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新书TXT下载新书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新书全文阅读

作者:七月新番     新书txt下载     新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90章 禹迹

    第五伦的宣布,果然引发了轩然大波,平日里对他敬若神明的官员们,一下子都将屁股露出来了。

    跟着耿纯南下堵截赤眉的,乃是清河太守谷恭,他既反对留着城头子路收编赤眉,也反对治河。

    “臣父,故凉州刺史谷永有言,大河是中国之经渎,圣王兴则出图书,王道废则竭绝。如今之所以溃溢横流,漂没陵阜,乃是灾异,实则是汉、新两朝施政出了大弊。”

    “臣久在清河,素知越到季世,大河泛滥频繁,决徙也越来越广,故自大禹治水,夏商周决然不闻河患,自春秋战国以降,才随着礼崩乐坏而溃。”

    “而今陛下承汉新之弊,只要内修政务,使得气象一新,灾变自除。”

    这不就是当初群儒骗王莽的那一套话术么?以结果倒推原因,“中国需要的不是治河,而是礼乐”,怎么可能。只要回归三代,社会问题连同环境灾变都会消失我。

    第五伦觉得,先前为了稳定没有太大变动的河北二千石,是时候大刀阔斧调整一番了。

    这家伙还不是孤例,第五伦一向欣赏的河内太守冯勤竟也持此说:“汉武以前,从未听说过有春冬凌洪之灾,自后方现,待陛下一天下,施仁政,则凌洪自消,不必急于治水……”

    然后第五伦就让水衡都尉杜诗上来,给这冯勤好好讲了讲,为什么过去没凌洪,如今却有了。

    杜诗道:“若是暖冬温高,则河不结冰,自然没有凌洪。冬季气温太低,上下游温差不大,冰期相近,自然也难有凌洪。”

    “然自汉以来,这天候便较春秋战国时冷了不少,遂有凌洪之灾。”

    第五伦这几年重启了天官和太史,交给他们的一项任务,就是通过查阅各种历法,四时月令,与如今这数十年相比较,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气候在变化,温度在慢慢变低。

    除了节气推后外,一个证据便是,原本春秋时幽州都能长的竹子,如今退到河内一线,且越发的蔫了。而昔日的“橘生淮南则为橘”,如今竟是“橘之江北,则化为枳”。

    但他们所处的,又不是所谓的“小冰河期”,而是一个大温暖期向寒冷期间的过渡,就第五伦所感,温度和二千年后差不多。然冷暖交替,变化颇大,汉时既有六月的降雪,又有冬季的无冰,也算王莽倒霉,他执政那十几年极端气候尤其多。

    在这铁一般的事实下,冯勤等人遂改了口,但还是觉得天气由暖变冷依然是天人感应,与政治挂钩,只要第五伦执政爱民,气候自暖云云……

    眼看他们碰了壁后,以邳彤为首的河北豪强出身大臣,便开始用另一套说法来劝第五伦。

    “大河故道虽乃大禹之所道,圣人作事,为万世功,通于神明,恐难改更。但据臣等所知,大河决口一般常在平原、东郡左右,地形低下而土质疏松。听说大禹治河时,这一带皆空为荒地,作为泄洪之处,新室时王莽询问治河之策,当时便有人如此提议。”

    “如今大河泛滥多年,新道穿过东郡、平原,在青州千乘入海。城头子路麾下大河赤眉多出于此,反正三地已为丘墟,百姓多为流民,散落各地,倒不如使之彻底空出来,作为泄洪之地,勿要建造官亭民室……”

    意思是希望第五伦能采取视若无睹的办法,彻底放弃三处“黄泛区”。

    第五伦很清楚他们的顾虑,邳彤等人出身河北大姓,虽然对第五伦忠心没得说,但总会为家乡考虑。新朝时大河决口,往东南偏移,王莽不愿它回归故道的原因之一,就是怕一个不小心没治好,让河水北还,魏郡元城就毁了。

    邳彤等人也存了这种担忧,只道:“不可以完固富庶之魏郡、河内,为已毁之东郡、平原再担风险。”

    第五伦也没那么无私,只与他们说了实话:“诸卿多虑了,予不打算让河水回归故道。”

    要是刚决口时堵上还好,可如今十年过去,晚了,黄河故道早就干涸,河水再难复禹迹。

    第五伦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不受约束的大河,肆虐的可不止三郡。

    “从幽州渤海,冀州清河、信都、河间,再到青州千乘、济南,乃至于兖州大部,皆为河水威胁。”

    谁也说不准明年是什么气候,黄河下次凌洪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四州数十个郡长期被灾,要么是第五伦已控制的核心区域,要么是大军即将进入的地方,全变成无人区的话,这种代价太大了。

    所以得将黄河约束在一定范围内,起码不能让它在大平原上到处乱动,这是治河的第一个阶段,等不到邳彤说的“天下一统后再治不迟”了。

    因为,原本生活在这些土地上的百姓一直被灾流亡,对渴望建立新秩序的魏国来说,也是巨大的威胁。

    耿纯无愧是第五伦看中的“左丞相”,格局比冯勤、邳彤等人高出一截,他不但坚决支持第五伦的“宣战”,还道明了担忧。

    “若是不解决河患,陛下灭一铜马、赤眉,不消数年,当地便会再出又一铜马、赤眉!”

    黄河都不能将他们杀绝,靠屠刀与镇压行么?

    反正赤眉俘虏那么多,怎么用也是个大问题,倒不如留着城头子路,令他协助收拢赤眉、铜马残部,再用当初第五伦收拾长安人的“以工代赈”名义,将这群人控制起来,打着给他们重建家园的名义,令其且耕作且治河,这是将流民重新变成编户齐民的第一步。

    窦融也不失时机地表态:“陛下高明,需要治的何止是河水,还有这些赤眉、铜马‘浊流’啊!”

    尽管有耿纯、窦融力挺,但出身河北的大臣们还是颇多顾虑,冯勤担心俘虏的赤眉、铜马被聚集后重新叛乱,他对泥腿子们发自内心地不信任。

    或如邳彤,在心里默默算了笔账后,觉得投入太大,治水的粮秣财帛还是得靠河北、河内来出,无形中让各郡背上了巨大的财政负担。

    跟他们讲道理嘴都说干了,还是这鸟样,第五伦少不得,又得给群臣打打鸡血,谈谈理想了。

    他忽然指着墙上挂着的“禹贡”地图,叹息道:“予观《夏书》有言,上古之际,河灾之羡溢,害中国也尤甚。”

    在上古之际,黄河也没有堤坝,那时候的“黄泛区”,正是广袤的河北平原,黄河在这呈现漫流的状态,洪水奔流,四溢成泽。

    这是中国关于“大洪水”的记忆,但之后的故事,却与其他文明坐等天降神仙,或者直接躺平待大水消退截然不同。

    “虞帝命禹,大禹遂过家不入门。与天下人堙治洪水,十三年乃成,九川既疏,九泽既陂,诸夏乂安,功施乎三代。”

    最早的王权由何而生?为了组织治河啊!若一个政权连这桩事都干不好,还找各种理由,说出“让百姓多苦一年”的话,那还是趁早灭亡算球。

    “如今王道凌迟,汉、新不能治河,流毒数十载,予既为真天子,便当仁不让!”

    “王莽复古,复的只是三代名号,换一个名而已。”

    “予要复的,却是虞、禹实打实做过、做成的利民事迹!”

    第五伦扫视众人,从窦融、耿纯到冯勤、邳彤,笑道:

    “虞、禹有臣子二十一人,皋陶、契、后稷、伯夷、夔、龙、倕、益、彭祖,助虞、禹逐四凶,治洪水,遂留名于《书》。”

    “只不知,孰为今日之皋陶、彭祖?”

    ……

    一波鸡血打下来,总算稍稍唤醒了这些儒臣内心的理想,能差遣他们,尤其是河北的几个郡守积极协助了。

    第五伦只觉得真累啊,跟城头子路那种草莽要用一套话术,煽动大臣又要说另一套。

    眼下只是稍稍统一了思想,具体实施,第五伦打算交给常年跟“水”打交道的水衡都尉杜诗去办。

    杜诗入关数年,在第五伦的全力支持下,水力器械在关中、河内已经遍地开花,生产甲兵的铁工坊用上了水排,水磨坊等在河水充沛的地方基本都建了些,以便将舂米的劳动力解放出来,修缮关中那些年久失修的水利工程。

    下一步的科技树,就是往水力纺纱、水力锤方向努努力。

    眼下,杜诗的主要任务,便要转移到大河来。

    “君公,吾等没有息壤,只有人,人命,人心。”

    “故而,这一战绝非一役能胜,亦非三年五载之功,而是要做好十年,甚至数十年准备!”

    下游只是治标救急,中上游的水土流失才是根本,但那就更要以上百年计了,不要指望一道行政命令解决一切。第五伦设置五都,也是在为分摊京兆人口做准备。

    但若能就此让黄河的大灾祸消停个几百年甚至千年,一切就是值得的。

    第五伦与杜诗这样的技术官僚打交道就比较舒心,倒是先将难处说明白,治河是投入巨大的工程,目前最先要做的,是治黄技术理论的准备。

    杜诗禀道:“王莽朝时,也有过对治水的争议,召集天下水工,各自献策,臣奉陛下之命筛选,有分疏说、滞洪说、水力刷沙说、改道说、筑堤说五种。”

    第五伦看中的,是水力刷沙说,听说此乃王莽时的水工张戎所献,根据实测得出黄河“一石水而六斗泥“,主张利用水势冲刷河床,使河床不致升高太快而造成泛滥,此人活过了新末大乱,如今已重新聘入水衡都尉。

    但据说此人对第五皇帝打算治河持怀疑态度,毕竟当年王莽也是嘴上说得好听,实际啥都没干。

    目前还是得先用“滞洪说”,将黄河限制在一个范围内,不要动不动满关东的跑,使其危害控制到最小,当然,第五伦还得为未来的治水,找到足够的打工人……

    “人手会有的。”

    还是和打算收编城头子路一样,第五伦存了“一石二鸟”的想法,治水与治流寇,这两件事得一起干。

    第五伦站在发威后消停的大河边上南眺,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

    “被打垮的赤眉,才是好赤眉!”

    ……

    PS:第三章在半夜。

第491章 立国

    武德二年正月下旬,亦是“吴王二年”,随着东海郡首府郯城悬挂赤色汉旗,意味着这徐州大郡正式归附吴汉。

    “大王料事如神。”

    建义将军朱祐纵马入城,对一旁的中郎将来歙说道:“事先因邓禹不在,众人皆以为东海乃是赤眉老巢,不可攻,唯独陛下力排众议。”

    刘秀是这样与他们说的:“余听闻赤眉立五公,建共和,五公之中,除却樊崇是莒人,逢安是琅琊人外,其余徐宣、谢禄、杨音三公,皆乃东海郡人。”

    “但为何彼辈当年大胜新军,荣归故里后,却在琅琊、莒、东海无法立足,只能仓皇离开,继续流窜诸州呢?”

    这就是群臣没想明白的地方,一般来说,乱世之中,豪杰都是在故乡比较受欢迎,也爱用子弟兵,比如刘邦,麾下多有丰沛子弟,又如项羽,江东八千子弟是其起家的基础,也是落败后唯一的选择。

    倒是刘秀道出了他的推测:“其一,赤眉诸渠帅虽起兵海岱,但其势力壮大,主要是在兖州、青州,裹挟了河患灾民,故而樊崇东归,在徐州海岱之人眼中,已是客军,颇受当地人敌视。”

    “其二,琅琊、东海等地豪家强横,故能助莒城拒守,又助当地二千石击败樊崇,赶走赤眉。”

    反倒是那位董王董宪,在投靠梁汉变质后,却得到了东海郡的欢迎,成了当地的庇护者。

    而琅琊豪强则扶持了张步作为守土长官。

    只可惜如今董宪西去救援梁汉战败,投第五伦,回不来了,赤眉逢安部在围攻彭城的同时,也再度进入东海郡,于是刘秀认为,时机已到!

    “东海郡阻海连山,为南北襟要,当与彭城并重,皆乃东南之藩蔽,得彭城可以守淮北,得海可以窥琅琊,援青州,吴越北向而霸,皆先取东海之地。”

    刘秀在战略上隐忍憋屈已经很久了,一年前,梁汉遭到赤眉进攻,产生大崩溃时,他没有急吼吼地北上,陷入与齐王张步及赤眉的混战中,而是好整以暇地收拾了后方山越和淮南残留的盗寇,起码将他们打进山里水泽中,巩固了后方。

    下半年,又采取邓禹的提议,让他的冯异带着舟师向西夺取江夏郡,然后就打着“救驾”的名义,慢慢蚕食绿林残部控制下的荆南。

    绿林诸王正被楚黎王势力打得灰头土脸,刘玄这面旗帜是真的快打不下去了,反观刘秀,他们也曾是“绿林”啊,天下势力里,还能有比这更亲的?大渠帅与刘氏兄弟有过节还在犹豫,小渠帅却成批成批地投降邓禹、冯异,一时间强臣逼主之势已成。

    直到前几日接到二将回报,南方形势已定,刘秀才终于对北面出手。

    一如刘秀所料,东海郡豪强势力不容小觑,他们与赤眉三公确实是老乡,见面却不是眼泪汪汪,倒是分外眼红,阶级仇恨远大于乡党之情。

    眼看梁汉垮台,董宪失踪,北面的齐王张步也因贪食兖州,被赤眉重创,兵力都放在青州西部,无暇南进,想要赶跑赤眉,就只能与吴王秀合作了。

    于是往往是来歙将兵把东海乡野抄粮的赤眉一顿狠揍,而朱祐则负责与县城豪强搭上线,他们从临海的海西县往西挺近,一路上尽是“携壶浆以迎王师”的场面。

    对此,朱祐有些飘飘然,来歙倒是颇为清醒,对他道:“别忘了大王说过的话。”

    刘秀告诉他们:“汝等进入东海后,或将为当地豪长所迎,勿要麻痹,不管来的是谁,汉军、第五伦、张步,甚至是来了一条狗!”

    “只要能将赤眉驱走,东海豪长皆会伏地而迎!”

    二人进入郡城后,朱祐要留在当地与豪长们虚与委蛇,设法巩固汉军对东海的控制,建立起刘秀、邓禹这两位战略大师预想中的“淮北藩篱”的东半块。

    而来歙则在当地稍加补给后,带着本部四千人,开始向西南方挺进!

    来歙的目标,是刘秀淮北战略里的“西门”,亦即徐州首府,彭城!

    ……

    过去整整一年,第五伦横扫河北、陇右、河西期间,对与淮南近在咫尺的徐州北部,刘秀只派人拿下了彭城作为战略支点,就这还被赤眉打了,导致彭城被围。

    但整整一个冬天,刘秀仍在不慌不忙地整合内部、调遣兵勇,没有急着来援,。

    直到今日。

    在东海郡西南部的下邳城,舟师与陆路并进的吴汉军队两万人,正准备拔营出征。

    刘秀则带着刘植,在城头观望大军。

    自刘子舆覆灭后,从河北逃来的刘植一路辗转,欲投梁汉,其为赤眉所破,只能继续往南,总算跑到了淮南。

    最初时,吴汉群臣皆以为刘植居然依旧坚持,刘子舆是真刘,悖逆祖宗,应该弃而不用。

    但刘秀却不以为忤,他听完刘植所述刘子舆对抗第五伦的悲壮故事后,给刘子舆发丧,还承诺,往后或可给刘子舆“赐刘姓”,封王定谥——这就是皇帝才能做的事了,但吴王却一直拖着不曾称帝,急得手下人心焦火燎。

    对刘植,刘秀认为他一心向汉,拜为偏将军,还封了侯。

    “伯先家过去是昌成侯,南方也有个地方名‘昌’,卿便且先做‘南昌侯’罢!”

    刘秀指点山川,颇有些伤感:“余也是背井离乡,从南阳舂陵流落到这东南吴越之地。像不像昔日周泰伯、仲雍奔吴之事?”

    “二人文身断发,自降为蛮夷,以避贤弟季历,但不管如何断,根却依然连着,依然是东南一姬。”

    对刘秀而言,泰伯已逝,只余仲雍在世,兄长未完成的理想,就只能由他来实现了。

    他对刘植道:“不管身在何处,总要记住故乡的一些事,更要记住,你我这‘刘’姓,乃是高皇帝血脉所遗啊!”

    所以在这“汉家气数已尽”被第五伦唱得天下皆知的当口,对那些还愿意归附汉旗,为光复大汉而战的人,刘秀都会加以接纳。

    同榻坐卧几次后熟络了,刘秀也会直白地问刘植:“伯先以为,余与刘子舆相比如何?吾等谁更像高皇帝?”

    刘植实话实说:“嗣兴(刘子舆)虽有大志,但好故弄玄虚,少了些坦荡。反观大王,才明勇略,非人敌也。且开心见诚,无所隐伏,阔达多大节,略与高帝同。”

    听刘植夸自己与高帝相当,刘秀却哈哈大笑:“不然,高皇帝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为;余如今喜爱政事,处理政务能恰如其份,又不爱饮酒,远不如高帝!”

    且慢,这么一说,吴王如此自律,岂不是还胜于高帝么?但再往下,刘秀却笑而不答,这是他为人君数年来的感悟,岂能随意说?只道:“不过纵如高皇帝一般天授其才,也有败绩的时候。”

    刘秀指的就是彭城大败……

    那是刘邦一辈子的污点,五十六万联军啊,明明已经拿下西楚老巢,眼看天下将定时,居然被项羽三万兵打得落花流水,老刘家跑路能力发挥到极致,父亲老婆不要了,差点连儿女都踹下车。

    但刘秀以为,彭城之战,项羽的战术,很值得他学习……

    “赤眉逢安部近十万人,剽掠泗上,围困彭城近两月,至今依然不走,就是为了诱余来救。”

    赤眉深韵钓鱼战术,刘秀刚开始没接,可事到如今,这一仗却非打不可了。

    因为刘秀收到消息,第五伦,在陇右战事刚结束时,就急不可耐地向中原进军。

    吴汉群臣大喜,认为赤眉足以和第五伦缠斗几年,让他们从容收拾南方,甚至进军青州了。

    但刘秀却以为不然。

    赤眉的结构,决定了它们就不是能持久作战的政权。

    “赤眉要么大胜,要么大败,没有例外。”

    “赤眉恐怕难敌第五,迟则入秋,快则春日,胜负将分!”

    果不其然,马援在敖仓大败赤眉的消息传来,刘秀对赤眉更不看好:“第五伦长于兵略,定会驱赶赤眉狼,来吞余这江东虎,使吾等两败俱伤。”

    所以他必须在北方大决战分出胜负前,构筑起完整的淮北藩篱,不管对面来的是赤眉还是魏军,都要挡住。

    吴汉内部也有人表示担忧:“逢安纵是赤眉别部,毕竟是五公之一,麾下十万贼众,而我军主力尚在江夏,纵尽征淮南、江东之兵,亦只有两万余人可供出征。”

    刘秀却道:“固然是敌众我寡,但这两万人,多是丹阳兵,参与过灭淮南、剿山越,也算差强人意。”刘秀总算保住了一个属于他的成语,没叫第五伦“无意中”抢了去。

    “再者,比这相差更悬殊的仗,余也打过!”

    此言掷地有声,无人再有异议,这世上将帅虽多,但也只有刘秀有资格说这句话啊!

    刘植越发佩服,他过去能被刘子舆吸引,而以今日所见,刘秀的个人魅力还更胜子舆几分,因为刘子舆往往言虚而实难至,刘秀则全然相反,脚踏实地,一步步在淮南、江东经营起汉家最后的希望。

    而当需要他彰显英雄气概时,刘秀亦会舍我其谁!

    如今随着来歙传来消息,亲将偏师自东海北部绕后,重复项羽当年创造奇迹的侧翼进攻,刘秀的主力,也开始向彭城进发。

    刘秀只与众人打气道:“昆阳之战,乃是立身,秀之名姓初为天下所知。”

    “合肥之战,是为立家,拿下了淮南,吾等才算在东南有了立足之所,不必再为丧家之犬。”

    “但众卿屡屡劝进,余皆辞让,则是因为,时至今日,汉家凌迟扫地,绿林刘玄弃都而走,流落荆南;陇右孺子婴为权臣所弃,献予公孙述为玩物。”

    “河北刘子舆纵是假刘,亦身死第五之手;梁王刘永,妄自尊大,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焉。”

    刘秀也能无奈啊,他在昆阳一战打出来的威风、汉家的名声,全叫这些亲戚一点点败坏,短短三年,竟从人心思汉,到了今日的无人再言复汉……

    真是可惜啊。

    大汉,不能只靠隐忍与偏安来重建,它还需要一场震撼天下的大胜利,来鼓舞人心!

    “彭城之战。”

    “是为立国之战!”

    ……

    PS:其实与历史上相比,已经一削再削,但每次写刘秀,就算让他死大将,受限制,还是有人说给他开挂……行吧,我七本伟,就是要给秀儿开挂!

第492章 将军

    刘秀想要一场“伟大的胜利”来作为他真正的立国之战,可彭城的厮杀无人关心,今年春天,他依然只是配角。

    全天下的目光集中在大河两岸。

    赤眉主力在东郡、定陶一带活动,去年就进攻濮阳,想来个“围点打援”,但马援偏不上当。初冬时,濮阳城还能靠河内的船队支援,可随着大河冰冻、开河凌汛,城头子路捅乱了河北的布防,魏郡河内自顾不暇,哪还有功夫管别人瓦上霜?濮阳刚以为围困已解,二十万赤眉却去而复返,忽然加大进攻力度。

    数日之后,已经伤痕累累的濮阳轰然陷落,这次连内城都没守住。

    “叔父,城破矣,请随侄儿易服而走。”

    王磐跪在他叔父、东郡太守王闳面前。二人是新朝皇室最后的血脉,王闳乃是王莽族弟,早年做过汉哀帝的侍从,还当那断袖皇帝的面痛斥过董贤——因为当时汉哀帝当众说想把皇位传给董贤。

    王闳作为王氏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本该飞黄腾达,可不知为何,他竟被王莽外放为二千石,一干就是十多年,再未回朝。

    如今,这份太过漫长的职责终于要到头了,历经围城三月后,王闳颇为颓唐狼狈,眼看外面喊杀声越来越大,却不急着躲避,只想起了自己荒唐的一生。

    “先皇之所以不喜欢我,并非如坊间所言,嫉妒我的才能,我一个庸碌之辈,有甚才干?而是因在汉新禅代时,我站错了队啊。”

    “那时,听着文母太皇太后痛斥说‘如而兄弟,今族灭也’,我心中不忍,欲再劝先皇,结果却为他远斥。”

    王莽对反对者一向颇为狠辣,王闳没有像王莽大儿子那般被赐死,就已是万幸。但王闳经常听闻老皇帝对着子孙宗族四杀五杀,颇为忧虑,遂一直在脖子上系着毒药瓶,以便随时自尽保全尸。

    若是王闳赶在大汉还在时便吞服毒药而亡,搞不好就成了唯一一个“殉汉”的王氏外戚,能够被史书记上一笔了。

    而若是在新朝覆灭之际,他若能如此,则是“殉新”,亦在情理之中。

    但偏偏濮阳在那几年扛住了各路流寇的进攻,等到了与王闳有一面之缘的第五伦传檄招降,王闳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做了魏臣。

    如今回想,实在是不该。

    他投降得太晚,虽然第五伦念在过去王闳帮过魏郡大忙,也按照“起义献郡”的待遇封了个小侯。但他们在魏国真是舅舅不疼,姥姥不爱,东郡濮阳在大河对岸,只作为魏国势力在兖州的“桥头堡”,也是随时会被放弃的地方,可王闳毕竟对此地有感情,魏军不救,他却不可走。

    “我如今自杀,算是什么?”王闳已经拽下了脖子上的毒药,苦笑道:

    “殉魏么?”

