中利用规则对抗武安国,他们愿意做,但用如此残忍手段谋害武安国,他们于心不忍。

    “当年韩林儿被沉到江底,太祖追究过邓将军的过错吗?庆功楼上还不是照旧塑了他的像。大伙想成大事,就得为人所不为。燕王殿下此时被逼无奈,武公一除,他自然会顺应形势,做出新的选择。到时候大家的功劳都少不了”!有人打断抗议者的话,将一个看上去万分光明的前景摆到大家面前。

    “可以武公之声望,如果在我们的地盘上出了事情,天下英雄岂不是都成了我北方六省的敌人”,朱棣的心腹爱将,自从当年怀柔一战就跟在他鞍前马后的大将王正浩大声反驳,“曹子由在海上虎视眈眈,蓝玉和张正武在西北陈兵十万,会善罢甘休吗。我劝大伙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看看王爷和武公到底能达成什么协议再说”!

    “王将军过虑了,你若不想参加,我们也不勉强你,就请你在旁边那个帐篷里呆上一天一夜,吃些酒,睡一觉,如何”,姚广孝三角眼瞬间立起,目光如刀一样刺向王正浩,手中茶杯落地,摔了个粉碎。几个身材高大的朵颜士兵随着茶杯碎裂的声音出现在大帐内,站到了王正浩身后。

    众人一下子开了锅,大伙聚集在这里议事,没想到外边还藏了士兵,这附近驻扎的都是陈亨的朵颜三卫人马,有人想溜走,看样子已经来不及。

    “姚和尚,你这是什么意思”?大将张玉和王正浩向来交好,大声叱问。

    “没什么意思,只是留王将军到附近的小帐篷里住一晚,明天下午,肯定放王将军回营。他是燕王帐下爱将,我一个出家人,敢把他怎么样”!姚广孝裂开嘴,露出几个黄牙,话语里将燕王二字咬得特别重,“大伙想清楚了,如果燕王殿下登了大位,大家出将入相,封妻荫子都不在话下,如果让武安国等人那个爵士会说了算,恐怕到时候大伙的官职都成了空架子,就像现在,和那些寸功未有的人平起平坐,什么事都等拿出来议议,为个屁大的小事吵上几天几夜。”

    “燕王将最嫡系的近卫师都派出去接他了,有谁会怀疑到我们头上来。这年头群雄并起,天下想取武公性命者,又何止我等”!陈亨大声说道,冰冷的话语压下众人的嘈杂。

    人群乱了一会,渐渐恢复了平静。姚广孝和陈亨并肩站在一起,堵住门口,身后的朵颜三卫士兵在二人身后站成一排,示威般用眼睛瞪着大家。这些士兵来自靖远军,自从举义后,燕王就把他们当近卫看待,蒙古汉子讲义气,朱棣对他们好,他们自然会以性命回报。他们听不懂汉语,陈亨用蒙古话告诉大伙有人要对燕王不利,立刻让这些草原汉子动了真怒。随时准备冲进人群,将吵得最大声者拉出来撕碎。

    “姚和尚,你狠,给老子安排营帐休息,准备一份酒肉,老子不敢挣这份功劳,就祝诸位大人公侯万代”,王正浩推开身边的朵颜士兵,大步向帐篷口走去。大将张玉嘴角动了动,叹了口气,跟在了王正浩身后。

    陈亨拍拍手,冲着帐外吩咐,“给两位大人安排酒席”,几个亲兵应声而入,围住张、王二人和他们的贴身侍卫,“护送”着他们向不远处一个偏帐走去。

    两个参谋打扮的军官彼此看了看对方,低着头走到了帐篷口。

    “熊包”!姚广孝低声骂了一句,安排了帐篷将他们软禁起来。

    陆续有人退出,全部被姚、陈等首发者事先安排的士兵领走软禁。大部分与会者选择了留下,一个沙盘地图被幕僚们抬进帐篷,借着窗口透来的日光,姚广孝和陈亨指点着,在地图上划出武安国此行必经路线。

    “武安国要在沿途与他那些支持者碰头,拉拢各地工厂商会的领军人物,行进速度不会太快,并且只会走水泥大路。据消息,他昨天刚到定州,今天肯定会在那里逗留,明日,大沙河是他的必经之路……”。姚广孝信心实足地说出具体行动方案,参照震北军习惯,与会者根据各自了解的情况对方案的实施细节进行补充,从可行性和可靠性两方面完善这个计划。

    守在门口的朵颜士兵们听不懂大伙在议论什么,看姚大师和陈大将军运筹帷幄的样子,佩服地想:“这些汉人行事谨慎,一个小小的地图都弄得这么认真,难怪当年大伙会败在他们手上。”

    将计划议论补充完整,姚广孝请众人在上面签上字,交到了陈亨手里。大将陈亨冲大伙抱了抱拳,转身走出了帐篷。

    “我等今天上应天命,下顺人心……”,姚广孝数着念珠,在帐篷口目送陈亨策马远去。口中念念叨叨,不知念得是哪家佛经。

第十一章 天问 (八)

    一场透雨过后,卫河登时改变的模样,油油的绿色冲破铅灰色两岸,如同天地间一支巨笔抹就一般,挥洒遒劲,直冲大海。

    岸边巨型水车的多级车轮在河水推动下,吱吱呀呀地加快了速度,虽然很不情愿,却奈何不了这奔腾的潮流。水车另一端连接着一级级齿轮和钢轴,带动两岸工厂里的重型设备,将各种钢料打磨成型,淬火,再由泊在码头上的运输船拉走,运到更远处的工厂里,装在火铳、巨炮和战舰上。

    “加把劲,这批货今晚要做完,老板昨天刚接了个新单儿,大伙不愁没活干…..”,工头的指挥声带着笑意,从岸边的工厂里穿出来,沿着河流飘向远方。

    “那是,咱们厂,毕竟是老字号”,伙计们大声答应着,加快了手上的动作频率。天津在二十年前还是个小鱼村,建城时间短,城里百姓多是从蓟州、永平、梁城等地招募过来的工人和卖了土地转向新行业的工厂主,这些人性格爽朗,喜好炫耀。哪个厂里边有活干,巴不得让全城的人都知道。加上工厂都守着在河边,靠河水的动力做活,哪家烟囱冒了烟,哪家厂房传出笑声,彼此都清清楚楚。那笑声最响亮的,肯定是生意最好的。能从开春笑到河水结冰的工厂,老板第二年肯定会加盖厂房,招募人手。相反,一年中无声无息的工厂,也许第二年老板就要曲尊到别人家做伙计,厂里的工人们就得另寻东家。

    自从洪武十二年后,卫河两岸人家的生活就变了。这里不再是个无名小鱼村,而是朝廷的战舰和火炮制造基地――天津。城里的工厂,有一半与军械制造业有关联。特别是城北头的陈记,从北平搬迁过来时,头上就“顶着”圣旨,二十几年下来,陈记早就成了天津第一大商号,陈记老板陈星,也成了天津众商家的领军人物,跺一跺脚地面乱颤,整个天津城的工厂店铺都唯其马首是瞻。

    傍晚,老陈星晃着圆圆的身躯,慢慢地蹭下马车。一个跟班伸手相搀,被他一把推开了。人老了,难免脾气有些古怪。小跟班一吐舌头,屁颠屁颠跑到前边去开大门,没等他跑到门边上,朱红色的府门吱呀一下打开,少东家陈青岩大步走下台阶,搀扶住陈星的胳膊。

    “爹,您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都督衙门里没有事情吗”?边向院子里走,陈青岩边问。天津举义后,陈星被公众推举为大都督。眼下虽然战线已经远离天津,但身为天津商团的首领和天津的最高军政长官,陈星的所承受的压力一点没减少。做儿子的有心替父亲分担些,又实在帮不上忙,只好每天早早回来等在家里,陪父亲说说话,也算尽到了孝心。

    “今天没什么事,爵士会那帮家伙又在吵架,我听着烦,回家歇歇”,老陈星疲惫的笑了笑,把胳膊搭在儿子的肩膀上,慢慢走进了院子。

    这不是实话,从父亲的表情上,陈青岩就知道父亲心里有事,特别是近几天来,在武伯伯的战舰靠岸后,细心的青岩明显地发现父亲憔悴了下去,两鬓的白发更多,脸上的皱纹也越来越深刻。

    每当陈青岩看着老父疲惫的面孔,他的心里就发酸。当年北平火药局被炸,母亲受惊吓过度,很快病故。父亲从此一个人支撑着整个家族,一步步走到现在。家族事业越干越大,父亲身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特别是姐姐出嫁后,他身边几乎连个出主意的人都没有。自己所学,与父亲的观点又往往和不来,出了点子,往往惹父亲不快。

    大门在父子二人的身后吱呀一声关闭,陈青岩搀扶着父亲穿过爬满青藤的回廊穿进书房,他看到了陈星鬓角上的汗水,但现在北方的天气还没有热到让人出汗的地步,况且陈星今天穿得也不多。

    “爹,出什么事情了”,陈青岩将老父扶到椅子上坐好,接过仆人打来的洗脸水,亲自润湿再拧干一块毛巾,放到陈星的手上。

    “保皇党的人和立宪派的人在爵士会里吵起来了”,陈星抓起毛巾放在脸上,话语显得有气无力,仆人听到父子之间说悄悄话,赶紧退了出去,顺手将房门小心翼翼的掩好。

    “那您跟着生什么气啊,他们不是天天吵架吗,这又不是第一次。吵完了,还不是该干嘛干嘛,有了买卖交往,彼此还热乎地跟亲哥俩儿似的”!陈青岩笑着安慰了老父一句,他内心里倾向立宪派,但知道父亲更倾向于保皇党的主张。以陈家现在的地位,也的确应该保皇。这不仅仅是因为朱棣当了皇上,陈家就是皇亲国戚这么简单。而是天津商团的产业决定了保皇对他们更有利。陈家是做火药和军械起家,天津商团有一半以上和军火生产有关联。一个喜欢开疆拓土的皇帝和一个决策迅速的朝廷比一个为军费多少吵上三个月的爵士会,哪个会购买更多的火器,不用想,大伙也能知道。

    “没那么简单,岩儿,去后院祠堂里,将香案上的那个黑盒子拿出来”,陈星无力的摇摇头,低声吩咐。

    “嗯”,陈青岩答应着,转身出门,一会儿,屋子里就又响起了年青人特有的脚步声。一个黑漆金锁的盒子被摆到了陈星面前的桌案上。这个盒子的钥匙只有陈星有,陈青岩从来没有打开过这个盒子。

    盒子被陈星颤抖着手打开,里边是一叠宝钞。陈青岩吃惊地看着父亲将宝钞取出来,一张张地摆在书案上,仿佛这些已经作废了的宝钞是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这是当年移民时官府给的宝钞,被武侯用银子买走了。后来陈家做烟花东山再起,父亲又用银子将宝钞赎了回来。陈青岩听姐姐青黛说起过宝钞的故事,那次移民,每一张宝钞都代表着一条人命,如果不是武安国及时用现银兑换了宝钞,陈家老小可能就永远倒在北平的寒风里。

    “爹,这些宝钞,你又想当年的事了”,陈青岩叹了口气,话语里充满了对父亲的同情与理解。如今恩人武公和姐夫朱棣成了对立面,作为天津商团的领袖,陈星的确很难做出抉择。

    “是啊,当年如果没有你武伯伯,咱们一家就没命了”!陈星忧郁地说了一句,随后补充道:“爹当年曾经立誓,此生武公差我风里火里,绝对不皱一下眉头”!

    原来如此,原来父亲为当年的誓言难过。做生意的人讲究信誉,说出的话轻易不会反悔。陈青岩理解地点头,低声问道:“武伯伯这次来天津,跟您提要求了吗”!

    “没有”,陈星摇摇头,从儿子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狡猾的味道。武安国没提要求,陈星自然可以按照自己想做的去做,这是一条很好的逃避理由。苦笑了一声,陈星又摇了摇头,低声问道:“青岩,你知道爹为什么不帮武公吗”?

    “为了姐姐和生意呗,那还用问”?陈青岩利落的答了一句,如今他也是商团的重要人物,这点小问题,难不倒他。眼下对陈家最有利的事情,就是两不帮忙,等到武安国与朱棣之间的明争暗斗见了分晓,再决定下一步动作。

    “不全是如此啊”,陈星茫然的叹息道,沉重的呼吸将桌子上的宝钞吹落了一地。“爹不帮武公,其实也是因为武公从来不提什么要求,他这个清高的样子,怎能成大事。自古以来成大事的,那一个不是心黑手狠。他可以无欲无求,跟着他的人怎能无欲无求。这么多年了,哪怕他要做皇帝,等高一呼,爹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去响应他。可他,哎――”!

