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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新书txt下载     新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85章 持久

    五月底,宣彪的葬礼在京师举行,因为尸首还在卢芳手中,只能以衣冠出殡,用列侯之礼葬于他的云阳县老家。

    但因非军功、献土不得封侯的规矩,第五伦给宣彪的最终爵位还是伯,只加封到伯的上限,食九百五十户,魏王亲自定调,谥为“鄜畴节伯”。

    鄜畴乡是宣彪的封地,也是他当年和宣秉一起隐居的地方,谥号则意味着“直道不挠,临义不夺”。

    因宣彪和张氏女的孩子才数月,尚未出生,第五伦便以其父御史中丞宣秉继为鄜畴伯。

    第五伦也与承受了丧子之痛的宣秉承诺:“他日余必亲将十万雄师,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光复新秦中,斩卢芳,为伯虎复仇。”

    第七彪还以为这“他日”就是明天,遂请命率兵去新秦中,号称要“横行匈奴中”,结果被第五伦呛了一句:“汝也欲为吞胡将军韩威?”

    王莽与匈奴的战争是典型的失败案例,前期是首鼠两端,十二部大军驻扎在边塞,就是不出击,指望用武力逼迫单于屈服,结果几年下来匈奴没杀几个,边郡却被王师祸害得民不聊生,己方的战争基础先垮了。

    后期则犯了误信祥瑞,急于求胜的毛病,猪突豨勇奔赴边塞,韩威孤军深入,结果覆军杀将,那一仗,正好将匈奴人对中原军队的恐惧给治好了!

    第五伦也不是不喜欢速胜,谁也希望明天一个早上就把匈奴赶出去。但没有一定的条件,速胜只存在于头脑之中,客观上是不存在的,只是幻想和假道理。

    在朝中给群臣开大会时,第五伦定了调子,统一战争和御虏战争,必须同时打。不论是只统一不御虏,还是只御虏不统一,皆不可取。

    而御虏战争,也注定是一场持久战,伟人的思想真是让人受益无穷,第五伦也照葫芦画瓢,做了规划,将其分成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敌之进攻,我之防御。”

    第五伦已下诏,让新秦中妇孺内迁,边塞已经不求发展和安宁,因为敌寇已经兵临城下。用晁错《守边备塞疏》的故策,使丁壮全民皆兵,亦屯亦戍。

    “余今日观晁错奏疏,颇有所得,唯有一处不甚赞同。“

    “文景时匈奴入寇,陇西三困于胡,最后一次才被击退,是难得的大胜。但晁错却认为,这并非陇西百姓有勇敢和怯懦的区分,而是将领节制的方法有巧妙和笨拙的差别。故兵法曰:有必胜之将,无必胜之民。”

    “但余的看法与晁错不同,良将方略固然重要,但必胜者,唯有善用民者也!”

    流离失所的并州难民对卢芳、匈奴恨之入骨,当地民风本就彪悍,将其组织起来,教以五兵,就能变成一道长城,将匈奴和胡汉抵御在外围,给关中赢得恢复的时间。

    再从关中源源不断支援并州,目标是挡住匈奴与胡汉秋季劫掠,使防线稳住。

    “第二个阶段,是敌之战略保守,我之准备反攻。”

    第五伦分析敌方弱点:“卢芳自称汉帝,却是被匈奴单于所封,为天下笑,就算真是思念前汉的愚夫,也不会将卢芳当回事。并州各路渠帅自作主张,普通兵卒也只是迫于饥饿,随卢芳与匈奴南下劫掠罢了,所占之地,人民皆沦为臣虏,难得人心。”

    “有匈奴相助时,卢芳尚能侥幸占据数郡,一旦地域扩大,既无治理之吏,也无忠心之将,魏军一到,当地人必携壶浆以迎。”

    “明年春后开始,乘着匈奴马羸,便可伺机反击,拔除敌寇南下据点,占据各地坞堡障塞,缓缓向北推进。”

    当战争从内线推向外线后,魏军补给压力会增大,而匈奴骑兵也更加容易南下驰援卢芳,帮他守住河套。届时战争将进入第三个阶段,光靠步兵就不顶事了。

    “等到一年半载后,并州兵骑练成,或得了上谷幽州突骑相助,才是收复失地的反攻之时!”

    少府宋弘久在并州,他很赞同魏王的判断:“从汉六年到汉十一年,韩王信投靠匈奴,祸乱并州,汉高皇帝刘邦以举国之力进攻,以汉初良将精卒,却足足打了五年才最终击灭韩信。”

    “卢芳之势强于韩王信,又有匈奴在背后相助,而如今中原分裂,大王欲完全收复并州失地,臣以为,要花费的时候,恐怕不会少于五年……”

    “三年也好,五年也罢。”第五伦给这场战争定了基调:“单于与卢芳要打多久,就打多久,一直打到击灭胡汉,将胡虏逐出疆界,打到完全胜利为止!”

    群臣拜服,原本担心第五伦不忿一时之怒,举大兵与匈奴决死,重蹈前朝覆辙的宋弘等人松了口气。

    而主战的第七彪等,听了第五伦完整的计划后,明白魏王最终目的,也稍稍安心。

    敲定北方的“持久战”方略,弥合朝中分歧后,另一片战场,第五伦就没那么多耐心,只要求速战速决了。

    “下诏,告诉前将军景孙卿,速速结束上党之役,挥师向北。”

    “入秋时,余要第一时间,吃到太原的小米!”

    ……

    魏军对长子城的围攻已经持续了两个月,却依然没什么进展。

    此城地势太过险峻,筑在高出地面的台地上,城高墙厚,易守难攻,加上城内的上党太守鲍永是死硬的复汉派,坚决不降。

    “我算是知晓,昔日绿林仰攻潼塬时的酸楚了。”

    攻城也是熬耐心的活,几番强攻都未建功,景丹顿时没了脾气,他也不只盯着一处啃,留了万余人慢慢围城,他则指挥大军横扫周边,将上党其余各县悉数拿下,保证补给粮秣的同时,也让长子变成一座孤城。

    但鲍永却仍对援军抱有一丝希望,景丹要做的,就是将这份期盼一一扼杀!

    陉是山间通道,太行山被水流切割,有很多通道,其中太行陉、白陉通往河内郡,滏口陉通往魏郡、邯郸。

    考虑到当年秦赵争夺上党的长平之战,赵军就是通过诸陉驰援,如今鲍永得了东方刘子舆传诏,据说此人已得了铜马支持,号称数十万大军,正在横扫河北,景丹认为比起负隅顽抗的鲍永,铜马贼威胁更大。

    景丹遂挥师向东,将上党通往河北的三处陉口堵死。

    从上党攻取陉口关隘并不难,更何况山对面也是友军,魏地的耿纯亲自带人打通滏口陉,两军在滏水之畔的涉县相会。

    “终于又见孙卿了。”

    二人多年前在长安与第五伦一同为郎,都是好友,此番相会,分别是“左丞相”和“御史大夫”,排位上耿纯略高一筹,只是景丹比耿纯多了一个前将军之衔,此番手握三万大军,欲全取山西,只要进展顺利,军中地位将更加稳固。

    景丹与耿纯寒暄后,问起河北近来形势,二人距离长安太远,决策需要先决后禀,须得相互配合才行。

    耿纯道:“真定王刘杨与赵王刘林停战了。”

    本来也没真打起来,随着铜马军拿下和成,开始进入真定,真定王听闻老巢失火,顿时急了。

    而刘林也终于接受了刘子舆挣脱束缚,勾结铜马,欲做真正皇帝的事实,迫于魏兵进攻邯郸的压力,也遣使与真定王讲和,二人暂且达成一致,但以臣抗君这剧本该怎么写?耿纯一面有条不紊扫除魏地境内诸刘势力,同时打通滏口与景丹取得联络。

    说到这,耿纯也表露了亲来与景丹相会的用意。

    “孙卿可愿分兵五千,随我击邯郸?”

    景丹有些犹豫,第五伦前几天送来的诏令要他速取太原,先拿下山西再说,没说要配合耿纯动邯郸啊,邯郸是大城,当初秦军挟长平大胜,打了几年都没拿下,纵加上耿纯的魏地征召兵,恐怕也难以围成一角吧。

    景丹旋即想到了一个人,按理说河北的战事应该由魏王的丈人行指挥才对,他跑哪去了?

    “左相国,文渊将军何在?

    耿纯说起这个就来气:“文渊已带河内兵,夺取邯郸东部广平郡,但……”

    但马援和耿纯的意见出现了分歧,耿纯认为应该打邯郸,北上襄国城,一举覆灭赵王势力。

    但马援认为赵王麾下兵卒数万,没有伤筋动骨,与他们兵力相当,守邯郸、襄国两城并无问题,但四面受敌,也没有反击的能力。

    反而是刘子舆和铜马这搅局者,带来了太多不确定因素,威胁比河北三刘加起来还大!

    “无必胜之将,却有必胜之民!我不惧河北三刘之众,独惧百万匹夫之怒!”

    于是马援以为,应该先向北方清河、信都进军,利用当地豪右对铜马贼的恐惧,促使他们倒向魏王,完成易帜,提前在河北构建一个针对铜马军的包围网。

    否则等刘子舆彻底控制铜马军,再改弦更张,与河北豪右达成和解,事情就难办了。

    耿纯真希望马援用兵能像景丹这般谨慎,步步为营难道不好么?只可惜马文渊做事和他堂弟耿伯昭很像,用兵天马行空。

    马援是国尉、骠骑大将军,魏国军事最高统帅,打仗上耿纯也得听他的,只能匆匆写了奏疏向第五伦叙述,却拦不住马文渊的行动。

    “如今文渊已将兵万余,取巨鹿城,又东去清河,接下来要北上信都了!”反倒是耿纯留在魏地,须分兵守备新占城郭,又想打邯郸,只能向景丹“借兵”。

    信都目前算是铜马大本营,景丹听愣了:“马将军这是……要端铜马贼老巢?”

    这事传到长安,第五伦恐怕又要说一句“就你马离谱”了!

    ……

    PS:第二章在23:00。

第386章 亡国

    马援率军进入清河,如入无人之境。

    是真正的无人,但见白骨露于野,百里无鸡鸣,清河郡在王莽末年就饱受赤眉及流寇侵扰,新朝灭亡后彻底沦为铜马等军的后院,没有片刻安宁,两年下来,昔日的人口大郡一片凋敝,盗贼流民占据各县,唯一还有“官府”存在的地盘,就是郡城边上一小圈。

    军中对清河并不陌生,马援在过去一年间在魏地、河内讲兵肆射,伐琪园之竹,为矢百余万,扩军至两万人,又征募了大批从清河逃到魏郡的流民,得四千余,如今便以其为先锋。

    等马援抵达清河郡城清阳县时,清河太守谷恭便持帚出迎,但见跟在他身后的当地父老、豪右都瘦巴巴的,颇为颓唐,清河连续两年没好好种地,还曾经被铜马军围城长达数月,如今陈粮已吃尽,城内著姓将犬马统统杀了吃,如今已经混到得喝稀粥的程度。

    马援笑呵呵道:“谷太守昔日向魏郡求救,我今日便奉魏王之诏,前来相援了。”

    谷恭嘴角微动,好歹忍住没骂出来,他向魏郡求救,是两年前第五伦还做太守时的事了!可第五伦只扫门前雪,不管他家瓦上厚霜。

    但迟来的救援总比不闻不问要好,谷恭虽曾归降北汉,但对汉家并无忠义留恋。

    这谷恭的祖父是大名鼎鼎的汉使谷吉,被郅支单于所杀,引发了陈汤的远征;其父则是名士谷永,作为王氏党羽,谷永放着飞扬跋扈的王氏五侯不管,却前后上书四十余次,专门抨击成帝与后宫之事,比如把自然灾异归咎于汉成帝后宫没有雨露均沾……

    后来新朝建立,谷氏也得到了优待,像谷恭这样的人,若是汉家强势,自然讨不到好果子吃。但北汉虚弱无力,对清河的流寇无可奈何,甚至没法派人来顶替谷恭位置,他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眼下谷恭已经将马援当成了救星,这清河太守,爱谁当谁当,谷恭只求能快点将烫手山芋送人,他宁愿回长安做一个富家翁。

    马援也看了县城中空空如也的仓中,连耗子都被人抓了吃光,顿时有些犯难。他本欲来清河补给一番,继而北上信都,直捣铜马老巢。可这清阳满城皆有菜色,甚至得靠他们的干粮来救济,根本指望不上。

    再一问谷恭清河郡局势,更是哭笑不得。

    “所以从半年前起,谷太守能控制的地域,就只剩下郡城了?”

    谷恭也不惭愧,能守住郡城就不错了:“清河郡一共十四个县,除了清阳城,其余十三个,全在各地豪右及各路盗寇手中,有尤来、青犊诸贼。”

    “三年前,清河有户二十万,口八十余万,如今聚集在郡城的人口,百分之一而已,放眼全郡还活着的人,恐怕也不到一半。”

    “清河以北的信都、河间,幽州的渤海等郡,皆是如此!”

    这件事让马援颇为头疼,如此一来,在昔日富庶的河北行军,就跟在荒漠里没两样,沿途根本得不到粮秣补给,甚至还更危险,因为一旦分兵,随时可能被各路武装袭击,为了一口食物,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而铜马军根本不存在什么后方,如今只跟着刘子舆盲动,哪有粮食涌向哪,等吞完真定王、赵王的地盘,下一步指不定就要往南来了。

    “攻则无利,倒不如在秋收前后先守,以逸待劳。”

    马援虽然骁勇,但也会用智,发觉事态发展超出自己设想后,他立刻改变了方略,只留兵在清河守备,好第一时间观察铜马军动向。

    同时让谷恭派人前往清河十三个县,乃至于隔壁的信都、渤海等郡,邀约各方势力派人来此相会,共议大事。

    既然河北如今一团乱相,那各地豪强纵有思汉之情,也远不及思安强烈,和谷恭一样,谁能恢复河北秩序,他们就会举谁的旗帜!

    而马援也当过贼,对贼寇的思维颇为了解,明白这些人最在意的,是他们的地盘:“只要尤来、青犊诸寇能尊魏王号令,皆可为校尉。”

    马援预期,河北的归属,最终会由铜马与魏王来做个了结,而影响胜负的关键,就在于各路中间势力会倾向谁、帮助谁!马援现在就要对他们加以争取了。

    旋即,马援又立刻给长安上奏写信。

    “我此番就替魏王来一出跑马圈地,传檄而定。”

    “他得一口气,许出好几个郡守、几十个县令、都尉的印绶,加起来上百个官位了!”

    ……

    夏日将近的六月份,为了搞好内部建设,迟迟没有开张的魏国,在渭北多达上百万石的田租入库后,终于开始加速魏王一统北方进程。

    东有马援在河北大地横行,下广平、取清河,开始思虑为更远的对抗做准备。

    而景丹也将上党大部已夺取,只剩下长子县负隅顽抗,这位前将军开始移师于太原,虽然从河东走鼠雀谷难行,但从上党往北,过羊头山世靡谷的道路就要好走许多,但第五伦此役不仅发兵,亦有伐交。

    一位特使便冒着季夏的靡靡飞雨,从上郡走西河,秘密抵达了太原城郡守府,拜谒北汉太原郡守郭伋。

    “郭公别来无恙。”

    一口熟悉的茂陵话,却是魏王的少师杜林,他亦是郭伋的小老乡。

    郭伋年过六旬,见到杜林后亦颇为高兴,执其手感慨道:“自我在前朝天凤年间出任并州牧以来,便多年未见伯山了。”

    杜林笑道:“细侯公比过去更精神了。”

    “老了。”郭伋道:“还记得上次在茂陵同聚时,你尝教我古文尚书,如今年纪老迈,竟忘得差不多了。”

    “是细侯公不耻下问,不因后生年轻而轻视。”杜林道:“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往后细侯公若再想看古文尚书,林一定不藏私。”

    郭伋感慨:“遭逢乱世,还有那样的机会么?”

    他指着杜林道:“你我各为其主,伯山此来,想必不为谈经叙旧,而是替魏王做说客吧。”

    “细侯公误会了,林此来,不过是给你送几封信。”

    杜林打开随身携带的竹筒,里面放着纸做的信,颇为轻便,他先奉上了第一封。

    “此乃大侠陈孟公(陈遵)手书。”

    陈遵虽然和郭、杜不是茂陵老乡,但他素来任侠好义,曾经去茂陵拜谒汉武时豪侠郭解的墓葬,而郭伋正是郭解玄孙,二人因此结识。也有几十年交情了,郭伋在王莽朝做到并州牧,还是陈遵举荐的。

    “我听说陈孟公随王邑去了昆阳,还当他不幸战死了,岂料竟回了关中,还做了魏王的京兆尹。”

    郭伋看着陈遵信中所言,为老朋友感到高兴,又道:“陈孟公黑白两道通吃,魏王用他做京兆尹治剧,真是用对人了。”

    “吾主知人善任,绝不会埋没任何一位贤才,不论其在汉、新是否为官封侯,只要未曾虐民,便都会既往不咎。”

    杜林尬夸了一番魏王,旋即奉上第二封:“此乃少府宋弘之信。”

    前一个是郭伋老友、举主,这后一个,就是他同僚、前任了,郭伋这并州牧,接的就是宋弘的班。

    相比于陈遵的叙旧约酒,一贯严肃的宋弘就丝毫不客气了,在信中将郭伋好一番数落。

    斥责他怎不识天命英主,而降冒名顶替的刘子舆,他们的祖、父在成帝朝也做着大官,这种把戏能骗愚夫愚妇,瞒得过他们么?痛斥郭伋糊涂!

    这种事,郭伋岂会不知?但大半年前天下局势混乱,魏军止于河东,真定王刘杨抢先一步抵达太原,郭伋当时对第五伦这以臣叛君的家伙心怀疑虑,又不想太原遭刀兵之灾,遂服从了北汉,但太原仍控制在他手中。

    阅罢后,郭伋只擦汗:“宋仲子还是这样肃穆难尽啊,观其言,不由浃背。”

    杜林道:“但魏王却认为,细侯公当时是迫不得茂陵郭氏宅第、田亩、族人,乃至于郭大侠之墓,都妥善派人守护,乱世里也未有侵犯。”

    “真的多谢魏王……“郭伋又道:”但我听传闻说,魏王大肆杀戮渭北豪强,足足灭了三十余家啊……”

    “皆是欲谋乱接应刘伯升之辈,死有余辜。”虽然杜林对第五伦此举也颇有微词,但既然是说客,立场得站住了,只道:“五陵士人颇受重用,三月时,郎官考试选士三百余,五陵人占了一半。”

    “而吾等茂陵人在长安朝廷也备受重用,马文渊为国尉,耿伯昭为车骑将军,万君游为卫将军,连我也添作少师,若是细侯公亦在,往后朝会时,茂陵乡党都能凑七八人。”

    这是动之以乡党之谊啊,也是杜林一介书生,敢跑到太原来的底气,他知道郭伋念旧。

    杜林其实不算一个合格的说客,叙旧情可以,但说起形势就只会一两句了:“眼下河北混乱,刘子舆假帝引铜马屠城,真定王、赵王混战不休,民不聊生。而前将军景丹已兵临太原,细侯公难道舍得让一郡生灵,肝脑涂地么?”

    这是替魏王公然招降他了,郭伋沉吟了,只叹道:“伯山是知道我的,郭伋少年时也曾有大志,孝哀帝、孝平帝时期被征召到大司空府任职,三迁后担任渔阳都尉,也曾御胡虏于边塞。”

    “前朝天子代汉而立后,我未能为汉尽忠,没胜过功利心,当了上谷大尹,后又升为并州牧,也曾令匈奴畏惮远迹,不敢复入塞。”

    “等到新室覆灭时,我亦不曾殉新,又当了汉臣,哪怕嗣兴皇帝多半是假刘子舆,但我若再叛汉降魏,郭伋岂不是成了反复之辈,要挨后世唾骂了?”

    郭伋也知道,如今最好的法子就是降魏,但他还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觉得最后多半是交出太原,而他就此隐退……

    杜林却哈哈大笑起来:“魏王果然料事如神。”

    郭伋诧异之时,杜林拿出了最后一封信。

    “此乃魏王手书,敢请细侯公亲启!”

    郭伋接过那厚厚的信,打开一看,眼睛好似定定地被吸住了。

    “世上有亡国者,有亡天下者……”

    “易姓改号,谓之亡国。秦灭六国,汉灭秦,新代汉,魏灭新,魏灭诸汉者,皆亡国也,故刘伯升称余为国贼。“

    第五伦不否认这点,他确实是要扫灭诸汉,开创一个崭新王朝,于刘姓而言,是和王莽一样不可戴天的国贼!

    “然亡国不易衣冠发式,不易文字,仍是诸夏之天下,亡天下则不然!“

    第五伦举了个差点“亡天下”的例子:“春秋之际,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幸有齐桓公存邢救卫,抵御戎夷。故孔子有言,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

    “而今日时局,较之春秋更危!仁义充塞,天下四分五裂,匈奴、卢芳趁机率兽食人。”

    第五伦列举了匈奴利用胡汉,南下侵犯新秦中及西河郡的事,夸大了匈奴的威胁,因为他听说郭伋长在边塞,也颇为痛恨胡虏。太原以北的雁门郡,近来也是匈奴左贤王攻陷了,胡人的威胁是迫在眉睫的。对郭州牧而言,昔日的辖区被胡人横行,心里恐怕也会难过吧?

    “余灭诸汉,亡国之战也,抗击匈奴,救天下之战也!”

    第五伦以为,若让匈奴、胡汉得逞,华夏恐怕要灭种易服,统统左衽了。他祭起了汉儒华夷之辩的大旗,以当世齐桓自居,表示要担当起抵御胡寇的重任,并向郭伋发出了邀约。

    之所以希望郭伋归顺,并非是为了区区太原郡,而是希望郭伋能利用长在边陲的经验,助魏共御胡虏,打赢这场救天下之战!

    郭伋认真看完信,只释卷喟然长叹。

    “我的格局与魏王相比,真是烛光与日月之较啊。”

    “我还纠结于易姓改号,而魏王,已经放眼天下兴亡了!”

