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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新书txt下载     新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00章 东头一个汉

    PS:(后加的话,不计入收费字数。

    作者有时候会对某个角色有情绪,当然会有,我又不是圣人,气就不知不觉撒在角色上了。昨天和一位读者吵了一架,发泄了,气消了,以后会收回这种降维干涉。

    但每个角色都有其性格,按照人设走各自的剧本,道路有左有右,境遇有高有低,周公能守得云开见日出,我也把命运还给敬通,未来如何看他自己造化。)

    ……

    冯衍随魏王行在前往河内时,马车在过太行时翻倒,人倒是没大碍,就是折了腰。

    第五伦对冯衍这朝堂鲶鱼还是颇为珍惜,令御医为其治伤,又给他放了长假,不必随驾奔波,冯衍也正好有些心事,遂告假去了上党。

    前几日争论入洛一事,让冯衍好生郁闷,他觉得自己所提方略是对的,如今魏王四面受敌,多线交战,哪怕暂时和平的陇、蜀方向也不可大意。入洛是再度分兵,即便洛阳周边有山河之险,但要守住,起码得投入一二万人,若想治理,填进去的粮食更是个无底洞。

    要冯衍说,还是不要管那几十万人死活最划算,像当初弃长安一样不好么?奈何群臣都对入洛上了头,尤其是窦周公……唉。

    清闲下来一回想,自从出使蜀地回来后,魏王对自己就没那么信重了,虽然典客的位置没变,食户还增了两三百,但决策之事,冯衍已经无法插手,只剩下了建议权,还往往不被采纳。

    虽然每次会议后,魏王都会安抚他一番,让冯衍下次再接再厉。但事不过三,冯衍仍有些委屈,也发现自己离“右相国”的目标越来越远,这满心愤懑,很想找个朋友说道说道,但直到这时候冯衍才发现……

    他没有朋友!

    不论文官武将,冯衍和每个人关系都没搞好,与岑彭、窦融起过分歧,和第七彪互看不上,新晋的郎官也避着他,觉得冯大人性格乖戾不好相处。当初还与他客客气气的任光,如今也不假颜色了。

    而过去唯一有过命交情的鲍永,却已经自尽殉汉。

    思来想去,冯衍也不回长安休养了,只去了上党郡,再看看鲍永的坟,却在此遇到了一位故人。

    上党郡守名叫田邑,字伯玉,冯翊人士,原本是鲍永的僚属,却没有随鲍永坚守,而是在景丹大军抵达时果断投降。

    因为都是鲍永之友,冯衍与田邑也有点交情,但冯衍却看不起田邑为人,鲍永是腿太硬,而田邑则是腿太软。他不断讨好其乡党景丹,得其举荐,为上党守。

    此人与景丹,算是“冯翊系”的人,同窦融、张宗的河东系,任光、岑彭的南阳系相似,都是新形成的小团体——在冯衍这不党不群的人眼中,彼辈就是结党了!

    然而再度来到长子城,还亏得田邑招待了冯衍,席间听冯衍酒醉,感慨自己计不见用,有些灰心丧气,打算归隐回家时,田邑听完事情缘由后,遂规劝道:

    “敬通也得理解魏王。”

    “你身为谋臣,只需考虑事情好与坏,利与弊。”

    “但魏王作为主君,要思虑更多,他还得斟酌此事的对与错啊!”

    冯衍一愣,如梦初醒,是啊,纵横士可不会考虑政治上的对错,自己往后,是否要多想一些?

    田邑还借着酒劲,话里希望冯衍往后多长点心,不要事事出头反对。

    “亏得是遇上魏王,方能容你,若是换一位心胸狭隘的主君,敬通恐怕早被杀几次了!”

    换了以往,冯衍心高气傲,定是嗤之以鼻,可眼下却有些感动,惭愧,他冯衍视田邑若路人,田邑却拿冯衍当朋友。

    可嘴上答应田邑好好的,到了次日酒醒,冯衍却又以为不然了。下次遇上类似的事,只要他觉得有利或弊,即便是满朝反对,魏王也只拿他当引发广泛议论的工具,冯衍该说还是得说!

    倒不是觉得众人皆醉我独醒,世上只有冯敬通一个聪明人,而是冯衍太了解自己了……

    冯敬通忍着腰疼,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我就是管不住这张嘴啊!”

    ……

    当时间进入八月,得到绿林崩溃大礼包的不止是第五伦和公孙述,还有梁王刘永。

    “毕竟是长沙边鄙小侯的子孙,血脉卑贱,无怪乎帝业不能久也!”

    自新朝灭亡后一年零两个月,刘永一直在关东闷声发大财,名义上服从更始政权,避免被绿林征伐,实则利用更始鞭长莫及,抓紧扩大地盘。

    如今刘永已直接控制梁国、定陶郡、山阳郡、东平郡,他的妹夫、赤眉别部董宪则拿下了东海郡、城阳郡,在赤眉向西转移后,梁军接管了沛郡和彭城郡,即将尽取淮北。

    刘永已经成为关东最大势力,恰逢绿林遭赤眉痛击,刘玄出逃,这所谓的汉家正统成了流亡朝廷,一直有称帝之欲的刘永自然当仁不让,在得知消息的第一刻,便立刻赶赴定陶氾水之阳,筹办称帝大典!

    之所以挑在此地,是有很大讲究的,氾水是古济水的一条分支,从济水分出后,向东北方向流经定陶,注入大野泽,在氾水这平旦的北岸,有一处高出地面土丘,这便是汉高皇帝受命坛。

    “想当年,历经四年楚汉之争,项籍自刎乌江,高皇帝还至定陶,驰入齐王韩信壁,夺其军,正月时,便在此即皇帝位。”

    刘永颇为自得:“虽然高庙不在长安,但我辖区内不但有丰沛故乡,还有高皇帝即位之地,岂非天意?”

    但刘永尤嫌不足,非得将自己的法理性再抬高些,遂派人去“请”鲁郡曲阜的孔氏来替自己背书。

    鲁郡太守名叫云敞,也算一位能吏,在前几年席卷山东的赤眉大潮中保全了曲阜不失。他和刘永一样接受了更始的印绶,但眼下绿汉崩溃,云敞为保鲁地平安,自然是予取予求,很快就将孔家人送到定陶。

    说起这孔氏,在汉、新两朝也算几度沉浮,刘邦虽然早年不喜欢儒生,甚至还往其儒冠里撒尿,但晚年却也读点书,驾崩前终究还是封孔子后裔为“奉祀君”,自此孔氏嫡系便有世袭的爵位。

    但政治地位也不见得高,倒是在学术上,出了一个孔安国,靠着孔宅遗书成了古文经的核心人物,但要论政治地位上的大兴,得到汉末了。

    成哀之际,天灾频发,儒者上书汉成帝,说现今天下之所以灾祸不断,是因为朝廷未能妥善安排先圣孔子的祭祀,致使上天发怒。于是孔子嫡系大宗顺理成章加封为“褒成侯”。后来又宣布汉朝也要搞“二王三恪”,既然殷商后代找不到,而孔子说过“而丘也殷人也”,于是就将孔氏再加封为“殷绍嘉公”,封邑一千六百七十户。

    如今来谒见刘永的,便是孔子第十七代孙孔安,刘永一见了他,就当着来捧场的东方群儒之面,痛骂起王莽和刘玄来。

    “老贼王莽,自诩通儒,却不懂得敬重圣人,乱改二王三恪之制,以运转次移为由,竟将殷后宋公降为侯!名为尊儒,实为废儒。”

    “而更始不学无术,继位以来,既不还于丰沛祭祖,更不敬圣人,于孔氏并无分封。”

    “唯孤不然!”

    刘永以儒道捍卫者自居,宣布要拨乱反正,重新加封孔氏为“殷绍嘉公“,将封户加到两千。同时追尊孔子为”褒成宣尼公“,正式将孔子作为国家的公神来祭祀,其地位和社稷神相等。

    一时间,汜水之阳颂声不绝于耳:“《公羊传》说,贤人的子孙应当有封土,何况是圣人。从前周成王以诸侯的礼仪葬周公,皇天动怒,雷电风雨成灾。过去孔子的庙宇只存在于阙里,子孙难免沦为匹夫,圣人的身份只享受平民祭祀,这不是皇天之意。如今陛下根据孔子素功分封其子孙,国家必得福佑,陛下名字将与天长存,承续汉统!”

    孔家人将曲阜的礼器搬来为刘永站场,乘着这热乎劲头,群儒与将相与共请尊梁王为皇帝。而梁王照例辞让,这才半推半就地继位,戴上了皇帝冠冕,年号为“建世”。

    登基后,按照惯例自然是大肆封官进爵了,刘永不蠢,认得清形势,没有遵循“非异姓不得封王”的祖训,发起王位来也颇为大方。

    “以翼汉大将军董宪为董王!”董宪这下可以心满意足了。

    “以故更始讨难将军苏茂为陈留王。”

    “以故更始水衡大将军成丹为淮阳王。”

    这两位与刘永毗邻,早就眉来眼去,随着更始崩溃,他们自然而然投靠了关东最强,还肯给王号的刘永。

    而接下来两家,势力更大,他们究竟会不会接受建世皇帝的分封,尚在两可之间。

    “故庐江太守李宪为淮南王!”李宪早已称王,如今两家临淮而望,刘永希望通过拉淮南一把,防止吴王秀一统扬州。

    “以辅汉大将军张步为齐王!”这张步亦是过去一年间,在琅琊兴起的豪杰,参加过吕母和赤眉,在吕母死、赤眉走之后,填补了齐地的空白,乘着天下大乱,拉起一支队伍。如今已拿下琅琊、胶东、东莱、北海、淄川、临淄六个郡,与刘永势力隔着泰山相望,硬实力不逊于他。

    但刘永还是希望放低姿态,通过王号笼络张步。

    天下形势已经很清晰了,随着绿汉、北汉因外、内原因崩溃,魏王第五伦已经成为天下最强的势力,占据最好的地盘,而刘永与公孙述属于第二梯队,其余人则排到第三批去。

    这里面还有个异类:盘踞汝南、南阳的赤眉军不容小觑,竟然搞什么共和,是豪右和刘姓死敌,若不合力对抗,只恐会被各个击破。刘永希望能将各路势力拉进来,共同组成联军以抗魏王、赤眉。

    刘永比刘玄强些,不见兔子不撒鹰,诸侯没有滥发,只给实力派,至于最后一个王号,更是他能否一统关东,成为唯一汉帝的关键:

    “故更始执金吾、吴王刘秀,更封为越王!”

    ……

    八月上旬,第五伦已将行在迁徙至此,为入洛做准备。

    他也从初闻“共和”的惊诧中缓过来了,赤眉搞了“五公共和”,跟后世似乎不是一回事,稍稍放心。但第五伦对赤眉更感好奇,让绣衣卫和司直府加派人手,去打听更多细节。

    其余势力的细作也要增加,很快就有大新闻传来:刘永称帝!

    “这南边刚没了一个汉,东头,却又多了一个汉。”

    第五伦都懒得数如今天下一共几个汉了,快能凑两桌麻将了吧?

    按照惯例,黄长、张鱼的情报部门要给这个新来的汉取个雅名,他们提议用“东汉”,毕竟在东方嘛。

    但第五伦却否了这名:“还是叫梁汉为妥……”

    他笑着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至于东汉,已经有了!”

第401章 王业不偏安

    新鲜出炉的梁汉皇帝刘永,没机会在吴王秀和淮南王李宪之间拉偏架了,七八月份,两个东南势力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战争。

    夺取丹阳后,刘秀以李宪不服从宛城朝廷为由,遣邓禹带着东拼西凑的丹阳兵四千人自丹阳西进,袭击彭蠡泽,大有收复豫章,和绿林恢复联络的架势。

    邓禹很快就迎来了淮南王的大军,敌众我寡,一路大败,追得他只能乘船满彭蠡泽跑。

    而此时,冯异亦在江东沿岸广布船寨,带着不肯打硬仗的豪强武装,摆出一副要袭击李宪都城庐江的意图,再次调动了淮南兵力。

    而刘秀本人则声西击东,带着八千人及搜集到的大小船舶上百艘,离开了作为遮掩的芦苇荡,从芜湖逆着西北风横渡大江。

    江淮用兵和北方不同,因为水系纵横,更有涨水时留下的无数湖泽,骑兵颇为不便,南来北往万万少不了的是船只。

    “这也是欲图淮南,必先定丹阳,降服群盗的原因啊。”朱祐现在明白,刘秀为何非要冒险进入江盗营中,推心置腹收服他们了,没有这群好水手,他们这些南阳来客,拿头和淮南的舟师作战啊!

    但丹阳兵和江盗虽被刘秀折服,不再天天闹事作乱了,但与驱使他们作战还有很大距离,还是吴王麾下安集掾马成提了一个主意。

    “倒不如募为奔命兵,说好利处,此去淮南,出攻郡县,若有不降者,就听任彼辈劫掠,人贪财物,则兵可招而致也!”

    这马成也是南阳人,县吏出身,参加过绿林军,被刘玄派到豫章做官,淮南攻豫章时他逃到了丹阳投靠,此人行事颇为狠辣,刚来就献了这样一条计策。

    但当时却被刘秀麾下朱祐等太学出身的人极力反对,认为那样会败坏军纪。

    还是亭长出身,当年专门抓贼的傅俊说了句老实话:“说得好似如今借豪强兵作战,军纪就好一样,区别不过是彼辈偷偷劫,劫到的财物人口还归了会稽诸姓。如今定下规制反而更好,江东虽然不易饿死,但难在土地广袤人烟分散,兵不好征,只有这样,才能有人效命打仗啊。”

    刘秀最终同意了此议,如今船上所载的都是“奔命兵”,摩拳擦掌要去富庶的淮南大抢一通。

    随着桨叶整齐划一地起起落落,刘秀拉住栏杆,朝远处的陆地远眺。

    他们已经靠到了大江北岸,正缓缓绕过一个林木茂盛的陆岬,小心避开那些长满松树的峭壁。前方不远处,是一条宽阔的支流河道。

    据江盗们说,此地名曰“濡须口”,江流至此,变得颇为开阔且多峡,按照老船家的经验。阔则浪平,多峡则无大风威胁,是天然的泊船之处,以往江盗去淮南抢劫,都繇此渡江,便能避开两岸七矶三山之险。

    冯异将淮南舟师吸引到其他地方了,但濡须口亦有淮南兵守备,然不过千余,被丹阳兵轻易击破。入了濡须口,就进入敌国之境,刘秀为了显示自己的信心,还若无其事地站在船头,与朱祐讨论此郡为何被称之为“九江”。

    “《禹贡》中有言,九江孔殷,东为彭蠡。,所谓九江,是大江流到彭蠡泽,因其地势低洼,水流散开来,形成数条分汊状水系,取虚数曰九。”

    “秦时九江本是横跨大江南北的大郡,入汉后,分南部为豫章,九江之名为昔日郡城寿春所继承,因此沿用……”

    所以才有了这名不副实的称呼,说起来,王莽当权时,这改名狂魔将九江改名延平,将豫章改名九江,算是难得名与实符的孤例。

    “此郡精华在于濒临淮河的寿春城,乃是江淮间一都会,但大王竟对那并无兴趣,而要沿濡须口去袭合肥这小地方。”

    这是朱祐不太能理解之处,刘秀却有他的计较。

    “寿春是大邑,布有重兵提防,城池密布,强攻不利。”

    “倒是这合肥城,虽只是一个小县,防备也空虚,却颇为关键!”

    他们离开濡须水后,便进入了江盗的另一个活动区域:巢湖,由巢湖再往北,直接走水路,过逍遥津,可达合肥城下!

    合肥的淮南兵没料到他们这破地方会引来吴王大军袭击,仓促交战半日后,县令投降,按照“投降就不能劫掠”的规矩,奔命兵悻悻放过这个县,改去劫掠邻城。

    南方值得称道的战争少,春秋吴楚相争的主战场也不在这边,兵书上鲜少提及此地山川险要,全得凭自己摸索。刘秀与邓禹在江东时,通过反复查阅地图、交通,又多次与人交谈后,敏锐意识到了合肥的重要性。

    “淮南三郡的中心,不是寿春,不是庐江,更不是六县,而是此地!合肥是淮南水陆交通汇集之处,居江淮襟要间,绝不可以缓图!”

    如今吴军夺取了合肥,就如同一柄利矛,刺入了淮南王的心脏!

    刘秀笑道:“秋收已到,稻谷黄了,我如今扼住了合肥,作为淮南的粮仓,寿春之粮就无法往南运,而若李宪聚集大军来合肥反攻,正好称了我意!”

    刘秀从来就不怕打大仗,他有这份自信,胜利能够一举解决许多问题。

    “而若李宪北来,冯异便能袭其后,淮南王兵力虽多,此番却要左支右绌了!”

    然而就在刘秀令人多掠周边各县粮秣,准备以逸待劳时,马成却揪着本地县令,前来禀报一个重大消息。

    “听说月余前,南阳为赤眉所陷,更始皇帝弃城而走了!”

    老家没了?众人大惊失色,他们中不乏南阳人士,家眷都在故土,一时间心绪大乱。

    亏得刘秀宽慰众人:“诸位,南阳纵乱,我姊丈邓晨、妻兄马武,一定会护得汝等家人周全!”

    为了方便照顾,在江东安顿好后,刘秀写信回去,让麾下将领的家人都集中到南阳湖阳县居住,由马武和他外祖父家樊氏照顾。樊氏家大业大,就算刘玄倒了,樊家坞却不一定会失陷。

    众人这才稍稍安心,仔细想想,更始覆灭并不是一个坏消息,意味着吴王可以完全独立。但好消息来得不是时候,他们打着更始名号来征讨李宪,赶在决战的当口,此事若是传开,必将军心大躁!

    消息是掩盖不住的,刘秀沉吟后,决定用谎言来掩盖真相。

    “就说,更始皇帝或已驾崩,他下了遗诏,由我,吴王来总摄国政,以图光复!”

    刘秀更加坚定了打赢这场仗,全取扬州,然后设法北上中原的决心,刘秀有王者之志,从来就不想偏安一隅!

    他抬起头,望着苍天唏嘘。

    “刘玄误国。”

    “大汉,只能靠我了!”

    ……

    “被驾崩”的更始皇帝刘玄,方向与北渡长江,立志要打回中原的刘秀截然相反,一路往南狂奔。

    继在安陆县被冷遇后,刘玄接下来都没讨到好,亏得在抵达江夏郡城时,本地太守还在西边的楚黎王和东边的淮南王间犹豫,勉强给刘玄提供了一批船舶,让他手下仅剩的几千人陆续过了江,抵达鄂地。

    鄂者鳄也,江渚之上,趴着许多长大嘴巴晒太阳的鳄鱼,翻船落水者常常变成了它们的腹中美餐。

    但登上南岸,回头望着宽阔的大江,落魄的南渡皇帝刘玄却感受到了一种虚幻的安全感。

    “将舟船全烧了!片板不许留!”

    刘玄下达了这样的命令,断绝士卒官吏思乡北归之心,只觉得万事大吉了。

    “以此为界,赤眉想过也过不来。”

    他刘玄最初就不想做什么皇帝,是被绿林强推上这个位置,这一年半里,残酷的境遇告诉刘玄一个现实:他字圣公,却注定是个庸主,当不了圣王。

    就将江北留给各方野心家去厮杀吧,他刘玄,只想回舂陵侯一族的老家长沙,去安享余年!

    刘玄很善于宽慰自己,南渡路上,他与王莽的南狩做比较,内心得到了释怀。

    如今到了南方后,又想起另一个命途多舛的“帝”,义帝楚怀王来。

    “义帝也曾经是天下共主,但灭秦之后,被项羽架空,安置到江南,遭项羽亲信暗杀于江中,何其哀也。”

    刘玄自我安慰:“幸好朕早年假第五伦之手,除掉了刘伯升,否则此人他日恐怕也会成为项羽一般的霸王人物,于朕不利。”

    借剑杀人,这真是刘玄称帝以来,最值得称道的一件事哟。

    所以他就好比是主动南下的“义帝”,只求帝业偏安于荆南。

    祖先靠区区一个小长沙国都能活,刘玄要求也不高,荆南四个郡加上鄂地的铜矿,足够供养一人之奢靡了。还能在南方吃到许多北方没有的禽兽珍怪,比如那些趴在江边的鳄鱼,听说鼍羹可美味了,往后若能令交州归降,说不定还能吃上新鲜的荔枝。

    刘玄舔了舔嘴唇,定下了明日的餐饭,又火速改封最后两位追随自己南下的绿林渠帅新的王号:陈牧封为鄂王,留守鄂地,提防有其他势力南下。

    而朱鲔封为桂陵王,带着数千人南下长沙,命令荆南各位实质割据的郡守交出权柄,来换取一个王号。

    被赤眉打得抱头鼠窜的绿林兵们,此刻也恢复了志气,他们仿佛想起了昆阳的荣光,想起了绿林横扫中原的无敌,昂着头向南开拔。

    这自信源于此时代根深蒂固的南北歧视,这年头的荆南四郡,加起来都比不上南阳大郡。其人口稀少,兵力匮乏,甚至连居民的个子都稍矮一头——刘玄认为,这是稻米吃多导致的,所以当初舂陵一族在南方做侯爷时,也从不食稻,只吃北方运来的上好粟米。

    地域歧视当然是不好的,但刚从中原蛊皿中失败出奔的绿林残部就是这么觉得,到此能大杀四方,数千人足以横行。

    “打不过赤眉。”

    “还打不过汝等南楚之人?”

第402章 饭稻羹鱼

    八月中旬,第五伦车驾过了太行,抵达河内郡温县。

    “此番余入河内,车驾行秋稼,观收获,因涉郡界,皆精骑轻行,无它辎重。郡县官吏不得辄修道桥,使百姓远离城郭逢迎。”

    尽管魏王有诏书在前,但其他人不去,时任河内太守的冯勤却不能不到。

    冯勤才二十三岁,是魏国最年轻的二千石,别人也羡慕不来,因为这位冯伟伯从龙非常早。

    等迎到魏王车驾后,第五伦甫一下车,便令其免礼,还笑着问他母亲是否安好。

    没别的意思,这冯勤是出了名的孝子,当初第五伦辟除时,他竟自矜不肯出仕,在第五伦面前辞让,这不是班门弄斧么?第五伦直接表彰他母亲,孝子没法拒绝,一连五轮礼物送下来,冯勤也不好再辞,只能入了第五伦囊中。

    冯勤身长八尺三寸,比第五伦足足高出一尺,只能拼命弯腰好比主公矮点,作揖替母亲道谢。

    他作为计掾,主持过魏郡分地事宜,统计衡量功劳的大小,土地的肥沃与瘠薄,依次封赏,部曲皆满意心服。后来又当上了功曹,辅佐耿纯留守魏郡。

    等马援兵不血刃夺取河内后,第五伦信不过本地豪家,便挑了冯勤来任职。

    如今一年过去了,魏王再临河内,冯勤有自信,能交出一份令人满意的上计!