    “姐夫和武伯伯毕竟有师徒之谊,况且武伯伯对姐夫还有救命之恩。所以即使两人翻了脸,武伯伯也没性命之忧”,陈青岩一边收拾地上的宝钞,一边安慰父亲。虽然内心倾向立宪派的主张,但武安国的确不是个好领袖。跟着他只会送命,不会有好结果。想到这些,陈青岩也叹了口气,那些发黄的宝钞随着他的叹息在地面上跳跃,暗红色的印记来回飘动。

    “哎”,椅子上的叹息声让陈青岩听了心向下沉,仿佛是承受着什么重压般,父亲的话音低而晦涩,“真是这样就好了,前几天燕王的部将从咱们这买了一批“乌金霜”,我今天查验回文,发现收货的不是燕王麾下那个军需官,而是个没听说过的名字。”

    “乌金霜”,陈青岩听到自家生产的这种独门炸药的名字,大吃一惊,手中的宝钞顿了顿,一张张飘落满地。

    半夜,大沙河南岸,一伙士兵打扮的人护卫着两架马车,行色匆匆地从南方赶来。带队的长官是个急性子,在马背上连声地催促伙计加快脚步,掏出夜光手钟,焦急地计算着时间。

    道路两边的农田里没有人,青油油的小麦已经长到尺把高,很快就要灌浆。受过战火洗礼的土地更肥沃,从农田里受惊冲出的鸟雀身上,就能看出丰收的影子。今年春夏多雨,庄稼长势好,鸟雀也吃得肥墩墩的。听见人声,才飞起几步来,就懒懒的扎进草丛,继续自己的美梦去了。

    “你们几个,前方五里,警戒,如果有人赶夜路,立刻拿下。”带队的军官用蒙古话恶狠狠地吩咐。几个朵颜武士答应一声,跨马远去,马蹄铁在桥面上打出一连串火星。在这样宁静的夜里,马蹄声格外清晰。

    “你们几个,赶快动手,凌晨之前一定将这里收拾干净,就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军官布置好警戒线后,对几个心腹工兵叮嘱。

    “是,长官”,小工兵头目答应一声,组织人手从马车上卸下几个大箱子,小心翼翼地抬上引桥,用绳子和器械吊着,慢慢地安放在拱桥的涵洞中。大沙河石桥是一个多孔拱桥,引桥长而平坦,桥面高出河水两丈多。从圆滑的拱洞和整齐的石梁上,可以看出此桥在设计和建造的时候着实花费了一番心血。当年为了维修方便,建造者在桥侧面特意造出了石阶,现在这些石阶刚好给士兵们的工作提供了便利。

    一个时辰后,马车上的箱子都安放到位,工兵们拉出一团绿色长线,借着桥面的藤萝掩护,将长线隐蔽地拉向岸边芦苇丛,为防止进水导致意外,每隔数米,工兵就在泥滩上竖起一个小木架,将长线架起来,然后再用芦苇掩饰好。

    干完活,又仔细地检查了两遍,工兵头目跑到军官面前,立正敬礼,“报告长官,施工完毕”。

    “没问题么,你确保万无一失”,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军官低声询问。

    “没问题,南北两侧的第三个拱洞都放了乌金霜,只要有一个爆炸,这座桥都得完蛋,两根快速导伙线已经拉到了指定位置,没人会发现。按长官吩咐,从点火到爆炸不会超过两分钟。”工兵班长认真地回答。回头扫了一眼石桥,对自己的杰作十分满意。这么多乌金霜,甭说这石桥,就是长城也能炸塌。他唯一不明白的是,好好一座桥,为了一次演习,真炸了不可惜么?并且点导火索的人离爆炸点那么近,根本不是个安全距离。

    带队的军官仔细观察了一遍,看样子对工兵们的作业很满意,笑着拍拍工兵班长的肩膀,表扬道:“有一手,带着你的弟兄们去洗洗脸吧,咱们明天还有别的演习呢。”

    “是,长官”,工兵班长憨厚地笑了笑,招呼几个部下走上了河滩,捧起河水洒到了脸上。

    猛然,他在河水的倒影里看到了一把马刀,借着月色劈了下来。

    月色突然一暗,几个工兵同时倒在了河边的泥滩上。杀人的武士拖起工兵们还带着体温的尸体,快步向远处一个泥坑走去。

    鲜血在泥滩上画出一道道黑色的轨迹,被上涨的河水一浸,瞬间淡去了。刺鼻的血腥味在空气中散开,慢慢消弭在冷冷的风中。

    东方渐渐发白,石桥上又恢复了平静。昨夜的士兵不知道走到了哪里,河水哗哗地从桥下淌过,反复什么都没发生过般,依旧向东流去。

    距离石桥远远的几个土丘后,不时飞起几只野鸟,早起的庄户人家看到了,纳闷地看看,无暇关注这些变化,埋头扎进了自家的田地里,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的,的,的”,清脆的木鱼声在军帐中响起,大师姚广孝一手数着念珠,随着木鱼声念颂佛经,满脸慈悲。

    “大师,我们可以走了吗”?几个军官恭恭敬敬地走到姚广孝身后,低声询问。

    回过头,姚广孝的目光刀锋一般从帐篷里众人脸上扫过,口中佛经唱颂声止,顺着这个语调,轻描淡写的说道:“当然可以,在洒家身边呆着干什么。早做些准备,免得到时候有个风吹草动的,给弄得措手不及”。

    众人的脸色瞬间变了变,都是经历过沙场的人,心里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紧张过。姚广孝口中的“准备”二字,如蘸血写就,让人不忍再闻。是要准备,如果陈亨能在半路上谋害了武安国,自卫军中间肯定有一大批人不肯善罢甘休。下去准备,则是磨刀霍霍,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将亲武系将领的反抗风潮扼杀在萌芽状态。

    想到几天后,不知多少昔日的好友会倒在自己的屠刀下,有些人后悔不已。但名字已经签在计划书上,如果此番刺杀不成功,众人的前途也从此毁掉,弄不好甚至要丢掉性命。

    几个将领彼此对望,眼神中都露出几分无奈,躬了躬身,倒退着走出了陈亨的大帐。眼下虽然姚广孝没有什么官职,可大伙都明白,如果燕王被皇袍加身,此人就是将来的赵普,半本佛经忽悠天下,所有人的升迁恐怕都与得这个三角眼和尚点点头才能通过。

    听到众人离开,姚广孝嘴角浮现了一丝笑意。他仿佛看到了燕王惊愕的表情,也仿佛看到了享用不尽的富贵向自己招手。

    “到时候,我就坚决不在朝中做官,而是以帝王之师的身份隐居在寺庙里。这样既掌握了权力,又可以博得美名。我教也可以光大……”,他虔诚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出现了一尊如来,宝相庄严,仿佛在俯视着脚下弥弥众生。

    “来人,擂鼓聚将”,讨逆军大营,老帅耿柄文猛然睁开双眼,大声命令。

    雷鸣般的战鼓声在大营中响起,各路将领闻听鼓声,从各自的营帐中飞奔而来,三鼓之后,帅帐中已经站满了武将。

    耿柄文满意地点点头,讨逆军前一阶段虽然战败,但还没有垮。就凭刚才将军们汇集的速度来看,这支军队还保持着老安东军的素质。看看众人已经到齐,耿柄文挥挥手,几个参谋将一张巨大的地图铺开在帅帐中间的大圆桌上。

    诸将领一同围绕到了圆桌边。圆桌会议本是震北军的传统,李景隆被调回京城后,耿柄文在军队中也推行了震北军这一套做法,通过圆桌征集大家的意见,同时也利用圆桌凝聚武将们的忠诚。

    “我刚才接到线报,武安国不日即将抵达真定。为此,我决定”,一向从谏如流的耿柄文今天出人预料,会议刚刚开始,没经讨论,即下达的作战部属。“我军兵分两路,分头准备。一路以平安将军为主将,在武城准备,寻找机会直插真定。另一路,我亲自带队,沿临清方向插往高邑,在真定府与平安将军汇合,与北军决一死战”!

    “元帅,这,北军现在士气正高”?将军何兴霸迷惑地问,他的问话代表了很多讨逆军将领的疑虑,所有人抬起头,目光聚集在耿柄文脸上。

    “一个坚持平等的人,和一个想篡位为帝的人,能搅在一起吗”?老将耿柄文冷笑道,目光中充满对敌手的蔑视,“大伙立刻回去准备,这两天如果发现北方有异常举动,我们马上出击。一战解决胜负,还大明百姓个清平世界”!

    “张京,届时你部从武城出发,作为先锋,强攻董家庙,然后向东转,插到冀州方向,那里是朱棣麾下张玉和郭璞麾下的林风火将军势力的交叉点。他们一旦发生内乱,彼此互相怀疑,不会组织起有效防御。占领冀州后,就地组织防守,等待大部队汇合”!

    “是”,被唤做张京的将领接过令箭,转身出帐,一会,帐外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耿忠,你带忠武师从丘县向鸡侧迂回,造成我军准备攻击广平的假相,不要与敌过多接触,以调动守军,吸引注意力为目的。”耿柄文用笔在地图上画了一道,指出了自己手下将领的行军路线和作战目的。

    “明白”,小个子耿忠领命而去。

    “何兴霸,你部执行穿插任务,待耿忠调动敌军后,闪击广平,将大名府的军队分隔开,就地吃掉…….”!

    “是”!

    …….

    武将们按照耿柄文部属,接过令旗,陆续奔出帅帐。老将军耿柄文的笔在地图上画出一条条红线,随着帅帐中的将领数量的减少,红线慢慢形成一个绳索,向北方六省首脑居住的真定套去。

    时隔多年,上天给了老将耿柄文又一次将敌军拖垮,并逐一击溃的机会。老将军不敢独战其功,这个拖字战术出自黄子澄。虽然不喜欢黄子澄的为人,耿柄文在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黄子澄这手拖延战术玩得高明,“北方六省不会团结一心,朝廷的压力一去,他们必然为了彼此的利益互相残杀。”从这几天传回来的情报分析,黄子澄当初的预见没有一点儿错误。没有长幼尊卑的秩序约束,人与人之间的利益争斗足以让六省新政自己倒下。

    马蹄敲碎夏日的宁静,田地里,农夫们茫然地看着军队一拨拨从眼前开过。又要打仗了,有人低声叹息,这老天,难道就不能让人少流些血么?

    千里之外,一队打着晋军旗号的队伍迅速向尉州靠拢,那里是靠近新政老巢北平的地方,越过美屿所即可到达怀来境内。晋王麾下大将林心武跨在马背上,不断催促士兵加快脚步。“走快点儿,走快点儿,误了晋王的大事,你们这辈子就会永远休息”!

    “报――”,一声紧急报告声从队伍的后边响起,烟尘过处,几匹快马飞驰而至,将一份火漆了的手谕交到了林心武手里。马背上的信使边喘息边喊,“晋王府将令,着将军一切按手谕上行事”!

    “知道了,请王爷放心”,片刻后,林心武在马背上还礼,目送信使远去。信封口的火漆已经被拆开,雪白的纸上,字数不多,却代表着晋王封地各派力量的最终意见。

    “燕王胜,则北上响应燕王。武公胜,则南下协助北方六省”!林心武笑着,将密令撕碎了,吞进了肚子里。目光转向南方,到底与谁为敌,用不了几天,那里会给他最终的答案。

    夏日的阳光下,马背上的骑士们英姿飒爽,沿着水泥官道由北向南疾驰。在骑兵队伍中间,护卫着一老一壮两个将领,老者高个光头,年龄看上去已经五十开外,马背上的身影却和当年一样英武。壮年将领是老者的弟子,难得和师父一聚,话语里带着兴奋,一路上指指点点,介绍沿途的风景和自己曾经的战绩。

    近卫师长张正心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伙子,经历了这么多年历练和一场又一场战争,他已经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统帅。骑兵们在他的指挥下,前后左右拉开距离,彼此用哨子和花炮联络,由于地形所限制,武安国身边护卫人数虽然不多,但远远看去却有千军万马的威势。

    一个师的骑兵遥遥地跟武安国和张正心的卫队身后,随时准备接应。临来前郭璞大人吩咐得好,一定要保护武大人平安到达真定。他是解决眼前危机的唯一人选,有他在,北方六省各派系就不会分裂,不会在国家局势没安定下来前,刀头先染上自己人的血。

    马蹄声迅速靠近了沙河大桥,河滩边芦苇丛里,数只受惊的野鸭子扑打着翅膀飞上了半空,纷乱的影子吸引了骑兵们的视线。在岸边最不起眼的一棵枯树下,发出了几声蟋蟀的叫声,吱吱,吱吱,轻微,细小,瞬间被湮没在马蹄声里。

    两点火光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闪了闪,细细的丝丝声,就像风声一样轻微,在卫队里绝对不可能有人听得见。

    武安国与张正心纵马上桥,指点着天边浮云,微笑着,仿佛在讨论着一件有趣的事。是北平新政之初的笑话,还是第一次北伐时的战绩?

    两点火光穿越芦苇,迅速向烈性炸药乌金霜堆放处逼进。

第十二章 英雄 (一)

    太阳躲在乌云背后,将一幔幔轻纱般的阳光从云缝中射向大地。栖息在树枝上的鸟儿被这清晨第一缕阳光唤醒,呼啦啦飞向天空,在空中浅吟低唱。树梢头积了一晚上的雨水被鸟翅膀拍起的风吹落,淅淅沥沥,打湿林中疾行骑士们的铠甲。

    林中疾行的是一队黑甲武士,带队的将军个头不高,但举手投足间极具威严。马背上直挺着身子,任雨水打湿衣冠,却不闪不避。马队带起的微风吹动青草,如刀般推着草尖向两旁闪去。

    一个黑甲武士纵马赶上,讨好地支起一把大伞,试图为首领遮住积雨。他得到的回报是一记火辣辣的马鞭,骄傲的首领狠狠地用鞭子将他的手打了回去,浓眉倒竖,怒喝着问道:“当年大明铁骑躲避过风雨么,他们能在雨中疾行,身为帝国武士,难道我们还要避这点树梢积水”!

    “哈伊,将军教训得极是”,挨了鞭子的武士在马背上躬身施礼,对首领的惩罚毫无怨言。大和民族是懂得忍受的民族,在他们的信条里,强者对于弱者,上位者对于下位者,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作为下属,挨了将军的教训,非但不是耻辱,而且是无上光荣。

    穿过树林,是京都郊外静谧的田野。战争刚刚结束,帝国再次统一在三神器之下,农妇抓紧难得的宁静时光在稻田中忙碌,对马路上疾驰而过的骑士们看都不看。一年的衣食和上缴的税赋全在脚下的水田里,至于京都的傀儡天皇是龟山还是小松,的确不关这些女人们的事。

    远远地,就听到了安国寺僧人们的诵经声。今川贞世将军跳下比他高了一倍的战马,带着麾下武士慢慢地走向寺门。仿佛知道他们要光临一般,安国寺的大门敞开着,几个老僧手持扫帚,将昨夜风雨吹落的花瓣轻轻扫起,埋于路边树下的土坑中。

    眼前的情景,宁静中带着几分清凉。新任幕府将军今川贞世心有所感,捧起一把花瓣,跟着一个扫地的老僧将花瓣放入土坑,口中发出一声轻叹,“刹那芳华,转瞬零落青泥”!