    真定王、赵王、刘子舆,他们想过这些事么?郭伋不再动摇,他知道,自己该如何做了。

    他朝杜林作揖:“郭伋愿以太原二十一县,十六万户百姓,归附魏王,共御匈奴入寇!”

    “细侯公救了太原万千百姓,甚善!”

    杜林道:“魏王已抵达河东,就盼着在入秋时,细侯公送一石太原的新鲜小米去尝一尝!”

第387章 尊王攘夷

    六月初时,坚守长达三个月的长子城终于告破,上党守鲍永自刎未遂,被景丹的兵卒拿下,押至河东听魏王发落。

    冯衍此番好容易被第五伦带出来放风,原本是要让他去长子喊降,还没抵达城池就攻下了,如今再见到老友,却见鲍永须发缭乱,整个人晒黑了一圈,身上多有创伤,听说是终日在城头介甲抵御魏军所致。

    “为何五花大绑?”

    冯衍见鲍永神志不清,绳子缚得很紧,想让人解开。

    兵卒们叫屈道:“冯典客,若是不绑紧些,人早就死了!”

    原来这鲍永颇为刚烈,被俘后趁人一个不注意就要自杀,对着墙上树上就用头猛撞,亏得被魏兵拽住。

    无法自尽,他就开始绝食,强灌粥饭才续命至今,但也整个人虚弱不堪,冯衍亲自给他喂了口小米粥,鲍永才转醒过来,见到了冯衍,岁余未见,冯敬通倒是富态了。

    “君长兄,何苦如此?”

    岂料鲍永冷笑起来:“汝何人也?你我相识?”

    倒不是他失忆装傻,而是先前冯衍写信劝降鲍永,鲍永认为冯衍言行不一,说好要和第五伦等一起拥汉,却最终自立,便回信将他骂得狗血淋头,而后宣布绝交。

    冯衍再如何与鲍永说话,他都不答,等带到绛县魏王行营时,正好并州牧郭伋也在此,刚结束对第五伦的谒见走出来。

    鲍永见郭伋今为座上宾,得知太原已降魏,更是失望透顶,扭头质问道:

    “郭公,吾曾闻,晋文出奔而子犯宣其忠,赵武逢难而程婴明其贤,如今二王背叛,魏寇危国,冀州蠢动,社稷颠覆,这正是忠臣立功之日,志士驰骋之时。郭公本是伪新并州牧,被陛下不计前嫌,擢选留任,依然镇抚大郡。”

    “太原之地,有四面险塞之牢固,东带井陉,屏蔽三河,联络幽、冀。我以区区长子孤城尚能死战,就盼着郭公与我一同坚守,等到嗣兴天下发兵来援。届时纵是鲍永身死,大汉尚有机会收复太行以西,奈何举之以资强敌?岂不哀哉!”

    郭伋被第五伦发三封信,又晓以大义说动,放开关隘,将太原交给景丹,他自己则与杜林捧着小米前来河东谒见魏王。但毕竟还要脸面,被鲍永这一斥责,作为友军,既不能援助上党,也未曾坚守太原,确实有些惭愧,也不回话,只讷讷回拜。

    这鲍永平素就是对旁者要求极高的人,到头来发现只有自己一个忠臣,顿感失望,只叹息道:“冯敬通无信也就罢了,纵横之士,本就是反复小人,但我万万没料到,连郭公也如此,竟做了‘四朝老臣’!”

    接着,鲍永也被推入厅堂,魏王端坐于正中,旁边是河东太守窦融,而冯衍刚刚进来,下拜恳求魏王宽赦鲍永。

    “大王,鲍君长那治郡能臣,若能让他降服于魏,也算千金马骨。”

    然而鲍永也是头铁,进来愣是不跪,拗着脖子质问:“第五伦,汝收汉相印而不受,今虽侥幸一时,窃居关中,何以竟敢侵犯天子之境?”

    第五伦也不答话,看了一眼周公,窦融自然就站起来说道:“久闻汝父鲍宣之名,敢于上书直言,抨击时政。在汉哀帝时,曾发七亡七死之论,汉之黑暗,可见一斑。”

    鲍永反驳:“此皆是外戚王氏、傅氏等堵塞上听,胡作非为所致,如今圣天子嗣兴皇帝在位,体恤百姓,得铜马拥护,当再兴汉家,此大势所趋也!“

    “是么?”窦融笑道:“我怎只看到,汉末之乱在河北依旧?且还多了三亡三死。”

    窦融给河北找了六个新罪名,分别是:“河北之人盼政令安定,然诸王争权夺利,不顾民生,此一亡也;刘子舆本诈名之辈,无德无才,骗取愚夫追随,此二亡也;谷稼不修,以至于民众无食,三亡也。”

    “三亡之外,又有三死,刘子舆引铜马寇乱诸郡,杀戮无数,此一死也;真定与赵王混乱,兵卒肝脑涂地,此二死也;忙于内乱,匈奴入寇而不顾,使雁门被掳,此三死也。”

    “加上汝父所述汉时往事,民有十亡而无一得,民有七死而无一生,如此‘汉家’,堪比桀纣之乱,有何可恋?大王兴师,灭残汉,于幽冀百姓而言,反是好事!”

    但鲍永依然认为,河北之所以混乱至此,仍是真定王赵王打算架空皇帝的罪过,是魏郡耿况迟迟不归附发粮赈济的原因。

    冯衍在那看着鲍永嘴硬,替他着急,第五伦却根本不在意,只道:“再请郭州牧入内。”

    郭伋进来后,第五伦赐之以上席,说道:“方才鲍永在门外所斥之言,余都听到了。”

    “他说郭君未能忠于伪帝刘子舆,故而无信,但余以为不然,郭公之信,天下皆知。”

    第五伦道:“余听说过一个故事,当初郭君担任并州牧时,行县至西河郡美稷县,当地有数十名儿童,各自骑竹马,在道旁依次拜迎。”

    是啊,郭伋很喜爱孩童,当时便下马问他们:“儿曹为何远道而来?”儿童们嘴乖,回答说:“听闻使君至,喜,故来奉迎。”

    不管是不是当地官员搞的鬼,郭伋还是向这些孩童道谢,买了果子给众人分食,等离开美稷县时,孩童们又送他出城,并约定好,郭伋再来时,他们还会出城相迎。

    等郭伋下次再到美稷县时,却比约好的时间早了一天,郭伋不想失信于孩童,于是在野外亭中留宿,等到了约定日期才进城。

    郭伋眼眶有些湿了,他当真好生怀念边塞在自己治理下,尚且安宁,孩童能骑竹马的日子。

    鲍永一生都沉浸在对王莽的仇恨中,憧憬着汉家复立能解决一切,无法感同身受,遂不以为然:“儿曹之信,如何能与君臣之信相比?“

    “浅薄!”

    第五伦却板起脸斥道:“身为守臣,上通君王,中承社稷,下通百姓。”

    “古人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君臣之信最下,社稷之信次之,与民之信为上!不可欺辱民众,须得护其安宁。”

    第五伦指着鲍永道:“相比于一族一姓存废,华夏社稷之信、与并州百姓之信更为重要。”

    “如今西河美稷,已被匈奴入寇,百姓流散,逃入长城之内。匈奴左贤王寇于雁门,烽火烧到了雁门关,而刘子舆只顾与真定王等争权夺利,竟无动于衷。”

    “于是郭州牧弃小信而守大信,献出太原,让我部大军北上御虏。这信义格局,相较于汝这尾只认一家一姓,对御虏豪杰尚要狺狺狂吠的刘姓犬奴,不知高出多少!”

    本以为占尽道理的鲍永,被第五伦这一通抢白,骂得无言以对,魏王当真是能将黑的说成白的,但又无法驳辩:汉儒最重春秋,春秋时纵有一家一国之门户之忠,但当管仲和齐桓公祭出尊王攘夷大旗后,所有私利都得让道。

    如今因为天下诸汉林立,汉帝贬值,“尊王”遂被消解,没什么用。这种情况下,谁能占据“攘夷”名号,谁就能得到大义的名分!

    第五伦这番态度,加上他派兵在并州多地抗击匈奴的举动,很难不让郭伋这种人生出想法:

    “魏王年岁虽小,其志向大,行中正,称王、称霸小矣,虽帝可也!”

    第五伦也不在乎鲍永的性命,他现在不缺人了,只随意一挥手:“鲍君长不是想做那伪帝刘子舆的忠臣么?”

    “让他做!”

    “给他准备好白绫和匕首,若是对自己下得了手,任其自裁;若是下不了手,余让甲士帮你。”

    言罢,第五伦便与窦融、郭伋离开厅堂,只留下鲍永在原地垂头发愣,整个人都蔫了,全然没了最初的大义凛然,本以为站在道德高地上居高临下,岂料第五伦却站在更高的层面。

    冯衍趁机再劝他:“君长,魏王英主,胜过那假刘子舆无数,降了罢,纵是回家做一闲散之人,也好过丧命。”

    但鲍永几番纠结后,还是坚定地摇头。

    “委质为臣,无有二心;挈瓶之智,守不假器。”

    “第五伦所言或有道理,我做不到与社稷立信,与生民立信,但至少君臣之信,必须守住。”

    “我不止是忠于嗣兴皇帝,我真正效忠的,是汉家。”

    冯衍痛心疾首:“但真正的汉家早就亡了,如今世上的,不过是盗名号者!”

    “我知道。”

    鲍永抬起头,惨笑道:“所以我想要效忠于汉,唯有死。

    “鲍永虽无守土之能,但至少有殉汉之志!”

    “我选匕首!”

    ……

    鲍永最终还是自尽了,以匕首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冯衍作为他的老朋友,没能劝下,自然是颇为伤心,只感慨:“鲍君长可惜了,所遇非人,竟为了一个假刘子舆丧了性命,真是愚忠,我替他不值。”

    窦融则说鲍永沉浸在复汉迷梦中,喊也喊不醒。

    第五伦却不这么认为,若是觉得自己握住了大义之旗,就站在道德高地上谴责鲍永愚蠢,那他们与其有何区别。

    “为理念而死,纵是理念有所偏颇,虽于民无利,但对他本人而言,倒也死得其所。”

    “反之,若是他一时降服,余生想起今日之事,亦会痛苦不堪,何必强求?”

    第五伦对冯衍道:“身为朋友,应当鼓盆而歌,为鲍永感到欣喜。”

    “以郡守之礼葬礼罢,听说他在上党治理得不俗,与其父鲍宣葬在一处罢,也让上党人有个哀思之处。“

    冯衍这下倒是有事做了,而第五伦则夸赞窦融道:“此番上党、太原之役,若非周公治理河东有方,夏收竟能得数十万石麦子,将士恐怕就要饿着肚子攻城了。”

    “景孙卿当首功,周公则次之!”

    所以能封侯了么?

    还不够,魏王使唤臣子,跟使牲畜差不多,非得榨干所有价值,激发一切潜力。

    窦融自从上次渡河夹击绿林被邓奉八百人打退后,就一直没什么声响,专心搞内政后勤,将漕运、民夫等事办得妥妥当当,第五伦都快觉得他是“吾之萧何”了。

    但窦融的用处还不止于此,第五伦让窦融坐近些,说起一桩事来。

    “如今新秦中虽还未完全收复,但前往河西四郡的路却通了。”

    “我记得周公堂弟窦友,乃是武威太守?”

    窦融立刻明白魏王的意思了,在关中的内线作战,第五伦要求是一点点夺取,夯实京畿基础,但对于遥远的外围,从劝降太原一事来看,第五伦也开始搞传檄而定那一套了。

    而众所周知,与远方郡国联络,依靠的主要是“熟人介绍”,若朝中有对方乡党、亲族,往往能事半功倍。

    窦融了然,立刻道:“臣立刻修书一封,遣家生子经新秦中,送往武威郡!”

    第五伦目前将主力转向东方,等秋日粟熟之后甚至要移师河北,但对陇右也不能任其龟缩,若能将西边的河西四郡拉到己方阵营来,便可以堵死陇右势力的发展方向。

    更何况,既然已经举起了”攘夷“的大旗,河西四郡同样面临匈奴右部威胁,具有诸夏国际主义精神的魏王,岂能不闻不问呢?

    六月份的好消息真是接二连三,趁着北汉内斗拿下山西后,第五伦又收到了岑彭的急报!

    “上月,赤眉军取汝南,击南阳,与绿林鏖战。”

    “绿林东西不能相顾,臣愿出兵南下,取商於六百里之地,献予大王!”

第388章 巨人

    五月盛夏,汝南郡颇为炎热,蝉的鸣叫极大,甚至连数万大军行进都未能掩盖住这声音。

    而在军中靠后位置,有一个身高丈余的“巨人”特别显眼,此人自称田恶来,扛着大戟迈步,虎虎生风,他真实的身份是王莽最后的护卫巨毋霸。

    巨毋霸脚力惊人,别人要走两步,他一步就能跨过去,但依然保持着速度,等待后面扛着根竹矛的崔发,和王莽……

    “陛下……”

    “叫我田翁。”

    因为巨毋霸很得绿林渠帅赏识,被封为百长,手下有几十号壮丁,依靠这点特权,将王莽、崔发安排在手下,让老皇帝得以骑着骡子随军。

    跟更始政权比过烂后,王莽竟比在汉中时更加精神,一贯喜欢微操的他,其实从来没打过仗,也看不出门道,只知道行军很慢,慢到他这七旬老人骑骡子都能轻松跟上的程度。且军中二毛者颇多,半大孩子也不少。

    堂堂前朝皇帝被绿林抓了壮丁,本是颇为滑稽的事,但因为王莽年纪摆在这,识文断字,又有巨毋霸护着,在营中竟有了点小威望,绿林渠帅随手一点:“田翁,你就做粮官罢!”

    分米的时候,看着手里新室铸造的铜方升,王莽也有种错位之感。他毕竟是个好人,其余营都一层层扒皮吃空饷,王莽却该打多少是多少,一时间百来号人都敬重起这位长者来。

    昔日新朝皇帝,终于在绿林军中有了自己直属的军队。

    同时王莽感慨:“予昔日宰天下,如今宰一佰之粮,实在是宰牛刀用来杀鸡了。”

    而崔发也发挥他的长处,四下打探起来。

    他慢慢搞清楚了,这支军队人数多达五六万,是开赴汝南与赤眉军打仗的。统帅是绿汉的“阴平王“陈牧,此人的官职是大司空,过去是平林军的首领,对更始皇帝刘玄有恩,是故颇受宠信。

    “那刘玄居然选了大司空去打仗。”王莽心里想的竟是兵阴阳厌胜之术,在昆阳丢光了三十万人的王邑也是大司空来着。

    “陛下,若绿林与赤眉火并起来,吾等当如何是好?”崔发听说,汝南的赤眉足足有三十万之众!真是一个让人头皮发麻的数字。

    他的建议是乘着交战时,让巨毋霸拉着这百多人的队伍跑路,不要掺和。

    王莽却自有打算。

    “相比于绿林。”

    “予更想知道,赤眉为何要反,又究竟想做何事!”

    ……

    与巨毋霸同处一军的,还有王常、马武二人。

    他们一个是刘伯升党羽,在潼关之败后,王常自回南阳请罪,被刘玄废除王号和廷尉之职,赋闲在家。

    马武则是刘秀的妻兄,曾被派去游说赤眉,与赤眉三老樊崇很谈得来,只可惜刘玄短视,想随意打发赤眉军,最终导致双方兵戎相见。可刘玄非但不反思,反而归罪于马武,也罢了他的将军职务。

    李通为了扶持亲刘秀势力,向刘玄进言,重新起用这两位善用兵者,但刘玄心眼极小,恢复二人将军之号,却不给兵,只跟着平阴王陈牧做参谋之事。

    这日停军休憩时,王常参加完军议,忧心忡忡地回来。

    “吾等已进入汝南境内,而比阳王王匡自洛阳南下,已与穰王廖湛汇合于颍川,总兵力三万;淮阳王张卬自陈留南下,与汝阴王刘信汇合于淮阳,总兵力两万。”

    “加上吾等南阳军,五王分进合击,三年路会攻,合兵十一万会于汝南!”

    绿林盘子大,还得在宛城、武关、中原留兵守备,此番已经动用了大半的兵力,希望毕其功于一役,将赤眉剿灭在汝南。

    加入军队的人数不断增加,汝南许多豪强不堪赤眉抄粮,主动加入绿林,希望能将其逐走。

    本是吊民伐罪的好时机,但绿林军却展现出了不堪的一面,赤眉好歹只劫富户中家,他们的军纪尚且不如赤眉,已经赶上昔日王师了,一路掳掠,搞得汝南大失所望,人心尽失。

    而接下来,西路军又遇上了赤眉独特的战法:大量小股的赤眉军开始频繁出现,进攻绿林的抄粮小队,这导致大军行进更加缓慢。

    等六月初,大军抵达上蔡附近时,才发现这附近根本没有赤眉大军的影子,只剩下一座空城。

    但这并不妨碍陈牧堂而皇之开入城郭,宣布收复失地!

    陈牧认为是赤眉怕了,狼狈而遁,接下来,只需要继续向前谨慎行进,夺取汝南首府平舆城,就可以派人回去报功了。

    但问题是,赤眉逃往何何处?

    “东北阳城方向?”

    阳城是秦末时陈胜的老家,一听这名字,王常就知道事情糟了!

    “淮阳王、汝阴王处要不妙了!”

    ……

    数日后,淮阳王张卬逃到耽搁在上蔡的西路军处,告知了他们一个噩耗。

    “陈留、淮阳军先遇赤眉,全部覆灭了!”

    张卬也是倒霉,春天进攻濮阳,被马援在乌巢烧了粮草,又南进到官渡打得大败,等张卬找来临近的几位诸侯帮忙时,马援却缩回了河内。

    张卬憋了一口气,谁曾想,入夏后奉命南来,却又一脚踏入了赤眉的埋伏。

    绿林诸将大惊,细细询问之下,才问清楚了具体的经过。

    赤眉的包围圈大的夸张,起码出动了十多万人,没有太细的战术,只有一万人的大营一窝蜂包过来,但兵卒悍不畏死。

    发觉被赤眉包围后,绿林也曾殊死抵抗,两军交战,打了几个时辰,将过中午时,天色阴晦,咫尺难辨,那汝阴王刘信令人点燃火炬照明,以便指挥,结果赤眉军却利用这点,派遣死士由暗击明,一举将汝阴王的亲卫冲垮,刘信战死。

    绿林顿时军心大溃,而赤眉军则乘着大雾,越过堑壕,拔掉栅寨,攻占绿林营垒,伤亡甚众。

    张卬仅以身免,部下几乎全被赤眉打光了!

    但他一口咬定,经过半日激战,也杀伤了赤眉上万人。

    等得知赤眉去向后,陈牧更觉不妙:“不好,北路也要遭袭!”

    绿林是分兵进击,赤眉是聚众而战,管你几路来,樊崇只盯着一路打,顺便用散兵游勇拖延其余几路行程,好为局部战场以寡击众创造时机。赤眉虽然不懂兵法,但依靠起兵多年的经验,已经知道如何打胜仗了。

    一念至此,陈牧便打算调转方向,开始向北方颍川行军,希望能赶在北路军遭袭前救下他们……

    但先前曾提议奔袭阳城救张卬军的王常,却极力反对。

    “平阴王,赤眉战力远超设想,彼辈乃是流寇,善动,如今三路已缺一,难以合围,贸然追击奔袭不利。依我看,为今之计,是暂保于上蔡,助汝南豪右,坚壁清野,使赤眉不得食秋粮,入冬时彼众自溃。”

    但陈牧却不肯听王常提议,反而冷笑道:“与赤眉拖到入冬?亏你想得出来,莫非汝等留着赤眉,想等谁归来不成?”

    刘玄都跟陈牧说了,他怀疑李通与王常、马武等人对刘秀念念不忘,所以刘伯升兄弟一系的人,绝不可给予兵权。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内斗,王常颇为着急,他虽然倾向伯升兄弟,但毕竟是绿林元老,下江兵统帅啊,只恨恨地对马武道:

    “难怪在南阳,有童谣唱‘谐不谐,在赤眉。得不得,在江东。’我看更始皇帝将败于赤眉,最终能收拾局面者,还是得靠江东的吴王!”

    ……

    绿林已是惊弓之鸟,沿途遇上普通的汝南难民,也会把他们当赤眉给剿杀,不论男女,大军所过之处,只留下一座座以“私通赤眉”为由屠戮的乡邑,顺便抢走他们为数不多的余粮和麦子。

    这一幕看得军中的老王莽都直摇头:“绿林果然是盗寇,当时朝中众人皆主招抚,唯独予要打到底,果然没有镇打错,只可惜剿匪不利,叫他们成了气候,祸国殃民!”

    王莽对绿林的观感是越来越低了,同时也更加奇怪,自己的将军们,为何竟会输给这样一支不入流的军队呢?

    两日后,逼近偃县方向时,绿林主力外围的分卒开始频繁遇上额头抹着红土或鲜血的真赤眉,赤眉似乎不堪一击,每每与绿林接触后就立刻败退。

    平阴王陈牧以为,他们已经逮到赤眉尾巴,可以同北路军两面夹击赤眉了!

    然而渐渐地,事情却变得不对劲起来,赤眉活动越来越频繁,甚至成群结队出现在了大军后方!

    在偃县扎营一夜,天刚蒙蒙亮,平阴王陈牧被匆匆叫醒起床后上了望楼,顺着斥候颤抖的手指,他看到绿林营垒,已经被一支更加庞大的部队包围!

    他们铺天盖地,无边无际,以万人为单位,从各方涌来,如夏日的云朵般聚集,眉头的赤色更加醒目了。

    赤眉出现得太频繁,以至于绿林斥候根本搞不清其方向来源,当赤眉开始合围时,脱逃为时已晚。

    平阴王陈牧现在总算明白,赤眉想各个击破没有错,但他们弄错了一件事……

    “原来赤眉要围攻的,是我军主力啊!”

    ……

    “乃公打的就是主力!“

    六月上旬,郾城郊外,一场持续了整整两天的大战已接近尾声,满地尸骸,倒下的赤眉比绿林更多,因为他们甲兵简陋,且不少人饿着肚子打仗,但终究是用优势兵力压垮了绿林那松散的阵列。

    此时此刻,樊崇踩在他的战利品——绿汉平阴王陈牧的指挥舆车上,意气风发。

    赤眉的人手布得很开,在得知绿林分三路进攻后,樊崇令各处赤眉想办法拖住绿林主力,先歼灭了来自淮阳陈地的两万人,而后让几位三老带着数万人,阻击来自颍川的王匡一个措手不及,将其缠住。

    而他自己则带着十余万人,在绿林主力北上的必经之路,等待他们钻入包围圈!