    “卿可知余为何要专程来一趟温县?”第五伦如此发问,尽管地盘较当初扩大了何止十倍,麾下良臣干将也多了起来,但对冯勤依然十分看重。一来是老部下,知根知底,足够忠诚,二来冯勤还颇为擅长数术,年轻人脑子也活络。

    冯勤想到了:“大王定是想来看看,臣去岁刚上任时,提议在温县种的稻收获如何。”

    这温县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商朝有苏氏、妲己的老家……此处濒临黄河,气候适宜,又有来自太行的河流冲刷,泉流常温,土地平坦,是个搞农业的好地方。

    但庄稼实在是金贵,水太少不行,如温县一般,水太多也不好,河内人口繁多,适合种粟、麦的旱地早就挤满了里闾和农夫,冯勤上任口,看着河边许多低洼的土地闲置只觉得可惜,思来想去,却给第五伦出了一个主意:种水稻!

    “当初卿提议在河内种稻时,余还以为汝读书读昏了头。”

    但冯勤却有他的依据,汉哀帝时,有个名叫贾让的大臣奉命到河内、魏郡巡视黄河灾情,那人提了治水的上中下三策,顺便也提了些改善本地农稼的建言。其中一条就是利用河内水利丰沛的优势,试种稻谷,稻的亩产比粟、麦都要高,可以养活更多人。

    当时冯勤见河内沿河大批洼地空着,而来自外郡的灾民却源源不断逃进来,马援征兵也消化不了那么多人,总得给他们找事做,遂设法搞到济水一带的北方稻种,又令定陶灾民试种。

    稻谷的版图最北也才到济阳,在黄河以北尝试种稻,肯定面临许多气候、水土上的困难,但就第五伦今日巡视所见,居然长得还不错。

    河水泛着波光,滋养一方,金黄色的稻田一眼望不到边,饱满的稻穗压弯了枝头,农夫正在奋力收割,昔日的洼湿之地,居然被冯勤利用外来灾民,硬生生开出了五千顷水田来,这在北方也是难得的景致。

    绕了一圈,在亭舍休憩时,冯勤又让人奉上蒸熟的大米饭,请第五伦“尝新”,试过后发现是粳米。

    前世是南方人的第五伦,相比于粟、麦,还是更爱此物,只可惜心里很想要,胃却有些抗拒。二十四年下来,已经是个小米胃了,它最爱五陵出产的粟饭,至于稻米面食?香则香矣,但都得适应适应。

    这时候,前来献稻的外郡灾民却唱起了一首歌。

    “天降神明君,锡我慈仁父。临民布德泽,恩惠施以序。穿沟广溉灌,决渠作甘雨。”

    一时间,随行众人颂声大作:“这是在赞大王开沟造稻田,薄卤之地更为沃壤,民赖其利啊!”

    第五伦令人赐酒肉,回头却低声对冯勤道:“一贯清高的冯伟伯,也会做这一套了?”

    冯勤有些脸红,其实最初百姓们感激人是他,但其母谨慎,觉得冯勤年纪轻轻骤为两千石,如今又如此得灾民之心,怕魏王多想,遂让人改了改,变成歌颂第五伦的歌谣。

    “伟伯当真有位好母亲。”第五伦听他说完事情原委后,不以为忤,反而勉励道:“百姓颂歌亦有真情在内,河内适合种稻之处恐怕不止温县一处,其余各地也大可利用起来。”

    在没有经历过打土豪分田地的河内郡,能收上来的粮食不算多,但新开辟的临河稻田属于官府,外郡灾民相当于佃农,可以收四成租子,借牛的话得收五成,农具也借就得加至六成了。

    “天下大乱恐怕还要持续好几年,河内每多收一石稻谷,就能多让一个人活下来。”

    河内、魏郡俨然成了是东方的战争基地,淇园的竹子全砍了能制作箭矢百万,两郡收租的粟、麦、稻加起来,足有四百万石!

    这是支撑河北战事及入洛的倚仗,中原分裂的第二个年头,河内、魏郡尚能完富,这是第五伦的幸运,也是天下之幸。

    巡视粮仓后,第五伦折返至河阳县,司隶校尉窦融率河东舟师,比魏王早几天入洛,眼下就亲自渡河来禀报战况:“陈留、淮阳皆已降于梁汉,绿林伪郑王刘赐独木难支,已弃洛阳南下,东逃至郑地,亦有降梁之状。”

    绿林势力短短两个月就碎了一地,尤其是北方,降的降逃的逃,只剩下王匡保有军队二三万,占着颍川郡,但被赤眉、魏、梁汉包围,此人大概也在犹豫,到底要投谁。

    第五伦目前对颍川毫无兴趣,顶多派使者去骗王匡保持中立罢了。

    听闻张宗已迅速向东占领成皋,接管了被烧成一片废墟的敖仓,而洛阳南方的伊阙塞、轘辕关等皆被魏军控制,南下的条件便成熟了。

    魏王这才与行在的核心人员们,说清了他非要顶着兵员、粮食压力入洛的原因。

    第五伦道:“昔汉高留萧何镇关中,余今委左丞相及冯伟伯以河内、魏地,坚守转运,给足军粮,率厉士马,防遏绿林及流寇,勿令北渡。”

    既然河内如此重要,让它裸露在敌对势力攻击下就颇为不智,但若能取得洛阳方圆百里之地,就相当于在河南加了一道外塔!

    过去一年,冯勤在河内长达数百里的河岸上处处设防,却到处是漏洞,若非马援主动将战火引到濮阳一带,渡河攻击了几次绿林,河内很难保持和平。

    如今主力北调,沿河的亭障既防不住灾民,往后也难以防住拥有舟师的梁汉军队。第五伦可不想接下来专力于河北时,还得被势力迅速膨胀的梁汉在黄河边恶心。

    倒不如将边界推过去,在虎牢关、伊阙塞、嵩山这三四个必经的点做防备,要更加容易。敖仓还卡死了水路,就算梁汉从鸿沟发兵乘船袭河内,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打个比方,河内相当于渭北,是齿;那洛阳,则如渭南,若唇。”

    “唇离不开齿,洛阳需要河内的粮食救急;齿也离不开唇,需得洛阳在外为屏障。”

    窦融等人立刻作恍然大悟状:“试想,当初楚汉之争时,汉高纵颇为不利,亦不肯放弃荥阳、成皋,叫楚军进入洛阳。若如此,河内河北能保全焉?韩信能从容伐齐么?大王深思熟虑啊!”

    温县会议的精神,是要传达到前线将军手里的,只守不攻,谁要是上了头,出了洛阳诸关继续往外打,没有功,反有罪!

    “余取洛阳,不是为了进攻。”

    “而是为了更好的防守!”

    ……

    八月十五这天,第五伦抵达河畔,眺望对岸的孟津古渡。

    万里黄河,经过三门峡后,终于在北邙山下逐渐平缓,流速降低,开始适合船渡。

    这孟津既有渡口也有关隘,北濒黄河,南依邙岭,有山河作托,一千多年前,周武王就是在此观兵,西部八百诸侯皆至。

    窦融带着弘农大姓杨宝进入洛阳后,将本地大贾、豪家组织起来,在孟津等待魏王,军队、官吏、看热闹的本地人,加起来也有八千了。

    第五伦的舟船渡河南驶时,绣衣都尉张鱼和尚书郎朱弟站在船头随驾,朱弟还抬起头看了看天。

    第五伦问他在看什么时,朱弟只道:“听说当初周武王在此渡河伐纣时,有火自上复于下,至于王屋,流为乌,其色赤,其声魄云。”

    这就是周朝火德的来源,但今日天气晴朗,只飘着几朵云,应该没有什么奇异天象了,朱弟再努力仰头望也没用。

    但有一桩事,却是人为努力可以做到的。

    等船只在孟津靠岸之际,窦融带着父老们迎了上来,拜见魏王,却听到河边响起了一阵惊呼!

    “是白鱼,白鱼!”

    一群洛阳耆老,扛着一个木盆近前,激动地将它呈送第五伦面前。

    低头一看,好家伙,里面竟是一条鳞片白光闪闪的大鲤鱼!

    一时间称颂不绝,窦融及洛阳众人下拜,恭贺第五伦:“周武王渡河,中流,白鱼跃入王舟中,而今魏王入洛,亦有白鱼跃出水面,为百姓所获而献,此乃天意也!”

    这里面涉及的谶纬五德,可就值得好好琢磨琢磨了,朝中那些拼命想证明魏王乃金德的人,可要高兴了。

    第五伦扫视众人,到了这位置,类似的事你得习以为常才行,他没有直接戳破,那样就太不识趣了,而是顺水推舟,说道:”若余没记错,白鱼跃舟中后,武王俯取以祭,对么?“

    众人应是,第五伦道:“既然如此,余亦当至周公相地卜宅之处,以此鱼祭洛神!”

    见魏王应承下来,众人皆大欢喜,只是苦了抬木盆的张鱼,那鱼儿的尾巴甩了绣衣都尉一脸腥水,他却只能受着,同时也不相信这所谓“祥瑞”,只偷偷询问魏王这鱼究竟要怎么处置?

    “来都来了,还能放生不成?”

    第五伦低声笑道:“何谓祭?神灵闻其香气足矣,剩下的肉,余当自食之。”

    “且让庖厨做一席稻饭鱼羹,余与洛神同食,不香么?”

第403章 易姓

    昨天的白鲤鱼味道不错,没有浓烈的土腥味,应该是豪强自家池塘园囿里出现的异类,甚至可能就是观赏之用,临时捞上来客串祥瑞。

    而第五伦自孟津前往城郭这一路上,但见沿途里闾多为丘墟,本该秋收的农田里蔫蔫地长着些许庄稼,地里的农户大多面有菜色,对过路的军队畏之如虎。

    洛阳比去年的长安更惨:长安人交了好运,第五伦和刘伯升,这应该是各路军阀里军纪数一数二的军队了,第五伦为了清空太仓,给京师百姓发过几个月的粮食,甚至还放任他们进王莽宫殿里零元购。

    刘伯升手下鱼龙混杂,虽逊色不少,但好歹尚有底线,宁可卖前汉林苑宫室,也不公然抢掠民户。

    相比之下,洛阳就遇人不淑了,司隶校尉窦融早来了半个月,向第五伦禀报了本地简略情况。

    “自新莽覆灭后,先是沦为新军残部和绿林军的战场,被刘玄派到河洛的诸王,多是绿林山大盗出身,抢掠起来毫不留情,从富户、中家到平民都遭了殃。”

    是啊那段时间洛阳混乱不堪,连特地来投汉的老儒都遭了毒手……

    更要命的是,绿林的山大王们还经常调换,短短一年内,洛阳换了三位诸侯来镇守,他们各有派系、军队,走的往往将洛阳狠狠洗劫一番,新来的也得尝尝甜头。

    第五伦听得直摇头:“如此做派,难怪洛阳的天,比河内高了三尺。”

    窦融没听明白这暗喻,第五伦只道:“每来一个诸侯,便刮一尺地皮,三次之后,天岂不就平白高了三尺?”

    “大王比喻得当。”窦融继续道:“王匡等将乃山林草寇,连赋税都不知如何收,而最后一任郑王刘赐倒是知晓,按照汉制收十一税。”

    “十一税,这么低?”第五伦都惊了,税就是租子,连他都收到四成,这郑王怎如此良心。

    可真正精彩的还在后面,窦融摇头:“十一税是不多,但这刘赐为了凑粮守住弘农,明明才更始二年,他竟已将田赋粮秣、苛捐杂税,收到了更始二十年!”

    第五伦惊呆了,还可以这么玩?王莽时若是国库不足,就搞“訾税”,也就是对天下人征财产税,已经十分露骨遭狠,岂料绿林更胜一筹!

    亏得是他给了新朝最后一击,不然亡在这样的对手手里,老王莽死不瞑目啊。

    笑完后,第五伦又对洛阳人感到可怜,等进入洛阳城郭后,他发现这里与长安区别极大:长安政治色彩浓厚,城市主体是各种宫殿。但洛阳则多是市坊里闾,虽然城市更狭小些,但实际容纳的人口却远超长安。

    但御车行驶在洛阳街头,却感受不到过去一千年的繁华,只有凋敝落魄。

    “余记得,洛阳一城,在新室时,便足有十万之众!”

    洛阳已经超过了临淄、长安,堪称人口第一大城,逼近五十万大关,那现在呢?

    窦融也只是粗略算了一下,只道:“如今恐怕不足三万户。”

    锐减了十之六七啊!才短短两年的战争,就让城市里二三十万人消失。尽管直接丧命的是少数,更多人是发现乱世里城市中活不下去,相继出奔而走,半数想办法渡河跑去河内,其余则往周边山区散去,也有被绿林所掳的。

    这就导致,单以洛阳城论,需要赈济的人口没有想象中多,第五伦决定给他们一条活路。

    “洛阳人在周时就善于贾货,自汉以来,先有桑弘羊,后来又出过师史这样以运输业起家的巨贾,转毂百数,各郡国甚至还修建了‘洛阳街’。又有大商人张长叔、薛子,訾产万万。”

    然而这些巨贾家族,都被绿林一锅端了,这也是绿林在各地统治迅速崩溃的原因:赤眉还知道团结底层,梁汉还明白拉拢大族,但绿林呢?除了南阳之外,他们每到一处,便把高层、底层同时得罪了。

    “没有几年,洛阳的商业无法恢复,暂时还是以工代赈的老法子。”

    经历过长安的经验,这种事魏国官吏已经驾轻就熟,第五伦令河内冯勤开始向南输送粮船,募好民夫后,再让军队带他们去洛阳周边的关隘,不少地方需要修复加固。

    “都说师之所处,荆棘生焉,但余希望,魏军所到之处,并非如此。”

    第五伦不能保证他的军队秋毫无犯,但至少暂时没有屠城等集体作恶发生,而军队那么多人吃穿嚼用,也是一笔大生意。

    将吏们管吃管住,只额外发点布匹,怎么花是他们自己的事。

    “余虽然只把洛阳当做河内的外屏,但还是希望,能稍稍恢复几分元气。”

    第五伦的“行宫”是现成的,就在洛阳城南,此处有一片宫殿式样的建筑,却是王莽时令大司空王邑等人来营建的宗庙、社稷、郊兆。

    儒生对洛阳这天下之中一直有某种情结,觉得长安偏霸,洛阳才是推行王道的好地方,所以王莽效仿周朝,以洛阳为新室东都,为了证明上天也觉得这样对,还搞出了一个“玄龙石文”的祥瑞,说什么“定帝德,国洛阳”……

    总之洛阳的宫室框架便是王莽搭起来的,如今却便宜了第五伦,少不得又要对王巨君说一声:“谢谢啊!”

    第五伦得在洛阳待几日,接见本地豪强士人,吸纳一批进入体制,将河南太守、洛阳令的班子搭起来。

    司隶校尉窦融却向第五伦请辞:“臣愿先往东方,为大王监督修缮虎牢关,顺便……”

    他作揖道:“臣也想以公谋私,去成皋祭奠一位故人。”

    第五伦知道窦融要去祭谁:“司隶校尉且去,余在洛阳待数日,便要前往偃师县。”

    “此番东来,余也得了王祖父叮嘱,要去祭奠一人啊!”

    ……

    虎牢和成皋,其实可以视为一处,距离颇近,无非是关和城的关系、

    前者是得名于周穆王时在此关过老虎,后者则取山岭高矗濒临黄河之义。

    虎牢关北面临于大河,湍流就在关下数十丈高的山脚处滚滚刷溜而过

    ,嵩山余脉横亘于南,哪怕是官道,也得越岭穿沟。登高细视,西向出口多岐,东向畅向氾水两岸台地。两边岭崖高耸,岭间孔道东西伸延,地形和函谷关、潼关很像,皆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处。

    成皋城也修在山梁伾上,绝岸峻周,光丘梁就高四十许丈,城垣更像是它的女墙,此处最著名的战绩,就是拦住了西楚霸王的脚步,维持了楚汉均势。

    窦融沿着崎岖不平的道路入城,经历过一连串的战争和易主后,城池破损严重。而他要在此祭奠的人,自然是昆阳战神、新朝大司空王邑。

    “司隶校尉,打听过了,王邑便是死在这粮仓废墟里,听说是自焚。”

    窦融看着一年多前烧毁的黑漆漆废墟,只摆下了一案几的菜,外加一壶酒,唏嘘道:“王公,窦融来看你了。”

    王邑不但是窦融妹妹的丈夫,也是窦融的举主、上司,十多年前,他便追随其征讨叛逆,一起参与了新室的肇造。

    这之后窦融仕途多蒙其提携。

    只可惜,在昆阳时,大司空对他产生了误会,竟将窦融囚禁,可这也没能改变昆阳大败的局面,三十万人灰飞烟灭,窦融脱身西逃投靠第五伦,王邑则窘迫地退到这,在京师已陷的情况下,又坚守了洛阳、成皋数月之久,可纵有山河之险,却挡不住人心沦丧,众叛亲离。

    而王邑最后做的事,便是将成皋积粮一把火烧了。他的尸骸也一起化为灰烬,窦融连坟冢都没法给他立一个。

    “如今才短短一年,形势却变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昔日困死王公的绿林,四分五裂,几近覆灭。”

    乱世就是这样,各方势力匆匆登场,又因为各自原因落败退场,窦融只希望,第五伦能笑到最后。

    窦融坐在废墟前,说一句,就将酒往地上浇一点,自己再饮半盅,他酒量一般,竟自个喝醉了,这数年,当真将世上兴旺看了个饱。

    最后只带着一点悲伤道:“廉丹战死成昌时,新室尚在,王莽还能给他一个‘果公’的谥号。”

    “而大司空却连谥号及诸侯之葬都不能享受。”

    窦融倒酒,才发现壶中已尽,只拎着壶走入废墟中,捧起夹杂着碳灰的土壤,将它们塞入瓶内,权当王邑的骨灰也在里头了。

    “往后,融会带着大司空同行。”

    “你我都是败军之将,但融却有机会看到魏王有朝一日,彻底覆灭诸汉,击败刘秀!”

    ……

    而与此同时,第五伦也抵达洛阳、成皋之间的偃师县,在当地人指引下,找到了一座荒芜无人的野冢。

    荒冢临山,不仔细找还瞧不见,秋风吹得黄草芊芊摇曳。牧儿的歌谣响在黄昏之后,犹似昔日的悲歌薤露。

    但今日,这坟冢却迎来了高光,魏王亲临,官吏兵卒千数随行。

    荒冢规格不算小,但已经被破坏得够呛,有几个很明显的盗洞,里头的陪葬品恐怕荡然无存了。

    洛阳著姓、本地豪右都战战兢兢,唯恐魏王一怒之下,要将周边几十里范围内的人统统问罪!

    但没事,第五伦也不生气,只让人将洞堵死,往后留一支兵在此看着即可。

    谁让此坟冒了青烟,出了有出息的子孙呢?

    这正是田横墓,当初田横正是在即将抵达洛阳时自尽,汉高皇帝敬其性情,派两千名士卒,以诸侯之礼葬于斯。而田横同行的门客竟也随之自殉,就葬在一左一右,东方海岛上自杀的五百壮士就没机会葬到此处了。

    此乃病榻上的第五霸所托,让第五伦来祭奠祖先一番,刚好正式给田横追谥,谥为“齐武壮王”。

    刚从关中抵达此处的宗正第八矫念着王祖父托他代笔的祭文,诸如“田王之高节,宾客慕义而从横死,岂非至勇”之类……

    第五伦神情肃穆,心里却在跟田横说悄悄话:“我虽然占汝子孙身体,但也在长安汉高庙旁边给你立了庙,叫你和刘邦做了邻居,也算仁至义尽了。”

    祭文念罢后,乐师们奏起《薤露》《蒿里》来,等“薤上露,何易晞”的乐声奏罢,气氛刚刚好,第八矫遂适时向第五伦下拜,提出了作为宗正的本分建议。

    “大王,昔日齐武壮王死后,其宗族被汉帝一分为八,迁往关中,以迁徙前后顺序,遂有第五、第八等姓,有羞辱分治之意。”

    “如今大王举义兵,灭新室,扫清关中,席卷司隶,万姓倾心,四方仰德。”

    “而汉家祸乱天下,以至中原肝脑涂地,大王吊民伐罪。古人云,名不正则言不顺,不宜再以刘氏所蔑之字为姓,而当复旧姓!”

    复旧姓,这是第八矫在第五伦称王后就提出的建议,顺便让第八到第一的各个宗室也跟着一起恢复。

    这确实是第五伦一直在考虑的事,如今趁着祭奠田横,条件也成熟了。

    不过,他不打算姓田,叫田伦——王莽当初差点给他赐的“王伦”就更不用说了。

    第五伦遂道:“古人云不为不可成,不求不可得,不处不可久,不行不可复。”

    “古齐国已亡,昔日田氏已分,便再不可复,岂不见,田齐出于陈国,但齐宣王之后,亦未曾恢复陈姓。”

    第五伦不打算走任何回头路,也不会给宗族、朝臣这样的机会,路要越走越宽,而不是家族自娱自乐的狭窄小圈子,至于像王莽那样,从舜帝以后的姚、陈、田等姓里乱找亲戚更是不可取。

    人,还是得向前看!

    第五伦早就想好了,名不会改变,但姓就用前世的姓!

    就好像他的状态,古人的身体,装着后世的魂灵一样。也好提醒越来越习惯这个时代,沉迷于某种角色的自己,不要忘了,你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第五伦在田横墓前,扫视众人,宣布道:

    “余欲易姓为……”

    “伍!”

    ……

    PS:为方便阅读,书里还是“第五伦”,其余角色也不会变。

第404章 猛虎出笼

    八月下旬,于偃师祭祀田横,宣布改姓后,第五伦继续向东,抵达成皋虎牢关巡视。

    阳泉侯张宗率四千人镇守于此,第五伦见到他后,说起一事来。

    “余听人说,这虎牢之所以得名,是在周朝时,有虎在野,扑伤人畜,瓜挠戎车。当时周穆王将至,有猛士请与虎相搏,必全取而还,乃生搏虎而献之天子。周天子令人在此设柙牢畜之,是为虎牢。”

    第五伦对张宗道:“卿是虎威将军,有人劝余,说与本地名字相克,不可以卿守虎牢,卿以为如何?”