    “旧的花瓣不凋落,也不会有新的鲜花绽放于枝头。已经零落者,又何尝记得昔日的荣耀呢”,老僧缓缓地回过头来,目光如古井一样,看不到波澜。洁白的须发被阳光一映,居然镀成了根根金丝。

    “见过足利将军”,黑衣骑士纷纷拜倒,不顾身上铠甲沉重,向老僧施以大礼。

    身体微微一震,井水般的目光跟着涟漪微起,复是一声长叹,如诵经般,曲折悠长:“世间已无足利将军,贫僧空界,不知诸位施主前来,所为何事”?

    “将军,去年的事”,今川贞世后退两步,仿佛被老僧的叹息击伤,脸上血色尽失,代之的是一缕青红。“去年的事,为了日本,今川不得不为”。

    “既然来了,入寺奉茶吧。那些前尘旧事,还提他作甚。”老僧没有接今川贞世的话茬,微微点头,转身向寺门走去。

    今川贞世和几个心腹武士解下腰刀,放在寺院门口石台阶上,跟着老僧走进了寺门。剩下的黑衣武士们立刻四下散开,围在寺外小心警戒。

    安国寺的大门吱呀一声关住,将万丈红尘隔离在门外。

    将军还是不肯原谅我,今川贞世跟在老和尚足利义满身后,听着寺中的早课声,郁郁地想。往事,伴着铜炉内的香烟,缕缕涌上他的心头。

    当年足利幕府在如日中天时被大明水师偷袭后,日本国就陷入了混乱状态。原本苟延残喘的南方突然焕发出生机,逐个城市光复了九州。依附于足利幕府下的各地大名见风使舵,纷纷掉转枪口。足利义满手下第一爱将,九州探题今川贞世被高丽海盗的战船隔离在九州岛无法返航,只好转身投靠了南朝的龟山天皇。凭借着他的卓越军事指挥能力和在武士中的声望,今川贞世很快掌握了南朝兵马大权。

    去年大明内乱,无暇东顾。今川贞世挥师北上,在各地大名的支持下,逼退了足利幕府和小松天皇,将日本重新统一。统一后的日本,以今川贞世为核心组成了新的幕府体系。原幕府将军,大明册封的日本国王足利义满心灰意冷,避位到安国寺为僧,法号空界。(这两段是异时空中的历史,与我们这个世界的日本历史正好相反)

    入了禅房,空界和尚给今川贞世等人各找蒲团坐下。安排弟子给众人上茶,看看那些手足无措的武士,微笑着问道:“国家刚刚统一,百废待兴,今川,你不忙于国事,却来打扰我这出家人的修行,难道不怕各地豪杰失望么”?

    “将军教训极是”!刚刚落座的今川将军又站了起来,躬身施礼,态度恭敬得就像自己还是站在当年足利将军的花御所内。哗啦,哗啦一阵铠甲响,随行的几个武士全都跟着站了起来,一同躬身。

    “坐吧,诸君身上的杀伐之气太重,站立起来,反而乱了老僧禅心。至于将军二字,今川,你才是日本的将军啊”。足利义满笑了笑,敦促客人落座。

    “将军,请原谅今川当日不得以。在今川心中,您永远是大将军”!今川贞世不肯坐下,身体弓成了九十度。

    足利义满叹了口气,伸手将今川贞世搀起,挽着他坐到了蒲团上。“如烟往事,在空界心中,早已随着晨钟暮鼓散去,今川,你又何必再提它呢。况且我平生致力于一统日本,日本在你手中统一,不也如我所愿了么”

    今川贞世的身体又震了震,看着眼前这个平静的僧人,内心的复杂的情感也渐渐归于平静。足利义满对其有知遇之恩,当年如果不是将大半家当交在他手里去经略九州,也不至于那么容易被大明水师抄了老巢。今川贞世今天虽然贵为日本第一实权人物,对足利义满的恩德却始终没有忘记。他在身边的将领面前总是提起义满当年的信任,每次说道他自己不得不接受三神器的感召,攀依南朝的旧事,都要痛哭流涕一番。这番诚挚之心,非但让麾下的大名们更死心塌地的效忠,连足利家族的人都被感动了。足利义满之子就几次写信给今川贞世,在感谢其对足利家族的照顾之余,反过来安慰今川,告诉他日本重新统一乃天下大势,足利家族失去权柄非今川幕府之过。

    “非今川无义,强邻在侧,日本若再分裂下去,恐怕过几年,连做大明的藩属都不可得”!见足利义满一直自称空界,今川贞世只好改口,将自己的苦衷再次重复。

    “日本能统一于你手,幸甚。天下苍生也少受许多征伐之苦。”?足利义满捧起手中泥壶,依次给摆在客人面前的茶杯添上新水。随手将泥壶递给了身边的一个七八岁的小和尚,以命令的口吻说道:“周健,去续些水来”!

    “是”,小和尚答应一声,捧着茶壶跑了出去。临行前还不望回头看看,显然对屋子里诸位武士很是好奇。

    今川贞世抬起头,对着小和尚友好地笑了笑,低声问道:“是藤原家那个女儿所生的孩子吧,看上去挺机灵的”。

    藤原氏乃日本望族,其中一女是北朝小松天皇的宠妃。去年南北统一,足利将军退位,小松天皇一家也结束了傀儡生涯。男性继承人或者被监视居住,或者出家当了僧人。今川贞世见过小松天皇,在男孩子的眉宇间,依稀认出了北朝小松天皇的血脉。

    “让他安安静静远离红尘,会省却很多人的烦恼”空界和尚没有回答今川将军的话,顾左右而言他,“今川,你一大早跑到这里来,难道就是为了找我说这些前尘往事的么”?

    “今川不敢”,幕府将军直身跪坐,摆出一幅求教的姿态,“今日前来,乃为请大师指点迷津”!

    “迷津,出家之人,眼中已经没有红尘之事,今川,你教贫僧拿什么指点与你”?空界和尚笑着反问。目光落在穿窗而过的晨曦中,空气里,可看得见香烟在光柱里起舞,影影绰绰,仿佛有千军万马。

    “不是为了今川,而是为了日本。大师,你也知道,自统一之后,国事举步为艰”!今川贞世深深垂下头,将额头搭在了膝盖上,“今川不擅治国,所以才前来求教,拜托了”!

    空界和尚点点头,这就是今川贞世的性格。坚韧,并且虚心。统一后的日本并未摆脱危机,特别是经济上。这个经历了多年战乱的国家已经被内战耗尽了元气,民间疲敝,大名们手里也没多少钱。有人这样考证,一个大名的全年收入,都不够明朝皇都中一个小京官一个月的开销。在这种情况下,日本欲快速发展,国力达到与明朝比肩的地步,的确非常艰难。当年足利幕府的北朝在大好形势下被南朝反扑,除了受到大明致命一击外,财政无力南进,也是一个原因。

    去年今川贞世虽然在各地大名的支持下统一了日本,但南北朝属地发展的不均衡,反而使统一后的日本各阶层矛盾增加,统一还不到一年,内战的倾向已经在私下酝酿。

    “大师,您也知道大明内乱即将结束,上天留给日本的时间已经不多”,见空界和尚半晌无语,今川贞世又补充了一句。

    “是啊,已经不多”,空界和尚将目光从空气中收回来,回到红尘之中。日本国现在的一切制度都学自大明,有的学自江南那个朝廷,更多的学自北方六省。可日本国太小,没有那么多的矿山,办不了那么多的工厂。这些年的发展全凭向大明出口黄金和白银,而国力之争,没有基础的工业,一切不过是沙滩上的高楼。就像那个贴木儿,几十万大军连大明的一省之力都敌不过,武器供应一断,什么王图霸业,都变成了梦幻泡影。

    “海上贸易全部被大明垄断,而各地银矿今年已经有了开采过度迹象。况且在大明,银两已经贬值”!今川贞世再次补充。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早知道治政这么难,还不如将担子交给别人。有时候,今川贞世都怀疑,足利义满这么容易就退位,是不是也因为实在承受不起肩头上的压力了。

    “很多年前,他们的库银已经改成了库金。那个人动手太早,当年我们都得到情报,可谁都没看出今天的变化来”。空界和尚回忆起一些往事,语气中充满了对敌手的佩服。“今川,你打算怎么做,增加界港的税收么,别忘了,那可是我们学习大明的唯一窗口,当年楠木正义背着卖国的骂名,才将此港的地位确定下来。”

    “可如今大明无暇东顾,怎么处理这个港口,本是日本内政”!今川贞世抬起头,迷惑地看了空界一眼。他心中打的正是取消界港自治的主意,但出乎他的预料,这个建议受到很多人的反对,甚至他的一些心腹幕僚,都明确的劝他不可收复界港。

    各地大名在界港有投资,今川贞世明白,所以也做出了让步,界港收回后,他保证不会增加贵族们的税务。但从收到的反馈来看,他的让步效果不大。

    “那是我们唯一可以看到外边世界的地方,就像日本的眼睛。如果你收回了他,等于自己蒙上了双眼”,空界和尚冷冷地点了一句,打碎了今川贞世的梦想。

    “那我们怎么办,请大师指点”,今川贞世楞了一下,想了想,觉得足利义满说得有道理,自己收回界港的设想,的确有些操之过急。

    “中国占据的土地太大,日本占据的土地太小。如果日本想与中国比肩,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在西边的大陆上找到立足点,这话,不知你是否听说过”?足利义满笑着问道,仿佛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容看起来十分诡秘。

    整个禅房都阴暗起来,流云从天空飞过,刚巧遮住窗口的日光。

    “可中国太强大了,虽然眼下他在内战中”,今川贞世显然也知道武士之间流传的,关于中国和日本的预言。日本自唐朝开始,就仰慕中国文化,每年派遣留学者无数。此后数百年,无论是在中国软弱时趁火打劫,还是在中国强大时虚张声势,骨子里,日本武士们巴不得日本的位置和中国对调一下。让日本占据大陆,成为中国。让中国来到小岛,成为日本。

    “那个国家不怕鲸吞,但是怕蚕食。他们的内争一天不终止,就一天无力东顾。你真的想经略天下,我建议从虾夷或硫球着手。这两地都很富庶,得来的物资足以平息国内的怒火”,足利义满盯着茶杯,目光落在沸水中起伏的茶叶上,口中的话低低如梦呓,“眼下虾夷和硫球都承认大明的朝廷为宗主。如果你打着北方盟友的旗号讨伐他们,估计不会有人和你为难。”

    “可大明统一后呢”?一个幕僚谨慎地出言询问,当年大明和日本之战他经历过,噩梦一般的场面至今还印在脑海里。

    “上策,破坏大明的统一,让他的内乱永远持续下去。”足利义满依旧没有抬头,放下屠刀的慈悲模样又被满身的杀气所取代,“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就在其统一后,尽快向其表示臣服,反正日本也好,硫球、虾夷也罢,都是属国,他们不会为了一个藩属和另一个藩属动手。”

    “然后呢”?今川贞世挺直身子,虚心求教。姜还是老的辣,足利义满说的这一条计策,比强行收复界港好多了。至少麾下那些大名们不会反对,战争胜利又能满足国内百姓的虚荣心,压下民间对今川幕府的反对声。

    “然后,然后估计就不是你我这个时代的事了,后人,他们自然有后人的办法。或忍耐,或寻找别的机会,反正日本的出路在陆地上,而不是海岛”!足利义满轻轻地说了一句,捧起佛经,转身从后门走了出去。

    后院的诵经声已然开始,木鱼,梵唱,香烟,衬托出一派祥和景象。几缕晨风从门口吹进来,将香灰顺着义满的脚下吹起,飘飘的僧袍,飞舞的胡须,仿佛空界和尚已经凌空飞渡。

    “师兄让我代他送客,诸位大人请”,小和尚周健双手合什,对着今川贞世等人深施一礼。

    “走吧,我们今天打扰大师太多”,今川贞世从蒲团上站起来,带领着心腹走出禅房,来到大门口,临别,转身看了看小和尚,笑着问道:“小施主,你俗家的名字是什么”?

    几个心腹武士的目光轻轻地落在门口的刀剑上,脸上依然带着笑容,眼睛中却杀机咋现。

    小和尚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不好意思地回答道:“我没有俗家名字,空界师兄说我自幼就在寺院里长大,天生是个和尚。”

    “喔”,今川贞世点点头,转身走下台阶。刚刚扫过的石径上,数瓣落花被他的脚步带起,借着风力飞向空中。

    “欲从色界返空界,姑且短暂做一休,暴雨倾盆任它下,狂风卷地任他吹”,一个游历高僧跟在小和尚周健身后,拍拍他的小脑袋,爱怜的说道。

    今川将军听到了这几句偈詩,脚步停了停,摇摇头,快速走向了战马。

    “大师,这几句偈很高深啊”,小和尚笑着抬头称赞。

    “是啊,你与佛有缘,但安国寺非你修行之所,你愿意随我去修行,以成正果吗”?老和尚笑着询问。

    “我乐修行,不再乎成正果”,小和尚周健一脸天真地回答。

    老和尚如遭棒喝,楞于当场。至于今川贞世等人远去的马蹄声,反而不闻了。过了好久,笑了笑,整顿衣衫,对着小和尚周健躬身施礼,“多谢和尚指点”!