    这时候,樊崇的左右手、东海人徐宣从前方返回,向樊崇禀报最近的战况。

    “那平阴王陈牧及王常、马武等辈带着两万残兵败卒向西,撤往昆阳,张卬也于乱军中逃散,尚未找到。”

    樊崇顿时大呼遗憾。

    “先前马武将军来劝降时,他脾性对我胃口,若能一起做大事该多好。”

    又道:“此番绿林派了五个王来围攻,却只杀了一王,这不算全胜啊。”

    徐宣却笑着摇头,歼灭一路,打残一路,听说北路军也被逼退,绿汉的围剿宣告失败,这还不算全胜?樊巨人要求也颇高了。

    说着徐宣又忍不住抚着樊崇脚下的舆车:“真是好车。”

    可不是极好么,这车上错镳涂采,还鎏了金银,装饰珥靳飞軨,就是为车舆镶漆画彩,用丝绸点缀。银黄华左搔,结绥韬杠——车盖顶上镶嵌黄金玉石,连车辕都用上好的熟皮包裹。

    徐宣是赤眉军中最有文化的三老——他当年做过东海郡狱吏,总觉得这样流窜无秩序不是个事,过去不敢提,如今击败强敌,下一步可能要进军宛城,彻底打垮绿林,有些事,他们也可以想想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车刘玄、绿林坐得,他们赤眉就坐不得?

    但樊崇却不喜欢,一挥手下令道:“取薪火来!”

    接过松木火把,樊崇竟当着徐宣的面,直接将这华美好车上的丝绸点着,任由它一点点被火焰吞噬!

    徐宣大惊:“樊巨人,这是为何?”

    “一年多前,绿林还能痛击新朝王师,与赤眉不相上下,如今却这般不经打。”樊崇很生气,绿林确实让他大失所望了。

    想当初,绿林军曾经打出了昆阳这样的大捷,纵有刘秀之功,但当日不少将士仍在军中。只是他们与更始政权一同沉沦,短短一年时间,就在宛城、洛阳腐化堕落,渠帅们大吃大喝脑满肠肥,底下的兵发现没捞到好处,还备受欺辱后,散的散跑的跑,人心散了。打到如今,连兵卒都要靠抓壮丁来凑,已和昔日王师别无二致。

    而赤眉在流窜中仍保持着战力,大多数人加入,只是因为活不下去想吃饱饭,樊崇也以身作则,虽然军纪越来越差,但简朴却被他坚持彻行。

    樊崇没法说通透这些事,但他也隐隐意识到,从诸王到渠帅的腐化,乃是绿林一落千丈的原因之一。

    旋即又将士卒奉上的汉旗也扔了进去,让它随华车一起化为灰烬!

    眼看樊崇依然如此固执,徐宣已经到嘴边的建言,再度吞了回去,也罢,下次吧,军中高层不理解樊崇的人越来越多,他只会越发被孤立……

    正在此时,不远处却响起了一阵喧哗声,一群赤眉兵兴奋地围着一个人朝这边走,隔着数十步就能看到他鹤立鸡群的个头。

    赤眉中没这样的人物啊!樊崇诧异,走过去一看,却见这丈余大汉额头上确实抹着赤眉,而其胳膊肘下还夹着一个人,手脚似乎折了,脸上痛苦不已。

    巨毋霸将那俘虏往地上一扔,朝樊崇下拜道:“小人田恶来,与主人田翁不幸绿林所掳,沦为壮丁,今慕樊巨人高义,擒得绿林淮阳王张卬来献,愿与田翁及麾下百余人,共助赤眉!”

    “五王得其二了,大善!”

    樊崇扶起巨毋霸,哈哈大笑起来。

    “起来,不必多礼,你我,皆是‘巨人’!”

    “只要入了赤眉军中,不论过去是佃农、贩夫、走卒,只要眉上抹了血,力往一处使,有饭一起吃,每位战士,都是平起平坐的巨人!”

第389章 不跟我回山里了?

    王莽额上的白眉毛,已经变成了赤眉毛。

    很多年前,王莽曾经设想过自己与樊崇的会面:他依然是九五之尊高高在上的皇帝,而樊崇是被王师击败俘虏的贼寇头子,拜在老皇帝面前俯首认罪,王莽则将其痛斥一番。

    但历史给二人开了个大玩笑,如今王莽流落民间,竟是以“田翁”的乡野老叟身份,小心翼翼拜见赤眉大帅樊崇。

    因为与巨毋霸举义,并擒获绿林诸侯张卬的功劳,老王莽还被樊崇任命为“从事”,继续管粮草。

    拜见樊崇出来后,王莽一改在位时对赤眉的征讨和愤恨,竟赞不绝口。

    “居功而不傲,坐拥三十万大军还如此简朴,樊崇真将军也,难怪能够屡战屡胜!”

    比起军事才能,王莽还是更关注个人德行,只感慨:“若予的将军们能够如此,何愁绿林不破?”

    等游走在赤眉军中时,见他们将一路上抓获的刘姓宗室都关在牛棚里,差遣去放牛割草干苦力,王莽更是拊掌大赞。

    在经历亡国失社稷的痛楚后,王莽一改先前对前朝的怀柔,认定大新江山之所以沦丧,就是自己对刘姓太过优容了,当初就该像樊崇一样,狠狠折腾他们!

    又听闻赤眉军每到一处,都将富连阡陌的豪右连根拔起,念及这些人抗拒自己的王田私属之令。如今和他一样,落得一无所有,王莽心中颇为痛快。

    在绿林中做粮官的经历,让王莽发觉,若是跳过中间官吏豪强,直接与底层打交道,他说的话做的事,就不会被曲解。

    这三十万赤眉,归根结底,不就是他本欲善待,却被刘姓、大臣、豪右从中阻断,最终误会新室揭竿而起的穷苦庶民么?

    王莽不由想到:“古时齐鲁有盗跖,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

    “如今赤眉亦起于青徐兖州,而樊崇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足以距敌,与盗跖无异。”

    “当初以孔子之贤,游说盗跖相善尚且失败,予要如何说服樊崇,让赤眉为天下利,勿为天下害呢?”

    正思索间,却见前方数百赤眉兵挤在一起,周围的人还越聚越多,随着一阵吟唱,相继跪拜下来,让王莽看清了中央的情形。

    却是一个披头散发的齐巫,正在那装神弄鬼,抽抽颠颠,喝了一碗新鲜鸡血后,忽然大喊一声:

    “城阳景王下我!”

    王莽当然知道城阳景王,汉初朱虚侯刘章,出身于汉高长子齐王一系,在诛吕政变中立下大功,以北军千余之卒,逐吕产而杀之,悉歼其族党,有胆勇谋断。

    只可惜在后续与汉文帝及军功列侯周勃、陈平的斗争中,刘章和他的齐王兄长落败,后来被封为城阳王,没多久便英年早逝。

    倒是莒地百姓感戴刘章的仁、义、忠、孝、勇,在城阳莒县建立了景王祠,两百年下来,刘章已成了当地神主。自琅琊、青州六郡,及渤海都邑,乡亭聚落,皆为立祠,遍及整个齐地的都邑乡亭聚落,几乎无所不在,成了当地重要信仰。

    赤眉主力来自青徐齐地,从三老从事到普通兵卒,都颇为笃信城阳景王,所以那齐巫引其上身,质朴迷信的赤眉兵纷纷顿首。

    今日行祀本是为战死士卒求福助,岂料齐巫却擅自加了戏,在神神叨叨与城阳景王交流一番后,忽然朝着主持祭祀的赤眉三老们一指,呵斥道:

    “景王大怒,曰:汝等既然举义兵反莽,又大败绿林伪帝,当立寡人后嗣为县官,何故为贼?”

    此言顿时让王莽愕然大惊,县官就是汉时皇帝的俗称。

    好家伙,赤眉之中,竟也有人要当着他的面,复汉啊!

    ……

    “汝等这是何意?”

    樊崇没了大胜后的喜悦,瞪着不约而同来向他禀事情的徐宣、谢禄、杨音等三老。

    三人是早期加入赤眉的元老,都是东海郡人,今日就是合力向樊崇摊牌的!

    谢禄首先开腔:“大三老,并非吾等之意,而是鬼神之言啊!齐巫得了城阳景王教训,士卒中有不信者,当众嘲笑巫者,但很快就辄然生病,一时间军中惊动。“

    他们知道樊崇乃莒人,才欲以他故乡神主施压。

    樊崇却不信邪:“我年少穷苦时,也随父母拜过城阳景王庙,他救我家了么?吾妹被当做奴婢卖了,没几日就被豪强打死,只因她端虎子时太困打了瞌睡,不慎泼了尿。父母亦相继病逝,城阳景王和贼老天,何时帮我过?”

    “我便不信那齐巫之言,他若再敢胡言,乃公便杀了他,且看看,城阳景王是否会降病于我!”

    若樊崇也认为城阳景王神圣不可侵犯,那他的子孙刘盆子等,就不会混到做牧童了。

    见以怪力乱神说之不成,元老中最有文化,读过经术,知道律令的徐宣就开始晓之以理。

    “大三老。”徐宣语重心长地说道:“当初更始派人来招降,吾等既未有国邑,而部众稍有离叛,这才将兵入汝南,如今虽数战数胜,但汝南粮食将尽,众人也疲敝厌兵,不少人皆日夜愁泣,思欲东归故乡。”

    “大三老与吾等商议过,若任由部众东向,一定会各自流散,被绿林及梁王刘永、董宪等各个击破,不如西攻宛城,灭了绿汉,占据汝、宛富庶之地,让众人在本地安家,也好过四分五裂,继续去给各路诸侯及豪右糟践。”

    “但大三老是否想过,吾等起兵最早,王莽天凤年间就反了,两年前,在成昌大捷,破十万新军,斩杀廉丹,天下震惊!那时候绿林还待在深山老林中呢!”

    “可后来如何?吾等只顾四处流窜,在青徐豫州乱走,等回过神来,形势大变,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赤眉从天下瞩目变为无人在乎。”

    徐宣一直认为,当初就是樊崇带大伙走错了路,要是两年前早早立个汉家皇帝,向洛阳、长安进军,还有第五伦、绿林什么事?

    如今赤眉好容易击败绿林主力,再度站到了岔路口上,决不能再因樊崇的固执,而错过机遇了。

    樊崇颇有些失落,两年前他想的是“带弟兄们回乡”,可回了故里却成盘散沙,只能再度聚起来继续斗争。

    可若要问他前路何在,樊崇也答不上来,只能找到一个敌人,带着大伙一拥而上将他打倒,以战养战。至于战胜后如何治理,如何抵达赤眉期盼的“乐国”,他也拿不出好办法来。

    法子,不是现成的么?汉高皇帝刘邦怎么做的?绿林去年怎么干的?赤眉照葫芦画瓢不就行了!

    徐宣见樊崇意有所动,遂趁热打铁道:“更始荒乱,政令不行,故使赤眉得至于此。如今吾等拥百万之众,西向南阳,却无称号,各郡人称吾等为群贼,这样下去不可持久。”

    “赤眉之所以不得士人之心,难以在沿途各郡立足,究其缘由,是因为缺了一个皇帝!”

    这是徐宣等人想破头后得出的结论:读书人骂赤眉,不是常骂他们“无父无君”么?也是啊,牛羊有群,生而为人,怎么能没有效忠的君主呢?只要立个皇帝,赤眉遇到的一切障碍,都将迎刃而解!

    最后一位元老杨音,也站在了徐宣一边:“没错,既然大三老执意不肯为帝,吾等也没那资格。”

    “依我看,不如立城阳景王的后代为汉帝,挟义诛伐。以此为号令,谁敢不服?”

    樊崇反对,拍案而起:“那与绿林有何区别?绿林未立帝时也曾横行中原,如今却一败涂地。”

    杨音却道:“那是因为,绿林没立一位好皇帝。”

    “城阳景王的后代有七十多个,都在辎重营中,或牧牛,或劈柴,几年下来,也知道民间疾苦了,定能选出一位明君。”

    徐宣等人与樊崇不同,谁想一辈子做贼头,只要有了皇帝,王侯将相不就依次排下来了么?

    樊崇反应过来了,只叹息道:

    “汝等既已作此想,为何不与我打个招呼?”

    “这不就在请大三老应允么?”

    樊崇抬头看着老兄弟们,不知从何时起,一直布帻示人的徐宣已经戴上了委貌冠,走路也昂着头,高人一等。

    也罢,他本就做过官吏,而谢禄、杨音和自己一样出身苦寒,可如今也在营中让人以“将军”称呼他们,白羽胄罩在头上,遮住了额上的赤眉。

    人心如此,天要下雨,挡得住么?

    樊巨人明白了,只闭上眼道:“由汝等去做罢。”

    ……

    “城阳景王后代七十余人,要按照大宗小宗来选?”

    “那不公平,我赤眉军,最讲究的就是公平!”

    “听闻古天子将兵称上将军,吾等就寻七十根木札,用丹笔写‘上将军’三个字,而后放在竹筒中。”

    “在上蔡设坛场,祠城阳景王,三老、从事皆大会,让那七十余人抽签,抽中的就是皇帝!”

    这真是公平公正公开的皇帝选举啊!

    樊崇一个人喝着闷酒,任由徐宣三人商议好了仪式,来向他请示时,樊崇只点了点头。

    但等三人告辞离开后,樊崇却愤懑地将酒摔在地上!

    “荒唐!”

    如此一来,不就又绕回去了么?他们转战大半个天下,折腾了这么多年,死了数不清的兄弟姊妹,最终就是为了让刘家人重新坐回帝位?

    樊崇本能抗拒王侯将相那一套,他们打破了坞堡,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到处发粮食,然后呢?

    然后赤眉三老们留在坞堡中,取代绿林渠帅的位置?赤眉的兄弟姊妹们,则做坞堡的徒附奴婢?

    樊崇只觉得这样不对,可受限于学问、见识、时代,却说不出反对的理由,也拿不出其他可行的法子。

    只能眼睁睁看着赤眉军纪越来越差,三老们的分歧也越来越大。闷头往前走的樊巨人,回首之际,才发现弟兄们已选了另外的路,只剩他孤零零一人,在坚持一个可笑的“平起平坐”“无君无父”。

    但众人却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从三老、从事到赤眉战士,没人愿意这样,高兴归高兴,却不轻松。劫富济贫这种事,一次两次就够了,还是分地盘各自做人上人,大家当上王侯将相,才能持久。

    樊崇颇为痛苦,就这样醉了一整天,等到次日,“赤眉要尊城阳景王之命立帝”的事都传开了,三军喧哗,意见不一,有人遂匆匆来拜见。

    “不见!”樊崇依然在生着气,气老兄弟们的“背叛”,也气自己的无能,若他能找到更好的路,何至于此。

    “是新任命的从事田翁来了,说万不可复立刘姓为帝!”

    樊崇这才动了一下,让人将田翁带进来。

    这是他与“田翁”第二次见面,初见时,这老人家便显露出谈吐不俗,樊崇也旁敲侧击问他是否在前朝做过官,田翁却只道自己是一个良绅。

    “只是看不惯天下如此沦亡罢了。”

    如今再见,老王莽拄着鸠杖,幸亏赤眉军中平等,见了大三老作揖即可,否则以前朝天子的自傲,还真拜不下去。

    一照面,樊崇就满口酒气问他:“田翁说万不可立刘姓为帝,为何?”

    “天下祸乱至此,刘汉难辞其咎!”

    王莽抨击道:“汉立诸侯,多达数十,王子侯,多达数百!诸侯占一郡之地,王子侯占一县之土,倚仗血脉身份,官府庇护,肆意兼并田土,收买奴婢徒附,地连阡陌。汉末国政败坏,流民失所,彼辈要负一半责任。”

    这是王莽大起大落后的新认识,只以为汉之所以衰,多是豪强宗室在地方阻碍田租税产,新之所以亡,也是彼辈忘恩负义,举兵反抗,使得朝廷捉襟见肘。

    他岂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欣赏的赤眉,也举汉旗?顺便让他也再为“汉臣”。

    王莽不是刘歆,纵是上一次没做好,但也绝不走回头路!

    “汉德早已耗尽,如今诸汉林立,不过是回光返照,樊三老,赤眉岂能重蹈绿林覆辙?”

    樊崇却无动于衷,数日来,并非没人来劝他勿立刘姓为帝,自己当皇帝不好么?只以为田翁也作此想,遂摇头道:”我知道田翁之意,无非是要劝我自立,但樊崇言而有信,我不会做皇帝。”

    “老朽并非欲说三老自立。”王莽哈哈大笑,他心里,已经为赤眉规划了一条世人未曾设想过的道路。

    这倒是奇了,樊崇醉醺醺的,随口说了个大笑话:“既不是拥汉,也非自立,总不会是要我打新朝王莽旗帜罢?若要我选,吾宁为汉臣,不做新民!”

    这是当面羞辱啊,王莽的脸色顿时就垮了,但他确实没那么疯狂,只起身道:“老叟之意是,纵三老们想让赤眉脱离流寇行径身份,也不必非要立一位皇帝!”

    这话倒是让樊崇酒顿时醒了,他就是找不到那样的路,才无比痛楚啊!难道田翁有办法?

    王莽还真有,他对樊崇说出了两个字,一段樊崇这种泥腿子根本不知道的生僻历史,那就是……

    “共和!”

第390章 再造

    徐宣等人万万没想到,樊崇与田翁交谈后,一夜之间就变了主意,召集他们,宣布要取消刘姓放牛娃们抽签选皇帝的仪式,而要走另一条路。

    “共和?”

    徐宣虽曾做过狱吏,但文化水平仅限于听过一两本经术,根本不知史上还有这么一段。

    还是那“田翁”摇头晃脑道:“昔日周厉王引发国人暴动,出奔于彘,于是召公、周公二相行政,号曰‘共和’,期间一共十四年,天下没有君主,二相治理宗周,修政,法文、武、成、康之遗风,这才有了后来周宣王中兴。”

    王莽信的,当然是太史公书上的叙述,但在场众人谁也想不到,这位首倡共和的田翁,就是出奔的“周厉王”。

    王莽道:“如今天下无主,诸汉林立,贸然立帝不妥,更何况是抽长短签来决定?实在是太过儿戏,与其争执不休,倒不如效仿古制,再造共和!”

    徐宣都没搞懂,其余两位三老文化水平更低,想起俘虏营中有几位大儒,派人去找。才知道桓谭因病被留在沛地了,如今军中最有学问的人,当数刘盆子的兄长,刘恭。

    刘恭作为城阳景王的后代,式侯之子,少时也曾拜名师,通习《尚书》,辩起经来一套一套的。可当他被徐宣等人喊去与“田翁”对峙时,才发现自己那点学问比起这老人家,简直是萤光与日月争辉!

    田翁不但通晓五经,各种生僻的典故信手拈来,让刘恭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竟反为田翁说服。

    “田翁引用《尚书》,皇帝过去就是天子,天子作为皇天之元子,应该执守大道,允执厥中,不偏不倚,代天牧民,及于万物。”

    “而群臣百僚则代天子治民。”

    “倘若天子缺位,贤人暂代天子与天沟通亦无不可。”

    当年王莽就空置帝位,干过几年“摄皇帝”的活,对这一套话术当然不陌生。

    而共和个五年、八年后,再选出合适的天子即可。

    刘恭倒向共和,也有他的私心:刘姓宗室们被赤眉所掳,觉得这支流寇迟早必败,若是有人被立为皇帝,于其他人处境其实并无改善,还要整天面临被戮的危险,一旦赤眉覆灭,做皇帝的人定会遭殃。

    如此皇帝,不做也罢,倒不如从了田翁之言,让赤眉三老们自己折腾去。

    徐宣等人不太满意这个结果,只盯着王莽低声议论:“樊三老身边有小人啊……”

    但樊崇的号召力是无人能比的,赤眉军中也有不少人对拥立刘姓做皇帝持反对态度,相比之下,这“共和”反正也没人懂,听上去像那么回事,就这样草率地通过了。

    王莽建议,樊崇可自任为“周公”,徐宣为“召公”,谢禄为“太公”,杨音为“毕公”,复周朝时名臣之号,搞一个四公共和——在王莽的叙述下,这个“公”不是公侯伯子男的公,而是天下为公的公!

    然而樊崇不喜欢这些旧贵族之名:“还是直接称樊公、徐公、谢公、杨公简单明了。”

    外加在彭城郡为赤眉把守后路的另一位三老逢安为逢公,最后是五公共和。

    王莽垮了脸,怎么又是五?过去这是新朝吉数,可现在王莽对这数字深恶痛绝。

    赤眉军中其余三老、从事依旧,但也宣布三老往后管万人及一郡,从事管千人及一县。

    倒是樊崇经过此事,对田翁颇为激赏,竟让他做了“祭酒”,同时答应吸纳一批读书人进入赤眉,樊崇依然希望保持军中公平,但他们确实不能再像过去那般了。

    至于年号,王莽提议是“再共和”元年,可樊崇歪头想了想,决得里面必须有赤眉的色彩,遂指挥着刘恭,写下了两个字。

    “从今日起,便是赤和元年!”

    ……

    “恭贺陛下!”

    崔发被老王莽一通操作惊得目瞪口呆,还以为皇帝想要死灰复燃,等夜深人静时,便来向他祝贺:“得了这三十万虎贲相助,恢复新室,让陛下重返皇位指日可待!”

    崔发有一点没说错,王莽对赤眉确实寄予厚望。

    为何偏偏看中赤眉呢?王莽想起赤眉军初起时,青、徐贼众数十万人,却没有文号旌旗表识,朝中感到奇怪,王莽当时就说:”这难道是像古时三皇之兵,没有文书号谥邪?”

    他这番话被严尤嘲笑,说陛下你错了,这是因为赤眉军太过草根,不懂这些罢了。

    可现在王莽觉得,严尤错了,他对了!相比于王师、绿林,赤眉最为纯粹,确实是三皇五帝之兵!

