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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新书txt下载     新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05章 鹖鸟

    花活百出,就跟乡社时的百戏一样热闹,这就是樊崇眼中的魏军。

    “羽毛越鲜艳的鸟儿,肉也越少。”

    樊崇既没有上过学,也没读过兵法,完全凭自己的直觉与本能做判断,只偶尔设个埋伏之类的小计,真正打起来,复杂的战术也做不出。

    他只知道,万万不能让远道而来的魏军站稳阵脚,就要趁他们兵马尚未全至,赶路后尚且疲倦时,一口气打过去!

    早期的魏军,不论遇到什么敌人,站就完事了。

    而赤眉军作战也风格鲜明,不管与谁为敌,冲就完事了!

    “还是老规矩,冲,将魏军冲乱,赤眉便能赢!”

    今日亦是如此,临战之际,樊崇将各营的赤眉三老召来,与他们说好这场仗要怎么打。和第五伦费尽心思想“斗众如斗寡”,让各部队间缩小通讯时间不同,樊崇从来不考虑这种事。赤眉没有旗帜金鼓,真打起来后,基本就各自为战,没有沟通。

    可就是这样的军队,凭借骁勇与决绝,居然能横扫天下,王莽和绿林、梁汉真该好好反思反思。

    樊崇还做了一个大胆的部署:“让围困马援的各营退出来,作为后军跟在吾等之后。”

    经过昨夜一场鏖战,赤眉与马援部皆有不少伤亡,值此决战之际,樊崇认为,自己万万不能再分兵了,与其让马援将几万人牵制于此,索性直接不管他。

    让后军提防马援从背后来袭,也比被不知何时会再来的渔阳突骑配合马援内外夹击要强。

    “既然马援是魏将第一。”

    “连他都在野战里被赤眉大败。”

    “第五伦和魏国诸将连马援都不如,又何必畏惧?”

    “都记着,遇上魏军坚阵,就将这几日来伐木制作,预备好的物什用上!”

    樊崇与马援交战时,也吃了魏军阵列的大亏,这数日来也想到了破解之法,遂与众三老打气,以血染眉,而后各自归营。

    只待他们走后,樊崇才收起了自信的笑,忧心忡忡地看着南方。

    “第五伦路更远都抵达了。”

    “徐宣那几万人,怎么还没到!?”

    ……

    风筝虽能让不同部队间相互知晓方位、状况,但因为不确定因素太多,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落了,所以传统的旗帜、驿使等通信方式亦要保留。

    代表三河兵的虎筝下,是一匹作下山状的猛虎旗,已经竖在原地许久未动,关中兵的苍鹰旗,乃至于第五伦中军的五彩龙旗,都陆续超了过去。

    这是在进行战场上的次序轮换,三河兵百里趋利,又跟赤眉周旋了许久,不少士卒竟两天两夜没合过眼了,急需休息。

    但张宗还是赶到第五伦跟前,向皇帝请求再战,第五伦却否了他的请命:“城头子路说过,樊崇用兵,很喜欢以寡凌众,四面八方攻来,以期搅乱战阵,以乱取胜,文渊堪称名将,竟为贼人所困,便是仓促之下,吃了大亏。”

    “诸君且将前队变为后队,带士卒在窦周公的双兔旗旁休整吃饭,也为予看好后背。”

    张宗只悻悻应诺,说来也巧,却见远处数骑纵马而来,为首一人在军前下马,他身高近九尺,走在人中如鹤立鸡群,可不就是盖延么!

    盖延却见五彩龙旗下,有位身材中等的人穿着一身醒目的明光铠,与皇帝赐给马援的是同一制式,此甲也是近来邯郸铁坊所产,全天下找不出几套来,再看那旗号,心知定是第五伦无异,遂近前下拜。

    “罪臣渔阳都尉、偏将军盖延,拜见陛下!”

    他还知道自己有罪啊!

    第五伦却对左右笑道:“盖巨卿果然一表人才,难怪文渊如此钟爱,书信中谈及,既然诸君与你都在,说说罢,先前是怎么回事?”

    仇家相见分外眼红,张宗也不先在第五伦耳畔偷偷告状,只等盖延到了近处时,才将渔阳突骑执意往南,导致赤眉回转的事,大声说了一遍。

    张宗说的都是实情,盖延在旁听着,也没有反驳,只在张诸君说完一句后,讷讷应是。

    归根结底,二人最大的分歧在于,张宗认为盖延当时应该听他号令,但盖延偏执地认为,自己依然是马援的下属,不可贸然弃主将而去。

    第五伦听罢后,也不说话,这时候万万不能打圆场,盖延这种风气得杀一杀。

    他遂给一旁负责监督诸将的绣衣都尉张鱼使了个眼色。

    张鱼领会,立刻道:“军律第十八条有云,面承谕令,有意违抗,致误军机者斩!盖延虽非虎威将军下属,但他先假意应承,后临时起意,竟自带突骑往南,几使三河兵陷于赤眉,罪亦当死!”

    死字出口后,在场众人皆大为震动,连盖延都愕然抬起头来,他还以为来认个错就完事了,还动真格啊!

    盖延平定幽州判乱时有功劳,景丹对他颇多赞誉,后在敖仓,又带数十骑陷阵,被马援大书特书,遂积功封侯。

    但如今竟是说杀就杀?

    第五伦没有立刻做决断,只瞥了盖延:“偏将军可认罪?”

    对服气的人,盖延恨不得命都交给他,对不服的人,盖延口气还是那么犟,只硬邦邦地说道:“盖延只是关切主将安危,若陛下要杀,那就杀罢!只愿在伏罪前,能救出马国尉,如此纵死亦能瞑目!”

    看来还是不服啊,张鱼一向看渔阳系不爽,心里幸灾乐祸,倒是第五伦又问张宗:“虎威将军也精通军律,汝以为如何?”

    张宗虽然恨盖延骗了自己一遭,又认为就此处死太严重了,觉得可惜,怕第五伦真起了杀心,只道:“偏将军确实做错了,若与我一同牵引樊崇主力往北,那赤眉剩下的人,还能威胁到马国尉么?”

    “但如今,赤眉因渔阳突骑而折返,听说昨夜又攻国尉,导致死伤不小,岂曾因汝冒险去救而解除?”

    “不过正值大敌当前,国家用人之际,陛下何不让盖延戴罪立功?”

    看看人家这格局!第五伦对张宗欣赏更甚,搞清楚张宗态度后,他也做出了判决。

    “盖巨卿有过,但此事细究起来,予也有错。”

    第五伦归罪于己:“未明文下诏,让盖巨卿听从虎威将军号令,以致他不知该留下救援主将,还是该以大局为重。”

    当时第五伦隔着老远,连战场情况都不清楚,只给了张宗临机决断之权,没有改变盖延的从属关系,盖延这次违抗的是“惯例”,而非抗诏,顶多算发挥优良传统,坑了友军。

    “此番延误战机,予与汝乃是共犯。”

    听到第五伦如此说,周围的群臣连忙下拜,说什么“君辱臣死”云云,同时愤恨地看着盖延。这场面,让原本还满心不服的盖延大为尴尬,也只能跟着请罪。

    第五伦却扶他道:“卿罪不至死,只撤去偏将军之职,削户两百,念汝旧功,暂且保留侯位。”

    然而盖延却又犟上了:“臣宁废侯位,削除所有封户,只恳请陛下让臣继续带兵,哪怕就一天!”

    九尺男儿抬起头,这一刻倒是不犟了,感情真挚:“我不甘心,必要救出马国尉!”

    第五伦也不作答,只颔首道:“此战尚未结束,还远没到论过行诛、论功行赏的时候。”

    言罢,让人将一架青色的风筝送上来。

    这却是一只鹖鸟筝,与渔阳突骑的鹖鸟旗帜相同——鹖鸟很像野鸡,但体型更大,颇为勇猛好斗,为时人所喜爱。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鹖鸟羽毛装饰武冠,赐给赵国的武骑士,其他各国后来建立骑兵部队后也效仿,车为龙旗,骑为鸟旗,所为定制。

    “巨卿脾气也似鹖鸟啊,性敢于斗。”

    第五伦将鹖鸟筝,以及早就准备好的两个驭筝人交给他:“这军筝今日给渔阳突骑,也还来得及。”

    盖延诧异,且慢,他不是已经被解除军职了么?

    第五伦却道:“以盖延为假偏将军,继续暂领渔阳突骑。”

    第五伦现在只能给张宗出口气,教训盖延一通,却又不能将他彻底废掉——一来盖延是勇将,其次,赤眉大军已经开过来了,大战在即,临阵换将?渔阳突骑那群兵大爷,空降个人去管得住?怕不要给你来个一哄而散哦!这支兵之后要如何收拾是以后的事。

    但这回,第五伦却给盖延下了死命令。

    “渔阳突骑奔波数日疲倦不堪,但只要马儿还能跑起来,予诏令一下,汝等必击其侧背!”

    “而若是予旗号不动,不论发生何事,渔阳突骑万不可动!”

    第五伦估计,渔阳突骑只能冲得动一阵,这是一次性的战术武器,必须在最关键的时刻投进去,而不是如盖延昨日一般,平白耗费人马气力。

    有了风筝作为信号,哪怕隔着十里地,突骑执行战术命令,能比过去快一到两刻!

    盖延对第五伦的感观比先前好了点,眼下倒也信服应诺,接过了鹖筝。

    “诺!臣与渔阳突骑必勇健斗,死乃止!”

    ……

    春秋时,两国交战,往往是双方三军聚齐一处,随着贵族式的致师、闲聊后,再喊个预备一二三,兵戎相见,打输了也别追太狠,追溯起来都是亲戚朋友,外交宴飨上还是要打照面的。

    自春秋之后,世人开始内卷玩兵者诡道那一套,很难再出现这样规整的交战。尤其是大兵团的交锋,战场空间极大,要所有人到场一起开战确实太难。往往决战前便有一连串的交锋小战,到了真正开打时,则是两支最先投入的部队先行接触,战斗由点及线,再蔓延到面。

    今日最先和赤眉军交上手的,却是耿纯的冀州兵……

    魏军各个部队上头,主筝旁,红绿黄黑等不同颜色的信号筝不停起落,告知友军他们遭遇的敌情,眼看摆在正中央的苍鹰依然还黄着,耿纯却要下令让驭筝人将己方的换成红色,告诉皇帝这边要先交战了。

    耿纯则骂骂咧咧:“柿子专挑软的捏,赤眉贼真当我冀州兵易相与么?”

    原来,赤眉军按照樊崇的指挥,铺开向北移动,按理说会先与郑统的关中兵交战,但他们见关中兵甲兵犀利,阵列有序,走到几里开外就不动了。

    反而是靠北的几个万人营,盯着冀州兵继续前进,如今已经迫近到一里之内。

    五十里趋利者军半至,冀州兵没到齐全,只来了三万人,最精锐的魏郡兵还被第五伦作为预备队,留在身边。

    虽然很可能要以一敌二,但冀州兵的校尉们却颇为自信,纷纷在耿纯面前夸口道:“吾等自成军以来,就在剿铜马流寇,或与城头子路交战,赤眉虽然名声在外,但除了多一道红眉毛外,也不过是散兵游勇,不足为惧。”

    是啊,论甲兵,冀州兵坐拥邯郸铁工坊,源源不断产出一批批铁兵刃,优于赤眉的锄櫌棘矜。

    论训练,他们好歹是乱世里村战打出来的豪强武装,以乡党情谊聚集在一起,冀州土豪们都知道,想让河北豪强在魏国得到更高、更好的地位,就得在这一战里出力,而且不剿灭赤眉,他们的家产就一天不安全。

    耿纯也未太将赤眉放在心上,他按照惯例,让两万人结成一道宽达二里,厚达一里的大阵,阵中的基本单位是郡兵构成的旅,旅以下的各营,则基本是县豪、乡绅子弟为首脑。

    耿纯自认为只是“中庸”之将,他的麾下目前还处于“站”阵的程度,但对付小小流寇也足够,各方阵组成向内的弧形,随时能化为圆阵,利守。

    冀州兵持着钩戟长铩外向,厚实的坚盾挡在身前,从河北各乡征集的猎户客串弓手,则引弓于后,过去一年来,铜马残部就在他们面前撞得头破血流,最终被无情剿平。

    濮水一战亦如此,赤眉虽然骁勇,但冲到阵前的,无不被长矛刺穿,倒下变成尸体,前面的人死掉之后,后面的就迟疑不进了,更多的则是转身逃窜,想来今天也差不到哪去。

    准备已毕,而赤眉军也已冲杀到百来步外,尘土遮掩,万人嘈杂,依然是一群乌合之众,靠这些人,除非突袭,否则永远不可能正面突破魏军的坚阵。

    “平矛前指,立正不动,阵列再紧密些!”

    两阵对战,往往是更紧密的一方能胜,此乃皇帝操典里的常识,耿纯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各部校尉也努力让士兵相互靠拢,他们已经不再是新兵了,大战在即,也握得住矛,口中有唾。

    虽然是杂牌军,但单一的个人结成无敌的团体,河北的豪强子弟们有资格鄙视赤眉贼,这群贱民永远学不会这点。

    放目望去,跑在最前头的,应该是樊崇专门养着的精锐,他们虽然也没什么秩序,但脚步沉稳,没有显出饥饿的虚浮,甚至还披着甲胄,在进入百步内后,忽然开始加速。

    靠前的赤眉贼刀别在腰间,双手举着厚实的门板,遮住头部和身体,想用来挡冀州兵弓手一次次齐射宣泄下的箭雨,但仍有大批门板被洞穿,让他们的冲锋戛然而止。

    而再往后的赤眉,似乎还扛着长长的武器,平地上看不太清,耿纯也是登上专门用来观察敌情的“轈(cháo)车”,才看明白赤眉手里究竟是什么玩意,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木梯?”

    那竟是一根根赤眉军用来攻城的简易木梯,每根都有三四丈的长度,树皮都没刨干净,只简单地用绳子组合在一块,被数十个人合力抱着。

    时不时有人中箭倒下,立刻就有人补上,抬着长梯,就直愣愣往魏军撞了过来!

    他们面前的,不是一道墙垣,而是一个阵列啊!

    没错,人组成的坚阵,与夯土的坚城相比,谁更牢固?

    答案显而易见,就算最长的夷矛,也不过两丈,远不如那些长梯,这真是只有赤眉军才能想得出来的笨办法,第五伦若在,恐怕要感慨一句“劳动人民的智慧”。

    这时候下令让阵列散开已经来不及了,耿纯只能眼睁睁看着,赤眉军的数十根长梯,硬生生插入密集的冀州兵中!

    同惨叫、厮杀一起震响战场的,还有赤眉军兴奋之下,呐喊出的粗鄙号子。

    “进去了!”

第506章 应龙

    以阵列长兵挡住敌军,再利用弓弩优势杀伤对方,这是冀州兵剿铜马残部时屡用不爽的战术,今日却被樊崇的梯子给结结实实破开了。

    每一架长梯,都深深插入冀州兵阵列当中,长矛与这玩意相比实在是细得过分,正面碰上直接遭到摧折。前排介甲之士被木梯撞到胸前,虽然有厚甲挡着,赤眉的速度在弓弩矛戟进攻下大减,但还是遭到重击,断了几根肋骨。

    在他们的推攮下,甲士被推得步步后退,身子很快顶到了密集阵列中在后的人身上,魏军与赤眉开始角力,只可怜那甲士,竟被夹得口吐鲜血。

    更有的阵列纵队,畏惧此物,士卒下意识往边上挪,密集的队形开始变散,反而让那长梯冲得更深!

    尽管抬着木梯的赤眉也遭到一旁戈矛攒刺,相继倒下,但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原本缜密的冀州兵前排的阵列被打乱了,随着源源不断有赤眉军涌来,整个战线陷入乱斗状态……

    看着前面乌压压冲来,双眉如血的敌人,方才还镇定自若,觉得又是一场顺风仗的冀州兵这才猛醒。大多数人被逼在前排,退也没法退,当然只能硬着头皮与之交战,但位置靠后的士卒,已经面面相觑,矛也握得不太稳了,今日之战,和过去有些不同啊。

    连靠后作为预备队的各旅、营校尉、军吏,也诧异地暗道:“这赤眉军主力,果然比铜马及河北的赤眉别部要厉害。”

    “没错,往日铜马决难破吾等阵列,如今赤眉却撞了进来,我看今日一战是硬仗,恐怕要损失许多人。”

    损失太大,是冀州军头们不愿看到的事,自从新末以来,河北大乱多年,除了诸刘及铜马军外,各郡县豪强为了自保,也组织了各自的武装。

    刘子舆的失败,很大程度上是遭到了这批人的背叛,没他们割据坞堡,积极投靠魏国,出人出粮,第五伦没可能半年横扫河北。

    所谓的北汉灭亡才不过一年出头,第五伦急着回朝解决陇右,又要面对赤眉在中原的进攻,加上幽州的叛乱,焦头烂额,哪有时间慢慢削除河北豪强的私人武装?只能和南方刘秀一样,对这批人加以利用。

    然而河北豪强也不是铁板一块,而是各行其是。在他们的认识里,乱世之中,手头有兵才是最重要的,谁兵多,在魏军里混到的军职就大,若是傻乎乎将人打光了,说话就没底气。于是打起仗,若是顺风,那就争先恐后,诸如渡濮水一战的“勇猛”,可若是逆风,那便开始起小心思,不讲战术协同,只讲保存实力了。

    眼下顶在前排的军头们心中后悔不已,拼命派人去禀报耿纯:“损失惨重,望能撤下来休整,让后排各旅顶上。”

    后排的预备队也不乐意白白损失啊,直接撤离战场的胆量是没有的,只希望前面的兄弟多顶一会。

    交战才短短一刻,冀州兵好几个阵列,就呈现出崩溃的态势,看得轈车上的耿纯心虑不已。

    若换了个人指挥,就冀州兵这尿性,指不定就是保存实力要紧,送给第五伦一场局部败退。

    好在统御他们的人是耿纯。

    第五伦让耿纯负责冀州兵,不是看中他的军事能力,魏国诸将里,耿纯只算中游,比同族的耿弇差了好几个窦周公。

    但作为土生土长的冀州人,皇帝的亲家、左丞相,耿纯被河北豪强视为带头领袖。也只有他分得清各家间错综复杂的恩怨关系,加以利用,将一盘散沙的众人勉强捏到一块,甚至还能开出故乡来作战。

    但地域武装保卫故乡时猛如虎,出境打仗时便出工不出力了。

    耿纯的策略是:连哄带骗。

    开战前他就给众豪强吹风,说冀州人早先投靠过刘子舆,想要在魏跻身豪贵,和五陵功臣们平起平坐,就得在打赤眉、击青州时多立功勋。

    第五伦也答应耿纯,将今年河北的郎官名额,除了分给各郡之外,还专门挑出十几个,划给表现突出的河北豪家,让他们的子弟拥有靠近权力中心的机会——虽然已经举行过两次选官考试,但荫蔽这东西,又岂会是一朝一夕就能取消呢。开放一个上升渠道的时候,也不宜将旧有的全部否定堵死,那样只会将本可以做朋友的,早早逼到反面。

    今日见军心不稳,耿纯知道河北豪强们的老毛病又犯了,情急之下,令人速去通知各师、旅、营。

    “战虽不易,但战前已俘获赤眉数万,今日战后,魏军若胜,所俘贼人何止十数万?纯早已上书陛下,说河北各旅营苦战所损兵卒,战罢皆选贼俘补齐,陛下正在思虑。”

    第五伦确实正在“考虑”,他又不是隔壁秀儿,豪强武装用几次就算了,让他们来打赤眉,就是想驱虎吞狼,相互损耗,损失了还给补上,那岂不是与初衷相悖么?

    耿纯也隐约明白这点,但就是不点破,表面上依然积极为河北诸豪的利益奔走,实则也配合第五伦加以打压绞杀……

    “还望诸君尽力,此战,也为了河北诸姓的未来!”

    耿纯在命令里动了感情:“古时,应龙助黄帝争帝而杀蚩尤、夸父;助大禹治水而以尾画地成江、开辟龙门、擒无支祁,陛下赐冀州兵应龙旗、筝,亦寓意吾等当立此大功,岂能遇小阻而退?”

    “我大旗就立在此,不会动摇尺寸,诸位尽力作战,耿纯自然会看在眼中,如实禀报皇帝。亦如陛下诏令所引《甘誓》所言:‘尔无不信,予不食言’。而谁敢调头、迟疑不进,也休怪耿纯不念乡党之谊!”

    “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汝,罔有攸赦!”