    “我,指点过你什么”,小和尚挠着光头问,无邪的笑容和墙壁上彩绘的罗汉相映成趣。

    寺内寺外,是两个世界。有人不在乎成正果,却行若佛子。有人一手持经,一手托钵,双眼却盯着万丈红尘。

    木鱼声声,声声催人老。

    姚广孝在蒲团上如坐针毡。手中的木鱼好几次敲到了自己的腿上,疼得他呲牙咧嘴。营帐外站岗的士兵不敢理睬这个疯和尚,自从今天早上开始,这老家伙就像被人踩了尾巴一般,一有风吹草动就跳起来,弄得大伙跟着神经紧张。

    约定的时间早已经过去了,陈亨的信鸽还没飞回来。一同举事的将军们不知道各自准备得如何,走了后就再无回音。

    “这帮目中无人的家伙,以后让你们知道我的厉害”,姚广孝肚子里诋毁着诸位将军,隐隐感觉到大事不妙。

    陈亨并不是他的唯一寄托,前前后后,他一共布置了三道陷阱,随便哪一道陷阱成功,都可以让武安国断送性命。但至今为止,没有一路杀手前来报捷,武安国和各路杀手们的身影,就像草尖露珠一般,在路上消失了。

    姚广孝和武安国没有任何私仇,甚至,武安国的在北平推行的政策曾经使年少时的姚广孝从中受益。但在姚广孝眼中,武安国必须死,否则就是阻挡在他名利路上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武安国如果想当皇帝,姚广孝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去追随。凭借自己的才智,姚广孝认为在武安国麾下,他照样能博得不世功名。但武安国不想当皇帝,并且阻挡在他人迈向皇权路上,所以武安国必须让路。因为他挡住的不仅仅是燕王的帝王之位,还挡住了无数伸向功名富贵的手。

    至于燕王朱棣那里,姚广孝倒不怕没有交待。杀了武安国后,无论朱棣如何解释,都不会有人相信他与刺杀行动无关。他的唯一选择就是接受即成的事实,带领军官们去用武力统一天下。

    从几次试探中得出的结论,姚广孝甚至认为燕王朱棣默认了自己的行动。之所以没有亲自出面,是由于要得到一个明君形象。就像当年的赵匡胤,在陈桥按兵不动,其实送皇袍的和被披上皇袍的人彼此都心照不宣。要不然,为什么没见他把穿到身上的皇袍脱下来。

    姚广孝也不怕燕王杀自己灭口,那样做,会寒了拥戴者的心。况且他只是幕后策划,不是具体实施者。牺牲品肯定有的,但不是姚大师。念了这么多年佛经,姚广孝知道,自己更了解的是帝王之术。

    所谓帝王之术,关键是厚黑二字。对于政治上的敌手,最好的办法是直接消灭,不给自己留下麻烦。自汉高祖之后,无论流氓当上了皇帝,还是皇帝本身就是流氓,反正拿别人和自己都不当人看,是成功者的不二法门。至于为达到目的所做出的承诺,能骗一时是一时,反正掌握了权力后,顶多再将追随者当中记忆太好的人杀一批。

    这是数千年的惯性,武安国妄图推翻这些历史铁律,不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么。

    郭璞的疏忽,武安国的大度,让姚广孝对自己的行动把握十足。也许,上天要借他姚广孝的手完成这个使命,上应天意,下顺“民”心。

    自始至终,姚广孝都没怀疑过这个使命的正确性。但是,长时间的等待,让他开始怀疑计划的可靠性。这几个行动会不会出现纰漏?到底哪里出现了纰漏?一边敲打着木鱼,姚广孝快速地想。

    虽然自从入了佛门他就没真正信过一天佛,但如果冥冥中真的有神明的话,姚广孝希望所有神明都来保佑自己。一个个重塑金身的承诺被他送了出去,希望能收到丰厚回报。

    “大,大,大师,不,不,不好了”,一个陈亨的亲兵跌跌撞撞地跑进帐篷,气喘吁吁地汇报。敞开的帐篷门处射进耀眼的日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帐篷。

    “什么事这么惊慌?”姚广孝遮住被日光晃花的眼睛,不满地问。脚下动了动,将放在身边的一个小包裹勾到咫尺。

    “李,李尧将军,带,带着人马将咱,咱们的驻地,包围,包围了”!亲兵焦急地说道,话语中带着恐惧。

    耳畔嗡地一声,姚广孝的身体晃了晃,头晕目眩。抓起脚下的包裹,推开报信的士兵,他快步走出了帐篷。

    骑兵师长李尧是姚广孝的天生克星,在北方六省的时候,那钵盂大的拳头就是花和尚的噩梦。营寨里,朵颜士兵已经乱成了一团,主将陈亨不在,几个朵颜将领都不知道如何应付突如其来的攻击。透过纷乱的人群,姚广孝看见一队队骑兵疾驰而来,在五百步之外列开了阵势。马背上,将士们战刀高举,随时准备将朵颜营夷为平地。

    “别慌,别慌,大伙稳住,稳住,没有燕王的将令,他们不敢胡来”,一个朵颜将军大声招呼道,尽力整顿住一支队伍。

    “大伙不要乱,燕王和大伙约为兄弟,不会任由咱们被人宰割”!其他将领也跟着呐喊,几个胆子大的将领甚至跑出门去,伸开双臂,挡在了骑兵的战马前。

    李尧的骑兵师果然没有杀进来,但马背的骑手们一个个怒容满面,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朵颜武士早已被屠戮殆尽。

    毕竟经受过战火的洗礼,乱了一会儿,以几支队伍为核心,朵颜士兵们慢慢聚拢。一些身手较好的武士拉出了战马,在营寨各口排出突击阵型。

    “哪位将军来此叙旧,请出来一见”,留守在营帐中的最高武将,朵颜人毕亦勒分开人群,走到了营寨大门前,双手张开,用汉语和蒙古语交替喊了几遍。

    身后和面前的嘈杂声渐渐降低,骑兵师战旗微分,一个身高背阔的老将打马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马背上右手按胸,行了个标准的震北军军礼。

    “见过李尧将军”,毕亦勒按胸还礼。眼前这个人他认识,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当年朵颜武士在他的骑兵师手下吃过大亏。好在今天他还行震北军军礼,这说明他暂时还没打算和朵颜武士翻脸,把大家当作一个战壕里的弟兄。

    “我来贵营中请几个人,望毕将军成全”!客套结束,大将李尧黑着脸直奔主题。话音一落,身后的骑兵们同时带起马缰绳,只要轻轻一抖,便可以万骑齐发。毕亦勒胯下战马本非庸品,被这千军万马的气势一迫,竟然向后轻轻地退了两步,不安地发出一阵吁吁的咆哮。

    “不知谁,为什么事得罪了将军,是否看在燕王殿下的面子上,给他们一次改过的机会”,紧急关头,毕亦勒不再乎李尧弄错了他的姓氏。答话不卑不亢,但留下了足够的回旋余地。

    “你自己看,自己去将他们给我送出来。别让他们连累大伙”,骑兵师长李尧冷哼一声,抓起一卷绸布,扔进了毕亦勒怀里。

    “第十七骑兵团团长尼玛、第二十三骑兵团团长哈森、第五十四突击营营长桑布……”,毕亦勒看到一串蒙古族姓名,都是朵颜独立师的中高级军官。

    “这是什么意思”,毕亦勒吃惊地问道,在匆匆一瞥间,他已经看到了燕王朱棣的亲笔签名和大印。

    “什么意思,你再仔细看看那个名单里的人”,李尧冷笑道,胯下的战马不耐烦地来回盘旋。

    毕亦勒接着向下看去,最后,他找到姚广孝的名字。这是名单里唯一的一个汉人,想到军营里的传言,毕亦勒的脸刷地一下,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弟兄们,他们劫持了燕王,要缴大家的械,大伙别上当,抄家伙拼命啊”,姚广孝见李尧和毕亦勒在前边嘀嘀咕咕,知道事情不妙,用蒙古语大声喊道。一些士兵受到迷惑,抓起马刀,跃上了马背。

    心中有鬼的陈亨亲信借机生事,协裹着朵颜武士就向外冲。一些老成持重的武将镇不住场面,眼看着武士们就要冲出大营。

    “乒、乒、乒”,密集对空射击声在不远处响起,几匹骏马迅速冲来,马背上,燕王朱棣手持火铳,大声呐喊。

    骑兵们闪出一条道路,让燕王朱棣的战马冲进两军之间。正准备发起亡命冲锋的朵颜武士们都楞住了,心怀叵测的人亦不敢在朱棣面前造次。当日靖远军举义,朵颜三卫划归燕王。为了安抚诸位武士,朱棣不带一个侍卫,夜宿朵颜大营。蒙古人重英雄,这样的英雄他们不敢伤害。

    “我点到名字的人,出来”!燕王朱棣带住坐骑,伫立在朵颜大营口,身躯如铁塔般,让人望而生畏。

    “姚广孝、尼玛、哈森、桑布、革力博,呼吉雅”,朱棣的声音在大营门前炸响,两军将士鸦雀无声,看着被点到姓名的人垂头丧气,放下武器,走出了营门,站在燕王朱棣马前。

    “谁叫你们派人谋杀定辽公武安国的”,朱棣用蒙古语大声问道。紧接着,又用汉语重复了一遍。

    如热油锅里放入了几滴开水,一阵嘈杂从朵颜大营中响起。几个朵颜将领面面相觑,有人知道是上了姚广孝的当,有人则茫然地看着,内心里纳闷地想:“难道不是你的主意么,否则姚大师怎么蹦得这么欢”?

    “原来他们去害武公,这帮没良心的”,几个朵颜士兵轻蔑地向地上吐了口吐沫,对几个被叫出营门的人表示不屑。

    “好在我表现不热情,陈将军看不上我”,几个小军官后怕地想。

    “属下知道错了,请燕王殿下责罚”,几个朵颜将领同时跪倒在地上,将头低了下去。姚广孝吧唧一下嘴唇,想说什么,心里突然涌上了一阵奇寒,跟在众人身后跪倒。

    “将他们带下去,仔细审问。毕亦勒,朵颜师暂时由你带领,你收拢人马,安抚队伍,具体安排明天再说”,燕王朱棣拨转马头,对着众人人吩咐。几个军法官带着属下纵马过来,将跪在地上的人架起。

    “只追主谋,被蒙蔽的盲从者让他们退役回家吧”,燕王朱棣又叮嘱了一句,带住战马,冲大伙喊道:“弟兄们,跟我去迎接武公归队”!

    “万岁”,骑兵们高兴地大喊,收拢队形,整齐地跟在燕王朱棣身后。朵颜武士见到此景,情绪也受了感染,试探着用目光向临时首领毕亦勒咨询。毕亦勒持重地低下头,对着营外陌生的军法官问道,“请问将军,陈亨将军呢,他在哪”?

    “砍了,脑袋在连营中央的旗杆上挂着”,军法官没好气的回答了一句。被捆得如综子般的姚广孝闻言,身子一抖,屁股上湿湿地润了一大片。

第十二章 英雄 (二)

    建文三年夏,定辽公北归,姚广孝与陈亨欲图之,事发,燕王遣李尧击杀陈亨,亲往朵颜营擒姚广孝,诛之。尼玛、哈森等十四将连坐,除爵,勒令退役……。

    这场北六省自卫军中间未遂的政变影响极其深远,历史学家以为,正是因为这场政变,奠定了后来中国近百年的君主立宪格局。也有人不同意这种意见,他们认为,中国数千年的家天下政治,导致了在她成为一个现代国家之前,不可避免地要经历一番周折,历史的巨大惯性和当时的现实情况决定了当时的历史走向。而这场政变,只是矛盾激化的反映,成功与否,都左右不了后来的政局发展。

    当时还没有设立国家档案馆,对于这段历史的记载,正史显得太空。野史又失之太假。以至于后来很多小说和戏剧,都采用这段时期为背景,文人们凭借各自的想像力,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动人的故事。

    无论是铁血悲情,还是风花雪月,那段历史过去了,永不会重演。至于卷进历史潮流中的人,他们或者明白,或者糊涂,或者揣着明白装糊涂,每每被人问及此事,往往顾左右而言它。

    几十年后的一个冬天,一群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坐在一块儿饮酒。作为当事人之一的退役上将王正浩,捧着酒杯不胜唏嘘。事发当日,他被陈亨扣在朵颜营中,未能阻止阴谋的进行,过后又错误地保持中立,没能及时发动反击。这个错误,导致他退役之前没有像其他几个北伐元勋那样,得到大元帅军衔。从此也与大明帝国军人最高荣誉,烈焰凤凰勋章绝缘。

    “杀人王,你说说,你小子当时怎么就那么聪明,知道去把陈亨砍了”!四星上将王正浩一手捧着酒杯,另一只手搭在老朋友李尧的肩膀上。作为当年随燕王参加过怀柔保卫战的老战友,王正浩和帝国七大元帅之一,杀人王李尧关系密切,说话也没遮拦,“你说,你小子打仗,做事,哪点儿比老哥强。最后,你是元帅,我是将军,比你整整矮了两级,你是得了凤凰勋章的英雄,我才得了个狮子勋章,告诉你,老子,不服”!

    “你,你还别不服气,论打仗,你没的说,论脑子灵,你王正浩照我李尧,差远了”,杀人王李尧明显也喝多了,舌头在嘴里边直吐噜,发出的声音含糊不清,“你,你以为英雄那么容易当,你,你弄明白没有,什么是英雄”。

    王正浩被李尧的问话弄得有些摸不到头脑,眯缝着醉眼问道,“英雄,什么是英雄,反正,在我眼里,你杀人王不像个英雄”?