    但崔发还是小看王莽的理想了,他这么做,并不是为了重建新朝,更不是要再做皇帝。

    王莽叹了口气,说道:“在汉中时,予尝终日而思矣,回想当初,本意是要恢复尧、舜、禹三代之治,可天下事为何越发败坏?”

    崔发顿首:“是群臣误了陛下,是臣等无能。”

    “不,不止群臣有过,予亦有大错!”

    王莽痛定思痛道:“予犯的第一个错,就是在代孺子婴行政时,竟然被众人迷惑,一时糊涂起了私心,接受了摄皇帝的名号,想要将刘氏天下变成王氏所有,于是从假皇帝到真皇帝,一发不可收拾。”

    现在王莽只觉得,那是一条歧路!

    “古人云,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而秦始皇称皇帝,欲使秦传万世,则是以一人之私心畜天下。”

    王莽嫌恶地说道:“余摒弃秦政,不称朕称予,但竟迷了心志,保留了皇帝之号,欲使新室传三万六千岁,这是效暴秦故事,大谬也!”

    这位改制大师再度雄心勃**来。

    “予经此流亡,彻底悟了!”

    王莽明白了,新朝之所以失败,是复古复得不够久远,改制改得不够彻底啊!

    崔发愕然看着王莽,这么多年了,陛下还是没变啊,只是变得更加偏激,更加疯狂了。

    徐宣等人以为,赤眉之所以难以摆脱流寇模式,是因为没有皇帝。

    而王莽则反过来,在这个形式主义者眼里,“皇帝”头衔,沾满了暴秦的黑血,每一滴都是肮脏的,他当初被猪油蒙了心,才将这污秽物什往头上戴!都是它的错!

    共和行政,只是王莽伟大计划的第一步,他会帮赤眉进行改制,将过去受豪强刘姓所阻,没做成的事情落实。而后利用赤眉的强大战力,将那些称王称帝的政权,第五伦也好,更始、元统也罢,统统消灭!

    “既然三代无有皇帝,只有天子,亦无繁杂百官僚属,却能大治……”

    “自今以后,从赤眉始,便要去帝制黄屋左纛,最终返璞归真,再造三代!”

    已经被现实打击得半疯的王莽,终于找到了他的人生新目标。

    自此之后,谁做皇帝,不重要。

    没有皇帝,很重要!

    ……

    而与此同时,当三路大军功败垂成的消息传到宛城时,绿林皇帝刘玄瘫坐在御榻之上,喃喃道:

    “事休矣,赤眉要来夺朕帝位了。”

    据消息,赤眉在上蔡短暂停留后,改元“赤和”,因为绿林探子搞不懂赤眉军口中的共和是什么意思——赤眉军自己也不懂,于是就误以为赤眉立了一个叫“刘共和”的人做皇帝,要来夺刘玄鸟位!

    面对赤眉西进,更始朝廷吵开了花,为绿林政权的未来争论不休。

    以李通李次元为首的南阳豪强,力主坚守!

    李通原本还希望绿林和赤眉两败俱伤,为他妻兄刘秀赢得王者归来的机会,没想到绿林如今竟这么不经打,赤眉行军迅速,七月份就能杀到南阳,兵临宛城。

    南阳豪强的田产、财富是没法跑的,他们还是希望能守则守。

    “陛下,虽然有一路覆灭,但其余两路尚有残兵,将各地大军召回南阳,加上南阳诸姓协助,可得十万之众,足以抵御赤眉!“

    更何况,还有一个刘秀可以期盼,听说吴王的地盘在临淮和江东,北上就能到沛郡,以刘秀之才干,若是捅了赤眉后路,与南阳两面夹击,胜负犹未可知!

    但其余人,却被赤眉的来势汹汹吓坏了,河南郡开封人郑兴是刘歆的弟子,但天下大乱时他在家乡,遂降于绿林,来到宛城朝廷,做了丞相府长史。

    郑兴便向刘玄建言道:“陛下从荆楚南阳起家的,虽有天子名号,但还没来得及向天下人施恩惠。尤其是河南之地,陛下迟迟不北上去安抚百姓,臣担心豫州与陛下离心。如今群臣皆言,当先平赤眉而后迁都,乃是本末倒置啊!”

    “臣愿陛下徙都成周,左据成皋,右阻渑池,前向嵩高,后介大河,建荥阳,定河南,南北千里以为关,而入敖仓,地方百里者八,尤足以自娱,东厌诸侯之权,南远赤眉之难。”

    刘玄还真有点想北上洛阳的意图,王匡那一路损失不算大,还守着北边舞阳、昆阳通向中原的路,暂且迁都避赤眉锋芒,也不是不行……

    “糊涂!”李通大急,痛斥道:“陛下,请斩郑兴,天下乃安!”

    “如今南阳攻虽不足,尚有御敌之力,岂有臣民尚欲死战,而天子却先弃都的道理?”

    刘玄也深知,若是此时露出逃跑的意图,恐怕人心会更散,只安抚了李通,肃然表示,自己要与南阳共存亡!

    然而私底下,刘玄却让人准备骡车驴车若干,准备在事情不妙时带着他那上百嫔妃迁都。

    而绿林诸将,也在私底下商量着另一条路径。

    平氏王申屠建、穰王廖湛二人就暗暗商议:“赤眉近在汝南,旦暮且至。如今北援不至,更始独有南阳,恐怕迟早覆灭,依我看,不如乘着,不如勒兵抢掠南阳大姓以自富,而后带着子女丝帛南下,去随县平林等地,若是实在混不下去,大不了,吾等就再往南,回绿林山去!”

    一时间,北上迁都、南下、坚守三种意见在宛城朝廷明争暗斗,人心涣散。而隔壁靠着一出“五公共和”骚操作暂且稳住人心,一意灭亡更始的赤眉,则要团结许多。

    但不论刘玄和绿林渠帅们做何打算,李通哪都不愿去,他决定联合南阳诸豪强,坚壁清野,利用越修越高的坞堡挡住赤眉的进攻,同时期盼江东的吴王快些回来——那“得不得,在江东”的童谣,就是他让人传的!

    可数日后,先前被李通派去江东的家监送来了刘秀回信,禀报说,豫章郡被淮南王李宪夺取,路彻底断了,打开信后,更是让李通心中一凉。

    “秀虽已取丹阳,然兵卒疲敝,谷物不熟。且北有梁王、彭城赤眉所阻,路途断绝,西则淮南王李宪横断豫章,号称十万。”

    “秀心欲勤王,唯愿立返,然实不能也,再拜稽首,万望次元恕罪!”

    李通了解刘秀,顿时明白了,他们曾无情抛弃了刘伯升,而现在,刘秀也将抛弃更始!

    遂释信而泣:“文叔啊文叔,你是聪明人,不愿来趟这浑水,接更始的烂摊子。”

    “你只想在赤眉军将南阳豫州燃尽后,再从东南挥师北上,另辟一片新山河吧!”

第391章 推心置腹

    扬州丹阳郡芜湖县,坐落着一大片军营,左边是坚固营房,当地石头所垒,竖起的旗帜上依稀可以看到个“吴”字。

    右侧则是简陋的棚屋,江东雨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一群身穿甲衣,但神色颓唐的“将军”正聚在一棚屋中商议。

    “吴王虽然为吾等群盗同丹阳豪右说和,并封吾等为列侯,但我心中还是不安。”

    说话的人叫“瓜田李”,瓜田是复姓,他父亲瓜田仪在新朝天凤四年就起兵造反,早于赤眉绿林,所部达万余人。父亲死后,江东的群盗被一个叫“王州公”的部下接手,势力最大时控制了丹阳和半个会稽,横行两岸,号称十万。

    可今年入夏后,在吴王刘秀区区万余兵力的打击下,江盗居然屡战屡败。

    最初刘秀进军丹阳,群盗轻他兵力稀少,就前往围攻,但冯异坚营自守,群盗觉得这将领蠢透了,他们只要将他粮道一断……

    岂料劫粮的却遇上刘秀本人和来自会稽、临淮的豪情武装,竟被大破之,当时就想收降,恰逢友军赶到,大盗王州公亲自组织会战,却仍为刘秀所破,王州公战死。剩下的大部分分散溃逃,各入山林湖泽,剩下的则被包围,选择了投降。

    但瓜田李对吴王及其僚属依然颇不信任,遂召集临近几个投降的大盗商量,有的想逃跑,有的灰心丧气只有等死,而瓜田李觉得,倒不如再拼命!

    “吴王不是让吾等带兵将各归其营么?”有人提出反对,他们对吴王用兵还是颇为佩服的,听说此人曾在昆阳击败三十万新军,如今是见识到厉害了,何必再与他为敌呢。

    瓜田李却以为不然:“这是欲擒故纵啊,吴王说明日要宴请吾等,这是想将诸渠帅一网打尽,好将吾等部众分予其校尉。”

    “依我看,还是要反出去!”

    这时候有人匆匆进来道:“吴王来营中了!”

    瓜田李大惊,刘秀这是等不及要提前动手了么?

    “他带了多少人来?几千,一万?”

    “只带了三五护卫,轻骑而入。”

    “什么!”

    瓜田李们先是愕然,旋即大喜。

    “若吾等将刘秀拿下,岂不是能挟持他重获自由了?”

    于是让群盗各归其营,准备等刘秀进来后动手。

    瓜田李的营地靠后,他只左等右等,等同行们的信号就带人冲杀出去,岂料半天都没反应,正奇怪间,刘秀却已至他营中!

    果然是轻骑按行部陈,来的不止是刘秀,先前数营盗首亦随其左右,却都笑呵呵的,没有半点杀心,还朝瓜田李使眼色摇头。

    刘秀也无一丝惧意,而是与他们谈笑风生。

    瓜田李没搞清楚情况,遂松开了手中的剑柄,上前下拜:“罪将瓜田李,拜见吴王!”

    刘秀见他年轻,问道:“莫非是瓜宁殇男之子?”

    这是瓜田李父亲的封号,当初他父亲带人造了几年反,得了王莽招安,还没谈好投降条件,就遭到了庐江大尹李宪袭击,气得病死了。事后王莽居然还给了个封谥,想继续哄东南盗寇归顺,却再没人买帐。

    等到新朝崩溃,李宪称雄江淮时,派人来招抚,江盗也不肯依附于他,如今反倒便宜了刘秀。

    刘秀只感慨道:“瓜田将军有反新大功,威震东南,余与家兄伯升,正是听闻瓜田将军事迹后,才有了起兵之志。如今新莽已灭,大汉复兴,应该重新定爵谥。应追封为列侯!”

    “而《谥法》有云,短折不成曰殇,有知而夭曰殇,多用于未成年而夭折之人,王莽老贼这谥号用心险恶,依我看……”

    作为太学生,刘秀只一抚须,就想到了一个谥:“壮!”

    “瓜田将军胜敌志强,威德刚武,可谓壮哉!只可惜武而不遂。”

    “先将军未能看到新莽覆灭便逝世,而当年间接害了瓜田将军的李宪仍肆意江淮间,余愿与小将军共诛此贼,以使瓜田将军志遂瞑目!”

    这一番话让瓜田李杀心顿消,之后刘秀让他同行,刘秀走在前头,遇到衣衫褴褛的江盗也客客气气的,还承诺他们很快就会有新的衣裳穿。

    瓜田李跟在后头,眼睛盯着刘秀的脊背,有很多机会拔剑将此人捅翻,但最终还是没能下手。

    直到刘秀巡视完全营离开后,众人才松了口气,开始说起刘秀巡营的经历,都说吴王待自己十分礼遇真切。

    他们对刘秀佩服更甚:“吴王此来,犹如推赤心置人腹中,吾等安得不投死效忠?”

    “这点小恩小惠,故作姿态就将汝等骗了?”

    瓜田李心中冷笑,只对自己道:“我今日不杀他,是因其敬重吾父,如此而已。也罢,这刘秀不但善于作伪,还颇为善战,我不如利用他击败李宪,等报了父仇后,再反不迟!”

    ……

    “大王此举实在是太过冒险了!”

    刘秀平安离开俘虏营归来,邓禹、冯异在外焦急等待,为他捏了一把汗。

    “若有反复者,大王危矣!”

    刘秀却只哈哈一笑:“石城、芜湖两战,彼辈胆气都被打没了,家小又在我手中,岂会贸然作乱?余入营内只是为了安定人心,江盗擅长山林水泽作战,若能助我,江淮何足道哉?”

    目前刘秀虽然拿下了半个扬州,但多是靠着连哄带骗。赶在他身份暴露,信誉即将崩塌之际,南阳的老朋友们竟然说服更始,给他封了“吴王”。

    这就简直是瞌睡时送来了枕头,刘秀这下可以名正言顺以王号掌管临淮、会稽、广陵、丹阳四郡了。

    至于更始皇帝要他罢兵诣宛城,刘秀只当没听到,辞以东南未平,不就征。

    他现在觉得,自己只依靠各地豪右不行,真正靠得住的,还是随自己受苦的僚属们,豪强的兵只相当于“借”,真正的力量还是得靠征募,这些江盗就是现成的兵源。

    这一番推心置腹下来,起码稳住了江盗们,往后慢慢观察,靠得住的就吸纳进幕府,靠不住的就置换掉,将他们的部下分给嫡系。

    来东南也有半年了,拿下丹阳郡,可以开始征募丹阳兵后,外头的形势也发生了巨大变化,对刘秀来说,机遇与挑战并存。

    所谓机遇,就是南阳的更始政权遭到赤眉进攻,根据李通派人送来的信,已丢了汝南,李通建议刘秀率兵回去勤王,再挟胜势接收南阳。

    但刘秀却没这心思。

    “其一,若回南阳,好不容易夺取的江东、临淮就要丢弃,本地豪右必有异动,或降刘永,或降李宪。”

    刘秀也知道,自己的基础并不牢固,江东豪右对他的支持,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其二,回南阳千里迢迢,沛郡陆路有赤眉,梁王亦在南下,不可与之争。只能走水路逆流至豫章,再经过江夏北上,如今江夏虽尚归附于刘玄,然豫章已为淮南王李宪袭取,少不了一场恶战。”

    “其三,就算疲兵回到南阳,也不一定能胜赤眉……”

    赤眉的战力,刘秀是有了解的,他夺取临淮后,曾令傅俊北上彭城试探,但临淮的豪强武装,却叫赤眉三老逢安打得大败,吴王现在还没实力与赤眉硬碰硬。

    “其四,就算侥幸击败赤眉,还要与绿林渠帅混战,方能取得宛城权柄。”

    等结束与绿林的火并,一年半载过去了,刘秀不相信,北方的第五伦会一点动作都没有。对第五伦,刘秀心绪颇为复杂,固然有家恨,但更要命的是国仇,魏王有席卷天下之心,而刘秀想要复兴属于他自己的大汉,天然就是死敌!时不我待啊!

    但他不能急,兄长的教训就在前头。与其去追求不可靠的南阳,还不如在江东站稳脚跟,这地方好啊,春夏之交的大饥荒都没波及到来,只因南方战乱少,民食稻谷,有些地方一年竟能两熟!就算没粮食吃,川泽山林也足以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难怪太史公说江淮之南,无千金之家,亦无冻饿之人。

    乱世中,这便是最大的优势。

    刘秀已平丹阳,一面镇慰州郡,所到部县,辄见长吏、三老、官属,下至佐史,与他们搞好关系,犹如州牧行部事,同时除王莽苛政,复汉官名,赢得各县地头蛇支持,让他们相信,乱世中,唯有吴王能够保卫好所有人的利益。

    与此同时,刘秀的目光也看着外头,取临淮、定广陵、下会稽、占丹阳,一统江东,他已经完成了邓禹建言的前四步,然后呢?

    邓禹、冯异皆以为:“且让梁王与彭城赤眉厮杀于淮北,不宜太早北上,大王应当趁着各方势力无暇南顾之际,击败淮南李宪!以得全扬之势!”

    但李宪如今也控制数郡,在从何处下手的问题上,部下却产生了分歧。

    “李宪上月派兵夺取豫章郡,莫若先派丹阳兵,隔断彭蠡泽,收复豫章,恢复与南阳往来。”

    邓禹虽然睿智,但毕竟出身南阳邓氏大族,他笃定更始必不敌于赤眉,若能早早恢复沟通,就算不回去勤王救难,最起码也能在接收更始政权遗产时,多分得一杯羹……

    冯异则以为不然:“豫章广袤辽远,一旦在那交战,非半载不能分胜负,依臣之见,不如直接从丹阳渡大江,袭庐江郡,直捣李宪都城!”

    刘秀看着粗糙的地图,却有自己的想法。

    “如今李宪号称十万大军,就算有虚数,淮南富庶,至少也有六七万。”

    “我余虽坐拥四郡,收降江盗,仍不过三万余。”

    既然敌众我寡,打起仗来,就得玩点脏活了,刘秀在军争上,起码是一匹上上驷,创业之初,亲自上阵是家常便饭,从容指挥道:

    “仲华带三千人走水路,击彭泽,做出我欲夺豫章之势。”

    “七月上旬,公孙(冯异)将兵在丹阳广立旌旗,叫李宪惶恐,布重兵于北岸。”

    刘秀的手,则指在九江郡!

    “余亲带精锐,袭合肥!”

    ……

    与此同时,北方河东郡,第五伦听闻岑彭遣驿骑来报,说绿林、赤眉火并,遂立刻返回安邑城,沿途连下数诏,下令本欲前往河北,支援耿纯的河东军张宗部五千人调转方向,前往茅津渡口(山西平陆县)。

    同时,第五伦又点了河东太守窦融来见。

    “周公啊,计划赶不上变化。”第五伦摇头苦笑,但这次和以往的智计白出不同,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既然绿林与赤眉交战,主力南调,无暇顾及北方,那余也少不得要打一场‘假虞灭虢’了!”

    第五伦说的是春秋时晋国扩张的一场关键之战,当时晋国便是今日河东汾水一线,虞国则是茅津渡口,虢国主体则在黄河南岸的弘农郡境。

    “余已令横野将军郑统出潼关向东,夺取弘农城;而阳泉侯张宗下矛津,取陕县,向东进击。”

    “此地内屏关中,外维河洛,履崤坂而戴华山,负大河而肘函谷。七月结束前,新函谷关以西,都要尽入我手!”

    第五伦对窦融道:“郑、张二人虽是勇将,但这一役,崤函狭长,补给不易,后方还是要交给周公这等萧何之才来统筹,勉之!”

    窦融奉诏而出,但南下途中,望着横亘天际的中条山,却不由嗟叹:

    “生于乱世,又遇明主,既然不必操心宗族存亡,大丈夫岂会无建功立业,封侯拜将之心?纵是屡屡数奇,但相比于萧何,吾更愿为文武双全的曹参啊!”

    ……

    PS:第二章在23:00。

第392章 衔环

    “这就是秦时函谷关?”

    六月底的大热天,郑统擦着头上的汗,抬头看着这鬼地方。

    他们接到魏王军令后,数日前自从潼关向东行进,经过狭窄的山间小道后,抵达一道比潼塬还要壮丽的大塬。此塬名叫:“稠桑塬”,一个稠字说尽了塬上密密麻麻布满树木的模样!连小队斥候都很难翻过去,更不用说拉着辎重粮秣的浩荡大军了!

    而这稠桑原中一条缝隙,便是函谷西口,跟潼关下的“黄巷坂”有得一拼,这条小道长十五公里,绝岸壁立,宽不过数步,可谓是“车不能方轨,马不能并鞍”,用当地老百姓朴实的话形容就是:“天神在身上搓一颗泥丸就能将路塞住。”

    想到这,郑统也忍不住伸手进脖子搓了起来,夏日介甲就是不舒服。

    爬到高处,透过东方升起的太阳,隐约能看到窄道尽头的函谷东口,那便是旧函谷关。

    但这昔日雄关,如今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魏军往北绕道,堂而皇之地从黄河滩涂边一条大路大摇大摆走过去。

    郑统想起,魏王在宫中上扫盲课时,念起一篇文章里说什么:“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而不敢进。”

    当时郑统好奇怪函谷究竟有多厉害,此刻只觉得好笑:“六国真笨,有这大路不走,非要死磕关隘作甚。”

    弘农城北的河边,还有渡口,河东太守窦融派船只从北面的“大禹渡”过来运粮补给,士卒们能吃口热饭,不用天天嚼炒面。

    听到郑统嘲笑古人愚笨,窦融摇头道:“两百余年,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当初六国攻秦时,这河水还是沿着大塬流淌,并未消退露出河滩。”

    窦融来之前和魏王伦军议,还讨论过这事来着,窦融认为是秦时河水更大,如今水浅的缘故。

    第五伦当时却说:“不止如此,其实天下的河流,受某种巨力所引,都是向右偏,冲刷右岸居多,几百年下来,高岸遂为平滩,一旦河水再稍小,过去没路的地方,也有了路。”

    窦融离开安邑后观察了沿途河流,好像还真是右岸被冲刷更多,回想起当初第五伦对昆阳之战神乎其神的预言,更觉魏王乃是天授。

    “天险既然不在,那关隘也就没了用处,这便是汉武时要将旧函谷关废弃迁徙的缘故。”

    郑统恍然大悟,等渡弘农河时,重新眺望函谷关,可以想象,当初没有坦途时,弘农河犹如函谷的护城河:“若真如此,这函谷,确实比峣关险峻难攻。”

    既然不必过函谷,弘农城也就暴露在水、陆夹击下,过去一年,这里的绿林统帅已经换了三茬人了:最初是王常,因为帮助刘伯升,进攻潼塬失败,被撤职;旋即是李轶,但他觉得这是个除了山还是山的穷地方,没几个月就设法调回南阳了;如今是更始政权的”骠骑大将军“宋佻,只因是刘玄的故旧朋友,就平白无故被封为颍阴王,将兵上万,镇守弘农及崤函。

    “这等狗彘鼠雀之辈,无尺寸之功,也敢称王,也敢封骠骑大将军?”郑统现在也搞清楚重号将军和杂号将军的区别了,颇为不爽。

    只可惜,他连教训颍阴王的机会都没有,此人听闻魏军东来,知道守不住,已经弃城东遁了。

    “只望张宗将军能在陕县截住此人。”

    窦融请郑统将兵卒排在弘农城前,尽量威武雄壮些,他要代魏王接受弘农父老的投降。

    而开城后作为百姓代表前来纳土的,是一位苍鬓老者,五十多岁年纪,窦融笑着上前搀起他来:“杨公,你我又见面了!”