    不管是什么,王闳都觉得,自己不能再拖了,总好过在赤眉贼寇手中遭受羞辱,遂将倒在手里的毒药,一把吞服!

    然后,就脸上含笑,在炕上等死——多年前,第五伦奉王莽诏令赶赴魏郡,先跑来濮阳搬救兵时,就曾吓得王闳吞服过一次,那回药量不足,没死成,可“金汤”的味道可不好受。

    后来王闳让侄儿替自己寻觅民间方士,配置了更猛的毒药,据说是指甲尖大的一点下肚,即刻便死,王闳用死囚试过,确实如此。

    外头的呼喊声越来越大,赤眉军已经击破了王磐和门客们的防线,将他也一并逮住,冲入郡守府。

    但他们看到的,却不是王闳七窍流血暴死的一幕,而是他在……进食?

    王闳也奇怪呢,这瓶毒药都嗑完了,怎还是一点事没有呢?腹中竟然还有点饱。

    赤眉从事惊呆了,都什么时候了,这狗太守居然还有闲情吃饭,胆量好大,是条汉子,心中竟生出了一丝佩服。

    但王闳却只有疑惑,他只将诧异地目光看向侄儿,而王磐则惭愧地低头。

    “因怕叔父再贸然自尽,这毒药,被我偷偷换成了炒面!”

    王闳如五雷轰顶,挣扎着想要抽刀自尽也来不及了,只在被赤眉七手八脚按住绑起来时,哭笑不得。

    “早知道,就用刀子了!”

    ……

    按照惯例,每破一城,赤眉都要将抓获的二千石审一审,拷掠出有价值的粮食布匹之余,也能给他定罪,然后该剥皮剥皮,该戮杀戮杀。

    “王闳该死。”

    一个赤眉三老说道:“他姓王,是王莽亲戚。”

    在赤眉军朴素的阶级意识里,姓刘、姓王都是原罪,刘汉宗室往往是一地最大的豪强地主,饥荒之年依然能食粱肉,而穷苦人们则只能以糟糠度日。

    赤眉军转战各州,几乎将沿途所有刘姓豪长横扫殆尽,这用那位“田翁”的话说就是“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他认为三代以来的人道都是“损不足,奉有余”,这才会王道衰败,赤眉就是要反过来!

    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樊崇信了!

    至于王姓,虽然被老王莽约束得可怜巴巴,身为皇亲,却连占块地、多养几个奴婢都不敢,动不动就被皇帝找到错处杀了,可谁让他们姓王呢?赤眉军对王莽深恶痛绝,他们之所以造反,还不是这狗皇帝那“五均六筦”绝了活路给闹的,未能杀入长安灭新是大遗憾,好不容易逮到个王家人,就不能放过。

    “王闳将濮阳守得这么严实,吾等几年前就来打过,没打下来,这次也经过三个月反复围攻,死伤了许多兄弟姊妹,他该死啊。”

    “但王闳在濮阳人中名声不错。”有人如是说。

    “谁说的?我就是濮阳人!”一个赤眉三老愤怒地站起来,现身说法:“东郡年年发大水,他王闳救过?当初若要有赈灾粥铺,给一条活路,我也不至于染了眉毛,投樊大公。”

    东郡过去有三十万户,作为大河决口之处,如今编户齐民还剩下三万户就不错了,其余或逃难去了河北,青壮入魏军,妇孺居庐舍,或入赤眉,数量不少。

    赤眉军依靠冬天时在兖州击败齐王、梁汉联军掠到的粮食将尽,调头猛击濮阳,就是为了按照计划,与魏军大决战前搞到点吃的。

    可让樊崇失望的是,濮阳仓中并无多少米粮,只余万余石,才够樊崇麾下十几万人吃嚼十天。

    经过盘问,却被粮官告知:“赤眉围困日久,王太守不忍城内未撤走的百姓挨饿,施粥三月,本可吃到夏天的军粮,春天就耗尽了!”

    这王闳居然是个爱民如子的家伙?确实如此,得知赤眉抓了王闳,濮阳的穷苦百姓居然还哆哆嗦嗦来替他求情。

    “应该让人投瓦片,决其生死。”赤眉三老们如此提议。

    赤眉虽早有类似的方式,但这是田翁参考春秋左传记载的古事确定下来的,认为礼乐尚未完全崩坏时,“国人”是有资格与政的。

    但参加投瓦的“国人”,都是赤眉军中东郡籍的老兵,他们将自己背井离乡的困苦都归咎于王闳,亦或是痛恨王莽,对王家人也恨屋及乌,投瓦一边倒的要王闳死!

    而那些为王闳喊冤的濮阳人,因为不是赤眉,不是“国人”,连义子义女都不算,甚至都没有置喙的权力……

    于是结果不变,王闳依然要死!

    就在满城百姓皆哭,为王太守喊冤之际,却有从梁郡睢阳来的人向樊崇禀道:

    “徐二公说,若攻破濮阳,俘虏王闳叔侄,希望能先留下他们的性命,送去睢阳再杀不迟。”

    “徐宣要做何事?”

    樊崇感到奇怪,却仍同意了,按理说“王闳祸害东郡”,本该死在此处,但樊崇也注意到这与濮阳居民们的意愿不符,看来受蒙蔽很深啊。还是让他死外面比较好,遂令人将王闳叔侄送去睢阳。

    至于其余的都尉、贼曹贼官员,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都在一个上午内被赤眉处决,家也被抄了一空,城头挂满了这些做过汉、新、魏三代王朝的官吏的首级。

    赤眉军依然在欢呼,就像他们横扫诸州时做的事一般,但濮阳人却对此颇为冷淡,只默默看着饥饿的赤眉战士翻箱倒柜,搜出他们家里最后一粒粮食。

    而樊崇,这次也没有感到正义和畅快。

    他起兵之初时,带着几个老兄弟在东泰山劫富济贫,那时候他们每天都要为生存考虑,没工夫思考“为何而战”。

    后来大败新军,当旁人都觉得赤眉军应该“效仿陈胜吴广灭暴秦,诛新室”时,樊崇却一意孤行,带他们走了另一条路:回家。

    可在家里却没收到欢迎,反而部众离散,只能带着愿走的人继续做流寇,不知不觉横扫数州,部众越滚越大,负担也越来越重。

    幸好他这实践家,遇上了一位伟大的理论家。在打南阳,而后攻破睢阳,灭亡绿汉、梁汉时,樊崇在田翁的理论鼓舞下,确实有觉得自己在做正义的事业。

    可自从与魏交战以来,一方面阻力颇大,一路偏师败绩于敖仓,五公杨音实力减半,只能留守定陶,替樊崇防备那该死的董宪。

    二来每每打下一处,赤眉军频频受到当地人,尤其是穷人的白眼,甚至仇恨!唾骂他们扰了自己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日子。

    樊崇纵有些迟钝,却仍有察觉,在这座城里,每一棵树、一捧土、甚至一口水都仿佛在厌恶赤眉:“本地士民,他们更想让我死,而非王闳。”

    让樊崇更加难受的是,攻破濮阳第四天,赤眉军还未休整完毕,随着大河上冰凌陆续往下游而去,他惊闻一个让人难以相信的消息:

    “城头子路战败降魏了?”

    那场凌洪发生在濮阳以北一百里外,陆续有侥幸逃生的赤眉残兵逃来,在他们的叙述中,凌洪只冲了赤眉,而魏军则趁机痛打落水狗,俘虏了城头子路。

    可才几天,城头子路就平安离开魏营,身边却带着持五彩魏节的使者,开始收拢平原、渤海等地的大河赤眉,却不打算再与魏皇为敌了……

    “莫非是诈降?”

    这件事让樊崇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却只摇了摇头,伸出了他的小拇指。

    “与城头子路分别时,我就说他的志向变小了,从为兄弟姊妹而战,缩到完成迟昭平的夙愿,如今,更是比指甲盖还不如!”

    樊崇有些愤怒,有遭到背叛后的疑惑,也有极度的失望。看来城头子路,也走了董宪的老路,被第五伦开出的“诸侯将相”条件迷惑,投入其麾下,甘心做其鹰犬了么?

    这恼怒甚至驱走了他的倦意,樊崇打起十倍精神来思考他们的处境。

    既然城头子路改换门庭,那二人约好的“我战河北,君战河南”,自然也就落空,而赤眉军主力甚至得当心,当心他们陷入魏军南北夹击中……

    他究竟是该留在这,与之决死,还是像过去那样,转战而走?又该去哪呢?是已经打下井田废奴基础的南阳汝南,还是向东,进入齐地,回到赤眉军梦开始的地方?

    也是担心什么来什么,濮阳陷落后第五天,已经没有一块浮冰的大河上,出现了河内的舟船,北岸也有魏军冀州兵扎营布寨。

    而南方也有人传来急报。

    “魏军马援部自陈留向东,奔袭四百里,突袭了定陶!”

    ……

    武德二年二月初一,濮阳对岸的“卫国”县,也属于东郡,早年被黄河决口的大水所灌,遂为一片荒地,如今则成了第五伦最新的行在,河内兵、冀州兵数万聚集于此,他也得知了马援的捷报。

    “文渊将军据有定陶,赤眉五公杨音再败,如此,他便与大野泽董宪的游兵连成一片。”

    马援去年冬天落下的一子闲棋,如今却成了杀招。

    局势明朗起来:从大野泽到定陶,东面巨网已张,隔绝赤眉主力与其兖州偏师。

    自陈留至敖仓,西边的魏军防线岿然不动。

    而大河以北,岸边已尽是五色帜!

    在兖州大地上,河济之间,一个“赤眉包围网”,已经赫然成型!

    但还不够完固,目前是“围三缺一”,只有通往正南方梁郡睢阳的通道还开着,也不知赤眉是在原地殊死一搏,还是会转移呢?

    战国用兵,时人用战争之象为棋势也,这地图也犹如一盘大棋,纵九横五,九宫八佾,而横空而过的黄河,则犹如“楚河汉界”。

    赤色与五彩的枭子们在这广阔的战场上捉对厮杀,而第五伦,刚拿下城头子路这枚过河卒,又举起了代表马援的“車”。

    横行直走,对准濮阳位置,那枚血红色的赤眉大帅,狠狠敲了下去!

    “将军!”

    ……

    PS:今天只有一章。

第493章 预判

    武德二年,二月初。

    濮阳城对岸,有一道绵延百里的长堤,名曰“金堤”,乃是汉朝时修筑的石堤。

    但再固若金汤,在黄河水年复一年的冲击下也有破绽,如今金堤右岸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那里名为“瓠子”,位于黄河转弯处。汉代决河,九次有五次与它有关。汉武帝也曾发动数十万人抢修,沉白马玉璧于河,命令文武百官及随从,都去负薪背柴,参加塞河。可时过境迁,瓠子口的竹排竹筐朽坏,加上极端气候越拉越多,终于导致了王莽年间的决口。

    如今大河改道,向东涛涛而去,只徒留金堤伫立在原处,周边皆是旱地。

    向子长手下的河内民夫们,就靠在金堤下躲避太阳。

    河内的户籍制度做得不错,他们这些因受赤眉所害,毅然应募入伍的人,地方官府会优先贷给种子,众人感激皇帝之余,只担心家里的老弱妇孺能不能将繁重的春耕干下来。

    至于在军中立功受赏?众人慢慢地没这指望了,魏军不比当年,内斗得厉害,明面上在第五伦麾下铁板一块,实则各个系统都暗地里挑肥拣瘦呢。这次大战,冀州系、司隶系、马援系凑在一起打,偏将军想挣杂号,杂号指望重号,重号将军呢,保不准还想混一个“国公”当当。所以上层请战颇为积极,尤其是打顺风仗时,更是谁也不让谁,隶属于太守冯勤的河内民夫们只能跟在最后,屁都捞不到。

    “更何况,祸害吾等家的赤眉贼,皇帝说不打就不打了,这算什么?”

    有人嚼着后方送来的干粮嘟嘟囔囔,他们仇视的目光看向金堤的另一侧,一群赤眉俘虏在官兵看押下,也在那干着苦活,皆是城头子路部下。河内人记着自家被抢的经历,想过去找不痛快,却被官员堵了回来,故而心中多有不忿。

    听说其他地段也有民夫与赤眉俘虏斗殴之事发生,官吏一般是拉偏架,民夫占上风时不去管,赤眉俘虏要反败为胜才去制止,但民夫们顶多踹几脚,揍几拳,还是觉得不解气。

    “只让彼辈做苦力,太心软了。”

    “依我看,应该全捆了沉河里!说不定沉了他么,大河水就不闹了。”

    “向甲长,你说是与不是?”

    向子平不曾言语,但心里只觉得,魏国皇帝果然没受过和他们一样的苦,靠着凌洪击败城头子路后,竟将其收编,尽管城头子路收募完旧部就被软禁,只作为马骨,但营中传言,说皇帝会给他封官云云……

    要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这句话果然放在什么时候都不过时。

    就不怕寒了魏地、河内人的心?他们才是冒矢石,流血汗,为皇帝征战天下的主力军啊,莫非第五伦不仅想做魏地人的皇帝,还想当赤眉、流寇的皇帝?

    对第五伦,他们感激归感激,抱怨归抱怨,反正众人也死了“得战功”的心,只想赶紧干完活打完仗,回家还能赶上农事。

    这时候金堤上的锣响了起来,是保长来催促了:“这都吃了半个时辰,日头也没那么辣了,里闾中的驴也不敢这么歇啊。”

    众人只能从阴影下起身,汇入了运送木材、门板的大军中——他们的主要任务,便是在瓠子口修一道浮桥,因为可以借助金堤,能省很多麻烦。

    来自河内的船只,在瓠子口用绳索连在一起,向子平他们则带人将木头、门板搭在船上。

    原来,进入二月份后,濮阳城的赤眉军主力忽然就往南撤走了,魏军高层推测,他们是要逃跑!

    看来,赤眉军还是发扬了善走的传统,跳出这个第五伦、马援设在河济之间的包围圈,既然西、东、北皆被魏军借地势堵死,那就只能向南,南边一马平川,从陈留到定陶,是宽达三百里的平原,唯一的阻碍便是济水,但济水相比于黄河,便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了。

    第五伦决意带着冀州、河内兵追击,与马援配合,在济水边打一场大会战。

    民夫们也是吃太饱了,扛木头之余,嘴上也不闲着:“濮阳不是也挂上五色旗,光复了么?怎不让濮阳人也在南岸搭浮桥,起码能快一天!”

    向子平虽是文士,但平素在家里也是会下地干活的,体格并不差,将一块木头放到肩上道:“或许是怕濮阳人中,还有赤眉细作。”

    听说樊崇的赤眉主力,也有不少是东郡人,靠口音识老乡这一套根本不管用,濮阳人乏食,希望也能参加“以工代赈”,但第五伦却让官吏约束着他们,只修缮城防,粮食由舟船运入城内,派驻一旅之兵,不准任何人私自出入城郭!

    连最忠诚的官员,都觉得第五伦是否谨慎过头了?直到二月初四日那天,才证明这戒备并不多余!

    这一日,浮桥已基本完工,明天一早就能让大军渡过来了,民夫们第一批渡了过去,在黄河南岸扎营。

    累了多日后,众人鼾声如雷,只有向子平翻来覆去睡不着,念着家里的侄儿、外甥们,反侧之余有些内急,钻出草棚想去撒泡尿,不料才解着腰带,就猛地听到一阵尖锐的号角与鼓点!

    他吓得连尿都顾不得撒,一个激灵就跑回草棚,踹醒众人。

    而王保长连衣裳都顾不得穿,光着膀子就来吆喝众人。

    “快跑。”

    “赤眉贼杀回来了!”

    ……

    即便散布到三十里外的斥候早早发回警告,但等南岸的民夫在一片慌乱中被集结起来,仓促跑到浮桥上时,依然能听到赤眉前锋的喊杀。

    他们点着火把,一边呐喊,一边挥舞简陋的刀剑,不顾一切地冲向岸边。

    因为浮桥半夜才修好,魏军渡河过来的人不多,濮阳城有一旅,在短暂的犹豫后,还是选择紧闭城门,不动如山。

    至于城外的一旅兵、一旅民夫,则因示警及时,赶在赤眉杀到河边时,上了浮桥,匆匆向大河北岸撤离。向子平他们也被夹杂在这混乱之中,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北岸的魏军大营,现在只怕一件事。

    “皇帝烧桥!”

    他眼力好,仿佛已经看到,材官们将手中烟矢点燃,高高举起,只等第五伦一声令下,就会让漫天火雨从天而降!将民夫连同他们辛苦数日搭建的浮桥一起焚毁。

    但从始至终,第五伦终究还是没有下达这样的命令,向子平等人花了一刻钟,从摇摇晃晃的浮桥上渡过,他一个猛冲跳上岸,趴在踏实的大地上,只觉自己逃出生天。

    但很快,他就被人用戈矛逼着站起身来,自有兵卒押送他们去往后方,向子平发现,与南岸的惊慌失措不同,北岸的魏军颇为从容,在岸边依靠金堤,布置了一道又一道的阵列防线。甚至有故意熄灭火把,坐在营后的被甲精锐!他们像沉默的山石,只等候皇帝一声令下,就能从黑暗中杀出。

    这绝不是短短几刻能安排好的,向子平敏感地意识到,魏皇不烧浮桥,或许并不是心存良善那么简单……

    “你这民夫,竟吓尿了?”押送向子平的兵卒忽然笑了起来,向子平一低头才发现,自己下体一片湿,竟是在奔逃途中失禁了,至于什么时候发生的?性命攸关谁还记得,这尿可憋死他了。

    向子平有点尴尬,却也不想解释,只转过头,惊异地看向南岸,用一声“咦”转移了嗤笑者的注意力。

    “赤眉还真全回来了?”

    他看到平原之上,冒出了万千火炬,它们似是盲动的萤虫,又像奔涌的火海,而小小濮阳城,连同魏军弃守的浮桥,已经完全被围住了!

    ……

    金堤之上,第五伦亦在观战,赤眉的这趟去而复返,出乎了大多数臣子的预料,但第五伦却觉得,在情理之中。

    “我军常以站胜,而赤眉截然相反,好以动胜。”

    从成昌破新军到灭绿林,赤眉每一次大战,无不是在运动中欺骗、牵制敌人,人家过去七年几百里、几千里都运动了,如今往南撤数十里又忽然杀回来,正常操作。

    当然,第五伦除了靠预判外,而是广撒斥候,提前警讯罢了,毕竟他打仗的特点是,从计划甲到计划丁,有无数个备胎方案等着。

    如今看着赤眉重返南岸的情形,第五伦只感慨其壮观。

    赤眉军还是不认命,不服输,仿佛在用行动告诉他:吾等不是区区飞蛾。

    我们,就是那焚烧世界的烈焰本身!

    负责浮桥的河内太守冯勤、水衡都尉杜诗来报:

    “陛下,我军兵卒与民夫皆已北渡。”

    “这浮桥,是否要……”

    “焚毁?”第五伦道:“那费这些时日,岂不是白建了?赤眉早就能突袭我浮桥,断我追击之途,一直没动,就等建好之日,岂不是也白忍了?”

    二人面面相觑,耿纯倒是明白,在第五伦颔首后,对他们道:“此乃陛下明修浮桥之策也!为的就是故意示以南渡追击之意,诱使赤眉调头回来!”

    第五伦亦解开了谜题:“我军三部在河济之间设了网,按常理,赤眉应向南突围才对,但樊崇敏锐果敢,猜到我军将战场放在济水,南向是自投罗网。他素来胆大,说不定会反其道而行,来一出南辕北辙,若能击破我河北之师,甚至渡过大河,将予斩杀,这包围,不就自解了么?”

    这场仗和陇右不同,比的是大平原上的腾挪翻转之能,樊崇有勇,但第五伦也有智。

    这就是第五伦让工程不赶不慢的缘故,如今赤眉果然去而复返,他们没有钻南边的网眼,但往北,又何尝不是一个陷阱呢?

    “不必烧浮桥,就是要让赤眉觉得有机可乘,冒险来攻。”

    “在彼辈被我部拖延在濮阳一带时,暗渡白马的张宗将军、东边的大野泽董宪、东南定陶的文渊、西南陈留的郑统,四路大军,皆将向濮阳靠拢!”

    “原来陛下令河内在上游准备船只,是为了让张宗将军先渡。”

    冯勤、杜诗这才恍然,二人在民生、土木水利上各有所长,但对打仗确实不懂。

    而派去濮阳和南岸的师旅和民夫,正说不准究竟是失误,还是诱饵,让人不寒而栗。

    这样一来,战争的主动权似乎又回到了第五伦手中,可以在濮阳发挥魏军所长的“站”术了。

    一切都如所料,然第五伦表面上镇定,心里却也有一点小小的不安,对这场仗,他还需要更多的情报才能判断全貌。

    “赤眉也留了不少人装作东郡难民,混迹在河边,浮桥修建进度他们一清二楚,若樊崇真打算先打我,大可等明日大军半渡时杀来,那样会让我更难演些。”

    “可为何头夜就来,这究竟是赤眉盲动,还是他另有所图?”

    ……

    尽管樊崇的“大公”旗帜打在黄河南岸,赤眉也对浮桥跃跃欲试。

    但樊崇本人,其实在濮阳南百里之外,濮水之滨。

    “四公谢禄已杀到了大河边。”

    他对赤眉众三老、从事道:“莒城有个故事,蝉在饮露水,螳螂正要捉蝉,不知黄雀在它后面正要吃它,而黄雀后面,还有个持弹弓的少年,正瞄准树梢。”

    “濮阳浮桥就是那露水,第五伦是蝉,谢禄是螳螂,马援等人是黄鹊,而赤眉,就那弹弓孩童!”

    正如第五伦预判了樊崇的预判,樊崇也预判了第五伦的预判,二人搁这斗智斗勇,相互套娃。

    樊崇从来就没想着单纯逃跑,赤眉军的每一次辗转腾挪,都是在为新的战役做准备!

    樊巨人一对赤眉飞舞:“这仗说难也难,第五伦君臣,乃是赤眉从没遇上过的强敌。但说易也易……”

    “各路魏军,谁赶着去濮阳,我就先打谁!”

    ……

    PS:第二章在半夜。

第494章 这不是欺负老实人么

    某位将军、二千石在一地待久了,门生故吏一多,盘踞于地方,自然而然会以其为中心,形成一个派系。毕竟国内无派,千奇百怪。

    非要论的话,张宗应该属于“东司隶系”,他在河东加入魏军,基本都在司隶地区任职,担任河南太守,名义上的顶头上司,乃是司隶校尉窦融……

    辖区内的河东、河内、河南都是没好好打过豪强的地方,著姓势力较强,也希望能推一位朝中代言人来照顾他们的利益。但窦融只想让窦家再续一百年,一点拉帮结伙的欲望都没有,这就导致所谓的“东司隶系”颇为松散。

    作为东司隶系的头号大将,张宗的功名心却比窦融强许多。

    “听说吴子颜都拜为后将军了,真就后来者居上啊。”

    由不得张宗不急,吴汉直到河北战役才投靠,却运气奇好,还被调去陇右参与了大战。他却只能守在河南,这地方富庶归富庶,却让人待得心烦意乱。敖仓大战,出彩的是马援本人,张宗只在反攻时斩获些许首级。

    这场仗,张宗开局也不算好,第五伦将他调离原来的部队,塞给张宗一批从三河征募来的豪强武装,只能凑合着用。但张宗亦对他们颇为严格,这次他时来运转,奉命追随陛下行动,众所周知,陛下到哪,大仗就会在哪发生……

    结果人算不如天算,城头子路被凌洪冲了,大河赤眉之后降的降逃的逃,河北再无大战。

    张宗傻了眼,好在新的任务很快就来了。

    “虎威将军宗,将司隶兵渡白马津,据白马城(今河南滑县)待命。”

    在第五伦计划中,除了他与耿纯亲率冀州兵外,黄河以南还有四路军队,张宗及其麾下万余人,便是距离濮阳最近的一支!