    “我今天就让你醉个明白,老王啊,咱们换大碗喝,你喝一口气闷一大碗,我就告诉你”。李尧搔搔稀稀落落的白头发,眼神里充满狡诈,“来人,给你王叔叔换咱们的翡翠大碗”。

    几个年青的后生答应一声,跑到厨房端了个钵盂大的翡翠碗来,血色葡萄酒被翡翠碗的绿色一映,更显娇艳。坐在王正浩身边的老将张玉当仁不让,将大碗接了过去,“我来喝,李帅,你给咱说个清楚,什么是英雄”,说完,一饮而尽,碗的朝下晃了晃,一滴未落。

    “三十年的英雄血,你糟蹋粮食啊你”,对面的朱能也站了起来,不依不饶的大叫,借机将自己的杯子也干了。

    几个晚辈们听屋子里的老将们说故事,纷纷凑了进来,伸直了耳朵。国家已经太平多年,周边没有大的战事。这伙退役的老兵们百无聊赖,扎堆喝酒成了他们的最大娱乐活动。北平商团对获得过国家级勋章的英雄免费提供英雄血,所以这伙人喝起酒来从无节制,“反正也不要钱,那还不喝个够”。大将朱能如是说,他的儿子曾经将十几位将军的醉态临摹下来,取名《酒中恶鬼图》,此画后来被国家博物馆收藏,成为一级文物。

    李尧向来就是个人来疯,见大伙都把目光转向了自己,呲开假牙一乐,神情仿佛又回了当年金戈铁马的沙场生涯。“你们还记得漠南那个蒙古王爷么,叫什么来着,对,韩王,就是那个国会议员,去年他走的时候,国家降半旗,首相大人和皇上亲自给他写了悼词。你们说,他这辈子立过些什么功劳,当得起这些荣誉么”?

    “呸,他”,几个后生晚辈一块笑了起来,韩王乌力吉出身于滑头世家,洪武初年,徐达北伐辽东,他们立刻响应号召,全族归化大明。徐达的军队被高丽人抄了后路,高丽和蒙古人重新占领辽东,乌力吉家族见风使舵,给了北伐军最后一击。燕王北伐,乌力吉带着家族的年青人举兵响应,再次归顺。北方六省自治,乌力吉在朝廷和北方六省之间左右摇摆。当看到靖远军也加入了六省联军后,乌力吉出人出马,跟着唱起了自治的调子。

    醉眼朦胧的王正浩听到笑声,身体晃了晃,跟着苦笑了一下,端起面前的酒杯干了,叹息着说道:“我算明白了,原来,原来想当英雄,就得学会审时度势,就四个字,就这么简单,嘿,闷了我一辈子”!

    “你不明白,你还得喝”,李尧拍拍王正浩肩膀,笑着质问:“我问你,怎么审,你知道么,时势的走向,你看得清楚么。看不清楚,事事都比别人慢半拍儿,不还是跟在人后边吃屁”!

    “嗯”,王正浩被李尧的话问住了,转着眼睛想了半天,闷头又喝了一大口酒,表示服输。

    “怎么判断,李帅,您让我们明白明白,也指点指点这些孩子”,张玉凑过来,虚心求教。军人家的子弟多数子承父业,屋子里各家晚辈均在军中供职,能得到李尧的指点,对他们后来的发展有莫大的好处。

    昔日的杀人王扫视全场,看到了一张张渴望的面孔,笑了笑,接过话题说道:“审时度势么,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几位,你们还记得咱们当日随皇上迎接武公的情景吗”?

    “怎么不记得,十几万人,见到武公,千营共一呼。自从北伐胜利后,咱震北军还从来没那么团结过”!

    “这就是时势啊,你们知道么”,李尧追忆当年,干涩的眼球渐渐湿润,“十几万人,见到武公,没一个不高兴的。时势就是民心向背啊,姚广孝的阴谋再厉害,能敌过几万人的谋划么。见了那场景,难道你们还不明白,人心在哪边”?

    “那倒是,可在那之前你就动手了,提前去干掉了陈亨那个白眼狼。想想当时那情景,不知有多危险。真的让他们谋害了武公,内战不知道要打多少年”!张玉想起当年故事,口气里除了佩服,还有后怕。

    “那你不正好建功立业么”?有人笑着打趣。

    “呸,鬼才喜欢打仗。老子有房子,有别墅,还有海边的游艇。一炮下来,全玩完。”屋子里的气氛越来越热闹,张玉开口全是大实话,“我当时最想的是早打完仗,回家抱儿子,顺带娶个小老婆”。

    “老家伙,别带坏了孩子”,朱能拦住了张玉的话题,瞪着眼睛问李尧,“说啊,还没说完呢,你怎么判断出姚大师不灵,提前动作的。别说是皇上给了你密令啊,那话,是写历史的人说的”!

    “对,姚广孝那贼秃我知道,他不会只出一道杀手”!

    屋子里瞬间安静,所有人都停住了喧闹,把目光看向李尧。杀人王李尧挠挠脑袋上稀落的白毛儿,脸有些红,众人瞩目之下,好像不太自在。四下看了看,低声说道:“想杀武公的,当时可不止姚广孝这一伙人,杀手,也不止一拨,自从他天津登陆,可以说,步步都是陷阱”!

    “这我们都知道,别卖关子,说吧”!朱能不耐烦地逼问。

    “可想保护武公的,也不止我李尧一个,别人不提,咱们那个郭公,还有曹公,这辈子都不是挨打不还手的主儿”!

    “这我们也知道,后来不是还有人编了一出戏,叫“十面埋伏”么,可那和你出马有什么关系”!大伙被李尧吊得有些不耐烦,开始轮番给他敬酒。

    “可那伙人都败了,包括石桥底下的炸药,也不知不觉间被老斥候们动了手脚”。李尧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说一件十分见不得阳光的事情。后生晚辈们听他的嗓音如此神秘,越发感兴趣,围着李尧,目光热切,并且充满了崇拜。

    屋子里越来越安静,任何人说话,听起来声音都很清楚。秋日的阳光穿过玻璃窗,洒进屋子,给屋子中的老将们的光头套上神秘的圆环。

    “那我们也知道,前几年报纸上不揭密了么,震北军斥候回忆录,那个老斥候说,当年他们数百人没保护得了常大将军,污辱了斥候之名,惭愧得要死。所以奉人邀请沿途保护武公,竭尽全力。沿途圈套,个个失灵,张正心张元帅的近卫师得到他们的通知,所以才大摇大摆地向回走”,有人着急地替李尧补充,同时发出疑问,“但这和你火并陈亨没关系啊,他当时在远处架了大炮,如果炸药失效,可是要炮击武公的,怎么会被你杀了”?

    “爷爷,你说吧,别卖关子了,看我们都被你吊出汗来了”。几个年青后生被李尧吞吞吐吐的话弄得心痒难搔,着急地答应。“别说一件,一百件都可以”。

    “好了,我说,你们知道,我李尧是个粗人,保密这么多年,憋死我了。但你们知道后,第一,不得外传”。

    “好的,我们不外传就是”!大伙齐声答应,越发觉得事情内幕蹊跷。

    “你们发誓,以在震北军的名义发誓”,李尧郑重地说道。

    “我们发誓,以震北军的名义”,众人郑重立誓,表情凝重。对于这些老军人来说,即使要他们的命,他们也不愿意玷污震北军这个名字。

    “第二,不得笑话我”。李尧的脸色越来越红,不知是被酒逼的,还是其他原因。

    “不笑话你”,大伙齐声答应,目光中满是迷惑,真相就在一瞬间揭开。李尧低着头,给了众人一个出乎预料的答案。

    “你们也知道,当时皇上不说他什么态度,大伙猜不到,也不好自作主张。毕竟,我是燕王一直带在身边的将领。心里再向着郭大人,也担不起卖主之名啊。可那天,我早晨还没起来,驻扎在大沙河附近那个骑兵团团长,那小子拎着个血淋淋的人头来找我,说陈亨河边设炮兵阵地图谋武公,被他发现,带着骑兵给砍了。还从陈亨的心腹口中问道了整个阴谋,那种情况,我还能怎么办?人都杀了,我只好给他补发一道手令,替他承担这个责任呗。”

    一屋子的下巴都掉到了地上,老将军王正浩盯着李尧,结结巴巴的问,“你,你是说,你也是被,被逼无奈”。

    李尧低着头,鼻子几乎扎到了面前的酒杯里,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这话,无论如何不能外传的,否则,影响的不止是皇上。他们把人头都提来了,我能说,不是我干的么,只好点齐了兵马去围困朵**兵的大营,同时给皇上和郭大人送信”!

    当真相揭开时,人们才发现,其实关键时刻发生的那些影响全局的事,没有想像得那么复杂。有些事情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必然。陈亨死了,武安国顺利到达燕王驻地。至于那个团长,李尧不说,大伙也不猜他是谁。有心的人去查一查那以后升职最快的原骑兵第一师的团长,或者无故退役的骑兵第一师团长,肯定能找到此人的名字。

    “其实在那以前,天下大势已经定了。只是咱们这些局中人看不清楚罢了。即使没我手下那一击,陈亨也得不了手,你们想想,自从咱们认识了武公,他做的事,有人能预料得中么。”李尧抬起头,笑着对众人说道,脸上有带出了一代名帅特有的豪情,“连他下一步要干什么,都推测不到,姚广孝凭什么和他做对。太祖皇帝不敢杀他,安泰皇帝不敢杀他,不都因为此么?你们想想后来的事,再想想我说的话,就明白了。我总觉得,武公不是个普通人,他的见识,至少比咱们远了几百年。所以在那以后,我就跟定了他,绝不回头”。

    武安国不是普通人,这是军中诸位老将的一致见解。当年燕王带领大伙迎接武公归队时,大伙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比我们大家见识远了几百年,李尧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燕王朱棣在最后一刻选择了条最有利的路,也许就是因为在当时,他顿悟了这一点。反正,当他率领大军出迎武安国时,重新赢得了整个六省军队的尊重。也向郭璞等人展示了他自己的能力和威望。

    后世有史学家经研究后得出结论,李尧击杀陈亨,从当时的政局来分析,收益最大的不是武安国和郭璞,而是燕王朱棣。

    千营共一呼,远远的,朱棣看到武安国的战马,听到了身后山崩海啸的欢呼声。一时间,他几乎忘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救命恩人和老师看上去还是那样英姿勃发,岁月和磨难让他衰老,却没有压垮他的脊梁。相反,那双历经风霜后的眼中,焕发出一种难言的深邃,一眼,仿佛就看到了你心里去。

    “武兄”,燕王朱棣张开双臂,仿佛当年二人在怀柔城外射猎归来,语调里充满热情。

    “燕王殿下”,武安国在马背上右手按胸,端端正正行了一个震北军军礼。然后向诸位弟兄施礼,一如当年在北伐军中。

    “敬礼”!不知谁带头大喝一声,燕王,郭璞,李尧,朱能,三军将士手按胸膛,同时还礼,然后,发出一声欢呼。四野震动,猎猎大风吹动战旗,呼啸相和。

    在众人簌拥下,武安国走进军营。所到之处,引发阵阵欢呼。此情此景,让他激动不已。六百年的智慧,自己凭借多出的六百年智慧看这个世界,自然选择与众不同。但无论在任何年代,人们对平等和尊严的渴望,始终如一。

    欢宴,豪饮,比试,放歌。那一天,整个六省联军大营,心甘情愿地为一个人运转。整个国家,目光被一地的微妙变化所吸引。

    几只信鸽在真定城外一个农庄里飞上天空,迅速消失在南方的白云下。几天后,老将耿柄文将几路整装待发的兵马全部撤回,皱着眉头采取了防守姿势。半夜里,亲兵听到老将军沉重的叹息,大伙跟着心情沉闷,这道防线,眼看保不住了,所有人心里都明白。

    尉州,一骑红尘追上大将林心武。接过信使手中的密报,大将林心武快速扎营,招集全部将领参加会议,会后,这支人马打着增援六省立宪的旗帜进入美屿所,借道向南,十多天后在真定与自卫军汇合,一同挥师南下。

    西北,大将蓝玉长出一口气,调集全部人马向西进发,将贴木儿在西域的势力挨个拔出,顺带着以屯垦的方式,建立起一座座城市,西行的商队迅速跟上军旅的位置,将各种日用品和珍宝销售到更远的地方。

    长沙,湘王朱柏接到密报,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墙上的如画江山图,吩咐人将它撤下来,换上自己属地的详图。

    “你真的决定放弃了么,何必不放弃得更痛快一点儿”?坐在太师椅子上,一个文士打扮的人笑着发问。

    “我能不放弃么”?湘王朱柏回头横了椅子上的文人一眼,冷笑道:“连蜀王爷都放弃了对江山的争夺,我湘王还有什么资格问鼎。”

    椅子上的文人楞了楞,话语的口气听起来有些幸灾乐祸:“当年我在辽东见到四哥麾下那些将士,我就知道天下没我的份了,所以安安心心地做我的学问。我没野心,你和我不同,有野心却得憋着”!

    “算了吧,你还不是玩一手韬光养晦,天下儒林,不一直视你为明主么。要没你蜀王的金币在支持,所谓保皇党,能有那么大的号召力,全国都有人参加”!湘王朱柏看不惯蜀王朱椿这幅事不关己的模样,嘲弄地说道,“可你的算盘也别打得太精明,四哥,武大人,郭大人,没一个是好糊弄得主,弄不好,他们得了江山,第一个拿你开刀”。

    蜀王朱椿高深莫测地摇摇头,仿佛对湘王朱柏的冥顽不化十分失望。“你又错了,我敢保证,四哥不会对我下手,郭璞和武安国也不会找我的麻烦。我组织保皇党,对四哥只有好处,没坏处。并且玩这个在北平的规则允许范围之内,只要不违反规则,他们就拿我没办法。否则就是自己打自己嘴巴。等四哥得了江山,我们保皇党人会率先提出军队国家化,我把手中军队一交,更是没危险。反而那些官儿们,没保皇党人支持,谁也难过爵士会这一关”!

    “带头把军队交出去,你疯了”,湘王朱柏大吃一惊,连声反对,“没有了军队,将来我们拿什么自保”!

    “我的湘王殿下,有军队就能自保啊,有军队,你只会死得更快。那些将军们谁要是不甘心,给你来个皇袍加身,你想反悔都来不及。不如交了安稳,况且啊,你看,你的封地临着这么两条大江,曹振的水师随时都可以杀上门来。与其将来让人家逼你,还不如你自己采取主动。眼下这形势,你越主动,将来留下的东西越多。四哥放着马上到手的皇位不拿,带头搞什么立宪,你以为他傻么,还不是权衡了再权衡后,做出的选择”!