    此人名叫杨宝,乃是本地第一望族,弘农杨氏家主。

    这杨宝乃是弘农大儒,欧阳尚书传人,汉朝衰、平二帝时就颇为知名,曾经被王莽征召入朝做博士,但杨宝当时还忠于汉室,便逃避隐匿,云游天下教书为生,门下颇多弟子。

    新末时杨宝眼看新室快不行了,才潜回老家,还遇到了昆阳大败后,带着几千败兵回关中投第五伦的窦融,便在弘农城招待了他们一番。

    窦融携手杨宝入城时,又说起此人的另一桩趣事来。

    “听本地人说,杨公九岁那年,在山间见大鸱鸮啄伤了一只黄鹊,后又被群蚁围住,杨公于是起了恻隐之心,救了受伤的黄鹊,将其放生。”

    “事后黄鹊竟然衔着白环四枚至杨府,放于阶上,此事弘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都说那黄鹊是西王母使者,而杨公仁爱救拯,子孙必洁白,位登三公,当如此环矣!”

    杨宝小时候是救了黄鹊不假,后来也日有所思梦见过那雀儿,还将这件事告诉父亲,结果第二天起来,庭院里就多了四枚玉环,父亲信誓旦旦,说是黄鹊送来的……

    此事越传越开,杨宝年长后得举孝廉,这个传说出力颇多,这运营养望能耐,可比某个让梨的家伙强多了。

    窦融却不管这事的真假,只引申道:“弘农有衔环,而我河东,古时也有结草报恩的故事,窦融曾受杨公恩惠,一年前若无杨公之助,融必不得入函谷,更不会有今日,岂敢不结草衔环以报?”

    杨宝岂敢受?连忙反拜道:“窦太守才是杨氏的救命恩人啊,结草衔环之事,当由杨宝来做。”

    杨宝一年前还心念汉朝,做了绿汉的”弘农太守”,并协助王常出兵,可随着刘伯升大败,王常失势,杨宝也瞅出绿林没前途,开始与一河之隔的窦融勾搭起来,这不,三月份得了窦融通知,还派了弟子悄悄赶赴长安参加文官考试,入了乙榜。

    这之后杨宝更加积极与窦融联络,促成易帜,才有了今日弘农城的不战而下。

    这也是第五伦让窦融居中统筹这次战役的缘故:崤函是一条线,很容易在进军途中被一个点卡住,并不是任意清算的好地方,沿途的豪右,就得靠窦周公去一一搞定。

    窦融与杨宝在那各自推让,都说对方于自己有恩,最后总算达成了共识。

    “杨公,你我皆是黄鹊。”

    “而新室是大鸱鸮。”

    “绿林是小蚂蚁。”

    “吾等皆为魏王所救,亦要结草衔环以报之!”

    站在弘农城头,看着魏军顺畅通过,舟船继续向东,窦融动情地说道

    “杨公,过去如何不要紧。魏王说了,都既往不咎,只要记住,魏王来了,苍天就有了,魏王来了,弘农就太平了!”

    ……

    说是想当曹参,但窦融还是在萧何的路上越走越远,在弘农的表演,他自己都说不清几分真几分假。

    过了弘农后,窦融继续走水路,船只顺流而下,行了几个时辰后,河道变窄,但奇怪的是,水流反而更缓慢。

    这就意味着,当初晋国“假虞灭虢”的茅津渡快到了。

    按理说,顺河而下,能一直行驶到洛阳去,但过了茅津后,舟船却必须立刻减速,因为前方有一个著名的天险:大禹治水时留下的砥柱山!

    那砥柱山位于大河中央,有三门峡,礁石密布,分鬼门、神门、人门,礁崖间河道狭窄,水流湍急,舟船很容易一头撞上去,只能在南边的陕县(三门峡市)渡口靠岸。

    陕县是崤函谷地里难得稍平坦的地方,窦融知道,古时候,周朝曾经以此为天下中分,陕之西召公治,陕之东周公治。真是关河之肘腋,扼四方之噤要,先得者强,后至者败。

    阳泉侯张宗数日前就渡河南下占领此地,如今窦融带着河东粮秣也运了过来,辎重足够大军撑到新函谷关了。

    说起那函谷关之迁,据说还和弘农杨氏有关,杨家祖上出了一位替汉武帝征南越、打朝鲜的楼船将军杨仆,因为家在弘农城,算是“关外”,算不得京畿户口,遂深耻之,便以旧函谷关已经无用为由,上书汉武帝,提议将函谷东迁。汉武也想扩大“关中”范围及中央权威,遂准了此奏,把函谷关迁到陕县以东百多里的新安县去。

    如今绿林的颍阴王就一路撤逃到了新函谷,背靠洛阳以为倚仗。

    “窦公,下吏以为,也不必去攻那新函谷关。”

    张宗虽然发达了,甚至因奇功比窦融更早封侯,但依然以下吏自居,他不会忘记,若非窦融给自己机会,河东系被魏王嫡系压着,根本没法出头,如今河东将校也将窦融视为同党,现在张宗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希望能得到窦融支持。

    “下吏当初从南阳到河东来入赘时,先过洛阳,再经陕县北上,途经崤山,但走的却不是新函谷所在的北崤道。”

    张宗将手往地图上层峦叠嶂的崤山南边一指:“而是南崤道!”

    窦融明白张宗的意思了,走南崤道,能够绕开绿林重兵把守的新函谷关。

    但这两条路,他当年随新军去昆阳、以及从昆阳败归时也都走过啊。

    “诸君将军,这两道相比,南崤道路段多是沿洛水而行,如今雨季河水暴涨,难以通行啊。”

    窦融看了看外头,秋初的雨水持续不停,整个崤函谷地都如同灌满了洪水,极大影响了行军速度,作为居中统筹者,他必须将每个因素都考虑进去。

    “北崤道虽然因为山石较多,路况差了些,但也胜在路面多为石头,因此受雨水影响较小,走这条路,要稳妥得多。”

    是故在历史上,北崤道常是大军首选:往东一天行程的渑池县,曾经上演过著名的渑池会;而同在北崤道上的新安,项羽在此坑杀了秦军二十万降卒,新函谷也建在那,因为南崤道极少人会走。

    “正因难行,敌军才不会料到!”

    张宗也是把窦融当举主,当河东系自己人,才愿与他商议。

    “此役若能成,窦公封侯,我亦能拜将!”

    那个想法一旦冒出来,就再也收不回去,张宗按捺不住心中的冲动,吐露了自己的大胆计划。

    “魏王只要吾等七月全取新函谷以西,以得山河之险,方便以后进取,但我以为,实在是太过小心了。”

    “如今绿林主力南调,士气低落,非但弘农守不住,连河南都空了!只要窦公与郑将军虚张声势进攻新函谷,调动绿林大军守备,我愿率精兵三千,走南崤道,跋山涉水,破雁翎关,取宜阳,下伊阙,然后……”

    “直扑洛阳!”

    ……

    PS:地图待会放后面。

第393章 上洛

    张宗的计划并非凭空想出,据他所知,史上便有两个成功的例子。

    “秦武王时,秦欲东出函谷,攻韩、窥周,于是遣相国甘茂率军倍险,击宜阳城。”

    宜阳是南崤道上最大的城郭,城方八里,地势险要。可一旦夺取了宜阳,便可通三川,窥洛阳。

    “到了秦昭王时,秦将白起从宜阳出兵,与韩魏决战于南崤道尽头的伊阙关,以寡胜众,斩首无数,中原遂门户大开。”

    而如今,张宗打算将甘茂、白起加上吕不韦时在前代基础上灭周的三场战争,一次打完!

    洛阳,天下之中,汉高时还把这当了几个月都城,刘邦更曾言:“吾行天下久矣,唯见洛阳!”如今虽非京师,却亦是中原一大都会,名流聚凑,人口之繁仅次于长安、临淄。雅言亦以洛音为基准,长安是政治中心,那洛阳便是文化中心。

    张宗建议窦融继续让郑统去硬磕新函谷,他则绕道宜阳拿下洛阳,二人把这奇功给分了。

    若是能取得这天下名城,张宗必将名声大噪,而魏王已有长安,再得洛阳在手,宗周、东周齐活,帝业便基本成型了。

    “诸君好用险啊。”

    窦融却沉吟了,反问张宗:“诸君既知宜阳之战,可知甘茂为何能赢得此役?”

    这张宗就不太清楚了,窦融只道:“战国之际,宜阳名为县,实为郡,韩军重兵把守,非数月不能下,而甘茂作为秦王客卿,在朝中常被人诽谤,故而他出征前,便举了曾子杀人与乐羊谤书之事,与秦武王定下了息壤之盟,立誓一定会信任甘茂到底!”

    “果然,宜阳难下,秦军劳师远征,久攻不下,士卒疲乏。而朝中谤甘茂者无数,秦武王亦颇为动摇,派人唤甘茂回师,而甘茂只回了‘息壤’二字,如此方能再战数月,夺取宜阳。”

    “与之相反,白起虽战胜于伊阙,最终却未免自刎于杜邮,就是因为与秦昭王方略相左,最终被猜忌了啊!”

    “我相信,以诸君之能,一定能夺取宜阳,下伊阙,但事关重大,吾等得先与魏王立‘息壤之盟’才行!”

    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战术上将军可以自己拿主意,战略上却必须回禀。窦融想,既然第五伦定的战略目标是全取弘农郡而非拿下洛阳城,那他们最好不要擅自做主,魏王就在安邑,相隔百多里,纵有山川相隔,往来不过三四日,形势也不会有太大变化。

    张宗虽然觉得窦融太过谨慎,但毕竟是老领导,亦是此战的主将,遂应诺听命。

    等两日后,二人合写的奏疏送到安邑城时,第五伦只笑道:

    “余没用错人。”

    “窦融这刹车片,当得不错!”

    ……

    “宜阳有铁有粮,若在绿林手中,将源源不断为新函谷关运送箭矢兵刃,与之互为犄角,故我军欲取函谷,必先夺宜阳。”

    “而绿林重兵守于新函谷关一线,强征民夫,兵力亦有三万之众,粮秣则由洛阳往西运送,若我军偏师能从宜阳袭伊阙,再往北断洛西大道,则绿林将被困于函谷。“

    单从军事角度来看,张宗的提议到这一步,是极其正确的,也有很强可行性。

    可接下来他提议“袭取洛阳”,就是不懂政治了。

    洛阳虽为天下之中,士人总有个东周洛邑的情节,但如今第五伦已有长安京师,又举起了攘夷大旗,政治上的正义性是不缺的,取洛阳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但洛阳是座大都邑,自从第一次进长安被迫提前交卷后,第五伦对这些大城市就颇为警惕,打个比方。

    “长安是北京,洛阳就是上海,这大上海,能随随便便进么?”

    不准备好一大批官吏,好好约束军纪,是不敢贸然去考试的。

    更大的原因是,洛阳哪怕因战乱凋敝,人口也不亚于长安,打进去了,需要一大批兵卒留守。那几十万张嘴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匆匆拿下反而是个大包袱。

    倒不如等八月秋收完毕,河东、河内都有余粮可以赈济了,再继续进取不迟。

    亏得第五伦点了窦融居中调遣,能替第五伦在前线勒住马速,否则张宗、郑统二人勇则勇矣,一激动冲太猛反而成了画蛇添足,还是窦周公懂他的心思,也明白大局。

    于是第五伦准了张宗袭南崤道、包抄函谷关绿林军的请求,但却否决了他打洛阳的提议。

    “先歼绿林于函谷,待八月秋凉,余将亲往河南‘上洛’!”

    ……

    依魏王之诏,张宗从陕县往南,走了南崤道,等待他的第一道难题,是“峻拔陡峭”的雁翎关,这小小崤函之地,关隘真是数不胜数。

    而横野将军郑统则向东进军,也要路过一处“山岸如削”的硖石关,

    盘道极峻,逶迤转折,缓缓东行,需要翻越许多山岭,若遇到急涧高峡,雨水入注,须得架桥才能渡过,有些地方抬头只见一线天,真让人忍不住想说一句:若绿林预先在此埋伏一军云云。

    道中有不少山民,为了避乱兵,抛弃了里闾,住到了山上,穴居而生,仰头看去,他们的巢穴层列如蜂房,偶遇有下来取水寻食的,也蓬发黧面,好似野人,见了兵就逃,看来过去途经此地的新军、绿林都没少作恶。

    而在途经硖石关时,魏军在小道间绵延十余里行军,像极了一条长蛇——有些地方想并排走五人以上都难。

    “敌袭,敌袭!”

    随着前锋一阵惊呼,山上扔下了许多石块大木,夹杂着俯射而来的箭矢,往魏兵头上砸来,众人不得不顶着盾牌,而敢死之士咬着短刀沿着山石攀爬而上,仰攻伏兵。

    绿林总算想起来,他们其实也是擅长山林作战的,放弃了会被魏军水陆夹击的地方,在硖石关设防,再逮一批本地人做壮丁,尽可能在狭长的山道上阻拦魏军前进。

    “接下来去到渑池,还有数十里,渑池到新函谷关,又有百里。”

    郑统看着地图,在扫盲班学了一年半载,他现在也能识几个字了,听着石块砸在头顶盾牌的叮当响,明白这场仗不好打,不由骂道:“这绿林要退就退干脆些,乖乖在函谷等着,可却只退半截,吾等每一步都要慢慢往前挪,月底能到新函谷关么?”

    “一定要打过去,可勿让张宗这河东子走南道占了头筹,吾等丢了大王嫡系的威风!”

    ……

    “大王,魏军骁勇,硖石关守不住了。”

    “渑池县也丢了,函谷之西,只剩下新安城!”

    “让颍阴王死守新安。”

    奉刘玄之命镇守河南郡和洛阳的诸侯,乃是出身舂陵宗室的郑王刘赐,字子琴,刘伯升兄弟起兵时,他亦有参与。更始称帝后为光禄勋,彻底倒向刘玄,备受信任,又被封为丞相,今年春天赶赴洛阳,修缮宗庙、宫室,负责迁都的准备工作。

    可如今看来,迁都恐怕是不成了。

    趁着绿林主力南调勤王,魏军东进,在崤函间来势汹汹,无能的颍阴王抵挡不住,跑到东边来求救,亏得刘赐还有些见识,知道守河南必先守弘农,又将他撵去新安、渑池设防,否则魏军早就兵临函谷了。

    可祸不单行,就在刘赐焦头烂额筹集粮秣运往函谷之际,却有斥候匆匆来报。

    “魏军遣偏师走南崤道,雁翎关弃守,宜阳城失陷!”

    刘赐几乎晕了过去,新函谷的箭簇全靠宜阳铁官,这也就罢了。魏军可从宜阳径直沿着洛水东进,洛阳将直接面临威胁!

    刘赐倒是有力挽天倾之愿,但兵力已捉襟见肘,近来洛阳以北的黄河上,还有魏兵乘战船频繁出没,洛阳形同被三面包围了!

    “援兵,只能靠南方援军了。”

    刘赐别无他法,只能再写一份奏疏,派人送去南阳,希望更始皇帝解决赤眉之患后,速速让王匡等带兵回来,否则……

    “臣定难久持,洛阳恐失!”

    ……

    七月中旬,当刘赐的求援奏疏送到宛城小朝廷中时,刘玄心中是绝望不已的。

    “朕还指望迁都去洛阳避难,岂料洛阳也要保不住了?”

    旬月以来,处处都是坏消息:赤眉军已经在汝南完成重组,改了年号,气势汹汹西进,北路军十万人攻打颍川,开始围困昆阳城。南路军亦有十余万,樊崇亲自统帅,越过低矮难以形成屏障的伏牛山余脉,进入南阳盆地!

    西边的宜城王王凤也派人禀报,说魏将岑彭进攻商於,眼下已取上雒县,王凤兵力与之相当,欲在商县决战,恐怕不能回来勤王了。

    汉中王刘嘉就更不必说了,因其部将延岑叛汉投蜀,放蜀王公孙述大军进入汉中,刘嘉与贾复被困在南郑城,还指望刘玄去救呢!

    事到如今,刘玄才发觉,数月前还看似天下最大势力的绿汉,如今竟陷入四面楚歌之境,成了所有人齐上阵宰割的死骆驼。

    而这位庸主耍耍借剑杀人的小花招还行,面对如此复杂的危局,却只能目瞪口呆,问群臣一句:“为之奈何?”

    朝臣们尽是缄默,他们也没料到,绿汉会崩溃得如此之快,大争之世,犹如逆水行舟,不进者则退啊!

    还是西平王李通站了出来,他代表了南阳大姓的意见,他们与赤眉是不可能相容的,而刘秀又不肯回来,只能自救了。

    “陛下,事到如今,既然无处可退,只能与赤眉决死了!”

    出身南阳豪族的群臣皆如此态度,刘玄脸上阴晴不定,最后竟拔剑而起,嘶哑着脖子道:“宛在朕在,宛亡朕亡!”

    虽然声音有些颤抖,但刘玄这一次,似乎终于像个人君了。

    可等群臣散去后,刘玄就立刻召来他最信任的大司马朱鲔,态度大变。

    既然迁都洛阳没戏了,刘玄遂偏向了绿林渠帅们偷偷商量的另一条路,但却比他们简单蠢笨的“回山上继续做盗寇”更有点前途。

    却听刘玄喃喃道:“舂陵刘氏起源于长沙定王,初封于零陵郡(湖南永州),朕继位快两年了,竟从未亲去祭祀先祖,真是不孝啊!”

    绿汉在南方影响还是较大的,控制南郡江夏的秦丰、田戎,以及荆州南部长沙、零陵等郡各有守尉,虽实质割据,但名义上还是尊刘玄为皇帝,只是勤王肯定不会来。

    事到如今,北、西、东都强敌环伺,江东吴王秀也不可信,荆南就成了刘玄指望避难的地方。

    “朕昨晚做梦了,梦到长沙定王和舂陵节侯,要朕去长沙及苍梧之野献牲,祀九嶷山。”

    汉家以孝治天下,回老家祭祖的“孝”,或许能把“菜”的实质掩盖过去吧。

    “大司马速做准备,一但南阳不守。”

    “朕便要南渡了!”

    ……

    PS:第二章在23:00。

第394章 南渡

    站在宛城城头,刘玄似乎也能看到博望坡的火光。

    “胜了么?”

    上月下旬,赤眉两路大军分道攻来,北路被昆阳关拦住,南路则越过伏牛山直扑宛城。唯一挡在他们面前的隘口,就是位于宛城以北数十里的博望坡,其地北负伏牛山,南面隐山,西倚白河,为伏牛山延伸于此的漫岗,地势险要。

    绿林仅剩的诸王们汇集了大军在博望设伏,想要利用当地秋后林木茂密,放把火使赤眉动乱,一举将这群乌合之众击溃。

    岂料赤眉最擅长的就是大乱斗,双方在火场中鏖战一日一夜后,绿林诸王战败,奉命在前方督战的大司马朱鲔满脸灰黑撤回宛城,将噩耗告知刘玄。

    等刘玄敲钟召集群臣商议对策时,大殿上人已经站不满了,当初被他提携的那些“灶下养,烂羊胃,烂羊头”官儿们,逃的逃散的散,刘玄感受到了什么叫众叛亲离。

    剩下的人也争执不休,舂陵宗室的燕王、元氏王觉得,既然赤眉军立了那“刘共和”为皇帝,毕竟是汉家同宗,或许可以派人去议和。就说绿汉愿意归附赤汉,所有人都可以去掉王号,只要封为刘玄长沙王,划江而治即可。

    朱鲔大急:“什么刘共和,抓到赤眉俘虏总算问清楚了,赤眉就没打算复汉,彼辈五公共和,是不要皇帝,无君无父之贼,如何谈!”

    主降派顿时哑了火,然后就是李通等几个等主战的南阳豪强了:“请陛下即日招募城中敢死之士及朝官,各率家僮子弟守御。宛城曾被严尤、岑彭守了半年,如今城中粮食充足,令百姓坚守死战,或能等来勤王之师……”

    哪还有什么勤王军?刘玄不抱任何希望,但还是颔首同意,他知道,南阳豪右已经和自己不是一条心了。

    “朕要御驾亲征,登上城池守御!”

    说着还把宫廷的钥匙郑重交给李通,在宫中介甲练兵,连嫔妃们都要穿甲,好像真的要出征迎敌一般。

    然而当天入夜,刘玄就偷偷离开了宫城,进入朱鲔、申屠建、廖湛三人位于城南的军营中。到了营帐后,刘玄的两位亲兵才扯下了马尾巴伪作的胡须,原来那力气大到能抬旗的竟是他最宠爱的韩夫人,另一人则是赵夫人。

    刘玄也知道事态紧急,百多嫔妃没法全带,只能忍痛仅取二瓢。

    更始皇帝将带出来的丝帛分予这最后的绿林军,挑选了九百匹马待命。次日凌晨,初秋的蒙蒙细雨之中,刘玄便与朱鲔、申屠建、廖湛三王,带着上万人脚底抹油,不去北边亲征迎击赤眉,反往南逃了!

    南下途中,刘玄不断回首宛城,脸上也不知是雨还是泪,韩夫人则道:“陛下,按照南阳规矩,离家前,当下谢城!”

    刘玄颔首,叫停了队伍,下马朝宛城一拜,复上马,故作欢乐地对韩夫人道:

    “宛城虽好,却非久留之地,天子当居上游,朕这就带夫人南渡,回乡去!”

    ……

    刘玄这次逃跑实在是太不地道,这天清晨,听说城外绿林军一哄而走,还在焦急组织城防的西平王李通大惊,立刻去叩宫门禀报。

    岂料宫门一打开,里面可就全乱套了,只见被刘玄扔下的那上百名嫔妃们大呼小叫,四下乱跑,都说皇帝找不着了!

    “这竖子,竟然真跑了!”