    白马津扼黄河天险,守南北要道,由此渡河北上赵地或南下攻楚,也可凭水陆交通东进西出。白马津的特殊战略位置,使这个繁忙的古渡口成为一个杀声不断的古战场。据张宗所知,楚汉之际,刘邦便曾遣将军刘贾、卢绾带兵渡白马津南下,断绝楚军粮道。

    张宗进入白马城后,秣马厉兵,据斥候回报,他们根本摸不清濮阳附近的赤眉军究竟有多少,因为实在是太乱了,面对一般政权数军旗、营垒的办法根本不奏效。

    只知道河、济之间全是人、人、人!外围是赤眉的抄粮队及斥候,但已经没有任何里闾可供他们掠食了,再往里,则是赤眉的主力作战部队,据说如今察觉南方的陷阱后,折返回了濮阳。

    “今我拒守白马,一来可绝赤眉西窥,二来可就近袭其侧翼。”

    张宗估计,河济之间的赤眉有二十万之众。大河南北五路魏军加起来,也有个小十万,战争的规模将是前所未有的,自己能否位列重号,就看这一役了!

    可就在张宗摩拳擦掌,即将出兵之际,自第五伦的河北大营,却有新的命令发来。

    “什么?”

    张宗感到不解:“收回前命,停止进军?无有诏令,不得妄动?”

    第五伦很少像这样直接微操前线将军,事情透着诡异。

    但张宗毕竟文武皆修,详观地图,很快就明白过来:“陛下莫非是觉得,赤眉此行有诈?”

    ……

    横野将军郑统,尽管在外多年,却不属于任何派系,非要论的话,他只属于第五伦的嫡系……

    所以第五伦也才能放心将落在后面的京兆亲卫师交给他,此师上万人中,多有猪突豨勇旧部,皆是骄兵悍将,别人他们不服,面对郑统这位昔日的“建章宫卫尉”,却统统只能低头,就差喊一声“老首长”了。

    郑统的困境与张宗类似,都是早早因勇锐得了杂号将军,可接下来却死活升不上去,郑统心里也急,主要是觉得,猪突豨勇旧部无一人为重号,有些丢人。

    所以此番东进,郑统虽然离得最远,速度却最急,也不管京兆师刚抵达,就死命往前赶,出陈留城后,两天就急行军百余里,抵达济水边的济阳县。

    这也导致,第五伦派出的传诏使者,连追了几站才追上他,见面就交给郑统诏令,还附了好几枚金牌,以示万分紧急。

    吓得郑统还以为赤眉突袭河北,把皇帝为围了,要他去救驾呢,听使者读完才得知,是第五伦改了主意,让各路兵马就地驻扎,勿要深入河济之间!

    张宗还猜出了个大概,郑统却一下子愣住了。

    “只要渡过济水,我就能与赤眉外围之兵交战。”

    “怎忽然要停呢?”

    他不敢抗诏,只捧着金牌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莫非是陛下身边的文臣进谗言,误导了圣天子?”

    ……

    马援当初在河北也一度军权独揽,但后来第五伦将其调到中原,就给了一个师的老兵,其余全得新募。

    马援算是重头建军,从偏将校尉到普通士卒,向心力都极强,他这“丈人系”也算成型了。

    比如本是吴汉旧部的渔阳骑将盖延,敖仓一战后,就拜倒在马援脚下,对他钦佩不已,此番马援突袭定陶,亦是以盖延为先锋,一路上对赤眉杀戮甚重。

    马援四万大军,分布于冤句到定陶之间,基本封死了赤眉南下的道路,若樊崇直接往南走,他们已经做好了打一场硬仗大仗的准备。

    可赤眉偏就调了头,这就使得马援不得不“运动”起来,稍稍向北才能加入会战了。

    可就在三军将出之日,第五伦的诏令如期而至,让将军校尉们颇为诧异。

    他们突袭定陶,打垮赤眉的断后之军后,却没缴获到粮秣——这赤眉还真没有一点补给,全靠抢啊!

    人还能靠着炒面撑许久,可他们渔阳突骑的战马不行啊,平日都是吃麦、豆的,如今怎么办,就靠啃济水河边那些嫩绿没营养的小草?眼看战马不出战,好不容易在河内喂饱的肚子都一点点瘪下去,盖延就越发焦急。

    “丈人系”的偏将们议论起来:“莫非是陛下想像招降城头子路一般,招抚樊崇?”

    盖延说道:“贼虏张狂,不揍一顿打趴下,岂会轻易降服?”

    他心急之下,不由出言道:“战机不可失,陛下岂能如此优柔寡断?”

    一时间,帐内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就盯着他看,这个身高马大、口无遮拦的渔阳土包子,不知道参与军议的,还有来自陛下身边的郎官,专门持笔记录,美其名曰“方便编撰军史兵书”么?

    郎官记录其实也没那么详细,不会具体到某人说了某句话,但像盖延这样直接质疑皇帝命令的,恐怕书面上不记,心里也得记下来!

    见盖延还没反应过来,马援直接就骂了他一顿。

    “盖巨卿,汝也就只懂兵技巧,岂知陛下兵权谋之术?”

    “兵法云,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能使敌人不得至者,害之也。”

    “赤眉发现我军在济水一线布下陷阱,故转而向北,看似是中了陛下以浮桥诱惑之计,可岂知就不是赤眉故意为之,欲钓我军赶赴濮阳会战,以逸待劳呢?”

    四路军队,就算天气晴朗、就算渡水没有阻碍,进入赤眉遍布的河济之间后,会遇到什么情景,一天打多少场遭遇战,都是未知。就算第五伦规定某一天抵达进行会战,四支兵也恐怕会走出十个时间来,这就给了赤眉各个击破的风险。

    马援倒是有信心一往无前杀到濮阳,但第五伦在无法判断赤眉真正主力所在,目前双方还处于战略试探截断,第五伦最终出于谨慎,取消了这个计划,也在情理之中。

    更何况,第五伦跟别人讳莫如深,对马援这位此战的“副统帅”,却是在密诏中透了底的,只是马援也不宜宣扬,因为这招实在是有些阴损。

    第五伦密诏中是这样对马援说的:“三路皆止,唯东路不止,且先让董宪,试一试河济之间的水,有多深!”

    ……

    董宪去年冬天被樊崇打成了光杆司令,甚至被俘,在赤眉的投瓦中侥幸被释放,当时的他落魄不已。

    可才短短四个月,董宪就再度神气起来。带着马援分给的黄金丝帛、河北地区送来的上百副甲,几千兵刃,又在大野泽畔拉起了一支近万人的队伍。

    轰轰烈烈的杀官造反过去后,大野泽还是那么穷,甚至比大乱前更穷困混乱,董宪带走的本地壮士,要么战死要么重新投了赤眉,但当地总有仰慕他名声的年轻人愿意为了“王侯将相”的许诺,以及金饼丝帛的诱惑,投入董宪麾下。

    只是他这“游兵”,做得实在是够差劲,倒不是说董宪无能,他新拉起来的兵,虽然难敌樊崇的主力精锐,但与其余几公交战,却总能打个五五开。

    麻烦之处在于,楚汉之际的老前辈彭越还能断楚军后方,但赤眉却根本不存在粮道,从来都是以战养战。

    董宪也不着急,一面招兵买马,一边替魏传檄兖州各郡县,然后转头用这些“功绩”跟马援要金子要粮食、甲兵,借虎皮扯大旗,董宪有把握在今年内扩充到三万人,控制两个郡的地盘……

    直到他收到了第五伦的诏令,要求董宪带兵向西进发,参与在河济之间的会战。

    眼看董宪面露犹豫,他手下有旧部劝道:“大王当初投马援,是迫不得已,如今旧部陆续归来,兵卒也收得差不多了,何不继续当王,何必屈于第五伦之下做一个小侯呢?”

    这是要他学楚汉韩信,做赤眉、魏之间的第三方么?董宪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这败军之将,哪能和韩信当时的形势比啊,他连彭越、英布都不如!

    但部下也说得对,这乱世里,不管是单干还是投靠强权,手里有兵是最重要的,没了这筹码,第五伦那,他恐怕连个侯都混不到!

    于是董宪下了决心。

    “河济之间的大战,我得去。”

    “但又不全去……”

    魏军不是有四路么?按照赤眉军的习惯,往往是“围点打援”,谁先到就打谁!他走慢点,稳一点,因为董宪深知,总有积极的将军比自己先进入战场。

    于是,董宪点了七千部下,磨磨蹭蹭地沿着“瓠子河”出发了,这条河是汉武帝时黄河决口,冲入巨野泽流下的河道,如今黄河水闹腾时,还经常以此为主道,灌入兖州,将原本富庶的山阳郡(昌邑国)淹成一片泽国,也早就了百万兖州难民。

    董宪的军队十里一停,五里一顿,以日行二十里的速度龟爬,等爬到濮阳,必是十日之后,他只希望能赶上战役的尾巴,若第五胜而赤眉败,他就跟着打打顺风仗足矣,而若是赤眉胜第五败,董宪就能溜回巨野泽,然后跟第五伦索要更多东西……

    第五伦给他们的诏令,都是从安全地区渡河送达,而两支军队之间,隔着赤眉军遍布的河济,基本不可能实时沟通。但董宪还是努力派人联络马援,他这降将,也只能自诩“丈人系”,抱马援大腿才能生存。

    可一连派出三批使者,马援都杳无音信,董宪这才察觉不对,此时,他们已经沿着瓠子河西行百里,走到名为“甄城”的地方,与赤眉军的遭遇也频繁起来,他们的主力难道不该在别处,堵截其他先入河济的魏军么?

    好在,董宪有个避人耳目的办法:他令部下也涂抹赤眉,打算装成来自兖州的三老混进去,又发了五颜六色的巾一枚,以便大战中作为区别,一路来避免了许多麻烦。

    然而董宪的小伎俩,这时候却不灵了,几股赤眉军忽然朝他们靠近,并发动了进攻,董宪连忙让人告诉他们:“吾等是兖州赤眉,赤眉不打赤眉!”

    可董宪迎来的,却只有更加猛烈的进攻,以及奉樊崇之命,来收拾董宪的赤眉五公杨音。

    “还在乃公面前装?汝等眉是红的,心却是五色的,打的就是你这叛徒!”

第495章 阳谋

    赤眉军收拾董宪麾下的乌合之众,倒是颇为轻松,加上这位董王没有战心,一触即溃,很快就弃军逃走,带着几百残部跑回大野泽去了。

    这消息很快就被随军的郎官报到卫地大营,一时间文臣武将对董宪喊打喊杀之声不绝于耳。

    “陛下,董宪冒进,在甄城损兵大败,贻误了战机,导致其余三路亦不得入河济,应该严惩!”

    第五伦还没那么无耻,只满脸痛惜:“是予下令让董将军出师,只可惜他行军太慢,未能出奇效,竟为数倍赤眉所击,非战之罪也。来人,立刻绕道去大野泽,赐金帛抚恤之,以期董将军再接再厉。”

    他当然要对董宪好点了,对第五伦而言,用几千反复降兵,试探出赤眉的部兵力署,这是一笔极划算的好买卖。

    目前可以判断,赤眉主力分为三个大营,五公杨音在东,位于雷泽一带,樊崇自领主力在濮水,四公谢禄在濮阳周围,三营合计二十余万上下,占了赤眉军泰半。

    “由此看来,赤眉并非一意要来夺浮桥,击河北,还是围点打援那一套,只不过这次,是将他们自己当成了诱饵,以期我军各路向濮阳逼近会战,三个大营便盯着贸入河济者穷追猛打……”

    这场仗说好打也好打,只要第五伦集中兵力于一处,平推过去,便能逼走赤眉,但他追求的不是一个“小河济”,而是“大河济”,力求将赤眉主力歼灭于此!

    这和第五伦最初的计划是不一样了,他原本的打算是驱赶赤眉离开中原,迫使他们向青州、淮北流窜,以给秀儿添麻烦,达到驱虎吞狼的效果。

    可在目睹黄河凌洪,人力在这洪荒之力面前何等渺小后,第五伦稍稍改了主意。

    他还是希望赤眉能为己所用,但不是这么个用法。

    如今既已明确赤眉此战的目的,该采取哪一套方案应对,就明了多了。

    “传诏,告诉白马的虎威将军张宗,可以动了!”

    ……

    如果说第五伦能够根据各方情报,站在制高点上俯瞰战争,对此作出部署的话,那作为军队中的最底层,来自河内的民夫们,却是身在局中,一塌糊涂。

    这几日,数万民夫又被要求持着旗帜、木矛,在大河北岸冲对面的赤眉军摇旗呐喊,喊得嗓子都哑了。

    可饭食却没有增加,依然是几碗厚粥就豆酱,理由是他们这数日不用干体力活,动动嘴巴即可,不必吃太饱。

    “保长说呼喊不费力,他则不也来喊几天试试?”

    向子平手下的民夫们将陶碗舔得干干净净后,又开始抱怨了:

    “又要吾等喊出声势,又不让吃饱,这算什么?”

    “皇帝是知道吾等苦楚的,应该是粮吏克扣!”

    “天下官吏都一个样,不管是军中郡中,只不知给家中的种子又会扣多少?”

    向子平听着他们议论,目光却盯着黄河中的浮桥,忽然站了起来,却见冲天的浓烟正冲河上冒起。

    “赤眉军烧桥了。”

    王保长的锣再度敲响,民夫们被逼着拎水桶上浮桥抢救,但他们面对火海,终究没有勇气靠近,挨着南岸的那一截完全被烧毁。

    于是重活来了,众民夫被要求重修浮桥。

    “这是消遣吾等么?”

    有的民夫气不过,完全无法理解这些命令:“一会让吾等修浮桥,一会又弃守撤回来,摇旗呐喊几日,也没吓到赤眉,如今桥烧了,又要重建,还是当着赤眉眼皮底下修啊!”

    “都省着气力,随便做个架势即可。”向子平却道:“这回,应不会逼着吾等数日内修完了。”

    众人好奇为何,向子平笑道:“汝等只顾着抢粥喝,没注意在金堤背后的大营安静了许多?”

    对啊,平日里每天都会出现的训练没了,只有灶火按时如常升起,可魏军吃饭怎变得如此安静,全然不似平日里的闹闹哄哄。

    但这只能骗得了对岸的赤眉,水声、民夫的呐喊声,掩盖了一切,却瞒不过向子平。

    “皇帝过去每天都要上金堤,并亲入营内巡视,甚至会来看看民夫,可近几日,都是五色旗和金根车到金堤上绕一圈,让对岸看到,皇帝却再未露面,汝等觉得,这是为何?”

    “皇帝病了?”

    “皇帝懒得晒太阳,不亲自来了?”

    向子平倒不鄙视乡亲们,但也只有种“鸿鹄与燕雀谈”的感觉,只说道:

    “我猜,皇帝连同冀州兵,都已不在此处了!”

    ……

    作为赤眉军“四公”,谢禄也一直没搞懂,第五伦费大气力修这桥作甚?

    让冀州兵借此南下?可赤眉刚到他们就弃守撤走了,只来得及拆走了浮桥上的部分木板。

    诱惑赤眉通过浮桥进攻?这一个伍都没法并排站下的浮桥,赤眉战士再骁勇,冲过去面对宽阔平坦的对岸之敌,这不是送死么?

    也好,既然第五伦不舍得烧,那谢禄帮他烧!

    浮桥修筑困难,毁掉却颇易,火船载着几罐膏油一冲,挨着南岸的百步浮桥皆为灰炭,起码能拖延魏军数日。

    “濮阳浮桥一毁,对岸的冀州兵便暂时过不来了。”

    而这宝贵的时间差,足以让谢禄挥师西进,去迎击自白马向东行军的虎威将军张宗!

    另有一桩谢禄想不明白的事,魏军里往战场赶得快的,为何都是杂牌军?先是董宪那赤眉叛徒,接着是张宗麾下的三河兵。按理说,这些临时募兵都应磨磨蹭蹭,跟在嫡系之后,打打顺风仗而已,难不成到了第五伦手下,就忽然转了性?

    但谢禄也顾不得多想,按照与樊崇的约定,他的任务是迎击西来之敌。

    “东边董宪已败,若能再败张宗,打掉魏军两路偏师,这河济之困,就被吾等冲破了!”

    到那时候,主动权将再度回到赤眉军手中,不管是回头围攻马援,还是径直向南撤退,都颇为从容。

    谢禄麾下一共五万人,留了一个万人营,一来看住濮阳,二来盯防河北卫地的魏军大营,倘若第五伦气急败坏之下,以舟师渡河,也能在滩涂阻止。

    白马县距离濮阳很近,左右不过百里,脚程快的部队,两三天可达。

    谢禄的伏兵,在濮阳城西三十里处袭击了魏军,果然是临时征募三河兵豪,遇到赤眉后只做了稍稍抵抗,就开始了溃败,一路往西败逃。

    谢禄哪能轻易放其离开?令四个万人营化为纵队,开始了赤眉军最擅长的追击。

    想当初,新军、绿林、梁汉、齐军,都在赤眉的追击下一溃千里,如今魏军亦然。

    但又行二十里,追至一处名叫“楚丘”的小地方,此地多年前已为河水和战争所毁,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但在荒草水滩间,也有几座伫立着古老建筑遗迹的丘陵,斥候却回报,说前方发现了大批魏军!

    ……

    向子平没猜错,几天不见,第五伦便已从河北跑到河南了。

    留在卫地大营的兵卒不多,主要是民夫,当奉命充当疑兵的冯勤忐忑地询问第五伦:“若赤眉渡桥来攻,臣当如何应对?”

    第五伦给他的回答只有两个字:“烧桥。”

    高情商的人会说,濮阳的浮桥,纯粹是第五伦在此战中实施战术欺骗的道具,神来之笔啊……

    而若用低情商的眼光看,那就是他凡人一个,刚开始也没想清楚该怎么打,反正手头民夫多,先修起来试试看,只要计划够多,就不会智计白出……

    眼下第五伦倒是想通透了,他本就在偷偷地将冀州兵往西边的白马津送,摸清赤眉军意图与部署后,遂加快了主力转移速度。又令张宗在白马附近扩大布防,掩护冀州兵乘船渡河,花了三天总算将三万人摆渡过来。

    而后又令张宗东进,吸引赤眉西营来攻,冀州兵掩于其后,但对方不愧身经百战,没有冲得太迅猛。发现冀州兵埋伏于丘陵之后,便立刻收拢了脚步,依托水患留下的湖泊沟壑,开始收拢兵力!

    第五伦本人坐镇楚丘城废墟,春秋之时,卫国本在如今的河内,为戎狄攻灭,齐桓公救下了卫国,在这里为其修筑新的都城,迁徙到濮阳还是之后的事。

    但如今,却只剩下一片黄土残垣,垣内有土台一座,可容第五伦居高指挥。

    眼看己方前锋犹如退潮的水撤了回来,第五伦转头对窦融笑道:“三河的募兵,诈败装得不错。”

    窦融忙道:“依臣看,倒不一定是装的……”

    尽管是东司隶四个郡的主官,但窦融却恨不得将辖区内的武装一贬再贬,说得一无是处才行。

    “就算有虎威将军统领,但一虎带着群羊,依然不堪大战。”

    “反倒是左丞相练就的冀州兵。”窦融看向从楚丘废墟左右丘陵中开出的一阵阵兵卒,赞不绝口:“转战河北河南而不乱,可谓强军矣。”

    但冀州兵的豪强武装成分,比三河兵还要严重,毕竟耿纯出身在那摆着,凑军队也是靠豪强们出人,加上部分铜马俘虏混编而已。

    要论“平民军队”,还得看马援麾下的几个师,多是征募豫州、兖州流亡灾民练成。

    但也不能纯用阶级眼光去看待,不管什么猫,能抓住耗子就是好猫嘛。

    不过第五伦最信任的,还是他的精锐嫡系,横野将军郑统带着两万人渡过济水,目前也在向北移动,两日内可至楚丘战场,如此便能形成局部的优势兵力。

    这时候,前线斥候跑来回禀:“陛下,赤眉已发现我大军,彼辈在退却!”

    “往哪退?濮阳?”

    “不,是南方濮水方向!”

    ……

    楚丘东南六十里的濮水之畔,有一座名叫“离狐”的县城,便是樊崇及麾下十余万赤眉集中之处,这里距离河济东西南北皆不远不近,一旦某方陷入苦战,樊崇随时可以带主力驰援。

    “魏军冀州兵必不在河北,谢禄中计了。”

    谢禄发现魏军比想象中多时,便立刻遣人来向樊崇报讯,他自己则且战且退,力图向濮水靠拢,但魏军冀州兵亦有不少车骑,多方围堵下,谢禄已挪不动,只能就地停下与魏军对峙,也不知此时是否开始大战。

    如今天已擦黑,部队集结需要一定时间,樊崇令脚程快的一个万人营作为前锋,每人带两包粟饭即刻出发,他们应能在明日深夜抵达楚丘。

    而樊崇若带着主力,明天一大早奔赴战场,最快也要到后日正午了,可他仍在犹豫。

    “谢禄兵力与遭遇魏军相当,多半是打不赢,我若不救,他恐要败亡,那样我就会被两面夹击。但若去救,东南方的马援怎么办?他麾下至少有数万之师,还有骑兵!”

    没错,马援手里那三千渔阳突骑,现在已经成了悬在赤眉头顶的利剑,樊崇多么希望,先深入河济的是马援啊,若集中十数万大军,将第五伦皇帝的丈人行歼灭,那这场仗就算赢了一半。

    但马援偏就稳住了,一如敖仓之战,憋到了最后一刻才出击,南方不动的军团,让樊崇如芒在背。老马已经移动到了濮水、济水之间的两座县城驻扎,赤眉击之,则依托城池退守,赤眉弃之不顾,他就会迅速北上,对准赤眉军背部狠狠一击!

    仗打到现在,双方主将的斗智斗勇都已经到了极限,一切阴谋都已摊牌,只剩下曝光于烈日之下的阳谋,你明知这样的抉择有危险,却又不得不选。

    “魏国君臣都是善用兵的人啊,兵力明明没我多,却好似将我团团包围。”

    樊崇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这一战,比的就是他能在楚丘击败第五伦,还是马援率先突破濮水,杀到自己背后!

    “幸而东方董宪已被击败,让五公杨音向西靠拢,依托濮水保护我后背。”

    但杨音在敖仓、定陶已经被马援连续击败两次,他麾下区区三四万人,能与数量相当的马援对垒么?

    “无妨。”

    和东郡太守王闳叔侄一起送去睢阳城的,还有樊崇的命令。

    樊崇算了算日子,棋局过半,他的“枭子”也应该开始动了。

    “二公徐宣已将梁、陈数万赤眉,逼近定陶,他与杨音一南一北,只要能拖住马援五天……不,三天!”

    “我纵不能斩杀第五伦,也能将其击退!”

    ……

    梁地睢阳的徐宣确实已经出发,大军抵达定陶与睢阳的中点,刚好也是一处名叫“楚丘”的亭驿,只是同名巧合,与濮水以北的楚丘并非一处。

    王莽不知道徐宣为什么会带着自己随军,但也并未拒绝,他在梁、陈之地的分田废奴进行得很不顺利,改革已经进入深水区,而换了一片水土后,本地人对赤眉仇视更大了。

    或许是因为距离“七十三”的圣人大限越来越近,王莽近来只觉得自己身体渐渐有些撑不住了。

    吊着他性命的,或许只是心中那“复三代”的执念了。王莽只感到遗憾,这腐朽的残躯啊,怎容得下雄心壮志?

    听说第五伦正在与樊崇战于河济之间,他想了想后,还是同意随军,若是樊崇能将他擒来,也许二人的恩怨,不必等赤眉开进洛阳、长安,就能在此提前了结呢?