    湘王朱柏看看自己墙上的地图,看看治所纵横的水道,叹了口气,伸手将地图又摘了下来。蜀王说得对,自己的领地不具备割地自保的条件,不如早做打算。一边不甘心的卷着地图,他一边问道:“嗨,也不知道武安国跟四哥说了什么,四哥居然被他说动了,做出这种选择”。

    “我听说,四哥、郭璞和武公三个那天在他的营帐中密谈,四哥问武公,到底希望他怎么做”,蜀王朱椿压低了声音说。

    “武公怎么答”,湘王朱柏手一抖,停止了卷地图的动作。无论蜀王说的是真是假,武安国的当日的话谕示着将来大明的走向,不由他不关心。

    “我不知道”!

第十二章 英雄 (三)

    朱棣、武安国、郭璞三个人再次走到一起,这个消息瞬间被报纸传遍大江南北,人们纷纷猜测武安国与燕王朱棣会面时说了什么,却找不到一个肯定的答案。房间巷里,茶肆酒楼,人们议论着,猜测着,盼望着,也许在大家内心深处,早就希望这世界多些什么,发生些变化。

    周围的世界的确在悄悄的变化,最明显的是京城,朝廷的官儿们上朝越来越不勤快了,隔三岔五,总有些大臣生病,请辞,更有甚者,连招呼也不打,悄悄地带着家眷跑路。等朝廷发觉时,逃亡者已经出了海,买舟北去了。

    京城沦陷是早晚的事,谁都明白这个局势。黄大人的驱虎吞狼计策失败,北方六省自卫军和威北军汇合,以立宪的目标组成联军,南进在即。在朝廷侧后方,湘王朱柏宣布响应北方六省号召,自组立宪军,虎视眈眈。正南方,靖海公曹振在武安国与朱棣携手发布立宪宣言的第三天,马上作出响应,宣布东南三省支持为立宪而战。

    “要变天喽,王宏,收被褥”,鸡鸣寺饭店的黄老板望着阴沉的天气,低低喊了一声。他的买卖号称饭店,其实是一家小旅馆,邻近京师大学堂,凭借地理位置优势,出租些房间给过往的学子,赚些辛苦钱过活。偶而也有些三教九流的人来店里租房子待客,目的么,就是看中这儿隐蔽,黄老板为人牢靠。

    “哎”!勤劳的伙计答应一声,抱起还没完全晒干的被褥,走进青灰色的房间内。天井中突然一亮,原来是有的房间内点起了蜡烛。摇曳的烛光将客人的身影一个个映在压花玻璃窗上,摇摇晃晃,仿佛戏园子里上演的皮影。

    “诸位,想好了么,错过了这次机会,后悔可就来不及了”,靠北面的一间上房里,一个短胡子的中年人站起来,四下环视,低声问道。他是这次聚会的头儿,从穿着上看,此人家境不错。微微隆起的小腹和略有些驼的脊背表明了他曾经做过小官儿的身份。

    “何兄,咱们这么做是不是太快了点儿,毕竟北六省的军队还没发起进攻呢”?靠近门口,有个肤色略深的雷州人犹豫地问。

    短胡子中年人眉毛高挑,看起来被这句话弄得有些不高兴,回话声音瞬间高了几度:“快什么快,等燕王过了江,你再去准备不是晚了么!有了武大人支持,谁还看不出天下早晚是燕王的。”

    “可国是会还没成立,具体规则还没定呢”?深肤色的雷州人低声反驳。燕王和武安国的立宪宣言他看过,上面说了,推翻旧朝廷后,新朝廷要仿照爵士会模式建立国是会,招集各省代表共商国是,按大多数人的意见决定宪法内容,并决定朝廷和地方的权力划分方式。

    “我们保皇党的目标就是,向上,力保燕王,向下,拿下国是会里一半的位置。蜀王殿下说了,如果咱们想立于不败之地,就要参与规则的制订。聂兄,加不加入保皇党,是你的选择。但今后国事会找不找你的麻烦,可就是咱们保皇党的选择喽!”姓何的家伙说话三分带笑,七分像发狠,冷森森的目光让人胆寒。

    屋子里的人都是些各部小京官儿,既没威望,也没实权,千里为官,只为吃穿,根本谈不上忠诚。眼下北上投奔燕王,以他们的资历和能力,未必招人待见。留在京城里给建文朝廷殉葬,大伙又不甘心,所以才被大伙平时都不喜欢的,早年以贪墨被逐的何大人招集到一起。听了姓何的与那个雷州聂大人的对话,几个人知道今天不得不表态。虽然眼下还有别的派系可以加入,但保皇党在京城根子颇深,朝廷查得不严。而立宪派在京城被抓住,可是要明正刑典的。所以眼下他们能给自己寻个寄托的,只有保皇党。

    “可,可是,何兄,这入门介绍费能,能不能降,降点”,靠近窗口,有个矮胖子结结巴巴地问道。“眼,眼下朝廷抓,抓得紧,大伙的钱,不太好赚”!

    他不是真的结巴,而是这几句话说得实在紧张,好不容易说完了,脑门上已经全是汗水。

    “不行,厉兄,这是上边订下的规矩。乡巴老不要,读书人的入门,保皇党给他倒贴两个银圆。商人入门,要捐献十个银圆,京官入门,要捐献发展费用一百六十个。你们还别嫌钱多,过两天价格更高。况且如果没有保皇党帮忙,将来你那家产未必是你的”!姓何的家伙脸色一沉,回答说得斩钉截铁。

    “好,好吧,我,我们的前程就交,交给何兄了”,姓厉的胖子擦完了冷汗,颤抖着双手从口袋中摸出几张银票,放到何姓官员的面前。何姓家伙也不客气,一一翻检,验过了银票上的印记,收进口袋。顺手从兜里拿出一个银牌子,扔到厉姓胖子面前。“拿好了,我事先把你的名字已经刻上去了。你现在是我们保皇党的人了,将来无论朝堂如何变化,有我们保皇党罩着,户部里肯定有你一个位置”。

    “谢谢,谢谢何兄”,姓厉的胖子接过银牌,如得了宝贝一样,在灯下翻来覆去的看。旁边的人凑过身子,在银牌的一面看到了条隐隐约约的麒麟图案,另一面,看到了厉姓官员的名讳。

    几个官员犹豫的一下,纷纷从腰包里掏出银票,向姓何的购买保皇党的腰牌。每个腰牌售价一百六十个银圆,购买了之后,保皇党承诺将来在各部官位上,保住他们的职位。坐在门口的雷州人见大伙都买了,阻拦不住,只好自己也买了一份,唉声叹气的跟大伙告辞,打着伞走进了外边的雨中。

    雨慢慢大了起来,天色显得非常暗。众人得了银牌,心下稍安,纷纷告辞。在旅店门口,姓何的短胡子看着诸位官员的马车在雨幕中消失,笑了笑,得意转回了自己租来的房间。关上门,冲着墙角喊了一声,“聂兄,他们走了,你出来吧”。

    “走了,哈,这帮笨蛋”,姓聂的官员变戏法一般,从角落的屏风后钻了出来,坐在桌子边,与短胡子相视而笑。

    姓何的短胡子拿出银票,数出五百两左右塞进聂姓官员手里,“一共一千一百二十元,去掉银牌成本和酒菜店租,净赚一千零八十个银圆,这一半,聂兄收好”。

    “何老弟,真有你的,这样也能捞钱”!姓聂的官员笑着收起银票,佩服二字简直写到了脸上。“下一步怎么做,我听你的”。

    “这些日子,咱们一共骗了四十三个官儿,别贪多,见好就收。我买了船票,今天就离开京城,去南洋发财。你呢,从开始就反对大伙儿购买这个银牌,所以你还可以继续当你的好人,没人会怀疑到你。如果哪天你不想在这京城里待了,不妨出洋去经商。或者到大洋州买块地,买上几百个奴隶给你开荒,关起门来享清福儿。这年头,兵荒马乱的,犯不着在这围城里等死”!短胡子笑了笑,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一会儿,烛光灭了,两个骗子消失在黑暗中。

    旅馆又恢复了宁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屋檐上,龙的次子螭吻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幕戏剧,屹立了数十年,这种围城中的闹剧它看多了,已经再勾不起笑意。

    乱世出英雄,每逢中原动荡,骗子、毛贼、强盗,形形色色的人粉墨登场。自从千年前,有个流氓当了皇帝,就给所有流氓做出了榜样。千年来,不知是流氓政治造就了政治流氓,还是政治流氓造就了流氓政治。反正动荡时代,总有些好戏上演。一折折,比京城大戏院的舞台上演得还精彩。

    暴雨如注,白浪涛天。惊涛骇浪中,几十艘战舰逆风前行。舰体有些旧,风帆涂的是海盗常用的黑色。但甲板上披着蓑衣站立的舰队指挥官,却绝对不是一个海盗,虽然,他有一颗比海盗还爱冒险的心。

    任风高浪急,今川贞世的身体却如钉子般,牢牢地扎在甲板上。征服硫球,这是日本振兴计划的第一步,这一步,必须由他亲自来完成。

    机会稍纵即逝,把这个任务交给别人,今川贞世不放心。

    二十多年前日本和大明那次战争,足利将军输了。但日本从此打开了一扇可以认识世界的窗口。通过自由港,界,这个窗口,日本国开始了唐朝以后第二波大规模向中原学习活动,汉字,汉诗,汉语,成为一个贵族子弟不可不学的知识。随着这些知识的深入掌握,中原地区那些生机勃勃的工业体系在各位豪强眼里愈发诱人。

    今川贞世一直这样认为,上次战争,日本输了,与其是说输在军事实力上,不如说输在工业基础上。日本国不乏能工巧匠,不乏创新精神,二十余年的文化交流,也从大明朝学到了足够的技术知识。但日本却没有建立起大明那种工业体系的丰厚资源。

    解决的这个问题的唯一办法是抢。在大明朝内乱时,从它的周边去抢。哪天大明衰弱了,就从大明直接抢。这就是今川贞世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在今川贞世野心勃勃的计划里,征服硫球,仅仅是复兴日本的第一步。当在硫球站稳脚跟后,日本还要向更西的地方发展,把握住邻居打瞌睡的任何机会。

    熟读中国史书的今川贞世知道,西边这个邻居每隔几百年就会进入一段沉睡期。把握住这个机会的民族,都能从中捞一票。比如说当年的蒙古,契丹,还有更远的五胡乱华。所以,日本帝国的登陆战略,实现日期并不遥远。

    “啪”,一个巨浪,打得战舰晃了两晃。船上的人从头到脚被浇了个透心凉。几个部将站立不稳,“扑通”,“扑通”,陆续跌倒。今川贞世回过头,冷哼一声,吓得甲板上的武士赶紧爬起来,标枪般插在原地。

    对部属的表现还算满意,今川贞世点点头,转身走下船舱。几个部将如蒙大赦,快速跟在将军身后。

    “伊达,我们距离目标还有多远”!

    “按冯氏海图,还有二十里”。黑暗中,一个声音大声答复。闪电劈开浓云,打在漆黑的海面上,一瞬间,照亮黑色的幕府战旗。

    天,慢慢亮了。几声鸟鸣,唤醒沉睡的岛屿。晶莹的水滴带着阳光,从树梢坠下来,半空中画出一条亮亮的支线,在地面上的积水里打出一个个圆圈。涟漪慢慢扩展,扩展成一片血红色。

    几个无头的尸体躺在水洼里,被雨水泡得发白的手中,还紧握着半截战刀。不远处,矮矮的城墙被炸得到处是缺口,城墙边上的绿树,民居,寺庙,冒着清烟,支离破碎。曾经繁华的海港就像被蝗虫啃过了般,再找不到半点生命的痕迹。

    街道上,几个“蝗虫”大摇大摆的爬过,肩膀扛着抢来的财产,腰上挂着被害者的头颅,迎着朝阳放声嘶鸣。小巷深处传来几声婴儿啼哭,旋即是一阵脚步声,突然,一声火铳,脚步声和婴儿啼哭声嘎然而止。

    日本人来了,硫球群岛刮起一阵腥风血雨。

    硫球位于明朝东南,本来分为山南,山北,中山三国(酒徒注:当时台湾亦称小硫球,但在明朝眼中属于鸡笼国,与硫球国无统属关系)。武安国当年献如画江山图时,刚好中山国使者在京城。见图后,使者大惊失色,偷偷在坊间买了一幅盗版回国。其国主至此才知道世界之大,奋发图强。后来中山国在大明安泰帝朱标的默许下吞并了山南、山北二国,统一硫球,成为大明海外一个关系密切的藩属。

    但这个国家毕竟太小了,况且身边那个不怀好意的邻居已经准备多年。一夜之间,硫球国破,国主武宁不知所终。(酒徒注,正史,硫球第一次灭亡于天启四十年。日本海盗灭其国,抢劫一番后撤离)

    码头上,堆满了日本武士抢来的大包小包。陆续有武士向这里走来,找到自家船只泊位,将掠夺来的东西放下,又笑嘻嘻地投入到抢劫工作中。大小文职幕僚们捧着纸笔,把武士的收获一笔笔记录在案,疲惫,但是兴高采烈。硫球因为盛产明朝所需要的硫磺,与大明贸易往来频繁,民间非常富庶。而今川将军体贴下属,准许士兵掠夺,所以这趟出征收获颇封。

    “找到硫球国王了吗”?旗舰上,今川贞世低声询问。

    “报告将军,据王宫中的侍卫交待,他们的国王在我军刚刚登陆的时候就逃走了,不知逃到哪里”?一个姓赤松的部将躬着身子回答。

    “情况属实么”?

    “属实,属下用了二十多种刑罚,把几个侍卫分开审讯,得到的是同样的口供”!