    李通直跺脚,消息瞒不住,宛城顿时一片混乱,城里的豪强著姓一看,这还怎么守?遂让家丁护着各自逃回坞堡,城防顿时崩溃,百姓们也常听闻赤眉凶恶,还吃人,唯恐继去年漫长的守城后宛城再遭浩劫,也匆匆出逃。

    “兄长,如何是好?”舞阴王李轶万万没想到,刘玄和绿林诸帅竟然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枉他这两年鞍前马后,只以为自己已经混入绿林核心圈子,也得刘玄依赖了,岂料到头来还是弃子。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李通瞪了弟弟一眼,刘玄和绿林这一走,宛城彻底没法守了,两年前举事失败后,李家被新军围攻,差点灭族的惨剧,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李通也打探过赤眉的成色,明白这绝不是能和他们相容的势力。

    坏消息是,李家恐怕也得抛弃田宅,落荒而逃了。

    好消息是,宛城李氏的大多数人,在反新举事时就被王莽的大尹和窦融屠戮殆尽,五十六口人死难,核心成员没剩几个,一辆车就能拉下。

    “兄长,吾等追着陛……刘玄南下去随县?”

    李通回想起来,上个月,刘玄曾派遣舂陵宗室的定陶王去长沙“祭祖”,这次南逃,多半是途经随县,再跟绿林跑到江夏郡,渡江去荆南舂陵刘氏故土。

    但李通经此教训,再也不想和刘玄这平庸之辈再共事了。

    “不,往南阳东南的冥厄三塞(河南信阳)走,吾等堂弟李松奉命带三千人守备于斯,提防淮南王来袭,我家正好去那避难。”

    冥厄三塞一共四个县的地盘,理论上隶属于江夏郡,但如今被绿林控制,介于南阳、江汉、汝南、淮南四地之间,山川林立,颇为险要。

    之所以选那去避难,除了有自家人掌握兵权外,李通依然对那个人心存期望。

    李次元回首宛城,依依不舍,若是当初他没选刘玄,而选了刘伯升兄弟,又会如何?

    “上次我没选对,可这回,李通绝不会再错!”

    “吴王虽不愿来宛城接烂摊子,但以刘文叔之才,迟早会席卷淮南,届时冥厄三关,便将成为反攻南阳,光复故土的前哨!”

    ……

    刘玄及宛城李氏相继南逃后,城郭以北聚集的“勤王之师”也一哄而散,赤眉践踏着绿林的血肉尸骸,逼近宛都。

    宛城作为五都之一,将是他们转战天下数年来,进入的最大城市。

    王莽如今是樊巨人身边的红人,被拜为“祭酒”,经常会被叫过去咨询。

    他是老祭酒,出身城阳景王一系的刘恭则是小祭酒,赤眉经过一连串流亡后,也开始吸纳士人,这一老一少得到了优待,各自骑着一头骡子。

    当得知宛城已经不战而下后,刘恭对更始颇为失望。

    “刘玄居然逃了。”

    曾几何时,作为第一个喊出“兴复汉室”口号的政权,绿汉和更始曾经是刘姓的期盼与灯塔,但如今这个政权却在裹步不前中沉沦,惨遭各方势力分食,而同样起家草莽的赤眉则给了它最后一击!

    如今看来,果然是长沙舂陵小侯家的儿孙,格局小了,注定坐不了帝位啊!

    而对于刘玄的前途,刘恭也颇不看好,遂对王莽道:“田翁,当初王莽也是弃都而逃,名为‘南狩’,最后却在汉中身死授首。”

    “我看刘玄也和王莽老贼一样,命不久矣!”

    “田翁你为何瞪我?是弟子有说得不对之处?”

    先前在汝南,刘恭为“田翁”学识折服,非要拜他为师,希望能学点五经,田翁却兴致寥寥。

    刘恭也没放弃,经常在田翁面前跑腿,却不知他眼下心直口快,这老师是再也拜不成了。

    被人拿他和刘玄做对比,王莽却只能忍着怒火滔天,也不好说自己还活着,遂在心中大骂:“小孺子无知!这能一样么?予是遭了国贼第五伦背叛,不得已而巡狩,刘玄则是昏庸无能,将大好的形势败坏,遂出奔……”

    绿林起势时,王莽对刘伯升颇为忌惮,只说若能砍了他的头,封邑五万户,赏黄金十万斤,至于刘玄……不过千户,黄金百斤而已。如今想来,陈、项且犹未兴,况此类庸庸者乎?

    但若非要比,好像王莽刚当上皇帝时,形势比刘玄要好无数倍,时间也比刘玄多,外部环境较绿汉更好,以此看来,刘玄败事的能耐,较王莽还是差了许多。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王莽如今已然新生,找到了自己的新目标,又混迹在赤眉这支纯粹的“三皇五帝”之兵,昔日做不成的事,如今却可以亲手一一推行,再无庸官奸佞来阻止他!

    赤眉前锋已去接受宛城,而樊崇的大部队也抵达其北部二十里外的“屈申城”休憩。这是一个乡,原本是绿林的最后一道防线,如今尽数逃走,这儿的粮食和甲胄辎重就全部便宜了赤眉。

    王莽拄着鸠杖前去拜见樊崇,是时候了,在进入宛城,正式接管南阳前,赤眉……不,是他们的赤和政权,必须先做两件事。

    “樊公,有一句古话,纵然有离娄那样精明的双目,公输班一样的巧匠,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

    “赤眉从东泰山转战数州,终不能立足,究其缘由,就是到达一处后,未能立好规矩,使当地人知赤眉之所欲。”

    樊崇对这位首倡共和的老祭酒还是比较尊重的,虽然对方说话总是文绉绉的,啰里啰嗦抓不住重点,但樊崇总感觉,这老叟比起徐宣等愈行愈远的老兄弟,更能理解自己。

    总这么一直当流寇也不是办法,许多人都累了,樊崇的目标是带着手下三十万兄弟姊妹找到能安稳过日子的“乐国”,但又不愿走绿林的老路。

    他确实想听听田翁如何为赤眉规划,但却先板起脸道:“过去来规劝我的士人也不少,所进之言根本不足污我耳。老樊今日丑话说在前头,田翁有三事不必说。”

    樊崇伸出食指:“第一,优待刘姓宗室之言不必讲,彼辈过去两百年散布各州郡,早已吃够了膏腴。如今到了赤眉治下,该饿饿肚子了!不管过去是宗主还是族长,大宗小宗,祖宗是侯还是王,统统都要入俘虏营做活!”

    又伸出中指:“第二,厚待豪强不必谈,若能打开坞堡粮仓,将粮食悉数交出,还可饶彼辈一命,可若拒不投降,便强攻下来!”

    “第三……”樊崇抚了一下大胡子,哈哈大笑:“这点就不必担忧了,田翁绝不会劝我称王称帝!”

    总是苦大仇深的王莽,此刻也欣然大笑,樊崇的话正对他胃口!

    相见恨晚啊,王莽只觉得,自己与樊崇真是知己!只可惜……

    但现在共建三代,也来得及!

    王莽已经将前汉余孽与坏了心肠的豪右,视作他过去十余年改制失败的原因。而为了重现三代之治,王莽已坚定了去除暴秦残制,包括皇帝头衔和整个帝制的目标!

    “樊公所思,亦是老夫所想!”

    王莽道:“春秋时圣贤管仲曾言,夫王道之所始也,以人为本。”

    原话本是“夫霸王之所始也”,但王莽不喜欢霸字,遂只提王道。

    “我要说的第一件事,正是关乎人!”

    “还望樊公进入宛城后,便宣布共和后第一法章,那便是……”

    王莽说出了那两个他想做,却一直迫于时势,遮遮掩掩的字。

    “废奴!”

    ……

    PS:明天有加更。

第395章 大公

    “三代之时,是太平世;哪怕夏商周都是极好的升平世;可到了后来,春秋礼崩乐坏开始,就进入了衰乱世。天下人互相争夺,遂发生不平之象,富人有很多土地,穷人则一无所有。男子沦为奴隶,女子沦为婢女。”

    “到了暴秦,更是道德践地,人不如畜。秦吏竟置奴婢之市,与牛马同栏,奸虐之人见有利可图,遂出现了略卖人妻子等事,这简直是逆天心,悖人伦,缪于‘天地之性人为贵’之义!”

    这若要译成后世的话,便是:“尧舜禹夏商周没有奴隶制,人人平等,奴隶制顶峰是秦汉!”

    毕竟是个假穿越者,王莽当然不懂什么历史进程,对古代的了解全基于典籍的美好想象,只如此对樊崇宣扬他那一套话术。

    “自汉以来,奴婢日趋增多,公卿大夫蓄养家奴已经司空见惯:豪族大家动辄数百上千的家奴,既丧失自由,听任主人打骂,又无法为国家贡献赋税。”

    所以才要复古!毕竟世事是越古越美好,越近越糟糕。

    “孔子亦是支持废除奴婢。”

    王莽还招来了孔丘的话为自己背书:“孔子为大司寇时,鲁国有法令,鲁人在外沦为隶臣,若有人将其赎回,可以到国库获取赎金。又咒骂以人为殉者,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既然搞不清楚奴隶体制源头,王莽当然也搞不懂活殉和俑殉谁先谁后。反正他将孔子的那段话奉为圭,当年还做汉朝的侯爷时,就因为儿子打死奴婢逼其自杀。只可惜满朝公卿蓄奴太多,王莽只能退而求其次,下达《私属令》,叫停奴婢买卖。

    可如今回首望去,王莽觉得,自己还是太胆小了!

    不如一步到位,非但过去的奴婢要统统解救,往后也不准再有这种身份存在!

    对于王莽的提议,樊崇是赞同的,赤眉军中小半人过去就是奴婢,而一路行来,他们每到一地,其实也在吸纳田奴加入,王莽不过是为此拟定了章法。

    在樊崇看来,反正刘姓、豪右已经和赤眉不死不休,若是能让奴婢们支持赤眉,他们或许真能在南阳站稳脚跟,遂允了王莽之议。

    议定此策后,大军继续前行,然而才短短两天时间,宛城内十余万居民已经跑光了,街道上只有几条狗在寻觅食物,很快就被赤眉兵打死扛到肩上。

    没办法,赤眉恶名在外,绿林君臣怕被屠戮,豪强怕被宰割,中家怕被抢劫,而在一无所有的贫民眼里,来自东方的外乡人亦非族党,不值得信任。

    至于奴婢……当然是跟着主人一起跑,在这做奴隶而不得的乱世里,能找到一个强宗投靠为奴,得其庇护性命,便是生而为人,极大的幸运了。

    城池已空,由王莽起草的废奴宣言,不过是说给空气和死狗听。

    王莽兴致勃勃进了城,却扑了个空,不由兴致寥寥,他一向严于律己,更严于律人,这改制的刀暂时没法往敌人头上劈,就先革自家的命。

    “樊公,赤眉军中亦有不少人,名为徒附,实为奴婢,上行下效,我以为,应先统统解除其束缚!”

    此言一出,稍后赶到宛城的赤眉大佬徐宣、谢禄等人,顿时就炸锅了。

    谢禄骂道:“樊三老被那田翁迷惑,竟不商量一下就禁止蓄奴,让吾等这一路来所收的诸多奴婢怎么处置,扔掉还是杀了?”

    赤眉渠帅们攻城略地,对豪强自然是毫不犹豫打掉,吃光他们家的粮食。但其手下的奴婢,倒也不是“解放”,只是换了个主人。除却樊崇外,其余从三老到从事,莫不如此!

    很多漂亮话,虽然众人都在说,但也就樊崇一个人信。

    其余诸公,即便视赤眉党羽为兄弟姊妹,但对异乡人的性命也不在乎。让南阳两百万生民,乃至于天下数千万百姓,做赤眉三十万人的奴婢,这个想法对众人更有诱惑力。转战数载,谁不想做个人上人啊,难道还要自己挥镰刀割粮食?

    但他们也就私底下抱怨,表面上还是愿意服从,樊崇的威望依然最高。赤眉虽是五公共和,但亦有高低之分。

    樊崇就被称之为“大公”,地位在其余四公之上。

    而赤眉战士中出身隶臣者颇多,对废奴亦很支持。

    然而上有对策下有政策,徐宣是学过律令,通《易经》的文化人,既然视田翁为大敌,也在观察和琢磨此人。

    这一琢磨,就发现田翁和那些他在东海郡做狱吏时,戏耍过的蠢笨上司很像。

    来自高层,动辄引经据典,想法层出不穷,说起理论来头头是道,可具体落到实处,却两眼一瞪,不知所措。

    事情究竟办成什么样,还不是下头的人说了算!

    真以为世事这么容易,上下嘴皮子一动,就能出口成宪了?

    赤眉不是一个人,是三十万人,三十万颗心,三十万种想法。

    徐宣有了主意:“依我看,吾等麾下的私奴,改个名就能骗过去。”

    “男子不叫奴,叫家丁;女子不叫婢,叫家妇;幼者也不称僮,而是叫义子、义女。”

    “当然,也就换个名罢了,依然做牛马之务,给口粥吃,不饿死就行,该打就打,该杀就杀。”

    赤眉军将宛城粮仓洗劫一空,因为各营还要继续上路,分别去进攻各地,所以粮食就又分到了诸公和各三老、从事手中,每个营万把人的性命,自然也就控制在他们手中。

    谢禄有些担忧:“若是樊大公派人来查呢?真能瞒过去?”

    徐宣笑道:“大公麾下皆是乡党,对此议也不以为然,给点好处,送个美人,自然能替吾等遮掩,就算田翁亲来,那七旬老叟,还能一个营一个营亲巡不成?”

    “且勒令手下奴婢……不,是家人、家妇们,到时候谁敢乱说话,就带上全家,滚出营去,自己想办法活。”

    “不是想要自由么?便给他们,离开营中,去做无人约束的流民,得到旬月内,就会饿死的自由!”

    ……

    “吾弟,快,快给田翁磕头。”

    “若非田翁解救,汝现在还在做奴!”

    若放几年前,还做式侯嫡长子时,刘恭肯定不会支持这“废奴”之议,人有尊卑贵贱,天经地义。

    可在他们兄弟给赤眉当了几年奴后,刘恭想法就变了,眼下只按着弟弟刘盆子,给老王莽稽首,感谢他的良策。

    王莽此刻心情复杂,一方面是郁闷,本心是将自己在位时没做成的废奴一举完成,岂料最先得到解救的,竟是俘虏营中那一群姓刘的侯子。

    这一幕,像极了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大汉忠良,取代汉室十几年后,天下人果然从厌汉到人心思汉!不愧是安汉公!

    世事当真让人啼笑皆非,所想与所得之间,往往有巨大鸿沟。

    但王莽一方面也暗暗自喜,在他看来,这次废奴改制已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进入宛城不过数日,诸公积极拥护废奴政策,各营都听从樊崇之命,革除弊病,取消了所掳奴婢。

    从今往后,各营除了赤眉战士和他们的家眷子女,就只剩下“家人”“家妇”“义子义女”,人人平等,其乐融融好似一家了!

    但刘盆子毕竟年纪小,才十四,没搞懂状况,磕完头后,抬头不解地问道:“田翁,赤眉从事说吾等刘姓宗室暴虐百姓,得享富贵,所以要罚做奴放牛偿还罪孽,终日吃不饱饭,经常被从事呵斥打骂。”

    “可如今吾等不是奴,也是赤眉兵了,却还是在放牛,我得兄长帮衬尚可,但其余人还是吃不饱饭,还是要被从事打骂,我请求去沛地寻夫子桓公,也不被允许……”

    那是当然,他们走了,牛谁来放,麦谁来割,粪谁来捡,柴谁来拾?赤眉战士要忙着进攻各县,追击绿林,哪有闲暇干这些,他们的家人苦了大半辈子,也该享受享受了。

    这就是刘盆子想不通的地方:“那吾等做不做奴,有何区别?”

    好似无知孩童指出了“皇帝的新装”,王莽捋白胡须的手停了下来,这个问题竟将他问倒,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倒是刘恭反手就给了弟弟头上一个爆栗子:“这还用问?过去你有奴之名。如今奴名已去,便再不是奴了,你这儿曹,这简单道理,怎竟不懂!“

    你要他如何懂?实质上还是被呼来喝去,没有自由的奴啊,刘盆子挠头反驳:“这不就是名不符实么?”

    “你说得没错,名实确实需要相合。”

    王莽终于开口了,还是用圣人之言来回答所有问题:“孔子有云,名不正,则言不顺,必先正名也。”

    “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且先去奴名,至于其他,往后便慢慢能变好起来。”

    好容易遮掩了大窟窿,但刘盆子的童言无忌倒是提醒了王莽

    “是啊,予不能和过去一样,只重名,而不重实。”

    他让巨毋霸搀自己起来,又拄着鸠杖前往樊崇处。

    赤眉军中曾经的奴婢也好,接下来要从南阳各县解救的奴婢也罢,要想让他们不但去奴名,也去奴实,还得有第二件事打底才行。

    那也是王莽曾大力推行,却最终推了个寂寞的遗憾啊……

    宛城已经被赤眉占领,诸公和从事们抢着住在刘玄昔日的宫殿里,倒是樊崇维持了简朴,只住在宛城府衙里,顿时让众人大惭,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宫室,但也将里面的东西哄抢一空,装点各自侵占的里闾。

    等王莽抵达樊崇所在时,却听到里面颇为热闹,除了奉命去攻打其他县的谢禄、杨音外,徐宣及被任命为宛城令的崔发都在这,众人围着堂上案几一物指指点点。

    只是崔发脸色苍白,笑容有些尴尬,瞧见王莽来,更是大惊,想出来劝他勿要进去。

    “田翁来了!”

    樊崇却招手让王莽入内,指着案上那物给他看。

    “田翁且来瞧瞧,被刘玄和绿林收藏的‘国宝’。”

    王莽一看,厅堂中间摆放的,既不是玉玺也非宝剑,反而是一个风干的……人头?不知用什么手艺熏制,撒了什么料,一点不臭,反而有些香,干皮贴着骨头,还有些苍苍白发,比王莽头上的还茂密。

    樊崇拍着大腿哈哈笑道:

    “这就是赤眉起兵时,也曾心心念念要砍的……王莽头啊!”

    ……

    PS:第二章在18:00,第三章在23:00。

第396章 乌托邦

    “樊公就这么恨王莽么?”

    那“王莽头”被带下去传示三军后,真王莽这才缓过气来,心有不甘问了樊崇一句话。

    “当然恨!”

    樊崇的回答理所当然,他做了大公,也没什么礼仪,依然盘着腿在榻上,说起当初还在莒地做佃农时,当地新官巧立名目,利用王莽颁布的五均六筦,将山川林泽收归国有,以至于他们连上山砍柴都得交税,樵夫当场失业。

    “明明是海岱之地,官府的盐却卖得奇贵无比,吾等苦不堪言,索性做了盗贼,该砍柴砍柴,该贩私盐贩私盐。”

    王莽有些惭愧,可这不是他的本意啊!五均六筦是为了抑制豪强控制山林,顺便由官府给贫者贷款,以免他们落入豪强的债务陷阱中,沦为奴婢佃农。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刘姓和豪右的错!

    王莽也吸取了教训,五均六筦和改革币制这种复杂的事,暂时就不必再做了。

    他遂向樊崇献上了第二策,关于土地。

    “古时候,每八户人家设井田一处,一夫一妇耕田百亩,什一而税,如此则国给民富而颂声并作,这便是唐、虞之道,三代之治也。”

    王莽照旧甩锅秦朝:“然而暴秦无道,坏圣制,废井田,导致土地兼并,贪婪卑鄙之徒产生,豪强大户拥有良田千顷,贫弱小民没有立锥之地。汉承其弊,豪民侵陵,分田劫假。百姓父子夫妇终年耕芸,所得不足以自存。富者则犬马食人食,骄而为邪,这便是樊公与赤眉经历的一切,王莽虽有责,但根源在于土地!”

    王莽做皇帝时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了,颁布王田令,将天下田土皆收归国有,杜绝买卖兼并之道,这一刀,直接砍向了支持自己上位的豪族,宣布与过去几十年的阶级感情一刀两断。

    结果可想而知,法令才推行了三年,就以灰头土脸而收场,连王莽这么执着的人,也服软了,不强求豪强交地恢复井田,只死死咬着土地禁令不准买卖,好歹刹住了一点兼并之风——起码是关中的。

    如今新朝一灭,兼并重新盛行。尤其在南阳,豪右和绿林合流,混到了官职,手握兵丁,更始肆无忌惮。

    王莽被绿林抓壮丁前就听流民说,连参加绿林军的人,回乡后都不一定能保住田亩。

    既然如此,赤眉就要体现出与绿林的不同之处,这一刀,必须切下去!

    他上前一步,抛出了自己的老药方。

    “治季世当用猛药!”

    “灭豪右,分田地!”

    ……

    “灭豪右,这我擅长。”

    听王莽提出这六个字,樊崇立刻就精神了。

    从泰山到南阳,一路过来,赤眉都是这样干的,他们注定和所有贵戚豪右不死不休。樊崇也从没想过要妥协共处,只是过去流窜作战,吃完就走,土地则撂下,爱谁要谁要。

    “如今既然要扎下根来,便不能如此了。”

    王莽道:“赤眉已夺宛城,南阳其他县也迟早能拿下,每个县派遣一营万人过去驻扎,本地豪强再大,还能家家都凑得出几千徒附来?要么逃要么降。”

    “等诸县拿下后,不论大小,皆不可赦!尤其是舂陵刘氏、宛城李氏,新野阴氏、邓氏、来氏,湖阳樊氏等,皆乃南阳豪族大宗,土地数百乃至于上千顷,富比王侯,应将他们一家不留,统统铲除!”

    这也算公报私仇,南阳豪强拥护绿林反叛新室,王莽当初就心心念念要将其族灭殆尽,却没想到是假赤眉之手做到。

    王莽道:“豪族夷灭后,其广袤田土,则分予赤眉战士耕之,多余者用来安置本地人,每户分一百亩。”

    王莽不想承认,以武力强行均田的设想,源于第五伦在魏地的做法,他最后一次与阿伦相见时,王莽还想扫平绿林后,便在南阳试点推行,可惜旋即就被第五伦背刺,美梦成空。

    樊崇对此策倒是赞同,但也有顾虑:“田翁之意是,所有人,不论身份,都分百亩?”