    听上去确实有点道理,名字相克的玄学一直有,第五伦历史不好,举不出太多例子,但也知道落凤坡之于凤雏,烂柯杯之于柯洁……

    但张宗却不信这个邪,拱手道:“真正的虎,岂是区区柙牢,能关住的?”

    他指着东方道:“绿林刘赐降于梁汉,如今被封为郑王,带着万余兵卒,盘踞于荥阳城。”

    “荥阳险要,而与成皋之间的京索之地,就好比是柙笼,臣请命东出破城,来他个猛虎出笼!”

    张宗之言雄壮,第五伦大为赞许:“大善,不愧是河东虎!”

    然而对张宗请命进攻荥阳的建议,他却又不置可否。

    河南郡在地理上分为东西两部,西部是“周”,也就是洛阳,东部是“郑”,正是荥阳、新郑一带。两千年后亦是如此,洛阳与郑州,可谓河南双子城。

    不过郑地的核心已经不是韩都新郑了,而是新兴的要塞城市荥阳。

    只因为荥阳太过关键,东有鸿沟连接淮河、泗水,北依邙山毗邻黄河,南临索河连嵩山,西过虎牢关接洛阳,地势险要,交通便利,乃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春秋战国的就不提了,最著名的便是楚汉荥阳之战,刘邦在彭城送了六十万大败而归后,全靠荥阳才顶住楚军攻势,尽管最后靠着一群女人做掩护西遁,但双方在荥阳、成皋间大战七十,小战四十,最后达成了均势,这才有了后来的鸿沟之约。

    张宗由此提议:“欲争中原者,未尝不睥睨此地而决成败焉。大王入洛,是为了屏蔽河内,但若不取荥阳,纵是舟师占据了敖仓,也难以守住。“

    “反之,若能据荥阳,荥阳以东无足忧者。”

    不但防守有利,也能为往后进取东方打基础。荥阳自秦以后便是水运枢纽,鸿沟自荥阳引黄河水流向东南,与淮水、泗水、济水、汝水等汇合,把荥阳同淮阳、定陶乃至于淮泗连在一起。东出荥阳,水陆大军畅通无阻,几天就能推到梁都睢阳去!

    可对面也不傻,梁王刘永就在鸿沟边上,自然知晓荥阳的重要性。

    “梁汉亦明白荥阳之关键。”窦融道:“是故刘赐弃洛阳、虎牢,却仍守荥阳城,他麾下至少还有万余绿林兵,梁汉又遣兵沿鸿沟前来支援,如今荥阳至少聚集了两万余兵。”

    反观第五伦,主力在河北、太原,在这片战场连一万人都凑不出来,荥阳的地形决定了,一打就是攻坚战,大会战,这也是他令将率轻易不得东出虎牢的原因。

    “一旦正式开衅,恐怕就会像楚汉相争一般,在荥阳、成皋间打个没完没了。”

    理智告诉第五伦,战线不能再往前推进了。

    关键在于对面的心思,若刘永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向洛阳进军,争中原,那这一战就不得不打。但就第五伦根据绣衣都尉和司直搜集到的情报,刘永刚刚称帝,新归附的地盘还不够稳固。以此人能蛰伏于更始政权内,闷声发大财一年多的情况看,应该不是个急躁之人。

    第五伦顿时有了主意。

    “得让刘永顾虑后方,令他的心乱起来,才能维持此处均衡。此役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

    两难的不止是第五伦,守于荥阳的郑王刘赐,以及来驰援的梁汉陈留王苏茂也进退踌躇。

    二人本是更始的诸侯、将军,上个月才刚刚改换了门庭,绿林各路渠帅已经军阀化,投降刘永能继续做一地小王,投降魏军可能就去做富家翁了,尽管知道第五伦势大,但还是心存侥幸。

    换了旗号后,士气自然高不到哪去,否则也不必一路弃地东撤。纵是刘永从鸿沟发兵、粮来支援,让二人一定要守住荥阳!但他们却没什么信心。

    于是自进入八月以来,荥阳、成皋之间,就出于奇妙的“无战事”状态,两边的斥候默契地划了巡视范围,尽量不开衅。

    然而近日随着第五伦亲至虎牢,形势发生了些许变化,魏军的斥候开始主动起来,更具攻击性,刘赐、苏茂二人还发现,河内的粮船当着他们的面,一船船粮食往河南运,洛阳也有大批民众被征发,赶赴虎牢!

    这是要打大仗的架势啊!他们压力倍增,一面请求刘永来援,一面思索后路……

    但仗最终却没打起来,反倒是打听到一些令人惊诧的消息。

    “江东吴王刘秀,见更始已覆灭,不肯附从梁汉,便派遣使者来谒见魏王,叙述故交,并奉上帝号,表示愿做大魏吴王!”

    ……

    第五伦确实没猜错,刘永自从在定陶汜水之阳即皇帝位后,就一直忙着整顿内部。

    实打实控制在他手里的郡,不过六个,其余都是半独立的军阀。更有许多“传檄而定”的地方,比如近来刚招抚了盘踞泰山郡的盗贼,发了郡守之名而已。

    他麾下战斗力最强的诸侯,是董王董宪,目前驻兵在徐州北部,根本无暇西顾去争洛阳。

    更要命的是,曾经被刘永寄予厚望的三人,对他送去的王号态度也颇为冷淡。

    比如占据齐地六郡的张步,欣然接纳齐王封号,但刘永的官吏休想踏入青州一步。

    北方控制平原、济南、千乘的,则是赤眉迟昭平残部,首领叫城头子路,刘永封其为“济北王”,岂料城头子路竟没理会,相比于刘永,城头子路对河北的“铜马帝”及其口号似乎更感兴趣。

    南方的刘秀就更不必说了,说是接了更始遗诏,自表为绿汉摄政王,八成是想多接受些更始残部诸侯去投靠,此人曾一度在梁园中骗了刘永,如今大概率另起炉灶。

    唯一对刘永的示好有积极反对的,便是淮南王李宪,他正在与吴王秀交战于淮南,焦头烂额,不愿再与刘永敌对,甚至希望刘永发兵南下相助。

    北、南、西,刘永陷入了战略上的踌躇,不知道该主攻何方,亦或是暂停扩张,先将归附郡县消化了再说?

    从荥阳到睢阳,因为有鸿沟水道,交通颇为便利,来自前线的假新闻很快就传至刘永处。

    “这不可能!”

    刘永生气起来,帝冕上的旒珠都在晃动。

    “刘文叔纵不从于朕,也绝不可能依附于第五伦!他与第五伦有杀兄之仇!”

    但梁王朝中,那些希望先向南打的群臣却来了劲,他们将刘秀说成一个反复之辈:”刘秀与第五伦有交情,听说还曾交换玉佩,其未婚妻被囚于长安,但岂止不是托妻献子?更何况,刘秀善于作伪,在南阳时诓骗刘玄,以求脱身,在梁园则欺骗陛下,藏身东南。“

    “更何况,陛下与刘秀的交情,同项羽、英布相比如何?”

    “项羽、英布乃是生死之交,一同战于巨鹿,然楚汉相争之际,英布却在淮南踌躇观望,为项羽所斥。又见了高皇帝使者后,竟举兵反楚,为汉击楚之后。”

    “如今刘秀既不归附陛下,又不顾陛下好言相劝,一味决胜淮南,若叫他胜了,势强于吴王刘濞。就算不曾帝魏,甘心屈从于第五伦,可刘秀对陛下之害,却甚于英布!”

    “陛下若在郑地与魏争胜,经年累月,不一定能见功夺取洛阳,而会被拖住兵力,反叫刘秀在南方坐大!据吾等所知,如今魏军主力在征讨河北,无暇东顾。何不趁此良机,先平定扬州?至少要将刘秀赶回江东,方能安心。”

    刘永仍在犹豫,他的新朝廷夹在魏、赤眉、吴之间,守则有余,但要主动出击,打谁都不太妥当。

    但很快,一个来自南方的消息,起码让刘永打消了同魏王会猎中原的打算!

    “令郑王、陈留王守好荥阳即可,万不可与魏交兵!”

    ……

    “进入九月以来,梁汉没有再从鸿沟往荥阳派兵送粮了?”

    这个消息让第五伦放了心,莫非自己让人散播的那个谣言起作用了?他对刘秀颇为关注,虽然鞭长莫及无法干涉南方战事,但也会时常下个绊子,泼盆脏水限制秀儿一下。

    若能顺便将刘永一起骗了,让他注意力集中到南方,与秀儿火并便好了,如此,窦融便能替自己维持住中原的均势,等扫平河北后再腾出手南下。

    洛阳之事已毕,第五伦也是时候回到久违的魏地邺城,去统筹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大战役了!

    然而就在第五伦登上船舶,即将渡河北上时,黄长却匆匆赶来,附耳向他禀报了一桩刚收到的消息。

    来自南方的大新闻!

    “上月初,吴王刘秀经濡须口袭合肥,此事大王已知。”

    “然八月下旬,淮南王李宪亲征合肥,号称十万大军,实则不过三万,在合肥逍遥津交战,淮南军竟被吴王以八千之众,击败!”

    “淮南王仅以身免,逃回庐江!”

    “刘秀已控制九江郡,年内恐怕便能全取扬州!”

    第五伦听着没有细节的消息,心中却不由想起前些日子初到虎牢时,听张宗说的那一句话。

    真正猛虎,岂会一直困于柙牢之中?江淮,关不住他!

    “知道了。”

    第五伦面上淡然,颔首转身,却还是忍不住暗骂了一句。

    “秀儿。”

    “你开挂了吧!”

第405章 公孙帝

    梁汉君臣担心刘秀成气候后当了“英布”,九月初,刘秀还真就在英布的老家,六安郡首府:六县(安徽六安市)。

    六字没有五字那般讨人厌,刘秀于合肥之战后没有亲自追击淮南王去南方的庐江郡,而是向西进军到此,其目的有二。

    “淮南自古富庶,但人口最繁盛,产粮最多的地方,一是寿春,其次便是这环绕芍陂的英六之地!”

    芍陂又叫期思陂,是春秋战国之际,楚相孙叔敖留下的遗产,他在此做官时宣导川谷,陂障源泉,灌溉沃泽,堤防湖浦以为池沼,浇灌的田地多达上万顷,使得古时尚且蛮荒的淮南多了一大片农业区。

    战国时楚国遭秦军痛击,仓皇东迁,建都寿春,靠着芍陂续命几十年。

    刘秀看中的是此处的粮食,秋收刚结束不久,稻谷还没来得及往南运去庐江,就被刘秀截断道路,同时派人围攻六县,搜刮粮食,他得先保证冬日用粮,才能从容向南收取庐江、豫章。

    刘秀在六县下督战,又使傅俊略寿春诸地,才数日,就有汝南名士郅恽前来告状。

    “吴王可知道,傅将军做了何事?”

    这郅恽是著名的复汉士人,新莽末年,他曾亲至长安,叩阙上书,说天象表明,汉朝江山气数还长,王莽应该取之以天,还之以天,放弃帝位,将权柄还给刘家。结果将王莽气得不轻,只对外人说郅恽有狂疾,发配苍梧了事。

    新朝覆灭后,郅恽辗转跑回了老家汝南,却遇上赤眉军杀入郡中,郅恽只好再跑到淮南避难,却不肯接受李宪的官职,因为此人竟有自立称帝之心。

    赶上刘秀进入淮南,郅恽便带着本地一批对汉家还没死心的士人投效,被拜为“将兵长史”。

    今日郅恽便是来状告骑都尉傅俊的。

    “傅子卫治军不严,麾下在寿春抢掠百姓,抢完了活人,竟还打起死人的主意,挖掘当地楚墓,盗取财物,陈尸于野,淮南人皆震恐,以为吴军尚不如淮南兵。”

    刘秀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何事,倒也不能怪傅俊,要怪就怪他为了募兵,宣布的军令,倘若城池不投降,就任由奔命兵劫掠,以此招募穷山恶水出来的丹阳兵和江盗作战。

    依靠他们,以及刘秀关键时刻带着八百人冲阵的勇锐,方能在合肥大败淮南兵。

    如今这军令尚未解除,丹阳兵和江盗的军纪可想而知。

    郅恽对此感到痛心疾首,劝道:“以前周文王不忍露白骨于荒野,周武王不以天下易一人之命,仁义如此,方能获天地之应,打败殷商如林之旅。吴王既然口口声声说自己兴义兵,为何不师法文武,反而犯逆天地之禁,纵容属下伤人害物,虐及枯尸,取罪神明?”

    “这与昔日绿林渠帅有何区别?倘若吴王不立刻谢天改政,恐怕会重蹈刘玄覆辙!”

    刘秀的属下们都觉得他是小题大做,不如此怎能聚众?倒是刘秀立刻猛醒,告罪道:“法出于上,傅都尉与士卒无罪,是秀做错了!”

    “刘秀一定亲率士卒,收伤葬死,哭所残暴,以表明这并非我之本意。”

    同时又招来替自己管军法的刺奸将军祭遵:“传我王令,奔命之法,仅限于敌负隅顽抗,如今淮南各县多降,士卒勿掩人不备,穷人于厄,不得断人支体,裸人形骸,放**女!”

    正式颁布军令后,郅恽这才放过刘秀,颔首道:“大王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其实倒不是刘秀忽然就变得心善,而是形势变了。

    先前他在与淮南的争斗中处于弱势,必须让丹阳兵和江盗尝些甜头。可如今淮南主力尽丧,只要梁汉不横加干涉,全取扬州只是时间问题,刘秀就得在“征战”之外,思考如何统治了。

    他得让淮南大姓、豪右们觉得,遵从吴王号令,不过是换了一个守土长官而已,其余事不会发生变化,刘秀必须扮演秩序的重建者,而非破坏者——要论破坏,他比得过赤眉?

    如此才能让各县顺利归降,早日一统扬州。

    最为忌讳的是,像绿林一样,将高低两个阶层都得罪殆尽,一个脖子上,怎么能砍下来两颗脑袋呢?江盗只是救急才用,往后还是得倚靠募兵征兵,而想顺利征兵,又需要地方实力派的支持。

    但过于依赖于豪绅也不成,刘秀只暗想:“素闻魏王伦善舞,我能像他一般,能同时踩着豪姓和流民两个轮子往前走,长袖而舞么?”

    ……

    然而军纪的改善不会立竿见影,六县依然选择顽抗,就是欺负刘秀兵少。正当刘秀久攻不下之际,从六县以西,却来了一支他期盼多时的援军!

    “西平王!”

    刘秀亲自去迎接自己的故友和亲戚们,老远就看到李通李次元骑着马朝他驰来。

    “南阳朝廷已亡,李通再也不是什么西平王,只是吴王之妹夫。”

    李通拜在刘秀面前,泣不成声,为自己过去的选择懊悔,也为这次总算没挑错人而欣喜。

    且说夏末时赤眉入宛,李通没有随刘玄南渡,而是带着家眷族兵跑到了冥厄三塞,凭借险隘的数县之地,抵抗住了赤眉偏师的进攻,为南阳势力保全了一点骨血。

    很快,王常、马武二人,以及新野的邓晨、来歙也陆续去投奔李通。

    八月初,听闻吴王秀正战于淮南,众人一合计后,觉得不能什么事都不做,遂凑出了数千人来,由李通、王常、来歙三位牵头,从西进攻淮南,数战数捷,也打下了三个县城。

    但因为部众士气低落,纵有来歙这般能征善战的校尉,速度赶不上刘秀,他们错过了合肥之战,只来得及到六县汇合。

    这么多故人带兵来助,刘秀自然是欣喜的,但他麾下的傅俊、马成等将则不然,他们对刘秀当初在南阳朝廷被排挤,一行人不得不流落淮泗,差点被赤眉统统杀死的往事愤愤不平,也恨李通等人不助刘秀,遂冷眼而观。

    来歙感受到了这种态度,他一贯勇锐,受不得这窝囊气,看着六县高厚的城池,遂请求率来氏族兵攻城!

    傅俊不服,只听闻来歙是刘家的亲戚,看他年纪轻轻,也不知有多大本事,遂与之相争。

    刘秀令二人同为前锋,休憩两日后,再强攻六县!各击一门。

    最后竟是来、傅二师同时先登,六县难以抵挡,城中豪族杀了守尉,六安全境遂下。

    换了以往,刘秀肯定容着丹阳兵和江盗大肆入城劫掠,但如今他方略变了,若再行屠戮之举,那淮南的各城打起来就没完没了,遂宽赦了城中豪贵,只取府库丝帛犒赏军队,自己分毫不取。

    打完这一仗,傅俊不得不承认来君叔确实足够骁勇,又听闻他在关中曾以两千步击破两千骑,这才愕然。

    还是刘秀给二人打了个圆场,笑着在庆功宴上牵起他们的手:“二位皆孤臂膀!”

    但左膀和右臂还是有区别的,在刘秀麾下,虽然骁勇将校已经不少,但能独当一面者,只有一个半:冯异是一个,他目前独自领军在庐江郡袭扰淮南王;邓禹是半个,方略推演时没问题,实际操弄却很一般,光靠他,豫章能否夺取还不得而知。

    所以刘秀对来歙颇为看重,更重要的是,他和王常,与魏军交过手!这对往后尤其关键。

    当初追随刘秀出走的,多是颍川人,而如今来投的,则是南阳乡党亲戚,南阳系和颍川系泾渭分明,就看刘秀如何驾驭了。

    这两个派系的暗斗,很快就显现出来。

    既然六安已得,李通看刘秀高兴,遂提出了那个他憋了好几天的提议。

    “乃者,猾臣王莽,杀帝盗位。宗室兴兵,除乱诛莽,故群下推立刘圣公,以主宗庙。”

    “然而更始任用奸佞,杀戮贤良,驱逐大将,忤逆天心,最终导致盗贼纵横,竟为赤眉所害。”

    尽管有消息说,刘玄带着几千人南渡去了荆南四郡,但这不重要,从刘玄放弃宛城那一刻起,他的政治生命已经死亡,更始皇帝驾崩了!这是李通等人一口咬定的事。

    也只有这样,他们才有理由拥立新主啊!

    李通朝刘秀下拜:“幸而皇天祐汉,圣哲应期,吴王神武奋发,以少制众。昔日王邑以百万之军,溃散于昆阳,淮南以十万之师,土崩于合肥,丹阳江湖盗贼,望旗消靡,汉臣得入吴王麾下,如赤子之遇父母!”

    “惟大王以社稷为计,万姓为心,早承帝位啊!”

    傅俊是大老粗,只会说“俺也一样”,还是刚从临淮赶来的偏将军王霸一听不对劲,他也是太学出生的高级知识分子,立刻补充道:

    “大王与伯升首举义兵,更始因其资以据帝位,而不能奉承大统,败乱纲纪,盗贼日多,群生危蹙。大王初征昆阳,王莽自溃;后拔合肥,江淮弭定;如今更始已崩,帝位不可以久旷,天命不可以谦拒啊!”

    虽然在争,但两个派系目标是一致的:希望刘秀早点做皇帝!如此才能凝聚更始覆灭后散乱的人心,也让手下人有个奔头。

    刘秀知道麾下众人的打算,但依然摇头。

    “天下势力最大者,莫过于第五伦,跨州据土,占据司隶及东西两京,号称带甲数十万,三分天下有其一。”

    “若不论文辞,单言武力,则天下莫之与抗。”

    “但他急着称帝了么?”

    这只是托词,如今刘玄未死,毕竟有君臣之名,刘秀若急于称帝,吃相太过难看。再者,一旦为帝,再建一个大汉,那他与淮北梁地的刘永,就当真不死不休了,刘永若南下与自己缠斗,获利最大者,还是第五伦。

    刘秀暗暗对自己道:“兄长说过,宁予家贼,不予国敌!兄弟阋墙,外御其辱,切不可为了一时虚名幻欲,而令亲者痛仇者快啊。”

    “话虽如此,但国家不可无制度,孤也是时候历数诸位功勋,封侯定邑了!”刘秀用好处稳住众人,让他们暂时放下这件事。

    等群臣散去后,刘秀独自一人,朝北方举起酒樽,敬自己最大的敌人和对手。

    “只要第五伦一天不称帝,秀亦不称!”

    “纵刘秀有朝一日称帝了,也不是为了掺和与诸刘的争权夺利,而是为了对抗魏五。”

    在刘秀心中,王业不偏安。

    “汉魏,不两立!”

    ……

    刘秀不急着称帝,但有一人却没他这种涵养,就是很急,急不可耐。

    益州成都锦官城昨夜并不安宁,半夜时鸡犬争相鸣叫,少顷却又变得蔫蔫的,仿佛被什么东西压制住了,还有人看到蜀王公孙述的宫殿里隐约若有光传出。

    而次日更有消息放出来:“昨夜大王宫中出现了龙!”

    而等到百官上朝恭贺这祥瑞时,公孙述向他们展示了昨晚出现的两个“神迹”。

    却见公孙述的左手巴掌上,纹路居然发生了变化,凑到一起,形成了三个字:“公孙帝!”

    这还没完,公孙述右手拿出一物,那玉章上纽交六龙,晶莹剔透,捧在帐中,这难道是……

    “没错。”

    公孙述笑道:“白龙给孤送来了失踪许久的传国玉玺!”

第406章 陇蜀

    公孙述手中的传国玉玺,乃是去年王莽南奔时,在汉中被逆子偷走。公孙述的弟弟公孙恢夺之以献,公孙述称帝的野望,也是在那时种在其心中。

    玉玺不偏不倚落入他手里,这是什么?这就是天命啊!

    发生在锦官城的“白龙赐玺”自然是一场自编自导的闹剧,真正献玺的王弟公孙恢,却抵达巴郡阆中县,拜访一位德高望重的隐士,想要劝他出山辅佐公孙氏——用公孙述的话说:“若能得谯玄一言,那些谶纬便无人不信!”

    公孙恢将姿态放得很低,拜谒面前黄衣老者道:“久闻谯公之名,只可惜当时异郡而处,未能前来拜会。”

    谯玄态度冷淡,他也是汉家老臣了,精通《易》、《春秋》,汉成帝时就通过举孝廉进入朝中为郎,等到成帝欲立赵飞燕为皇后时,谯玄便上书劝谏,不被采纳,遂离职而去。

    他一直等到二十年后的汉平帝时,才被王莽请回朝中,担任大夫,也一度被安汉公迷惑,但在王莽做了“摄皇帝”后,看清楚其欲望,遂改变姓名,弃官归家,一隐居就是十几年。

    公孙恢笑道:“蜀王久仰君名,连续几次聘请,但谯公连聘不诣,这不,蜀王只能让我代他备礼前来征之,还望谯公勿要再回绝!”