    “混蛋”,今川贞世重重地将手中茶杯摔在地上,立刻有两个武士扑过来,将惹火将军的倒霉蛋按倒于甲板上。

    跪在甲板上的赤松满贞不敢挣扎,连连叩首,“属下该死,属下该死,请将军责罚”!

    “责罚你有什么用,找不到硫球国王,我们凭什么统治这片土地”,今川贞世痛骂了一句,不再理会跪在甲板上的大名,冲着舱外喊道:“德川”!

    船舱口光线猛地暗了暗,一个矮矮的身影风一般飘了进来,阴森森的,就像海里的水鬼般,冒着丝丝凉气。

    “将军,您有什么吩咐”,幽灵一样的矮小忍者躬着身子询问。

    “启动第二个方案,我明天早上要见到北山国王室的后裔,扶他登上硫球国的王位”。今川贞世顿了顿,声音中带着些遗憾,“出动你们的力量,无论武宁走到哪里,必须杀掉他”!

    “是”,姓德川家的忍者躬身施礼,阴魂一样飘了出去,在甲板上转了转,消失在忙着抢劫的强盗群中。

    跪在甲板上的赤松满贞没有起身,汗水一滴一滴从鬓角流下来。

    “你自己了断吧”,今川贞世看了看他,平静地说道。仿佛是在下一盘棋,随便拿掉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棋子。

    “将军”,赤松满贞以头抢地,声音中带着哀求。

    “怎么,难道还需要我找人帮你么,这么点小事你都没做好,怎么回日本”?今川贞世冷笑着问,根本不给跪在甲板上的人改过的机会。

    两个武士站在一旁,怜悯地看着跪在甲板上的赤松满贞。这个大名必须死,从带着他出海那一天,今川贞世就没打算让他回国。足利义满出家当了和尚,但在诸侯中的余威尚在,今川贞世绝对不会给足利家族留下东山再起的机会。赤松满贞年青时是足利义满的男宠,与义满交情最深,当然没有理由再活在世上。

    “满贞明白,赤松家的后人,拜托将军照顾”,见今川将军不肯饶恕自己的性命,赤松满贞在甲板上再次叩首,起身,倒退着走出了船舱。

    “我会让他们平平安安做富豪的”,今川贞世淡淡的回答。走到门口的赤松满贞身体一硬,想说些什么,终久什么也没说。

    一把肋差刺下,“呛”,长刀举起,带着风,划破空气。安国寺外,梵唱悠扬,红色的花瓣伴着钟声在风中零落。

    东海,一艘快舰扯满了帆,迅速驶向东番岛(台湾岛)。白色的船帆已经被硝烟染得黑一块,黄一块,刚刚浇上了水的桅杆冒着缕缕黑烟,伴着风,在船的斜上方形成一团云迹。

    甲板上,几个衣衫华丽的人忐忑不安地向后张望。就在快舰后边不远处,两艘黑帆战舰紧追不舍,高高飘扬起的海盗旗,向对方表明他们的身份。

    “赵,赵先生,咱,咱们能逃脱么”,一个通事模样凑到船长身旁,焦急地询问。

    “怎么,你听说过詹家保险行在还上失过镖么”,船老大笑了笑,镇静地反问。

    “没,没有”,通事点点头,讪讪地走到了一边,退了几步,又凑了过来,不放心的提醒,“可,可他们不是普通海盗”。

    “知道了,他们不是普通海盗,你家主人也不是普通人,罗嗦”,姓赵的船长白了通事一眼,把望远镜放架到了鼻梁上。追兵来得很快,看样子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

    通事叹了口气,沮丧地退回了主人的身边。几个衣衫华丽的人操着陌生的语言嘀咕了几句,彼此对望,眼神中充满无奈。他们中间一个身材稍微高些的人长叹一声,从怀中掏出个金印,大步走到船长身旁。

    “我是大明硫球国国王武宁,请您帮助我,不要让我落到他们手里”,开口,高个子说出了流利的汉语,不好听,却是地道的京城口音,比刚才那个通事说得还清楚,

    他就是硫球国王武宁,硫球被攻破,他一路逃亡,先是扮成商人逃到了古米岛,指望着这次日本人来袭,和几十年前的倭寇抢劫一样,抢够了自然会退出去。风头过后他就可以重新组织民间力量恢复统治。结果,不到半个月,硫球,古米,太平山相继失陷。入侵者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个孩子,冒充是北山国国王的后人,登上了硫球的王座。眼看着八重山也落到了入侵者之手,不得以,武宁找了家信誉好的中国客船,委托他们带自己到中国去避难。谁知走在半路,中国客船也遭到了海盗打劫,打着海盗旗号的日本武士一路追杀,从八重山一直追到东番岛水域。

    “这里是大明水域,追我,他们要考虑后果”,船老大放下望远镜,笑眯眯地拍拍武宁的肩膀,“大小你也是个王爷,别让后面那些倭寇瞧扁了。跟我一块站在船尾,看他们能猖狂到哪里去”!

    砰”,后边的海盗船开了一炮,炮弹带着硝烟,重重地落到了大明客船的身后,溅起一个高高的水柱。

    武宁吓得一缩头,赶紧向后躲。看看纹丝不动的船老大,自觉惭愧,硬着头皮又站回了原处。

    “他们的炮打得不行,别怕,从第一天我就知道他们没戏”,船老大笑了笑,放下望远镜,根本不理睬海盗们挥舞的旗语。

    “嗯”,武宁答应一声,船老大眼中的自信多少让他有了些胆气,并肩站到船老大身旁,学着对方的样子,示威般向后看。

    “这就对了么,像个王爷样。和你的部下商量好了么,到哪里去,我送你”,船老大在乎对方和自己身份悬殊,拍着武宁的肩膀问道。

    原来你听得懂硫球方言,武宁苦笑了一下,知道自己的身份从上了船,就根本没瞒得了这个船长。也许,满船的水手和聘请这艘船保护的其他客人,早就知道了他们的身份,只是大家出于礼貌或者同情,没有说破而已。

    去哪里呢,中华上国现在也四分五裂?武宁想不出答案,苦笑一声,仿佛压下了全部赌注,看着船老大问道:“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您说我该去哪里”?

    “还用说么,泉州呗。谁不知道靖海公曹大人和武大人是兄弟。”船老大昂首挺胸,一脸自豪,“这天下将来肯定是我们北方六省的,曹大人和我们北方六省的郭大人、武大人是好兄弟。而武大人最恨小日本,等大明内部平静下来,他肯定会帮你报仇。”

    “嗯”,武宁又答应一声,心里多少燃起点希望。王者失其位,借别人之手复国,这并不是一件可以自豪的事情。但逃亡路上,他和诸位臣僚们讨论得很清楚。硫球归降了中国,虽然是臣属,好歹跟在强者身后,还能学些文明。归降了日本,除了茹毛饮血的禽兽作为外,什么也学不到。

    后面的海盗船追了一会儿,看看距离东番岛已经很近,不得不停住了脚步。东番岛上驻扎着一支大明水师,海盗们没有胆量为老虎捋须。客船载着武宁,靠近东番岛。很快,几艘战舰出港,保护着武宁等人,迅速穿过海峡,驶入泉州。

    硫球被日本吞并,国王流落到大明的消息迅速被报界传了出去,与以往闭门不问窗外事的大明不同,很快,民间响起了沸腾的回应。经历了贴木儿近在咫尺的一次威胁,很多人终于清醒的认识到,大明的周围的环境变了,不再是那个可以关起门来,兄弟之间在窝里随便打架的大明。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个规律已经不再适用于这个时代。一个分裂的中国,只会让虎视眈眈的敌国占便宜,而对于他自身,不见任何好处。

    “鸣谦,难道你真的愿意和昔日的弟兄兵戎相见,让倭寇们在海上看笑话”?吴淞港,一个青衣老人对着水师大都督方鸣谦喝问,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雷鸣般,在方鸣谦头上炸响。

    为难,迟疑,彷徨,种种神色在方鸣谦脸上交替。叹息着,方鸣谦做如是答:“无忧,先主对鸣谦有知遇之恩,鸣谦实在难忘”,

    被忧愁染白的墙壁上,挂着幅巨大的地图,横沙,南沙,长沙,平洋沙,崇明沙,长江口上一连串的沙洲,和沙洲上的堡垒和巨炮,是京城的第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海上防线。在曹振违反皇命,扬帆出海的那一日,方鸣谦已经知道,这道防线,将成为他和知交故友们的最后相见之所。(酒徒注,明代长江口极其宽阔,现在的海门、启东还是长江中心部位)。

    周无忧叹了口气,他没料到方鸣谦会这样固执,二人谈了一个时辰,却没达成任何协议。

    当年方家父子归降明朝,方鸣谦被朱元璋搁置在京城,一放就是十多年。如果不是太子朱标破格提拔,方鸣谦这辈子就会在变相软禁中渡过。这对于自幼就纵横海上的方鸣谦来说,绝对是无法容忍之事。所以,方鸣谦感谢朱标的恩德,忠心耿耿。太子朱标也知道这一点,在玄武湖兵变时,试图除去曹振,却把方鸣谦带在身边,所有机密,绝不隐瞒。

    爱屋及乌,对现在的皇帝朱允文,方鸣谦比曹振等人要忠诚得多。所以朱允文才会在曹振带兵出走后,首先把担任禁军统帅的方鸣谦,调到长江口来,替他的皇朝把守水上第一关。

    比起方鸣谦对朝廷的忠心,周无忧更清楚的是方鸣谦的困境。黄子澄这伙人各个自以为精英,谈起治国方略来头头是道。对于武安国和郭璞等人不屑一顾,但除了权谋,基本上别无所长,弄得朝廷直辖地区一日穷胜一日。建文朝国库空虚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否则也不会冒险去削番。眼下各省纷纷独立,朝廷控制地区提供那点税收,根本不够皇室和高官们开销,更甭说养活与北方对峙的数十万大军了。要不是前一段日子建文皇帝下狠心抄了几家贪官,估计讨逆军连军饷都没钱开。

    方鸣谦与黄子澄等人素来不和,出镇长江口,钱粮上难免受治于人。没有钱,战舰就只能趴在港口里。方鸣谦手中掌握的水师力量本来就弱,这种情况下对上曹振,只有凭借炮台死守一途。

    而死守的最终代价,必然是两败俱伤。曹振的水师可以荡平沿江炮台,但这一仗下来,多少水师将士要死于自己人之手。

    可惜我没有姑苏朱二的口才,周无忧想起故人,内心万分感慨。如果姑苏朱二还活着,他一定能向方鸣谦说明眼前利害。“可水师战舰上,都是你昔日的兄弟,鸣谦,难道,你真能下令向小邵他们开炮”?

    “当年在列表山,余佐也是因为我而死。杀自家兄弟的事,对鸣谦来说,不是第一遭”!方鸣谦的眼神有些暗淡,答话的语气却异常坚定。

    “明谦,当年余佐是海盗,你是官军”?周无忧低声提醒,有些悲剧,他知道不可避免。

    “现在我是朝廷的督师,而你们是叛匪”!方鸣谦大声回答,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看样子是准备送客。

    “真拼起来,咱们水师能剩下几个人,你难道心里真不清楚”,周无忧有些急了,跳起来大声嚷嚷道,“为了先皇的私恩,让几万人为你殉葬,鸣谦,你真的傻了么”?

    “我只记得我是水军老兵,守土是我的职责”!方鸣谦也有些激动,手一伸,将周无忧向门外让去,“周兄,如果没其他事情,咱们就此别过。下次再相遇,当是在战舰上,而不是这里”!

    战舰上,周无忧心中泛起一阵苦涩,被曹振从家中请出来说服方鸣谦,没想到费劲了唇舌,竟是这样一个后果。停住脚步,他盯住了故友的眼睛,问话的说话的声音带着很多追忆。“我再问你一句,如果你方鸣谦肯回答我,我马上就走”。

    方鸣谦做了个请的守势,却不肯停住送客的脚步。

    周无忧仰天长啸,掉头而去,边走,边问道:“鸣谦,日本人战舰又出海了,你还记得当年的誓愿么”?

    方鸣谦楞了楞,心底仿佛突然被什么碰了一下,紧接着,整张脸都变成了青黑色。当年,大军远征日本,靖海侯曹振的将主攻将令交在他手上,问的正是这句话。

    “鸣谦,你还记得当年的誓愿么”?

    “鸣谦不敢忘”!

    多少被尘封住的往事,刹那间,一并涌上心头。

第十二章 英雄 (四)

    每个人都曾经有一份属于自己的豪情壮志,无论这份愿望最后实现与否,待到年老时,历尽沧桑后,想想自己年青时代的梦想,总能对自己笑笑。尽管,有时这份笑容有些黯然。

    郭璞当年的梦想是做个负责任的好官,先天下之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曹振当年的梦想是让大明帝国有一个人人能受到保护的律法,像他师父那样的人可以自由自在的活着,不会因为才华横溢而被杀。而武安国的梦想,却是所有中国人,可以彼此称一声兄弟,人人生而平等。但众人走到目前这般,却全是被命运推着,未必是他们情愿。

    那些人,那些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连神态动作都如此生动而真实。

    方鸣谦带领着旧部,浩浩荡荡逆流而上。在他的旗舰之后,跟着四十多艘巨大的战舰,片片白帆遮断两岸。当年带着舰队偷袭倭寇老巢,他也是这样迎着风站在船头。

    方鸣谦的梦想是让倭寇的船永远滚回老家去。当年他给朱元璋的万言平倭策中明确阐述了解决倭患的办法和自己的志向。

    当年太子朱标跨海东征,方鸣谦所带分舰队,打的是最关键一仗,几乎整个大明舰队,都围绕他在行动。

    “鸣谦,倭寇船又出海了,难道你真的希望昔日那些没死在倭寇的炮火下的好兄弟,死在你的炮火下么?”?