    在楚丘亭休憩之际,颠簸了一路的王莽半天没缓过劲来,徐宣却派人来相邀。

    “田翁。”

    传讯的赤眉战士看了一眼与王莽寸步不离的巨毋霸,垂目道:“徐公请田翁去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

    ……

    PS:今天只有一章。

    想情节费了点时间,后面的基本捋通透了,应该能保持两更,这个月结束第三卷。

    最近身体和状态确实跟不上了,告诉自己“顺利完本就是胜利”,所以支线全砍光,主线就算写细点,其实也不剩多少,小说正文将在第四卷结束,下班的日子越来越近。

    第五卷将作为番外合集,用来放正文里没必要耽误时间的后续、推演、人物小传,估计最后欠几章就写几篇番外吧2333。

第496章 刚摸清你底细

    “徐公只与田翁密议,还请壮士止步。”

    在通往楚丘亭的小道上,赤眉拦住了巨毋霸,示意他在此等待。

    巨毋霸没有带兵刃,他本人就是致命的武器,当他瞪起眼睛的那一刻,即便有甲兵在身,赤眉战士都只觉得下一瞬就会被这巨人一拳揍死!

    但王莽却对巨毋霸点了点头,一年多相处下来,他发现徐宣是个知大局的人,且一心为赤眉考虑。虽然对自己颇有怀疑和不满,但要想动手,在淮阳、睢阳时,他有一百种法子弄死自己,大不必等到现在。

    更何况,王莽有一种预感……

    路不好走,王莽拄着鸠杖步履蹒跚,好在有两位赤眉战士在旁搀扶——赤眉对文人一般是鄙夷的,觉得他们只会动嘴皮子,有的人甚至连帐都算不好,但“田翁”不同,因为田翁主持了分地,让他们受了惠,故而颇为崇敬,甚至有人将他视为赤眉的“第七公”。

    这楚丘亭亦有古代遗迹,断裂的黄土墙,古老而残破,等爬到楚丘顶上时,却见一群赤眉战士残垣下挖灶坑时,刨出来一片片龟甲兽骨,上面写着奇奇怪怪的文字,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识范畴。

    “有人说是龙骨,田翁博学,来瞧瞧这是何物。”

    徐宣也在旁负手观看,就招手让王莽过去,问他此乃何物。

    当初刘歆就收藏过不少类似的东西,王莽也参与钻研过,从中筛选谶纬,遂道:“此乃殷商之字,龟甲卜卦而已。”

    说完他就想起,徐宣过去虽只是小吏,但也学过《易》,不至于猜不出吧。

    徐宣不谈接下来的作战,却与王莽聊起“楚丘”这个地名来。

    “听说濮阳附近,也有一个楚丘,田翁博学,且说说看,这两地何以重名?”

    王莽遂道:“据说两地皆是楚人先祖所居,楚人念旧,一如狐死首丘,将每个居住过的地方,都叫‘楚丘’,但这楚丘亭,还做过商汤的都城。”

    那时候的楚丘亭(今曹县),非但是商国的中心,更是天下的中心呢!

    徐宣啧啧称奇,示意无关者退下,只剩他与王莽时才道:

    “世上有同名而异地者,有同名而异人者。与之相反,同一处地方,却有许多个名,譬如吾故乡兰陵县,新朝时,就更名为兰东县,也不知王莽如何想的,此皆寻常事也。”

    “但不寻常的是,有些人,前后却有两个名,两种身份。”

    徐宣说到这,平淡的语气戛然而止,猛地拔剑,指向他怀疑许久的白发老人:

    “我说得可对?江湖游士田翁……前朝皇帝,王莽!”

    这个猜测虽然合情合理,但毕竟太过疯狂,奇异到徐宣都没法对其他人说出口,只能派人暗中监视,同时寻找所有可能认识王莽的前朝臣子。

    吸取了郑兴欺瞒、王匡被人抢先打杀的教训后,徐宣在东郡太守王闳叔侄送到后,秘而不宣,只让他们分别在睢阳见了王莽一面,二人都是宗室,总是拜见过王莽的。

    果然,王闳虽目瞪口呆,却闭唇不言,于是徐宣以他的性命为要挟,令其侄王磐仔细辨认,但王磐是王家小辈,也就远远见过老皇帝几面,不能完全确定。

    真正坐实此事的,乃是王莽的亲信崔发,他在南阳被徐宣令人绑架,对外宣称说逃走了,实则被拷掠折磨了一个冬天,总算逼得他吐露了实情。

    徐宣早年在东海郡做过狱吏,凡事喜欢讲究个证据齐全,如今人证都有三了,若这老头儿还敢狡辩,徐宣能将半死不活的崔发、已经无毒可服又不敢咬舌绝言的王闳,都拎上来与王莽对峙!

    岂料他话音刚落,白发老翁面对剑尖,竟是不闪不避,只起身朝徐宣拱手。

    “予确是王莽。”

    这份从容,与徐宣想象中对方的惊慌失措截然不同,王莽甚至还敢双目直视徐宣,竟是视死如归?

    “窃国者的胆量,与吾等窃钩者,果然不同。”

    徐宣对着王莽看了又看,似是记住他死前的面容,又像在重新审视他:“我在东海郡为狱吏时,郡中常收到发自长安的诏令。”

    “诸如王田改制,私属令,五均六筦,乃至于各地更名之喻……”

    “吾等小吏当时便说,与汉家皇帝相比,这位新室皇帝王莽,真是好兴事,没有一月消停。”

    而更让他们头疼的是,这些诏谕洋洋洒洒,引经据典,可却没有一丝一毫执行的可能性,底下人只将朝廷的要求当成空文。

    当然,更让小吏仇恨王莽的,是他非要将俸禄和一地灾异挂钩,有灾就扣工资,辖区有叛乱也要扣。徐宣就是因为东海闹蝗,引发赤眉作乱,导致全县大小官吏俸禄绝发,再看这朝廷废物不堪,这才一咬牙一跺脚,加入了同乡的赤眉。

    那时的他,便想要重复秦末故事,跟着赤眉混个“王侯将相”来做做。赤眉能从一盘散沙变得稍有组织,樊崇个人魅力自是首因,徐宣努力长袖善舞也是次因,否则他也混不上“二公”。

    今日徐宣戳破王莽真实身份,就好比秦二世没死,反而投身刘邦麾下当了谋士,最后被萧何曹参识破一般,场面奇异又尴尬。

    “为何?”

    这是徐宣死活想不明白的地方,王莽祸害完天下,不过瘾,因为记恨赤眉,想要从内部进行瓦解么?毕竟王莽这种治国鬼才,确实可能导致赤眉的崩溃。

    但徐宣觉得,虽然王莽的分田、废奴还和当初一般不切实际,只要熟悉执行环节的他稍稍改造,还是可堪一用的,若没这些,赤眉说不准在南阳时就崩溃了。

    “汝入赤眉,是为了引赤眉灭魏,报复第五伦罢?亦或是,太康失国,太康再复国?”

    猜来猜去,徐宣只觉得这才是最合理的解释。

    王莽却道:“第五伦叛予,圣人亦不能恕其罪,又死守暴秦帝制,自当甄灭。但私仇,不过是燕雀之思。”

    “予乃鸿鹄,有比这大得多的志向。”

    王莽傲然说道:“这楚丘还是殷商都城时,天大旱,汤王穿素衣骑白马,剪发断手,亲自登上楚丘桑林,把自己当作牺牲,自责不足,祈天求雨。”

    “言未毕,大雨降下,旱情解除。”

    “新室已亡,不可复也,但三代之治却尚可复!予之所以入赤眉,亦是为了以己为牺牲,以求甘霖。”

    徐宣听罢,顿时冷笑起来:“你这鸿鹄若是身份披露,可知赤眉会如何反应?”

    “赤眉多为汝新室乱政害得家破人亡,许多三老、从事、战士生平最大遗憾,便是不能亲入长安杀莽,一旦知晓,必裂汝尸,食汝肉!”

    “苟利天下,死生以之!”

    王莽引用春秋时子产的话,只将社稷改成了“天下”,因为他已经超脱了一家一姓的兴亡荣辱,一心只为世人了啦。

    “若真能助赤眉战胜第五,也不必到洛阳、长安,就在这河济之间,楚丘之上,予自当披露身份,如实相告,并将天子之位交出,由赤眉中贤人当之。如此,共和也将结束,自此之后,赤眉废除暴秦帝制,复三代之禅让,不传子孙,自家天下,重为公天下!”

    “至于予。”王莽朝徐宣走了一步,让剑尖顶在自己的胸膛上:“纵身受万刃之戮,亦甘之若饴!”

    理想有两种,一是我实现了理想,二是理想因我而实现,王莽尝试第一种以失败告终,只能退而求其次,至于死后,那就是“知我罪我,其唯春秋”了,这才是圣人该有的态度。

    王莽嘴里的胡说八道,听起来疯狂,但他自己却深信不疑,让人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怒。

    证据确凿,徐宣大可现在就杀了王莽,再令人伏弩处死巨毋霸,然后宣告三军……

    但这样对赤眉有什么好处呢?赤眉军骤然得知,他们敬佩的田翁,主导了近年改制的慈蔼老人,竟就是人人恨之入骨的王莽,这是多么讽刺的事啊,足以让赤眉人心大乱,他们可是在赶赴战场的路上!

    看着王莽这一副引颈待戮的模样,徐宣最终将剑收回。

    “有资格审你的人,是樊公,是赤眉战士。”

    “待大战后,当令众人投瓦决汝生死!”

    徐宣挥了挥手,让人将他带下去,王莽没有言语,握着鸠杖,朝徐宣一拜:“徐公果然一心为了赤眉啊。”

    徐宣哑然而笑,也不作答,等王莽踱步踏出营房,春日的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近处,几个赤眉战士正在低声议论着接下来的大战,看到王莽出来,连忙过来想搀扶他。

    但王莽眼前忽然天旋地转起来,他双腿一软,径直朝地面跌去!

    ……

    王莽没有性命危险,只是心力交瘁昏了过去,嘴巴磕在地上,将门牙折断,流了一嘴的血,沾满了白须。

    徐宣也没将他关起来,只让人将王莽送回去妥善照顾——监视。

    他们距离定陶城不过两日路程,魏军斥候已经在周围游弋,盯着赤眉偏师的一举一动,甚至有人举着驺虞幡,自称是魏国皇帝的使者,前来拜见徐宣。

    徐宣沉着脸令其入内。

    使者是个年轻的郎官,言辞文雅含蓄,一见面就向徐宣道明了来意。

    “此来拜谒,缘由有二。”

    “其一,开封儒士郑少赣前时在南阳,不辞而别,今已入长安,身为谏议大夫,随驾于洛阳,奉上书信一封,令吾送至,向徐公告罪。”

    郑兴的信不长,无非是说了一通他目前的富贵安乐,同时表示,大魏陛下数次亲口说过同情赤眉的话。

    郑兴投魏,这意味着,第五伦很可能已经知道王莽之事了,对赤眉内部的诸公态度,更是了如指掌。

    使者又奉上第五伦的亲笔信,大意是,皇帝知道,赤眉也是被河患及新莽人祸逼得家破人亡的难民,当年造反情有可原,第五伦支持他们反新!只是如今北方粗安,希望能招抚赤眉,城头子路已降服,皇帝打算让大河赤眉修筑大河堤坝,至于关东的数十万赤眉,也可在归附后回归家园,过安生日子……

    “素闻徐骄耭乃诸位中佼佼者,以文吏,晓义理,故复赐书。深言则似不逊,略言则事不决。今若举义,则爵禄皆获,更有救数十万赤眉生还浩大之福矣。”

    信中姿态不可谓不低,与先前各种妖魔化赤眉军绝然不同,一起送来的还有一整箱的金饼,打开后,熠熠生辉。

    徐宣盯着那些金子,使者说话的时候,他就一直在发愣,也不知是被第五伦条件打动,还是仍没从王莽的事里缓过神来。

    良久之后,他才抬起头,盯着说得口干舌燥,依然在叙述赤眉必败、魏军必胜的使者,仔细听听,确实很有道理啊。

    “够了。”

    随着徐宣的这一声大喝,帐外走进来众位三老、从事,使者的到来不是秘密,人心浮躁,毕竟目前局面对赤眉不太有利。他的劝降众人也听在耳中,肯定有人动心、迟疑……

    但徐宣让所有人打消了这念头,他站起身来:“我在赤眉军中征战七年,早年也数次想过招安,甚至曾随樊公回过一次故乡,这七年,我只学会了一件事。”

    “不战而求生者,必死!”

    徐宣拔出了剑,那柄没有击向王莽的剑,一下就将使者捧阅读的第五伦书信劈开,顺便砍了使者的一只手,这决然的态度,也斩断了招降的可能性。

    “第五伦以为,吾等会像董宪那般,为高官厚禄、金帛玉器所买?亦或如城头子路一样,被几句话哄骗,束手就擒?”

    “休要小觑赤眉!”

    徐宣怒眉而言,让人将使者拖下去,与王闳叔侄关一块后,接着拎着染血的剑,扫视面前众人,与部下们交了底。

    “徐宣从未隐瞒大欲,不止一次说过,我想做王侯将相。”

    “但却不是委身于第五伦,亦或是绿林、诸汉的臣妾!”

    “而是赤眉的王侯!樊公的将相!”

    樊崇当刘邦,他为萧曹,其余诸公各做灌、绛、樊哙,这就是徐宣心里的愿望,相较王莽的“天下为公”显得太庸俗,但却是大多数赤眉从事心中所思!

    局势不利?七年来,何时利过?他们跟着樊公转战数千里,无数帝王在洪流面前崩塌。

    “魏亦不能幸免。”徐宣用这种办法给众人打气,消除他们的疑虑,光靠樊公不行,他也得用尽智谋,继续让赤眉拧成一股绳。

    “向定陶进军!”

    徐宣已经知道,要如何处置王莽了。

    自己会尽全力去打这一战,等与樊崇汇合后,将一切对他全盘托出。

    让樊巨人知道,他最痛恨的王莽,与他最敬信的田翁,竟是同一个人,王莽曾以其荒唐偏执毁了天下,循其故智,也将毁掉赤眉!

    这可笑的不伦不类的共和行政,该结束了。

    “就算樊公不肯做皇帝。”

    “我也要将染血的皇袍,披在他身上!”

    ……

    PS:第二章在半夜。

第497章 中心

    武德二年二月中,济阴郡,定陶城,陈留郡人董宣正穿着一身皂衣黑冠,行于城墙之上,面色忧心忡忡。

    马援爱以个人魅力驾驭部下,营中难免松散,军正董宣刚好作为其补充,这位董卧虎一向法不容情,他唱黑脸,马援唱红脸,倒也相得益彰。

    但一位原则性极强、油盐不进、一点灰色收入都不肯沾的同事,在污浊的军队里总是受人排挤厌恶的。好在马援却格外抬举董宣,一连串的举荐下,将董宣捧到了“济阴郡假守”的位置。

    “陛下与赤眉将战于河济,吾带主力驰援,击赤眉之背,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睢阳赤眉亦有数万,必袭定陶,以牵制于我,吾留三旅之众守备,少平身为假守,且为我监于此地。”

    这是马援带军队离开时,交待给董宣的任务,让过去从未想过自己能摸到二千石门槛的董宣倍感责任重大。

    第五伦老早就让人制作好了豫州、兖州各郡太守、都尉的印绶,或派出隶属于绣衣卫、丞相司直的间谍机构,去送给各位地头蛇,将朋友搞得多多的,过河拆桥是以后的事,董宣这边刚接过大印,首先要做的,便是审视自己的辖区。

    定陶、曹地自春秋以来,被称为“天下之中”。因为交通实在是太便利了,自从春秋末,吴王夫差为北上争霸,挖通了定陶附近的菏水后,此地就成了沟通江、淮、河、济四大水系,定陶扼河济之要,据淮、徐、宋、卫、燕、赵之脊。

    加上水土养人,户口繁盛,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范蠡下野后第一时间来此贸易,三致千金。到了战国时,秦齐宋魏为了争夺定陶这个钱袋子,也绞尽脑汁。哪怕是刘邦,打败项羽后,也要在定陶这个“一线大城市”登基即位。

    董宣的故乡离此不算远,年轻时——那会还是汉朝,他曾到此游历过,寻找名师学习《大杜律》,时隔多年,闭上眼睛,依然能记起当时青巾白裳的少年书生,初入大城市的新奇。

    “远眺河流两岸,更见里闾比邻,几乎所有平坦点的地方,都开辟出了农田,近处数百上千的农人、隶臣散布田间,播撒粟种。济阴郡才区区九个县,就有户二十九万二十五,口百三十八,超过了河内!”

    因为人口实在爆炸,为了在有限的土地上种出更多粮食,逼得本地一个叫氾胜之的小农吏,琢磨出了一套精耕细作技术,这便是《氾胜之书》。

    “还未入城,就能遇到东来西往的商贩、服役服徭的戍卒、蓬头垢面的刑徒、脚步匆匆的小吏,络绎不绝。”

    进入城郭后,就更了不得了,人那叫一个多啊,临淄的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用于定陶丝毫不违和……

    若是为了赶热闹进入市坊,就能见识到秦蜀之丹漆旄羽,江汉之皮革骨象,吴越之楠梓竹箭,燕赵之鱼盐旃裘,魏韩之漆丝絺纻,都在此汇聚交易,人来人往,声音嘈杂,尘土飞扬。

    喜欢热闹的年轻人流连于斯,董宣却皱眉退了回去,一个人在置所默默读书,但这并不妨碍他疲倦之时,看着屋外杨柳依依,开满鲜花的堤坝,露出微笑。

    定陶在无序与有序之间繁荣,是天下最好的地方,起码过去是。

    可如今,当它被交到董宣手中时,又变成了什么模样?

    定陶在新末多灾多难,黄河水主要冲了郡北,郡南并未受灾,但赤眉过之如梳,王师过之若篦,你来我往,将富庶的济阴折腾得够呛。魏左丞相耿纯的父亲镇守于此,却被董宪——就是那个名字和董宣有点像的家伙攻陷,洗劫三日才收刀。

    而后定陶隶属于梁汉,刘永特地跑来这儿登基,定陶可算稍稍恢复了点生气,但好景不长,赤眉——樊崇的赤眉又杀回来了。

    这一遭兵乱,算是将济阴、定陶的繁荣彻底毁灭,时值二月,放目城外,昔日寸金寸亩的的土地,如今却在大片大片地撂荒,道路上行人寥寥。

    被战乱来回折腾的济阴百姓,也抛弃了富庶的家园,四处流散,如今或加入赤眉,或向西进入豫州,成了马援军队中的一份子,组成了一个“兖州师”,未来可能以此为基础,扩充一军。

    至于还留在当地的,真是惨不忍睹,进入定陶时,董宣无家可归的难民不得不以草根、树皮果腹,甚至以含毒野菜及土充饥,糠秕杂食反成佳肴,他甚至还看到了一些倒毙路边的死人被利器割走了肉。

    这种种惨相,让董宣站在城墙上,看向直接导致这一切“罪魁祸首”时,目光颇为冰冷。

    那是衣衫褴褛的赤眉军,马援自陈留奔袭三百里破定陶,将杨音赶走,期间也俘获了大批赤眉,起码一万人吧。

    如今都收缴了兵刃,挤在定陶中的一处小城郭中,用高达数丈的墙垣困住他们,两边大门封死,每天放下去一次食物,上万人吃喝拉撒全在里面,这稀薄的口粮只够他们勉强维生,十多天下来,一个个都饿得皮包肉骨头,躲在城墙下的阴凉处蔫蔫的。

    马援看似杀伐果断,但董宣发现,他的狠辣都是对待强敌,面对“弱者”,这位将军却往往留有余地。

    比如对这些赤眉俘虏,马援就说:“陛下有诏谕,将收赤眉军以平大河之患,这万余人且先留着,等大战后稍加赈济,就又是上好的劳力。”

    可如今,形势却不同了,马援观察到赤眉主力的动向,加上第五伦最后一次派人送来的作战部署,预料到大战将在河济西北端发生,遂带走了大多数兵力,只给定陶留了区区八千人。

    而这八千人,不但要看守上万俘虏,还得承担协防济水,阻止数万睢阳来敌击马援之后的任务。

    “魏国力强盛,完全可以以众敌寡,但此番河济大战,之所以兵员不足,除却关中主力滞留陇右未归、幽州叛乱外,一大原因,便是敖仓,便是因为敖仓大战后,数万赤眉俘虏关押在洛阳附近,还得分出兵力盯防。”

    尽管有收编铜马加入冀州兵的先例,但在彻底解决赤眉前,这些俘虏是来不及整编,且在他们的吃嚼下,本就不多的定陶之粮在飞速减少,董宣甚至怀疑,若从睢阳来的徐宣直接围城,在绝食的情况下,他们能否撑住数日?

    再看被困小城的赤眉,尽管董宣已抽出三老、从事审判处死,但赤眉贼居然依旧保持了一定的建制和组织,有人站出来带头分配食物,组织内斗,有人照顾病患伤者——过去七年,他们就是这样才在残酷的世道里活下去的。

    睢阳赤眉贼一天天逼近定陶,董宣心中越发焦虑。

    既然马援将这些俘虏的生死交给自己,那他就得做出抉择!

    “兵者,存亡之道也,不可儿戏,不能再妇人之仁下去了!”

    董宣与偏将军赵尨商议此事时,赵尨惊得直接拍案而起。

    “董少平,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杀俘啊!”

    魏军没有杀俘的传统,对投降者一般会物尽其用,哪怕是罪大恶极者,也不会成批杀戮,赵地附近的矿山永远欢迎新的工人,擅自杀俘的人,甚至会在战后被军正审判。

    “少平做过军正,岂能不知?”事关上万条命,赵尨不敢下这决定。

    “这上万赤眉,攻掠济阴,掠民粮食,譬如群蝗。”

    董宣说这件事时很平静,尽量不让自己想起赤眉打进他家中,将自己老父推攮致死的那一幕,他不会出于私仇决定人的生死,但眼下情势急迫,容不得优柔寡断了。

    更何况,作为精通律令的人,董宣甚至能找出理由来。

    “魏律承于秦、汉、新,稍加损益,其中有《盗律》《贼律》等,尤重群盗罪!五人以上为乱便是群盗,惩戒甚于独自为盗。”

    同理,群盗抢劫、杀人,也要罪加一等,毕竟战国法家就说过嘛,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

    按照这标准,这上万人就算被俘虏,也只是被抓获的“群盗”,该怎么判还怎么判,一万人杀人抢劫,与五个群盗杀人抢劫,哪怕东西一样多,也应该判处一样的刑罚,不可因为法不责众而取消!

    “而律法中,汉武时的《沈命法》亦未取消。”

    董宣像一个艺术家,在细心编织一道道绞杀赤眉俘虏的逻辑绳结,那《沈命法》是汉武晚年,天下盗贼横行时颁布的:地方官若是境内群盗危害不上报者,不尽力搜捕的,二千石以下的官员全部就地处死。

    “一旦睢阳赤眉贼逼近定陶,这城中万余俘虏一旦反复,导致定陶有损,影响了河济决战的大局,赵将军,你我万死难辞!”

    赵尨说不过董宣,还在犹豫,因为自古以来杀俘不祥,于情于理都会被唾弃,而且他还有一个难言之隐。

    “董太守,实不相瞒,我家住邺城,祖上是赵国人,据说有先祖在长平之战,被秦将白起坑杀,我乃被屠战俘之后,要我杀俘,实在是下不去手……”

    “不必赵将军动手,只需你不反对。”

    倒是董宣当机立断,站起身道:“此事乃宣一意孤行,事后一切责任,由我来担!”

    赵尨等的就是这句话,董宣就是这样的人,却不理会他的赞叹,只开始下达一道道冰冷的命令:赤眉战俘被关押的郭中小城,其实是定陶水门所在,一旦打开水门,城外的菏水便会涌入城中,将小城淹没!再配合弓矢、长矛足以将所有人杀死!