    ……

    靠着风筝示意,第五伦老早就知道冀州兵那边最先与敌接阵,但具体的细节,哪怕站在巢车上也看不真切,只能见到尘土飞扬、听到万人嚎呼,就一个字:乱。

    此刻的指挥所中颇为繁忙,来自各部队的骑使频繁抵达,他们送来各方面详细情况,再带着皇帝的命令匆匆离开。

    魏军与赤眉的交战情况,立刻以兵棋的形式在地图上清晰显现。

    “赤眉没有将军队完全展开,与我各部分别交战。”

    “而是集中于偏北处,在这……”

    第五伦在地图上划了一条线,那是一条濮水的支流小溪,名叫煮枣溪,水流不大,但水量也充沛,是便于休憩饮水的好去处。赤眉军都是先集中于小溪沿线,然后其中四个万人营,对耿纯手下两万冀州兵发动了进攻。

    四个万人营,大概是樊崇亲自统帅,在溪水边按兵不动,盯着几里外的战斗。

    “还有四个万人营,正在解除对马国尉的合围,因害怕遭到国尉反攻,又有突骑在侧游弋,故行动迟缓,尚未抵达溪水。”

    “樊崇很急。”

    第五伦如是说,这次进攻是迫不得已,樊崇很清楚,若让第五伦拖下去,等到后续部队抵达,而赤眉在没有辎重补给的情况下吃光抢来的粮秣,乏食乏力,则必死无疑。

    所以赤眉军是严重脱节的——前军与中军之间,隔着两三里地,后军又与樊崇中军有六七里的距离。

    “我也来得急了。”

    早知马援无虞,第五伦就该在二十里外就停下脚步,那才是一个能让赤眉最难受的距离,不过这十里的空间,也大有文章可做。

    河济之间的赤眉原本数量高达二十多万,但第五伦强渡濮水之战打跑散一批,马援在与樊崇遭遇前也打没了一批,赤眉散乱,一直胜利还好,一旦败仗,想收拢就极难了。

    还有一批是睢阳来敌,尚在路上,已被渔阳突骑的斥候窥见,亦有三四万之众,尚在三十里开外。定陶守军还是没能拦住他们,但已经多拖延了一昼夜,导致他们最快明天清晨才能抵达战场,第五伦的地图上也将其标识出来了。

    但他完全无视了这批敌人。

    “没有及时投入战斗,又不能威慑于敌,这些兵,哪怕再多,也完全无用!”

    如此一来,态势就很明显了,撇除路上的、外围的,在煮枣溪附近的战场中心上,目前是魏军六万对赤眉八万,这是一锅夹生饭么?

    并不是,赤眉挑了最软的冀州兵打,而第五伦最精锐的三河、关中、魏郡兵一共三个师,都没上阵,而樊崇已经将半数兵力投了进去,寄期望于魏军像新军、绿林遭到猛击的情况下,从点到面的崩溃……

    但他终究要失望了。

    这锅饭,第五伦火力猛到足够煮出锅巴来!

    但这时候,冀州兵那边又传来了一些不太妙的信息:在赤眉的冲击下,已经有几个阵列呈现不稳之势,虽然耿纯说能顶得住,但也希望第五伦在侧翼派上几千人的预备队,稍稍支援一番。

    听着冀州兵那边杀声震天,展翅翱翔的应龙边上,空中告急用的黑色风筝摇曳不断,群臣参谋们也焦心:“陛下,是否要派人支援冀州兵?”

    甚至有人提议,让渔阳突骑从后袭击,与冀州兵形成两面包夹……

    第五伦却否定了这种建言:“然后再被在两三里外等待的樊崇主力再包夹?渔阳突骑马都快跑死了,最多能冲一到两阵,不到最后一刻不能动,予自有大用!”

    当耿纯第二次派人来小心翼翼地告急时,第五伦直接开骂:“赤眉军吃的是什么?冀州兵吃的又是何物?我听说赤眉进入河济后没掠到粮食,每天只能喝点粥糊糊,连续数日交战,早已饿得发虚,全凭一股蛮横桀骜冲阵。”

    “反倒是冀州兵,有辎重跟随,每天还能吃热饭,今早的朝食中甚至还有肉,饿殍与壮士战,若壮士还能被饿人撵着走,那往后,冀州兵的建制,也大可取消了!”

    练兵千日用兵一时,冀州兵出了乡土后,作战意志很是成问题,所以耿纯在豪强面前做好人,第五伦就得当个严厉的君主,用刀子逼着他们向前!

    但也不能将他们逼太狠,指不定真给你表演一下当场溃败,第五伦骂完后,还是令中军派出五千人的预备队,去保护冀州兵侧翼。

    对樊崇而言,唯一的胜算是拖着魏军一起陷入乱战。

    那第五伦就要与他反着来,努力维持住局面,赤眉擅长的是突击,时间一长,且不说赤眉战士的意志,大多数人的体力必然拉跨。他就等着樊崇再度急切,将领一急,就会犯错误。

    战争,不就是比谁犯的错误少么?

    就在这时,在外眺望的斥候回报,说代表后军的双兔筝、猛虎筝旁,信号筝也陡然由绿变黄。

    尽管具体的情报还没送到指挥所,但第五伦结合地图上赤眉军的位置,也大致猜出樊崇动向了。

    “樊巨人,果然还是急了。”

    果不其然,半刻后,飞速抵达的后军骑使,给第五伦送来了消息。

    赤眉主力四万人离开溪水,也不顾鏖战中的冀州兵,因为赤眉已经将长达两里的阵线站得严严实实。

    于是樊崇反而向后军方向运动,这就是如城头子路所言,赤眉祖传的绕后啊,樊巨人,果然专挑敌人弱点打。

    窦融手下的杂牌兵和民夫谈不上什么战斗力,比冀州兵还不如。张宗的三河兵,倒是以坚阵著称,早在右扶风一战便曾硬扛良家子骑,一战成名,也为张宗赢得了“河东虎”的绰号。

    但三河兵日趋百里,又两宿没睡,如今依然疲倦不堪,才休息了不到一个时辰,他们顶得住樊崇的亲自猛击么?赤眉以长梯破阵,又当何解?这种土办法,确实没有现成的应对之策。

    第五伦却反问一筹莫展的参谋们:“赤眉为何不直接扛着树干破阵?亦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言提醒了众人,皆道:“一来是树干沉重,举树干之人即便有门板帮忙挡箭,也时常会被弓弩射倒。而到了近处,前排之人又会被长矛攒刺,一旦前排倒下,树干笨重不稳,就要冲到地上了。”

    更有人举一反三:“木梯则更轻便些,听说赤眉为了进攻濮阳,制作了不少,又扛到濮水边以助渡河之用,搜集制作起来也简便。”

    “不错,既然尽是木梯,那后军里多载辎重甲兵,倒是有数物,正好可以将其挡下!”

    第五伦让人将地图画下来,分别给各方面将军送去,让他们清楚目前的形势,知道敌人在哪、友军在哪,以便在接到命令时能清晰执行。

    一起给后军送去的,还有皇帝的提议。

    尽管优化了各部队之间的沟通,但若非情况特殊,打起仗来时,第五伦很少插手“兵技巧”层面的事。

    最高统帅空投手令,让与敌交战的部队临时更换兵器,或者改变对敌序列,这不是扯淡么?那要平日的训练作甚,临机应变之事,还是得靠一线将领。

    但今日情况特殊,因为怕将军们事急慌张,千虑一失,第五伦也顾不得自己的原则了:

    “司隶校尉、虎威将军,或可集中钩拒、镗钯、马叉等于前阵,以拒贼之木梯,使之不得破阵而入!”

第507章 双兔

    作为主帅,第五伦依靠情报传输,对战场敌我情况一清二楚,但身处大战中的渺小个人,却往往会陷于迷茫和巨大的恐惧之中。

    要论魏军之中最不安的,便是那些来自河内的民夫,他们作为辎重部队,负责转运粮秣,常被置于阵列大后方,往往只闻厮杀之声而见不到具体情形,两眼一抹黑的情况让他们忐忑不安,毕竟军中传言,外头可是有“几十万”赤眉的。

    “胡言乱语,都别乱传,小心被军法官定罪。”来自朝歌县的向子平作为民夫屯长,管不住别人,只如此叮嘱乡党们。

    过去几个月随军转移,让曾经有志归隐的向子平,更加坚定了再也不入行伍的心。

    战争真不是什么荣耀与光辉的事,一路走来,尸横遍野。他们虽不曾亲持戈矛与赤眉交战,但战后抬尸体、刨坑、焚烧等事都是民夫干的,尸堆点燃后的恶臭或者说恶香,是向子平不管呕多少遍都吐不干净的噩梦。

    向子平对赤眉,对这场战争的态度,也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从最初的一心为兄复仇的愤怒,慢慢变得麻木甚至厌倦。

    而想在人才辈出的魏军中出头,在没有过人本领及人脉的前提下,何其难也,疲惫与疾病已经要了不少民夫的命,和士兵不同,他们的死没有任何抚恤,这让众人慢慢清醒过来。

    于是大敌当前之际,他们不会想着如何一死以报皇帝,只道:“退一万步来说,若是魏军顶不住时,吾等就学这旗帜上的物什……撒腿就跑!”

    那是后军的标志,双兔旗,听说让预备队辎重队打这旗号,是几百年的传统了,至于有何寓意,却没人说得清,与应龙、鹖鸟不同,兔子这动物出了名的胆小啊。

    向子平倒是想起诗经中的一首《兔爰》。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凶。”

    他想家了,想过去的生活了,既然大河赤眉已降,樊崇也很可能会在此被皇帝歼灭,那他们也是时候离开行伍,经营各自的小日子去。

    “等打完这场仗,我还是回朝歌县,谋个县吏做,领俸禄养侄甥罢。”

    那才是他擅长的事。

    但他们很快就没有闲聊的时间了,冀州兵那边已与赤眉交战,民夫们被要求运送箭矢过去,因为害怕牲畜在战中乱窜,所以更多由人推鹿车运输,面对赤眉军的冲锋,前线的几千名弓手正以每刻几万支箭的速度消耗,远程武器是魏军面对赤眉的一大优势。

    跑了几个来回后,向子平正打算带着众人休息喝口水,却忽然听到后军之中鼓点大作,民夫们顿时惊成了一窝兔子。

    再看隔壁,原本还在临时营地里或靠或坐,垂着脑袋睡觉的三河兵,听到战鼓后,竟猛地站起身来,迷迷糊糊地扛着矛往前去了,向子平明明看到,一个年级比他还小,嘴上没毛的士兵,走路时眼睛还闭着呢!

    三河兵作为南下前锋,很多人两晚上没睡觉,实在是太倦了。

    于是任务地点产生了变化,向子平等人奉命跟着三河兵行动,他双目死死盯着他们后背,军中令行禁止,这要是跑丢了、跑慢了或者乱入其他队伍,搅乱了秩序,就犯了“出越行伍,搀前越后”的罪过,民夫们或许不必死,他作为屯长,却是必死无疑!

    也难怪民夫们开玩笑说,在魏军中,被军法官处决的概率,比被赤眉所杀高多了!

    第一趟箭矢运完后,再返回后军时,窦融却下令,让他们将多余的镗钯、马叉速速送过去。

    马叉顾名思义,用来对付骑兵所用,但赤眉几乎没这兵种,这些长杆的累赘也就仍在辎重部队里吃灰了,这会怎么忽然想起来了?

    向子平没有资格过问,只立刻执行,等他再带人将马叉送至时,原本还乱糟糟的三河兵已经在短短一刻内结成了坚阵,正在紧急分配马叉到前排使用,整齐的队列给了民夫们不少信心……

    但随着鼓点一声声急促,三河士卒们越来越紧张的神情,随着一声声的“顶上去”,向子平有幸在百步之内,看到了两军碰撞的场面:一根根长长的木梯从魏军前列撞入,整齐的阵线被冲得七零八落,但靠着马叉镗钯,不少木梯被拒在外头,随着弓弩齐发、长矛攒刺,赤眉前锋倒下,木梯也无力地掉落在地,又被无数人踩过。

    这陡然爆发的交战,让向子平深受震撼,哪怕三河兵艰难地将赤眉推了回去,他仍在原地发呆,直到被上司踢了一脚。

    “愣着作甚?接伤员啊!”

    没错,民夫辎重兵还有一项任务,便是将失去战斗力的伤员送到后方安置。

    不少人在刚才的剧烈碰撞中当场战死,但更多人则是遭到创伤后,艰难挤出了战场,他们或是身上挂彩,或是面色惨白,一个个从军法官面前经过,得到准许后才由辎重兵接手。

    向子平发现,自己搀扶的人,正是方才集合时还闭着眼睛没睡够的年轻士卒,鲜血从他甲中流下,听他微弱的语气说:“伤到了肩膀,提不动刀了。”

    河内口音,听着像怀县一带人士,看来是同乡,再看肩头,他的铁甲先被砍落了铁叶子,又被一根矛扎了进去,破了个孔,沾着些许血迹。

    还是皇帝第五伦立的规矩,重伤员被名为“担架”的物件抬走,如今担架不够,门板凑。轻伤的则拄着刀兵往后挪,都有专门划出的路线,不得阻碍支援战场的士卒——第五伦也不要求人人都能像张宗、郑统那样,身被数创而继续死战。

    虽然这河内士卒满脸痛苦,但向子平作为里中唯一有学问的人,也学过点医术,进入行伍后又接触了点第五皇帝要人推广的“战场急救”,在他主动要求给士卒包扎止血时,他却神色慌张地说不必……

    “血怎可能如此快就止住?”

    向子平明白了,这年轻士卒,乃是托伤作病,以避战阵,按照他记着的军法,此谓诈军,犯者斩之。

    士卒哭丧着脸:“我中矛时只觉得胳膊都断了,一急就往后退,说自己受了重伤,刚刚才发现矛透了甲,却只破了我皮肉,但若是被军正知晓,恐怕就要军法处置了。”

    他低声下气地恳求向子平:“这位兄长,听口音你也是河内人,乡党之间,还望替我隐瞒,我家中还有老父,更有心上人等着我回去成婚。”

    “我给兄长钱帛……为我挡住矛尖的,就是立功后发的丝衣,就裹在甲中,虽有些脏破,洗洗就好。”

    向子平不知道这士卒为何要入伍,赤眉没侵犯到怀县去,是各县凑人头式的拉丁?还是被皇帝讨伐赤眉的檄文所激励,想来谋一份功业?

    看他那煞白的脸,显然是被方才赤眉的冲锋与惨烈厮杀给吓坏了,这个士兵跟着皇帝从河内走到濮水,又挺过了急行军,却在最后一刻输给了惊惧。

    “放心。”

    向子平对他道:“我不会难为你。”

    他扶着士卒背对战阵而行,厮杀声似乎越来越远,他们也离安全越来越近,脚步轻快了许多。

    但不知怎么,年轻的三河兵却垂着头,哭了起来。

    “我对不住袍泽,对不住张将军、陛下。”

    当向子平再度回到后军时,却又听到校尉在高声喊着司隶校尉窦融告诉民夫、辎重兵们的话:

    “后军之所以用双兔旗,乃是应了诗中的一句话: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辎重队便是三河兵身后的城池护卫!再把这些箭矢,给张将军送去!”

    这诗解得太牵强了,如窦融、张宗之类的“赳赳武夫”确实是国之干城,但他们是替公侯放兔网补兔的,而民夫们,则更像战场上惊慌失措的小兔子。

    但这也是让那向子平觉得,魏军此战必胜的原因。

    如他一般怯懦的群兔,本该像过去那般,在赤眉刀下瑟瑟发抖,毫无抵抗之力。但现如今,不管心中多么畏惧,却依然在皇帝的鞭策下,依靠数月训练的惯性,再度推起一辆沉重的鹿车,往厮杀呐喊声最大的地方走去!众人心里只有一句话。

    “快些将赤眉平定,让吾等回家去罢!”

    ……

    战场上,有怯懦者,也有无畏死士,魏军如此,赤眉那边也一样。

    樊崇的精锐数万人,在朝三河兵猛冲,大局上确实是前赴后继,希望从后面打开突破口。

    但也不断有人从阵线上退回来,其中有挂彩的,但也有浑身上下无一处伤口,单纯被惨烈厮杀吓破胆的人。

    魏军还有军正监督,将乱行溃逃者斩杀以威慑其他人,赤眉就完全不存在这么精细的管理,退却的最初还是单个,慢慢倒地竟成群结队起来。

    他们中有良心的,还跑回樊崇这边诉苦,说魏军确实是难攻,长梯没起到很好的效果,众人早饭没吃饱乏力了,退回来歇口气再上。

    而那些没良心的,眼看魏军阵坚难破,便带着部众撒丫子跑路了——这就是开战前赤眉二三十万,如今只不到一半来与第五伦会战的原因,乱世之中,心里想着“保存实力”的,又何止是河北豪强们呢?

    “若换作是新军,此刻已经溃败。”

    “若对上的是绿林,吾等也早就破阵而入。”

    “不是说马援乃魏国第一名将么?怎么第五伦亲征还更难对付。”

    赤眉从事们很是焦急,魏军的强悍超出赤眉预期,频频向樊崇请示。

    樊崇也颇为难受,虽然赤眉仗着人数稍多,如今还是攻势,但那是第五伦依然攒着万余人的精锐没投入战场的缘故,他在逼樊崇先出手。

    樊崇手头也死死捏着一万人,平日吃喝最好,田地分得最多的赤眉老兵们,一旦扔进去,或能在冀州兵或三河兵处创造优势,但那样一来,他的底牌便打光,而第五伦可以从容支援了。

    大平原上,很难天降一支“奇兵”,第五伦倒是还有骑兵,考验双方统帅的时刻到了。

    “再等等。”

    从睢阳来的徐宣至今未到,樊崇已经不指望他了。

    樊巨人咬牙看向南方:“马援损失惨重,很难再战。只要杨音的四万人快些北上,拖住魏军前军,我便能亲自将兵破阵!”

    但很快,樊崇便知道,杨音,再也来不了了!

    ……

    话分两头,再说半个时辰前,战场最南端的马援处。

    昨天盖延的救援失败后,赤眉十万之众再度从四面进攻,让他们的车垒差点就没保住。

    亏得马援亲自押阵而战,统筹全局,让身披铁扎甲的壮士顶在最前线,加上赤眉军远射武器不足,只能硬生生顶着魏军的弓弩进攻,手上的门板扎满了箭羽。入夜后,樊崇连火攻都用上了,只可惜前些天才下过一场春雨,仲春时节的草可不好烧。

    就这样熬到了天明后,马援看到了北方的烟柱,一直在观察赤眉军的士卒也禀报,说赤眉贼有撤走的架势。

    “往南,还是往北?”

    若是前者,说明樊崇怂了,有意避战,要逃离河济,若是后者……

    那马援就敬樊崇是一条汉子!

    数日困顿,马援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他的皇帝没有会错意,果然将兵赶到,而赤眉已经错失撤退的时机,只能在此打一场赌命运,赌前途的决战了!

    但赤眉成建制的有十多万,抵达战场的魏军兵,只是其一半,这是一锅夹生饭啊……

    “我得替陛下,从后面凑凑火。”

    马援部众还剩下不到一万人,苦战数日皆疲惫不堪,因为马援让他们实行换人不换甲的策略,受伤者得将甲解了交给生力军,几乎所有人都与赤眉交过手,受伤者高达三分之一。

    此刻不论伤病,都瘫在地上,有的人竟是一觉睡过去,就再也没能醒过来。当马援让校尉、屯长们唤醒战士时,他们不复前日与马援同唱《战城南》《无衣》时的士气高昂,战罢的疲倦让每个人都提不起精神。

    马援也知道众将士辛苦,但若是就这样放围困自己的赤眉从容离去,躺平等着战斗结束,马援此生都会为此羞耻。

    “诸位。”

    马援拒绝了属下递过来的简易扩音器——一个铜皮大喇叭,这是第五伦令少府工匠制作后,分发给各军,主要方便战前喊话。

    但马援对自己的嗓门,有足够的自信。

    他站在一块山石上,指着北方道:“听到那鼓点了么?”

    “看到那些风筝了么?”

    “陛下大军已至,赤眉已成釜底之鱼,再难逃脱!”

    士卒们轻松了不少,甚至欢呼起来,持续数日的噩梦终于要宣告结束了,接下来,是不是等待即可?

    但马援却又道:“此番随陛下出征的,有冀州兵,河北豪强们,对河北的赤眉可是又惧又恨,但对河南的赤眉,则更愿作壁上观。”

    “亦有三河兵,张宗是虎将,但除了嫡系外,其余人等,与赤眉并无深仇大恨。”

    “关中兵就更不必说了,与赤眉,那是风马牛不相及。”

    “魏军之中,没有人,比豫兖兵更恨赤眉!”