    谯玄依然在竹庐中微闭双目:“老夫年事已高,恐怕不能侍奉蜀王,还是另请高明罢。”

    “请了。”公孙恢告诉了谯玄一件事:“与谯公同郡的方术士任文公便应征入了成都。”

    那任文公是蜀地著名的方术士,家传天官风角秘要,做官到益州出差时,竟能从天象看出蜀中越嶲太守要造反,别人都不信,只有他一个人跑了,结果其余同僚统统遇害。

    这之后预测降雨准确无误又出过好几桩,连安汉公都注意到了这个人,征辟为司空掾,专门管水利,就当是专业对口了。

    但那任文公却看出大汉国祚将断,觉得别搅和这个烂摊子为妙,于是称疾辞官。五年之后王莽果然篡汉,请任文公去长安,任文公回想王莽面相,觉得他这皇帝也做不长久,遂隐居至今,还时常和谯玄往来,本地人常言:“任文公,智无双,谯君黄,德无量”,将他们称作阆中二老。

    没想到老朋友也承受不住公孙述的压力,被迫出山了,一想到这世道,他们连做伯夷叔齐都不能得,谯玄只感到莫名的悲哀。

    公孙恢说道:“任文公精通星象,而谯公擅长《易》,蜀王希望二位能作为左右国师。”

    但谯玄只肯当汉臣,态度颇为坚决,此人要收买也不容易,因为谯家本身就是阆中大姓,家财数千万,公孙恢只好威胁道:“谯公,君高节已著,朝廷垂意,诚不宜复辞,自招凶祸啊!”

    然而谯玄这硬汉仍不为所动,公孙恢总不能真强灌毒药将其毒死吧?只好退而求其次:“不应征也行,我有蜀王生辰,还望谯公能看一看。”

    公孙恢遂将一张帛递到谯玄面前:“看蜀王这生辰,可否做皇帝?”

    只要谯玄点个头,替蜀王背个书,公孙恢就能顺利交差。

    岂料谯玄只瞧了一眼,就啧啧冷笑了起来。

    “这生辰不太好啊,以《易》推断,为王尚能偏霸一时,为帝恐无可能!”

    言罢随手将帛一弹,扔回公孙恢面前。

    公孙恢忍了下去,低沉着声音道:“还请谯公仔细再看看!”

    “不必了!”谯玄固执地说道:“帝位乃天下神器,自有其主,天下思汉,刘姓当复,不可力争,这就是我的回复!”

    公孙恢怒了:“谯玄,人人都说吾兄为王小矣,为帝可也!而那任文公入成都后,为蜀王引用谶纬,说孔子作《春秋》,为赤制而断十二公,说明汉高帝至汉平帝已经过十二代,历数已完,一姓不得再受命为帝。”

    “又有《录运法》说:废昌帝,立公孙。《括地象》说:帝轩辕受命,公孙氏握。《援神契》说:西太守,乙卯金。”

    “这就说明,西方太守当轧绝卯金刘氏。五德之运,黄承赤而白继黄,金据西方为白德,而代王氏,得到正序。”

    “更别说吾兄手掌有奇,还得到白龙献玉玺,如此天命所归,你何必执迷不悟!”

    谯玄却不为所动,反驳道:“图谶上讲的‘公孙’,乃是汉宣帝公孙病已。代汉者当涂高,公孙述难道是当涂高吗?以掌纹为瑞,王莽等人当年也做过,何必非要效仿,难道是嫌这偏王之业太长久?”

    公孙恢无法再忍,起身骂道:“好个老叟!”

    这一喊,外头候着的黑衣卫士便悉数冲了进来,他们是公孙述秘密训练的死士,皆拔剑威逼谯玄。

    好啊,礼贤下士的公孙蜀王,总算是露出暗藏的毒牙了,谯玄仰天长叹,慷慨陈词:“唐尧大圣,许由耻仕;周武至德,伯夷守饿。彼独何人,我亦何人?保志全高,死亦奚恨!要杀便动手罢!”

    尽管牙都要咬碎了,但公孙恢还是忌惮谯玄的名望,杀了他,整个阆中都要炸窝,加上谯玄的儿子泣血叩头为父亲求饶:“吾父是老糊涂了,谯氏满门皆愿支持蜀王称帝,方今国家东有严敌,兵师四出,国用军资或不常充足,愿奉家钱千万,以赎父死。”

    等公孙恢回到成都时,他兄长的称帝仪式已经筹办妥当,听弟弟说起谯玄这老顽固不肯就范,公孙述虽然皱着眉,但很快就舒展了。

    “此刻舟求剑之辈,不必管他。”

    “放在一年前我初称蜀王时,还尚且担忧人心思汉,可现在……”

    公孙述从绿汉的崩盘中得到了一整个汉中郡,蜀中的复汉派也因此事大受打击,除了谯玄外,不少人开始改换门庭,为公孙述做事。

    “汉家气数已尽,不足惧也,孤现在最大的对手,还是魏王伦!”

    冯衍去年入成都,构建了魏蜀间牢不可破的同盟,双方甚至还互派了使者。

    但随着公孙述一统益州,第五伦就成了挡住他更进一步的障碍。

    “汝可知我为何急着称帝么?”

    公孙述抚着掌心的纹字问弟弟。

    “其中一个原因,便是王莽覆灭前梦到未央宫有金人起立,承续新室者必为金德!决不能叫第五伦抢了先。”

    这理由听上去令人瞠目结舌,但公孙述确实和王莽一样笃信这一套,他请来的方术士根据各种理论,认定蜀王是金德,色当尚白,然而据公孙述听闻小道消息说,第五伦也在筹划称帝事宜,也对金德有兴趣,双方撞了色。

    公孙述害怕被人说他附第五伦骥尾,干脆抢跑一步,好像先定了金德,就能夺掉第五伦的气运!

    九月中,公孙述在成都举行盛大的仪式,正式自立为帝,国号也改了,不再是蜀,而叫“成家”,亦称“成”,色尚白,公孙述号白帝,建元龙兴。

    这若是叫第五伦知道了,肯定会问一句:“国号叫成家,年号为何不叫立业?”

    ……

    虽然公孙述虽迷信,却没糊涂到王莽那种份上,不会觉得“玉玺在手,天下我有”。

    想逐鹿,要倚靠的还是军争伐谋,这几日时常召见丞相李熊,筹划未来方略。

    “一年多前,丞相劝朕立足蜀地,北面据有汉中,阻塞褒、斜险要;东面扼守巴郡,拒扞关之口,无利则坚守而力农,见利则出兵而略地。如今益州险塞,沃野千里皆已入孤手中,依丞相之见,如今外面形势是有利,还是无利?”

    李熊不假思索:“自然是有利!”

    “魏王伦虽强盛一时,连败刘伯升、隗氏,独占司隶,然其北面迫于匈奴胡汉,西方留了陇右不能击灭,如今又兵力东出,关中空虚。”

    “而绿林也适时而崩,四分五裂,南阳豪右对抗赤眉,荆州秦丰自号楚黎王,江东刘秀占据吴会,各自为政。”

    “唯独益州完固,这实在是向外开拓的大好时机!”

    公孙述亦是这么想的,他借着称帝的由头大赦,今年剩下的几个月可以让百姓兵卒休养生息,等明岁春耕之后,便能向外拓展了。

    但巴蜀毕竟只有一州之力,人口粮食不如魏王那般丰富,没法“全都要”,得做个选择。

    “接下来,究竟是北过山岭以窥三秦,还是南顺江流以震荆州?”

    前者是隗氏军事方望在夏天时来提议的,表示陇右愿与蜀王共谋关中,愿意从陇山以西威胁右扶风,吸引万脩兵力,而请公孙述从褒斜道以奇兵进军。

    牢不可破的同盟已经破裂,公孙述眼看第五伦王业蒸蒸日上,确实有些难以安寝和眼红,很想重复昔日刘邦的路线,以巴蜀汉中略三秦,进而吞并下。更何况,他老家就在茂陵,五陵人士能从第五伦,就不能从于他?

    但李熊却认为陇右不能信任,说道:“陇右虽败于扶风,但却一直保有刘婴汉帝名号,他毕竟是汉平帝正统太子,而隗嚣亦是关西名士,若有机会回到长安,再建汉家正统,陛下反而要平添一敌。”

    李熊对冯衍颇为欣赏,对方望却看不顺眼,觉得此人言辞多伪。

    更何况,第五伦在关中根基牢固,该拔的大姓豪强都干掉了,在上林种田的流民蒙魏王给予衣食,颇为忠诚,越岭千里岂是那么好打的。故道已断,难度比韩信暗度陈仓还大,可别到最后,蜀军跋山涉水,却给陇兵做了嫁衣!

    所以李熊认为,只用哄着隗嚣废黜刘婴,再给复汉势力沉重一击。然后叫陇右出兵扶风、北地,令魏军疲敝即可。至于成家政权,未来还是先走南线收益最大!

    相比于魏国,荆州如今四分五裂,南阳豪强、赤眉、楚黎王、荆南四郡太守,甚至还有南渡的绿林皇帝刘玄,都在混战中,正好能让益州兵楼船懂出,各个收复、击破!

    让陇右碰硬石头去吧,成家先捡软柿子捏。

    这也是李熊支持公孙述早早称帝的原因:汉中的降将延岑得封王安抚,而荆州的一些势力,也必须发个实打实的王号才能笼络过来。

    李熊向公孙述提出了他的方略设想:

    “陛下的下一步,应是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安稳内部,进而跨有荆、益!”

    ……

    公孙述同意李熊之策,多刻天下牧守和诸侯王的印章,准备发给荆州各郡的大小势力,让他们放弃无能的刘玄,遵从“龙兴”的正朔。

    一方面,又开始经营巴郡江州(重庆),建造赤楼帛兰船,为来年武力征讨荆州做准备。

    而九月中,陇右隗嚣也接到了益州使者送来的“大司空”“扶安王”之印,只觉得这王印颇为烫手,烫得他脸上都在发烧——恼羞成怒的那种。

    隗嚣忍着将印砸在使者脸上的冲动,让人带其下去休憩,只对自己的军师方望抱怨道:

    “我势力虽然不如魏王,但陇蜀足以分庭抗礼,岂能耻为所臣?”

    称王隗嚣很乐意,但向公孙述低头,他实在心有不甘。

    你占据益州,我占有凉州,人口富庶可能略逊于你,可陇凉马大兵强啊!凉州人一惯瞧不上益州人,汉朝时蜀地蛮夷频繁造反,朝廷基本是就近调六郡子弟去镇压,这点心理优势还是有的。

    “公孙述要我摒弃元统皇帝,名义上从属于他,才肯与陇联兵击关中,实在是没有诚意。”

    当初拥立汉帝有多风光,如今陇右陷入的困境就有多窘迫,被困在凉州陇右,打不过东边,看不起南边,北边匈奴胡汉更是世仇,想与人联合都无从下手。

    隗嚣知道,自己若是废黜汉帝,以刘歆为首的复汉老儒们首先就会哗然,若向公孙述称臣,六郡子弟也要炸窝,自己就得内讧。

    愤懑之余,隗嚣甚至说起了气话:“与之相比,我直接归附于第五伦,所受之弊还要少些!”

    原本只是一句抱怨之言,岂料方望却笑道:“如今之势,与魏王和谈,又未尝不可呢?”

第407章 皈依者狂热

    “与魏和谈?”

    隗嚣最初与方望一样,反对太过急切立刘婴为帝,希望为陇右留出进退空间,只可惜当时隗嚣连隗氏的主都做不了,这才让一心想争天下的叔父铸成大错。

    如今老隗崔在周原一役后愤懑发疾而死,隗嚣终于成了陇右真正当家人,过去大半年一直在安稳内部,舔舐伤口。

    隗嚣不似公孙述,野心没那般大,非要做皇帝过把瘾,他内心深处,甚至也萌生过与第五伦和谈,为陇右争取一个好条件的念头。

    只是周原一役,陇右良家子战死千余骑,几乎家家户户都要挂丧布,血仇太深,若就此轻易屈服,内部的不满恐怕会将隗嚣并不牢靠的统治掀翻。

    如今听方望提出此议,不由大为惊疑:“先生此言何意?“

    “因为去年决战后,陇右伤筋动骨,暂时无力东出啊。”方望很清楚陇右势力的弱点,眼下虽然名义上全据凉州,但隗嚣实际控制的,不过安定、天水、陇西和金城四郡,加起来人口竟不足百万。

    而周原一役,不但搭进去一千宝贵的良家子,近万名陇右豪强徒附兵也被歼被俘。

    陇右兵力,保守估计五户强征一丁,也只能凑出四万,一下子折了四分之一,受创可想而知。

    “反观第五伦,如今坐拥司隶,再加上其余郡县,口数便已过千万……”

    再叫他拿了河北幽冀,那就是三分天下有其一了。

    这是多么绝望的对比啊,第五伦虽然精力放在经营河北,但留守并州、关中的军力,也比陇右举国之兵多,更有源源不断的关河民夫羸粮相助。

    这现实被血淋淋在面前戳破,隗嚣有些难受,只道:“原来先生是认为,陇与魏战,无异于以卵击石?所以不如降了?”

    “和谈并非归降。”方望抬起头:“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和谈,是为了往后有机会以弱胜强!”

    方望有时候会羡慕他的对手冯衍,因为第五伦如今是天下势力最强者。强者的局,怎么打都是对的,拥有无数个选择:先打哪,后打哪,即便不小心踏错了步,也有极大的容错余地——除非是王莽,否则也不容易忽然崩溃。

    但弱者的局却不一样,简直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作为谋士,方望只能战战兢兢地举着棋子,在地图上踌躇四顾,寻找制胜关键。

    方望奔波于陇蜀之间,几乎想秃了头,最后只想到一个让陇右有翻身机会的办法。

    “以西州地形,攻则不足,守则有余,若六郡子弟死战,第五伦费数年亦不能平定,不如收取河北冀州有利,是故置陇右不顾而东出。既然如此,他想必也不愿看到陇蜀联手,隗公不如遣使者暗访魏王,表明隗氏与汉帝不同,适时可交出刘婴及刘歆,易帜从魏,不然,则南投于公孙!”

    “公孙述虽不如第五伦远矣,但坐拥益州之富,当今魏蜀之事,权在隗公。隗公右投则第五伦胜,左投则公孙强。”

    “如此,借蜀制衡魏,借魏制衡蜀,才能争取三到五年时间,好让陇右恢复元气。”

    隗崔明白了:“先生是想让我虚与委蛇,卧薪尝胆?”

    “然也!越甲尚能吞吴,何况陇地豪杰?”方望又道:“不过,勾践亦有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纵横制约不是关键,重要还是在自身。”

    在如何让陇右恢复实力上,方望给隗嚣提了两点建议。

    “其一,河西四郡如今不过是虚尊刘婴,并非效忠于隗公,且武威太守窦友更是魏国重臣窦周公族弟。既然魏军已占新秦中,为免其勾结,必须立刻派遣亲信,带兵换掉窦友!”

    张掖、酒泉、敦煌三郡守尉,也要陆续置换,以免被第五伦抢先一步招降彼辈,对陇右形成包围,让隗氏号令在凉州畅通无阻。

    方望道:“河西四郡虽然地广民稀,然而水草宜畜牧,汉时各苑牧马三四万匹。去年大战,陇右骑士马匹几尽,陇马利丘陵,凉马善平川,往后再度东出侵扰关中,还是要靠河西大马。”

    “其二,则是要用好凉州属国羌胡!”

    对于关东儒士而言,羌胡是遥远的边塞野人,但对于凉州人来说,羌、胡、氐人,很早就成了他们的邻居,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自入汉以来,便经常将投降的羌胡安置到边郡宜放牧处安置,如汉景帝时,研种羌豪留何请求率众入塞归附,朝廷接受其请,徙其种落于陇西郡。

    到了汉武帝时,随着反击匈奴,开拓大片土地,匈奴小王一打一打的投降,其部众多达数万十万,遂设立了属国管理。如今隗嚣治下的安定、天水、陇西乃至于金城皆有属国划分,除了休屠、浑邪匈奴人外,多是羌部。

    这批人是汉朝北军八校中长水、胡骑两校尉主要来源,属国羌胡骑相当于汉朝的雇佣兵,每逢与匈奴西羌作战,常征召他们。尤其是汉武帝晚年,对匈奴数次远征失败,兵力马匹损失惨重,遂用恶少年、步兵、良家子与属国羌胡骑混搭的军队出征西域。

    “然而自从王莽末,滥征边塞,属国不堪其苦,王侯纷纷勾结外羌外胡叛逆!”

    那“胡汉”的皇帝卢芳,就是安定属国蹦出来的,如今的陇右内外交困,被第五伦封死了出路,内部的羌胡属国也不安分,西羌寇边,西海郡早就丢了,金城属县也多为虏有。

    “此乃陇右体内之毒也,然而汉宣帝时,让名将赵充国举三辅陇凉之力,才勉强平定羌乱,可知不易征讨,只能加以慰纳。”

    方望说这话是有依据的,入塞羌胡不可避免地汉化,一些酋长言语饮食已同中原人无疑,甚至还有识字的,而和他们相处久了,本就民风彪悍、武德充沛的凉州人也开始胡化,他们爱坐胡凳,食胡饼,作战方式也与羌胡趋同……

    不少西州豪杰经常游于羌地,与豪长交友,某些荤素不忌的,甚至有联姻娶羌女,关系错综复杂。若隗嚣拿出诚意来,承诺往后带羌胡骑去富饶的关中劫掠,或许还真能让他们为陇右所用!

    “如此,才能毒输于外!”

    方望道:“霍骠骑以羌胡之兵与六郡子弟合军,纵横大漠,汉武以长水、胡骑镇戾太子之乱,望风披靡。若隗公能收取河西四郡骏马,再得羌胡精锐依附,三五年内,可恢复实力。”

    “臣见凉州羌胡妇人尚能戟挟矛,弦弓负矢,何况其悍夫?他日稍加整训,以此当东方忘战之民,譬虎狼向群羊,其胜可必!”

    ……

    并州北地郡的昫衍县,有二人亦在讨论属国骑的运用——羌胡与中国之人杂处于边郡,是数百年来潜移默化形成的事实,任何人都绕不开这个问题。

    张纯去岁在自家坞堡英勇抵抗胡汉,收获了犒赏,他被第五伦拜为北地太守,今日在昫衍县设宴招待向西巡兵至此的车骑将军耿弇。席间吃的是上好的本地滩羊,张纯用筷著慢慢夹,耿弇没那闲情雅致,只捧着骨头下嘴啃。

    当得知耿弇在上郡所练骑兵,竟只招募因匈奴丧家的并州逃人,却不吸纳上郡属国杂胡时,张纯顿觉他太过年轻。

    “早在楚汉之争时,汉军便多用翟郡骑及娄烦将,自汉以来,并州除了编户齐民外,亦有昔日义渠、林胡等部后裔,匈奴入居河南地,侵盗上郡保塞蛮夷,杀掠人民,彼辈亦深受其害,后来助汉武击胡,多出力焉。”

    至于后来属国骑兵在汉匈战争里的运用便不必多提,张纯相信耿弇也知道。

    “军马一月之食,相当于兵卒一岁所需粮食,耗费极大,河套已失,便养不了太多军马。倒不如利用上郡、西河杂胡,彼辈往往自备马匹,饮食长技与匈奴同,若赐之坚甲絮衣,劲弓利矢,让他们作为边郡之良骑。即有险阻,以此当之;平地通道,则以轻车材官制之。两军相为表里,各用其长技,此万全之术也。”

    耿弇却只摇头,之所以不大肆起用属国杂胡,就因为三个字:信不过!

    他目光瞥向外头站岗的一个年轻将校,模样与他还有几分像,那是耿弇的幼弟耿广,年岁不过十六,在夺取太原后,上谷遂与魏王有了联络,他父亲耿况正式脱离北汉,投效魏王,还派了耿广入朝。不过魏王身边已经有耿弇一个弟弟了,而耿广愿追随兄长左近,就来了边塞,担当骑郎。

    耿弇和弟弟长于幽州,上谷边塞外有大量汉武帝后就近放牧的乌桓部落,也有部分人迁入塞内,充当属国骑。耿弇记得,年少时家里就有个乌桓骑奴,教弟弟骑马射箭,看上去颇为忠恳。

    可某一天,这骑奴将带着年少的耿广狩猎,一去不返!奴儿公然劫走少主,想要出塞交给匈奴左贤王,换取富贵。这件事震惊耿家,还是耿弇催马轻骑追击,在乌桓奴出塞前截出了他,亲手将其射杀!救回了弟弟。

    耿弇依然记得,自己拉弓指着中箭将死的乌桓奴时,此人昔日柔和的眼睛里,却尽是愤恨和不羁!

    就像以为养熟的狼狗,忽然掉头狠狠咬了你一口,原来平日的乖顺,全是装的啊!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耿弇咽下一块羊肉,简单说了自己的理由。

    张纯却摇头哑然失笑:“不然,有时恰恰是这些‘非我族类’,比中国之人更加忠心。”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汉时与他们张家齐名的金氏,那金日磾本出于匈奴休屠王族,母子被掳至汉庭为马奴,金日磾长大后却成了汉武最为信任的孤忠之臣,阻刺杀,受遗诏,世代忠良。

    还有霍去病部下中大量胡将,封侯者有高不识、仆多、复陆支、伊即靬四位皆是归降的胡人,而大名鼎鼎的赵破奴,亦是从匈奴境内投汉,八成也有胡地血统,却为汉破楼兰,数出塞,被匈奴俘虏后不忘大汉,几年后硬生生逃了回来。

    这些胡将之忠勇,不逊汉将,连汉武都赞誉他们为“荤粥之士”。

    “还有宣帝时光禄大夫义渠安国,此人虽是边塞杂胡之后,与羌同祖,下手杀戮金城羌人时却最为热衷。”

    张纯年纪大,见过太多例子,一些新皈依于汉的胡人胡将,对大汉的认同与热爱,甚至超过了他们这些世家士人,表现得更加虔诚、更加狂热。

    同理,某些从汉地投效匈奴的人,诸如中行说等,对待母国亦比普通胡人更加险恶凶狠!

    这种皈依者狂热确实存在,然耿弇却以为,汉时的这类场面,恐怕难以重复了。

    “彼辈能忠,无非是见汉强大,而匈奴削弱,于是附强弃弱。”

    “然而戎狄之人,强必寇盗,弱而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昔日强汉,今已四分五裂,边塞空虚,正是羌胡趁机寇乱之时,即便将彼辈吸纳进了军中,亦是谁给好处多就投谁。”

    属国骑是纯粹的雇佣兵,看价钱办事,卢芳军中也有大批投效,因为能跟着匈奴人一起抢掠。耿弇可没那么多好处能给他们,他需要的是与匈奴人有血海深仇的边塞流人,而不是一群战前不给金帛就拒绝开弓,随时可能哗变投敌的大爷兵!