    董宣站在城头,看着城中迷惑的赤眉俘虏,他们年纪大的头发花白,年纪小的才十来岁年纪——十五岁以下的,另有一个童子俘虏营,一共数百,明天太阳升起时,他们大概是唯一的存活者了。

    这时候,董宣也算是理解,白起挥下屠刀时的所思所想了。

    他不是不知杀俘有损阴德,也并不期待自己的行为,能赢得任何犒赏——不惩罚就不错了。

    “但如此一来,陛下不用做昭王。”

    “马将军自不必当白起。”

    “只需要我,来当娴于杀戮的义纵!”

    董宣用左手,重重打了以下因恐惧而颤抖的右手,然后举起来,猛地一挥,下达了命令:“灌城!”

    ……

    水门的阀门被打开,浑浊的菏水一拥而入,很快就没过了赤眉俘虏们的脚踝。

    他们有的人疑惑,有的人愤怒,还以为这是魏军故意折腾,但很快就发觉不对劲。

    水流继续淌入,已经淹到了小腿膝盖,俘虏们开始慌乱,对着城墙上哀求不已。

    但城头的魏军却没有丝毫怜悯,当水没过大腿根时,哀求变成了咒骂,赤眉俘虏终于感受到了董宣太守那如铁的杀心!

    但依然没有丝毫停歇,继续灌入城内,赤眉俘虏开始了自救,或涌向另一道水门,希望凭借人力撬开从外头堵得死死的大门,也有人攀着夯土墙的缝隙,想攀爬出去,但墙太高,他们只留下了扣破的指尖和墙上的一道道血痕,不久后也被水淹过。

    低洼处,赤眉已经只剩下脖颈能露出水面了,有些地方,则开始就屋顶、土堆进行残酷的争夺,只为攀上去。

    但无情的水流终会将一切淹没,就算借着浮力想往上爬的人,也被长矛一戳,跌落水中,留下一片血花。

    最后,上千赤眉用在城中地势较高的东北角,他们已经没了落脚的地方,相互抱在一起。

    一首凄凉的歌谣在小城中响起。

    “出东门,不顾归。”

    “来入门,怅欲悲。”

    水面没过脖颈,他们只能仰着头,奋力哭嚎。

    “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

    “他家但愿富贵,贱妾却甘愿与君共哺粥糜。”

    “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

    父亲托着儿子,儿子撑着老父,只求让生命多维持一点,但于事无补,除了会游泳的人扑腾着攀于墙垣边,还能多活片刻外,水面越过了所有人的咽喉口鼻,将他们此生最后的呼喊,也一并淹没。

    “咄!行!”

    ……

    PS:卡点失败,哭。

第498章 打援

    董宣年轻时在定陶学律令时,听师长说过一个关于老鼠的奇闻。

    定陶城有个富人生于子年,有方士告诉他不能伤害老鼠性命,于是富人不养猫狗,严禁童仆打鼠。仓廪庖厨,都让老鼠随意出入,不与干涉。几年下来,其家中老鼠肆虐成灾,饱食终日而没有祸患,老鼠白天成群结队不避生人,晚上就暗啃咬东西剧烈打斗,啃得屋舍中没有一样完好的器具,衣椸上的衣服全被咬破了洞,至于啮了婴孩脸蛋、吓得客人不敢进门之类,更是数不胜数。

    直到后来此家搬走,屋舍换了一位主人,老鼠却表现得和原来一样,新主人是个狠辣角色,遂借来五六只狸奴,关起门来,用水灌老鼠洞穴,雇佣童仆用网捕捉逃出者,杀死的老鼠堆积若小山,用车拉了丢到偏僻的地方,臭味几个月才消散……

    听这故事时,年轻的他们自然是拍手称快,灭鼠天经地义,可如今,把这故事里的鼠换成人,又当如何?

    屠杀持续了一天一夜,作为水门泄洪之用的小城里,已经被灌入的水淹没,赤眉当场溺死泰半。在水消退后,亦如被灌的鼠尸般堆积如山,沉在泥泞中,腹部鼓涨,即便有当场侥幸不死,欲在水门再开时逃出者,也被守着的兵卒屠戮殆尽。

    这惨烈的一幕,纵是身经百战的老猪突豨勇,也感受到了剧烈的不适,更勿论那些入伍才一年的新兵,皆是脸色发青。

    董宣站在城头时铁面无情,一回头也吐了,听说有人会因为头次杀人而产生反应,可他监斩过数十上百人头落地,甚至亲手处决过临战退缩者,却从未有此感觉。这回却不同,他吐得稀里哗啦,两天都难入粒米。

    “古人云,祸莫大于杀已降,董宣之罪大矣。”

    他如此告诉自己,李广不过是诱杀了几百个投降的羌人,便落得终生难封。白起一代名将,最后竟自刎杜邮,惨淡收场。自己的罪过介于起、广之间,又会招致怎样的厄运呢?

    但乱世当用重典,这是董宣一直认定的准则,汉、新两朝时,欺压青兖百姓的官吏豪强固然是大硕鼠,可奋起反抗的赤眉,也变成了肆虐的鼠群,吃空了兖州的米粮,啃残了繁荣的定陶,流毒天下。

    于是乎,只能前朝留下的鼠患,交给后朝来灭。

    他坚信“子产论政宽猛”的那番话,唯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皇帝陛下宽仁,就必须有人纠之以猛!

    可只是这样,真就能杜绝“鼠患”么?不会让还活着的“鼠辈”同仇敌忾,将本能降服者也逼到绝路么?

    长远的事无暇顾及,董宣只能盯着眼前,决不能让“群鼠”越过济水,出现在马援、第五伦后方!增加决战的压力。

    否则最后谁为虏,还真不好说。

    当董宣再度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他本就消瘦的脸看上去更瘦骨嶙峋了,所有人都与他拉开了距离,一个能下令屠杀上万同类的人,谁不怕?

    董宣只与将责任全推得一干二净的赵尨行礼:“偏将军只需要留一千兵在定陶,助我与本地百姓处置尸骸即可。”

    “其余七千,尽可带到济水之畔,全力阻止睢阳来贼进入河济,勿使马将军腹背受敌!”

    “宣今日杀万人,然唯陛下、马将军,能一举击败赤眉,止戈为武,方能救十万,百万人!”

    ……

    另一端,马援自离开定陶后,带着三万之众,抵达冤句县附近,一处名叫“煮枣城”的地方。

    这地名听着奇怪,其实大有来投:传说秦汉之际,蓬莱仙人安期生,得到了仙枣大如瓜,来到这里设坛烹煮,一直煮了三日始熟,枣香飘闻十里,闻到的人,死者生,病者起,直接吃了的人呢?竟与安期生一起白日飞升,故地名“煮枣”。

    但如今的煮枣城,却无半分仙气,反而尽是鬼魅。

    马援大军所过之处,本是汉朝时富庶之地,但在水、兵、贼来回折腾后,已经成了一大片荒冢累累的无人区,偶见被抛弃的密集村闾有人影移动,过去抓来后也瘦饿不堪,形容恐怖,犹如恶鬼。

    魏军斥候艰难地穿行在这片无人区,联络各路大军,从上一波大营来使口中,马援得知,第五伦在濮水以北的楚丘与赤眉别部遭遇,双方正在试探接触,而那地方距离煮枣城仅有一百二十里!

    盖延听说,皇帝的麾下冀州兵、三河兵、亲卫师凑一块,也不过五万之众,而一拥而去的两股赤眉,起码是这个数的三倍,难免有些担忧。

    “赤眉若与陛下战于楚丘,则败局已定。”马援却颇为了解皇帝:“陛下用兵谨慎稳妥,好以正合,一旦让他在楚丘站住脚,赤眉就休想击破坚阵硬垒。

    强如铜马刘子舆,也吃了第五伦的大亏,今日亦然,只需要等马援赶到,从背后发出致命一击,战局就能结束。

    可事情真能如此容易么?

    出煮枣城北后,斥候回报,说有一支数量庞大的赤眉军,分为数十队,从东北面雷泽方向靠拢,已与斥候分卒遭遇。

    “这方向,定是赤眉偏师,五公杨音。”

    听闻是此人领军,从盖延到众偏将、校尉都心生轻蔑:“此人在敖仓、定陶两次败于将军之手,麾下部众只剩下不到三万,与我军相当,竟还敢来袭?”

    “或是击败了董宪,找回了点信心,就急着来授首了。”

    他们嘴上不留情,显然是赢得多后骄纵了,马援却皱起眉来。

    若是在固定的地点遇到赤眉,敌攻我守或我攻敌守,打的是阵地战,马援自然不怕。

    但眼下是行军途中,作战时军队往往排成横队,以铺开阵势与敌交战,赶路时,却往往是成纵队行进,他麾下三万人的部队,就算分别走在三条平行的路上,也足够拉好几里了。

    马援和赤眉及城头子路交战颇多,知道彼辈最喜欢打突袭、遭遇战,以纵队击纵队。因为赶路时,即便是甲兵精锐的魏军,也得将甲脱了放在军中骡马所拉的辎重车上,否则负重介甲走百来里路,孟贲那样的勇士也得累死,更别说到地方参战了。

    当遭遇战发生时,若魏军来不及介甲,装备优势就会被拉平。

    而另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就是:赤眉军的脚程,比魏军要快。只要不携带大量抢掠所得,永远都在路上流窜的赤眉自然是专业的,一旦被其黏上,想靠速度甩掉基本不可能。当初在清河、信都郡时,魏军粮队就这样被城头子路袭扰得昏了头,气急败坏下去追,结果吃了大亏。

    “不如让渔阳突骑断后。”有人如此提议,利用骑兵的机动优势,分布在大军后数十里范围内,拦住杨音,好让马援和主力专心赶往楚丘。

    马援却做了相反的判断:“渔阳突骑若能加入决战,起到的效用,可比拦下敌三万乌合之众大多了,而我若不打掉这支尾行之敌,待其也赶到楚丘,也是一个变数。”

    他点了盖延过来:“楚丘离此不过百余里,步卒三日能到,而骑兵放开速度,一日可至!昔日在河北,吴子颜以渔阳骑兵立下大功,今日亦是巨卿封侯之日,勉之!”

    盖延领命:“那国尉呢?赤眉贼首杨音部众与我军相当,若无骑兵,国尉要如何击灭他?”

    “纵队虽不易临敌布阵,但也有一个好处。”

    马援大笑道:“可似常山之蛇,只要在前头绕个小弯,将这支赤眉团团困住,便可张开大口,将彼辈一口吞下!”

    ……

    这次行军,渔阳突骑的备用马匹,在从幽州赶赴中原时消耗掉了,跟随马援赶赴楚丘,除了轮换着分出去作为前锋、斥候的几个营,其余人都是靠两条腿迈步,连粮食都不舍得往战马身上放。

    直到受了单独作战的命令,盖延才令众人上马,但也是收着速度,小步行走。剩下的一百里,他打算花一天半时间走完,让渔阳突骑抵达战场后,战马仍有一冲之力!

    敖仓大战,渔阳突骑留在河内,仅有盖延及数十骑就创造了奇迹般的战果,差点斩杀杨音,如今他们有三千弟兄在此,纵敌人有十余万,又何惧之有?

    盖延只点了一个营,以日行百里的速度往前赶,搞情况前方状况。

    如今的河济恍如被一团迷雾笼罩,敌人的分布只有模糊的身形,看不真切。情报就是一切!目前最重要的是搞清楚楚丘那边的战况,打没打起来?赤眉共有多少兵力?樊崇在哪,一切都是未知数。

    离开煮枣城后,渔阳突骑径直往北疾行,然而越走,盖延就越是感觉到不对劲!

    因为这一路上,他们频繁遭遇赤眉军!

    而且不是过路的散兵游勇,也不是被击败的溃兵,遭遇骑兵后,竟还勇敢地涌过来追赶。

    斥候队且战且走,差点被另一队绕过来的赤眉包团,堪堪撤出后,发现更多赤眉在河济大平原上行军,卯足了劲往南赶。

    骑从损失了一些袍泽,也抓了几个活口,拷问之下,盖延从其口中,得知了一个让他不寒而栗的消息。

    “吾等先前情报有误。”

    “樊崇只派了一个万人营前往楚丘,与皇帝陛下纠缠。”

    “他的主力,拔营后却忽然改了方向,调头南渡濮水,眼下十万之众,正在往煮枣城方向行进!”

    “糟了。”

    盖延恍然大悟:“樊崇,是要打马国尉!”

    ……

    赤眉军养不起骑兵这种奢侈的兵种,但少许骑从斥候还是有的。

    一位赤眉战士背上插着一面小旗,骑着羸瘦的驮马,也不顾它气喘吁吁,一味鞭打驱赶,纵蹄越过水沟,又从一队队埋头赶路的兄弟中穿过,最终抵达了只用一面破布补丁旗宣明存在的中军前。

    这么多年了,樊崇衣着依然与普通战士无异,和头顶的旗帜一样,他身上也尽是破洞补丁,和众人蹲在地上,围成一圈,端着随手捡来的瓦片吃简陋的饭食。

    “大公!”

    赤眉斥候拜在樊崇面前:“马援果然向北行军,眼下正被五公在煮枣城缠住。”

    “还有,魏军骑从离了煮枣向北赶,如今又调了头,往南行。”

    樊崇没有吐哺,不舍得嘴里的米,他边嚼边用含糊的声音问:“睢阳的徐宣呢?到何处了?”

    “离得太远,没接上头,不知。”

    和魏军勉强能点对点联络不同,赤眉军打仗就有些稀里糊涂,多靠各自意识,但在河济之间这不大的地域,赤眉数次转战,熟门熟路,倒也不至于迷道,顶多让约好的汇合时间差上个把月,如此而已……

    樊崇最初确实打算赶赴北边,配合谢禄攻打第五伦,将此视为决战的胜机,但仍在斟酌,毕竟这决定了最终的成败。

    直到十万之众拔营后,樊崇还在犹豫,他记得城头子路说过,第五伦常以自己为诱饵,诱使敌人发动总攻,其实却是个陷阱,这次又如何?

    而且此人作战善站能守,数倍之众打过去,短短几天内还真不一定能啃下他,而樊崇预料,就算徐宣突破定陶防线,和杨音加在一起,恐怕也不够马援收拾……

    于是樊崇在最后一刻改了主意。

    “不能往第五伦预设的战场走。”

    “且让谢禄拖住第五伦,吾等调头,去打马援!”

    ……

    按照原本计划,第五伦欲以自己为饵,让赤眉主力往楚丘扑来,只要战场确定,马援、郑统等各方悉数赶到,就能打一场魏军颇为熟悉的阵地战。

    然而现实里,战况绝不是一方主帅能完全掌控的。比如此时,第五伦已经带着大军,离开了预设的决战之地楚丘,跑到了南方数十里的濮水之滨。

    没办法,谢禄部发挥流寇之长,也不硬扛,发现魏军数量比想象中多时,就且战且退。这大平原和有山川险隘的敖仓不同,赤眉能跑的地方太多。尽管被歼灭了数千,谢禄还是带着数万人往南移动,赶在魏军杀到前渡过了濮水河。

    好在备用方案比较多,第五伦在乙、丙两策里筛选,它们都设想了赤眉不战而走的情况:乙策是强渡濮水,配合接近战场的郑统部,首先击破谢禄。

    丙策是在水边扎营,等樊崇将赤眉主力抵达,对峙拖延时间,同时堵住濮水上游,再假装渡水强攻,诈败诱赤眉追击,重复潍水之战的经典……

    但还在商议之际,却有渔阳突骑匆匆赶到,向第五伦禀报了战争的巨大变数。

    “什么,樊崇他没有往北,而是去了南方,欲击国尉?”

    第五伦顿时无语,但很快就释然。

    赤眉作战往往盲动,好临时做决断,下一刻会去哪、打谁,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对手能完全猜对才见鬼了。

    而若论天下最善用兵的阵营领袖,吴汉刘秀算一个,第五伦算一个,樊崇虽不读书,不识兵法,全靠本能用兵,亦能跻身前三——说起来,三人的共通之处,就是反莽时,面对新军,打出了以寡敌众的大捷。

    从去年冬天起,赤眉与魏军就在中原相互钓鱼,但总体是赤眉吃亏较多,不论是城头子路入河北,还是樊崇设局于河济,都叫第五伦给看穿了,用一座浮桥戏耍了赤眉,只觉得樊崇也不过如此嘛。

    也不知这是樊崇的临机决断,神来之笔,还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或许这就是“苦心人天不负”?折腾了小半年,这“援”,还是叫他给打上了!

    骤闻此变,稳重如左丞相耿纯,都有些愕然:“马国尉所部,不过三万步卒。”

    “如今正与杨音交战,若樊崇再加入,赤眉就相当于以四敌一!”

    “若是睢阳徐宣部突破定陶防线,则是以五敌一!”

    “就算盖巨卿以渔阳突骑调头驰援,也是杯水车薪。”

    虽然类似悬殊的仗,马援也不是没打过,但与四、五倍之地周旋于无险可守之平原,且很可能是以纵队包抄缠斗的形状,遭到十余万赤眉冲击……怎么看,都是凶多吉少啊!

    指挥所内,偏将、校尉、参谋、郎官们都冷汗直冒,樊巨人这这招南辕北辙,确实将他们秀到了。

    “臣请前去驰援!”虎威将军张宗请命,但他这一声,却让帐内更嘈杂了,谢禄部还在濮水南岸,人家现在不退了,肯定得了樊崇叮嘱,就死死盯着濮水,想南下?得先将其突破。

    这意味着他们不但要渡水击敌,还要赶上百里路,去与十数万赤眉交战,士卒们能行么?时间还来得及么?马援顶不顶得住?

    无数个问题浮现,众人惶恐忐忑之际,还是第五伦稳得住大局,只故作淡然一笑。

    “果然如予所料!“

    他指示绣衣都尉张鱼:“张鱼,将方略丁给众人读一读。”

    什么,还有方略丁?众人面面相觑,而张鱼应诺,他讨厌吴汉,与马援却是颇为亲密,此刻也是关心则乱,原来陛下早算到了,那自己操心什么劲……

    但捧起第五伦所谓的“方略丁”后,瞥眼一看,却愣住了。

    里面只夹着一张黄藤纸,上面并无一字。

    这一迟疑,第五伦却不耐烦了,骂道:“你这小儿曹,竟慌乱至此?将方略递上来,予自己说!”

    张鱼反应也快,连忙作哽咽状,同时把那“方略丁”交到了第五伦手中。

    “若樊崇不顾北,而而往南行,则必是欲迎击马国尉,歼我一部后,可从容南撤梁、陈之地。”

    第五伦看一眼空白的纸面,又瞪一眼帐内群僚,指示他们:“若如此,决战地点就要改一改,从楚丘、濮水,换成煮枣城了!”

    他大笑道:“自起兵以来,大河之战也好,河北之役也罢。”

    “往往都是文渊一路奔走,千里驰援予。”

    “这次,轮到予救文渊了!”

    对啊,不过是从丈人救女婿,变成女婿救丈人而已。

    即便心中无比担忧,可第五伦嘴角仍旧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笑。

    事到如今,计划不重要,唯独士心不能堕!

    这一鼓作气,他就算手断了,也得咬碎牙往肚里咽,必须击下去!

    “诸卿,先拿下濮水,再以大胜兵锐南下,配合文渊,夹击樊崇。”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

    PS:今天只有一章。

第499章 强渡

    “这该死的济水。”

    赤眉二公徐宣望着面前的河流,骂出了声。

    兵临济水后,徐宣也令人往上下游寻找可供渡河的地点,与一般的小溪流不同,济水毕竟是上古“四渎”之一,与江、河、淮并列,还是需要加以尊重的,除非有舟船,否则泅渡基本不可能。

    但对岸是留守定陶的魏军,或有七八千人,控制了定陶附近主要渡口,使得赤眉军不得片板,只能临时造简陋的竹筏。如此又耽搁了几天,一想到樊大公正在喝济之间与魏军决战,自己却被阻隔在此,徐宣就颇为烦躁。

    赤眉军已经做好了强渡过去,击破敌军再赶赴战场的准备,只是地点还有待商榷,徐宣也亲自看了好几个地点,这一日,抵达定陶下游附近一处渡口时,隔着老远就闻到了一股恶臭。

    赤眉其实很熟悉,是尸体泡在水中太久后的气味,等到了跟前,连转战数州的徐宣都惊呆了。

    定陶下游济水漂满了浮尸,有的泡了数日,分辨不清容貌,但看彼辈身上的衣物,或是赤眉兄弟。

    徐宣想起来,马援夺取定陶时,确实俘虏了一大批赤眉军,据说关在定陶旁水邑中,徐宣先前还想着若能顺道打下来,重新解救他们,也可作为帮手……

    可据逮到的当地人说,前几日,魏军放水灌了那小邑,只听惨叫哀嚎不绝于耳,随后官员又令定陶人协助埋尸,但也有不少死者被济水冲了出来,飘到了下游。

    这是一场屠杀,难怪魏军能将人手全放在济水一线,原来是不必再看守俘虏了。

    徐宣陡然愤怒起来,但旋即却又感到心喜。

    樊崇将赤眉当成兄弟姊妹,徐宣则将赤眉看做自己的事业。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件事让魏军能抽出大批人手阻止赤眉,但另一方面,也能激起他们的同仇敌忾,强渡济水,需要的正是士气!

    徐宣故作愤慨:“将浮尸捞上来,妥善埋葬,并让众三老、从事看看。”

    “这便是降魏的下场!”

    ……

    河济之间,还有另一条较济水更浅、更窄的河流,正所谓青春行役思悠悠,一曲汀蒲濮水流。

    濮水气候舒适,芦苇在春风里飘摇,北归的候鸟在水边觅食,一只大乌龟懒洋洋地趴在岸边晒太阳——若在水边修筑一座小庐,种上几亩薄田,不必与外界有往来便能自给自足,难怪庄子晚年会选定这作为隐居之地,悠然垂钓,自在逍遥啊。

    但这诗情画意也颇为脆弱,随着一阵急躁的脚步声,鸥鹭惊飞,老龟则曳着尾巴爬行在泥涂,也潜入水中躲避——从它年幼时被庄周放生后,每隔百年,平静的濮水就会迎来一次闹腾,习惯了。

    打破宁静的是一支轻装的魏军,他们正奉命在濮水北岸寻找合适的渡河地点。

    凡兵主者,必先审知地图轘辕之险、滥车之水、名山通谷、经川陵陆、丘阜之所在。魏军在制图上做得不错,以京师府库的图籍为基础,对各个州都做了简略的地形图,但再精确的地图,也只能提供河流的大概走向,至于具体的水文条件,四季皆有不同,却要派人搜罗本地渔父向导带路。

    他们的话还不能尽信,斥候队要一处处用竹竿试探,甚至泅水到河心去试深浅。

    才到河中,水面没过胸膛之际,濮水南岸也射来了一些散乱的矢石,逼得魏军斥候退步。

    濮水南岸的赤眉人数也不少,且多有本地人加入,也分兵布防于水浅易渡之处。

    第五伦的大本营设在庄子钓台附近,这是一块方地,在北岸宽三百余亩,足够亲卫营驻扎,西邻是一片浓密的扬树林,也容易收集柴火和渡河用的木料。

    “自古以来渡河作战,最出奇制胜者,恐怕就是像淮阴侯韩信那般,诈败反诱敌半渡。”

    大帐内正在议事,因对面的赤眉本就避战而走,诱敌恐怕不利,加上韩信之计需要上游独特的地理条件,只能略过。

    “除此之外,还有两种常见打法。”

    左丞相耿纯提议道:“昔日齐国名将匡章攻楚,与楚军隔着一条河流对峙半年,后来有当地樵夫告知说,要想知道河水深浅其实不难,凡是楚军重兵防守的地方,都是河水浅的地方;凡是楚军防守兵力少的地方,都是河水深的地方,于是匡章选派精兵,乘夜从重兵防守处渡河,遂大破楚军。”

    “赤眉从楚丘一路退至此地,脚程是快不假,但多是亡命奔逃,谢禄手头兵力跑散了小半,濮水绵长,他也只能盯着水浅处着重防备,可集中冀州兵三万人,在水流浅的瓦亭渡乘夜强攻,只要破岸边之贼,我部后续源源不断,濮水可渡也。”

    虎威将军张宗也不甘示弱,提议道:“赤眉贼比铜马更善战,隔着水流强攻其重兵恐怕不利,倒不如虚张声势吸引敌重兵,再令善泳者从防备稀疏的水深处潜过去,身上系绳,后续者拽绳而渡,如此足以渡过去上千三河勇士,再协助主力。”

    “二卿提议皆可取。”

    第五伦这一正一奇两种方略,但他在布置渡河攻击地点时,却是一条横线铺开。

    他说道:“但濮水岸边湿软,又被黄河灌入过,留下大批泥沙。大军集中,万人践踏,士卒还未下水就迈不开腿,登岸时恐更为泥沙所阻,故此役兵力亦分不易集。”

    “西到瓦亭渡,东至离狐县,这数十里之间,皆是我军渡河之处。”

    ……

    一如第五伦所料,濮水南岸的四公谢禄,在撤退途中,手下确实跑散了不少,根本无法完全收拢,兵力相差不大的情况下,想击败魏军,只能靠半渡而击!