    马援的部下们,多是豫州、兖州各郡人士,流离失所逃到敖仓附近,被马援收编。他们的流亡,半因河患,半因战乱,倒也不纯是赤眉作恶,但同样流离失所的可怜人赤眉军,如今已经成了中原一大害,在阻止另一群人回家。

    马援当初就打算以豫兖人,复豫兖之土。他说到做到,带着他们打到定陶。

    “不止是定陶。”

    马援放缓了声音:“我还想带着将士们,收复颍川、睢阳、淮阳,”

    “颍上风物,陈县虞丘,梁园风光。”

    “我都想去看看。”

    随着马援的话语,一个个熟悉的风景浮现在士卒们眼前,多有垂涕者,他们离家确实太久了。

    马援却道:“但我更想看看,皇帝陛下往后给诸位有功士卒,在豫兖故乡所分之地,究竟有多少亩,多肥沃!”

    这是第五伦的国策,兵民乃魏立国之本,尤其是优先士兵,豫、兖籍贯的士卒,往后有地的复其地,没地的往后也会加以划分,屯田,无疑是恢复两州秩序和经济最好的办法……

    王莽描绘的乐土是虚无缥缈的,赤眉向往的“乐郊”,建立在数百万人痛苦之上,但对魏军豫州、兖士卒而言,乐国却是真真切切,白纸黑字!是皇帝的律令诏书!

    他们不一定相信第五伦,毕竟皇帝总是远在天边,但他们每个人都发自内心,笃信马援的承诺!

    “但前提是,吾等得打完这一战!”

    马援告诉众人:“吾等要拖住赤眉杨音部四万之众,让这场仗,能快些打胜!”

    一万对四万啊,偏将、校尉们在皱眉,这和他们预想中不同,赤眉没有继续围困,而是选择了撤离,这时候若出去,突围战,就要变成单纯的野战了,而三军已极其疲倦,当真能打么?

    就在此时,一位偏将却大笑道:“杨音,已经在敖仓、定陶等地,被将军击败四次的杨音?就让吾等出击,让他做个五败将军又如何?”

    “然也!”

    应和之声此起彼伏,最后汇聚成了一句话。

    “愿随将军同赴水火!”

    他们都是马援宠溺的婴儿,爱戴的赤子,愿意再跟着将军出击!除了重伤者留在这外,其余三创者载舆,两创者扶车,一创者持兵列阵,推开了堆满赤眉尸体的车垒,开始朝仓促撤围后,也漫天遍野往北行进的杨音部,发动了追击!

    “赤眉不是喜欢乱战么?”

    “老夫便陪他们乱战!一决雌雄!”

    马援不复被困时的自我反思,再度张狂起来,以他的身份、地位、勋劳,此役完全可以躺着等待战争结束,第五伦依然会对他高官厚禄。

    但马援心中,一直有个梦想,与他的优渥地位相悖,只有纵马于战场上,肆意于云海间,他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

    “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

第508章 豹尾

    位置偏南的三千渔阳突骑,如今成了魏军的耳目,大部分骑从在一片有水源的林子边驻马休憩,马匹不算特别疲惫的,则被盖延撒得极开。

    远到三十里外,赤眉军徐宣部气喘吁吁的身影,近至樊崇各万人营的种种布置,都落在骑从们眼中。

    赤眉军斥候不论是数量还是个人勇武,都不是渔阳突骑的对手,他们向第五伦事无巨细汇报战场情况的同时,还能破坏对方的通讯,作用不可谓不大。

    但盖延还是心里不痛快,突骑在马援麾下,从来都是突击陷阵的前锋,怎么到了皇帝手中,就只能干干这些轻松的活?

    “这不是杀鸡用宰牛刀么。”

    如此可见,将渔阳突骑大材小用的皇帝陛下,大概也不是什么善用兵之人。

    似乎是看出盖延神情不耐,与他并肩而骑的一位年轻都尉笑道:

    “因为渔阳突骑疲惫,马力只够再冲一阵,好刀自然要用到最关键时,还望盖将军勿急。”

    他当然就是绣衣都尉张鱼,奉皇命来监督盖延。

    就在这时候,有斥候匆匆走马来报:“盖将军,与马国尉联络上了!”

    “赤眉后队已解除包围,四万余人正往北赶,国尉请我转告盖将军,先时被围时,欲待大军抵达,共歼樊崇,故而迟迟未曾溃围而出。如今时机已到,望将军以突骑助阵!”

    盖延顿时大喜,正要应允下来,张鱼却冷冰冰地打断了他。

    “盖将军,勿忘陛下之言,遵从中军旗、筝而动!”

    盖延沉浸在马援的回应中,对与他并肩作战激动不已,竟直愣愣来了一句:“但这可是国尉之令。”

    张鱼不想害马援,没有说“陛下大还是国尉大”这种话,只沉着脸道:“国尉身为方面之将,当然有自行决断之权,但盖将军身为戴罪立功的假将,只能听陛下号令行事。”

    张鱼很清楚,渔阳突骑一定在皇帝的方略里颇为重要,否则也不会让自己来监督,就是要盯着盖延,勿要再让这燕人随性乱打。

    这一口一个“假将军”,倒是让盖延猛醒,勿要忘了先前的事。单是违背了与友军的约定,几乎陷他们于险地就被削了将职,如今若是不禀报皇帝,就直接动兵,后果岂不是更严重?

    虽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但皇帝就在几里外,派斥候通讯不过半刻,盖延只能硬生生忍下来,焦急地看着战场。

    事情紧急,马援没有等待盖延的配合,也没有等到第五伦诏令,他带着麾下尚能作战的七八千人,推开车垒,直接以横队的形式对赤眉开始了追击。

    魏军各部皆有独特的旗号,马援的旗帜便是豹文旗,第五伦更亲赐豹尾,悬于其上,哪怕重号将军中,也独马援一人有此荣耀,足见他地位之高。

    那面豹尾旗原本在包围圈里蔫了许多天,如今却在风鼓动下重新飘扬起来!然后直插赤眉后队!

    赤眉五公杨音安排了一万人在西边列了个散阵提防渔阳突骑,其余三个万人营则拉成松松垮垮的队伍往北移动,但尾巴却被马援亲自将兵追上,不得不停下来与之交战。

    “苦战数日,又被困数日,几乎人人带伤,怎么还追得动?”

    盖延看得感慨不已,在他眼中,马援就像一个被人揍得满脸血的角抵士,在被逼到墙根一顿猛打后趴下了。但就在对方转身要走时,他却摇摇晃晃站立起来,追上去!然后握紧满是伤痕的拳头,对着敌人的后背,狠狠一击!

    盖延看着马援部与数量是其几倍的赤眉军混战在一块,兖、豫兵卒们在用性命与最后的力气,同敌人奋勇交战。那股博命的架势,连一向看不起其他部队的渔阳突骑都不由心生敬佩。

    时间在一点一滴过去,眼看马援以一敌三,盖延忍不住了,几度欲派人去支援,却都被张鱼拦下。

    盖延顿时大怒,好好的仗,都被这些瞎指挥的给耽搁了:“张都尉,你懂不懂打仗?如今的形势是,樊崇与陛下主力相持不下,马国尉之所以出击,就是拖住赤眉后队,使之无法加入战场,只要陛下手中还有预备队,就能压过樊崇。事急从权啊!”

    明着骂张鱼,其实是骂第五伦呢!他们和马援的任务,应是全力阻止杨音部,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我是不太懂军争。”

    张鱼始终盯着中军那边,按照规矩,接到具体的禀报后,第五伦会让人在面向渔阳突骑的指挥方位上,升绿色的长串风筝作为信号。

    “但我懂君命如山!”

    眼看盖延越来越焦躁,张鱼只与他说起了一个故事。

    “我与马国尉相识的时间,可比盖将军早多了。”

    “六年前在新秦中,我随侍于陛下身边,陪他夜入深山,见到了还落草为寇的国尉及万将军,三人把酒言欢之际,我就是旁边的倒酒小童。”

    在塞北的日子里,张鱼经常作为信使往来军营和山里,马援也会教他把弓射箭,甚至还蔫坏地掏钱,让人带张鱼进女闾“做男人”。

    不同将军有不同的风格,马援随性直爽,让所有在他身边待过的人如沐春风,甚至用自己的魅力征服他们,盖延的心情,张鱼也懂。

    论关系,张鱼将马援当崇敬的师长看待,后来马援常驻东方,大权在握,偶尔会有不识趣的京畿士人发一二诽谤之言。每每叫负责监察百官及各州舆情的张鱼得知,都会穷追猛查,给那些人定个“离间君臣”的罪名。

    眼下情势危急,张鱼也顾不上与渔阳系的私人恩怨了,只与盖延掏心窝子说话,这幽州的糙汉子,或许就吃这一套。

    “我助国尉之心,甚于盖将军!”

    “但情谊归情谊,规矩是规矩。”

    “有军令在,哪怕是水火深渊也得去。”

    “没有军令,就算是一马平川,利益无穷,也去不得!”

    如果盖延不听,一意孤行怎么办?张鱼身后的随从确实背负着“尚书斩马剑”,别说假将军,真将军也杀得!

    但问题是,他和寥寥无几的手下,能降服这身高马大的盖巨卿,能压服他手下的渔阳突骑么?张鱼没把握,只能狐假虎威地瞪着盖延,赌他和自己一样,是大魏的忠臣。

    盖延几乎都要怒发冲冠了,最终却硬生生止住了,只缄默不言地看着前方战场,双手死死握住缰绳,才能让自己忍住不要痛打张鱼一顿。

    就在这时候,眼尖的随从喊道:“升了,信号筝升了!陛下答应了渔阳突骑的请示!”

    经过辨认,确实如此,盖延的请求是亲将两千骑助马援,留下一千骑在原地,等待皇帝陛下调用。

    张鱼和盖延都同时松了口气,二人对视时,张鱼朝他拱手:“我留于此处,望将军战无不胜!”

    盖延不喜欢,甚至是讨厌张鱼这位的皇帝近臣,但他仍是与之对揖,然后就驾驭着烈马,冲了出去!

    渔阳突骑昨天确实折腾得够呛,亏得早上吃了第五伦从后军调拨给的豆、麦,稍稍恢复了马力,人虽然疲倦未解,但随着一声声的呼啸,还是打起了精神,跟着盖延纵马而出。

    两千骑行至赤眉军前一里地,在最后一次停下集结,准备作战时,盖延从他们面前掠过,他的大嗓门,也不需要土制扩音器帮忙,就能把心里话喊得所有人都能听见。

    “今日没有伏兵专门在林子里等着突骑!”

    “吾等也不必再驻马而射、穿插拉扯了。”

    他拔出环刀,指着专门提防突骑的上万赤眉,如今,他们是挡在马援与盖延之间的唯一敌人。

    “此去,只需陷阵溃围!一往无前!”

    ……

    马援的豹尾旗,已经深深契入赤眉军后队之中。

    他今日没有从容坐镇后方,而是亲自顶盔贯甲、持矛带剑,带着豫兖兵们与敌鏖战。

    马援很清楚,己方是绝对的以寡敌众,在开打前喊话激励的士气,士兵们想为袍泽报仇的念头,终会在战局不利时一点点消退,这时候,他只能作为一杆大旗,将所有人团结在身边!

    马援先与断后的上万人交战,战局已经彻底乱了,赤眉急躁,魏军也疲惫,挥舞戈矛和开弓的速度大不如前,大多数地方在相持不下,唯独马援突击的亲卫二千人连续击破敌阵,脚边留下无数尸骸。

    一阵腥风血雨后,随着眼前亮光大作,却是马援杀穿了敌军断后部队,横贯一阵,前方则是闻讯后停下应战的杨音,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们。

    算上围攻未果,杨音已经被马援击败了四次,眼看这面已成为自己的噩梦的豹尾旗又追了上来,杨音简直要疯了,也不顾樊崇与他说好的“进攻第五伦大阵,拖住其正面主力”,竟直接令身边零零总总的两万人全部调头。

    “此战赤眉可以输。”

    “但马援必须死!”

    可本该疲乏不已的魏军,却依然悍不畏死,勇猛锐武,只拗不过赤眉人多,他们依然在一点点靠近马援的豹尾旗。

    马援也亲自加入了战局,因为在马上太显眼,索性弃马步战,与亲卫们结成了一个圆阵,圆利守!

    远处是赤眉战士挥臂抛石,仗着数量,与魏军的弓弩打得不相上下,近处则是死士不断挺矛冲过来,即便两个人换一个魏军,他们依然能获得胜利。

    不断有亲卫在马援身边倒下,他们本可以在被困处休整到战争结束,却在此付出了年轻的性命,为了马援的脸面?

    “不,是为了胜利!”

    马援不去想那些会令自己愧疚的事,矛断了,就改用佩剑,万事很难善始善终,他过于骄傲,驭兵过于松弛,轻视敌人,以至于遭敌突袭,没能做好一位统帅。

    但如今,他却得亡羊补牢,当好一位“将军”,用自己的力量,最大限度地让这场战争,走向全胜!否则,才是更对不起黄泉下的士卒。

    一念至此,马援再斩一人,挺剑嗔呼。

    “杀贼!”

    在马援高呼之下,亲卫们受他激励,也纷纷奋勇而斗,明明已没了力气,却忽如有神助,尽管铠甲上布满刀痕,却仍与潮水般一波波涌上来的赤眉军殊死搏斗。他们脚外身前就倒下了数百具赤眉兵卒的尸体。

    这份勇武猛鸷令赤眉胆怯,都不由惊骇,一时竟是无人再敢上前。

    但马援的亲卫团也再也冲不动了,只用戈矛和庞泽的身体倚靠,气喘吁吁,所受的伤更重了,连马援小腿也挨了一矛,一摸伤口,全是血。

    就在这战斗短暂停滞的当口,随着一阵尖锐的胡笛声,一层又一层将马援部包围的赤眉军,却忽然拼命朝两侧分开。

    随着一阵人仰马翻,数十骑冲入阵中!

    当先一人,披甲持矛,英武不凡,正是盖延本人。

    原来短短一刻,渔阳突骑已击穿了阻拦自己的敌阵,盖延也不管身后手下与赤眉的鏖战,就带着人先行冲了过来!

    这一幕让杨音心中大惧,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简直是敖仓一战的噩梦重演啊!

    然而这次盖延带来的骑从更多,数百骑紧随其后,放平的矛戟重重刺入赤眉之中,而后或拔刀猛砍,或弦弩挟弓,勇猛如虎,挡者披靡,所遇赤眉无不溃散。

    乘着这当口,在马援的号令下,近千人的亲卫团再度变圆阵为方阵,豹尾旗,再度艰难地向前进击!最终在赤眉若潮水般退却后,与盖延顺利会师一处!

    盖延纵马来到马援身边,和敖仓一战相似,却大有不同,还记得那是他初见马国尉,尽管与赤眉一场大战,但当时的马援儒雅豪迈,百炼刀与明光铠均未沾一滴血,说明仗打得从容轻松,还能坐在亲卫携带的胡凳上接见自己。

    然而今日,马援不但铁胄上被石块打中凹了一大块,甲上亦多有残箭,血迹斑斑,手中的钢刀、佩剑皆已折卷,更严重的是,他脚上受了伤,连站立都有些不稳,只拄着一根戟。

    唯独不变的,是脸上永远都在的笑容。

    “国尉。”

    盖延几乎泪目,走到马援面前,不顾甲胄在身,长拜道:“末将来迟,让国尉犯险了。”

    “巨卿每次都来得及时。”

    马援方才苦战之际受了伤,打斗时不觉得,现在却一动作就痛,只忍住咧嘴,反问了盖延一句:“酒呢?”

    此言让盖延一愣,马援却捋须掩盖自己的疼痛:“军中所带之酒,都在被困时喝完了,真想念巨卿当初以烈战、热血为我所温的怀中之酒啊!”

    “但没事。”

    马援拄戟,抬头望着北边飘在空中的五彩风筝:“陛下那肯定有好酒。”

    “去年打河北时,陛下还以公谋私,从皇宫里,带了点吾女……皇后亲酿的糜子酒给我,那味道,甘冽!”

    “等打赢这一战,你我便提着杨音的人头,一起去向陛下,讨酒喝!”

    言罢,马援就要继续带士卒向前继续进攻,却在迈步之际,一个不稳,重心朝下,竟半跪在地!

    ……

    再回到战场的另一侧,樊崇还在焦急地等待杨音替自己牵制住第五伦的正面部队和预备队,却不料得到了杨音被马援、渔阳突骑追击,双方陷入鏖战的消息。

    “马援在后,渔阳在侧,杨音,恐怕是来不了了。”

    樊崇仰天长叹,他已经下令让围困的部队迅速撤走,并留两万人阻拦,但动作还是慢了些,而马援与突骑以疲敝之师,居然还能勇锐而战,赤眉征伐天下七年,从没遇到过这么刚强的敌人。

    就像赤眉战士使劲浑身解数,也无法人数占优的情况下,突破冀州兵、三河兵一般。

    事到如今,樊崇也没法再等下去了,纵观战场,他手里唯独剩下的,就是身边的一万海岱赤眉老兵。

    他们资历最老,最善战,也对樊崇最忠诚!

    如今赤眉已与魏军在长近十里的战线上完全交锋,樊崇的这股生力军,是应该攻冀州兵,还是三河兵呢?

    樊崇的目光,落在了魏军两部的结合位置,那里只有三千人守备,本该位于两部靠后位置,但在阵线拉扯下,已经暴露了出来。

    “兄弟姊妹们!”

    赤眉军中是有一部分女兵的,多是战士的家眷妻女,甚至还有母亲,平日缝缝补补,战时照顾伤者,甚至也有一定武艺,能随着赤眉一起转战。

    如今,连她们也持着兵刃,一万人的目光看着樊崇,看着带领他们反抗暴政,活出了人样的“巨人”!

    巨人没有骑马,而是与所有人平等地站在一起,右手拎着斧头:这是樊崇的武器,因为熟练,毕竟他过去的身份,是一个樵夫。

    而另一只手,指向身后的魏军两部中间,那在樊崇眼中,唯一有希望击破的“薄弱”位置。

    就像七年前,樊崇被新朝苛政重税压得喘不过气,一怒之下带着群渔民樵夫杀死税吏后,拎着滴血的斧头,对他们说的那句话。

    “跟我走!”

    从那天起,祖祖辈辈被骑在头上的穷人们,换了一种活法。

    言罢,樊崇将斧头扛在肩上,手持半块门板,大踏步向前!

    赤眉军亦步亦趋,只要跟着樊巨人的脚印,乐土,就在前方!

    越走越快,最终在奔跑冲击魏军前,跟着樊崇一起,迸发出了属于他们的歌声。

    这不是定陶杀俘时,赤眉众人绝望的哀鸣。

    而是抱着对胜利的信念,对这个世界发出的战吼:

    “咄!行!”