    “属国骑往后肯定会用。”

    耿弇吃完了羊肉,起身道:“但魏王说过一句话,打铁还需自身硬!与其过多倚重属国胡骑,倒不如先练出一支并州人、新秦中人组成的精兵,痛击入塞匈奴、胡汉,打出威风来,方能以武力折服边塞羌胡,使之甘心依附强者!”

    竟是与隗嚣、方望截然相反的态度,张纯颔首,耿弇之言确实也有道理,二人正要再议秋日边塞防御之事,却听到外头一片边警鼓点之声!

    等二人走出府邸后,却见昫衍县以北的秦昭王长城上,烽燧已被点燃,烟柱高高升起。

    烟是从东、西,两面传到来的,西方来自新秦中,东方来自上郡、西河,这又是一场大规模入寇!

    张纯叹息:“匈奴人和胡汉果然来了。”

    每年夏、秋两次入塞打草谷,这将成为边塞的日常,中原纷乱,恶邻居最喜欢乘隙而入了,秋后马肥,若能再抢一些粮食和奴婢回草原,这个冬天就稳了。

    “是啊,又来了。”

    耿弇介甲上马,戴好胄,看向身后这三四个月练就的并州轻骑,他们人数不算多,但有一个算一个,都与匈奴有血海深仇,满目皆是战意!

    “但这次,并州的庄稼,可是硬茬!”

第408章 怒发冲冠

    奉命劫掠新秦中的匈奴王,乃是“左谷蠡王”乌达鞮侯,其地位仅次于单于和左右贤王,在匈奴中排位第四。

    从迁回漠南的单于庭出发时,他的父亲,大单于还如此给乌达鞮侯交了底:“胡谓贤为屠耆,以太子为左贤王。按照规矩,本该让我的弟弟,右谷蠡王知牙师来当,等我去见了祁连神后,就由他继承单于之位。”

    “但他是宁胡阏氏唯一的儿子!左贤王之位,决不能落入其手中!”

    乌达鞮侯了然,他很清楚父亲和王昭君后代的宿怨,那宁胡阏氏自祖父呼韩邪单于时嫁入匈奴,为呼韩邪生下一子,便是知牙师,兄弟里排行老七。

    后来宁胡阏氏继嫁呼韩邪长子,又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伊墨居嫁与匈奴大族须卜氏,须卜氏一家力主和亲,还出使新朝,而后被王莽留下,扶持为与正统王庭对抗的“降奴恭于”。

    如今须卜氏虽死,但王昭君的女儿伊墨居次还留在长安,听说魏王第五伦特地给她们母子修了府邸,以汉时翁主的礼仪待之。

    宁胡阏氏的子女不可避免会亲近中原,往往会选择怀柔路线,甚至帮中国分裂匈奴,这与大单于想要恢复冒顿疆域,再造百蛮大国的野望不符。

    于是单于打算改变继承规则,打破自五十年前开始,呼韩邪诸子相继做单于的规矩,断了老七知牙师的念想!

    “胡最重威望,这次若能拿下整个河南地,我封你做左贤王,便无人再敢有异议!”

    九月,秋后马肥之际,乌达鞮侯参加完匈奴传统的蹛林大会后,便带着本部五千骑,又征其余小部落凑足五千骑,南下。

    他们在胡汉朔方郡得到上万名被强征的胡汉兵卒加入,共计步骑两万余,于九月中旬杀入新秦中!

    “婿皇帝进攻东边的西河,吸引魏兵抵御。”

    这所谓婿皇帝就是卢芳,胡汉得到匈奴支持,主要目标是夺取西河和更东边的代郡。

    而贺兰山到祁连山之间的广大土地,则被卢芳“献”给了匈奴单于,夏五月的那次进攻,只是一次试探,现在才是全面战争的开始!

    “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乌达鞮侯想起一直在匈奴老人中传唱的这首歌,对没有文字的胡人而言,篝火边部族胡巫讲述的故事和歌谣,这就对昔日屈辱唯一的记忆。

    “听说河南地是魏主起家之处。”

    “也该让第五伦,尝尝失去她的滋味了!”

    ……

    故土,没错,在建章卫尉臧怒心中,新秦中相当于他的半个故乡。

    虽然他只跟着第五伦在此地待了短短一年半,但这却是前半生为奴的臧怒第一次被当人,而非畜生看待的地方。

    尤记得,他们的队伍还叫“第五营”,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金色的粟、麦应时成熟,新秦中人都在地里刈麦抢收。而臧怒等人就奉第五伦之命,守在烽燧上,头裹黄巾,提防那时盘踞在青铜峡的卢芳盗寇来扰。

    在刈麦结束时,总有里中父老携壶提浆,过来犒劳第五营士卒,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和善的士卒——和新朝王师相比。

    臧怒从未得到如此多的敬意,他还在那个秋天收获了情爱,与一个当地女子看顺了眼。边塞少女豪迈,瞧着喜欢就大胆追求,与他在茂密的麦田里定了终身,臧怒只记得那是个闷热的下午,他背上被撩人的麦穗划出了一道道血痕。

    后来臧怒随第五伦渡河击胡,因表现卓著升了小官,便在黄河边成了亲,还是伯鱼司马替他缴了聘礼,做的证婚媒人。

    时隔多年,他已经搬入北阙甲第,家中的女主人依然是发妻,妻子总絮絮叨叨说,想不到臧怒这昔日的小行伍,居然会当上二千石的大官。一家人对魏王感恩戴德,她只偶尔在锦衣玉食时念及往日,感慨一句:“不知道故乡如何了?”

    当夏天时,臧怒临危受命,被魏王遣至此地时,胡兵刚退不久,新秦中满目皆是一片狼藉。

    他与妻子定情的麦田惨遭胡骑践踏,丈人家的里闾被烧成了白地,三亲六戚死了不少,见了臧怒后只哭个不停。当初让许多士卒集体成婚典礼的大河对岸,如今已尽是膻腥,几个县的百姓幸运的逃了归来,不幸的则被掳去草原,成了匈奴人的奴隶。

    而曾经的猪突豨勇袍泽宣彪,为了掩护更多百姓转移,亲自留下断后,已命丧上河城,至今尸首未归。

    每每念及,总令人怒发冲冠!

    臧怒不善言辞,第五伦常说他是闷葫芦,名里虽然有个怒字,却不像同僚郑统那样性情外露。他心中难过归难过,只默默带着难民修好富平县城垣,加固县城周围一座座坞堡。等到秋八月时,竟与当年一样,脱了上衣,带头在地里弯腰刈粟,一个下午能收好几亩。

    来自对岸几个县的难民,统统被征召入伍为民兵,魏王将老弱妇孺迁去渭北就食。如今的新秦中只剩下一群男人,有人戏称,四个月下来,瞧着头母马都觉得俊了。

    “母羊岂不是更俊?”男人们只能靠荤段子来渡过慢慢长夜。

    每个月都有驿车辎重从关中抵达,除却送来甲兵外,还有一些亲眷的信件。

    臧怒这几年被第五伦夸“进步”,是军官扫盲夜校的先进分子,已经从文盲变得识字,甚至还能给妻家的亲戚念一念信。

    一封封家书,告诉他们亲人安好,在渭北日子太平,不必担忧胡人袭扰,每逢节庆甚至还有面馍馍吃。

    也有人叫屈:“祖辈亦是从关中迁来,如今不如让魏王将吾等全迁回去,好过在此担惊受怕啊。”

    这种态度很快就遭到了北地都尉蒙泽的痛斥:“汝父、祖坟墓在此,就弃之不顾。留给胡虏糟践了?”

    而蒙泽又肃然告知众人:“若是吾等弃了新秦中,胡虏就能追着杀到渭北去,汝等愿意自己逃得一时,却叫亲眷再度面对胡骑威胁?”

    “朝中不乏有人力主弃地,但魏王却念着新秦中的好,不肯抛舍,派了不少郎官兵卒来此,岂有客兵还愿意坚守,主人却要放弃庐井坟冢的道理?”

    这番话让难民们稍稍安分,然而秋粮才入仓不久,烽烟自北方浑怀障升起,传至长城,最后再传到富平县视野之内,让臧怒不由握紧了拳头!

    “果然来了!”

    ……

    匈奴秋后必然会再来,这是满朝文武的共识。

    为了证明这点,早做准备,魏王还组织朝中士人翻阅汉时记录,寻找匈奴南下的时间。

    说到这,就不得不提朝中的秘书郎班彪,此人虽然心中暗暗期盼天复大汉,可在面对华夷之辩时,班叔皮的屁股倒也不会坐错位置。他对史书如数家珍,短短一日,就从前朝记录中,选取了每次匈奴入塞的节点。

    比如汉武帝在位期间,元光六年,“秋,匈奴数盗边,渔阳尤甚。”第二年,元朔元年,秋天,匈奴两万骑兵南下攻打辽阳、雁门等各郡,杀死辽西太守、掳走两千人口,在雁门郡也击败了汉军,杀死汉军将士千余人。元朔三年秋天,“匈奴又入雁门,杀略千余人。”

    从文景到汉武,几乎每年秋天匈奴都要南下割韭菜,尤以九月中下旬为多,极其准时!

    匈奴的游牧经济其实比农业还脆弱,一场雪灾旱灾,就能对畜群造成毁灭性打击,几年都恢复不了。劫掠农耕区遂成了他们保障生计的一部分,主要目的是抢夺粮食和人口,每逢至秋,长城内秋粮收获,匈奴也正好马肥弓劲,就会利用蹛(dài)林大会聚集各部,集合入塞南掠。

    和夏天的试探性进攻不同,此番入寇,不再以胡汉杂兵为主,来的是正儿八经的匈奴骑从!由左谷蠡王亲自统帅,很快就绕过浑怀障,冲到了新秦中平原上!

    然而这一次,因为预料到匈奴受限于习俗经济,难以更改的出兵时间,新秦中做足了准备。臧怒和蒙泽合作,短短数日内就完成了坚壁清野,人众和粮食,都集中到了环绕富平县城而建的秦渠、汉渠两道环渠之内。

    这两道沟渠,犹如两道护城河,环绕富平县,当初在第五伦痛击友军时发挥了重要作用,如今也成了此战的关键。

    “汉渠之内,一共有大小坞堡十座,每个坞堡有一到三千人守备,屯三月之粮,互为犄角,皆由北地都尉蒙泽统领,以烽燧联络。”

    这些坞堡或是当地大姓贡献,他们祖上从迁来后就生活在此,如今故土生死存亡,富人中有一溜烟跑去长安避难的胆小鬼,也有豪杰壮士选择留下来坚守,放开了坞堡,里闾百姓和徒附们就近涌入。

    “秦渠之内,则只有富平县城,城中有两万人守备。”

    这两万人除了富平居民外,多是黄河对面的难民,过去四个月里半农半兵的他们,已经悉数发放了戈矛,甚至还有不少人披上了甲。

    虽然训练日短略显生疏,尽管这次许多人头一次参加作战,但毕竟是边民,多少习些武技,看着城内人多,又有来自关中的将校指挥,勇气一点点被鼓舞。

    “可莫要忘了,彼辈祖上本就是作为屯田兵,被迁到新秦中的。”

    臧怒想起数月前,魏王定策时说过的话,让新秦中彻底军事化,是采用了汉朝晁错的《守边劝农疏》故计,国家以驻屯兵士务农,保证军粮自给。军队有警则战,无事则耕,既可省去转运徭役,又能巩固边疆国土。

    几代人下来,这些移民变成了土著,熟悉边疆地理,再在交通要塞设立城邑坞堡“为中周虎落”,使边疆百姓能像父子一样守望相助、并肩作战。

    此策实行百年,直到汉宣帝时彻底解决了匈奴问题,边塞守备遂渐渐松弛,数世不见烟火之警,人民炽盛,牛马布野。三代人和平下来,新秦中人竟已忘战,此乃前人之大幸,也是今人之不幸。

    胡汉兵和上次一样,万余人将城池一角围困,匈奴大人则在外围观战,偶尔齐射一轮。城内众人也纷纷动作起来,或在城头持弓弩守备,或忙着运送石块砖瓦等物御敌。

    看到这一幕,臧怒只想起当年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那时候,猪突豨勇进入新秦中,第五伦痛击友军后,成了本地当之无愧的小军阀,却要求臧怒他们“军民打成一片”,每顿餐饭前都要喊:“吾等衣食皆取之于民,故要当护民之兵,不得残害百姓。”

    当时很多兵卒不理解,臧怒也懵然,只管守着军令,反正每天开饭前,第五伦在上头说这些话时,他也不管懂不懂,就带着大头兵们,往死里鼓掌——鼓完才能吃饭啊!

    直到今日,臧怒开始明白第五伦的那些话的含义。

    “想守住新秦中,只靠几千兵卒如何能成?虏众而吾寡,难以相持,此秦末所以失河南地也。”

    “非得让本地百姓也悉数参与进来,全民皆兵,形势就变成了我众而虏寡!”

    外头耀武扬威的匈奴骑,为虎作伥胡汉兵们根本不清楚,这一次,城内、坞堡中不再是惊慌失措的待宰羔羊,再度披上了先祖的甲,握紧了手中父辈的旗帜,变成了一群为了保卫家国的战士!

    一向内敛的臧怒,在城头远眺胡虏两万大军悉数进入秦渠、汉渠这特殊的地形中间,目光中也迸发出了战意。

    “这次被围困的,可不是富平县。”

    ……

    此番南下,所获寥寥无几,从浑怀障往南沿途百多里,野外连一个人都看不到。

    汉渠、秦渠只是灌溉用渠,深度漫不过马腿,淌水便能轻易渡过,可一座座里闾空无一人,本地人带着粮食,全缩到了富平县城及坞堡中。

    这让乌达鞮侯颇为郁闷,部下回禀抄掠无果后,他恼羞成怒。

    “烧!”

    当着新秦中人的面,将他们祖辈所居的乡土焚为灰烬,说不定能引些还有血性的人出来送死。

    但县城和坞堡墙头的本地人只默默拄着矛,眼睁睁看着火蛇在村里肆虐,愤怒如同蓄水的堤坝等待决口的那一刻。

    一策不成,乌达鞮侯让万余胡汉兵卒开始围攻最小的坞堡,打算各个击破。

    “令一堡告急,诱其余各堡来援。”

    乌达鞮侯猜测,新秦中兵卒不会超过一万,且分散驻扎,躲在城池里奈何不得他们,但只要到了野外,面对骑射,就是单方面的杀戮!

    围攻才一个下午,这计策就奏效了,入夜后,随着被围攻的坞堡以一敌十,开始燃放不知是何意的薪火,将各堡动向看得一清二楚的斥候回报,说有人出县城来援了!

    但不等乌达鞮侯高兴多久,其余各处斥候也陆续回来禀报:

    “沟渠之内,九座坞堡,多则两千,少则千余,也悉数杀出!”

    喊杀声从县城及各坞堡方向响起,四万军民靠着坞堡望楼烽火指挥,或涌向两渠桥梁断路,或朝匈奴、胡汉军队杀来,这些声浪,最终汇成了一句话:

    “你们,被包围了!”

第409章 并州兵骑

    围攻坞堡的胡汉将军,乃是五原太守随昱,据说是汉初功臣随何后代,手下足足有一万胡汉徒卒,征发自朔方、五原等地,成分颇为混杂——半数是汉时屯戍兵民的后代,另一半则是百年来陆续降汉的塞外胡人。

    汉武昭宣之世,这些降胡也曾对强盛的汉家产生过皈依者狂热,作为属国兵积极随汉将出塞,漠北之战、封狼居胥,乃至于五将军击匈奴,都有他们的身影,为汉军当向导前锋,用匈奴人熟悉的方式打击匈奴人。

    可随着汉家衰败,给属国羌胡的好处没过去多了,而王莽更是以一己之力,用了一代人时间,让这些已近汉化的并州羌胡离心离德。

    地位上,王莽将其视为“非我族类”,把属国部族长名义上的王侯纷纷降一级,普通人也被猾吏欺辱,驭之如奴。

    王莽嘴上说要和匈奴决战,派了十二部二十万大军驻扎边塞,吃并州的喝并州的,并州人却陷入困境,每户几乎要养一个王师。

    加上那几年朔方五原大旱,以至于民不聊生,屯戍兵的后代都反为流寇,更别说属国羌胡,索性加入了匈奴的队伍,调转马头,开始劫掠边郡,为匈奴当向导前锋。

    等到胡汉建立后,他们确实是真的思念大汉,因为那些年日子好过。

    但皈依者狂热却换了方向,变成对匈奴人的讨好,指望在劫掠时多分些粮食和奴婢。

    而面对昔日同胞时,就变得穷凶极恶,这些半汉半胡的胡汉兵,比匈奴人更加残忍好杀,丝毫不顾同州情谊。今年夏初的美稷城之屠,匈奴人开了个头,胡汉兵则包揽了大多数罪恶。

    按照魏王私底下的总结就是:“二鬼子比鬼子更可恨!”

    但今日,在河南地嚣张了一整年的二鬼子假虏们,终于招致了剧烈的反击!

    隆隆鼓点犹如四面八方的雷鸣,原本龟缩在坞堡中的新秦中军民,则如乌云中积蓄已久的骤雨般呼啸而出,朝胡汉营垒的火光拥去。

    胡汉兵们已经习惯了有匈奴马队在背后撑腰时的横行无阻,一个个郡县在匈奴马蹄席卷下望风披靡,他们跟着打打顺风仗,颇为轻松,对今日的反击猝不及防。

    只来得及匆匆列队,戈矛还乱糟糟时,以短兵为主的新秦中军民就压了过来,额头或臂膀上缠着白色、黄色的布带以做区别,火光映照着他们愤怒的眼睛,仿佛在喷射着烈焰!

    北地都尉蒙泽手擎环刀,一马当先,直接朝胡汉兵卒头上劈去。

    每一刀,都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怒!

    是时候让肆意毁坏家园的侵略者们,付出代价了!

    ……

    蒙泽带各坞堡军民与胡汉兵缠斗之际,臧怒所率的富平县主力,则直扑秦渠与汉渠间的匈奴大营!

    汉时的晁错总结汉匈优劣: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则匈奴之兵弗能当也。

    说白了就是在骑兵不足的情况下,不要与其在平阔旷野交战,富平县周围这两渠环绕,坞堡罗列的特殊地形,再加上夜色的掩护,是歼灭入侵者唯一的机会!

    然而有马的匈奴人可比无马的胡汉兵机动灵活得多,等万余富平县军民气势汹汹冲到胡营时,只见到空空如也的毡帐和还没来得及熄灭的篝火,营外马蹄印杂乱,匈奴小王在短短时间内,就带着上万匈奴骑溜了。

    “追!”

    臧怒很焦急:“按照约定,各坞堡也会断桥加以阻拦,胡虏要越过汉渠才能逃出去,务必在渠边追上!”

    “当年吾等随大王渡河击胡,便是在沟渠中交战,使胡虏马陷于泥沼中,失去机动,与之短兵相接,乱战之下,遂建奇功!”

    然而两条腿终究还是不及四条腿,等臧怒带人气喘吁吁追至汉渠边时,只逮住了匈奴人断后的数百骑尾巴,将其困于沟渠中,而胡虏大部队,则抛弃了二鬼子胡汉兵,悉数彻至渠外旷野上,正在数里开外整队。

    “卫尉,杀过去罢!”

    经过一夜鏖战,已经激起血性的新秦中人纷纷请战,但臧怒却摇了摇头,这是一场漫长的战争,决不能以己之短,击胡之长,万万急不得。

    他派遣几千人去支援蒙泽,目光却没法从匈奴军中的左谷蠡王旗上挪开。

    “至于胡虏是走是留,得看耿将军何时能到!”

    ……

    “左谷蠡王”乌达鞮侯扶正了头上的胄,回过头,看着在汉渠内砍了几颗掉队匈奴人头颅,插在矛尖上挑起不断叫嚣的新秦中人,心有余悸。

    他是万万没料到,如羊一般柔懦的中国之人,居然发动了如此凶猛的反扑,且人数远超他想象,难道新秦中每个男人都成了兵卒?

    像被羊角顶到肚子的小狼,乌达鞮侯又是后怕,又感到羞怒交加。

    但他也明白,在汉渠之内混战,根本无法发挥匈奴人的长处,只能派遣骑队绕着外围侦查,看看是否有机会找到薄弱之处冲进去,将被困住的胡汉兵救回来。

    匈奴的优势是马队且驰且射,需要良好的视野和光亮,乌达鞮侯不断望向东方,期待旭日早点升起。

    然而当东方泛起鱼肚白时,乌达鞮侯身边经验老道的骑从却皱起眉来。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年长的匈奴人遂跳下马,趴在地上附耳听了一会后,勃然色变。

    它们来自东方,让地表微微震颤,让坐骑隐隐不安。

    那是蹄声阵阵。

    是千军万马!

    而这时候,随着一阵阵惊呼,乌达鞮侯也能见到远处的来客了。

    打头的是布在东面的百余骑匈奴斥候,他们正拼命加速,躲避追赶,对方来得太快太急,竟连回报都来不及。

    而其身后,荒原上的尘土在疯狂沸腾,千马奔腾,轻骑催动,明明只有三千,却走出了万骑的气势来!

    他们在三里开外停下了脚步,为首的耿弇勒马,将军身被玄色的甲胄,外裹赤红的绛袍,铁冑上缠着一抹黄巾,在新秦中,这是“第五营”的标志,看到它,就知道是自己人来了。

    耿弇拔出了手中的百炼环刀,高高举过头顶,朝向西边,骑士们也纷纷照做,随着东方朝阳初升,三千把刀反射旭日,光耀夺目!

    “今日,便是我‘并州兵骑’的首战!”

    ……

    并州兵骑主要募缘边郡县被匈奴、胡汉祸害得家破人亡的流民加入,要求是身高七尺五寸以上,会骑马,步射,臂力得好。

    若在中原内郡,这样的人百里挑一,可在上郡、西河边塞,十个男丁就却能找到一二人。

    经过四个月加了马镫、高鞍的训练后,也好歹有点骑兵的模样。

    而今日奉耿弇之命最先发动冲锋的,则是一支名为“美稷少年”的骑从。他们人数上百,皆是美稷县屠城后逃到上郡的,为首者就是当年骑竹马带着伴当骗并州牧郭伋果子吃的小家伙,如今长大成人。

    美稷少年是耿弇麾下最勇锐的一批人,所求只有两个:一是早日收复故乡美稷县,二是能将战火引向朔方五原,乃至于匈奴腹地!

    “过去骑竹马,如今骑真马!”

    “他日打入匈奴,骑母马!”