    但魏军没有将兵力集中于一处,反而沿着濮水一串铺开来,探明了许多个水浅适合渡过的地点,不断派人试探。

    谢禄是打了许多年仗的老行伍了,知道第五伦想干什么,他很可能虚张声势,只为分散赤眉兵力,将他们的防线摊饼一般,摊得薄薄的,然后再集中精锐,选择一点,一捅就颇!

    “处处设防,等于处处无防。”

    可最让人难受的人,就算想到这可能,谢禄也只能派人跟着魏军,对方在哪扎营,他们也在对岸盯着:万一第五伦的精锐部队,偏就从他不设防地点过来了呢?

    谢禄只能指望刚与他去的联络的樊大公能早点在煮枣城歼灭马援,调头过来。

    二月十八这一夜,谢禄夜不能寐,起来巡营:此处是濮水左右数十里水最浅的地方,且河岸平缓,没有天然阻碍,对岸营火也最为密集,白日里还能看到交龙旗,或许就是第五伦的大本营,所以谢禄得亲自盯着。

    和魏军有序的营寨不同,赤眉的营地就简陋多了,甚至连营房、帐篷都没有,往往地上铺块草席,随便往上面一躺,二月中的濮水边已有不少蚊虫,盯得赤眉战士们整夜辗转瘙痒。

    “我就像头老牛,被第五伦用鼻环牵着鼻子,只能跟着他走了!”

    谢禄颇为泄气,第五伦抵达濮水只短短一天,主动权便完全控制在进攻方一边,他们只能被动等待对面发动总攻的那一刻!

    然而左等右等,最终的攻击,却来自他们背后!

    三更时分,谢禄先是接到斥候紧急禀报,说西南方来了一支军队,进攻了赤眉最西边的营地!

    赤眉的斥候布得比魏军近许多,情报也无法系统整理,那些有用的细节,往往夹杂在一堆无用信息中间,等你真正得到示警时,往往已来不及了。

    果然,只片刻后,谢禄就突然听到一阵隐约的鼓声从西南方向传来,并有喊杀随夜风飘到。

    他们乘着月光靠近,黑色甲衣在行进时发出的叮当作响,也被沙沙的风声掩盖。猫着身子越过芦苇荡后发动进攻,直接冲垮了赤眉军的一个岸边营地,放火焚烧了那儿。

    仿若点燃个一团巨大的烽火,对岸的魏军接到信号后,也适时开始渡水,谢禄大惊之下,只能令人过去驰援,却遭到了剧烈的反击,援军反而被打了回来。

    这时候他才获知,这批在自己背后发动猛攻的魏军,不是数百、上千的奇兵,竟有万人之众!如今也不必隐瞒了,统统点燃了火把,竟就沿着濮水,开始拔除一个又一个分散兵力后的赤眉营地!

    这是一个连环计,第五伦先在北岸铺开兵力,诱惑赤眉也一起分兵,不止是想浑水摸鱼,更为来自陈留的横野将军郑统创造战机:上万中央军精锐打分散开后每营不过数千的赤眉,岂不是轻松多了?

    一个、两个、三个,横野将军郑统已连破三营,嘈杂声也来越近,溃兵挡都挡不住,谢禄亲自将兵,才艰难打退敌军前锋,可等他抚着挨了弩矢的胳膊,回头看向濮水时,却愣住了。

    魏军铺开在濮水北岸数十里的十多个营地,已经纷纷开始渡水。一支支手持火把的部队,映照得濮水犹如星影摇动,又像是黑夜里射出的一道道火箭。

    而第五伦此时此刻,则站在庄子钓台上,手指前方,仿若高呼“万箭齐发”……

    等魏军登上濮水岸,赶走惊慌失措的赤眉军后,他们点燃的火把汇在一块,好似给濮水镶上了一条金色的边,燃亮了如墨的夜色,睹者无不震撼。

    “撤。”谢禄合上了嘴,他知道,事不可为了,必须再退一步,在接下来的路上打打伏击,用性命阻止魏军靠近煮枣城。

    等天色大亮,第五伦乘船渡水时,魏军已经占领了南岸,指挥冀州兵强渡的耿纯,还有拜在河边的横野将军郑统,都在等待他们的皇帝。

    这一段的濮水实在太浅,船离南岸还有十几步就无法往前开了,随着郑统的一声吆喝,士卒纷纷跟着横野将军,脱了甲进入水中,想要抬起这艘舟船,抬到岸上去。

    岂料第五伦却自己也下了水,一脚深一脚浅往前奏。

    郑统大急,加快了脚步,想要背负皇帝上岸,却被第五伦拒绝。

    “卿背负的当是军争存亡,不是皇帝。”

    他拍了拍士卒们那黝黑的臂膀,众人都被河水冲得摇摇晃晃,心也在晃荡。

    “予说什么来着?只要三军齐心,不论河、濮,皆可一苇渡之!”

    “陛下妙算!”

    第五伦就这样,与他们臂把臂,肩并肩一起淌水上岸,士卒们颇为亢奋,高呼“万岁”,此起彼伏响彻濮水两岸——只有濮水的老河龟露出头来,又觉得吵,只继续潜水。

    第五伦也不顾湿漉漉的衣裳,留下一串湿脚印走到临时指挥所下,下达了后续命令。

    “濮水水不深,但也不浅,泅渡还是慢,人过得来,辎重却不行,让濮阳来的民夫抓紧时间搭建浮桥,好叫后续的部队赶上。”

    这一战,第五伦主要还是靠运营取胜,且为此多花了一点时间,解救丈人行的任务,才完成了第一阶段,往后便都是硬仗了!

    第五伦点了昨夜交战时,一直被他按着不让动,今晨颇有些气恼的张宗。

    “诸君昨日数次请战,予皆不允,那是因为,三河兵另有大任。”

    张宗顿时精神了,却听第五伦道:“横野将军及关中兵夜袭陷营、冀州兵昨夜渡水先击,皆疲敝不堪,吃完饭后,恐怕得睡到午后才能出发,抵达煮枣城,即便日行五十里,最快也得明晚。”

    “唯独三河兵养精蓄锐,日趋百里,将军能行否?”

    ……

    而到了今日傍晚,在定陶城附近的渡口处,另一场强渡之战也正打得热闹。

    在赤眉带着愤慨,划着竹筏山呼海啸般的猛攻下,偏将军赵尨觉得部队就快支撑不住了,心生畏惧,遂令人去通知定陶城的董宣。

    “请董君打开城门,让吾等退入城中。”

    然而定陶城大门却纹丝不动,在城头远眺战场的董宣看来,魏军明明与赤眉打得不相上下,对方也呈现出疲乏之状,他们还能多撑一两日,赵尨这时候就要撤,无疑是胆怯了,想放开阵线,让赤眉从容渡济,而保全自己和部众。

    类似的场面,作为军法官,董宣见过无数次,还是能做出自己判断的,于是他断然拒绝了赵尨的要求!

    “董少平这是何意?屠赤眉俘虏杀疯了,连友军也要害么?”赵尨颇为震惊,信使却只传达了董宣的原话。

    “董太守言,天色将黑,此时打开定陶城门,或令赤眉混入,还望将军再多坚持一晚,翌日天明,若支撑不住,便可撤离,定陶大门开启,饭食备好。”

    赵尨咬牙:“明早?董少平等来的,恐怕是吾等的头颅了!我才是此战主将,他这样做,是要被军法问责的!”

    “董太守说,将军虽是主将,但他亦是监军,若董宣决断有误,将军与士卒们有个万一,自当自刭谢罪,去黄泉为将军为臣奴。”

    “但不到最后一刻,济水防线,便不能放弃。”

    “决战在即,牵一发而动全身,多挡住这批赤眉一个时辰,陛下与马国尉,便能多一分胜机!”

    “这,才是最大的军法!”

    ……

    PS:只有一章。

第500章 乱拳打死老师傅

    守备济水的魏军顶着高达一成的伤亡,终于熬到天色大亮,定陶城的董宣这才如诺开门,让他们好歹退了回去,也由此多拖了赤眉军半天时间。

    徐宣渡过济水时,已是翌日午后,他并未因突破险阻而喜悦,环视四周,因辎重不足,赤眉战士们苦战一夜后居然没吃的,还得从战死魏兵的兜里搜炒面来充饥。没办法“以战养战”的人,也不肯空着肚子上路,在河水中抓鱼熬汤的有之,搜寻野菜的亦有之,他们在走路时的速度优势,却被糟糕的补给抵消了。

    众人苦战数日疲倦不堪,再往前赶路时,基本是乱糟糟的,道路泥泞难走,各个万人营在行军路上乱成一团,甚至为争道的打了起来。

    “煮枣城那边来人说,樊公正在与马援决死,而第五伦在濮水一线,随时可能南下赶到战场。”

    “但吾等,却是未战先乱啊。”

    赤眉打仗确实一直如此,没什么章法,常常就靠人多和士气高,乱拳打死老师傅,遇上新军、绿林等士气不高的,一通王八拳下去,对面就先崩溃了。

    “但这回,面对魏军,吾等还能以乱取胜么?”

    ……

    战场的另一端,统筹魏军后勤的,乃是司隶校尉窦融,皇帝的命令一层层下达,每个环节也都定了人执行,执行不到位,就等着军法处置!

    河内民夫的任务是构建沿途的补给站,他们没有发到甲兵,唯一的“武器”,便是鹿车上推着的一块块门板。

    向子平的麾下人数没变,人却有所出入,有人走着走着没了身影,也有陌生面孔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们跑,一问,才知道是半路忍不住,去路边拉了泡屎,就与队伍走散,害怕被当成逃兵抓起来,只能暂时随他们一块同行。

    沿途休憩时,一位插队进来的民夫便拍着这些沾满泥土、血迹的门板道:

    “开战前,我在乡中酒肆里做帮佣,每天天刚亮就起来下门板,入夜前则要将门板再上好,赤眉冲入乡邑,为了几口吃的杀死酒肆店家,我没了生计,只能投军混口饭吃,不曾想,还是要伺候它们!“

    这些门板也不容易,被民夫从河内运到黄河,搭完浮桥,又拆了继续往南运,这可是好东西啊,士兵来不及搭建营垒,就常常睡在上面,等扛到濮水边,本地木材不够,还能再搭几座浮桥。

    不同建制的部队正在络绎渡河,进入军队日子久了,向子平也会看对方成色。

    “不能看甲兵是否鲜亮,而是要看走路齐不齐。”

    比如现在,来自关中的第二个师已抵达濮水边,从训练上看就比冀州兵、三河兵好一大截,大道上至少有五列步兵在行进,两侧四个纵队是快速队列,直接淌水过河,中间的则稍慢,运送的是粮食、辎重,必须从浮桥上走。

    过了濮水后,往南每隔十里就利用里闾或亭舍,设置一个补给站,士兵要忙着赶赴前方作战,民夫则在各个营地分别留下,被安排了无数活计:寻找柴火、挖灶烧水。

    这些营地用途有三:一是收拢昨日大战的伤病,其次则灶火彻夜不停,将民夫们运来的米粮制成饭食,主要是做便于携带的麦饼、亦或是发黑的糙窝头,每个过路的士兵都能领到两个,这便是一顿饭食了,总比干巴巴的炒面好吃些。

    最后还可用来收容掉队的兵卒,丢了鞋、磨破脚、喝了不干净的水腹泻,都会让他们离所属部队越来越远,当然,向子平也发现了不少故意让自己受伤的人,瘸着腿哼哼唧唧掉队,他们被濮水边的尸体吓坏了,不敢再去前线。有人幸运地躲过军正检查,也有人被认为是诈伤,当场被拿下,等待他们的或是残酷的处罚。

    一切混乱中又带着有序,若是硬走,魏军身负粮袋和捆成一卷的草席,负重较赤眉多,脚力不如他们,但良好的补给线能让部队前进时节省大量时间。

    窦融敢向第五伦打包票:“不论樊崇与马国尉胜负如何,我军援兵,必将比赤眉率先抵达战场!”

    “文渊会输么?”

    第五伦却不这么认为:“自吾等在新秦中至今七年了,文渊身经百战,却从无败绩!堪称完璧将军也!”

    ……

    魏军与赤眉的增援,犹如一根绳索的两头,在相互拉扯,而在中间被拧紧的绳结,则是马援与樊崇的较量。

    河济之间的食腐群鸦这几年可算赶上好时代,一场场天灾、一次次人祸,饿殍满地,都让它们吃得脑满肠肥。今日亦在高空飞翔,空旷的兖州原野上,满是魏军与赤眉的尸体,它们扑棱着翅膀落下去,锋利的喙最先啄食脸颊上的肉,亦或是好吃的眼球。

    平日于群鸦一起觅食的野狗,今日却不敢靠近,因为在尸骸间徘徊的,是一个个赤眉战士,他们合上了兄弟们的眼睛,又用矛捅杀没死透的魏军,剥下他们甲兵,以替换自己那残破不堪的武器。

    三日前,马援令盖延的渔阳突骑先行离开,他则带着部众绕了个小圈,将前来阻截己方的赤眉军杨音部反包围,打得对方仓促而败——这已经是杨音在马援手下输的第三回了。

    但就在魏军刚打赢一战,开始追亡逐北时,却遭到了来自身后的袭击。

    马援提前得到了斥候警告,但不等匆匆将散开的部队收拢,赤眉便已杀到。樊崇麾下的赤眉一共十二个万人营,按照他们乱糟糟的走法,抵达战场的时间也前后不一。

    按照一般将军的习惯,定会原地等待,待大军汇聚后再与敌对阵,但樊崇亲将赤眉精锐,歇气才两刻,就对马援发动了进攻!赤眉军犹如席卷原野的黄河水涌来,将魏军冲得七零八落。

    一边是赶完远路疲惫不堪,一方是大战之后追敌阵列分散,樊崇成功将马援拉入了自己擅长的乱战中,赤眉军不断赶到,马援的人却越打越少——顶不住冲击溃败了。一通乱拳下来,那些以营、旅为单位的孤军被吃掉。马援只来得及收拢一个师,被困在原野之上。

    “赤眉真是无穷无尽,杀都杀不完。”

    此时此刻,马援坐于阵中,那套第五伦亲赠的明光铠,原本颇为闪耀完整,如今甲片却被冲入中军的赤眉死士砍得七零八落,不复“完璧”了,好在大多只是擦伤。

    但要说马援败给了樊崇?也不全然,他好歹挽回了局面,将主力收拢起来,挡住了赤眉的进攻,如今转移到两丘之间,以大车作为营垒,前排持戟盾,后排用弓弩。

    每当赤眉扑过来时,往往马援亲自挥师搏击,千弩齐发,赤眉兵应弦而倒,每次进攻都会丢下上百具尸体。

    赤眉再悍不畏死,也顶不住这损失,暂停了进攻,但魏军也好不到哪去,马援又是一夜无眠,受伤士卒哀嚎、群鸦的呱噪、赤眉在外的大声挑衅,但主要原因,还是马援在生气。

    生自己的气。

    马援想起董宣对自己的劝诫,也曾反思:“若听董少平之言,稍稍整饬军容,严密行伍,打赢杨音后,众偏将、校尉就不会冲得那般快,反将后背露给了樊崇……”

    这场仗,马援还是吃了过于轻视赤眉的亏,却没料到樊崇竟能如此果断,扔下北面扫眉弄首引诱赤眉的皇帝陛下不管,就调头盯着马援猛打。

    眼下最紧要的是,搞清楚敌我状况,经过一番清点,这个师起码折损了一个旅,但又有其他师的溃兵被收拢,总数不到一万。

    而赤眉樊崇与杨音残部汇合后,数量方面,起码是他们的十倍。

    正在此时,外头的赤眉再度鼓噪起来,马援遂带着众人观之,却见赤眉扛着一面面斩获的旅、营旗来到魏军临时营地前,将它们高高举着摇晃,然后又扔地上焚毁。

    接着又推攮来数百被俘魏卒,高呼着为死难的兄弟报仇,当着他们的面斩杀,不多时,这些头颅统统插到了赤眉军的矛尖上……

    赤眉战士口中污言秽语不断,基本是问候马援家女性亲戚的,偏将、校尉们自己受辱不要紧,谁敢说马援半句坏话,便能当街拔刀相向,听后怒不可遏:“吾等对定陶的赤眉军收降而不杀,彼辈竟如此残暴,此役之后,必尽屠贼人!”

    他们开始请求突围:“国尉,虽然赤眉人多,但缺少远射弓弩,又经长途跋涉及鏖战,也疲乏了。彼辈聚十余万之众,对我只围不攻,说明士气已衰竭。万人若能一心,足以横行其间。其余两个师肯定还有残存建制。只要突围冲出去,与之汇合,便能且战且退,撤去煮枣城!”

    这方案确实可行,赤眉军虽然完成了对马援部的分割,但包围圈尚不严密,他们距离煮枣城,也不过区区三十里,如果马援下令突围,以他们的战力,即便不能在十万赤眉围攻下全身而退,相当一部分力量还是可以保存下来的——偏将、校尉们爱戴马援,想着最起码,也得把将军活着送出去啊。

    然而,马援却不同意,反问道:“我部退往煮枣,樊崇便能带着主力悉数南下,跳出河济?不是要报此役之仇么?”

    他们也就说说,将军现在还想着反败为胜呢?众人面面相觑,魏军拒守的地点算不上险隘,只凭借区区树林、小丘、车垒,等赤眉恢复气力冲过来,与野战区别也不大。

    就在这时候,天色已黑,在小丘顶端瞭望的人来禀报,说点燃烽火后,发现西北方二十里(汉里)外,有一串串快速游动的火蛇,按照第五伦给魏军制定的夜间联络方式,不断回应他们。

    看那速度,必是车骑部队,应该是盖延发觉赤眉军的真正动向后,调头回来了。

    “哈哈哈哈。”

    得知此事后,马援却忽然大笑起来,笑得直捂肚子,这反应简直可用“欣喜若狂”来形容。

    众人面面相觑,而笑够后,马援对校尉们揭晓了谜底:“其喜之一,既然盖延没被赤眉军困住,那以渔阳突骑的脚力,此战的详情,自然也已传到陛下耳中。”

    “其喜之二,则是陛下欲全歼赤眉的方略,就要实现了!”

    尽管是以战前谁也没料到的方式,以马援自己不太体面的姿势。

    马援令人摊开地图,指着上面道:“既然樊崇不去北而往南与我遭遇,说明濮水一线,其偏师数万人独自抵挡陛下大军,必败无疑!早则昨日,迟则今日,濮水战局已定。”

    “樊崇十余万人困我于此,是想一举歼之,到那时,不管南下撤走,还是回头与陛下对垒,都颇为从容。但我部甲兵精良,且处于有利地形,赤眉疲乏,屡攻不下,失去了速战而胜的机会。”

    “如今,近有盖巨卿渔阳突骑、我部残师,远有陛下及冀州兵、三河兵,大军云集,正是同樊崇决战的好机会。倒不如我部坚守阵地、吸引赤眉主力,如此便可配合陛下,夹击赤眉!

    “陛下常用锤砧形容步骑或两军攻防搭配。”

    “过去常是陛下当铁砧,我做锤子。”

    二人之间一次次默契的配合浮现在眼前,马援一扫小败后的郁闷,再度意气风发起来,咂嘴道:“这次,轮到我坐定当铁砧,由陛下来当那锤子了!”

    “只等五色旗一到,我便与陛下里应外合,将赤眉当成刚出炉的铁水,砸它个火光四溅!中心开花!”

第501章 优势在我

    马援车垒之外,赤眉五公杨音嘴里叼着一块草叶,盘腿坐在地上,满脸阴郁。

    杨音也是倒霉,去年入冬时,手里还有十万大军,如今却被马援三战三捷,几乎打光了所有部下,几乎只以身免。

    眼下马援被困于此,赤眉从事们都在为“胜利”而欢喜,但要杨音说,高兴得太早了,他们不过是运气好,赶了个正巧,将马援的部队打散,真正歼灭杀死的,只有区区数千,其余大多撤离战场。

    果不其然,经过数次进攻,马援的车垒依然没有攻下,看来这位魏国“第一名将”不但善攻,守起来也不差嘛。

    樊崇很希望能快些解决马援,但赤眉军的激将诱敌并未起到任何成效,魏军没有突围迹象,反而隐隐约约,自营中响起了歌声……

    “杨公,是马援在营中横吹!”

    杨音看不到这位三度击败自己的将军身影,只听说马文渊行事任侠,豪气冲天,还多才多艺,明明身陷重围,却丝毫不惧,竟亲持短箫,在军中且歌且蹈。

    魏军垒中,先是几个人跟着横吹之声轻轻吟唱,慢慢地万人相继加入歌唱,赤眉战士们面面相觑。连杨音也侧耳细听,只听魏军所唱乃是“战城南,死郭北……”

    是一曲对阵亡将士的哀悼葬歌,倒是很符合这大战暂歇,魏军小败损兵折将的氛围,连天上的群鸦也颇为配合地发出鸣叫。

    赤眉军暂时安静了下来,虽然地域不同,唱的词听不太懂,但这其中对袍泽的哀思却有同感。赤眉从事们却大喜,认为这是激起魏军愤怒,诱使他们出战的好时机,遂令手下人继续污言秽语,侮辱死者。

    然而魏军唱完一曲《战城南》后,紧接着却来了一首《无衣》,一扫方才的哀伤,变得颇为雄壮!

    唱到“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这一句时,万人高呼,同仇敌忾,竟完全压过了几万赤眉军乱糟糟的骂声。

    赤眉战士们没遇到过这样的军队,顿时哑火,杨音也完全站立起来,一口吐掉了嘴里的草叶,眼中又敬又惧。

    “马援尚能激励麾下,魏军士气还在,难怪如此难攻。”

    按照赤眉以往的经验,与新军、绿林、梁汉,亦或是同属赤眉的董宪打到这份上,对面也早该崩溃了,哪还有心思唱歌啊,还开得了口,就能说明士气没崩。

    更可怕的是,杨音能听出魏军将士歌声中的愤怒,说明羞辱诱敌确实产生了效果,但他们却被马援的军令死死管着,无一兵一卒向外贸然突围。

    如此收放自如,绝非速战能尽灭啊。

    一念至此,杨音遂骑马去了樊崇的大营。

    不论哪朝哪代,主帅挑选亲卫,都得孔武有力,战场上,他们是将军身边最后一道屏障,性命连在一块。

    樊崇的亲卫队却略有不同,竟是由一群半大孩子组成。

    就比如眼下给杨音带路的少年,他才十四五岁年纪,胳膊瘦瘦的,穿的衣裳颇为肥大,原本垂到膝部,为了方便走路硬生生裁剪了一半,在人群中穿梭颇为灵活。

    杨音问他:“你叫什么?”