第509章 斧头

    他脚下是看上去随时可能会解体的草履,破旧的葛衣掩盖不住健壮身躯,肩头扛着那柄磨得锋利的斧头,这是樊崇吃饭的家伙。

    黑夜刚被晨曦打破,他就踏上了工作的路程,每每在里中遇上人,他们就笑着与他打招呼:“樊樵夫,这么早。”

    他含糊地答应着,可不得早么?作为家中的顶梁柱,几个孩子嗷嗷待哺。世道艰难,对大多数百姓而言,光是拼命活着已经不易。城阳莒县日出的美景和动人鸟鸣,樊崇都无暇顾及,只顾向前赶路。

    他走得比一般樵夫更远,穿过那些一人高的灌木丛,不论猛虎或豺狼都威胁不到樊崇的性命,直到抵达一片阳光洒满的山脊,他才停了下来,面前是几棵上好的柘树。

    这种树生长缓慢,树芯金黄,起烟小,甚至还有点香味,是莒县豪强大户家爱烧的燃料,也只有靠它们,樊崇才能卖到足够应付赋税的钱。

    他不停地挥舞着斧头,不知疲倦,在雷鸣般的斧风中,双手已经麻木,一棵棵柘树在风声的呜咽里倒下,又被樊崇进一步分解成能塞进灶里的柴。

    一天劳碌下来,樊崇已疲惫不堪,唯一吃下的饭食,还是妻子塞给他的青团:野菜和糙米裹在一起的饭团。

    吞咽这粗糙的食物,樊崇望向前方,触目所及都是大山和贫穷,没有丝毫的田园诗意可言。

    等挑着左右各百斤的柴回到家中,天色已黑,他的家很简陋,草棚为顶,席子当门,看到它们樊崇就惭愧,他年轻时本已靠着健壮能干,攒下了些家底,后来却沉迷六博,将还算殷实的家产输了个精光。

    但妻子亦未曾怪他,眼下只放下针线活,眯着眼帮樊崇挑出脚底的刺,儿女围绕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说着今日里中的趣事。

    樊崇也难得露出温和的神色,常年伐木布满老茧的手抚过他们,但孩子身躯很是瘦弱却挺着大肚子,这是长期饥饿导致的,妻子也已经多年没更换过新衣裳了,却更关心坏掉的纺车。

    砍柴不难,麻烦的是,如何将柘柴卖出价钱来。

    原本樊崇依靠贩柴给县乡邻居换米、布,也够自给自足了。然而每年的口钱、算赋都要收正儿八经的钱,赋税还一年比一年重,也不知真是皇帝在加税,还是负责收税的郡府和豪强联手摊派的。必须去集市才能换得,那点钱若是逾期交不上,等待他家的将是灭顶之灾。

    樊崇将几百斤的柴装上吱吱呀呀的舆车,和几个同行的樵夫一起,推着它们艰难朝二十里外的郡城走去。

    结伴是必须的,谁的舆车坏了、柴洒了,都能帮忙修补。遇到了一个小坡,也能相互帮忙推上去。

    他们也能在路上抱团取暖,不必选择驿站过夜,白白出一捆木柴给置吏。樊崇将厚衣留在家里给妻儿御寒了,可怜他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夏裳,心里却担心柴卖不出去,还希望天更寒冷。夜晚的风吹得众人瑟瑟发抖,但每根柴都是换取的关键,没必要时,他们是舍不得烧的,只在路边随便捡些枯树枝凑合取暖。

    而遇上路霸恶匪,也能靠着一群樵夫手中的斧头,让他们不敢勒索。樊崇已隐隐成了樵夫的头领,像他这样的人,一般会再向其他人收取一定的好处,作为保护费,从而改善生活,但樊崇从不如此,他就讲究一个公平。

    在贫穷这条路上,好歹不止他一个人在挣扎。

    离开了崎岖的小道上,再步入泥泞的大道,一路上柴车摇摇晃晃,众人嘴唇已经发白干裂,眼睛里充满血丝,目光也十分涣散,但他们依旧没有停下。

    他们穿过坞堡林立的田畴,田奴天刚亮就起来埋头苦干,豪强的子女却才刚刚起来悠闲地梳妆打扮,为游猎和夜宴做准备,众人所挑的薪柴或许能为宴飨添点光亮,但去询问的樵夫多碰了壁,富家需要柘柴。

    “但只要半车。”

    众人都看向樊崇,只要这大高个愿意,没人敢和他抢。

    可樊崇却将这机会,让给了同样设法砍得柘柴的邻居,他家虽然难,还能勉强过,但邻居家妻女遭病,已经挣扎在生死线上。

    邻居对樊崇千恩万谢,他只摆摆手,继续往郡城赶。

    莒县是海岱大城,已经从汉宣帝时那场大地震中完全恢复过来,尤其市肆熙熙攘攘,叫卖声声不绝于耳。

    但是这一切都和樵夫们无关,他们就像一个个闯入者,茫然地看着周遭的一切。

    入市是要被狠狠宰一刀的:天下山林都被朝廷的“五均六筦”划为国有,王莽宣布凡从事鱼鳖、鸟兽、樵采的人,要收其利三成为“贡”,入市时就要上缴。

    也就是说,众人每一百斤柴,想入市贩卖,就要交三十斤给官府。

    樊崇不知道的是,王莽宣布的山林之贡,只有十分之一,但当地官府却私自免了豪强,反将负担摊牌在小民身上,多砍了两刀。

    这两刀,足以致命。

    也有人绕开限制,在城郊私市交易,但这种私市也受当地豪强保护,同样要交十分之二的“贡”,小民如韭,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啊。

    就算受了盘剥入了私市,樵夫们嘴笨,往往没法将薪柴卖到中意的价钱,而牙尖嘴利的城里人则对着木柴的质量、形状挑三拣四,批得一文不值。

    眼看天色又要黑,夕市即将结束,有人决定再等一等,在城墙角过夜,有人则急着用钱,只能忍着心中的流血,贱价卖掉。

    捧着好不容易换来的钱币,邻居匆匆去找医者问药,樊崇算着交赋还算够,打算将多余的钱给妻子添置新的剪刀和铁针,自己则换一柄新斧头,但一询问才吓了一大跳。

    盐铁与钱的比价,已经较他上次进城,涨了一倍!

    “那为何吾等卖给商贩、贵人的粮、柴却不涨?”

    去问药的邻居也空手而回,无奈之下,最后只能茫然地跟着夕市的人群,匍匐在“城阳景王”的庙宇面前,祈祷着改变家庭困境,祈求着神主的光辉照耀他们。

    最后,还将手头为数不多的钱交给巫祝,换取一句空乏的承诺,再求点香灰回去冲水给妻女喝,仿佛这样就能让她们痊愈。

    如果不是真的陷入绝望,谁又会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灵身上。

    同行众人多多少少都给城阳景王贡献了点奉献,唯独樊崇没有停留,推着舆车,上面搁着斧头,迈步回家。

    “城阳景王姓刘,他只会庇佑他的刘姓子孙,为何会帮吾等穷人?”

    樊崇谁也不信,只信自己,信手中的斧头。

    虽然满身疲倦,新斧、剪也没希望,但他好歹凑够了秋后的赋税……只望来年能多攒一点。

    在昏暗的院子里,樊崇今日颇为大方,点燃了留在家里没卖的柘柴,让家里多了点光明,让妻儿们围坐在自己身边,规划着未来的新房子。

    “交完赋后还能剩些钱,我在里中也算有点脸面,置办顿好席,请众人吃一顿,便能请彼辈帮忙制土坯,再伐木为梁,最后买些好瓦来,就能住瓦屋了。

    一间能让家人遮风避雨的瓦屋,这就是那时候樊崇心中的“乐土”,妻子说,想盖一个院子,在门前种上果树,右边种上桑树。

    孩子们则叽叽喳喳说,再种些柘树,他们会在下面拉屎撒尿,让柘柴快点长,父亲出门就能砍柴,再也不用跋涉荆棘上山了。

    樊崇露出了笑,这是劳苦数日后,他最快活的时候。

    然而到了秋后,临交赋税之际,命运却给所有人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这钱,前年就作废了,汝等竟不知?”

    税吏将里中之人小心奉上的六泉、十布不屑地扔在地上,向他们展示王莽令人铸造的新钱:“大小钱已废,往后,只以货泉、货布为准!”

    这不是瞎闹么!所有人都懵住了,农民、樵夫想换点钱不容易,辛苦一年才能凑够被郡府加倍的口赋、算赋。为了省点钱,瞒报户籍就不提了,更有甚者,甚至含泪将不断出生的婴孩溺死!

    就这样,好不容易攒下的钱,官府说废就废!而且连让他们以旧换新的机会都没有!

    一切都被说成是皇帝诏令,但提前知道消息的豪强、官府又从中获取了多少利益呢?

    为什么富者愈富,穷者愈穷,连最后的生存权,都要被无情剥夺?樊崇仿佛被人扇了一个大耳光,死死盯着税吏。

    皇帝拍脑袋办事,出口成宪,官吏按照自己的利益来执行,钱帛说废就废,但他们这些樵夫、农夫含辛茹苦一年的血汗呢?就这样作废、勾销了?

    而樊崇想让家人过得好点的希望呢?就这样彻底没戏了?

    “郡中诸姓可替汝等缴赋。”

    于税吏同来的乡豪,开始装好人,与税吏一唱一和,露出真正的目的:“但汝等有田土者,来年要缴粮以偿贷,没田而有气力者,则要以劳力偿还……”

    这不就是变相让小农成为佃农,让樵夫成为私奴么?新朝禁止土地买卖与奴隶贸易,但官吏豪强们,掌握了权力和上传下达的渠道,总能变着法继续剥皮。

    有人认命地低下头,总比被官府和豪强翻脸抓起来,沦为刑徒要强。

    有人坐地嚎哭,为接下来的命运绝望,赋税已经够重了,这莫名其妙背上了巨债,仿佛一座大山。利滚利,往往不是一代人能偿清的,而意味着世世代代都要为人做牛做马了。

    但也有人,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怒,一步步走向那满脸趾高气扬的税吏、满脸伪善的乡豪,然后高高举起斧头,朝他猛地劈下!

    再一抬手,竟将税吏也劈了!

    所有人都愕然看着这个平素缄默少言的“老实人”,税吏的鲜血溅在凶手身上,在他额头留下了醒目的一道血迹,仿若将眉毛染红!

    “活不下去,那就反了罢!”

    樊崇举起染血的斧子,朝阳照在他身上,将影子投射得颇为巨大,仿若一位巨人!

    “跟我走!进山林,吾等再也不受人欺压!”

    ……

    八年时间过去了,樊崇依然像当初一般,不停地挥舞着斧头,不知疲倦。

    ?但不同的是,今日他砍向的,不再是柘木,而是一个个的活人,魏兵!

    他们坚硬的甲胄,仿若古树那厚实石化的皮;长矛戈戟,又像是横七竖八的枝丫。樊崇或劈或砍,或搂或截,斩断枝叶,又重重劈向“树皮”。

    仿若当年树汁、木屑飞溅,随着鲜血迸射,又一个魏兵倒在地上。

    但他们依然朝樊崇涌来,仿佛无穷无尽。

    疲倦与麻木,战斗之余,樊崇似乎回到了做樵夫的时候,那会他想法单纯,自己和家人才能过上好日子啊?不,不止是一家一户,若乡党挚友们也能如此,那就是乐土!

    但事与愿违,樊巨人依然在战斗,但八年前随他一起杀官吏造反的乡党们,还在身边的却已寥寥无几。

    樊崇造反之初,势力尚小,很快被当地豪强武装击败,他挚爱的妻子,不慎被官府捉住,残酷杀死。

    他带着队伍向兖州东泰山转移,慢慢壮大,最终杀回故乡,将莒县几乎所有豪强官吏都挂在了柘木上!

    但一场瘟疫席卷而来,樊崇的两个儿子,死于疫病。

    他虽然奋起反抗,但苦难与不幸依然如影随形。

    樊崇落下了最后一滴泪,在妻子坟冢旁将他们埋葬,从此对故土再无半分眷恋,只一门心思往前走。

    似乎是作为亲人的替代品,他将赤眉视为兄弟姊妹,转战诸州,收养的半大孩子也越来越多,最终多达上百。尽管赤眉其他从事效仿樊崇收“义子”是变相蓄奴,但始作俑者樊崇,确实将他们当做儿子看待,他们也战斗在樊崇身边。

    时至今日,樊崇的梦依然没有破灭。

    又一斧劈死一个魏军屯长后,他们已经突破了魏军三河兵、冀州兵中间的薄弱点,樊崇现在要带着人往后军走,寄希望于将水搅浑,让溃败的民夫把第五伦的大阵冲乱。

    “想过上好日子,过去不能指望王莽、豪贵,乃至于什么城阳景王。”

    “如今,也不能指望第五伦这‘好皇帝’!”

    樊崇没读过书,但三十多年的卑贱生活,以及这八年来的斗争,却让他明白一个道理。

    “乐土,得靠吾等手中这斧头!一点点劈开!”

    ……

    第五伦已经不在指挥所中,他登上了戎车,戎车左右则是斧车,车上也竖立着一把斧头,但和樊崇那满是血迹的杀人之斧不同,第五伦的斧刃下系五彩飘带,它们是权力的象征。

    不断有斥候从各个战斗位置返回禀报。

    “马国尉追及赤眉后队,渔阳突骑也已赶到,与之鏖战。”

    “赤眉果然气力已泄,冀州兵挡住了其进攻。”

    “樊崇已将赤眉最后一万生力军,投入战场!”

    一听到樊崇孤注一掷,将最后的部队投了进去,以期击破魏军“弱点”,搅乱后军,他握着指挥令箭的手重重敲在车舆上。

    “终于!”

    不知不觉,第五伦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汗津津的,即便冀州兵叫苦、三河兵以寡敌众,马援也在尽力苦战,但第五伦手里还有至少一万五千兵卒,一直死死捏着,仿若祖传一般,不舍得投入战场,直到现在!

    “告诉郑统,可以依策动了!”

    中军部位,信号筝依次升起,首先是面向南方的关中兵,完成了转向,开始朝菜鸡互啄的冀州兵和赤眉数万人开去,苍鹰旗飘扬,仿若一只等待许久的猎隼,终于张开双翅,朝猎物扑去。

    而第五伦身前半里,一直持“坐阵”,让赤眉在外根本看不清情况的五千魏郡兵,也在鼓角之声中慢慢站起来,揉着坐麻的腿,开始朝突入魏军“薄弱”阵列后,孤军深入的樊崇部进发!

    第五伦将赤眉的无畏看在眼中,他佩服樊崇敢将不公劈开的勇气,但樊崇的巨斧之下,前朝的余孽已经消灭殆尽,继续胡乱猛砍,得到的不是未来,只有残破与灾难。

    “现在,我得将这裂开的天,补上!”

第510章 补天

    众所周知,魏国第一次文官考试中,甲榜有三名郎官最受皇帝器重。

    大儒之子伏隆不辱使命,第五伦常用他来搞“外交”,出身卑贱的穷儒承宫,第五伦喜欢用他来做具体实事。

    理论上名列第一的茂陵杜氏之子杜笃,则因为学识渊博,善于诗赋文章,常被第五伦带在身边做顾问,当需要文采飞扬的诏令时,常由杜笃代笔润色,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些好文,是皇帝亲自写的呢!

    而今日,随驾在侧的杜笃,也有幸见证了新末以来,规模最大的一场决战!

    至于为何?按照第五伦的话来说就是……

    “总得有人记下这场仗,告诉后人发生了何事。”

    杜笃就在第五伦边上数步之内,虽然决策时插不上嘴,但该看的地图他也看过,第五伦的公开命令亦听在耳中,要论对整场战争如何发生,何以打到这种程度,杜笃应当了然于胸。

    但文人的脑回路与普通人确实不同,杜笃虽然亲历了战争,亲眼目睹了厮杀与死亡,但毕竟离惨烈的战线还有一段距离。于是他眼中的战争,少了些惨烈与悲怆,反而看到了“史诗”之感。

    杜笃目光贪婪地看着那些听从指令移动的兵阵,双耳被呐喊与鼓点充斥,他脑子则在飞速转动,事后要如何形容这场仗?

    他想起了古老的神话。

    “传说古时候,共工氏与祝融战,怒触不周山。”

    在杜笃看来,新莽之后的乱世里,秉承火德的诸汉犹如祝融,而搅得天下大乱,导致天柱折,地维缺的共工,仿若赤眉军。

    回想他一路东来的所见所闻,和亘古传说更像了,在赤眉军肆虐下,天破了一个大窟窿,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战火爁焱(lànyàn)而不灭,黄水浩洋而不息。更有匈奴等猛兽吞食黎民,绿林赤眉鸷鸟攫走老弱。

    古时的大灾难,是女娲炼五色石补救了苍天,而今,又该由哪位英雄来结束乱世呢?

    他抬起头,看到了顶上的五色旗、筝。

    “当然是魏皇陛下!”

    第五伦起兵以来讨平三河、扶风,灭刘伯升,犹如断鳌足以立四极,又杀凉州黑龙、济多灾冀州,近来更向黄河宣战!岂不若女娲积芦灰以止***?

    但若想彻底补上这破裂的苍天,还是得将杜笃眼中搅得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给平了。

    于是这场交锋,在杜笃心里,俨然成了诸神黄昏,对面的赤眉使劲浑身解术,在樊崇负隅顽抗下,数不清的狡虫扑面而来,禽兽蝮蛇,张牙舞爪,螫毒乱飞,英勇的战士遭其攫噬。

    但第五伦就更厉害了,杜笃已经在心中拟好了辞藻:“吾皇师出于濮水之上,驾雷车而服应龙,当是时也,鹖鸟鼓角,豹尾进扫……猛虎在前,双兔在后,苍鹰展翅。大合鬼神,作为清角。”

    第五伦麾下的每个军团都被杜笃比拟为神兽,甘于听从驱使,王莽在昆阳大战里弄巧成拙的“猛兽军团”,反倒在文学里实现了,而杜笃的作品,注定要比昆阳对胜利者的吹嘘更狠十倍!等到后世信以为真,搞不好第五伦就要被授予“位面之子”的雅号了。

    而第五伦本人呢?杜笃一定会把他形容成黄帝、女娲的化身,在车上从容指挥,改进过的通讯系统,让第五伦的耳清目明,知道敌人一举一动,也无形中加速了命令的下达,至少使唤起嫡系来,当真犹如臂使。

    如此,才能挡住樊崇亲带精锐的突击,赤眉军这巨人的头被皇帝的“双臂”死死扳住,他手中巨斧曾横扫碍路的树木,劈开压在头上的大山,可如今,再怎么努力,也没法将天劈得更裂了……

    随着魏军预备队加入战场,很快扭转了局面,开始推着赤眉军往外打,战争正式进入反攻阶段!

    ……

    同在军中,同为文士出身,河内人向子平对战争的感触,与满心华丽想象的杜笃却截然不同。

    杜笃看到的是宏观宏大的一面。

    向子平所见,则是微观与个体的一侧。

    樊崇对后军的突击,吓了民夫们一大跳,当场就有不少人按照先前约定好的“像双兔一样逃走”,打算开溜。然而魏军秩序尚在,后军的军正很快将被拦住的几个逃兵斩杀在众人面前。

    而赤眉军的突触也并未深入后军,反倒被第五伦派出的生力军拦住。

    嘈杂混乱中,校尉在高声呼喝。

    “民夫队也别愣着,跟上去,箭矢不能停。”

    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的普通骡马,在前线是站不住脚的。民夫们就要充当人形骡子的角色,背着一筐筐箭矢紧随弓手队,这些被方阵保护在内的脆弱远程兵种位置并不固定,而是随着战线的推移与变化,跟随狗旗的指示而挪动……

    没错,弓弩的旗号就是狗,黄狗,这也是战国的老传统,没人知道为什么,倒是皇帝第五伦有个谐音解释。

    “弓手材官无甲胄之护,不可令敌近身,作战时可不就得保持距离,苟且一些?”

    幸亏如此,民夫们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但战阵也有配合失误的时候,有时候旅上指挥失当,导致弓手挪动太远离开了方阵保护,而一群赤眉兵就毫无预兆地换了方向冲入缝隙……

    弓手们怕射到自己人,只能掏出短刀与之交战,民夫则抱头鼠窜。

    但这些小小的失利,无法改变魏军整体向好的趋势,樊崇的突击被堵了回去,而前军的苍鹰旗,在飞速向冀州兵的应龙旗靠近,应龙、苍鹰,飞龙与飞禽,要展开翅膀,将赤眉夹在中间。

    阵线渐渐向外推移,原地则留下了大量死伤者,有魏军也有赤眉。冷兵器作战往往不会立刻致命,伤者比当场战死的多许多倍,入耳皆是哀嚎声。

    民夫这时候便奉命执行另一项任务:救助受伤的魏卒,将他们拖住死人堆。

    “顺便结果还活着的赤眉,以防彼辈诈死作祟!”

    有些旅已经遇到过类似情形,遂通知其他袍泽防着一手。

    于是民夫们开始排成队列,或扛担架门板,或持破旧的戈矛,他们被要求两人一组,跟在方阵后方向前慢慢搜索。

    虽然在训练时,民夫队也对着草人持刃猛刺,但毕竟大有不同,队伍中大多数人搬运尸体、伤病,过手无数死人,可却从没杀过活人,心里难免有些迟疑膈应,每每发现尚有一息的赤眉贼,举起武器后就是戳不下去。

    虽然骂赤眉是鬼,是畜生,但他们有鼻子有眼睛,凑近了看,其双目亦有畏惧,口中是绝望的恳求,确实也是个人啊。

    好在有正卒带队——就是那个“受伤”后,被向子平搀回去的河内伤兵,不知是心中愧疚还是害怕战后医者复查,他终究还是没敢把自己报成重伤,乘着魏军开始占优势的当口,主动请求说伤势不重,愿继续作战,反而受了表扬,遂被安排了这样的活计。

    眼看向子平他们犹犹豫豫,他遂上前示范。

    在阵前还吓得脸色惨白,像个弱者的伤兵,眼下对付重伤的赤眉,却无半分怜悯,也不看他们的双目,只盯着一对赤眉,嘴里还说着话。

    “子平兄,你看好了,要戳脖颈侧咽喉,这最软和,还不容易卡在骨头上,损坏矛尖。”

    他如此说着,就高高举起矛,朝裸露的脖子使劲一戳!随着噗呲一声,矛尖刺入那伤残赤眉体内,还拧了一下,拔出时,鲜血流出,赤眉已经停止了挣扎。

    即便不算优秀的士兵,也在一场场顺风仗里,有无数练习杀人手段的机会,伤兵回头笑道:“这样,彼辈也死得快些。”

    这一幕,仿佛在示范如何杀死一只鸡、一头猪,即便和赤眉有仇的向子平,也一时失神。

    他们继续向前搜索,民夫们有不愿杀人的,就积极寻找魏卒伤病搀走,甚至抬着死人开溜。

    与向子平搭档的人也苦着脸对他道:“我回去就要成婚,杀人不吉利啊。”

    “你扶伤者回,我继续往前。”向子平叹息,他是屯长,没法退缩,只能用袍泽的话安慰自己。

    “这些赤眉受了伤,没有医药也必死无疑,早死不如晚死,我只是给他们一个痛快,是在做好事啊。”

    但这一番话,在向子平走到一个呻吟挣扎着推开尸体的赤眉伤兵面前时,却没法说服自己了。

    这是一个被埋在尸堆中晕厥过去的赤眉,身上满是血污,也不知是自己还是别人的,他挣扎着要起来时,向子平的矛尖已对准了他!