    美稷少年们担当的是雁翎阵喙部的角色,至离敌阵数百步时,催动战马,开始加速!

    而相较于并州兵骑,匈奴人的战术,与一百年、两百年前相比,没有丝毫进步。

    匈奴在草原上的敌人,主要是乌桓,双方大规模交战之法,一般是组织千骑为一批次,轮番冲击上前施射,前队射完一轮后横向移动,让出位置,次队再进。若敌人遇箭溃乱,则直接冲将进去,用刀和短矛结束战斗。若敌人不乱,则反复驰射,同时设法包围,下马步射,一点点消耗。

    但对于中国之骑如何打仗,几十年承平,匈奴人已经快忘了。

    左谷蠡王乌达鞮侯记得,曾经在郅支单于麾下,参与过西域战事的年长老人说起过,汉骑作战,不喜欢驰射,反而像羌人那般,钟爱于近距离突触。

    果不其然,今日遭遇敌骑后,乌达鞮侯只见对面大旗轻轻摇动,先派出了千余骑,结成雁翎阵,至数百步左右时,非但不减速,反而加速向前!

    乌达鞮侯也匆匆调度了两千骑上前阻拦,但对方直接顶着匈奴人的箭雨冲过来,挺矛直刺!

    首次实战,动作有些生疏,心情颇为激荡,但唯独不缺勇气!

    匈奴见敌甲胄精良,立刻四散而开,但仍有人规避不及,无数利刃瞬间插入了前排,使得只来得及射了两轮箭的胡骑人仰马翻。

    而后排冲到的并州兵骑,所用则是环刀,挥舞着追逐散开的匈奴骑,近身缠斗在一起。

    匈奴人弓箭太近距离来不及施射,只能抄起直刃与短矛交锋。

    数千骑在田野上奔跑践踏,大地在震动,使得尘土飞扬,与塞北的风尘汇拢一处,遮住了小半块天空。敌我在呐喊,马鸣声如同雷鸣,每个人都奋力厮杀,或在马上相击,或失马后扭打在一起。

    甲兵之利的优势便显现出来,匈奴人渐落下风。并州兵骑势如破竹的向前推进,两千匈奴人象是被绞碎的杂草,很快被分割开来,失去主人的马儿到处乱跑……

    这一天,匈奴人终于回想起了曾一度被中国之人所支配的恐怖。

    乌达鞮侯诧异地看着这一幕,他也瞧出了些许门道:“这群中国之骑,为何看上去骑术和胡人一样精湛,竟能一边催动战马,一边熟练操纵兵刃?”

    要知道,即便是胡汉政权的兵卒,从小有机会骑马,也必须停下马匹,才能开弓射弩,有些骑术不好的,甚至要紧紧抱着马脖子,才能不在飞速驰骋时掉下来,更别说在马上做出各种高难度的战术动作了。

    似乎是马具有点古怪,但乌达鞮侯也顾不上想太多,靠着两千骑阻拦的时间,他已经让左右七千骑分为两翼,朝并州兵骑包抄过去。

    他们毕竟有三倍的人数优势,只要保持距离勿要近身格斗,耗也能将敌人耗死,匈奴人马力没有太大损耗,但并州兵骑不同,即便是一人双马行进,从百里外至此,也颇为疲惫。

    然而不等匈奴人从容展开,身后就响起了一阵喊杀与鼓点声!

    被并州兵骑吸引目光许久的乌达鞮侯这才猛地回首,想起身后的敌人。

    却见他安排在后方断后的千余骑从,正狼狈从渠边撤回,身后则是数不清的新秦中军民,持着戈矛跨过沟渠,朝匈奴人围拢而来!

    战场本就不宽,一旦腹背受敌,匈奴人连发挥驰射长处的空间都没了。

    乌达鞮侯算是明白了,这富平县特殊的两渠环绕地形,就是一个天然的陷阱,而他们过去一年太过顺利,骄横之下,自己跳了进来!

    “撤!”

    胡人之性,有利则进,不利则退,丝毫不觉得羞耻,祖先伊稚斜单于在漠北之战靠着六骡车逃生,乌达鞮侯的速度也不慢,他下达了正确的命令,本部所余八千余骑催动马匹,抛弃被困在汉渠被的胡汉兵,朝北方撤去。

    “来追吧。”左谷蠡王乌达鞮侯偏过头,斜眼看着身后的魏将大旗,一旦发动追击,敌人步骑将完全脱节,而匈奴人就可以在自己擅长的运动战节奏里,一点点将并州兵骑消耗,击灭!

    然而从始至终,耿弇一直待在将旗之下,利用背上插着小旗的斥候来回传递消息,调度着这场杀戳的,他在马上坐的笔直,背后赤色大氅下垂遮住了马身,象岿然不动的雕塑。

    并州兵骑们跃跃欲试:“将军,追击么?”

    “不。”

    换了几年前,耿弇会毫不犹豫冲上去,拔出他的佩刀,让战马踏出惊雷,把所有敌人斩于马下!

    但耿弇不能,他现在是坐镇中枢的主将,而不是轻骑奔袭的都尉,他需要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判断敌人的意图,挥动帅旗,指挥部下从容应对。

    一旦他选择错误,麾下刚刚成型的并州兵骑将会遭遇灭顶之灾,更何况奔袭一昼夜后,人马皆已疲敝不堪,并州兵骑追不上匈奴人。

    他们是守护并州的坚盾,盾牌,就要有守而勿攻的觉悟,目前的并州兵骑,只能打防守反击,根本没有与匈奴人竟逐千里的资格。

    “布骑从于北,提防匈奴人去而复返,其余人,去汉渠之内,协助新秦中军民全歼胡汉兵卒!”

    “这些假虏,要统统杀戮,不接受投降!得让这群为虎作伥之辈,再也不敢踏上新秦中的土地!”

第410章 河北之役

    从新秦中往西沿着黄河走,对岸的峰峦与沙漠后,便是河西四郡最靠东的武威郡地盘。尽管分别隶属魏国和“西汉”,但双方作为近邻,又是共同面对匈奴的难兄难弟,仍保持着频繁往来。

    西汉武威太守名叫窦友,便坚持与新秦中张纯等人共享匈奴入寇动向,信使每个月往来两次。

    “此言当真?”

    九月底,富平县以西一千里,河西武威郡城姑臧,窦友在郡守府中惊讶得拍案而起,只因这次回来的信使,禀报了发生在富平县的“两渠之战”。

    信使也十分激动:“下吏亲眼目睹,魏车骑将军耿伯昭轻骑击之,而新秦中军民从后助之,真虏被阵斩千余人,其余皆退走,尸体被绑在长城上,每半里一个人,以威慑胡人。而假虏上万人在两渠之间被军民全歼,尸体抛在沙漠戈壁中,上万颗脑袋砍下,京观筑在河畔,祭祀先时被卢芳所杀的魏吏宣彪。”

    “大胜,这是自汉亡以来……不,应该是陈汤、甘延寿斩郅支单于以来,从未有过的大捷啊!”

    窦友一时间颇为欣喜,起身踱步起来,喜因有二。

    其一,河西四郡也遭到了匈奴入寇,夏时,匈奴右部试探性侵入境内,入秋后,右贤王大举进犯武威北部的休屠泽,如今已完全占据了那里。休屠泽是武威郡干流谷水(石羊河)和许多祁连川溪汇聚而成的大湖,宽数百里,突兀地出现在戈壁沙漠中,水草丰饶。自此以后,匈奴右部便能以此泽为基地牧马扎根,一点点向武威腹地进犯,直到将河西斩断。

    武威本身兵力难以抗衡强胡,窦友只能忍痛放弃边缘,被动防守各县城,眼睁睁看着匈奴人耀武扬威。

    如今骄横的匈奴在富平折了腰,窦友自然大为快意。

    “其二,关东士人眼中里,新秦中本是边鄙可弃之地,然魏军却力保之,看来吾兄周公初秋时派人送来的信,所言非虚!”

    窦融在信中阐述魏王之知人善任,魏国之强大,同时对第五伦要与匈奴对抗到底的攘夷大义大书特书,建议窦友可以弃汉投魏。

    窦友原本还不太信,只想着,若是魏王伦不救新秦中,那说明他不值得托付信任,己方稍稍示好即可,继续坐观成败。但如今两渠之战,却证明第五伦确实一心攘夷!

    虽然姑臧城被称为富邑,武威亦水草丰饶,然而编户齐民却才七万多,一户一丁也才能凑出万人,根本敌不过匈奴右部侵犯,加上内部羌人、小月氏也不安分,只要大单于腾出手来,稍稍一用力,武威恐怕难保。

    而窦友理论上效忠的西汉朝廷?更别提了,皇帝刘婴不过是傀儡傻子,掌握实权的隗嚣面对窦友的求救,倒是十分关切,说要亲自带兵来武威帮他御胡。

    “我看隗嚣助武威御虏是假,趁机夺权是真!”

    窦友忧心忡忡,隗嚣派了亲信来做凉州牧,巡视各县,收买他的亲信,打算一点点剥夺河西几个实权太守的权柄,陇右骑兵也在乌鞘岭以南集结。若非金城郡最近闹了羌乱,交通断绝,让隗嚣忙着镇抚,难以派大军北上,武威早就不姓窦了。

    窦家从他们的高祖父、从祖父、从弟都曾在河西为官,树大根深,颇得士心民望,如此才能站稳脚跟。窦友很清楚,乱世之中,一旦没了地盘和军队,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宗族难保。

    更何况,他们窦家要投,也得投最有潜力的势力,随着汉帝越来越多,复汉已经不吃香了。

    “吾从兄周公,乃是魏王重臣,而我亦为隗氏猜忌已久,也是时候,做个选择了!”

    “从两渠之战来看,他日能从胡虏手中救武威者,魏王是也!”

    他当然不会蠢到直接易帜,那样会招致陇右骑兵的全力进攻,亡无待日,但需要让魏王看到自己的一片赤诚。

    想到这里,窦友让人将自己年才十岁的长子唤来,此子叫窦固,年纪小小,却好读兵书,乍一看,容貌与窦融还有几分相似,性情也颇有其伯父的敦厚之风……

    窦友将一份重要的使命,交到自己年幼的儿子手中。

    “固儿,你要出一趟远门了。”

    “跟着信使东行,替为父去魏国,拜见汝伯父,并觐见魏王。窦友为保全武威,力敌胡虏,不能亲往称臣,只能叩首请罪,先遣爱子入侍为郎!”

    ……

    小窦固还要跨过戈壁沙漠,恐怕冬天才能到关中,而富平大捷的消息也在向东传播,被送至并州太原郡。

    前将军景丹自拿下上党、太原后,就带兵驻守此地,占据各缘边险塞,避免汉初时匈奴越过雁门,一路打到晋阳城下的情况出现。

    但魏军得了第五伦诏令,半步不越过这条自然边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塞外的雁门、代郡沦陷或投降胡汉。

    “兵力不足了,北境绵延数千里,东边西边,只能顾一头。”

    景丹弹着军情,对并州刺史郭伋说道:“但富平大捷当真是提气,胡汉假虏被全歼,而真虏也损失不小,往后新秦中能稍稍太平些了。最重要的是,缴获了军马二三千匹,稍稍补充了损失。”

    郭伋在新朝的职务是“并州牧”,但第五伦取消了州牧之位,改为州刺史,收回了调兵征讨之权,但秩禄维持在二千石,算是架空了夏天时才投降的郭伋。

    但郭伋并无怨望,他当初愿意投降,本就是被魏王攘夷大义所说动,如今首战告捷,而他曾打过交道的美稷少年还立了大功,颇感欣慰。

    而当郭伋听闻在新秦中败给小耿的人是左谷蠡王乌达鞮侯后,更生出了一个想法,对景丹道:“前将军可知匈奴左右谷蠡王的恩怨?”

    景丹也在上谷郡任职,对匈奴略有了解,颔首道:“听说过,右谷蠡王知牙师,是王嫱与呼韩邪之子,单于七弟。而这左谷蠡王,则是单于长子。”

    郭伋道:“然也,按照匈奴旧俗,本该是知牙师做左贤王,往后继承单于之位,但单于却迟迟没有加封,我猜测,是想要让自己的儿子继位。”

    “但如今左谷蠡王吃了败仗,单于无法名正言顺将其扶为太子,匈奴为了争位,一向是父不慈子不孝,兄不恭弟不谦,右谷蠡王知牙师迟早要与单于父子离心离德,其同母妹王莽时入朝,至今仍留在长安,倒不如使之修书,遣勇敢之士设法送去右谷蠡王庭,晓之以利害。”

    景丹明白了:“郭公是想让一甲子前分裂,五单于争立之事重演?”

    他不由看着郭伋笑道:“敦厚长者,也会用离间计么?”

    郭伋却不觉得这有什么难为情的:“中原疲敝,匈奴难卒以力制,只能用策。既然单于能扶持卢芳,那魏王亦可支持知牙师自立,不过是以彼道还于彼身。”

    这计划能不能成尚在两可之间,且不说如何将信息送到位于西域,靠近乌孙国的右谷蠡王庭,知牙师尽管是王昭君的儿子,能识汉文,态度上倾向于和亲,但他依然是个匈奴人,屁股坐在胡人那边。

    景丹倒是觉得大可一试:“今年秋季御虏虽然挡住了,但富平之战,靠的是匈奴骄横及两渠特殊地形,难以复制,可总不能年年都布大军于边塞,大王眼下还是想先取河北。”

    “既然伐兵一事上被动防御,那伐交伐谋,就需主动些了!不过……”

    景丹道:“如今太原最紧要的事,还是奉大王之命,东下井陉,参与河北的大战!”

    ……

    直到十月初,两渠之战的捷报才翻越太行山,传到行在驻扎邺城的第五伦处。

    “好一个耿伯昭!”

    末了却又道:“若让余来操弄,那些胡汉假虏倒是有其他妙用。”

    比如留个几百人,戳瞎眼睛,一个牵一个送回去,制造更大的恐怖,但耿弇一向做事干脆利落,杀人也手起刀落,绝不会这么麻烦。

    第五伦并非单纯因耿弇大胜而喜,而是高兴这个年轻人总算稳了一手,没有带着三千疲敝之骑去追击八千骑匈奴,尽管新秦中沦陷数县的光复依然遥遥无期,可起码打疼了匈奴人,重创胡汉,保持了北境的均势。

    如此,第五伦才能腾出手,继续推进统一战争的进度。

    这大半年来,河北的局势颇为复杂,但入秋以来却渐渐清晰起来:刘子舆利用自己的皇帝身份,以及号称数十万的铜马流寇,席卷了整个冀州。

    第五伦才到邺城,亲家耿纯就向他介绍了情况。

    “夏时,刘子舆与铜马趁真定王与赵王火并,向西进军,取和成,烧宋子……”

    烧的主要是耿纯家的宅第坞堡,这刘子舆对他是当真愤恨,亏得耿纯早早将家眷接走。

    “真定王与铜马战于稿城,败绩,只能带数千人退守常山郡元氏城,家眷亲族尽失,铜马又占真定、中山两郡。”

    真定王刘杨的豪强武装甲兵不弱,如此看来,铜马的战斗力不容小觑啊。

    耿纯毕竟是刘杨的亲外甥,尽管坑过舅舅好几次,但此时还是想给他一个活命的机会:“大王,刘杨已走投无路,要么降于铜马,要么屈从于魏,或可派人去游说,令他以常山郡降服,打开井陉关,好让前将军景孙卿从容东进。”

    “他姓刘,是汉家诸侯,能降于我这异姓‘国敌’么?”第五伦也听说如今诸刘对自己的称谓了,但这些人当真给刘邦丢脸,时至今日还在内斗不休。

    耿纯笑道:“刘杨先时还以为自己长了瘤子,乃是异相,可以做天子,如今这梦应是清醒了。被铜马击败后,便一度派人来问我,说眼下投靠魏王,能愿得一郡为王,以承刘姓之嗣么?”

    第五伦乐了,几个菜啊,喝成这样,问耿纯:“伯山以为,刘杨这条件如何?”

    耿纯摇头:“还不够清醒,臣派人回复,痛斥其一通,说明形势,刘杨遂改了口,愿为万户侯。”

    “国中至今尚无万户侯,文渊、伯山亦不过五千户,刘杨确实很敢想。”第五伦笑得很玩味,拍着耿纯道:”不过等打完河北,击败铜马,全取幽冀后,万户侯或许就有了!”

    这话还是拒绝,第五伦给出了自己的底线:

    “伯山遣人告知刘杨,若真能降服,以纳常山郡之功,余可以封他做千户侯,一生富贵平安,至于究竟是一千、二千还是三千,就看他投降速度,及往后替余说降各地刘姓的表现了。“

    第五伦确实需要一个刘姓代表来做马骨,他要消灭诸汉,不是族灭诸刘,也不相信所有刘姓都能为了复汉抵抗到底——若真有这么多孝子贤孙,王莽当初也不可能成功。

    耿纯应诺,但脸上有些踌躇,刘杨心高气傲,恐怕不会乐意,其实以他之见,倒不如多许些好处,骗得刘杨投降再慢慢削减——反正他又不是第一次骗舅舅了。

    “无事。”第五伦却宁可多打一仗:“先让景丹破井陉关,由不得刘杨不答应!”

    至于第五伦,在赵魏之地也有大事要做,军队已悉数集结,秋粮也运在辎车上,离开邺城徐徐北上。

    “想当年,余前去武安铁矿巡视,主持分地事宜,登上山头时依依东望,卿可知余看到了何物?”

    “大王应是看到了邯郸之郊。”

    没错,当时第五伦就感慨,赵刘,才是河北最大的地主啊!

    “时隔数年,终于可以动手了,此番河北之役,第一仗,就是先拔邯郸!”

第411章 真龙不怕火

    “绵曼渠帅助陛下击败刘杨,有功,封列侯,食于宋子县,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

    “嗣兴”二年冬十月,一场封赏仪式在真定郡稿城县举行,经过一次次装神弄鬼和打着皇帝招牌使得城池不战自下后,王郎,或者说刘子舆已不再需要仰铜马鼻息,他反客为主,掌握了主动权。

    铜马三位大渠帅已经不敢动刘子舆了,平素见了他还得毕恭毕敬,因为这位平易近人的皇帝在普通铜马兵中威望颇高。

    再者,刘子舆出手也极其大方,依照承诺,将铜马三大渠帅皆封为王,各得一郡,东山荒秃为渤海王,上淮况为河间王,孙登为巨鹿王。

    对河北其他流寇势力,刘子舆也大力招抚,来者不拒,什么大肜、高湖、重连、铁胫、大抢、尤来、上江、青犊、五校、檀乡、五楼、获索等势力,大者数万,小者数千,和铜马军中小渠帅一样,皆为列侯,一个个县地送。

    得了王爵后,先前一直说着时机成熟要宰了刘子舆,试试杀皇帝是怎样一种体验的上淮况也改变了想法,暗暗对其余二人说:“若无皇帝指引,吾等这个秋天也打不到真定来,难以让手下十几万人吃上饭。”

    靠着冀州西部各郡的秋粟,饥肠辘辘的铜马军缓了一大口血,起码能撑到开春了。

    “可春后青黄不接时又该怎么办?今年夏秋河北一直在打仗,无人料理农事,皇帝虽然让各渠帅在所占的县补种粮食,但也来不及了。”

    当三位大王将忧心告知刘子舆时,他哈哈笑了起来。

    “很简单。”

    刘子舆指着南方:“挥师南下,取魏郡、河内之粮。”

    铜马大王们顿时愕然,面露难色。

    “怎么?”刘子舆看出众人的反应,过去几年,在河北流寇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抢哪都行,别碰魏郡。”

    只因他们入寇魏地抄掠时被马援击败,铩羽而归,第五伦用了给流民分地的法子募兵入伍,马援麾下多是穷苦出身,甚至还有流寇自愿过去归附的。

    那马文渊还极其能打,上淮况去岁去试探过,是硬茬,得不偿失。

    所以刘子舆带着他们挥师西向,痛击真定王、赵王,铜马欣然相随,可听说要去碰魏军,都不免有些犹豫。如今南边不止马援一人一军,魏军大部队相继开到赵地,按照铜马渠帅们的习性,东山荒秃提议,倒不如向北,前去幽州看看……

    但北边的广阳王刘接见铜马势大,已经上书支持刘子舆夺权,算是半个自己人,刘子舆何苦去将他也逼反?

    更何况,刘子舆对第五伦、耿纯在邺城逼死他父亲神棍王况的仇一直念念不忘,今日不过是图穷匕见,想用铜马这把刀子,为自家复仇。

    于是刘子舆开始煽动三位大王,在他口中,第五伦当年还念着底层百姓的难处,招抚流民,可如今,魏王却已经完全蜕变成大豪强的代言人、守土长官了!

    且看其麾下众人,谁不是士族世贵?耿纯家是和成第一豪强,马援是关中茂陵大豪,其余河内太守冯勤等辈,无不世官世禄,指望他们与铜马和善相处。

    “岂不是与狐商量,欲谋其皮?”

    这番话,刘子舆是针对寻思要不要卖了自己,投靠第五伦的孙登说的:“眼下有消息传来,说魏军马援部已夺了清河,这是想要抄吾等后路,将数十万铜马悉数歼于冀州啊!”

    他知道有人心存侥幸,甚至会中了第五伦宣扬的投降政策,遂发诛心之言:“如今被朕赶走的冀州诸豪,跑去投效马援,受了魏国官号,串联起来阻挡铜马,若使第五伦全取河北,诸豪带着徒附回到郡县,汝等的封地能保住么?彼辈凶狠恶毒,大肆报复起来,欲为奴亦不能也!”

    前面有那么多豪贵将军,早就将位置占满,投靠第五伦,他们能得到什么?

    刘子舆又对一心想跑路的东山荒秃道:“铜马与魏军能避战一时,就能避战一世么?”

    就算他们不去找魏郡麻烦,魏军也会步步紧逼,流窜到渤海渔阳就行了?

    “幽州贫瘠,可养不活吾等数十万人,而第五伦一定会派马援等穷追不舍。当年二人绞杀赤眉迟昭平部,将其逼得跳了大河,而吾等如若北上,则要被赶下海去!”