    “小季。”

    杨音又问:“当赤眉多少年了?”

    “六年!”

    这名为“小季”的赤眉少年不知道自己的出身月、日,甚至连哪年都不清楚,却能依稀记得加入赤眉的日子。

    去往樊崇大本营的路上,少年与杨音说起他的故事:他家在泰山附近,父亲进山砍柴被老虎吃了,母亲常年纺织双目失明,家中没有地,两个哥哥一年到头埋头于豪强家的田产上,收成六七成以上拿来交租和赋税,所以老是不够吃,冬天甚至得靠树皮草根汤喝,把粮食省下作来春的种子。他虽然在豪强家做羊倌,但经常挨打。

    后来赤眉杀到附近,将豪强赶跑,坞堡打下,开仓放粮,小季生平第一次吃了饱饭,还尝到了羊肉的滋味,又怕豪强回来报复,从那之后,一家人便跟着赤眉辗转。

    对他而言,曾经的生活一片黑暗,只有入了赤眉后,才有了些光彩,才值得被记住。

    赤眉军中有很多这样的少年,樊崇将孤儿都收在身边,许多人是逃出来的奴婢,记不清自己的父母是谁;也有人追随父兄加入赤眉,在亲眷死后,用他们的血染了眉毛。

    杨音听得心里酸酸的,他麾下也有不少这样的少年,可三场仗下来,全没了,死的死,散的散,马援手中,可谓血债累累。但正因如此,杨音才得劝劝樊崇。

    走到樊崇所在时,杨音发现,樊大公居然在睡觉……

    樊崇自南下进攻马援以来,已经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此刻便躺在一卷草席上,用一堆脏衣物做枕头,鼾声震得隔十多步都听得到。

    直到杨音使劲拍着他那满是络腮浓髯的脸,樊崇才睁开眼,而他问杨音等人的第一句话便是“战况如何”?

    杨音与他说了马援横吹激励士气的事,诱敌失败后,赤眉又发动了两次攻势,都无功而返。

    但杨音更关切的是另一桩事:“从昨日起,幽州突骑便一直在我军以北徘徊,抽空就袭扰外围的万人营,甚至突入到十里之内来。”

    “而因彼辈遮断了北方道路,已经两天没收到谢禄消息了!”

    小季用土罐打了水来,樊崇捧水往脸上泼去,让自己清醒些:“没收到消息,便是好消息,若是谢禄败了,吾等定能知晓。”

    杨音却对败仗颇有心得:“是败兵跑得快,还是魏军走得快?”

    答案显然是后者,因为溃兵往往是盲目乱窜的,敌人却是目标明确的,杨音担心谢禄像他一样一败涂地,连个音讯都传不回来。

    杨音道出了他的担忧:“若真如此,第五伦的前锋,恐怕离此不远了!”

    说到这,杨音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要他说,樊崇侥幸打败了马援后,魏军在河济的大包围圈南口已破,就该顺势撤走。

    “定陶魏军挡不住吾等,只要与徐宣汇合,便可从容南归梁地睢阳,三公逢安不是在打彭城么?此刻或已成功,吾等便可继续往南,去淮南,去江东……”

    曾经打魏军最积极的杨音,竟然心生退却之意,樊崇定定地看着他,这使得杨音不知不觉声音越来越小。

    “杨音。”

    樊崇的手落在他肩上,皱起眉来,嗓音也大了些:“你不想与魏军战了?不想阵斩马援,替汝麾下报仇么?”

    杨音倒也干脆,直截了当承认了,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没错,输怕了。”

    “我杨音输了,还能灰头土脸来投樊公,可樊公一旦不能胜……”

    杨音指着带他来此的小季,他此刻正与其他几个赤眉少年一起说说笑笑,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不知更残酷的大战将至。

    “赤眉的数十万兄弟姊妹,就真要完了!”

    杨音依然是流寇思维,既然魏国是硬茬,那就去打吴汉,打青州,总有软柿子可以捏,只要离魏军远远的就行,没必要将所有人交待在这。

    樊崇没有训斥杨音,只让他一起坐下:“你是说,看似吾等困住了马文渊,其实是他拖住了我?吾等围攻马援时,若第五伦赶到,魏军主力从背后来击,马援再趁机突围而出……”

    确实有很大的危险,但就此放弃又太过可惜,樊崇觉得,绝不可能有比这次更好的机会了。

    就在这踌躇的当口,一个噩耗传至:谢禄果然被第五伦击败于濮水上,他的部下九死一生,这才有几个人突破了渔阳突骑的封锁,将消息送到樊崇处!

    “魏军前锋,一直追在身后,眼下已与骑兵汇合!”

    杨音大急:“有多远?”

    “北方二十余里外。”

    “这下糟了?”杨音只觉得大事休矣,这么近的距离,还有骑兵,就算他们想撤,也得问问魏军答不答应!

    这位马国尉,终究还是成了卡在赤眉咽喉里的鱼刺,如今若想退走,恐怕就得学壁虎断尾,牺牲几个万人营留下挡住敌军了……

    反而是樊崇却一改先前的思量犹豫,果断地下达了让军队调头向北,准备迎战魏军的命令!

    “樊公!”杨音大急,还要再劝,樊崇却问他:“魏军里,有比马援更善用兵的将军么?”

    杨音只道:“听说魏国之中,马援侯位最大,武职也最高,应该无人能超过他。”

    他确实是这样想的,败给名将才不丢人。

    樊崇颔首:“魏军虽然难打,但马援已是其中的豪杰,依然被猛攻所败,其余之辈又算得了什么?”

    “目前看来,优势依然在我。”

    倒不是樊崇盲目自信,只是知道一场大战不可避免,必须打消众人的疑虑,只对杨音道:“我亲带八个万人营,对付第五伦。”

    “留四个万人营,由你困住马援!如何?”

    杨音迟疑了,他也是输怕了,樊崇用了十余万之众才把马援的部队打散,可如今马援部万人一心,四对一,他行么?

    樊崇也颇觉心累,只可惜赤眉军中带兵仅次于他的逢安远在彭城,除了杨音,他还能让谁对付马援呢?

    好在早则今晚,迟则明日,从睢阳北上的徐宣也该到了……

    既然避不开,便硬碰硬罢!这注定是一场决定赤眉生死的大战。

    小季帮樊崇披挂甲衣——很多年前,从新军将领廉丹那抢来的,外表很旧,漆都消了,甲片多次掉落又重新补上。

    “小季。”

    旁边无人时,樊崇忽然问自己啥都不懂的小亲卫:“你以为,此战能胜么?”

    “当然能!”

    小季的母亲在淮北病死,一个兄长战死在南阳,另一位则在守定陶时被俘,如今不知存亡。

    尽管前途未卜,但少年亲卫们依然满是斗志,坚信樊大公会带领赤眉,再度走向胜利!

    春日的阳光照在他们脸上,是穷人家孩子的普通模样,缺牙歪鼻,但一对赤眉却画得极正,都是临战前,少年们相互帮忙描的。也不知是不是赤眉衬托,这些樊崇身边的少年亲卫,双目和灾民孩子那晦暗的目光不同,眼睛闪闪发光。

    每每当樊崇疲倦迟疑时,看到这些充满希望的眼睛,他就觉得,自己依然走在正确的路上。

    樊崇复又露出了笑,紧了紧自己的甲,赶赴前方,他已经睡够了,而在梦中。

    他当真见到了“田翁”说过的“乐国”!

    “破开第五伦诡计的办法只有一个。”

    “其援军来一支,打一支!”

    ……

    张宗未能做到第五伦要求的“日行百里”。

    一日一夜,他们只赶了八十里路,轻装而行的三河兵就已经快累趴下了,更别说一路上,还经常会追上从濮水南逃的赤眉溃兵,时不时就爆发一场遭遇战。

    好在前方并非一片迷雾,渔阳突骑游弋在赤眉大军以北,阻断赤眉军消息的同时,也接应了张宗。

    但张宗与盖延的会面,却不太愉快。

    “虎威将军。”

    身高马大的盖延纵马来见,朝张宗微微一拱手,便急道:“马国尉被困数日,以一敌十,我虽有心相助,但仅有三千骑从,只能捡着赤眉外围散兵杀,无法突入太深。”

    “如今将军既至,你我步骑相合,便可接应马国尉,杀出重围了!”

    张宗问清楚,马援的部队困守两丘之间,每日都在承受赤眉猛攻,但仍在坚守,这才松了口气。

    他指着身后累得歪歪斜斜的部下道:“若吾等像樊崇南下时一般,两日行八十里,士卒路上稍事休息,自能与之交战,不敢辞避。”

    “可我部一天走完路程,“百里趋利者,必蹶上将军。师旅疲乏,须得休憩一夜,还望盖偏将替我看住外围。勿令赤眉靠近袭扰。”

    张宗故意提了盖延的“偏将军”职位,暗示他,按照军衔,自己才是那个说了算的人!

    然而盖延却心切马援安危,自动忽略了张宗的用词:“将军部众虽才万人,且未全至,然赤眉不知虚实。依我看,不必等到明日,今晚便可多点火把,虚张声势,或能将赤眉逼退。”

    张宗皱起眉来,话说到这份上,他也只能将皇帝陛下的命令祭出来了。

    “奉陛下御诏。”

    张宗朝北方拱手道:“我部抵达战场左近后,不必急于与赤眉交战,而要扎好营垒,盯住贼人,勿令溃逃!以待后续冀州兵、关中兵抵达,再与之合战。”

    盖延一惊:“将军不是来救国尉的?”

    还有句话盖延没说出来:“事到如今,皇帝竟仍想着围歼赤眉,而不顾其丈人行安危?”

    张宗也懒得跟这个渔阳莽夫多解释:“陛下妙算,料到马将军必然无虞,吾等……”

    还不等心生嫌隙的二人扯皮结束,盖延的麾下骑从便匆匆赶来禀报。

    “二位将军!”

    “赤眉大军,正向我部攻来!”

第502章 穿插

    兵法有云,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张宗一昼夜跑了八十里,他麾下的部队只到了一半,另一半掉队在后方,正在陆续收拢。

    故而,当这位虎威将军得知赤眉起码调动了八个万人营朝自己包过来时,第一反应就是下令:“撤退。”

    已经干等数日的盖延顿时大急:“我虽粗鄙,但也听说,大凡与敌作战,必选拔勇将、精兵,编组而使其担任先锋。如此,一则能够壮大我军斗志,二来可以挫杀敌人威风。先锋于三军而言,就像剑尖之于宝剑一般,久闻虎威将军一身虎胆,多次陷阵破敌。如今才赶到战场便抽身而退,岂不是大挫我军锐气?”

    张宗见盖延想用言语来激自己,不免可笑,他是勇将不假,但也会动脑子,判断形势,遂道:“前锋不止有壮我志、挫敌威之用,还要替大军侦路,抢占关键地利,探明敌军分布,若是可能,再稍稍加以调动。”

    “我当然知道,马国尉连日固守旷野,孤军苦战,处境艰危。陛下心急如焚,令我务须以果敢之行动,不顾一切,星夜进击,破贼军之包围,救袍泽于危困……”

    “但若太过急躁,反而是中了赤眉诡计。”

    张宗很清楚皇帝陛下让自己百里趋行的原因:虽然急行军后的部队根本没有战斗力,但他只要露个面就行,三河兵就像一枚三菱箭头,被第五伦搭箭上弦,皇帝遥遥张弓,瞄准樊崇后背,让赤眉军无法全力进攻马援即可。

    眼看盖延还欲再劝,张宗又道:“《吴子》有云,用众者务易,用少者务隘,如今赤眉兵多,适合在平坦地形上展开,而我兵少,要想挡住赤眉猛攻,便需要险隘之处。”

    然而这河济大平原上,要找一处险隘之地也着实是不容易,左右眺望,竟没有一个小丘、一条溪流可以让魏军作为依凭。

    这种情况下,面对十倍来敌,避其锋芒自然是理智的选择。

    但盖延却不这么想,在他看来,赤眉乃是散兵游勇,有三千突骑在手,只需要随便一支步卒配合,几轮冲锋,就能让赤眉贼溃不成军——只要有渔阳突骑在,带条狗都能赢!

    可眼前这“虎将”,却连狗都不如啊!

    盖延压着心中不满,问道:“将军打算退多远?”

    张宗道:“若赤眉不深追,则退三里。”

    这是第五伦对他的命令,三河兵要像牛皮糖一样,黏在赤眉军身上,让他们进退两难。

    “若赤眉紧追不舍,我便一路退上三十里,以期诱敌北上。”

    张宗道:“凡兵散则势弱,聚则势强,兵家之常情也。敌以众攻我,我当合军以击之,还是稍稍后退,与后续援军汇合要紧,到那时,便是魏军合而赤眉分了。”

    做出如是部署的第五伦,显然也发现了这一“中心开花”的绝好态势,想要让马援吸引赤眉主力。而冀州兵、三河兵、渔阳突骑、关中兵,各路中央军杂牌军悉数云集,火速向战场靠拢。

    张宗的说辞合情合理,又能抬出皇帝压他,盖延知道自己没法强求,只欲悻悻告辞。

    但张宗却不打算放他走:“我军远来疲乏,而赤眉来势汹汹,还望巨卿能将突骑掩护我部,若贼人深入,你我也能回头痛击!”

    盖延应诺了,但在骑马回去时却暗暗骂道:“本以为张宗是个胆大的,岂料却如此暮气,他也是文渊将军旧部,竟也见死不救。”

    赤眉怎么可能深追,不过是要将张宗逼退,好继续围攻马援。第五伦想得挺好,但他的主力究竟什么时候到?今晚还是明天?抵达后又得歇半天才能与赤眉交战吧?若是这短短两天内,赤眉攻下了马援的车垒,那盖延就要抱恨终生了——他始终觉得马援被围,与自己没仔细查探赤眉动向有关。

    张宗与盖延讲方略兵法,但燕地男儿不喜欢如此冷静而冷血,他们的血是滚烫的,慷慨悲歌,能叫冰冷的易水也为之沸腾!

    敖仓一战,马援的英姿尤在眼前,而作为部下,岂能见主将被困而决然不顾?

    如此想着,盖延止住了马,暗道:“既然皇帝、张宗皆不救,那便由我,来助文渊将军跳出重围!”

    ……

    “虎威将军,吾等赶了一日一夜,到了地方连营寨都没力气立,就躺在草皮上想睡觉,这才刚闭眼,却被叫醒,说是要往回赶,这是为何?真是将军的命令么?”

    三河兵良莠混杂,有打了几年仗的老**,也有河内、洛阳的豪强武装,眼下都叫叫嚷嚷,不肯走。

    第五伦特地让张宗来带他们,是看中张诸君有酷吏作风,敢于杀伐。

    面对这些抱怨,张宗却不回答,先让人将带头闹的人拎出来,以不服上命,当众喧哗为由,直接砍了脑袋……

    他的部下不需要问“为什么”,正如张宗接到第五伦号令时,都是严格执行,不会有那么多废话。

    哈欠连天的将士们顿时吓醒了,反正是轻装前来,只匆匆将草席背在身上,扛着戈矛,转方向往北撤退,只暗暗嘀咕当官的不是人,平白消遣小兵。

    但张宗并不觉得自己是白跑一趟:“我此来,算是给赤眉军上了个鼻环。”

    接下来,就看他能否牵着赤眉军的鼻子,达到调动敌人的目标了。

    然而张宗设想中从容不迫的牵引敌军,却因一个环节出了大纰漏,变成了大踏步撤退。

    斥候往返三河兵、幽州骑之间传讯:“将军,盖将军已令渔阳突骑集结。”

    “渔阳突骑布于我部与赤眉之间,赤眉近则一哄而散,赤眉较远便重新聚集挑战。”

    “大善,有渔阳突骑相助,赤眉近不了我,一旦彼辈追急了各营脱节,亦或是心生迟疑要退走,便是我军反攻之时!”

    张宗颔首,看来盖延这渔阳草莽,虽然蠢笨了些,但打仗带兵确实有一手,也并非完全不会听人话。

    然而又过了片刻,斥候的神色却变得慌张起来。

    “盖将军派小人来传讯,请虎威将军继续吸引赤眉主力追击,恕盖延不能相随。”

    张宗顿时一愣:“盖巨卿要做什么?”

    “盖偏将说,主将若失,偏将校尉有罪,他不敢抛弃马国尉,只愿与之共存亡!”

    “坏了!”张宗登时大急,连忙驱车逆着退避三舍的三河兵走,一直赶到部队的尾巴,登上戎车,垫着脚尖往后看,却看不真切。

    天上的群鸦却瞧得清清楚楚:只见平原之上,几个赤眉万人大阵乱糟糟地向北推进,犹如一张巨大的网,要捕获张宗这条鱼儿。

    而盖延的渔阳突骑,则如一群时聚时散的小鱼,就在即将被赤眉吞没的时候,他们竟奇迹般地,从赤眉大军西侧数里外穿过,直趋南方而去!

    ……

    这无疑是一次胆大妄为的穿插。

    盖延如诺替张宗拖延了赤眉军一刻,只在本该撤走的时候,却下达了向南急行军的命令!

    渔阳突骑依靠其机动,赶在赤眉军两个万人营包抄过来前就冲了过去,盖延在后压阵,在他疾驰而过时,左右两边的赤眉军已近到能看得清眉目,尽是惊讶与愕然……

    盖延要的就是出其不意!

    盖延让渔阳突骑结成赶路的队列,前方一旦遇敌,便立刻示警,在这大平原上,农田、道路、荒地,都任由他们驰骋。

    一个、两个……一直数到第八个,赤眉的作战单位是万人为营,五个去进攻张宗的万人营被骑兵甩在身后,盖延若是愿意,随便就能冲垮两个,但赤眉太多了,根本杀不完,而他们的战马和骑士气力却是有限的,一旦失误陷入其中,就再也无法脱身。

    按照盖延这数日的观察,赤眉已经主力尽出,樊崇或许也在这八个万人营中,被张宗一勾引,竟就首尾不顾,就算现在匆匆调头往回赶,也来不及了!

    对骑兵来说,放开速度跑,二十里距离,不过几刻的事,在马匹流汗喘息之际,渔阳突骑已逼近马援被包围的两丘之间。

    歇马整队的片刻时间,盖延粗略清点了人数,起码有数百骑掉队,甚至陷入赤眉包围。

    “诸位!”

    盖延回过头高呼:“渔阳突骑奉皇帝之命,南下参战,但吾等名声不好,刺史不疼,丞相不爱,在冀州、邺城时,冀人视吾等为贼寇。”

    “纵观中原诸将,能公正待渔阳突骑者,唯有马国尉!”

    “吴子颜将军与马国尉有间隙,我本以为会受到苛待排挤,但马国尉却待吾等如赤子,在陈留时军中辛苦,却常置酒椎牛享士,还说吾等一个人顶五个步卒,必须优待,哪怕步卒吃炒面时,俸禄、马料皆未落下。”

    “军正董宣早看吾等不顺眼,一直想方设法约束渔阳突骑,亦是马国尉多次袒护,说渔阳兵是狼,若将吾等野心驯没了,如何去撕咬强敌?”

    这是于公,对个人而言,马援在敖仓的英雄气概让盖延心折,加上性情相投,盖延只恨身份低微,不能与马援称兄道弟……

    盖延说到最后,八尺九寸的男儿已是含泪:“吾等被将军宠溺若婴儿,如今将军被困,犹如父兄落难,吾等岂能坐视?”

    “盖延愿去助国尉突围,还有谁愿同往!”

    传令兵和原野上呼呼吹着的春风,将盖延的声音传遍渔阳突骑之中,这群骑兵是边塞半兵半寇的混蛋,但却也钟爱大丈夫慷慨悲歌,知恩图报,马援虽出身高贵,但其性情,甚至比吴汉还对他们胃口……

    一时间,渔阳突骑众士皆瞋目,虽然没有怒发冲冠那么夸张,但他们高高举起的环刀,无疑已表明了态度!

    “愿随将军共赴深溪!”

    与陇右突骑不同,渔阳突骑其实更擅长骑射,常以“控弦者”称呼骑士,但今日,盖延却不打算拖延,直接令渔阳突骑排开突击的阵列,然后催动马匹,朝赤眉军那凌乱的营寨靠近。

    赤眉军四个万人营将马援部团团围住,但在友军被张宗“调动”走后,这些留守者的阵列,看上去真薄啊!甚至都没有他们驻地边上的林子茂密。

    渔阳突骑游弋在战场附近,这根本不是秘密,赤眉军为了提防他们,也没少花费心思,只可惜,赤眉多在中原作战,与成建制骑兵遭遇的战斗实在是太少了。

    沟壑挖得不够宽,突骑可以轻松越过;鹿角扎得不够密,多绕几步路即可;车垒?根本不存在,如何指望连营都扎不牢实的赤眉能灵活运用各种阵法呢?在盖延看来,彼辈多是以乱取胜,但突骑克的就是乱军!纵赤眉人数占优,但只要他冲破一面,马援就能顺势突围。

    发现他们的不止是匆匆应战的赤眉军,亦有被困在两丘之间的马援部,很快,一股浓烟从丘陵顶端冉冉升起。

    “是马国尉在举烽。”就要下达进攻命令的盖延硬生生停住了动作。

    他家住在渔阳塞外的要阳县,出入边塞,烽燧品约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盖延自不陌生。

    自汉以来,烽燧一共有烽、表、烟、苣火、积薪五种信号。烽是草编或木框架蒙覆布帛的笼状物;表是布帛旗帜;烟是烟灶高囱升起来的烟柱;这三种在白天使用。苣火用于夜晚,举燃苇束火把;积薪是巨大的草垛,昼夜兼用,白天燃烧视其浓烟,夜晚则是熊熊大火。

    不但能传达战况,还能告诉临近烽燧,胡人来犯人数,最多可标识万人。

    而第五伦不愧是在边塞待过的,如今将这一套灵活运用,加以组合成更复杂的“烟语旗语”,编订成册子,用以平素的部队信号传递,毕竟战场之上,情报就是一切!

    只是马援仓促被困,部分辎车被夺,这信号放得不太齐全,但大体的意思还是能够表达。

    盖延眼力好,盯着小丘上的信号:“烟为黑,是积薪里加了水,又故意断火,让烟柱时离时合,这是离合烟。”

    这种“离合烟”,意味着“危,勿近”,与鸣金同意!

    “这是在向吾等示警!”

    盖延立刻将目光放在赤眉营地附近那一大片林子,刚吃饱的群鸦盘旋于其上,就算偶有落下,也立刻惊飞起来!

    ……

    与此同时,马援亦在丘上向下眺望,盖延的位置看不清其中布置,他们却能。

    那林中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可不是猴子,而是赤眉啊!

    “好一位樊巨人。”

    马援啧啧称奇,这樊崇将赤眉七八千人当一万用,反正他们行军时是乱到很难数清人数的,成功误导了盖延。

    暗地里,却又将两万精锐拉入树林里,以防魏军骑兵来袭——樊崇这是想设计将能够决定战争胜负的渔阳突骑一举歼灭啊!

    “好在巨卿已见我烽燧,樊崇的计,落空了。”

    马援想通局势后,是安心待在包围里的,赤眉困住了他,他也拖住了赤眉啊,只等皇帝陛下带着主力抵达战场,一切就将……

    就在这时,旁边的人惊呼道:“将军,渔阳突骑瞎了么?怎么还是冲了?”

    马援一惊,再度放目望去,却见明明看懂他信号的盖延,竟仍不顾一切,带着渔阳突骑,对赤眉军发动了冲击!