    他抬起头,凝视向子平,向子平也看清了他的脸。

    这是一张娃娃脸……不对,这就是个娃娃!

    他才十三四岁年纪,胳膊瘦瘦的,套着一副显然大一号的甲,脸上是太阳暴晒后留下的开裂红晕,一对赤眉也花了。

    向子平忘不掉的是这孩子的双眼,与一般穷苦人家孩子的晦暗不同,倔强而坚毅,死死瞪着向子平!

    “矛尖对准脖子,对准脖子。”

    手下意识地动,但心里却依然踌躇,这一瞬间他想到的不是被赤眉逼死的兄长,反倒是自己的小外甥。

    劫掠他家的河北赤眉,基本已经被第五伦赦免了,这关东的赤眉,杀了还能叫“报仇”么?

    向子平手还是软了,没胆量放走他,但或许,可以让这孩子继续装死?等打完仗,魏军一般是不杀俘虏的,到那时候,他是死是活,自有军正决定,与向子平无关。

    于是向子平微微比手示意,想让这小赤眉继续躺倒,自己权当没看见。

    但向子平不知道,他面对的不是普通孩子,而是樊崇身边收养的少年亲卫,名叫“小季”,他们一个个都有几年的战斗经验,可比半桶水的民兵强多了。

    就是这一瞬间的犹豫,少年猛地抓起一把沾血的泥沙抛向向子平,随后以极快的速度跃出早已偷偷推开的尸体,一脚踹在向子平裆部,在他痛得下意识弯腰之际,少年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矛,对准了向子平!

    只眨眼功夫,杀人者与被杀者异势!

    但就在向子平愕然看向少年,还以为自己就要因一时妇人之仁命丧于此,而感到深深后悔时,少年却也陷入了犹豫,最后只一拳击倒向子平,然后提着矛,踏着满地血泞,飞快朝赤眉大部队方向逃去。

    他要回到队伍里,回到樊巨人身边。

    但飞奔跳跃中的少年,却像是被人凭空揍了一拳!身体陡然失去平衡,重重倒在地上!

    不远处,一直在监督的营队保持着开弓的姿势,弓弦还在微微颤动。

    少年的腹部侧面中了一箭,穿过甲胄缝隙,深深刺入胸腔,少年偏头看了一眼伤势,嘴角抽搐,目光却依然坚毅,他还有兄长在定陶,还想继续做樊巨人的亲卫……

    他挣扎着想往前走,不,他已经站不起来了,只能艰难地往前爬,但不等爬过几具尸体,向子平救助过的伤兵便几步并作一步跑过去,使出娴熟的一刺,结束了少年的性命!

    少年歪着脑袋,眼中的光彩,随着鲜血一点点流出而涣散,最后黯淡无光。

    从始至终,向子平一直愣愣地在原地看着,他看到伤兵回过头,朝自己笑了一下。

    那一笑意味深长,“没事了”“你替我隐瞒伤情的人情,我还了”还是什么?向子平都顾不上去想。

    而阵线已经推移到了半里之外,厮杀依旧,留下了更多伤兵,横七竖八。

    一个个民兵继续向前走,但向子平久久未起,似是被离死亡最近的这一刻吓瘫了,也可能是最后的力气耗尽了。

    他只顺着少年尸体面朝的方向,抬起头往上看。

    尸骸遍布的地平线上,飘着几只美丽的风筝,色彩斑斓,造型各异,正随风不断摇曳。

    这就是下半辈子平平静静在小乡邑做官儿,抚养侄、甥,再也没掺和过厮杀的向子平,对战争年代,最后的记忆!

    真惨。

    也真美。

    ……

    “恭贺陛下!”

    而在中军本阵处,几乎和皇帝一样“高屋建瓴”的文辞家杜笃,是决然看不到小人物生死的,他只被神话传说般伟大的战争场面激得心潮澎湃,随着赤眉军三鼓而竭,开始全面撤退,杜笃拜倒,向第五伦道贺。

    但第五伦没有理会杜笃,只不断询问南方的战况,只得知在马援与盖延渔阳突骑的配合下,杨音部已呈现败势。

    “不必管杨音,关键是,将樊崇部往东北方赶。”

    第五伦又问参谋:“突破济水的赤眉军徐宣部数万人,走到何处了?”

    “尚在二十余里外!”

    “善。”第五伦松了口气,若是徐宣部早到半天,这场仗可能就不是现在的模样了。

    “予的援军,比赤眉来得更快!”

    援军?杜笃没能知晓最机密的情报,只记得大野泽在东北部,难不成是降将董宪?可他不是被赤眉击溃,几乎全军覆没么?怎么这么快又能凑齐人手。

    但随着赤眉军与追击的魏军脱离,打算在煮枣溪畔重新站稳脚跟再战时,地平线东北方,一片烟尘也若隐若现,最终冲出尘埃中的,是一面与渔阳突骑极其相似的鹖鸟旗!

    但颜色却略有不同,相同的是,呈雁阵索敌前进的骑兵,停在了北边,最终站满了地平线。

    “景孙卿遣寇恂带来的上谷突骑,到了。”

    第五伦如释重负,走到推演战况的兵棋旁,将代表骑兵的马俑放在北面,然后推倒了代表樊崇的“巨人”!

    “比赛,被杀死了。”

第511章 失马

    幽州突骑,若不算辽东辽西那旮的杂骑,主要有渔阳、上谷两支。

    胡虏善射,幽州之人亦善射,作为汉时东北边塞对付匈奴、乌桓的主力,汉宣后与胡人多年的和平让两军无用武之地,直到乱世降临。

    渔阳突骑在去年河北之战时就崭露头角,反观上谷突骑,当初可是号称“控弦上万”的强兵,培养出了耿弇、景丹这两位大将。却在耿况满心“藏拙”以求稳妥引退的想法下,没有参与大决战,风头全叫隔壁的渔阳人抢光了。

    直到今日与赤眉决战河济,上谷突骑在最后一刻赶到,随着他们加入战场,这场战争也彻底没了悬念。

    将领决定了一支队伍的性格,渔阳突骑跟着莽汉子盖延,用的是搏命疾进的打法。

    但上谷骑士们在寇恂带领下,准备却颇为充分,他们乘着驮马抵达战场,换上战驹后列好阵型,才从容冲向刚刚败绩后跑得漫天遍野都是的赤眉军,亦不一冲了事,而是狮子搏兔,慢慢驱赶杀戮。

    寇恂在马上直起身子,紧张地盯着局势,他虽也挂了个军职,对军务不算陌生,但主要还是干文官工作。行军时还能总览全局,交战后仍有点眼花缭乱,就完全将权力下放给几个校尉,让他们自由发挥,只生怕出错。

    好在赤眉初败,又从后遭到突击,顿时大乱,精锐突骑打溃兵,一时间如砍瓜切菜,三千骑能追着三万人跑。

    南方的渔阳兵也已击破了杨音部,盖延亲将尚有余力的千余骑往北,两支幽州突骑好似两猎犬,协助“主人”第五伦围猎赤眉。

    正如兵法所言:敌人奔走,士卒散乱,或翼其两旁,或掩其前后,其将可擒。

    但他们终究没能逮住樊崇,不提崩溃后四散而走的溃兵,尚有两三万人败绩后跟着樊崇撤退,却被魏军逼入一大片未干的沼泽中,借助泥泞地面抵御骑兵。

    南边,杀上瘾的渔阳突骑不慎冲入,被反击杀死了数十;上谷突骑也欲继续往里追,却被寇恂的鸣金召回。

    “污下沮泽,进退渐洳,此骑之患地也,明将之所以远避,暗将之所以陷败,不可追!”

    寇恂秉承谨慎原则,让校尉们带着上谷突骑翼于旱泽之北,自己则赶赴五彩旗下,谒见第五伦,这场仗怎么打,还是听皇帝的。

    “臣偏将军、广阳太守寇恂,拜见陛下,陛下万岁无极!”

    这是寇恂第一次见第五伦,但与桀骜失仪的盖延不同,寇恂礼仪颇足。

    第五伦让寇恂免礼,打量他道:“予常以景孙卿为心腹,而孙卿在幽州也有左膀右臂,一臂是渔阳盖延,另一臂,便是寇子翼了!今日北国左右臂皆在此,倒是将赤眉打趴下了,只让孙卿成了光杆州牧。”

    原来,去年底时平定幽州叛乱后,景丹挂念着皇帝与赤眉的交锋,知道这决定了中原的未来走势,继遣送渔阳兵后,又让上谷突骑南下。

    之所以由“文官”寇恂领衔,却颇有深意。

    “我大可让渔阳太守王梁南下,但最终还是选了子翼,汝可知为何?”

    当时,景丹的病依然没有好转,他与寇恂交了底:“陛下的御医、辽东的参汤都无大用,我恐怕命不久矣,就算侥幸多活几载,也没法再呆在幽州……唉,放心不下此处啊,纵观朝野,最适合代天子牧北州万民的,唯有子翼!”

    若没有寇恂,爆发叛乱时,郡城差点就没了。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当年景丹初到上谷,还是身为功曹的寇恂向耿氏举荐了他,二人关系莫逆,相比之下,那王梁则是吴汉旧部,尽管同属幽州,可上谷系与渔阳系同样存在竞争。谁亲谁疏,还用说么?

    但景丹知道,寇恂投靠第五伦太晚,论资历绝对要排到彭宠等人后,遂想让他再来河济出份力,也叫皇帝亲眼看看寇恂才干。

    寇恂当时含泪应诺,为了不辜负景丹的厚望,当然得给第五伦留下一个好印象。

    他出身上谷大族,不但谈吐得当,还身材适中,于车下谒见,倒是赢得了一众郎官、参谋的好印象,相互颔首暗想:“还以为幽州边塞官吏,都是吴汉、盖延那样的粗鄙武夫……”

    话音刚落,哒哒马蹄声响起,身高近九尺的大汉纵马而来,马甲上尽是残箭、血污。

    他性子急躁,一直骑行到郎卫把守的地方才下马,手里提溜着一物,大步朝第五伦走来,这气势与刚结束血战还未收起的杀气,激得亲卫们手忍不住想往刀柄上摸!

    来人正是盖延,他额头流下的汗水导致视线有些模糊,只用手去擦,却把血也抹了上去,更花了。

    于是盖延竟无视也寇恂等众人,直愣愣走过,只朝被众人及斧车簇拥,身披大氅的第五伦下拜,并将手中之物捧起献上。

    “陛下,赤眉贼酋杨音首级在此!”

    可怜杨音,逃得过敖仓,却逃不过河济,终究还是为盖延所斩。

    第五伦只对樊崇感兴趣,顾不上仔细端详这首级,见盖延独自前来,一时有了不好的预感,急问道:“文渊何在?”

    盖延一愣:“马国尉在后整军围贼,以防其逃走,让罪将先来。”

    寇恂刚到,还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倒是第五伦立刻反应过来了。

    “马援在帮盖延啊!”

    先前,盖延因心系马援安危,鸽了与张宗的约定,差点陷友军于重围,被第五伦撤了职务,只安了个“假将军”的名号戴罪立功。

    马援知道此事后,就特地让他先来献首级出风头。

    过揽于己,功归于下,这就是马援风格。

    第五伦遂与旁人笑道:“文渊真是视下属如婴儿、赤子啊。”

    又见盖延满头血汗,遂体贴地令郎官们给他擦去——这要是马援,第五伦就亲自去擦了,但为君者的亲近是格外珍贵的,盖延还轮不上。

    直到一刻之后,战场上局势更加稳定,魏军已经逼到沼泽旁,将两三万赤眉残部围住后,马援才往中军而来。

    第五伦远远见一辆车自豹尾旗下驶来,顿时皱眉,因为马援性格不羁,能骑马绝不坐车,再看上面躺着个人,裹着马革,一动不动,结合盖延说马援先前亲自率众突击受了重伤,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好在等车辆驶近,看到马援虽是躺着的,却在动,这才稍稍放心。

    马援是硬撑着下车的,不肯让人扶,只依靠三尺带柄的环刀驻地,一步步朝第五伦挪来,到了更近处,更要弃刀继续往前,第五伦却已几步上前搀住了他。

    马援的小腿被一根矛贯穿几乎,通了个血洞,幸好没剐到骨头,虽然简单包扎起来,但至今仍往外溢着血。

    “陛下……”马援有一肚子的话想说。

    第五伦目光全集中到了那小腿上:“可处置过了?”

    “皮外伤……”马援想要先“请罪”,第五伦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竟一改平素于马援的亲昵常态,板脸斥道:

    “去年,万脩击陇右,走小道从山上滚下伤了腰,也说是‘皮外伤’不打紧,结果如何呢?一个冬天下来,君游下不了榻了!”

    乱世才几年啊,和第五伦一起打天下的元勋们就一群伤残:景丹大病,万脩腰伤,耿纯也在河北之战时摔断了肩膀,导致走路歪着脖子,不复年轻时的挺拔昂然。

    还是吴汉耐操,在河北时伤了脚,如今又像没事人似的在陇西活蹦乱跳。

    刀剑无眼,将军尚如此,战争的残酷可见一斑。

    第五伦不想马援未战死疆场,最后却因发疽而痛苦终结,遂一挥手道:

    “御医,速取烈酒来。”

    第五伦在长安令人以粮食蒸馏“苦酒”,再将苦酒放置在汉时皇家、诸侯蒸馏“仙露”那一套仪器里,最终得到蒸馏酒,纯度远不如后世酒精就是了。

    它们主要运用在医药上,尤其是金创,以滚烫开水消毒过的青瓷保存——一样是汉时技艺,第五伦令人稍稍改进而已。

    烈酒不多,普通士卒就别想了,主要用于校尉以上将领金创——按理说人命无贵贱,但却有优先次序,自这次东行以来试过几次,效果还不错。

    第五伦让御医在帐内立刻给马援消毒重新包扎,不容拒绝,还拿起瓷瓶打趣地问他。

    “文渊是想让御医来,还是予亲自来?”

    如今不比当年了,当然还是御医来,第五伦只坐在对面,看着他们摆弄马援。

    马援骄傲,拒绝了御医想往他嘴里塞的筷子,第五伦遂有一句没一句地,问起他前后的作战经过来。

    在宫中建立,被皇帝陛下灌输了不少知识的御医队,用净布小心擦拭马援腿上临阵时顾不上精细清理的污秽。

    这时候应该只是小痛,马援面不改色,与第五伦汇报着战斗的前后经过。

    直到煮沸的烈酒一点点浇到他伤口上时,则是大痛!马援语气稍稍停顿,旋即就继续说着话,仿若无事。

    等御医处理得差不多,将伤口敷了他们祖传的金疮药,包裹起来时,马援周身皆是大汗,但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已经快说到盖延纵马斩杨音处了,正值酣处,嗅着帐内的酒味,顿时馋了,看向第五伦:“陛下,军中可有酒?”

    “有,皇后酿的酒,知道文渊等着喝,且去取来,为卿庆功。”

    马援却摇头,往还剩下半瓶的烈酒一指:“今日苦战,当饮烈酒!”

    第五伦摇头:“烈酒喝不得,会将肠胃烧个洞,倒是有苦酒。”

    苦酒便是没经过二次蒸馏的饮用白酒,度数比烈酒低,第五伦也令人带了些,当止痛剂用。

    “文渊饮,予,只喝皇后所酿。”

    第五伦让人酌了一小杯苦酒给马援,自己却倒了老婆亲制的米酒,与马援碰了盏,他一饮而尽,笑眯眯看着马援。

    马援当然也不甘示弱,看着面前比米酒更清澈的“苦酒”,闻着确实很刺激,但他这辈子骑烈马、睡猛女,酒还能烈到哪去?也一仰头,喝光了!

    皇后的酒好喝啊,小米酒带着甜,入口缠绵,第五伦胃里暖暖的。

    但马援就难受了,处置伤口时一直自若的神情垮掉,鼻子眼睛都拧到了一起,嘴巴忍不住咧开,甚至咳嗽起来,毕竟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文渊不畏矢石重伤,却为苦酒而色变,此事千万不能传出去。”

    第五伦早知如此,只哈哈大笑,让人给马援递水。

    因灼嘴苦辣,此酒没人愿喝,所以才叫做“苦酒”,当初第五伦刚试饮一口就吐了。

    这TM比江小白还难喝!

    马援好容易缓过来,那股灼辣劲头稍缓,回味之际,这刺痛与苦涩,和自己的战败,被困何其相似?一时间竟也跟着第五伦笑了起来,二人边笑边指着对方,越笑越大声,半天停不下来。

    君臣在帐内言笑晏晏,站在外头的大高个盖延好奇地偏头往里看,只闻到了一股酒味,嗅了嗅后舔了下嘴唇,想起那日敖仓大战后,他“温”好的酒献给马援时,人家都没这么欢乐过。

    “国尉喝的什么酒如此欣喜?”

    也许,让人高兴的不是酒,而是人。

    盖延一直不明白,吴汉、马援英雄如此,却都效忠于第五伦,他怎么就没看出魏皇的气概呢?只暗暗摇头。

    等到笑罢后,马援还是朝第五伦拱手垂首,叹息道:“臣一时大意,竟被樊崇击败,若非大军抵达,或已坏了大事。”

    第五伦只看着他:“纵是千里马,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若非卿拖住赤眉,也无今日之胜,在予看来,卿与盖延,实乃五战五捷,最终阵战杨音,居功至伟!”

    话说这新末乱世,历史上原本有两位成语大师,一个是刘秀,什么置之度外、克己奉公、疾风劲草、披荆斩棘、旗鼓相当、差强人意、推心置腹,全是秀儿所言。

    仅次于他的就是马援,诸如马革裹尸、老当益壮、大器晚成,也有不少。

    但如今,却多了个第五伦,在无意中,偷了刘秀好几个,今日他便又用一个小成语,轻描淡写给马援的小败定了性。

    在第五伦看来,常胜将军有瑕疵,绝非坏事,马失前蹄,总比他“失马”强吧。

    可这句话哪能轻易安慰到傲娇骄傲的马援,完璧不败之身破了啊,眼下伤口处置好了,但依然站立不了,也不知要将养多久,他有些泄气地拍着腿说道:

    “不论如何,臣都被樊崇打断腿喽。”

    难得见马援如此,第五伦摇头大笑,让人掀开营帐,指着远处数里外,被困于旱泽之中的赤眉军道:“自古交锋,都以结果论成败。”

    “宜将剩勇追穷寇!接下来,便是取得完胜。”

    第五伦手往马援伤腿大腿上一拍:

    “予帮文渊,将这腿,接上!”

第512章 脊梁

    樊崇身上的甲,乃是曾经属于新朝“更始将军”廉丹的环锁铠,王莽所赐,它是魏国诸甲问世前,天下最坚实的铠甲之一,号称铠如环锁,射不可入。

    但即便是它,也经不住一次次战争的剥蚀,如今更加支离破损,尤其是背面,上头卡在甲缝里的箭羽,已经多到没法一根根拔除的程度,索性直接卸掉。

    硬壳剥离,甲中的两层丝绸衣挡住了那些侥幸透甲而入的弩矢,细密的皮肉伤到处都是,染得白绸鲜血淋漓。

    等它们也被剥去后,只剩下黝黑而宽广的脊背,伤痕累累,从还做樵夫时挨的贵人鞭打,直到历次战争中的伤痛,都在上面留下了印记——但不论是多重的伤,都没能打断他的脊梁!