    王莽道:“没错,樊公及诸公也得如此!以为表率,有诗云,损上益下,民说无疆,自上下下,其道大光……”

    “田翁别念诗了,我听不懂。”

    樊崇头疼,对王莽好不容易在典籍里找到损富益贫的证据不感兴趣,接着道:“于我而言,自然愿与兄弟姊妹均等,想必其余诸公也是如此……”

    话虽如此,但樊崇还是有点担心:“可按照田翁的分法,赤眉兵卒与南阳本地人,亦无高低之分,也是每人分百亩?”

    “必须如此!”

    王莽坚持道:“田都是公田,不得买卖,更决不能有佃农。不患寡而患不均,只有这样,才能使耕者有其田!”

    王莽流亡这一年时间,也偶尔听到来自魏国的消息,他以为,第五伦的均田,根本就不均!

    首先是军队内部不均衡,根据军功,得田从几十亩到几百亩不等。其次是外人分不到田,关中百姓只能当佃农,替第五伦的兵种地,这是万恶的暴秦汉初名田宅制啊!王莽岂会效仿?

    他要走相反的道路,绝对平均的井田制!

    诸如每八户共有一井,中央是公田百亩,八户人家平素还要去公田干活,同时上交十分之一的收成。

    王莽已经想好了施行之法:“秋收结束后,先将各县豪强土地集中,收归赤和大公幕府所有,再举行度田,丈量完毕后,将其一一划为井田,春日便可开种。”

    樊崇觉得,此举或许能使南阳贫者拥戴赤眉,且先答应现在宛城附近试试看,但又遇上了一个难题。

    “田翁,赤眉中,恐怕凑不出那么多识数之人,没法丈量土地,你所说的地契也不够人写……”

    赤眉在中产中的名声太臭,宛城士人都跑光了,上哪寻那么多刀笔吏啊。

    王莽却有一个妙计:“樊公军中,正好有一批人,可做丈量记述之事。”

    他指的正是俘虏营中已去奴名,实际上仍然为奴的刘姓宗室,像刘盆子兄弟那样的人,加起来有一百多,大多受过良好教育。千金之子们跟着赤眉千里征途后,五体已勤,五谷已识,只用来放牛太浪费了,倒不如利用起来。

    “每县派几人去,何虑计吏不足?”

    樊崇一愣,旋即大笑:“好,此策甚善!”

    “用昔日的大豪强刘姓子弟来度田均田,田翁啊田翁,你真是个大才!”

    ……

    同样做着一个均贫富梦想的樊崇,基本答应了王莽的提议,等离开郡府时,王莽看到“王莽头”正在赤眉军中传阅示众,一群年轻的赤眉兵,像踢蹴鞠一样羞辱那老人的头颅,让它在地上滚来滚去。

    但在王莽低头经过他们时,众人却又敬重地朝这位“老祭酒”行礼。

    王莽的目光,与地上的“王莽头”空洞洞的眼眶交汇,胃中一时翻腾,竟忍不住跑到水沟旁吐了起来。

    巨毋霸的大手掌轻轻拍着老疯子的背,王莽喘过气来后,只暗暗道:

    “天生德于予,故予受尽背叛与磨难而未死。“

    “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予之不死,必是天将降大任于予!”

    王莽的心一度死了,如今再度复苏,但他必须找到老天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诸如做一项崇高伟大的事业,好让自我感动胜过自我怀疑。

    那他折腾了这么多年,甚至不惜将堕落的子孙四杀五杀,为的究竟是什么?

    王莽想起自己年轻时,便是王家的另类,被五侯冷落,过过一段孤贫的日子,因而折节为恭俭,在贫穷怨愤中看尽了汉末黑暗,他是想改变这天下的!

    他师事大儒勤身博学,贯通五经,但主攻的是还是《礼经》,里面的《礼运篇》对他影响极大。

    孔子说,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成王、周公,这六位圣贤,没有一个不是把礼当作法宝,用礼来表彰正义,考察诚信,指明过错,效法仁爱,讲究礼让,向百姓展示一切都是有规可循。

    然而那个时代,也只能称之为“小康”,天子、诸侯的宝座,父传于子,兄传于弟,家天下而私之。人们各自亲其双亲,各自爱其子女,财物生怕不归自己所有,勾心斗角、兵戎相见的事也因此而起,即便有圣贤辈出,迟早也会走向礼崩乐坏。

    但孔圣又说了,在这“小康”之前,还有一段时光,那是大道尚存的年代。

    大道不止是先王之道,也是天地万物运行的规律,与天地和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

    在唐虞时代,君主是禅让的,百官是选贤与能的,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

    男女异途,各安其份;百姓没有私心,助人为乐。那时候没有尔虞我诈、阴谋诡计都用不上;大家都没有私心,自然就不会去偷盗,所以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样的时代,就叫“大同”!

    在孔子的时代,已经礼崩乐坏,很难回到唐虞的大同了,所以他就只能先求其次,一心想着恢复周礼,先回到小康。

    王莽一度也想如此打算,但他想要践行的大道,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天下人,第五伦、刘姓这些野心家的私心所摧毁了。

    过去王莽还以为是自己要求太高,如今看来……

    是他要求太低了!

    “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

    既然如此,倒不如一口气再迈一步,直接回到“大同”!

    在王莽看来,赤眉不但战力惊人,作为“三皇五帝之民”,是有这种潜质的。

    赤眉有幸遇上樊崇这样的领袖,心存均贫富的梦想,所以起兵数年来,内部依然没有分化太明显,不用官号,只称三老从事,战士间互称巨人——相信赤眉军中人人平等的,除了樊崇,又多了一个王莽。

    因为一直是流亡状态,自然也难有贫富分化,在赤眉中,当真会有“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感觉。

    就比如王莽在沟边呕吐时看到的一幕:

    一个赤眉战士,正费力扛着一袋粮食,将其送入一个因为年迈,无法离开宛城逃走的老人门户中。赤眉满脸笑容,朝老人行礼,临走时还摸了一下他家的孩子,而王莽让人去打听后,才知道,他们并非其父、子。

    又问是否有隐情,那户人家连忙摇头,都说是赤眉战士主动给粮。

    这让王莽颇为感动:“不仅孝顺自己的双亲,不仅疼爱自己的孩子,而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哪怕是鳏、寡、孤、独、残者、病者都可以得到照料供养。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大同之世,便是如此啊!”

    这个孤例让王莽信心倍增,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帮樊崇找到大道,带着赤眉抵达到大同。然后将这世上与大同之道不符的野心家们,统统摧毁,不论汉魏!、

    “这一次,予将彻底抛弃私心!只为天下!”

    然而在王莽听不到看不到的地方,那“无私抚养他人孤寡“的赤眉战士等王莽等人离开后,才松了口气,暗道好险,大骂田翁多管闲事,也庆幸苦主识相。

    他眼睛瞥向那户人家,窗扉中还有一个人的身影,女人只默默穿着衣裳,为往后的命运哭哭啼啼,却又有点暗自庆幸,毕竟王师是倒贴,绿林是白抢,赤眉还给点粮。

    袍泽们围过来则打趣道:“巨人,这女闾之娼要一斗粮食才给睡一次,究竟长什么模样?”

    另一人熟门熟路地笑道:“不如城外野女,一斗粮能换十次。”

    赤眉战士呸了一口:“一斗粮买下了!彼辈若是敢反悔、告状,我就将她老父扔出城喂狗,再杀了她儿!”

    “不是不让蓄奴婢么?”

    “胡言乱语,这哪是买奴婢。”

    赤眉战士哈哈大笑:“这是亲若姊妹的‘家妇’啊!”

    ……

    而另一头,得知樊崇已经同意“均田”之议,谢禄顿时暴跳如雷。

    “樊公是越来越糊涂了!”

    他们的本意,是尊樊崇做皇帝,然而樊崇不愿,其余人就没资格。

    那就退一步,扶持一个刘姓皇帝,那样众人就能像绿林一般,封王拜将,各有封邑,带着手下人去奴役南阳人,过好日子。

    可樊崇听了田翁的话,搞了什么鬼共和,废奴他们还能换个名字搪塞,但均田却让徐宣等人颇为失望。

    这田翁,非但耽误了他们诸侯的之名,连占田的豪贵之实也不肯给啊!

    诸公和三老、从事们跟着樊崇造反,转战千里,历经千辛万苦,就是为了来南阳分到一百亩地?骗傻子呢!

    别说他们不乐意,赤眉战士也绝不可能接受这个结果!和南阳人同贫富?凭什么?刀子一横,地也好,人也好,不就全是他们的么?

    谢禄已经起了杀心:“老叟挡路,不能留,得想办法除掉他!”

    倒是徐宣陷入了思索。

    “废奴、均田……这些举措,我怎觉得这般熟悉,对了!”

    徐宣一摸头顶的委貌冠,是了,很多年前,东海郡确实颁布过来自常安的诏令,王莽老儿还真搞过这两件事,只是下头没人当真,不等推行就忘了,只堆积在无数来自朝廷,却从没实行的政令中发霉。

    徐宣顿时疑心大起。

    “这田翁,莫非是莽朝某位定策的大臣?他害完新室覆灭,又要来害我赤眉军!?”

第397章 树倒猢狲散

    一旦产生了怀疑,念头便止也止不住,徐宣作为赤眉诸公中最聪明的人,行动起来颇为迅速,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出来。

    “徐公,这儒生当真能认出那田翁究竟是何许人?”

    谢禄看着面前这个瘦巴巴颇为落魄的儒士,颇为怀疑,此人是从破屋里揪出来的,他也是更始政权的大臣,然而刘玄跑路却根本没通知,出城时与家丁失散,还崴了脚,无法逃走,只能藏匿于宛城。被赤眉发现时,他正躲在一个大户家废弃的厨房里捞糟糠吃。

    “可别小看他。”徐宣笑着踢了此人一脚:“给谢公说说,汝何许人也?”

    郑兴忍着耻辱,小心翼翼作揖介绍自己:“我字少赣,河南开封人也,精习《公羊春秋》、《左氏传》……”

    “没问你学问。”徐宣道:“你在新朝是何官职。”

    郑兴只好道:“我师从国师公刘子骏,在太学为祭酒,时常随夫子出入宫廷,四辅三公四将九卿六监都见过。”

    他在更始朝也是堂堂大夫,还给刘玄提了“迁都洛阳”的建议,岂料和皇帝不当人子,计策不用,人也抛弃了,这下郑兴可算看出这大汉天子是何货色,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好一个祭酒,今日便要你去认另一位‘祭酒’!”

    今日那“田翁”将再去与樊公商议均田之事,徐宣就安排郑兴上了府衙对面的里舍二层,开了窗让他悄悄观察。

    等到车马靠近时,郑兴差点惊掉了下巴。

    那持戟护卫的巨人,怎么这么像中郎将巨毋霸啊!

    还有那个出府迎接的人,怎么看怎么像说符侯、五威中城将军崔发!

    当车上老者迈步下来,甚至还回头望这边看了一眼时,郑兴心脏都快停跳了!

    没错的,就算那老叟染了赤眉毛,他依然能认出来,可不就是夫子刘歆的老友,新朝皇帝王莽王巨君么!

    “如何?”

    谢禄不耐烦地揪着郑兴逼问,而徐宣则在旁一言不发,只想从郑兴眼睛里看出点什么来。

    好在郑兴也是经历过几次沦亡的人了,努力压制住心中的震惊,只茫然摇头:“面生,应该不是朝官!”

    虽然郑兴没暴露王莽的身份,但徐宣的怀疑仍在,而在今日的会议上,徐宣更与谢禄一同进谏樊崇,坚决反对这荒唐的均田计划。

    徐宣不反对灭豪强,分田地,只是认为,诸公、三老、从事们最早追随樊崇,多立功勋,理应多分到一些。

    当王莽又提“不患寡而患不均”时,徐宣直接呛他道:“有一人在东泰山加入赤眉,历经成昌、汝南等大战,杀敌斩将无数,身上伤痕累累,立了大功劳。”

    “而有人则直到南阳,才刚刚染了眉毛,加入赤眉,手里还没沾血。”

    “分地时,前者得百亩,后者亦得百亩,这叫公平?功高者厚俸禄,天经地义!若不如此,赤眉军中必生大乱!”

    徐宣这样一说,厅堂内与会的三老、从事们顿时义愤填膺,矛头都指向了王莽,樊崇不得不频繁用刀背敲案几让他们停一停。

    阻力太大,王莽如今不是一把手了,凡事也只能商量着来,也勉强让了步,让崔发站出来提议:“普通赤眉百亩,从事二百亩,三老四百亩,三公八百亩,何如?”

    徐宣不干,加了码:“依我看,应当诸公十万亩,三老万亩,从事千亩,普通赤眉战士百亩,如此为妥!”

    争来争去,最终决定为赤眉战士百亩,以后依次为五百、两千、五千,樊崇一万。

    “分完若还有剩余,则再分于南阳人,但须得是主动顺从投降者,最好是昔日隶臣。”徐宣道:“如从才能对赤眉死心塌地。”

    但樊崇表示他只取百亩足矣,剩下的统统分给其他人。

    这倒让徐宣等诸公有些难堪,想要效仿,但却被樊崇制止了:“大公这位置轮流做,如今是我当,便不受地,再往后若轮到汝等,也不得受,但眼下,且先拿着!”

    此言让徐宣等人大为震动,等与会结束,樊崇却喊住了徐宣,让他陪自己喝酒。

    “徐兄,我就不喊你的字了,你也知道,樊崇是个粗人,当初汝等提议要立个刘氏做皇帝时,议论要让我做丞相,当百官之首,我就想,我连字都不识,就算要当,也得由你来!”

    徐宣忙道不敢,樊崇却拉住他:“你勿要谦逊,要论打仗,老樊我绝不相让,可要论如何管事,你比我强。”

    樊崇给徐宣倒酒,大笑道:“我近来常听那田翁的话,徐兄不高兴了罢?”

    “岂敢。”徐宣知道樊崇看似大老粗,但能带着三十万兄弟姊妹走一千里,无一能取而代之,岂会是庸人?

    “那田翁的话,我也只听一半。”尽管想法渐行渐远,但毕竟都是赤眉,也有这么多年出生入死的交情,樊崇给徐宣交了底。

    “田翁想法多,有时能说道我心坎里,可事后仔细一寻思,真要落到实处,又不太行。”

    樊崇指着徐宣笑道:“你不同,你没那些想法,但做事却牢靠。”

    樊巨人愉快地拍了板:“往后就如此定了,田翁来出主意,你来实施!”

    这样既能让赤眉往樊崇期盼的方向走,又不至于自己将自己绊倒。

    经过此事,徐宣拿到了实施权,对樊崇的杀心没了,但对王莽的恶意却丝毫未减,只恨那巨人“田恶来”日夜守在身边,刺客近不得身。

    可就在徐宣想着要如何不着痕迹地除掉此人时,赤眉另一位小公杨音归来,禀报二事,让赤眉暂时停止了内斗。

    “刘玄没抓到,逃了。”

    “还有,赤眉前锋在新野县附近,遭到了豪强邓氏、来氏抵抗,败下阵来,彼辈人马精锐,兵力不少,需得大军出击!”

    ……

    刘玄别的不行,跑得却比兔子还快,短短数日,已经回到了舂陵,匆匆带上一帮舂陵刘氏的父老,旋即转向东南方,前往随县。

    如果说王莽是太过理想,那绿林之弊,则在于太没理想……

    有的渠帅也不装了,比如平氏王申屠建,就恢复了多年前的盗寇做派,一路抢掠,要劫上足够的子女丝帛,再上绿林山,继续当山大王,也不打算随刘玄南渡,直接在半道带着部曲进山了。

    也有渠帅,诸如穰王廖湛、阴平王陈牧,二人本是随县豪强,创立了平林军,并一手促成了刘玄的称帝,可如今却起了分歧。

    廖湛暗暗寻思:“我与赤眉并无深仇大怨,惹怒赤眉者,刘玄是也,若能将他擒了去献给赤眉樊公,表示愿降,可为赤眉守南阳南门,说不定我还能做一三老。”

    但与多年老友陈牧商量时,却遭到了陈牧坚决反对。

    “我陈牧虽败于赤眉,但也知道一臣不侍二主,刘玄再平庸,也是我二人一手拥立,别人能弃,我却不能。”

    又劝道:“如今他众叛亲离,但好歹名分还在,去了荆南后,以你我麾下数千之众,尚能打下半州地盘,让刘玄偏安一隅,有个善终,你我亦能让他改封吾等一郡,做一方诸侯,总好过为赤眉做看户之犬!”

    但廖湛还是迟疑,觉得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随县好歹是中原的边缘,荆南就是炎热卑湿之地了,丈夫早夭,不去也罢。

    这分歧导致在随县时,二人分道扬镳,廖湛虽不劫持刘玄,但还是拉着队伍留下来看看形势,美其名曰为更始皇帝断后。

    唯独陈牧、朱鲔作为更始最后的忠臣,带着寥寥三四千人与刘玄南下,翻越横尾山后,就进入了江夏郡地界,赶上秋雨连绵,众人都成了落汤鸡,颇为狼狈,刘玄只能安慰自己:

    “总比当初王莽南狩要强些。”

    江夏理论上亦是绿汉地盘,刘玄早早派人通知沿途,然而在抵达安陆县,疲惫的众人希望今晚能睡在屋檐下时,却见壕边密布鹿角,城上遍插旌旗,却不是汉,而是……

    “楚?”

    等逼近城池叫门,安陆县的回应,竟是叱军士乱箭射下!那黑脸的县令更在城头,数落起绿林的罪孽来。

    “新莽之时,绿林军朱鲔等过吾县,屠戮甚众!安陆人恨不能生食汝肉,只忍辱负重,臣服于更始。如今苍天有眼,令南阳遭赤眉之灾,更始覆灭,而楚黎王起兵于荆襄,吾等自然归之。”

    “从此以后,安陆再非汉土!只怜汝等路过,速速离去,尚可保平安,否则,扫地大将军便要来攻了!”

    刘玄顿时傻了,心中细数他称帝短短一年半时间内,封的八个姓王,十三个异姓王,算了半天后才叫道:

    “朕……朕没册封过叫‘楚黎王’的诸侯啊!”

    ……

    而在新野县,邓氏坞堡,南阳豪强聚集在此,共商他们未来的命运前途。

    新野豪强方面,有来歙,邓晨、邓奉叔侄,以及阴识。

    数日前,正是邓奉、来歙二人合力,带着两家徒附及本地民众数千人,在新野以北重创赤眉前锋。

    邓奉率先出言道:“赤眉号称百万,实为三十万,十万在彭城、汝南、淮北,但入南阳者亦有二十万之众,其中能作战者不下十万!”

    而经过多年战乱、失败、排挤,新野豪强邓、来、阴三家合力,即便募本地人加入,也凑不出一万人了。

    新野一马平川,赤眉是难以挡住的,撤离几乎是豪强们唯一的选择,但撤往何处,却成了他们争执的问题。

    但没人愿跟刘玄走,这是唯一的共识,他们可受够这庸主了。

    邓奉率先提议:“南郡太守秦丰,听闻赤眉破宛,便自称楚黎王,建都于襄阳,而其女婿,南郡都尉田丰亦愿附从于他,称扫地大将军,二人拥兵三万,秦丰已向北接管邓县,愿协助吾等,对抗赤眉!”

    他的意见是,不要走,留下来打一打!就算顶不住赤眉的攻势,就往南退往襄阳一线,利用那里的山川之固,赤眉决难攻破。

    邓奉却不看叔父邓晨,他不重要,邓奉只打算说服一个人:来歙。

    来歙在关中时,曾经带着骑马步兵迂回魏军后方,击败了第五伦麾下的越骑营,真骁勇之将也。

    邓奉很希望他能留下:“君叔,可愿与我共守新野?”

    但来歙对邓奉却颇为冷淡,他们是有宿怨的:作为刘伯升的部将,来歙对邓奉攻潼塬后撤兵,导致刘伯升侧翼空虚的事耿耿于怀——虽然就算他不撤,结果也不一定会有差异。

    “我会去冥厄三塞(河南信阳)。”

    来歙不愿与邓奉多话,言简意赅,表明了去处,随着宛城李氏举族进入,那里成了刘伯升残党的大本营,王常、马武乃至于湖阳樊氏都奔向此地,有群山之固,足以拦住赤眉。

    听说淮南势力在同吴王秀作战,作为刘秀的亲戚,来歙想着,自己去了那边,或许能将偏师帮上文叔……

    随着来歙离开,邓晨叹了口气,也站起身来。

    自从潼塬一役后,叔侄二人便几乎反目,邓晨为刘伯升的死自责,族长身份也被侄儿取代。

    可今日,邓晨却朝着邓奉长作揖:“奉先,邓氏,就交给你了。”

    邓晨还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他必须去刘秀处,从一开始,相较于刘伯升,他就更看好妻弟,愿去江东辅佐。

    人陆续走了,新野豪强各自星散,到最后,竟只剩下邓奉愿意保卫故土。

    但邓奉自嘲失笑时,却又窥见,阴氏家主阴识竟没有跟来歙、邓晨离开。

    “次伯,这次怎不急着去追随刘伯升了?”

    “梦醒了。”阴识年纪不大,不到三十,鬓角竟已白了,只如此回答。

    邓奉诧异地重新审视他:“如此说来,你要留下随我守卫新野?”

    “奉先是英雄,有胆识,但我是小人,有自己的去处。”

    阴识朝邓奉长作揖,扶剑而出。

    南阳大姓曾是绿汉的中流砥柱,如今却树倒猢狲散,有的去投刘秀,有的坚守本地,甚至还有入蜀避难的。

    而阴识却觉得,他日能一天下者,恐怕只有一位:魏王第五伦!

    因为他亲眼见过魏之强盛,魏之勃然,亲眼目睹战无不胜的刘伯升命丧渭水。

    阴识曾让家族万劫不复,曾执迷不悟,想让妹妹完成与刘秀的联姻,可如今,他醒了。

    复汉之梦,拥刘之梦,碎了,就醒了!

    阴识已经活明白了,知道为了宗族,他现在应该做什么。

    “魏军岑彭也已击破王凤,逼近武关,前锋恐怕很快就能进入南阳西境,南阳人好客,岂能无人去携壶浆以迎呢?”