    一万多只马蹄开始加速迈动,渔阳突骑们战术动作没新编的并州兵骑那么规范,但也已是继承汉代骑兵的佼佼者,两千多名骑士或持弓引箭,或持矛挥刀,对准最薄弱的东侧,冲了过来。

    那震撼大地的马蹄声,仿若隆隆击筑之声,奏响了两百年前,易水之畔的慷慨羽音!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第503章 敢动

    “幽州骑冲过来了!”

    对这场决战,杨音最担心的便是幽州突骑。

    他在敖仓吃过大亏,幽州将领盖延只带着几十骑,就突破了他的后方,如今三千骑,又会造成多么可怖的战果?

    如今,渔阳鼙鼓再度动地而来,杨音既害怕又高兴。

    怕是自然的,赤眉多来自中原海岱,鲜少有与骑兵交手的经历:匈奴乌桓从没深入过中原,北军八校中三支骑兵在被派到东方战场镇压赤眉前,就因新朝灭亡而各奔东西了。

    所以,当赤眉战士第一次面对那成建制结阵朝自己冲锋的骑兵时,只感觉钢铁的轰鸣充斥整个世界,双腿也止不住与大地一起颤抖。数日以来,光是外围部队被渔阳突骑袭破的,就有数千人,虽然当场杀伤不多,可对士气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但杨音也感到也欣慰,在这几乎无险的大平原上,赤眉军的乌合之众拿骑兵一点办法都没有。

    除非他们自己送上门来!

    “还是樊公会打仗啊。”杨音立刻让人通知林子里的人,一旦渔阳突骑冲击东面之阵,他们就立刻跑过去,设法绕到其背后,截断退路!

    赤眉没有车垒,没有壕沟、鹿角,他们只有一条贱命,用性命拖住突骑,给其他人赢得包抄的时间。

    ……

    与此同时,身在丘上的马援也死死盯着渔阳突骑的骑锋,盖延没有理会他的燃烟示警,数百名骑士脱离部队朝赤眉冲去。

    “盖巨卿莫非是忘了烽烟品约?”马援身边的校尉们都如此说,盖延给他们的印象,确实是大大咧咧,比马援还“不拘小节”。

    马援沉着脸道:“盖延乃是塞外要阳人,从小看着烽燧长大,就算是陛下定下的新品约,他比我记得还牢。”

    说好听点,盖延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说难听点,他作为马援的部下,却违抗了马援发出的指令……

    渔阳突骑虽是精锐,个顶个都是敢战之士,但马援很清楚,一旦骑兵乘胜冒进的,被数量太多的敌人拖入短兵相接的肉搏战中,其冲击优势便无法发挥。往往最后落得反为步卒所败——这是第五伦编写的操典中,反复拿越骑营败于来歙那一战来鞭尸,希望将军们勿要重蹈覆辙。

    虽然盖延没机会去长安聆听皇帝陛下授课,但作为老行伍,不会这点常识都不清楚吧?

    他们所在的地方有烟,遮挡了视线,马援匆匆爬上另一块凸出丘陵的石头,等看清楚渔阳突骑的阵型后,却又哈哈笑出了声。

    “我就说盖延不是有勇无谋之人,看,他用的不是锥形阵,而是雁行阵!”

    此阵一如其名,乃是如大雁飞过的斜行,毫无纵深可言,用来冲击敌阵,自己多半要先垮。

    但渔阳突骑如雁群般靠近赤眉军,当距离到达近百步时,没有像往常那般加速冲锋,反而控制着马速,等逼近到四五十步外时,速度已放到最缓,竟直接驻马开弓,也不瞄准——不必瞄准!因为敌人正挤在一起,持着长长的削尖树枝原地不动呢!

    渔阳突骑虽以“突”闻名于世,但常在边塞,与匈奴乌桓角逐,“射”术又岂能不精呢?虽然不能和曾担任右北平太守,射虎箭入大石的李广相比,且骑且射亦不如胡人,但驻马而射,却颇为娴熟。

    且见他们飞快地放箭,将箭镞以最大的力量射出,飞矢如雹,落入赤眉军中,尽管才数百张弓,但也足以对他们造成极大的伤害。

    尽管有王莽、绿林、梁汉争先恐后给赤眉军做运输大队长,但但缴获的甲胄得不到修补,几年下来,连从事、三老的甲都破破烂烂。大多数人穿麻布短打,面对破空而来的利箭,几乎没有防御能力,只好扛着不知从哪个地方拆来的木板挡箭,防御力可想而知。很多箭穿透了盾牌,将他们的手钉在门板上。

    盖延欺负的就是赤眉军远射武器不足!

    赤眉被白射了好几波箭,眼看敌人没有冲锋的打算,终于忍不了了,纷纷嚎叫着冲了出来。希望能和敌人短兵相接,缠住他们,将马上的骑士拽下来,但渔阳突骑却根本不给他们任何格斗的机会。

    突骑也不恋战,在一阵鸣金声后,立刻掉头退却,盖延特地挑了地形平坦没有阻碍的方向,很快就将追兵甩得远远的,甚至还有能骑射者返身开弓,射死了几人。

    赤眉只能停下了脚步,而那些追太狠的人,很快就发现,自己与大部队脱节,竟被两股游弋的渔阳突骑包在中间,依仗马速来回冲杀,将他们打得七零八落……

    等其余赤眉军赶到时,原地只剩下一堆己方的死伤者。

    杨音也实在忍不住,将伏兵拉出了林子,想要从侧面包抄过去,只要将渔阳突骑围起来,慢慢压制他们的进退空间,看骑兵往何处去!

    但渔阳突骑却在一阵胡笛呼哨后,开始以骑队为单位,四面而走,让赤眉军包了个寂寞。

    类似的情形在之后的一刻中不断重演:渔阳突骑纵马靠近,射了几波箭后,赶在赤眉摸到自己前,纵容撤走。

    利用机动优势,敌人散开则散开、敌人聚合则聚合,绝不给赤眉包抄自己的机会,从而先在战术上处于不败之地。

    这便是渔阳突骑与新建立的“并州兵骑”不同之处了,听说小耿遇事不决就冲冲冲,但幽州突骑却鲜少马铠、重甲,更为机动,耍得赤眉团团转。

    但这也是无奈之举,若按盖延的性情,眼下就该以骑队轻突敌阵,只要冲动一个口子,则不论众寡,长驱直入,一举击破包围,这才痛快!

    可仅存的理智,以及马援燃起的浓烟,却让盖延压住冲动,只能用这种极其无聊的战法折腾赤眉军。

    他时而回头北望,在盖延南下来救马援后,樊崇的赤眉主力大军已经放弃了北上,转而往南而来,但应该还有半个时辰才能抵达。

    只要马援军杀出来,盖延就不必与赤眉玩骑射了,而会像一把锤子般,朝这群乌合之众重重砸去,让他们见识真正的突骑!

    “马国尉,赤眉虽众,但我起码牵制了两万人,如今其军心焦躁,又被我牵制疲于奔命,正是突围的好时机,为何还不出阵?卿为砧,我做锤,一起大破赤眉!”

    ……

    “或远或近,或多或少,或聚或散,或出或没,来如天坠,去如雷逝,这便是渔阳突骑的‘鸦兵撒星阵’啊,平素未遇强敌,往往一次冲锋便结束战斗,今天总算得见,痛快,真是痛快。”

    马援本担心盖延匹夫之勇,将渔阳突骑搭在这,看到他们竟跟赤眉军玩起了躲猫猫的游戏,这才放心下来。

    渔阳突骑犹如雁行鸦兵,扑棱着翅膀,挠得赤眉巨人满脸是伤,气得这“巨人”疯狂挥舞手中刀斧,却不能伤其一根羽毛。

    看似从容,实际上却有极大风险:若是不同骑队之间配合出了纰漏、若是赤眉军冲得快些,包围再大一些,都有可能让突骑有来无回。随着马匹渐渐疲倦,撤离的速度也越来越慢,甚至出现了小队骑兵被赤眉包围,全员战死的情况。

    而盖延就是不退!还不惜暴露位置,在平原上燃起了示意进攻的薪火。

    马援当然知道盖延何意。

    “巨卿此来,定非陛下诏命,而是为了早点助我突围。”

    看着盖延豁出命来犯险,马援颇为感动。

    但他却不敢动!

    一来,马援能够看到,先前北行的樊崇大军,已经调头南下,或许是担心留在这的人不是马援和盖延的对手……他们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突出去,风险太大了。

    其次,盖延忠勇可嘉,却一点不明白马援的心思,就算与盖延配合得当,逃出生天,但他马援不败的完璧之身被破,打一场“突围战”就能挽回颜面么?没了马援牵制,赤眉很可能会离开河济,继续祸害中原其他州郡,中原将永无宁日。

    “不,只有将赤眉尽歼于河济之间,才对得起战殒的将士!”

    马援相信,第五伦与自己有足够的默契,会将大军包过来,让这片战场陡然显出惊人的战役格局:敌中有我,我中有敌,层层交错,扭成一团。

    于是,在偏将、校尉们再度请求突围时,马援依然拒绝。

    “令士卒枕戈待旦,待陛下大军抵达战场,再燃离合烟,让盖延退兵。”

    “对不住巨卿了。”

    马援心中喃喃道:

    “我这块砧。”

    “只能由伯鱼来锤!”

    ……

    和感动盖延忠勇的马援不同,战场的另一端,凡事喜欢讲规矩的虎威将军张宗,已经将盖延祖宗八代都骂遍了。

    “果然是燕人,驯不熟的野马,只会乱撅蹄子!”

    自河北战役以来,幽州系的势力就加入了魏国,而其中又分为耿家的“上谷系”与吴汉为首的“渔阳系”。

    上谷系的将吏还好,在老耿被请到朝中做“太傅”后,就被景丹给接手了。

    渔阳系问题就大了,吴汉虽然身在陇右,但却是出了名的刺头,而渔阳突骑的名声也很坏,在冀州作战时,军纪差,不肯听话是常有的事,幸亏交到马援手中,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可现在张宗才明白,不是渔阳突骑被驯老实了,而是盖延看人下菜啊!

    说好步骑协同,一起牵引赤眉军往北移动,为大军包抄赢得机会,虽然这是张宗的临场发挥,还不是皇帝的诏命,可他好歹是杂号将军,而盖延只是一个小小偏将,理当服从。

    岂料姓盖的竟临阵自作主张,往南去了!

    张宗惊出了一身冷汗,不是替盖延担忧:渔阳突骑陷于赤眉十余万大军中,全军覆没,那是小事,友军死就死,不可惜。

    但若将赤眉惊走,不再与皇帝陛下决战,那盖延罪过就大了!

    “此战之后,我一定要上书弹劾,让盖延连偏将军都做不成!”

    夜色来了又走,在这一晚上发生了许多事:樊崇已经停止来追张宗,而调头同后军汇合,转而对被困的马援发动新一轮进攻,希望能在大战之前,拔掉这颗钉子。

    张宗也让士卒跟着赤眉亦步亦趋,如同尾行猎物的狼,希望能冷不丁咬下块肉来。三河兵就在南北十余里距离上来回折腾,既不能离得太远让赤眉退出河济,又不能靠得过近遭到夜袭。可一旦赤眉派兵来撵,便立刻撤走,毫不拖泥带水。

    另一边,盖延见马援不动如山,悻悻而撤,但也没回来与张宗汇合,只自成一师,夜晚又点着火把,继续派还有力气的人马雁行鸦兵,替马援牵制赤眉兵力。

    直到旭日东升,魏军浴血而战,赤眉又丢下了上千具尸体,还是没能攻破车垒。

    马援部、渔阳突骑也疲惫不堪,倘若樊崇再猛攻一夜,他们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撑过下一个夜晚。

    今日天气不错,当早霞消散之际,在丘上坚持擂鼓指挥,握着鼓椎就睡着过去的马援猛地睁开眼,却看到了北方淡红色的云层下,升起了袅袅斜烟。

    他揉去眼屎,定睛再看,那不是赤眉军或三河兵、渔阳突骑的炊烟,而是用于报信的积薪浓烟!

    一整夜几乎没从鞍上下来的盖延,也看到了那些信号,一道、两道、三道……五道,每一道代表一个师,起码有五万人靠近了战场!

    至于更靠北的张宗,他睁着两夜未眠,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到的可不止是烟柱,还有魏军中一种独特的指挥标识。

    仿佛从各师旅中升起了一只只大鸟,颜色各异,却有线与地相连,操控它们的人,乘在戎车之上。

    也不知是黄皇室主喜欢放的木鸢给了皇帝灵感,还是第五伦后世就有放风筝的喜好,不同颜色的风筝,就成了天气好时,大军团沟通作战的信号。

    眼下最高最醒目的,是一支五彩的巨鹰,翱翔在天际之上,乘着春日的徐徐晨风,升得很高很高!

    五十丈?不,起码有上百丈高!看上去好像都能够到云彩了!

    张宗露出了笑,他知道这风筝之下,是谁人。

    “来了!”

    踏着五彩祥云而来!

第504章 飞天

    耿纯从小就读了不少兵书,诸如吴子、六韬、齐孙子、广武君兵法,甚至是帝师严伯石编撰的将论,也有幸一阅……

    但左看右看,耿纯还是觉得,《吴孙子》才是诸多兵书里最好的,它篇幅不大,言简意赅,初读时觉得简单,真打过仗后再观,才恍然大悟,原来孙子将一切军事上的重点都说到了。相较于有些兵书多讲究战术,孙子兵法的侧重点则是方略形势,讲战争的本质。

    里面有两句话,让耿纯印象很深:“治众如治寡,分数是也。”

    这意思是:管大部队就像管小部队一样自如,是由于编制分级合理。

    军队人数越多,管理的难度也就越大,千年以来,能像韩信那样“多多益善”的,也就白起、王翦等凤毛麟角,哪怕如刘邦一般“能将十万”,亦寥寥无几,个顶个都是帅才。

    耿纯觉得,自己的能力,顶多能管半个军:人数超过三四万,他就有点手足无措了,仗打了不少,但就是没法进步。

    倒是第五伦的进步之速,让耿纯感到惊奇,许多年前,第五伦刚做军司马,初掌猪突豨勇时,耿纯押送粮草去鸿门,与第五伦攀谈,颇觉其看待战争的想法过于天真,觉得他“不过能将千人”。

    等到在魏郡共事时,耿纯发现经过在新秦中的历练后,第五伦有所进步,“能将一师”。

    等人家完成反莽事业,与刘伯升一场决战,再回河北灭刘子舆时,耿纯开始觉得魏王“能将一军”。

    今日于河济再见,短短一年,第五伦去陇右遛了一圈,又升级了!已经突飞猛进到“能将十万”!

    耿纯觉得,这倒不是第五伦天资聪慧,而是他善于学习,尤其是在“分数”,也就是军队分级管理上做得好。

    按照军师旅营来进行编制不足为奇,此乃古制,实际上每支军队比表面上更加复杂。比如冀州兵,主要由豪强武装构成,豪强子弟就是军事长官,统辖的也是乡党族人,几百年形成的关系,不是一道政令就能打破的,外人想让他们听话?谈何容易。

    也只有耿纯,才能和每一家搞好关系,作战时确保他们听话。

    关中兵、三河兵、豫州兵、幽州兵……皆有其特点,但第五伦就能选出最合适的人加以统辖,而他只需要“将将”即可,摸清楚每个将领的喜好、脾性,控制了将帅,其麾下的军团自然也犹如臂使。

    耿纯不知道,这也是第五伦不得已与现实做的妥协,他要有几百个政委,自不必容忍各部的“地域特色”。可怜的第五伦只能在每个旅放一位军正,每个营安排一位军正丞,多用郎官、酷吏,名为辅佐,实则监督,但效果差强人意。

    这只是平素的管理,真正决定一位将领能力的,还是实战,这就涉及到兵法里的第二句话。

    “斗众如斗寡,形名是也。”

    指挥大部队作战,就如指挥小部队那样自如,是由于己方的旗帜鲜明而且金鼓响亮。

    正所谓“言不相闻,故为簧铎,视不相见,故为旗帜”。鸣金声约束着勇者不得独进,鼓点让怯者不得独退,旗帜则让各部队知道谁先上、谁后上,三军方能协调一致。

    第五伦想法多,在金鼓旗帜上确实有不少新花样,且先说这旗帜,自战国以来就形成了定制,军将之旗为旌、师帅之旗为幡、旅帅之旗就叫旗,营长之旗为麾,不同的花边代表了不同的级别,作为各部的中心。合战之师,还有额外的标识,左师苍旗,右师白旗,中军黄旗。

    在各师之下,也有各异的旗帜,来代表不同兵种:陷阵死士为苍鹰之旗,预备队为双兔之旗,弩兵材官为狗旗,骑兵旅为鸟旗,剑盾为羽旗,车兵为龙旗……

    若是几千、上万人的小规模交战,战场方圆不过数里,各旅、营一回头,看到代表自己的旗,麾之左则左,麾之右则右。

    但今日与赤眉交战,是总人数将近二十万的大会战,战场长宽十余里,旗帜容易为树林等物遮挡,不太方便各部队及时沟通位置和行动,光靠驿骑往返沟通,又常常会让战机稍纵即逝。

    于是第五伦大胆发挥想象力,做了一个创举。

    他将代表各部的旗帜,升上了天!

    ……

    第五伦的中军处,操纵五彩龙筝的人,名叫徐蜚廉。

    这是一位头发稀疏,肤色蜡黄,身材纤细小巧的老人,唯独双臂却非常有力,一旁还有两个徒弟帮忙,让风筝高而不旋,好似稳稳当当待在天上一般。

    仰头望着那风筝在天际之上,徐蜚廉心生艳羡,按照最初的想法,像这样飞在天上的,应该是他啊!

    徐蜚廉乃是兖州人,家中世代木匠,从小就听说过墨子、鲁班分别制作木鸢的故事。

    “墨子的木鹞,制作了三年,飞上天只一日就落了下来。”

    “鲁班的木鸢,则在天上飞了三天之久,上面还能待人,飞在高空百步处,替楚王去窥探宋城虚实。”

    徐蜚廉年少时对这个故事颇为着迷,忙活完毕,闲来无事就斫木头,想学学两位前辈,也飞上天去看看。

    折腾了几十年,在无数同行、亲戚、邻居的嘲笑中,徐蜚廉还真鼓捣出了一个怪东西:如同巨鸟一般的木制构架,上蒙布匹,又沾满了长长的鸟羽,木架上有环纽机关。

    徐蜚廉无法让人将自己如放木鸢一般放上天,但却曾在高处试着操纵它滑下……

    虽然只有那么一小会,但徐蜚廉确实感受到了飞翔的神奇。

    可惜这玩意飞一次毁一次,他需要更多的钱帛支持爱好,天下谁最有钱?皇帝啊!

    恰逢新朝皇帝王莽欲讨平匈奴,征召各地能人异士协助,这才有了徐蜚廉与一群坑蒙拐骗的江湖骗子齐聚鸿门,在王莽面前表演一事。事后他被王莽任命为“理军”,随军出征,但什么用处都没派上,不久后就回了长安,在少府底下做事,却再也无法从越来越穷的朝廷要到钱。

    之后的事不必说,第五伦鸿门起兵,推翻了新朝,徐蜚廉也跟着少府诸吏一起换了主人,本以为自己的事业将无人问津时,当时还是魏王的第五伦,却忽然找见了他。

    “徐卿飞天那一日,予也在场!”

    第五伦很看好他的事业,给徐蜚廉钱、人、材料,但却要求徐蜚廉制作符合他需求的东西!

    第五伦认为,以目前的技术水平,想要让人扒着风筝上天观察敌情太不现实,倒不如退而求其次,用于自己人的沟通。

    他不要滑翔机,他只要风筝!

    于是徐蜚廉就从人类飞行试验鼻祖,憋屈地做了一个风筝匠人,第五伦恶趣味地延续了新莽时代的官名,让徐蜚廉作为“理军”,教了一批弟子,成了直属于皇帝的通讯部队。

    制作能高飞的大风筝需要时间摸索,他们没赶上河北战役,陇右那地方都是山沟沟里的小仗,也派不上大用,直到今日才登上舞台。

    尽管不是自己飞有些遗憾,但徐蜚廉还是认真驾驭代表中军的龙筝,一面盯着大亮的天际。

    他的弟子们被皇帝派往各部队,此刻也站在缓慢行驶的战车上,开始将代表各部的风筝送上天际,让皇帝知道诸军位置,并作出相应的指挥。

    数里之外,战场偏北的位置上,飞着一只土黄色的怪物,犹如多了双翅膀的大蜥蜴,此乃传说中,替黄帝在冀州之野迎战蚩尤的神兽应龙!

    “惟应龙之将举,飞云降而下征!”

    第五伦挑了应龙,作为左军冀州兵的象征,应龙筝旁,又升起了一只绿色的三角筝,这是在表示,冀州兵前方尚未遇敌。

    以往需要人骑马跑半刻才能传达到的消息,如今瞬息可知。

    若徐蜚廉回头,便望见后方十里开外,飘着一对联体的白色双兔,那是窦融所帅后军,由募兵、民夫、杂兵组成——在战争中,双兔旗往往代表预备队。

    位于中军以南五里外,右军郑统的陷阵部队是苍鹰之筝,黑色的双翅张开,黄色三角筝在侧,意味着他们遭遇了小股的赤眉部队。

    最前方十里开外,是黑黄相间的虎筝——那是张宗的三河军,赤红的三角筝盘旋在虎筝之侧,代表他们正与赤眉军进行小规模的狗斗,若是红筝换成了黑色,则说明与敌全面开始交战。

    就依靠不同形状、颜色的风筝,组成了一系列的“筝语”,第五伦安排了一批眼尖不色盲的郎官专精此事,记录下各部队传递的信号,第一时间反馈给指挥部,参谋们立刻将各部队的举止在地图上标识出来。

    尽管这套东西受天气限制严重,哪怕驭筝人再训练有素,也会出现断线或大风吹得风筝乱转的意外,但已经是第五伦能想出“实时沟通”的土办法了。

    第五伦甚至会想:“有了它们,我就算要下令‘弩兵材官向前移动五十步’的指挥,都能做到!”

    想罢,第五伦就暗暗警醒自己,他总算解决了大战里无法和部下保持实时联络的难题。但有了它们后,作为三军统帅,就必须管住自己的手,减少无意义的越级命令。

    在风筝的沟通下,前后左右中,五万余人在平原上有序推进,开始进入战场。

    而他们的对手赤眉军呢?

    赤眉别说风筝了,早些年连旗鼓都不存在,否则也不会被王莽误会为“上古之兵”了。如今做了一些改进,以万人为营,揭竿为旗,然而依然乱糟糟的拥成一团,旗帜也根本起不到指挥的作用,一般是进入战场后,各打各的,以打群架的方式展开。

    这也是第五伦一直想不明白的地方,樊崇莫非是像韩信那样的天才?才能带着这样一群“乌合之众”转战数州,连败新军、赤眉、梁汉诸多势力,甚至让马援猝不及防吃了大亏。

    与此同时,樊崇也看到了第五伦三军上空的风筝。

    迷信的赤眉战士啧啧称奇,木鸢是宫廷里的玩具,普通人很少看到过,只觉得目眩神迷,头仰得脖子都酸了,更有人低声说:“莫非是有天神在帮助魏军?”

    倒是樊崇,决然不信这些,只死死盯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玩意,将嘴里的草叶狠狠吐在地上,赶在下达进攻命令前,樊巨人只骂了一句话。

    “花里胡哨!”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3694/ 第一时间欣赏新书最新章节! 作者:七月新番所写的《新书》为转载作品,新书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新书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新书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新书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新书介绍:
新朝末年,王莽改制失败,天下将乱,赤眉绿林义旗高举,刘秀兄弟志在复汉。
重生于这样一个时代,当如何?
新室已朽,不破不立,唯有来者,大笔书之!
PS:这是关于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的故事。新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