    刘子舆大方相送的郡县封地,如今却成了绑住渠帅们的东西。

    而若畏惧魏军强横跑了,就永远是流寇。

    若是跟着刘子舆干,成了气候,哪怕只是割据河北,也能够“国以永宁,爰及苗裔”,实现王侯将相夙愿。

    刘子舆将两条路摆在三人面前,上淮况如今已是刘子舆信徒,率先表示,愿继续听皇帝诏令,其余二人也相继表态,铜马内部对是战是走达成了共识。

    今年先击败魏军北进的势头,明岁开春再乘胜南下,这是刘子舆认为,铜马和河北诸流寇唯一的活路。

    “但与魏决胜之前,得先解决真定王刘杨。”

    耿纯的情报有误,刘子舆拿下了真定郡,截断了常山、中山间交通而已,这两处已是平原与山地的交界地带,地势复杂,不易攻取。而随着魏军自西面的太原、南方赵地、东部清河三面向冀州腹地逼近,刘子舆没时间慢条斯理和刘杨耗下去了。

    刘子舆如今发号施令颇为娴熟,对上淮况道:“河间王,且率众三万,前往西边井陉关,如今井陉还在刘杨亲信手中,得提防彼辈直接降了太原魏军,就算魏军夺关,也得堵住关前隘道。”

    又对孙登道:“巨鹿王请留守真定。”

    最后是三人之首的东山荒秃:”还请渤海王,随朕前往常山郡元氏城!”

    三人还以为刘子舆要去亲征,夺取元氏,消灭真定王,岂料他们的皇帝却摇头道:“不。”

    “朕要去与刘杨推诚相见,和谈!”

    ……

    刘杨是万万没想到,刘子舆竟会亲来与他和谈。

    按照约定,二人相遇于城护城河上的桥前,刘子舆单骑而行,迎着元氏城头数不清的暗弩弓箭,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走了过来。只要刘杨一挥手,城头便能射出许多弩箭,将刘子舆钉死在此!

    但杀死刘子舆,就能保证铜马退去么?刘杨的儿子及家眷被铜马所掳,听说目前尚且周全,还给他送过信,说皇帝对他们照顾有加,一旦刘子舆死,铜马大怒,恐怕会尽杀自己全家。

    仿佛看穿了刘杨的心思,刘子舆居然毫无畏惧,张开双臂笑道:“朕的诸侯及子民,会向他们的皇帝开弓么?”

    是啊,尽管像耿纯说的一样,这刘子舆多半是个假货,杀之无妨,但嗣兴皇帝仍是刘杨名义上的君主。即便兵戎相见,即便刘杨进退维谷,在和耿纯暗暗和谈,若真能成,背祖、降魏的名声已经够臭,再加一条“弑君”,那他刘杨就将成为刘家永远的罪人了。

    刘杨面上阴晴不定,举起手来示意,让城头材官稍稍退下,他身边还有两名亲兵保护周全,且看看事到如今,刘子舆究竟还想和他谈什么!

    却听刘子舆道:“赵王专国弄权,擅作威福,甚至欲以大婚为饵,诱惑真定王南下襄国囚之,朕不忍行此事,但当时又不知真定王作何想,只能巡狩铜马,得豪杰相助。”

    “念及过往,朕与真定王实无宿怨,如今朕已迎娶皇后郭氏,你我更是亲上加亲……”

    现在才来攀亲戚?晚了!早干什么去了!当时乖乖到真定碗里做傀儡不好么?刘杨对刘子舆逃往铜马,引寇袭自己后方耿耿于怀,冷笑道:

    “陛下取臣国都,囚臣家人,如今更大军围困元氏,这叫误会?”

    刘子舆却摇头:“朕虽将渤海、巨鹿等地封给铜马渠帅,但真定郡却完完整整,给真定王留着,而卿之家眷,也礼遇善待,朕尤其喜爱王太子刘得……”

    刘杨打断了他的话:“陛下是见魏军进入冀州,这才欲与臣和谈罢!”

    刘子舆也不羞于承认:“诗云,兄弟阋墙,外御其辱,意思就是亲兄弟墙里打架,墙外却要一起对付外人,第五伦国敌也,而真定王与朕,皆是高皇帝九世孙啊!”

    刘杨却沉吟不言,他现在觉得,自己就是楚汉之争时的韩信,左投魏胜,右投北汉存。反正事到如今,做皇帝的梦想已不可能了,倒不如待价而沽,假意与刘子舆和讲和,好在第五伦那卖个更好的价钱。

    刘子舆见刘杨怒气未消,便指点其身后城池,说起不相干的事来。

    “朕听说,这元氏城乃是中山国时所建,因旁边有飞龙山,故而叫飞龙邑?”

    “没错,也封龙邑。”刘杨不怀好意地提醒:“传闻真龙能在此飞天,蛇头上长了角的假龙则只能被封于地下。”

    岂料刘子舆却叹息道:“也罢,有一桩事,朕从未对旁人说起过,今日此处没有外人,便对真定王交个底。”

    他要说什么?自曝身份?刘杨搞不懂刘子舆想做何事,却听他说道:“真定王当知,大汉曾经国统三绝。”

    指的是汉成帝、汉哀帝、汉平帝三代都没皇嗣,只能从亲戚里过继,这也是外戚王氏掌握权柄,乃至一举代汉的重要原因。

    汉成帝这老色胚是精子质量太差,汉哀帝是同性恋,汉平帝则是没机会活到生育的年纪。

    刘子舆露出了苦恼之色:“孝成绝嗣,乃是妖妃赵飞燕所害,只有朕作为遗腹子,得忠臣所救,侥幸生还。“

    “但朕母亲曾为赵后派人强灌毒药,勉强生下了朕,但朕从小便身体不佳,追随仙家名师学术,方能勉强活下来,但先师预言,汉有六七之厄,朕只怕活不过四十二岁。”

    “朕今年三十有二,寿命只剩下十年了,只愿在活着时,看到汉家复兴。”

    满嘴鬼话,不等刘杨从这个消息里回过神来,刘子舆又抛出了一个更大的新闻。

    “真定王是否奇怪,朕既然三十余岁,即位后也纳了不少嫔妃侍妾,为何尚无子嗣?”

    “无他缘由,还是在母胎中时为赵飞燕姊妹投药所害,虽能行人道,但再也无法有后。”

    刘子舆仰天长叹,泪水划过面颊:“朕崩之后,汉统,就要四绝了!”

    刘杨呆愣住了,不知知自己该同哀还是幸灾乐祸。

    岂料刘子舆很快就恢复了神采:“但朕可以无后,大汉皇统却得延续下去!”

    “孝武皇帝曾经说过,汉有六七之厄,法应再受命,宗室子孙谁当应此者?”

    刘子舆看向刘杨,笑了起来:“万幸,朕已经找到了合适的宗室!”

    刘杨心里顿时扑通乱跳起来,难道说……

    “没错,赤九之后,瘿杨为主,朕也听过这个民谣。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天言,自我民言!”

    “然而汉家自有制度,兄弟不相传,朕与真定王同辈,这是一件难事。”

    刘子舆把刘杨心中的期待吊起来,却又按了回去,如此反复,将这个人撩得心痒难耐,已经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刘子舆又近了一步:“故愿立真定王长子刘得为皇太子!”

    “而十年后,朕当会早真定王而去,则真定王为摄皇帝,等太子能够独自秉政后,真定王再归政于他,如何?”

    自家儿子,他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他的,哪还有什么好归政的?刘杨已经入了套,不知不觉顺着刘子舆的承诺设想未来,他往后当摄皇帝、儿子为汉太子,真定一系继承汉家社稷,刘子舆和铜马打下的山河,全是他们家的。

    与此相比,第五伦只肯给他做个列侯,小气巴拉,这还用选么?更何况耿纯已经骗过自己两次,刘杨岂会再上这黑外甥的当!

    脖上的瘤子红得发紫,气氛也融洽起来,刘杨着元氏城头兵卒和远处铜马军的面,在护城河桥上与刘子舆谈笑言欢,立誓永不背弃,兄弟阋墙之后,要合力外御其辱了。

    刘子舆深情道:“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真定王,为了大汉的将来,为了吾等共同的儿子能继承汉家社稷,须得顶住魏五入寇,保住河北幽冀之地!”

    刘杨这才第一次下马朝刘子舆伏拜:“国之不存,何以家为?臣愿为陛下效鹰犬之劳!”

    元氏城头弓弩尽收,目送刘子舆离去,等他回到铜马大营,宣布已经说服真定王刘杨,真定将与铜马合力抵御魏军时,铜马之众发出了阵阵欢呼。

    连一直对刘子舆不太心服的“渤海王”东山荒秃都面露诧异。

    在他看来,己方与刘杨已是不死不休,刘子舆执意要过去,简直是送死,东山荒秃也乐得看他铩羽而归。若是被暗箭所杀,自己就能带着铜马北遁,去幽州做山大王。

    然而万万没想到,刘子舆竟毫发无损,仿佛真有神秘的力量,有经常下他身的高皇帝、文皇帝保佑,还能说服刘杨降服,有胆有识,非真天子,不能如此啊!

    “陛下万岁!”

    伴随着铜马军的热烈欢呼,刘子舆笑着与众人拱手,仿佛这不过是折柳之劳,然而其手心早已湿透。

    如此自信,如此从容,叫人心驰神往,被这气氛席卷,东山荒秃也第一次微微垂下头,轻声说道:

    “铜马帝,万岁!”

    ……

    而真定王刘杨这边,等他飘飘然回到元氏城内,部下和兄弟、从弟过来询问为何不按照计划,射伤刘子舆,将他擒拿,好“挟天子以令河北”时,刘杨只呵斥他们道:

    “寡人又不是郑庄公,岂能箭射天子?”

    末了又道:“往后谁再言陛下是假刘子舆,一概以大逆罪处死!”

    众人不知道刘杨和刘子舆说了会话,态度竟发生了如此剧变,面面相觑,唯独刘杨回味方才的对话,摸着瘤子感慨道:

    “我看到了,陛下身上,确实有高皇帝的影子!”

    “是真龙!”

第412章 抓大放小

    “过去一年,河北形势错综复杂,刘子舆竟成了铜马帝,真定王势力膨胀后又急剧萎缩,广阳王谁势大加入谁……”

    这是魏王亲临河北后,对此地各路土王的评价,不过要论最惨的势力,第五伦很愿意将这一奖项颁发给刘林。

    拥立刘子舆的是他,最初也曾拥有挟天子以令河北的势头,然而却在向东扩张的路上,遇上了战斗力不俗的铜马,竟是一步都扩不出去,反倒是自家郡县陷落不少。

    最后,一手扶持的刘子舆也跑了,刘林失去这王牌后,被真定王和耿纯、马援南北夹击,数月之内,地盘悉数丢失,如今只剩下其大本营邯郸,以及由赵地大豪强控制的襄国城。

    作为王莽时期的“五都”之一,邯郸不但有繁荣的经济,也有易守难攻的城防。战国时,围魏救赵、邯郸之战,都是决定天下局势的大仗,不论是一度强盛的魏武卒,还是打完长平之战后士气正盛的秦国,都曾在这座城下吃了憋。

    所以对邯郸的围攻是一项漫长的活计,第五伦从关中带来了大批工匠,制作新的攻城器械,剩下的就是熬耐心。

    魏王将大本营设在邯郸郊外的马服山,作为太行余脉,也是邯郸畿内的至高点,壮美奇丽,山势绵延地方数十里,是邯郸的天然屏障。

    置军于此,可以截断一切北面来援的敌军——如果还有人愿来救赵王刘林的话。

    你别说,斥候散出去后,发现还真有一支队伍游弋在周围,向此处靠拢,打的也是“刘”字旗,却不是来救刘林,反而是来向第五伦请降的!

    “刘姓?中山靖王之后?”

    魏军北上邯郸后,赵地豪杰来投者不少,第五伦没工夫一一接见,但一听此人报上的名号,魏王面色微异,破例让来降者拜谒。

    却见来人年纪二十六七,容貌不俗,长七尺有余,耳垂很大,双手近膝……

    他朝第五伦叩首,有些紧张,结结巴巴说起自己的身份。

    且说孝景皇帝生十四子,第七子乃中山靖王刘胜;胜生陆城亭侯刘贞……一直传到第七代,便是安国侯刘建。

    根据刘建自述,他家上一代就失去爵位,但恰逢王莽做了安汉公,为笼络人心,对刘姓宗室可谓是极其厚待,采取了“兴灭继绝”的政策,仅仅不到一年的时间,王莽就复了四十余位刘姓宗室的王侯爵位,刘建就在那时候成了安国侯,封地在中山。

    只是王莽代汉建新后,就露出了真面目,所有刘姓王子侯“皆降称子,食孤卿禄,后皆夺爵”,绕了一圈,又成没爵位的普通豪强了。

    但经济实力却仍在,这些地方实力派对王莽由感激变为仇恨,各地反新军队中,都有他们的身影。

    这刘建也参与了去年的反新:“小人投了赵王刘林,恢复安国侯身份,但安国地处中山,是真定王的地盘,竟不允小人返回,于是只能挂着空爵,在巨鹿郡大陆泽畔带着徒附屯田。”

    但没想到的是,北汉内部爆发了斗争,殃及池鱼,刘建仅存一个乡的地盘被铜马别部所破,粮食抢走,他眼看这嗣兴皇帝刘子舆依靠铜马渠帅,却不管他们的诉求,一怒之下,也不管自己姓啥了,只跑到南边来投魏。

    第五伦让人一清点,这刘建只带来了百把人,实在是够少。

    但他却是河北第一个来降的刘姓侯爷!

    第五伦没有急着下定论,对刘建的处置,将成为魏国如何对待各地刘姓的先例,遂在行营召集随军的大臣们,想听听他们的意见。

    丞相司直黄长认为,既然刘建只带了百余人来降,给他一点丝帛赏赐,打发去做个富家翁即可。

    文官考试排名第二,如今被派去典客署做行人的伏隆却有不同的看法:“大王,臣以为,应当破例,按照以县降者封为伯的规矩,给刘建封伯爵,并且让人将此事在河北广泛传播,大书特书,他日我军北上,亦可令刘建随军,部众则打散安置。”

    第五伦没有下场,让二人说说各自缘由,将这问题讨论更深一些,勿要浅尝辄止。

    黄长得令,看向伏隆:“伯文是想以此为例,招抚河北诸刘?但大王亲临冀州,便是要灭汉!诸刘视魏为国敌,不可共戴天,岂能以刘建一个孤例,就以为彼辈可为我所用?”

    “刘姓并不一定忠于汉家。”伏隆纠正黄长这一固定观念:“汉初时,念亡秦无分封之弊,效仿周朝,封建亲戚,以屏蔽汉室。设想一旦中央受胁,封国和王子侯们便会齐心协力讨伐叛逆,维护刘氏正统。”

    “然而从文帝时起,诸侯就动乱不休,哪怕汉武之后,尚有燕刺王、广陵厉王等谋逆,王子侯们也与朝廷离心离德。到了王莽代汉时,更有大批刘姓公然站出来支持!”

    国师公刘歆就不提了,很多刘家宗亲数典忘祖,得了小恩小惠之后,便觉得王莽对他们比汉家皇帝还好,纷纷为王莽站场,在他成为安汉公、摄皇帝的过程中出力甚多。

    到了后来,不少不要脸的刘姓更是胳膊肘往外拐,吹捧王莽的功绩足以震烁古今,把起兵征讨王莽的人说成是叛逆国贼。更有信誓旦旦说高皇帝托梦,说自愿将天下传给王莽的……

    大汉末年闹剧频出,到头来,刘邦的子孙竟然帮着外人篡夺了大汉江山,汉高泉下有知,怕是能气活过来。

    “刘姓有助王莽代汉者,此十二也,有举兵反者,此十一也,有事不关己茫然旁观者,这种人最多,约占十分之七。于此辈而言,什么祖宗国统,都不如眼前利益紧要。”

    伏隆点出了问题的关键:“倒不如用这无足轻重的刘建作为马骨,告诉幽冀诸刘,大王虽欲灭汉,然并不打算尽诛诸刘!”

    “整个冀州,前汉时八个郡国,一共九十六个县,分封了王子侯国三十五个,超过三分之一。尽管王子侯们多如刘建家一般,丢了侯位,但县中人口、财富仍然控于其手,铜马军虽号称占据数郡,但落到具体的县、乡上,诸刘及河北豪强仍能保于坞塞,抵御铜马,观望形势。”

    “臣听说,铜马肆虐,诸刘及河北豪右亦受了不小损失,这才有刘建宁可投魏之举。若诸刘见大王能赏降者,必尽弃刘子舆而归服,攻略河北可事半功倍。”

    伏隆说完侯,黄长却在心中冷笑,觉得此子虽然素有才名,但进入仕途时间尚短,还不会猜魏王的心思啊。

    于是他反击道:“伯文只提了新莽代汉时诸刘表现,却忘了彼辈在新末时的作为!王莽对刘姓可谓宽大,然怀恨在心者不乏其人,刘伯升、刘林、刘杨等皆如此,贪得无厌,眼下诸刘迫于铜马来投靠,事后觉得不满了,却会反咬一口!”

    在黄长看来,王莽当年错就错在对诸刘太仁慈,只剥夺了他们的政治地位,却未将其从扎根的地方上连根拔起,才埋下了无数隐患。

    伏隆可算明白黄长没明说的意思了:“司直,若是对河北刘姓喊打喊杀,可能会将其逼到刘子舆与铜马一方。”

    幽冀刘姓同仇敌忾,团结在刘子舆身边,豪强武装和铜马军结合,河北战役可能会持续更久,让魏军付出更大牺牲。

    可黄长却认为这点牺牲是值得的,诸刘本就隶书于北汉,与魏敌对,帮他们下决心效忠里刘子舆又何妨?伏隆说得没错,冀州八郡有三十多个县被诸刘控制,那才更要趁此乱世,将其彻底铲除!

    伏隆勃然色变,也不管黄长了,只看向第五伦:“大王,即便是暴秦,也没对六国王族赶尽杀绝啊,何不效周武王,厚遇二王三恪,天下皆服。”

    黄长则笑道:“哪怕如周朝一般宽待殷族,武庚该反,还是反了!”

    眼看二人马上就要离开具体事情,东拉西扯,吵到三观上去了,第五伦遂叫停了这场争论。

    “二卿之言,余兼取之。”

    即便刨除“将敌人搞得少少的”这一斗争原则,第五伦心里,也从不认为血脉和姓氏有原罪。狭窄的族姓主义是没前途的,从夏到新,改朝换代就没针对前朝王室搞过大屠杀,到他这更不会开历史倒车。

    “就依伯文之言,封刘建为伯,往后有刘姓来投,和其余人等一视同仁,献县者皆可为伯、子之爵。”

    但黄长的提议也不能不考虑,魏王在魏郡、关中大肆打击豪强,即便是骑墙的著姓,也要大兴冤狱打为叛逆,好收其土地,怎可能到了河北就忽然心慈手软起来?

    但河北战役,打的是短期的军事胜负,第五伦对南方的赤眉共和军、吴王秀更加在意,想尽快结束此处战争。

    而拔除本地诸刘,则是一项长期的任务,眼下要抓大放小,先将刘子舆及真定王、赵王这些大势力摧毁,他们留下的肉就够第五伦吃饱了。至于其余的小苍蝇,没了大诸侯将他们捏成一团,更容易各个击破……你问打完仗如何网络罪名?就像汉武帝一口气削了一百多个侯一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这世上不存在某个族姓拥有原罪,必须彻底消灭;但也不意味着,因其族姓血脉就高人一等,刘姓也好,被第五伦改成“伍”的宗族也罢,不过是靠着有个好祖宗好亲戚,各占数百年便宜罢了。如今汉家气数已尽,刘姓的宗庙之牺,迟早要变成畎亩之勤。

    “王莽当年没完成的事,我会做完!”

    ……

    第五伦让伏隆全权处理招抚河北诸刘,削弱反抗势力之事。等魏王前往邯郸城下巡视攻城事宜时,此地的主将耿纯已知此事,恭贺第五伦道:“河北刘姓听闻刘建封伯,恐怕都要背弃北汉及刘子舆,来投大王了!”

    “伯山当真以为,我在意的是区区诸刘?”第五伦却笑着摇头。

    耿纯故意猜错两次后,才“蒙”对了魏王的真是目的。

    “雍齿从汉高皇帝起兵,数次背叛,为刘邦所恨,等到及刘邦即皇帝位,诸将未行封,人怀怨望。刘邦从张良言,先封雍齿为侯,于是是诸将皆喜曰:‘雍齿尚侯。吾属无患矣’。”

    耿纯道:“河北豪右著姓不喜铜马,相比于刘子舆,大王更能保证冀州重建秩序,故欲投奔者甚众,但又担心曾为赵王、真定王效力,唯恐大王不纳。”

    “如今大王封来降刘姓宗室为伯,无疑能起到刘邦封雍齿一样的成效,大姓见刘姓尚且能公平受赏宽赦,便再无疑虑!”

    第五伦颔首,他在关中依靠流民百姓入伍,打败了陇右的豪强武装。可在河北这种客场与敌作战,与主场大不相同。

    他比刘子舆晚了一步,百姓们多已变成了百万流寇,团结在装神弄鬼的刘子舆身边,笃信这位天子是“真龙”。且这厮出手格外大方,郡县随便发,第五伦不能保证能给渠帅们更多好处。

    “没办法,既然无法争取百姓,那就只能利用‘百姓’了!”

    果不其然,此事才传出去几天,带着徒附兵来投第五伦的河北豪强与日俱增,甚至连北汉的“大司马”,赵地大姓李育都率领数千人降服。

    要投效,可以,魏王对众人的过去既往不咎,只有一个要求。

    第五伦举起手,指着高大的邯郸城墙,上面血痕累累,但还需要数倍的鲜血,才能攻陷!

    “作为前锋,为余先登攻城!”

第413章 王权没有永恒

    赵郡李氏的家主,北汉的大司马李育已献出北方的襄国城(邢台),前来邯郸拜谒第五伦,表现颇为积极——嗣兴皇帝都跑去铜马另起炉灶了,诸王分裂不知所从,刘家人自己闹成这样,他们这些异姓既无效忠对象,不降待何?

    作为北汉政权排的上号的重臣,李育投降第五伦是要亲自接见的,表示欢迎后却又恍然想起:“余记得武安李氏,乃是君家分支?”

    武安县虽与邯郸相邻,却是属于魏郡,第五伦做大尹时,就从武安李氏身上捞到了第一桶金,用他家两万多顷地给猪突豨勇分了田,从此开始了滚雪球般的耕战。

    那武安李氏战败后逃到邯郸,得了李育和刘林庇护,第五伦还笑着往李育背后看了看:“怎么,昔日余的魏郡贼曹掾李能,还不肯来拜谒旧主?”

    “李能糊涂愚钝,不识真命圣王,仍在追随刘林!”李育连忙撇清关系:“等破了城,老朽当按照族规,将他诛灭!”

    第五伦笑而不答,黄长会意,纠正李育的错误想法:“李君,若擒了李能,究竟该行魏王的国法,还是你的家规?”