    樊崇就这样露着背,蹲坐在一块石头上,这是小民的粗鄙习惯,吃饭、晒太阳、闲聊,都是这姿势,而不喜跪坐。手下亲卫则用烧得滚烫的刀尖,来灼烧背上的烂皮肉。

    每一次背后滋滋作响,樊崇就皱一下眉,但仍一声不吭,只是低下头,看着那只只剩下一半身子,却仍在石上挣扎的红蚂蚁。

    世事难料,樊崇前脚刚破了马援的不败记录,后脚屡战屡胜的他就遭逢败绩,与赤眉的盲动乱打不同,魏军各部的反应太快了,赤眉袭击何处,那里就会立刻得到预备队的支援,这就像一个空有拳脚力气却颇为笨重的人,与一个手脚敏捷是你数倍的人搏斗。

    魏军不但反应速度快,还配合得当,秩序、耐力好于赤眉,当赤眉军那三板斧冲击没有效果后,失败便是注定的。谁让他们遇上了这样的敌人呢?相比于新军、绿林、梁汉,第五伦亲帅的魏军俨然成了“天下强兵”,这场仗,从敖仓到濮水再到煮枣,赤眉输得并不冤枉。

    天色将黑,各部已经混乱不堪,唯一能保持建制的,仅有樊崇的亲卫。

    “大公,就连亲卫,也只剩下一半了。”三老稍稍清点人数后,向樊崇禀报结果,在鏖战中,许多亲卫没了踪迹,其中便有小季。

    “只望他们是撤退中走散。”樊崇期盼自己的亲卫们逃出生天,赤眉是败了,但孩子们还年轻,十多岁的年纪啊,他本想带着他们走向“乐土”,谁料却是死亡。

    “大公,现在怎么办?”不断有人抛出这个问题,因为赤眉已进退维谷。

    樊崇却再度缄默了,每逢赤眉面临岔路口时,就会有类似的问题摆到他面前。

    当他们在故乡琅琊城阳待不下去时,何去何从?当他们在东泰山小有成就,受到新朝招抚时,要不要归顺?当成昌大战后,赤眉成为天下焦点时,是往西争天下,还是往东回老家?

    樊崇做了一次次抉择,有时他让赤眉更加壮大,有时也让赤眉误入歧途,白白浪费时间,错过了时局。

    毕竟他樊崇,只是个大字不识的樵夫,不懂天下大势,不明白身处怎样的变局。樊崇只能拎着手里的斧头,对着面前的迷雾乱劈,按照本能寻找前行之路,也曾想过让位,但除了他,谁还能将赤眉拢在一块?换了人,苦苦坚持的“公平”是否会一夜崩塌?

    “是等待徐公来救援,还是乘夜突围?”三老、从事们却不放过樊崇,继续追问,迫切希望得到一个答案。

    按理说,徐宣今天就应该抵达战场,也不知那边发生了何事,枯等下去毫无意义。

    至于突围……和战败后溃散各投一方的赤眉不同,魏军数万大军汇集,已经在这片旱泽外布下了天罗地网,两支骑兵游弋在外,让他们即便溃围而出,也会立刻遭到袭击。

    但魏军人数尚未多到“十则围之”的程度,入夜后骑兵效用大减,终归是有机会让泰半之众逃出去的。

    过去面临困境时,樊崇就一个字“打”!没有什么麻烦是一场胜仗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场。

    可今日,在三老、从事们你一言我一语争论突围事项时,樊崇却没有参与,只想到了更远的事:突围不难,但之后呢?最有希望的,便是向东,朝青州进军,而兖州豫州,恐怕将被魏军接管,樊崇授意田翁在南阳、汝南所作的改变,也将毁于一旦。

    去青州也罢,往徐州也好,不过是重复过去七年的流寇生活,为第五伦做前驱罢了!

    耳畔嗡嗡作响,樊崇感到了无穷无尽的困意,真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这是理想幻灭后的疲劳,樊崇能感到,乐土曾经那么近,可如今,却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他就像那副支离破碎的环锁铠,已经经历了太多征战,再也打不动了。

    但就在这时,却听到了一阵阵的喧哗。

    三老、从事们停止了讨论,而在包围圈内相互倚靠,神色颓唐的赤眉战士们,也纷纷站起身来,看向外面。

    那是万千魏军,在他们皇帝的命令下,在朝赤眉军喊话。

    只是简单重复的几个字,却让赤眉军又悲又愤。

    “降者免死!”

    “降者免死!”

    听清楚魏军兖州兵的喊话后,一位赤眉从事最先义愤填膺:“赤眉要是怕死,就不会起来反新了。”

    众人纷纷附和,倒是底层的赤眉战士,在听闻魏军此言后,陷入了一阵缄默,而后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开始断断续续唱起一首歌谣。

    那是他们耳熟能详的故乡之歌,慢慢地百人、千人、万人都加入了嘈杂的合唱。

    哪怕一度迷茫的樊崇,也跟着一起哼唱,将那只垂死挣扎的红蚂蚁捏在手中,然后缓缓站立,挺直了脊梁!

    不就是一死么!他们终究没有苟且偷生,就算败了,也是死在了去往乐土的路上!

    “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

    ……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蹰。”

    歌声从包围圈中传到了外头,听得第五伦身边诸将校面面相觑。

    “是蒿里。”

    他们当然清楚这是什么,此乃两百多年前,第五伦老祖宗田横死后,他的门客为哀悼他而作了挽歌《薤露》《蒿里》,其中以《蒿里》在老田家的故乡齐地最为流行,常用在庶人葬礼上,是个人就会哼唱。

    第五伦听罢也心绪复杂:“听说五百壮士听闻齐壮武王薨后,唱着蒿里之歌,蹈海而死,宁死而不降于汉。”

    “今日赤眉再唱此歌,亦是此意么?”

    左丞相耿纯对第五伦招抚赤眉一直持有不同看法,在河北时不敢反对,如今遂趁机道:“陛下,赤眉虽然大败被困,却人人皆有死志,绝不可能投降。这也难怪,这批被困之贼,多是樊崇嫡系,桀骜难服。”

    “如今其作困兽之斗,更有其睢阳之贼在侧,依臣之见,倒不如围三阙一,令樊崇突围,而我军加以掩杀,歼其主力。如此一来,赤眉便对豫州再无威胁。余部则会避我锋芒,退出兖州,往青州、徐州而去,青徐乃张步、刘秀所辖,二者皆依靠当地豪强起家,与赤眉不死不休,流寇正好可作为我军前驱。”

    过去第五伦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但在河北目睹黄河大水忽然泛滥,人在自然之力面前的渺小后,想法却有了转变,只道:“既然是补天之裂,却要故意留一条缝么?”

    耿纯早就想好了说辞,道:“陛下欲效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然而天不足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足东南故百川注焉,赤眉余部流向祸乱东、南,若水之归下,这是没办法的事,陛下何必苛求?”

    第五伦仍没松口,他若想如此,也不必大费周章,在河济布这么一个大局,打歼灭战了:“所以予才要将女娲、大禹的事,一并做了。”

    “陛下大志!”耿纯只能用这么一句恭维,暂停了建议。

    一旁的司隶校尉窦融亦进言道:“臣不提议放走赤眉。”

    他继续道:“但也不能将其尽数收降,因为樊崇赤眉军,与城头子路之赤眉不同。”

    “城头子路等,多是大河水患所迫灾民,起兵多年,依然游弋于故乡附近,并非流寇,朝廷加以安抚,让其协助治水,足以让多数人归服。”

    “樊崇赤眉军则流毒天下已久,转战劫掠,其祸甚于浊河泛滥!赤眉号称百万,但诸州遭其破家者何止数百万?其罪恶滔天,难以宽赦。”

    第五伦看着窦融,又瞥了一眼耳观鼻鼻观心的耿纯,二人的立场,其实是一致的,耿纯作为亲家、老友,先行试探,而窦融谨慎,则谈得更加委婉。

    可归根结底,他们都不愿第五伦招降赤眉军,这么多人,谁来养活?还不是河北及司隶,无形中增加了极大的负担,兖州豫州不缺流民,屯田用容易满足的老实人不香么?为何要赤眉军?

    而他们最怕的,就是第五伦一时糊涂,为了招抚赤眉,承认了他们在一些地方的分田土之策,那样的话,势必引发魏内部的豪强担忧,最终离心离德。

    第五伦当然不会如此,与还能谈谈条件的起义、投诚不同,投降者,没有保留任何特权的机会,更勿论不动产了,数十万赤眉,最多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窦融道:“更何况,臣刚刚听闻消息,先前马国尉于定陶囚赤眉降者万余,董宣为腾出人手防睢阳赤眉贼渡济,将其尽数处死,此事樊崇等辈或许还不知情,一旦传到,赤眉惊惧之下,必定降而复叛!”

    这确实是一件让人头疼的问题,战争中的道德观,与和平时期是不同的,一件事很难明确对、错,若董宣所为是对的,那上万条俘虏的人命就这么卑贱么?而若他是错的,难道就该让睢阳赤眉从容渡济,加入战场?

    但每个抉择都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董宣决定杀俘的那一刻,就注定第五伦想要招降樊崇的赤眉军,将更加困难!

    在窦融、耿纯眼中,何止困难,而是已经没有任何回转余地了!

    第五伦道:“司隶校尉之意是……”

    别看窦融平素老实巴交,能在乱世里混到现在的人,有谁是良善之辈么?他抬起头,温文尔雅的语言里,却尽是冰冷的杀意!他觉得,自己是该替第五伦,背一次黑锅了!

    “赤眉别部遭裹挟者,愿意归降,大可接纳,但樊崇及其嫡系,却必须夷灭殆尽!”

    只有被打垮的赤眉才是好赤眉,确实很有道理啊。

    就像汉初之际,第一到第八氏可以活。

    但田横和他的五百壮士,却必须死!

    第五伦思虑未定,正在此时,奉命在南方布防巡视,以备赤眉别部溃兵去而复返的部队,却向第五伦禀报了一桩大事。

    “陛下,赤眉徐宣部数万人,已抵达南方十里开外!”

    “真快。”

    众人都感到了一丝后怕,睢阳赤眉军若早到半天,不说反败为胜,魏军也不可能从容围困樊崇,结果势必大为不同。

    但即便战局已定,这支赤眉援军的抵达,也让局势变得更加复杂,第五伦得快些做出决定,是否要对樊崇发动最近的进攻,将其一举歼灭了!

    第五伦没有犹豫太久,他很清楚,自己得和董宣一样,做“该做”的事。

    也不必自欺欺人,和窦融、耿纯一样,第五伦对赤眉的畏惧,甚于对刘秀、公孙述的担忧。

    “这巨人。”

    “还是太高了!”

    “断其踵,割其腕,让他,再也无力挣扎。”这是窦融、耿纯的提议。

    但第五伦却摇摇头:“如此亦不够。”

    “得打断苦苦支撑樊崇战斗到现在的脊梁骨!”

    第五伦已有对策,但这次,用来击垮赤眉军的不再是刀兵,而是言语。

    “事到如今,予也不必再隐瞒了。”第五伦长叹一口气,尽管有郑兴披露,但哪怕在魏国决策核心内部,知道那件事的人亦不算多。

    “是时候宣告天下,也告诉樊崇和被误导、利用的赤眉军事实了。”

    第五伦一副无奈不忍言的神情,只示意搞情报的绣衣都尉张鱼代劳。

    张鱼遂咳嗽一声,朝众人作揖后,一开口,吐露出那个很快就要瞒不住的惊天大秘密!

    “樊崇的谋主田翁,实乃扰乱天下的罪魁祸首,王莽是也!”

    ……

    PS:第二章在半夜。

第513章 诛莽

    赤眉二公徐宣不似樊崇那般豪气无双,反倒一副暮气沉沉的模样,他思想保守,就想走王侯将相的老路。

    但这次北上支援,徐宣也是拼了老命,与定陶魏军苦战渡济后,顶着没有辎重后勤的危险继续赶路,并留兵上万,死守着济水渡口。

    “若是吾等赶到及时,樊公胜了倒好,哪怕败了,只要接应上了,撤走也不难。”

    话虽如此,但徐宣也清楚战败意味着什么,赤眉之所以能从偏居一隅的小势力滚到今日这么大,多亏了屡战屡胜,但凡有一场败仗,他们的事业都可能戛然而止。

    这份担忧,在接近煮枣时变成了现实,魏军的斥候?那早在昨天就遇上了,他们就不远不近地盯着己方,时不时袭扰一番,逼得赤眉放缓了速度。

    而入夜时分,迎面而来的则是数不清的溃兵乱卒,这都是好胳膊好腿的,负伤的早遗落在战场附近,成了魏军民兵矛下之鬼了。

    从他们的口中,徐宣得知了濮水、煮枣两场大败,以及樊崇被魏军围困的消息。

    “得立刻去救樊公才行啊!”

    三老、从事们顿时大急,得知地点距此不过十余里地,恨不得连夜过去。

    徐宣却制止了他们,看看己方的情形吧,该死的董宣耽搁了他们太多时间,为了赶路,不得休憩,掉队严重,一个营跟上来的不足一半。粮食也尽了,有人几乎饿了一天肚子,吃食还没着落。

    按理说徐宣可以收拢残兵败卒,足以让手头的兵力倍增,但他们或是被魏军打没了心气,灰头土脸地绕开徐宣南蹿,压根没有再战的勇气;或是靠拢过来后,一听说也没吃的,就再度骂骂咧咧地转移,去寻找能抄掠的地方了,还说什么:“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救樊公啊。”

    如此种种,让徐宣就没能收拢几批溃兵,接触后,反倒被他们口中不知真伪的消息,搅得众人心绪不宁,失败情绪席卷全军。

    徐宣见此情形,只暗道:“赤眉没有樊公,果然不行。”

    赤眉军自起兵以来八年了,能一直聚拢不散,甚至没出现大的内讧,已经是个奇迹,归根结底,还是樊崇能够服众。在关于赤眉何去何从问题上出现分歧时,徐宣最气愤失望之际,甚至想过“取而代之”的念头,但旋即就打消了。

    徐宣有自知之明,虽然比樊崇多读了许多书,但他做做宰辅可以,却绝不是个当首领、皇帝的料。没了樊崇,赤眉其余四公谁都不服谁,必是一盘散沙。

    徐宣心中如此想着,反而坚定了接应樊崇的念头,但以他们现在的情形,也无法立刻进击魏军,只令众人再后退三里驻扎,希望樊崇能够主动突围而出。

    他心思缜密,辗转难眠时,又唤来亲信,叮嘱了他们一件事。

    “还记得被我软禁在楚丘亭,留了数百人看押的……田翁么?”

    众人当然记得,他们最初将那视为徐宣搞的一场“政变”,把一直看不顺眼的田翁拿下。直到押着濮阳的王氏叔侄辨认后,才惊闻那居然就是新朝皇帝王莽,人都吓傻了。

    但奇怪的是,徐宣揭穿了王莽的身份,却并未将其诛杀。

    徐宣做事从不无的放矢,他当时宣称,要等到在河济击败魏军,赤眉大势已成后,用王莽的真实身份让樊崇醒悟,逼迫他停止共和闹剧,好好当赤眉的皇帝。

    可徐宣心中亦有一个暗藏的念头。

    “若是樊公作战不利,我手中的王莽,或许还能用来与第五伦讨价还价,为赤眉争取一个好的退路。”

    然而与魏和谈的心思,在目睹定陶杀俘惨相后,是彻底灭了,即便徐宣愿降,一向视袍泽为兄弟姊妹的赤眉战士,也绝不乐意!

    徐宣是想做王侯将相,但亦明白,离了赤眉的力量,自己什么都不是。

    这场战争,已经让双方杀红了眼,定陶浮尸堵死了和解的可能,如今形势异变,赤眉的大败不可挽回,在徐宣看来,王莽已经失去了价值。

    反而变成了一个能让赤眉彻底土崩瓦解的危险品!

    这也是近日来,徐宣反应过来的事:“赤眉以反莽之名起于东泰山,如此才能得到关东响应,成昌一战,天下闻名,这是赤眉得以立足的基本。”

    名不正则言不顺,诸汉、魏、成家在努力证明自己的正统,即便是赤眉这样的草莽流寇,也会秉持某种“正义性”。

    而反莽,就是他们最大的正义!如此才能对诸汉嗤之以鼻,面对“新莽余臣”第五伦的进攻时,高傲地不愿屈服。

    可一旦事情败露,让人知道,赤眉这几年所作所为,皆是王莽主导,对外,他们将成为天下人的笑料;对内,赤眉战士那单纯的正义感,也会荡然无存!

    “若真如此,就算樊公突围与我汇合,撤出河济,也难以再起了。”

    信赖并重用王莽,这样的领袖,究竟是蠢,还是坏?如何再指挥赤眉?

    结果必是雪上加霜,四分五裂!

    所以徐宣必须做好后手,赶在事情败露前,让王莽,真正从世上消失。

    “是时候了。”

    徐宣叮嘱亲信,让他们立刻调头回去:“赶赴楚丘亭,将几年前早就该死的王莽,连同巨毋霸、王闳叔侄,一并诛杀!并要毁尸灭迹,不得有任何消息漏出!”

    ……

    月亮初升时,群臣也从第五伦大帐中走出,去筹备舆论攻势后的连夜进攻,皇帝管这叫“趁热打铁”。

    “司隶校尉。”

    乘车回后军去的窦融,却被人叫住了。

    一回头,却是左丞相耿纯。

    因为去年摔断了肩膀,耿纯歪着脖子,朝窦融拱手:“陛下令我与周公协同,共御泽北,方才定策时虽说得清楚,但你我还得再合议合议。”

    窦融心中了然,但还是大声对左右道:“耿丞相与我再对一对稍后的阵列,我回后军会稍晚半刻,汝等二人,一去后军,一去告知陛下。”

    这是担心被人看到了,说他与耿纯“结党”呢!窦融和耿纯的政见确实比较像,可千万不能让皇帝误会了。

    耿纯只暗道窦融果然心思缜密,确实,他关切的并不是军事行动,而是那件让人震惊的“秘密”。

    “方才绣衣都尉所言,周公以为如何?”

    窦融道:“绣衣都尉证据确凿,王莽应是确实没死。”

    二人和第五伦一样,都当过新臣,官还不小,王莽就算是亡国之君,归根结底也曾是他们的君主、皇帝,就算第五伦打着汤武革命的旗号,但过去的上下尊卑洗不掉。

    所以第五伦完全没必要在这上面撒谎,画蛇添足的。

    “但还是太令人惊奇了。”窦融感慨道:“早就被绿林斩得头颅的王莽居然尚在人世,且化名投入赤眉,还成了樊崇的左膀右臂,这谁想得到啊。”

    “别人如此也就罢了。”耿纯笑道:“若是王莽如此作为,倒也不足为奇,毕竟他行为怪诞,让人捉摸不透。与我不同,周公在新时为大将,没少谒见王莽,当知其脾性。”

    窦融颔首:“确实如此,王巨君真是祸害啊,就算失位了,也能扰乱天下,难怪赤眉在南阳所做作为,不论分田、废奴,均与新时如出一辙。”

    既然二人达成共识,此事应该是真的,那接下来,就要考虑披露真相的利弊了。

    耿纯笃定道:“此事于我军而言,完全激不起任何波澜。”

    要论反莽的正义性,第五伦与绿林、赤眉三分,且给了新莽最后一击,什么君臣之义,早在鸿门高举斧镰时,就已切割干净,至于新朝死忠?早死光了!三军上下,不会因为此事有任何波动。

    “反倒是赤眉。”耿纯有些不怀好意地笑道:“我听说王莽化名的田翁,在赤眉军中名声不错,然而赤眉又以反莽起家,彼辈骤闻此事,恐怕要大受打击。”

    “待其心绪大乱时,又如何抱团死战?那便是一举破军的机会。”

    话题若是到此结束,那耿纯岂不是说了一堆废话?窦融不动声色,果然,耿纯凑过来,低声道:“但周公是否想过,若是此战结束,我军生俘了王莽呢?到时候又当如何!?”

    “类似的事,倒是有过。”窦融说道:“成汤救世,誓师于郊,败暴君夏桀于有娀之虚,桀奔于鸣条,俘获后,成汤自谓惭德,放桀于南巢。”

    耿纯却摇头:“夏桀有大恶于天下,居然能活到与成汤相见,令圣君自谓惭德。君忧臣辱,汤的臣子们,伊尹之辈,真是羞耻啊!”

    “反观武王伐纣,于牧野大败商军,前歌后舞进入朝歌之际,商纣王,倒是已经自裁,于是武王也不必惭德,而可从容彤弓射纣尸三发而后下车,以轻剑击之,以黄钺斩纣头,悬大白之旗,以告天下。”

    这两个例子什么意思,不用耿纯再说了窦融恍然大悟,耿纯是生怕第五伦与王莽再见闹尴尬。王莽若能在这之前体面,那就罢了,若是不能,耿纯,恐怕会帮王莽体面!