第398章 平林

    七月下旬,商於六百里之地已尽入岑彭手中。

    沿着商县往东南走,便是沿着丹水河谷开辟的狭窄道路,东接熊耳诸山,数百里内,普遍是大山长谷,崎岖难行。来自关中的辎重部队推着独轮小车,上面满载炒面和箭矢、雨具,源源不断送入大营。

    平林将军岑彭从魏军营垒向东眺望,能隐约看到伏牛山脉的翠绿峰峦,西南则是秦岭大巴山的余脉。

    越是往南,两大山系就越是并拢,在两处山峦最接近的隘口,则赫然有一座雄关……

    武关建立在峡谷间一座较为平坦的高地上,北依高峻的少习山,南濒丹水。关城用夯土筑成,亦有砖石为基,墙垣长两里,延山腰盘曲而过,几乎严丝合缝地将出入关隘的道路完全堵死!

    “这武关扼秦楚之交,据山川之险。春秋之时,此地非秦所有,秦未得武关,故不可以制楚,如今的形势亦是如此。”

    武关成了岑彭前进道路上最后一颗钉子,只有拿下此地,魏军才能尽取强秦横扫六合之势。

    然而武关巨防,一夫守垒,千夫沉滞,可不是三五天就能攻下的。

    也算岑彭赶上了好时候,武关守将,绿林创始人之一的王凤,带着万余兵尚欲死战,身后却传来了赤眉入宛,更始皇帝南逃的消息,士气顿时大落。

    这导致王凤不得不提议,愿与岑彭在魏军营垒与武关中间的空地上会面。

    岑彭麾下邓晔等部将劝他:“平林将军,或许有诈。”

    “使诈也是彼辈吃亏。”岑彭却欣然同意,他们没时间慢慢磨,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今日秋高气爽,岑彭穿戴好甲胄后,带着少许扈骑离开大营,来到两军之间的粟田中,这儿有一株遭遇烈火的大杨树,枝干都被砍走,像极了战后余生的商於古道。

    王凤也只带了两个随从,轻骑而至,骑着匹粟色的马儿,等离得近时,岑彭才看到他布满血丝的双目,想必这位绿林的“商於王”已经夜不能寐好几日了,只不知是因为兵临城下的魏军,还是他那不争气的皇帝。

    “王将军。”

    岑彭不称对方王号,因为魏国目前只与蜀王建交相王,不承认更始政权,连带刘玄手下二十多个王也统统无视。

    “岑将军。”王凤在数步外勒马停下,也朝岑彭拱手,态度恭敬。

    这不是二人第一次见面,当初岑彭与严尤守宛城,王凤作为主将指挥进攻,数次登上城头,但都被岑彭撵了下去,如此数月,王凤损失惨重,不得不请刘伯升出面再攻,他自己则调去了昆阳,蹭到了刘秀的大胜。

    可那场仗,终究还是岑彭输了,他们孤立无援,人心尽失,昆阳的猪队友送了三十万,最后连京师都没了,皇帝出奔,只得投降。

    事后,王凤作为胜利者,提出要杀了岑彭,被刘伯升阻止才作罢。

    可才短短一年多时间,形势却全然翻转,轮到王凤感受这种处境了。

    同样是猪队友屡战屡败,同样是都城沦陷,皇帝出奔,孤军奋战,左右无援……

    王凤只故作笑容道:“麾下渠帅都说不能相信魏将,唯独我说,岑君然乃信士义士,守宛地孤城半年信而不失,岂会有欺?”

    岑彭不置可否,只道:“此番和谈,难道不是王将军先射书邀约的么?”

    话虽如此,但王凤还是想为己方多争取些价码,遂道:“只是不想两边将士多有伤亡罢了,否则以武关坚城,我军尚有战士万余,像君然当年一般,守上半年亦不在话下!”

    “好大话。”

    岑彭却摇头,指着身后魏营中高耸的巨大器械道:“只要再过数日,抛石巨车便将建成,此车乃少府巧匠所制,名曰霹雳车,推至武关城前,每日发石上百,若雷霆之下,人墙皆碎,王将军想要试试么?”

    “而王将军所见这万余魏军虎贲,不过是区区前锋,关中人口繁盛,随便都能征召三万五万来援。”

    岑彭笑道:“若是王将军觉得不服,你我各自归营,勒兵鸣鼓相攻,就像上雒、商县的两场仗一样,决其胜负,不欲强相服也!”

    王凤顿时哑然,两军之前就打过两战,孰胜孰败自不必说,若非败得太惨,他也不会落到今日窘境。

    “更何况。”岑彭直接揭了王凤的老底:“王将军以为我不知?这几日来,溜出关投降者络绎不绝,都说赤眉已入宛,汝主已弃都而亡,就算我在此空待半载,赤眉军能给将军半年么?届时内无粮秣,外无援兵,东西两面夹攻,难说就会有将校为了活命,割掉将军的首级请降!到那时,悔之晚矣!”

    王凤泄了气,只咬着牙道:“王凤愿放下兵戈,归附魏国,只不知魏王会如何待我?”

    岑彭拿自己举例子:“岑彭亦是降将,你看魏王是如何待我的?”

    “君然不同,你与魏王是故交。”

    王凤开始谈条件:“我能得侯么?”

    “魏国自有制度,我说了可不算。”岑彭大可像冯衍一样漫天许诺,但他性情重信,除了用兵时使诡道外,连谈判都不想欺骗对方。

    “自今年正月起,魏王严格了规制,除却开国创始元勋的十八侯外,非军功、献土不得封。”

    “若是将军早一个月降,以商於六百里献上,则必能入侯位。”

    岑彭道:“可如今只是一座武关,方圆不过六里,就不一定了。”

    王凤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羞辱,愤懑道:“我在汉可是王,难道到了魏,竟不配做一个侯?”

    岑彭直言不讳:“不论是数量还是实际封赏,绿林之王,还真不如魏国之侯金贵。”

    “再者,绿林二十余王,其兴也勃然,可其亡也忽然,有的死于赤眉刀下,有的流落荒野为寇,最后能保全富贵的又有几人?王将军该知足了!”

    “将军若能归附,定能封伯,至于往后,就看将军能交给魏王多少兵丁,招徕几许绿林残部了!”

    二人驻马在那谈了许久,又商量了绿林降兵的问题,王凤试探着想要继续掌管这些兵卒。但岑彭坚持要他交出兵权,先去拜谒魏王,之后是像校尉邓晔那样得到信任,重新掌管旧部,还是打散整编,全由魏王决断。

    口都说干了,岑彭却半步不让,这让王凤颇为烦躁,可打又打不过,拖也拖不起,连另选门户的机会都没有。

    武关城里粮食快绝了,而岑彭军中每天都有来自关中的补给,再耗下去,他可能连这个价位都卖不到了。

    王凤最终只能气馁地下了马,腰杆弯下,却将自己的佩剑双手捧着,高高举起,献给高高在上的岑彭。

    而岑彭则在马淡淡看着王凤,就像一年多前在宛城,绿林渠帅俯视出降的岑彭一般。

    “武关明日开关。”

    “绿林,愿降于岑将军!”

    ……

    “不愧是道南阳而东方动,入蓝田而关右危的雄关啊。”

    次日,绿林军投降,被拆散控制起来,岑彭则登上了关隘之上,扶着斑驳的女墙,眺望故乡南阳,那注定是他的下一个战场。

    说来也是好笑,他被第五伦拜为“平林将军”,可如今不等岑彭打到南阳,绿林已经分崩离析。

    虽取武关巨防,但岑彭没有就此止步,召集校尉邓晔等来见,指着地图道:“下一步,是夺取丹阳之地。”

    此丹阳并非江东的丹阳,而是“丹水之阳”,位于武关以南的析县、丹水等地。

    战国时,因为张仪骗了楚怀王,楚国大怒之下伐秦,就在丹阳作战,此处位于商於、汉中、南阳交界,如今也是魏、蜀、赤眉三大势力交汇之处,谁能先占据,谁就能掌握主动。

    因为邓晔就是析县人,岑彭遣他带三千人去取析县,打探南阳近况。

    “赤眉已占多少地域,究竟是否如传说一般,立了名为’刘共和‘者为帝,也复了汉,这很重要,必须弄清楚。还有,绿林残部还盘踞几个县,南阳大族如今是何打算。”

    作为南阳人,岑彭知道,想在故乡作战,就不能无视大族,他们可能成事不足,但败事有余——败赤眉的事。

    岑彭又令另一名校尉于匡往南走,取丹水县,那里已经十分接近汉中郡,要派遣斥候潜到郧关(湖北十堰)附近,看看蜀军是否在东进。

    没几天,邓晔便派人来回报:“新野大姓阴识带阴氏族兵及豪右数家,避赤眉之难,西奔至博山县,愿归附魏王!”

    “阴识……他不复汉了?”

    岑彭想起在刘伯升军中时,自己与阴识也算共事过,此人能代表南阳豪家。岑彭会欣然接受归附,设法扶持他们,再将整编的绿林派一批过去“支援”,令其在南阳西部扎下根来,利用豪右的武力与人脉,用魏王发来的诏书上的话说,就是“组织还乡团”,同赤眉慢慢耗下去。

    南方也送回消息:“汉中王刘嘉及其将军贾复已降蜀,蜀王全取汉中,郧关上挂起了蜀旗。”

    那贾复也在阳平关撑了半年,已尽全力,岑彭知道坚守孤城的绝望。他对汉中东部的上庸地区暂时没兴趣,但这件事意味着,魏、蜀对绿林西部疆域的瓜分已经宣告结束。双方以秦岭大巴山为界,往后的交集和冲突也会越来越多!

    若蜀王在扩张时选择北上,而非东出,那冯衍预言的“魏蜀必有一战”,就免不了了。

    岑彭捷报送去河东,也很快得到了魏王的反馈。

    “平林将军岑彭,拔峣关,夺商於,定武关,扩土六百里。”

    “封棘阳侯!食一千六百户。”

    棘阳县是岑彭的家乡,第五伦是想让他日后荣归故里啊。

    考虑到绿林势力土崩瓦解,岑彭已经无林可平,第五伦遂改了他的将号,让岑彭离正式的重号将军又近了一步!

    “拜为:平南将军!”

    ……

    PS:第二章在23:00。

第399章 周公营洛

    自夏末以来,第五伦一直蹲在河东安邑城,几乎将这当成了陪都。

    究其缘由,还是河东距离魏军的各个战场都不远,大本营长安到此有驿道,蒲坂津浮桥重新修好后交通颇为顺畅,船只能从渭水一直开到汾水上。

    驻军并州的车骑将军耿弇在对付胡汉,练兵预防秋后匈奴大举南下,也方便传讯,自黄土沟壑遍布的陕北渡过龙门,可达河东。

    至于身在太原,屯兵雁门关、井陉的景丹。在河北联络各地豪强组建铜马包围网的马援,到安邑比去关中近上许多。

    南方的商於之地虽然处苍翠群山之中,但也有一条狭道往北直通弘农城,否则也不会划归弘农郡管辖了,窦融就驻于三门峡附近,随时可以派船北渡,向第五伦汇报军情。

    故而东西南北各个战场,短则三日,长则五日,都能将军情送到魏王案几前。

    七月下旬,随着武关归降,窦融亲自带着岑彭捷报送达,第五伦大喜:“张宗已取宜阳,又袭伊阙,断绿林粮道,助郑统攻下新函谷关,如今岑君然再夺武关,前后不过一月,弘农全郡皆已到手!”

    过程就不必过多赘述,和太原、上党是靠北汉内斗占了便宜,而弘农这几场仗,虽然也有交战,也籍于三位将军勇锐,士卒用兵,但要让第五伦选,当列首功的,还是绿林自身的崩溃,绿林诸侯各自为战,自然难挡魏军。

    魏王遂给这“弘农战役”做了了结。

    这是第五伦的习惯,对战史颇为重视,从鸿门举兵的“诛暴战役”开始,到称王前的“河西、河东战役”。但最重要的还是与刘伯升对垒的“渭南战役”,奠定了立国之基,同西汉决胜负的“陇右战役”,则解决了安全问题。

    再往后,就是开拓之战了,入秋以来,第五伦又让尚书郎朱弟在记录上添了两场:太原、上党战役,弘农战役,目前没打完的,就只有并州的“御虏战役”和尚未完全开张的河北战役了。

    虽然皆为小战,距离“三大战役”还远,但却一点点夯实了基础,开拓了边界,向统一的大目标一步步往前迈。

    而按照惯例,每次战役了结,魏王都会来一波加官进爵,这回也不例外。

    郑统已经是“未央卫尉”,九卿有了,侯也封了,杂号将军也当了,因为没法独当一面的劣势,第五伦也不打算给他太大权力,只在侯爵上继续增户即可。

    张宗此番夺宜阳、伊阙,战役当然没有甘茂、白起那般剧烈,因为敌人已经大乱,但他这有勇有谋的性格,值得好好栽培,因其”河东虎“的军中绰号,拜为“虎威将军”,顺利入选杂号。

    窦融因为来得早,又作为新朝降将代表,混到了侯位,但官职一直停滞在太守。此番帮魏王踩刹车,活干得不错,赢得了第五伦的完全信任。

    魏王终于升了窦周公的官,让他作为“司隶校尉”,秩禄与太守等同,但权力却更大一些,也方便第五伦将周公当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唯独对岑彭的封赏就有意思了,封侯不说,还将平林改为“平南”,汉时重号只排到“前后左右”为止,并无方面之将,依然是杂号。

    但敏锐者如窦融就看得出来:“魏王对岑君然果真颇为喜爱,往后岑彭必能位列重号,做南方独面之将。”

    作为熟悉南阳,还去江汉打过仗的人,这任命可谓极对,张、郑等人也不会不服,窦融觉得,魏王用人之道确实是有一手。

    第五伦只觉得,这治国和开公司还挺像,一个人肯定没法做所有事,创始团队的元勋们能得到一批原始股,但这之后察其优劣德性,该稀释还是得稀释。

    随着公司做大,其他公司跳槽来的人,即便是你的老朋友,也不能直接拔太高。岑彭的实权可以大些,位置却得一点点升,一方面给他盼头和动力,还不能让老部下们觉得寒心。

    封赏完毕后,安邑行在的群臣也爆发了一场小争执,却是关于魏王的下一步战略。

    大多数臣僚都觉得此事根本不用商议,心里只剩下两个字:“入洛!”

    “洛阳乃是东周之地,自古富庶,不亚于长安。”

    “弘农方面,郑、张二位将军,各将兵数千,占住新函谷关、伊阙塞,而如今绿林遭赤眉之祸,守军心绪大乱,伪郑王刘赐守军不过万,洛阳大姓与弘农杨氏一样,不喜绿林,宁降于魏,只需要大王一声号令,便能挥师东进,夺取天下之中!”

    若能拿下洛阳,众人以为,第五伦连称帝的条件都完全成熟了,魏王早先就表现过对洛阳的兴趣,扬言八月入洛,这不正好么?

    然而嘈杂之中却有一个声音与众不同。

    “大王,臣以为,洛阳不可入!”

    说话的是典客冯衍,他已经从好友鲍永之死的阴影中走出,眼下便逆流而行,再发惊人之言。

    却听冯衍道:“诸位一定会说,洛阳处九州之中,天地交会,北有邙山、大河之险,南有宛、颍之饶,东压梁宋,食中原之利;西驰崤渑,据关河之胜。这确实没错……”

    “但这是四方必争之地,天下无事则已,有事则洛阳必先受兵!我多次途经洛阳,知其地方不过百多里,土地狭小,险不足恃,却适为战场。”

    “倒不如只占险要关隘,任由其他势力在洛阳交战,等全取河北,再挥师南下不迟。”

    这思路和第五伦当初弃长安差不多,充满了诡黠。

    一心想随魏王入洛的群臣与冯衍辩驳,但从杜笃到伏隆,这些新晋的郎官对洛阳的心切主要源于儒生对“周公营洛”的情怀,没一个人说得过他。

    最后还是窦融缄默良久后,发现魏王在看自己,这才站了出来。

    “冯典客此言差矣!”

    窦融道:“正因是必争之地,才不可弃之不顾。”

    冯衍没想到,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的窦融,竟与唱起了对台戏,只拿窦融的字来取笑:“昔日有周公旦营洛,而如今,你‘周公’也欲效之?”

    说完自己觉得有趣,哈哈笑了起来,但群臣却没人笑,面面相觑,只觉得冯衍太过无礼傲慢。

    放数月前,窦融确实地位不高,谁都可欺可鄙,但打完太原、上党和弘农两战后,窦融如老黄牛般任劳任怨,将后勤管得妥妥帖帖。第五伦已经将他当萧何来使,权力也大增,你冯衍有话好好说,非要开这玩笑埋汰他作甚!

    窦融更会做人,不以为忤,只谦逊地笑道:“窦融岂敢与周公相较,但昔日三监之乱,诸侯畔周,若无周公带着成周八师,自洛东征,天下恐怕不为周所有。”

    “当时形势与今日颇似:武庚在河北,譬如三刘、铜马;管蔡在南阳、颍川,譬如今日之绿林赤眉;奄国与东夷在东方,譬如那占据兖州的梁王刘永,割据青州数郡的张步。”

    “大王欲定天下,当效周公东征,先取洛,再横扫四方!”

    窦融也算文武双全,道起形势来头头是道,冯衍算是遇上对手了,却依然摇头:“周公这是按图索骥,只会循古事做类比,大错特错!”

    冯衍分析起取洛阳的麻烦来:“如今洛阳攻下不难,但要守住却不易,不但要赈济数十万饥民,东方的梁王刘永、南方占据南阳的赤眉,皆可能向洛阳进军,我军至少要投入数万兵力守御。”

    “依臣之见,大王当专向河北,同时在北方抵御胡寇,在关中提防陇、蜀,哪能分心于河南?”

    窦融看法却截然相反:“汉景帝时,七国反,桓将军说吴王曰:愿大王所过城不下,直去,疾西据洛阳武库,食敖仓粟,阻山河之险,以令诸侯,虽无入关,天下固已定。”

    “只可惜吴王不听良言,错失机会,反倒让周亚夫以洛阳为大营,数月翦灭七国。若弃之不取,梁王入则得势,可以与河北三刘联手,威胁我河内地,赤眉若取此次,新函谷关、宜阳皆非极险,大可绕开,难道就拦得住那三十万群贼?”

    “是故,洛阳于魏而言,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眼看群臣都认同窦融之见,冯衍急得直跺脚:“又错了!周公,洛阳武库已空,食敖仓粟已尽,只有饥民与饿殍,先占据洛阳者非但不能号令诸侯,还会招致四方夹击!”

    第五伦一直笑着静听,某件事全体朝臣一个意见,那问题就大了。怎么能没争论呢,应该有争论,只有争辩才能涉及到事情的方方面面,搞清楚此事的利弊所在,他才能兼听则明。

    然而冯衍这句话却太过露骨,引发群臣勃然色变,魏王便立刻叫停了争议。

    “典客,司隶校尉,二位皆谋国之言……”

    但是之前全是废话,第五伦叹息道:“但,正因洛阳经历数年战乱,如今只剩下饥民,嗷嗷待哺,余才更要入洛啊。”

    “洛阳数十万百姓盼太平如望甘霖,余雨不降,孰能降?“

    当初在长安,是关系到存亡,迫于形势不得不放弃。但如今的洛阳,还真是一颗压得枝头低垂的果子,第五伦稍稍踮起脚就能“为长者折枝”。

    如冯衍所言,不取洛阳,确实能节省一大批兵力和粮食,但驻兵河内、弘农,眼睁睁看着洛阳及周边百姓饿死或亡于战乱而不顾,第五伦再阴毒也干不出这种事。

    一般地方也就罢了,但这是洛阳,是东周之地,天下瞩目的地方。作为想要横扫六合的势力,发展到这一步,即便入洛于自己利益不大,但为了政治正确,却必须做!

    冯衍之言近于纵横阴谋诡道,他可以作为异议存在,但第五伦可不敢直接用他的计。

    欲取天下,还是要走王道!

    第五伦定了调:“如孟子所言,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残而已矣,此乃余与诸位鸿门起兵之初衷,今日亦无改变!切勿忘之!”

    冯衍有些尴尬,不过第五伦私下里会召他来,进行口头勉励,好让狗头军师恢复志气,下次还能勇敢站出来当反对派。

    窦融则长舒了一口气,他没猜错,魏王任命自己为司隶校尉,同时从河东、河内、魏地及关中火速抽调一批官僚组建司隶校尉府,果然是为了入洛做准备!

    但第五伦却给这次出兵洛阳定了限制。

    “余将从河内渡孟津南下入洛,令张、郑二将军亦率兵东进,张宗东抵成皋虎牢之险,郑统南达嵩高隘口,皆不得贪功越过!”

    在自然边界上守御,成本当然是最低的。

    第五伦道:“就以此南北百余里为限,在此之外的地方,既然无险可守,那便暂时弃之不取。”

    魏王精明着呢,今年下半年,主要目标还是那两场没打完的战役:御虏与河北。

    入洛和解救黎民的政治利益要拿到手,但他又不想投入太多兵力在大平原与赤眉、梁军厮杀,只选择守住要害,把洛阳当做日后进取中原的桥头堡即可。

    既已定策,第五伦便令群臣各自下去执行,洛阳之战将作为“弘农战役”的后续,往后战史里是能合到一起的。

    前线的刹车还是得由窦融去踩,他作为司隶校尉,也是维持军队入洛秩序的长官。

    然而,等第五伦也准备离开蹲了许久的安邑城,赶赴河内,挑选管理洛阳的官吏时,武关的岑彭却再发一份奏疏抵达,却是关于赤眉的。

    在和绿林残部、南阳豪强接上头,又抓了追得太猛的赤眉前锋俘虏后,岑彭可算是搞清楚了。

    赤眉军并非立了一个叫“刘共和”的人做皇帝复汉,而是搞了“共和”,一些赤眉还自称共和军……

    “共……共和?”

    第五伦在听到这个词时,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周召那事,而是另一种共和。

    他反应快,知道不能叫别人瞧见,立刻钻入御车中掩盖失态,旋即镇定地下令起驾。

    但车舆内,一直稳如老狗的第五伦,眼中却满是惊诧之色,还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他的心,从未如此乱过,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这难道是……

    “双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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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介绍:
新朝末年,王莽改制失败,天下将乱,赤眉绿林义旗高举,刘秀兄弟志在复汉。
重生于这样一个时代,当如何?
新室已朽,不破不立,唯有来者,大笔书之!
PS:这是关于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的故事。新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