    前几日,周无忧的问话还在他耳边回响。甲板上,士兵们忙碌地调整着风帆角度,根据风向和水流速度变化,保持整个舰队的队形。整支舰队静悄悄的,仿佛是在进行一次长途拉练。江面上,几艘渔船看到战舰,远远的避开去。驾船的鱼夫满眼迷茫,困惑地想:很久没看见舰队在江面上奔驰了,大明水师不是被曹大人带走了么,咋这么快就恢复了实力?

    突然,有人注意到了战舰主桅杆上飘荡的军旗,面孔瞬间变色。有人欣喜,有人惊慌,更多的渔夫站直身躯,向那面烈焰凤凰旗帜施以注目礼。

    没有人骚动,也没有人傻到这个时候去给京城报信。渔船速度快不过战舰,况且报了信,也没有用。沿江那么多炮台,到现在为止还没开过一炮。军队都没了战斗的心思,小老百姓何必为那个只会征税的朝廷操心呢。

    将主航道让开,渔船靠近江边,该下网的继续下网,该收工的扬帆收工。仿佛江面上那些逆流而上的战舰本来就该存在,如今,它们只是游子归家而已。

    “那个建文朝廷,真值得你牺牲整个华夏的利益去维护他么?”

    “况且,你又能维护他几天,难道你以为耿柄文带领的那几十万缺粮少弹的讨逆军,真能抵挡得了燕王和武侯联手一击么”?

    周无忧的问话,字字敲打在方鸣谦心头。当天二人一番争执,最后的议论焦点从举不举义旗,慢慢转向了允文的安危。

    “允文怎么办,难道咱们就眼看着先皇陛下的骨肉倒在屠刀下。自古帝位之争,无忧,你也知道其中的残忍”。方鸣谦心事重重,他彻底迷茫了。

    无论怎样努力,他保不住建文小朝廷,对这点他认识得很清楚。无论兵力,士气和后勤补给,讨逆军都没有优势。至于军事指挥,北方的林风火、朱能、张玉等人都是公认的名将,更何况现在多了一个擅长战略谋划的武安国统一调度。但就此放弃,方鸣谦又觉得对不起朱标。古来帝位争夺,失败者从没人能逃脱死亡的命运。

    “曹大人也不想让允文死,承诺……”,周无忧从怀中拿出一幅小小的地图,交到方鸣谦手里。

    方鸣谦接过地图,先是楞了楞,待看清了上面的标记和位置,摇摇头,还了周无忧一声苦笑。凄凉,却如释重负。

    方鸣谦忠于朱标,但他也相信武安国。近三十年来,武安国的承诺的事,从来没反悔过。按武安国的建议,与其让南北方再拼个你死我活,不如采取果断措施,结束这场已经没有任何悬念的内战。

    武安国答应,在战争后,将保证朝中大臣们的生命安全,并妥善地安排朱允文的归宿。所以方鸣谦决定举义,重归大明水师。并且带着大明水师去做一件他认为正确的事。狼山,许浦、沙洲,继长江口各要塞起义后,沿江要塞一一起义。

    江阴,长江在这里分为南北两路,两路之间是靖江岛。南北两岸和岛上的炮台群将这里隔成一个巨大的堡垒。一门门重炮从堡垒上探出头来,黑漆漆的炮口直指江面。

    这里是长江的第二道防线,老将秦汉风看着江面,无力的放下了望远镜。江面上的战舰他都很熟悉,当先的是方鸣谦的旗舰破浪号,而在中央舰队中,那艘高挑着烈焰凤凰旗帜的,是曾经攻破倭寇老巢的功勋战舰,定远。它是水师的精神象征,数年前已经退役。今天站在这艘旗舰上的人,不用问,肯定是水师主帅曹振。

    “向定远舰开炮,将他击沉在长江里”?秦汉风握着面前的栏杆,手心里满是汗水。

    “砰”,靖江要塞上腾起一个巨大的焰火,紧接着,北岸的定江要塞也有焰火升空。是请示信号,将士们在向主将秦汉风询问,是否向“敌人”开火。

    无数双眼睛看向秦汉风,老将军长叹一声,摘下了头盔,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飞舞。“降旗,请降”,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命令从秦汉风口中说出,蹒跚着,老将走向自己的指挥部。一瞬间,仿佛老去了二十年。

    “噢”,江阴要塞中响起一阵欢呼,几个不做抵抗的号炮接二连三被打了出去,要塞的标志旗快速从旗杆上滑落,大明日月旗帜却依然在风中飘舞。巨大的射击声在两岸响起,不知道是哪个将官擅自做主,居然为舰队打响了礼炮。

    难道我做对了么?秦汉风茫然地回过头,看见炮台上的守军兴高采烈,神情居然比打了胜仗还轻松。

    难道我都做错了么,建文皇帝朱允文放下沿江各地的告急文书,无力地将身体支撑在御书案上。

    方鸣谦在吴淞口率江防舰队易帜,曹振和武安国带领水师逆流而上,沿岸要塞官兵不愿内战,在方鸣谦的劝说下纷纷易帜。数日内,越过江阴,扬中,力克碙中要塞,马上就要杀到京城边上。而庭议中,朝中大臣们却拿不出半点应付主意。黄子澄嚷嚷着要迁都,方孝儒则劝自己身死社稷。好不容易问到了李景隆,这个家伙却让自己下旨调耿柄文火速挥师勤王。

    那耿柄文的讨逆军驻扎在山东一线,若想回师,非但路程上来不及,即使到了长江边上,沿途躲过了朱棣所部的截杀,也没有战舰敢在曹振面前大摇大摆的运送士兵渡江。至于黄子澄的那个迁都主意,更是一个馊点子,如今朝廷控制的地方只剩下巴掌大一块儿,在京城,好歹还有一水三山作为屏障,迁了都,几天只内就得被人破城灭国。

    前来早朝的臣子不多,阳光透过窗子将人影打在地板上,稀稀落落,显得金殿愈发空旷。安泰、建文两朝,高薪养士二十多年。大难临头,却没有几人真正愿意为它出力。

    平素与建文皇帝相得的,多是方孝儒举荐的文人,其中亦有两三个坚贞者,誓与朝廷共存亡。但他们却挽狂澜于与即倒的能力,只会呆呆的站着,偶尔擦擦昏黄的眼角,抹去两滴愁泪。方孝儒大人倒是依旧慷慨激扬,可惜,除了说一些慷慨激扬话外,他同样什么都不会做。

    看来只有身死社稷了,应了方孝儒这张乌鸦嘴。朱允文笑了笑,目光有些凄凉。自己与方孝儒、黄子澄等精英交往了这么多年,本以为其中会有一两个国之干城。谁知道都是些光会给别人挑毛病,自己干啥啥不灵的主儿。还是常茂的后人说得好,这些自诩的精英,只有在捞好处时才附和他们身份。到需要他们承担责任或做实际事情时,见识和胆量连不识字的村夫都不如。

    “万岁,依臣之见,不如议和”。终于有个肯承担责任的人站了出来,大声说出了心中所想。众大臣抬头一看,却是禁军中的武将高巍,一个四品小官儿。

    到这个时候,建文皇帝也顾不上他职位低微,点点头,和颜悦色的问道,“依卿之见,朕究竟要怎样容忍,各地联军方才肯罢兵呢”?

    “这,这,臣,臣本武职,具体议和之事,陛下还得问各位大人”。高巍支吾了两声,红着脸说不出所以来。阶前诸臣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先开口。燕王和武安国的势力已经远远大过了朝廷,想平息这场战火,恐怕只有皇帝退位,双方才能达成协议。可今天,这话要是说出来,谁说谁掉脑袋。眼前这个高巍未必真的不知道,就是不肯说而已。

    金殿里的场面有些冷,完全不是当年刚刚开战时,众臣踊跃,指点江山的样子。有人偷偷地用眼睛的余光看建文的脸色,盼望他自己说出退位的话来,免去大伙的麻烦。跟着皇帝降了叛贼,不能算不忠。况且到了燕王那边,凭借这些人的钻营本事,过上几年,累官依然不失州郡。

    “诸位爱卿,你们看,朕如何做,才能使得曹贼罢兵呢”,朱允文笑了笑,示意高巍退下。他能承受的底限是放弃对各地的控制,朝廷只保留目前所占领之地和诸侯共主称呼,就像东周后期的王室。偏偏这些话他自己不能说,而诸臣没一个知心的。黄子澄,方孝儒那僵硬脑袋,打死也想不到这层。

    “万岁,龙潭急报”,门口值守的侍卫跑进来,慌慌张张地汇报。诸位大臣吃了一惊,金殿内立刻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战乱时刻,顾不上太多规矩了。如今城内一日三惊,随便哪个信,带来的都不是好消息。特别是沿江各地,他们带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要命。

    “念”!朱允文挥挥手,大声吩咐。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坏消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龙潭要塞失守,守将胡兴阵亡,贼船已过仪真,两日内必达江浦”,御前侍卫打开加急公文,紧张地念道,还没念完,只听咕咚,咕咚两声,礼部侍郎王崇德和户部侍郎韩贵池双双昏了过去。

    “来人,扶两位大人下去休息”,事到如今,朱允文反而看开了,扫视一眼众人,自己将议和的条件提了出来,“朕以为,如今贼兵势大,不如暂且示弱。朕拟下诏罪己,应诸侯自治之请,至于朝廷,只留京畿诸地以奉宗庙,诸卿意下如何”?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稀稀落落的朝堂上,大臣们低着头,谁也不肯率先表示支持。黄子澄楞了楞,向前走了几步,看样子要反对。但想了想,又退回了他自己的本来位置。方孝儒两眼赤红,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说什么。过了片刻,驸马李琪出班施礼,低声奏道:“万岁,臣,臣恐怕武安国和曹振此番前来,志不在此”。

    “除此以外,朕还能怎么办,总不能将整个江山都拱手让人”,朱允文挥手,重重地拍了下御案,打断了李琪的话。

    自讨苦吃吧,翰林院编修杨士奇看看李琪,肚子里暗笑对方到现在还想给建文皇帝寻找一条出路。如果数月前,朱允文肯听从李琪的建议,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老老实实的立宪改革。危机应该不会来得这么快,甚至,朱棣连号令各路诸侯的机会都没有。可惜,当初建文皇帝对黄子澄的驱虎吞狼之计抱着厚望,根本不顾当时的实际形势。而眼下,纵使朱允文答应立宪,有谁还会相信他的承诺。民心可欺,但只能欺骗一次。当一个朝廷失去信誉后,他的所有承诺都会被绝望的百姓看做花招,拒绝再信。哪怕,这次朝廷真的没有恶意。

    杨士奇没心思听李琪和诸位大臣们对议和条款的争议,这个争论注定没有结果。他的眼睛偷偷看向窗外。已经是盛夏,梧桐树的叶子已经在阳光的照射下变成了深绿色,不断有生了虫的枯叶落下来,在树根边陷入泥土。当这些落叶在泥沟里腐烂后,就会成为大树的养料。而那棵大树,也会因为摆脱了病痛而显得生机勃勃。

    “既然如此,臣愿意去叛军那里斡旋,劝其体谅陛下宽宏之心”。驸马李琪低下头,不再多费唇舌。

    “去吧,明日朕亲自给你送行,若贼军还有什么额外要求,爱卿尽管虚与委蛇”。建文皇帝轻叹一声,话语中带出些不甘心。如果能暂缓曹振和武安国的进攻,也许还可以使用别的方法寻找出路吧。带着些侥幸的想法,朱允文把心思又放到了权谋方面。自幼的权谋教育给了他太多的影响,安泰皇帝手把手教导他如何使用权谋,从来没来得及告诉他,如果形势已经无法挽回,再不顾一切去玩权谋,只会给人留下笑柄。

    站在武将行列的徐辉祖抬起头,快速看了李琪一眼。随即,又回到低头耷拉脑袋的沉思状态。就在这个时候,御前侍讲大博士方孝儒站了出来,大声启奏道:“万岁,逆贼在水师素有声望,沿江堡垒皆负君恩。依臣之见,李大人前去议和的同时,沿江防务,需要重新部属”。

    李琪和武安国私交甚好,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如果他以议和之名,暗中勾结叛军,京城更就没有坚守的希望了。和方孝儒交好的几个大臣听出了弦外之音,精神猛然一振,跟着站了出来,同心协力声讨沿江要塞水师的不忠。有人趁机提议,将阵前投敌的将士家属抓起来处以严刑。

    这些议论,朱允文听着很头疼。脸色渐渐发青,按耐了几次,方才压住了拂袖而去的心思。末了,依众人之言将京城防务交给了打了败仗待罪在家的李景隆和谷王朱橞。这两个人虽然是一个在北平城外缕战缕败,一个尚未接战就溃逃千里,好歹都是皇帝自家人,不用怀疑他们的忠诚。至于那些与武安国和曹振有牵连的将领。朝廷下了一道旨意,要他们即日起退出军队,回家静养。

    地方越打越小,公务自然也少了很多。一干大臣又议了几个其他无关紧要的事情,廷议草草地结束了。方孝儒冷冷地看了徐辉祖和驸马李琪一眼,高昂着头向外走,仿佛又挫败了一次未遂的阴谋,为朝廷立下了不世功劳。

    驸马李琪无奈地摇摇头,不与这个刚愎的书生一般见识。

    “走吧,我们”,徐辉祖叹了口气,拉着李琪走向马车。原京城江防主将杨振羽对朝廷的忠心固然可疑,但却是个知兵善战的名将。换了李景隆和朱穗为统帅带领守军,已经不需要总参推演,守城之战结果,徐辉祖心知肚明。

    “走吧”,诸位大臣各怀心事,没精打彩出了宫墙。谁也没主意到,刚刚上任的京城防务主帅李景隆与岸防大臣朱穗彼此对视的目光,竟然充满了兴奋。

    那,绝对不是武将对战斗的渴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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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部架空小说,一个业余登山爱好者坠入另一个时空,明代。茫然的他不知自己去做什么。凭着自己的知识和良知,他选择了一条荆棘之路。历史由此而转弯。《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