    等等,耿纯说完后看着自己笑,又是何意?窦融毛骨悚然,忽然明白了:“我要我派人,帮王莽体面?”

    自己先前于耿纯先后进言,明里暗里提议第五伦对赤眉狠辣些,窦融甚至做好了背锅的准备,空缺的右丞相,确实吸引人。

    好家伙,现在看架势,不用背诛赤眉的锅,却让他来背诛莽的锅是吧?这究竟是耿纯的意思,还是第五伦的暗示呢?窦融细思恐极。

    但张宗、郑统等人就不提了,一个小兵就能搞定的事,耿纯怎么找上了他?

    窦融旋即恍然大悟:“因为我是新室重臣啊!”

    这确实是耿纯自己的想法,不管怎么想,王莽若能活着与第五伦见,确实是太尴尬了,还是武王、商纣的结局比较妥当,不给后世留话头,想当年,第五伦从魏郡出发西行,特地带上了与王莽的有杀父之仇的彭宠,为何?不就是在万一要诛杀王莽时,让彭宠顶上,顺理成章么!

    但当时王莽逃走,谁也没想到,今日还会再遇上,思来想去,还是窦融派人动手最合适。

    窦融缄默了,良久后,才拱手道:“兵荒马乱,王莽垂垂老朽,而赤眉又恨之入骨,说不定在身份披露那一刻,就被赤眉乱刀所诛,斩首泄愤了!”

    ……

    再说包围圈内,几遍蒿里唱罢,樊崇的嫡系们多已心存死志,只待后半夜就死战突围而出!

    至于之后去哪,再说不迟。

    然而就在赤眉战士们相互撕扯衣裳裹住创口,清点兵器准备突围之际,包围他们的魏军中,又开始嚷嚷了。

    但这次不再是喊话要赤眉投降,而是一件让人惊悚的传闻。

    “田翁就是王莽?”

    “王莽就是田翁?”

    随着喊话在魏军各个阵地往里传来,外围的赤眉战士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

    这怎么可能呢?王莽,是他们起兵时恨之入骨的暴君,赤眉的一切苦难,河患也好,徭役也罢,尤其是朝令夕改的货币,越来越重的五均六筦,罪魁祸首都是王莽!

    只可惜新朝被第五伦所灭,王莽也被绿林杀了,赤眉军的“诛莽”落了个空,可谓极大的遗憾。

    而田翁,则是樊崇敬重的长者,赤眉军优秀的革命导师,思想激进,领着他们打灭豪强,瓜分土地,还推行废奴之制,虽然惹得已经跻身上层的三老、从事们老大不快,但却赢得了不少出身奴婢的赤眉战士感激。

    如今魏军竟然说,他们是同一个人?

    赤眉军顿时心思大乱,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樊崇,希望樊大公能站出来说两句,驳斥这个荒谬的传言。

    然而他们的大公樊崇,好不容易在战士的挽歌下,从败绩的迷茫里走出来,挺直了脊梁准备死战,纵死,也是倒在去往乐土的路上,死得其所!

    可如今,这个传言却如同一柄巨锤,对着樊崇脊梁狠狠一击,差点将他击倒!

    尽管不肯相信,但樊崇亦忍不住想起徐宣对自己说过的怀疑。

    “这田翁,莫非是某位新朝遗臣?怎么他的种种举措,与王莽时有几分相似?”

    哪像了?当时樊崇没搞懂,因为王莽的一切举措,落实到地方时,早就变了样。

    可今日回想起来,徐宣的话,连同魏军的呼喊,在耳边萦绕,令樊崇更加迷茫。

    那原本被田翁指出后,在眼前清晰可见的乐土,越发模糊,最后变成了一枚枚莽朝的铜钱,折磨他们的赋税噩梦。

    不知是遭到这打击,还是沉重的伤势令樊崇站立不稳,拎在手中,斩断树木、劈开大山,甚至想将天也劈个大缝的多斧头,年来从未失手的战斧,居然叮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而伴随着赤眉军士气的陡然瓦解,包围圈外,连绵不绝的进攻号角,也已然吹响!

第514章 镣铐

    他没有完全倒下,在魏军吹响进攻号角时,樊崇硬撑着身子站立,重新拎起斧头,用本能去战斗,在血与火中搏杀。

    他不记得自己杀死了几个魏兵,十个?二十个?而年轻的亲卫和兄弟姊妹们,就在身边一个接一个倒下,连斧头也脱手遗失离他而去,直到最后,樊崇被从马上挥来的钝器重新击倒,随着身边一声声嘶喊,不省人事。

    等再度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先前的一切厮杀仿佛都是一场漫长的梦,只有身上伤口痛感是真实的。

    但它们都被妥善处理过,樊崇嗅了嗅,只觉周身都有一股酒味,摸索中,他发现干净的布带裹满他的背部、胳膊乃至于额头,外面套着一件赤色的赭衣,这是刑徒的衣着——随着眼睛适应,樊崇已经能看清周边情形了。

    而他的双脚、双手,更被冰冷的镣铐锁住,周围除了御寒的被褥外,就只有一只装粪便的提桶。

    抬起头,容纳他的“居所“,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囚笼,用最坚硬的木料打造,栏杆很密集。樊崇试了试,掰不断,连胳膊都没法完全伸出,而在他努力尝试的时候,随着一阵嘈杂的脚步,牢房外门被推开,光线照射进来。

    樊崇抬起一只胳膊遮脸,手腕上的铁铐叮当作响,紧接着房门再度关闭,牢房周边的火烛被点亮,让樊崇看清来者模样。

    一个个子偏矮的青年,穿着一身常服,几个介甲挂刀的郎卫对他毕恭毕敬,将一个胡凳放置在牢笼正面,这小个子遂胡坐于上,开口解答了樊崇眼中的疑问。

    “这是煮枣城。”

    “樊巨人,赤眉军彻底败了,有亲卫搀着你想要突围,被我军拦住。”

    这是显而易见的废话,樊崇已为阶下囚,他只敌视地看着面前这人,那些郎卫则趾高气扬地呼喝道:“贼寇樊崇,还不拜见皇帝陛下!”

    “汝便是第五伦?”樊崇揉了揉眼睛打量与自己交兵的敌人,然后着举起小拇指,轻蔑地说道:“人皆言,皇帝顶天立地,身高丈余,可我见过的皇帝,不管老的那位,还是年轻的这个,都是矮子!”

    第五伦七尺三寸的身材与王莽相仿,老头子年纪大佝偻后就更矮了,相比于八尺有余的山东大汉樊崇,确实没啥优势。

    郎卫们义愤填膺,第五伦却也不恼,笑道:“樊巨人就只能逞口舌之利么?胜负已分,战场上谁高谁低自不必言,可勿要忘了,如今是予在坐上,你却在阶下站着。”

    “至少没跪下!”樊崇骂道:“赤眉战士当站着死,休想让我像城头子路、董宪那般投降。”

    第五伦哑然失笑:“予为何要招降你。”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利用赤眉军!樊崇认为,第五伦和那“田翁”都是如此,他们知道赤眉的强大,想使赤眉为其所用——樊崇现在还在被欺骗的气头上,根本没法冷静下来。

    第五伦招降董宪,是想让赤眉自相残杀;收拢城头子路,名义上是要治黄河,其实是要让他们投入无尽的劳苦中;至于樊崇的麾下,或许就是第五伦挥向青州、徐州的利刃!

    而想让赤眉战士听话,自然首先要降服樊崇。

    第五伦却摇头:“樊巨人,还是将自己,将赤眉军,看得太重要了。”

    “治河,自有城头子路替予招抚冀州、青州铜马赤眉残部,以黄泛区之民治河,为了拯救故土,尚有几分自愿。但汝麾下的赤眉军,早就抛弃了家乡,为祸八千里,又岂会为他人之乡而卖力?”

    “如今豫州、兖州残破,白骨露野,千里无人。予确实打算在当地兴民屯,但赤眉主力早已不事生产多年,还能安下心来种地?招抚当地流民返乡岂不更佳?”

    “就算往后要挥师向青州、徐州,一统天下,赤眉军我却信不过,汝等连做填沟壑者的资格,都没有!”

    “更何况……”

    第五伦告诉了樊崇实话:“樊巨人确实在赤眉中威望极高,但眼下,该降的人,早已放下兵刃,至于那些与汝一般,誓死不降者……”

    第五伦轻轻做了个挥刀的姿势:“应已处置得差不多了。”

    原来,前日的鏖战中,樊崇嫡系的二三万人,虽然被“田翁就是王莽”的传言弄得心绪大乱,但多年来的桀骜不驯,让他们中不少人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但战争造成的死伤虽大,终究还是比不过战后单方面的有序屠杀。

    旱泽中,不愿投降的赤眉军被驱赶到一起,在魏军机械般的弩机发射、戈矛挥舞下被成群屠戮。

    而那些战中被俘虏后,押解过程中仍设法逃走的,也被失去耐心的校尉下令,成批撵到坑中,掘土而埋。

    他们,是赤眉的血肉。

    至于三老、从事,只要不是跪舔投降的,更是不论贤愚善恶,统统被处决。

    他们,是赤眉的筋骨。

    这次河济决战,交战中斩获了多少人?区区八千;最后成批处死了多少人?一万?两万?反正比董宣在定陶淹死的多。

    动手的主要是马援麾下的豫州、兖州兵,他们多是避赤眉祸患西逃的百姓、流民,希望能赶走赤眉,回归故里。这次大战又被困数日,同乡袍泽为赤眉所俘后,樊崇亦是下令屠之,戳在木棍上激将引诱。

    魏军士卒们,就没资格为袍泽乡党报仇?

    这次,连敖仓大战以来,总是对赤眉网开一面的马援,都没有加以制止,只是缄默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和后世的革命战争截然不同,古代的内战,也别谈谁无辜、谁正义,杀人者同时也是被杀者,双方都在这场大战里流了太多血,仇恨的链条绵延不断,一笑泯恩仇,绝不可能。

    樊崇只怔怔地听着,这么多年来,随他奋战的一张张面孔依次在眼前浮现,最终都变成了原野上,被乌鸦啄食的死尸!

    重伤未愈的樊崇,忽然冲到牢笼前,右手疯狂地往前伸,然后是左手,他想要抓住第五伦,将他捏死,撕碎!

    他起兵的时候,失去妻儿的时候,最恨的皇帝当然是王莽,在梦里将其杀了三四遍,得知自己绕了一大圈,竟又被这老皇帝所利用时,爱之深恨之切,樊崇的牙更痒了。

    可现在,樊崇最恨的人,变成了第五伦!他怒发冲冠,口中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

    杀了他,要杀一千遍才够!

    然而第五伦,却依然胡坐在凳子上,就这样一动不动,直面樊崇的狂怒。

    樊崇终究是被困于囚笼之中,又受了伤,几天没吃过饭,他最后没了力气,只能握着囚栏,努力撑着自己的身体,不让自己瘫坐跪在地上,只瞠目死死看着第五伦,最后将自己刻骨铭心的仇恨,化作一口血痰吐出,但依然没喷到第五伦脚边。

    “第五小儿,为何还不杀了我,让我与兄弟姊妹们,于黄泉再会?”

    樊崇开始辱骂魏国皇帝,骂马援,骂他们家每个女性亲戚,似乎希望激起第五伦的愤怒,给自己一个痛快。

    然而第五伦却只淡淡地抿了口枸杞茶,看向樊巨人的目光中,不是胜利者狸猫弄鼠的傲慢戏谑,反而尽是真诚——他在面对自己的群臣时,都不曾有过的真诚。

    那么,他是为了像软禁城头子路以吸纳河北铜马、赤眉来降一般,利用樊崇,收拢那些投降,或即将投降的赤眉军么?

    然而正如《战城南》所言,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最后只剩下第五伦口中“被打断脊梁”的赤眉战士,从濮水到煮枣,他们的数量将近十万,抹去了额头的标志,垂下头,恢复了昔日的顺民模样。

    嗨,不就是,换了个皇帝,继续做奴隶么!

    所以,第五伦根本不需要樊崇了。

    而等待赤眉降者的,亦不是宽赦与乐土,而是残酷的奴役,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到头来,又成了新王朝的奴隶,他们会在治河、屯田,以及一系列恢复中原的工程里,消耗生命,最终倒下!

    第五伦站起身来,走到牢笼前,就着火光,樊崇看到了这位年轻皇帝的眼睛,里面的情绪,居然是……同情和惋惜?

    “我不是为了打碎数十万赤眉的镣铐而来。”

    第五伦轻声说了实话,甚至不再用高高在上的“予”:“汝等的镣铐,早在八年前,已经由自己斩断了,予只能说,干得好,这便是予最敬佩樊巨人之处。”

    “但我这次东征,是为了解救被赤眉裹挟绑架祸乱的豫州、兖州、冀州、青州数百万,上千万庶民百姓而来!”

    特权阶层可以叫“豪强”,当然也可以叫“赤眉”。

    数十万人的乐土,却是千万人的噩梦,缓慢的压迫,与疾风暴雨的混乱掠夺,究竟谁更糟糕?第五伦没资格做出评价,但乱世中的人们,应该都会有自己的选择。

    所以赤眉,这个昔日的屠龙者,如今已变成了肆虐中原的恶龙,必须被消灭!

    第五伦与樊崇,哪怕他们最初踏上反新道路上时,初衷有一点点相似,但实践起来,却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走到今天,更有了根本性的矛盾和血海深仇,是绝不可能共事、共情的分歧。

    时代不能永远复古式地往后看,更不能陷入赤眉这般无序的混乱,将过去好不容易积累的文明也摧毁殆尽。

    必须在中央集权的形式下,有人带着它,一步步试探着往前走!而赤眉军,他们的历史作用,将成为铺在前进路上的万千枯骨!

    第五伦目睹杀戮的时候,心中如此对自己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千万人,不一定是拦在你面前的敌人,还有碾落成血泥的“无辜者”,这脚,能不能继续踩上去?迈动步?

    第五伦早就不复当年的天真,他已经认定:穿越者无法为这个世界带来绝对公平,更勿论每个集体、个体的正义。

    他带来的,应该是正确!

    樊崇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是否听得懂,他依然愤恨地看着第五伦,口中重复着那句话,甚至带着一点,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恳求。

    “杀了我。”

    “杀了我!”

    第五伦摇头:“汝肯定会死。”

    “但还没到时候。”

    “我说过,樊巨人,汝于我而言,不重要。”

    “但对有些人来说,没有樊崇,对他们很重要。”

    第五伦给樊崇透底:“自从俘获汝后,上书请求用车裂、具五刑戮杀之的奏疏,真是数不胜数啊。”

    樊崇轻蔑一笑,他不怕死,不怕疼,但王莽欺骗了他,引导他向“乐土”迈进,到头来才知道那是一场空,顿时满怀愧疚。而第五伦毁掉了他的事业,屠杀了他的兄弟姊妹,掐死了赤眉军!他却无力杀贼,这些,才是最大的酷刑!

    第五伦却道:“只要有樊崇在一天,某些人的心里,就扎着一根刺!此大善也!”

    赤眉军的存在,是让散装的魏国各地豪强团结在第五伦身边的原因,而如今随着赤眉主力被摧毁,中央与地方蜜月期的协作,恐怕也要告一段落,各处的地头蛇们,少不得要开始作了。

    言罢,第五伦开始往后退,重新戴上了皇帝的面具,只在离开牢房前,回首看着依然苦苦站立,始终不愿低头的樊崇道:“以樊巨人的性情,应该不会懦弱到绝食、割腕、触笼自杀罢?”

    “且先活下去罢,最起码,活到他来同住。”

    谁!谁来?樊崇猛地抬起头来。

    “当然是另一位皇帝。”

    第五伦笑道:“汝难道,就不想与予一起,再见见王莽,活着的王莽么!?”

    ……

    PS:第二章在半夜。

第515章 牺牲

    “陛下这是何意?”

    当第五伦点名要活王莽,并让绣衣都尉张鱼亲自去办时,窦融、耿纯等人都愣住了。

    王莽若是活着于第五伦相见,可能带来的麻烦和尴尬,窦融、耿纯二人早就偷偷商量过了,为了不导致商汤见夏桀那样的“自谓惭德”,两个家伙还贴心地打算帮第五伦干脏活,让老王莽被“赤眉”所杀!

    在耿纯看来,第五伦利用王莽,摧毁了赤眉军一直引以为傲的正义与信念,让这支转战数州而不崩的强大武装土崩瓦解,再擒杀樊崇,打断了脊梁后,即便赤眉残部流窜,也难成大器。

    而反过来,若让王莽死于“赤眉”之手,便可以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第五伦甚至可以在事后,到王莽坟头装模作样哭一顿,毕竟过去的君臣名分是无法被掩盖的。

    但第五伦偏偏意气用事,选择了二人看来最不该的作为。

    昏招啊,这简直不该是他们心中睿智英明的皇帝陛下一大失误。

    “且不说真将王莽迎回来,究竟该将他视为国贼,还是废帝,杀是不好杀的,难道真要像夏桀一般,流放南巢?”

    对了,南巢现在还在吴汉手里呢,难道皇帝是想假刘秀之手宰了老皇帝?

    “若是张鱼去搜寻王莽时,莽真为贼人所害,天下人也大可将此视为陛下派亲信暗下杀手……”

    有如此诸多弊端,第五伦却一意孤行,这让窦融、耿纯顿时糊涂了,但又不敢违背,只偷偷将打算派去帮王莽“体面”的人手撤回来。

    猜不透,他们实在是猜不透。

    倒是耿纯借着关心亲近,斗胆问了第五伦一句,然而皇帝陛下却浑然没当回事,只淡淡地说道:“无他。”

    第五伦负手道:“四年前予与众人起兵鸿门,当时王莽若落在予手中,确实尴尬,不知如何处置。”

    “可如今……”

    第五伦一笑:“午时已到,是时候做那件事了!”

    ……

    “终究还是没能救出大公。”

    徐宣痛心疾首,虽然行动上没有救援,但他心里却是没想着抛弃樊崇,谁也没想到,樊崇的嫡系,居然一晚上就被魏军冲垮了!

    徐宣得知消息后急速后撤,与自己留在济水渡口的部队汇合后,匆匆渡河,而魏军前锋甚至撵上了他们的尾巴,将数千人留在了济北。

    眼看多年来的事业就此毁于一旦,徐宣悲痛之余,也在惶惶不安。

    “别说豫州,赤眉军各残部,如今连兖州都待不住了。”

    南阳?恐怕也回不去,魏军岑彭部一直驻扎武关商於,趁着赤眉主力北上,岑彭绝不会对空虚的南阳无动于衷。

    如今真是食尽鸟投林,赤眉开始各奔东西,据徐宣所知,四公谢禄带着他的残部,往东逃亡青州。

    而徐宣则另有想法:“除了樊崇外,三公逢安最为善战,如今正与刘秀战于彭城,若能胜,则赤眉便能席卷淮北,甚至进入淮南……”

    徐宣主意已定,要立刻带着残部,过去与之汇合。

    既然樊崇的理想,被证明是被王莽误导的歧途,那到时候,徐宣也大可推行他想做的那一套了。

    “在赤眉抓获的刘姓宗室里,就比如那群放牛孩儿中,拥立一个听话的做傀儡皇帝。”

    “然后我与逢安为王,如此,可让赤眉在两淮,再撑几年!”

    然而从逃出来的溃兵口中,徐宣得知第五伦已披露了王莽尚在人世的消息,这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就连徐宣也以为,第五伦阴谋胆小,会极力隐瞒此事,然后派人秘密搜捕杀死王莽……

    捅出来,除了摧垮赤眉军的最后一点抵抗信心,还有何用呢?这是徐宣无法理解的地方。

    但此事对赤眉而言,亦是剧毒之药,军中人心惶惶,加上樊崇被俘,赤眉军的离心不可避免地开始了。

    “既然如此,一直否认,秘密处死王莽已无必要。”

    徐宣开始改了主意:“而要改成,在拥立皇帝时,将王莽残忍处死祭天,以此同莽政划清界限。才能让赤眉战士泄愤,才能给他们一个交待。”

    然而徐宣才下达这个命令不久,奉命前往楚丘亭执行诛莽任务的亲信却回来了。

    “徐公!”

    亲信满脸惶恐:“田翁,逃走了!”