    李育冷汗直冒:“国法大于天!当然是按照魏王律令处置,老朽的意思是,若魏王还能留李能一点尸骨皮肉,我也要亲手加戮,清理门户!”

    他深恐自己投降太晚,又向第五伦献上了两个消息。

    “刘子舆身份为假,乃是刘林寻来卜相者王郎冒充!刘林以为旁人不知,但老朽一直看在眼中,只是碍于刘林淫威,不敢揭穿。”

    虽然人人都说刘子舆为假冒,但具体到真实身份却说不清楚,得知此人其实是被自己逼死在邺城的卜者王况之子时,第五伦先是一愣,旋即却笑道:

    “这假刘,却是比许多真刘更像汉高子孙!”

    先是隐忍骗得刘林放松警惕,毅然放弃安逸的傀儡生活出逃。

    还直接逃入铜马军,一通骚操作后,居然领着流寇们打下了一片山河,渐渐起势。这胆量绝非凡俗,第五伦已将刘子舆列为吴王秀和“赤眉共和国“之后的第三大敌。排位比梁汉、胡汉都要高,能逼得魏王无法团结民众流寇,只能借助大族之力的敌人,这还是第一个。

    得了李育献上的消息后,行人伏隆大喜,认为只要散播出去,刘子舆的手下便能不战而散。

    “哪那么容易。”

    第五伦却以为不然:“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事到如今,刘子舆究竟是不是汉成帝后裔,究竟是不是刘姓,早就不重要了。”

    其身边的死忠仍会信之不疑,他们效忠的是刘子舆的带来的利好和承诺。而不相信的人,也会嗤之以鼻,第五伦肯定要加以宣传,但于局势并无太大影响。

    第五伦更在意的,则是李育送上的第二桩消息。

    “先时,刘林见王郎出奔,真定王与之交兵,而魏军又北上步步紧逼,一时间无人救援,便生出了联合南方梁汉的念头,遣使前往睢阳见刘永,请求他发兵北援。”

    梁汉建立时间尚短,内部都没安稳,自然无法来援,岂料魏王却反问了一句:“刘林只向梁汉一家求救?”

    见李育没领会,黄长只觉得此人实在迟钝,替魏王将不好说的话讲明白:“前汉景帝年间,七国之乱,赵王刘遂杀死国相、内史反叛,发兵驻守赵国西界,想等南方吴楚联军到来一起西进。向北则遣人出使匈奴,与单于相通,约合进攻太行以西……”

    黄长拼命暗示:“刘林面临形势与昔日类似,内外交困之下,人就会格外糊涂,他是否也曾令李君,发信使去北边……”

    李育恍然大悟:“确有此事!刘林确实令老朽遣人去拜见卢芳及单于。”

    “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魏王一心御虏,而刘林为了一家一姓一族的兴衰,已经不顾幽冀及天下人的利害了,扶持假刘子舆不说,还想效忠第二个假皇帝,引胡人入寇。”

    “他该死啊!”

    ……

    有了本地豪强参与攻城后,邯郸之战的进度大大加快,大姓们驱赶自家徒附作为炮灰,顶着城头箭矢砖石不断攀爬,这些经常出入城郭的人,还清楚硕大的邯郸城何处最为脆弱。

    “敢告于大王,邯郸最易破入者,大城东北角是也。”李育得到接纳后,客串起了导游,在望楼上为第五伦指点邯郸城防。

    如今的邯郸分为大小两城,大城乃是战国时邯郸遗存沿用,夯土墙里偶尔还能挖出来赵国刀币。

    “昔时七国之乱,汉景帝派曲周侯郦寄率军来击赵,赵王刘遂固守邯郸,与汉军相持七个月。后来吴、楚兵败梁地,不能西进,匈奴听说七国兵败,也不肯再南下,汉军遂决引水淹灌邯郸。”

    “大水冲毁大城东北角,赵城坏,刘遂自杀,邯郸遂降。”

    “等到汉景帝之子,赵敬肃王刘彭祖被封到此处后,便加以修缮,将战国时的丛台扩建,这才有了内部小城。”

    小城和大城的城墙,在东北角重合,以补上这里的缺陷,可也意味着,一旦攻上东北角,连进攻内城的麻烦都省了。

    第五伦只让关中工匠安置好“飞石”在西南角一字排开猛攻,来投靠的大族则带兵去打东南角,参与过进攻就算纳了投名状,暗地里却令精锐敢死之士在东北角做准备……

    十月十五日夜,随着三面一同强攻,邯郸人手捉襟见肘,趁着东北角防御暂时被抽调时,死士在豪强徒附扛着云梯协助下,一举登上城墙。

    这次,他们没有再被赶下来,而是牢牢占住了几个人的位置,然后仗着士气高昂和源源不断攀爬的援兵,将墙头的位置一点点扩大,从数十人到数百人,最后完全占领了东北角!

    是夜,邯郸大城遂破!

    ……

    大城陷落,小城也没守住,到了次日,刘林及其最后党羽已退至丛台负隅顽抗。

    此处乃是战国时赵武灵王为了观看军操而建,楼台众多,而连聚非一,故名丛台,倒是易于防守。

    赵王刘林受了伤,颓唐地靠在女墙之后,不断灌酒以缓解身上疼痛,岂料越喝越疼,嘴里也骂骂咧咧。

    “昔日秦赵长平之战后,赵国君臣忧惧,早朝晏退,四面出嫁,结亲燕、魏,连好齐、楚,积虑并心,备秦为务。其国内实,其交外成。”

    “寡人虽遭王郎背叛,真定王所击,丢了不少郡国,但也卑辞重币,结好梁汉。刘永竟作壁上观不渡河来救,何其愚也!他难道不知道,第五伦欲覆灭诸汉,绝了我刘氏再受命之运,邯郸既陷,迟早会轮到他睢阳么!”

    早先刘林还觉得,秦击赵时,邯郸被围了三年,而如今与魏军作战不过三月,只要撑到隆冬,还有机会!

    又下令:“昔日平原君令夫人以下编于士卒之间,分功而作。家之所有,尽散以飨士,得敢死的士卒三千人,守住了城防,如今寡人亦要效仿,城中刘姓宗室,不论男女老幼,皆上丛台守备!”

    赵地刘姓颇多,单从赵敬肃王刘彭祖算起,此人生孩子速度虽然比不上小老弟中山靖王刘胜,但也拥有二十七个长大成人的儿子。汉武帝对这一家子颇为照顾,统统封侯,繁衍七代人后,赵刘后裔已经暴涨百倍,没有一万也有几千,凑一起也是支军队。

    先时避铜马之乱,各地的赵刘后人纷纷跑到邯郸来避难,如今大小城破,因为刘林宣扬说第五伦要屠尽刘姓,他们信以为真,都簇拥在丛台,男人武服仗剑跟着刘林,家眷孩童则嘤嘤痛哭,一片亡国之相。

    “哭什么!”

    刘林颇为烦躁,站起身来,他知道丛台迟早会陷落,自己已经被逼入了绝境,看着面前数百上千的刘姓宗室,骂道:“从赵敬肃王到寡人王考赵缪王,传承一百六十余年,在王莽篡汉时,已经沦亡过一次。”

    “孤忍辱负重,本欲复兴赵刘,乃至于继承汉统,却沦落至今,赵国社稷即将倾覆,而大汉也永远没机会复兴了。”

    “汉室将卑,其宗族枝叶先落,吾等作为枝叶,哪还有资格活着?“

    “十多年前,汉为王莽所篡,赵刘不能举事与之死战,已是奇耻大辱,今日第五伦破邯郸,吾等当从容赴死!以殉宗庙!”

    大树倒下,异姓的猢狲鸟儿可以各自散去,但树枝树叶,却要一起毁灭!

    绝望到疯狂的刘林,在丛台即将陷落之际,令卫士将赵刘的孩子们统统赶到城墙边上,头缠白布,站成一排,为汉赵社稷戴孝。

    城下魏军只当他要用一群孩童做挡箭牌,在第五伦命令下,暂停了射箭,却听刘林嘶声力竭地对台下魏军叫骂:“今日便让汝等看看,赵刘的血性!男者宁死不食魏粟,女子宁死不愿为汝等贱庶所污!”

    这时候,刘林回过头,看到自己年幼的儿子,他才五六岁,手中尚捏着一个“鞉”(táo),此物如鼓而小,有柄,两耳,持其柄而摇之,则旁耳还自击,便是后世的拨浪鼓,事到如今还拿着,可见是最喜欢的玩具。

    这孩子年纪小,被丛台下的喊杀声所吓,畏惧父亲面上不敢哭,下面却忍不住尿了出来,热乎乎流了一滩,这一幕激怒了刘林,顿时骂道:“高皇帝和敬肃王,怎会有你这样胆小的子孙?“

    言罢竟然伸手将他拽到前头,亲手将幼子拎起,往外一推,从十多丈高的墙上一推而下!台上只剩下孩子母亲的哀嚎痛哭。

    远远看去,那孩子一身素服往下坠落,城下的部队只当是什么守城器械,连忙后退,露出了一片空地。随着落地的声响,惨叫戛然而止,转眼一看,却是鬟发稚童摔死于地,鲜血一点点扩散,手中还捏着他的拨浪鼓……

    接下来,让攻城者永世难忘的一幕出现了,在刘林这大宗之主的勒令下,一个又一个赵刘的孩子被残忍推攮而下,倒是魏军在片刻愣神后,接到了第五伦的命令。

    “将旗帜铺开,在墙根接住他们!”

    诡异的一幕出现,绝望的刘林认为汉赵既亡,享受了百多年好处的刘姓就再无生存的资格,开始屠戮自己的宗族。作为敌人的魏军却出于某种恻隐之心,开始救助被推下丛台的孩子。

    先前被第五伦封为白耳伯的中山靖王之后刘建也被派去高台对面喊话:“魏王有诏,只诛刘林、李能二人,其余人等,不论是何姓氏,皆可赦为庶民!”

    皇室王室,宗法血缘纽带极强,小宗平素都在刘林这大宗族长面前唯唯诺诺,直到今日生死关头,当刘林疯狂地要所有人死战,还要夺走孩子,让他们先一步“殉汉”时,终于有人爆发了反抗。

    哪怕树根朽坏,但枝叶,亦有活下去的欲望啊!

    有了第一个人拒绝,就有第二个,丛台之上爆发了内乱,厮杀中,李能被杀,刘林卫士尽死,而他还被不想死的亲眷们用戈矛顶着,逼到了丛台边缘。

    他们还是没胆子直接砍刘林的头颅,只随着宗族众人集体推攮,刘林失足从台上跌落而下!

    刘林头朝下,地面陡然靠近,就像在邯郸这个受诅咒的地方,奇迹般持续了七代人的赵汉社稷一般,疾速陨落,最后在一片血色中彻底终结,摔得脑浆迸裂!

    等魏王驾临丛台时,台上台下皆是一片血污,尸体也被抬走,只在那血中,还有一个孩童玩的拨浪鼓落下。

    第五伦将其捡起,久久无言,却又见赵刘剩下的数百人匍匐在丛台下,头低低垂着,其中还有不少孩童,只不知他们抬起头时,目光之中,究竟是得以活命的侥幸多些,还是亡国的仇恨多些?

    司直黄长过来请命:”大王,这些赵刘后裔如何处置?“

    今日见刘林如此疯狂,黄长害怕留有后患,想要替魏王将赵刘斩草除根,脏了他的手也无妨,为人臣子,就要有这种自觉!

    但第五伦却道:“余既然说只诛刘林,就说到做到,妥善安置在大城,留他们性命。”

    光一个河北,除了赵刘,还有真定刘、常山刘、中山刘、河间刘、广川刘、广阳刘等,加起来十几万,想消灭仇恨?杀得完么?

    “昔日刘邦灭田氏兄弟,却留下了后裔,迁入关中,为第一到第八,往后就依照其例,拆散开来,往后送去各郡吧。”

    “但就是汉高放过的田王子孙,如今要来灭了汉家啊。”黄长依然忧心忡忡,出言提醒。

    第五伦却道:“汉家非亡于王莽,亦非亡于第五,而是亡于自身衰朽,若汉道尚昌,王莽只能一辈子做周公,我说不定也是治世能臣呢!”

    王权没有永恒,只要还是华夏内战,几百年后是亡于张三还是刘四,重要么?到时候,伍氏子孙该跪就跪,千万别搞什么举族自杀以殉社稷。

    第五伦登上了丛台,远眺赵地。

    他手中的拨浪鼓仍在,血染了掌,但没浸到手肘,第五伦也不在意,只轻轻摇动,让它在风中当当作响,仿佛是在祭奠无辜的亡魂,又似是在庆祝胜利。

    “邯郸只是开胃菜,让将士磨一磨牙,真正的大餐,还是那匹‘铜马’!”

第414章 三路兵线

    “荒荒缭乱,离离何店。水来吃鱼,水去吃粮。”

    十月下旬,站在巨鹿城头往北看,第五伦面前是一大片沼泽,土地低洼潮湿,冬日灰色天空笼罩下尽是枯萎的芦苇荡,道路消失在野草和水坑间,只有站到最高的望楼上,才能看到泽中央硕大的清澈湖泊,波光粼粼,偶有简陋的渔船在湖上撒网,唱着渔歌。

    这便是幽冀之地最大的湖泊:大陆泽,传说大禹时代治水,将黄河导过从湖,然后分为九河入海,传说真假不知,但此地低洼长年积水是真的,若将外围的沼泽算上,南北一百多里,东西也有近五十里。

    “有此湖作为巨鹿城北部屏障,难怪此城易守难攻,让秦末时章邯打了许久。”

    但时过境迁,相较于秦时紧邻城郭,如今的大陆泽向北消退了不少,这座城在几个月前就被马援轻易拿下,于是魏军在拔除邯郸后,顺利将控制线推进到此。

    “以大陆泽为南北分界,以南的魏郡、赵国、广平、清河,以及半个巨鹿郡在我手中。”

    “真定、河间、信都、常山、中山及巨鹿郡北部在彼手中。”

    冀州十个郡国,第五伦控制了四个半,刘子舆和刘杨手里有五个半。

    也是在巨鹿,耿纯写信荐了一人前来谒见第五伦,却是新朝的和成大尹,邳彤。

    第五伦在巨鹿郡府接见了邳彤:“余在魏郡时,早就从伯山与他人口中,得闻邳伟君乃河北贤大夫,主政和成十年,郡中大治,只恨未能亲见。“

    “小人丧家失郡之人,万幸魏王收容。”

    两年前还和第五伦一个级别的邳彤,如今模样却有些颓唐,因为他是从下曲阳逃出来的。且说夏天时,刘子舆带着铜马西征,经过下曲阳,邳彤为保城池降服,但一直不肯开城放铜马入内。

    等刘子舆与与真定王和解后,考虑到邳彤与耿纯关系莫逆,遂回头派铜马大军逼近下曲阳,剥夺邳彤权势,邳彤无奈,只能带着精骑两百弃城而走,却没有折回老家信都去,而是跑到南边来投奔故友耿纯,然后通过“熟人介绍”来到了魏王面前。

    虽然邳彤所带部属不多,但第五伦还是给了他很高的礼遇,他很需要邳彤提供一些冀州北部的消息形势。

    直到这时,第五伦才知晓,那刘子舆居然在真定立了太子:却是真定王刘杨的长子刘得,如此安抚了真定王势力,这才奇迹般将铜马、真定两股捏合在一块。

    在第五伦询问邳彤,如何看”铜马帝“时,邳彤态度鲜明:“刘子舆者,不过是出身微贱的假号之贼,纠集十余万流寇,号称百万,实际上他不过是用谎言欺骗百姓、蒙蔽冀州人耳目罢了!驱集乌合之众,遂震燕、赵之地,表面上看气势汹汹,其实是外强中干。”

    邳彤的身世是信都郡大族,对铜马当然不会有好印象,既然当过新朝十几年的二千石,对复汉其实也没什么执念,一旦坐实刘子舆是假冒,连君臣之份也可以摒弃。

    “冀州北部各郡,如今已是礼仪沦丧,昔日大渠帅做了诸侯及郡守,小渠帅则为县令都尉,皆是沐猴而冠。豪姓狐疑,普通百姓也为铜马所掠扰,怨声载道!”

    他给第五伦提的方略和耿纯类似:“刘子舆名义上占有五郡,实则各郡内部皆有豪右聚众于县乡抗拒,盼魏王如望甘霖!今大王奋关西之兵,举仁义之师,扬响应之威,若能得到河北豪杰相助,以攻则何城不克,以战则何军不服?”

    确实有道理,第五伦自己暗暗做过矛盾分析法,河北形势复杂,看上去是第五魏和北汉的矛盾,实则还夹杂着诸刘军阀之间的矛盾、豪强与铜马的矛盾、第五伦与地方土豪的矛盾……

    随着第五伦在邯郸城下令宽赦刘姓,所谓的“国敌”很大程度被消解,站在他对立面的不再是河北诸刘,更不是谁当皇帝其实无所谓的土豪,只剩下死心塌地追随刘子舆的铜马。

    河北的主要矛盾,是各阶层迫切希望恢复安宁,同刘子舆妄想利用铜马,割据一方,长期分裂的矛盾!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豪强也好刘姓也罢,春耕前务必要结束战争!

    这邳彤经过一番问对,被第五伦视为确实有才干,欲除为巨鹿太守,不料邳彤却请命先前往信都郡。

    “若臣所料不差,大王与铜马如今以大陆泽为界,魏兵应是分为四军。”

    耿纯一向谨慎,应该不至于透露消息给邳彤,莫非是他自己看出来的?第五伦正襟危坐,让邳彤继续说。

    却听邳彤道:“一军便是大王亲将,布于巨鹿,南至邺城,监督粮秣运输。”

    第五伦这次确实是亲自客串运输大队长……呸,应该是萧何的角色,河北是一场大仗,搞不好就能打出总数10万+的大决战,但决战前却是漫长的试探与对峙。粮食民夫从河内、魏郡源源不断往北输送,一旦粮道被断,前线大军危矣,第五伦亲自看着才能放心。

    邳彤又向西指道:“一军走西路,应是从太原东击井陉。”

    没错,前将军景丹将兵2万,稳住并州局势,阻止匈奴越过雁门南下后,就沿着太行山道向井陉关推进,紧逼真定王刘杨的常山郡。

    “一军走中路,应是沿邯郸北上襄国,与铜马大军对峙对柏人县一带。”

    确实如此,第五伦发动魏郡百姓,几乎每五户出一丁,调了3万兵布于对峙的丘陵地带,由耿纯统帅,他们面对的是铜马号称十万人的南下大军。

    “一军走东路,占清河,欲北上信都,包抄刘子舆侧翼!”

    东路是由马援所带的万余兵卒,经营清河数月,开始向北面的河间、信都推进。

    邳彤不愧是在乱世中保全郡国数年的得力二千石,对河北颇为熟悉,一通分析,将第五伦的方略猜得八九不离十。

    邳彤也没办法,魏王朝中位置基本都定了,作为新近来投者,他再不努力表现,恐怕混得还不如从前。

    这番分析没有白费,让邳彤在第五伦心中的评价高了一级,按照桓谭的五品标准,从第三品的”州郡之士”,跃升到了第四的“公辅之士”。

    三路大军加上第五伦的后勤辎重民夫,总数已近十万,这是第五伦调集整个司隶资源,才凑出来的极限兵力。

    第五伦道:“伟君欲往信都(河北衡水),莫非是认为,此战关键在此?“

    “然也。”邳彤说起家乡的地利,更是头头是道。

    “信都据河北之中,川原饶衍,控带燕齐,称为都会。东近瀛海,资储可充,南临河济,折冲易达……臣就这样打个比方罢。”

    “西路军,如一把匕首,抵敌之右肋,但太行道窄,常山骨鲠也硬,恐怕很难重复淮阴侯的大胜,只能让敌稍稍出点血,分点心。”

    “中路军,本就不是为了进攻,襄国以北丘陵丛生,攻之不易,守却方便,依山凭险,形胜之国,中路军若盾牌当其正面,拖住其主力南下即可。”

    “唯有东路军,可若长剑击其左肋,能否重创敌军,切断铜马与其老巢渤海联络,就看此处!”

    邳彤主动请命:”臣本就是信都人,与伪汉留守信都的丞相李忠亦有交情,不若让臣去加以规劝,或有奇效。”

    以私心来说,邳彤的家眷还被扣在信都呢!

    第五伦答应了他的请求,在“巨鹿太守”之外,又赐旌节。

    军情紧急,等邳彤拜谢而去后,第五伦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只暗道:“也算不俗了,四路里,邳彤竟猜对了三路。”

    但能否完成第五伦“将铜马歼灭于冀州”的大目标,除了西、中、东三路外……

    “决定这场战争要打多久的,还是北路奇兵!”

    ……

    刘子舆没有长留于真定,还真的如诺将此地还给了刘杨,他则在赶走邳彤后,以下曲阳城为行在,在此发号施令,指挥“百万铜马”与真定兵配合,挡住第魏军的冬季攻势。

    然而这位假皇帝骗术一流,胆子也大,唯独打仗这种事,可不是读了几本兵书就能补上的……

    真定、铜马两股势力强行捏合在一起的弊端开始显现,整个十月份,刘子舆就光听刘杨派来的将军和铜马渠帅们骂成一团,为究竟该如何打仗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决定各打各的,铜马三个王,也将大军分成了三路:西路军为河间王上淮况带三万人支援井陉关,协助真定王刘杨守住险塞。

    中路军是渤海王东山荒秃,带着七八成分驳杂的主力,一股脑往南突,想从大陆泽西部突破魏军防线,打到襄国甚至是赵地去。

    东路军则是巨鹿王孙登,带着三万人回援信都,最近北汉丞相李忠频频求援,马援的攻势迅猛,地方豪强厌恶铜马,也被马文渊争取过去,他已经快撑不住了。

    刘子舆虽然没意识到信都是对方决胜一击,在东线却也有布置。

    “朕已遣人封青州平原郡城头子路为王,济北王!”

    连续赌博诓骗成功,刘子舆也自信起来了,对自己这个布置颇为得意:“城头子路乃迟昭平残部,与第五伦、马援等有仇,麾下亦有数万之众,若能渡过大河,与巨鹿王、李丞相合击马援部,胜负,应该能在东路最先决出吧!”

    刘子舆道:“第五伦起家,多赖其丈人行马文渊征战各方,河北渠帅们最惧者也是此人,若能首战将其击败,便相当于折了第五伦的脊梁!”

    ……

    PS:明天起恢复两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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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介绍:
新朝末年,王莽改制失败,天下将乱,赤眉绿林义旗高举,刘秀兄弟志在复汉。
重生于这样一个时代,当如何?
新室已朽,不破不立,唯有来者,大笔书之!
PS:这是关于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的故事。新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