    ……

    剧烈的颠簸让他睁开了眼睛,只发现自己被人背负在身上,而这巨人还在大步往前迈,沿着一条乡野小道疾行。

    脚步扬起的土让老王莽剧烈咳嗽了一声,巨毋霸立刻将他放下——巨汉的手随时能捏碎王莽这把老骨头,但将他放到草地上时却格外轻柔,仿佛在伺候自己的老父。

    他们之所以能逃出生天,还多亏了“田翁”在赤眉的名声,有几个不知真相的赤眉战士,还以为这是徐宣又在搞内部斗争,遂愤愤不平,暗中协助了巨毋霸,巨毋霸兵器到手后,大杀四方,在数百人中杀出杀进,救出了王莽。

    但他也受了伤,划痕布满身体,更有一支箭扎在手臂上,那是为了避免王莽被射中,巨毋霸在千钧一发之际用手挡住的。

    这些王莽都看在眼中,伸手在那支箭上比划了一下,终究没拔,只叹息道:“巨母霸,事已至此,予又一次众叛亲离了,汝为何竟仍如此忠勇?以你的本领,不论是在汉、魏,还是赤眉,都能做成大事,何必认定予这亡国之君呢?”

    王莽做某些事时颇为坚持,除了对改制的热衷外,还有他当年为了应祥瑞,给巨毋霸改的名,一直如此称呼。

    巨毋霸伏地稽首:“做臣子的忠于君主,难道不是理所应当么?我虽然是东莱野人,但也懂得食人禄者死的道理。”

    王莽只感慨不已,若是所有臣子都像巨毋霸一样,何愁改制不成啊,他已经再没有什么能赏赐的了,只轻抚巨毋霸道:“汝真乃予之子路也!”

    直到现在,王莽还是以孔子自居,巨毋霸俨然成了他的大弟子——也是唯一忠诚的人。

    其实王莽大可自豪点,光轮人生境遇,孔子一生的惶惶如丧家之犬,完全比不上王莽这颠沛流离,更名改姓后的传奇经历。据说孔子曾去劝盗跖弃恶从善,却被盗跖一番抢白,而王莽,则是混入“盗跖”的行列,为他们出谋划策啊。

    就着最后一点干净的水,伺候王莽咽下最后一个野菜和粟米裹在一起的青团后,巨毋霸指着前面的岔路口,面露难色:“陛下,吾等今后,该往何处去?”

    巨毋霸颇为担忧,其实他们目前已是无处可去:徐宣的赤眉残部要杀王莽;东南的吴王刘秀视王莽为篡贼,若落入其手必死无疑。

    至于西蜀成家,公孙述是新莽旧臣,甚至还承认了新朝,但实在是太远。

    王莽也不知道啊,按照先前的想法,王莽是打算不装了,摊牌了,在原地等着樊崇胜利归来,告诉他真相,然后慨然赴死的。

    死前甚至还要将“天子”的位置传给樊巨人——王莽等不到更合适的人了,如此一来,他就能让赤眉建立的崭新乐国中,往后一代代“天子”,就从贤人中选举而出,不要再延续自私的家天下,亦或是暴秦皇帝制度了。

    然而世事难料,巨毋霸却将他救了出来,沿途听说,赤眉军已于河济大败……

    听到赤眉军败绩、樊崇被俘的消息后,王莽怔了半响,旋即有水渍滑落。

    一模脸上,才发现自己竟是老泪纵横。

    说来也奇,王莽的皇后老妻亡去,几个儿子、孙子,因为忤逆被王莽赐死时,他没哭。

    他的改制失败,天下板荡之际,王莽虽然焦虑到只能吃鲍鱼充饥,但也没急得哭出来。

    当初被第五伦从长安赶走,从巅峰跌落时,王莽没哭。

    等到失去了一切,只能藏匿在汉中大山里,甚至被死亡,只能隐姓埋名,他也没哭。

    然而今日,王莽却垂泪不止,颇为伤心。

    在赤眉军中的废奴、分田,倾注了王莽太多心血,不像过去那般,下达一项命令后,交给下面的人去执行,这一次,王莽是亲力亲为,想一点点重建三代之治。

    不曾想,一切都成了泡影,他的理想也如那些泪珠,又一次掉在地上,与污泥混在一起。

    “第五伦。”

    哭罢后,担忧樊崇之余,王莽也加深了对那个人的仇恨。

    当初的鸿门反叛,是一次来自阴影中的背刺,让王莽惊愕地回头看着那小儿曹,惊呼:“第五伦,还有你么?”

    而这回,则是来自当胸的正面强攻。

    经历过一次失败的王莽当然明白,一切理想,都只能建立在强大的武力之上,只有樊巨人和赤眉这些“上古之兵”,才能撑起宏图。

    然而第五伦亲将大军,与赤眉主力硬碰硬,最终在河济将其歼灭,割其肉,抽其筋,甚至打断其脊梁,这也让王莽为樊崇编织的“乐土”轰然坍塌。

    不,他的伤心之处,还不止这一点。

    “一定有很多人死去。”王莽喃喃说道,依然是那幅悲天悯人的调调。

    从樊崇开始,王莽眼前闪过一个个熟悉的面孔,过去两年间,他在赤眉接触到的人,多是充满了真实,即便丑恶贪婪,也会当面表露无疑,甚至如徐宣,也将对王莽的敌意与怀疑写在脸上。不像过去,在朝堂之上,哪怕是最亲近的刘歆等人,也和第五伦一般,都戴着张面具,谁知道里面藏的,是鲜花还是匕首。

    一念至此,在巨毋霸询问他下一步该往何处,并试探着说:“陛下,要不去青州,臣乃是东莱人,熟悉那边,东莱近海,大不了就乘舟而出,找个小岛隐居下来。”

    换了过去,王莽或许会对这个“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主意拍手称快。

    可今日却不同,王莽擦去老泪后,竟赌气地往他们背后一指。

    “去那!”

    北?巨毋霸愣住了,那可是魏军所在的方位啊。

    “就是要去见第五伦!”

    王莽赌气地站起身来,却已经根本立不稳,他被囚禁期间犯了足疾,拐杖也丢了,只能靠巨毋霸搀着。

    “予倒是要看看。”

    王莽道:“看看第五伦,会如何对予。”

    “等见了予,他一定会引用孟子那句话,将予说成是贼仁之贼,贼义之残,故杀之可谓诛一夫,非弑君也!”

    “但就算第五伦掌控了文士喉舌,就算天下人暂时为其所误,不能理解予的所作所为。”

    王莽狠狠地说道:“可不管第五伦找多少借口,只要予死在他手里,死在他军中,他都会背负一个‘弑君’之名!”

    巨毋霸大惊,还欲再劝,王莽却制止了他,声音也从悲愤,变成了惭愧。

    “第五伦心胸狭窄,阴狠毒辣,必会对赤眉大肆屠戮。”

    “但此子最擅长假仁假义。”

    “只要予将赤眉一切所谓罪行归于自己,或能让他放下屠刀。”

    这决定让巨毋霸都颇为惊愕,一向习惯以天下、万民为牺牲的老皇帝。

    今日,竟然决定,将自己摆到了“牺牲”的位置之上!这是什么样的精神?

    王莽开始一点点细数自己曾拥有的:“友人、亲朋、家人、名望、皇位、天下……还有田翁之名,甚至是三代之治的梦!”

    “予没什么可失去了。”

    白发苍苍的老人伸出双手,除了身边的忠诚巨人外,天地间,孑然一身,让他接下来的话,显得凄惨而悲凉。

    “既然大道不行,那就用予这把老骨头,来换樊崇,以及成千上万条赤眉军的命!”

    他的泪水,只在绝望时才流。

    “也用来祭奠,那再也无法重现的,太平世!”

第516章 野兽

    自投罗网,听上去容易,但前提是……

    鱼儿要能在茫茫大海中,准确找到网兜的位置,才能一头撞上去。

    然而魏军大部队尚未渡济往南,巨毋霸和王莽只能沿着昔日的商贾大道往北走,希望能碰上一二斥候。

    济阴郡曾是天下之中,兖州最富庶的土地,可如今,在经历了五六年连续不断的兵灾匪乱后,却凋敝得不成样子。

    但与王莽当初在南阳目睹绿林豪强于坞堡城郭中醉生梦死、狗彘食人食,而饿殍倒毙于道还不同,济阴郡的死亡,是不分富贵、贤愚的。

    樊大公对赤眉军的兄弟姊妹,如春天般温暖,但对“外人”,却格外残酷:县城里的商人是赤眉军拷掠的主要对象,小农出身的赤眉最恨这些吃差价的奸猾商贾,若是搜不出粮,就挂在树上活活晒死;至于豪强大户就更不必说了,作为赤眉军粮食的主要来源,往往举家皆破,加上赤眉军纪良莠不全,富人妻女被凌辱者数不胜数,坞堡,被赤眉一个个攻破摧毁。

    一同被毁掉的,还有官府、乡绅一起维持的地方基本秩序。

    随着赤眉的“政权”也轰然崩解,王莽在济阴所见到的,是一个彻底陷入混乱的无序世界。

    没了建制的残兵败卒到处乱窜,杀人抢掠,本郡的百姓,是当真“欲做奴隶而不得”了,除了路边枯骨外,路上甚至连行人都不见几个,能跑的人早就跑光,或往西去投魏,或往东欲入青州。偶尔遇到幸得生存之民,也多半鹄面鸠形,形如鬼魅。

    甚至连像睢阳附近那样,成群结队恳求赤眉三老、从事买儿女的人也不见踪影——已经变成“国人”的赤眉军骨干,大多在河济之间被第五伦覆灭了,既然没了买家,那卖家也只能带着妻女幼儿远走他乡寻活路,更有甚者,则将其带到“人市”,易子而食,称之为“菜人”。

    当地人失去了一切,但他们“自由”了。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只有巨毋霸拉着从一个荒村寻来的破舆车,拖着王莽慢悠悠往前走,但凡遇到赤眉败兵路过,就藏在树林里躲一躲,可不管他们怎么走,依然没看到魏军的旗号。

    吃食已尽,王莽肚子又开始咕咕地叫,眼下才是二月底,野外采不到什么果子充饥,野兽也不是那么好打的,总不能让老皇帝啃树皮吧?巨毋霸埋伏了几个落单的赤眉兵,可他们也是饥肠辘辘,身上一粒粮食都没有。在彼辈稽首求饶,以及王莽的善心下,只能悻悻放跑。

    “陛下,前面有一个幸存的坞堡,似乎还有人居住!”

    二人靠近坞堡,这儿挖了深深的沟壑,翻出来的土很新,应是近期挖的。沟壑后是加固的墙垣,墙下躺着几具赤眉军的尸体,他们饿极了想冲进去抢粮,被当地人射杀。

    这是在某位豪强组织下团聚起来,抵抗赤眉及一切外乡人的小小武装——对本地人而言,要他们在豪强老爷和赤眉军中选边站,那肯定是前者更靠得住。

    这群人原本被赤眉逼得逃入山林,近来赤眉大败,他们就又回到了故乡,重新占据坞堡,开始招揽附近的流民加入,附近的田土里,甚至种上了一点春粟,那些努力冒头的粟苗,是让人心动的希望。

    墙内竖立了望楼,里面的人警惕地看着来此的一壮一老。

    巨毋霸道明来意,半响后里面的老坞堡主问他:“汝等是赤眉么?”

    这简直是死亡问答,土著们对赤眉的态度根本不用猜,如果回答是,回应他们的,便是一阵箭矢了。

    巨毋霸摇了摇头,只道是流民,坞堡主又道:“壮士,可愿在我坞堡做宾客?”

    乱世里,像巨毋霸这样的猛士哪都缺,巨毋霸回头看了一眼王莽,拒绝了,但坞堡主人还是让人从墙上垂下荷叶包着的粟饭,够他们一天吃食。

    “是个好豪强。”巨毋霸如此评价此人。

    “只要他不肯分地废奴,就是坏豪强。”王莽却如此认为,嘴里吃的“坏粟饭”却一点没停。

    二人继续上路,一日后食物再尽,只能觅着远处的炊烟,摸到一座荒村边上。

    和先前路过的坞堡不同,这个荒村根本没什么防守,里巷中不见人影,甚至连鸡犬都不见一只,巨毋霸只能背起王莽,往村中深处走去,越走就越闻见一股香味。

    肉香。

    再靠近些,发现几个人聚集在村中乡社空地上,有人站在墙角撒尿,有人则蹲在灶边凑火,陶釜里的水沸腾了,看穿戴,是赤眉残兵败卒没错了。

    他们是从河济战场上落败溃逃的,早就与徐宣的大部队失去了联系,成了一群残兵。赤眉过去本就靠劫掠抄粮为生,只不过先前是针对商贾大户,可如今,他们却完全不分青红皂白。

    偷鸡摸狗、抢掠食物只是小事,呈现在巨毋霸和王莽面前的,是更加骇人的一幕!

    地上鲜血淋漓,一个赤着身子的村妇被绑在地上,头靠在木桩上,眼睛瞪大,早已死去多时,致命伤是脖子的一道刀口,至于以下的胸脯、大腿则被剜去了肉,被残兵们扔在釜中烹煮。

    而一旁的草地上,还坐着一个才两三岁大的瘦弱婴孩,在无力地哭着,他亲眼目睹了母亲被杀死的一幕,虽被吓得够呛,但还是止不住抽噎。

    这惹得正饥肠辘辘在等待肉熟的残兵愤怒地拔刀指向他:“别哭了,我不杀孩童,勿要逼我!”

    “让他与其母团聚也不错。”有人如是说,舔着嘴唇,摸着咕咕叫的肚子:“在吾等腹中团聚。”

    “人市上对菜人有种说法,妇人年轻的叫下羹羊,老瘦男子叫饶把火,小儿则呼为和骨烂,最是好食……”

    说着竟走了过去,但不等他将沾满鲜血的伸向那孩子,巨毋霸就一声怒吼,大步冲了过来,手中的棍棒直接将残兵挑飞出去,砸到了正在沸腾的釜灶上!

    其余几人这才愕然之下,开始抓起残破的兵器围攻他,但却被巨毋霸三拳两脚打趴下。

    最机灵的一个,注意到一旁扶着墙,愣愣地看着眼前一幕的王莽,立刻冲过去,想抓了这老儿做人质。

    却不料巨毋霸夺了旁人的断刃,猛地一抛,径直将这残兵钉死在墙上!

    片刻功夫,五六个残兵死了一半,剩下的地上哀嚎不止。

    “可怜啊,给她盖上罢。”

    王莽解开自己裹身的毡衣,让巨毋霸盖在那个惨死不能瞑目的母亲身上,又走进了那个依然在原地抽噎的孩子。

    老王莽本想说点什么,白胡须颤抖着,却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伸出去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没往孩童的头上摸,更不必说将他抱在怀里。

    他悲天悯人,却是救世主式的

    “是田翁么?”

    一个被巨毋霸废了腿的赤眉残兵挣扎着抬起身子,竟认出了王莽来。

    而王莽也认出了他,这不就是前几日,被巨毋霸在路上截住,却发现他们没有半点粮食的赤眉残兵么?

    老王莽很是生气,仿佛又成了赤眉军的道德老师,指着他骂道:“赤眉,是上古仁义之兵,只杀豪贵,不虐百姓,如今怎竟成食人禽兽了?”

    “吾等也不想如此,但饿啊。”那赤眉残兵哭嚎着说道:“先前,田翁和巨人要抢吾等的吃食。”

    “吾等再抢更弱者的吃食。”

    “彼辈没有吃食。”

    “吾等为了活下去,就只能将其吃掉!就算不吃,这母子被遗弃,她腿脚还有毛病,迟早会在荒村里饿死。”

    与王莽期盼的世上大同相反,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不同,没了对乐土的信仰,又失去樊崇这根脊梁的赤眉残兵,和普通的流寇盗匪已无区别。

    不,他们已经不再是人,而是一群野兽,一群鬼怪了!

    但这赤眉残兵还觉得自己冤枉,拍着自己胸脯道:“汝等也饿一饿,到了实在撑不住时,这人,究竟是吃,还是……”

    他的争辩戛然而止,却是被巨毋霸举起一块村里洗衣用的石头,砸烂了脑袋!

    王莽心中满是悲凉,战乱导致生产停滞,积蓄的粮食越来越少,人食人,这几乎是必然的结果。所以王莽才努力帮助樊崇,想要通过分地,重新组织生产,就是希望能阻止这些悲剧,但第五伦,没给他时间啊!

    正在这时候,外头一阵急促的马蹄与脚步声传来,一众骑从和全副武装的步卒冲入村闾,将二人围在中间。

    而后进来的,是一位头发灰白的豪强,却是昨日给他们饭吃,被巨毋霸说成是“好豪强”的人,如今却成了带路党,指着巨毋霸和王莽道:“上吏,就是这二人!”

    来者正是绣衣都尉张鱼,他们跟着前锋直扑楚丘亭,才得知王莽已逃的消息,又到处搜索,目标锁定在巨毋霸身上,像这样高大的巨人实在少见,再加上与白发老翁的组合,只要有人见到,必然印象深刻。

    看着村闾中的光景,张鱼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只朝警惕的巨毋霸拱手道:”巨将军,当年我追随魏皇身边,有幸见过几面,如今魏皇听闻将军在河济,特令我邀约。”

    一边说,张鱼的心思却不在巨毋霸上,只盯着他身后的老王莽,王莽竟也不怕,扬声道:“逆臣第五伦,不来迎驾么?”

    这是找死啊!换了别人,张鱼定要他尝尝绣衣都尉的酷烈手段,此刻却只能道:“陛下在济阳等待……田翁。”

    虽然心中不满,但面对弓矢和戈矛,王莽还是一比手,让巨毋霸用拖舆拉着他往外走,只在离开前对张鱼道:“且将这妇人好好葬了。”

    “还有那孩童……”

    还拿自己当皇帝呢?张鱼都被气笑了,这王莽,果然不是一般的亡国之君。

    给张鱼带路的坞堡主倒是自告奋勇:“我可收留这孩童。”

    “保他不愁吃不愁穿,长大了,他可以做我家的奴婢。”

    王莽闻言后,猛地回头,勃然大怒,指着那坞堡主鼻子道:“先前吾等还当你是个好豪强,竟也如此贪鄙?”

    坞堡主莫名其妙,他这不是在做好事么?以这孩子的出身,让他做奴,总比饿死病死,被人吃,被狼叼走要好吧?这世道乱成这样,能活命就不错了,还讲究什么?不做奴,当儿子养?当父亲供着?

    倒是张鱼看着那孩童,不由想起了少时的自己和朱弟,只摇摇头道:“也罢,好好安葬妇人,孩童由我一并带回去罢。”

    而后又自嘲道:“来这大乱之地转了一圈,陛下身边的孤儿军,恐怕要从上千,增加到上万了!”

    王莽听到这话后,依然不满,只嘟囔了一声:“第五伦装完孝义、忠信,又开始装仁德了?”

    但这应该是那孩子最好的结果了,只希望他年纪尚小,能忘了今日惨事,王莽只任由骑兵夹着自己与巨毋霸离开了村闾。

    坞堡主倒是意犹未尽,临别时追问张鱼道:“上吏,那巨人和老叟,眉目上有没洗干净的红印,莫非彼辈是赤眉?”

    “是,也不全是。”张鱼哈哈大笑起来,既然皇帝都决定披露于世了,自然有他的打算,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只在扔下金饼前撂了话。

    “这满嘴喷粪的白发老叟,名叫王莽。”

    “王莽?”

    真是个熟悉的陌生的名字,或许是乱世的日子太难熬,也可能是前朝太久远,亦或是当年没有直呼皇帝之名的机会,坞堡主隔了一会才猛地反应过来。

    “新室皇帝?他当真没死?还与赤眉混在一起,蛇和老鼠一起扎窝?”

    想到今日家乡的一切惨剧,那些被赤眉杀死的亲朋,根源都是莽朝昏政,没有王莽,说不定也不会有赤眉滋生,坞堡主脸色愤慨,最后只往王莽去的方向啐了一大口浓痰。

    “都不是好物什!我那包荷叶粟饭,就当喂了狗!”

    ……

    第五伦没有让士卒对赤眉残部发动大追击,因为兖州许多地方,被赤眉梳过最后一道后,几乎成了无人区,大军补给是绝对跟不上的,更不用说,魏军还俘虏了将近十万的赤眉兵。

    于是第五伦只遣人去楚丘亭“救”王莽,大部队一分为二,一去定陶,另一半则随自己入驻了济阳县,就近接受来自陈留的粮食。

    王莽和巨毋霸,就在张鱼的“护送”下沿着济水河西行,越往西,就越能感受到,他们是从一片混乱的兽行之地,进入了稍有秩序与文明的地区。

    最先见到的,是一具具挂在树上、钉死在木桩上的焦黑尸骸,再往前,树木逐渐稀疏,尸体却还那么多,密密麻麻的群鸦尖叫着从焦尸上飞起,等他们过去,又重新落下。

    更有野狗趴在边上啃食着骨头,也不怕人,抬起眼睛时双目通红,王莽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那一日,屠人为食的几个赤眉残兵!

    “都是抓获的赤眉残兵,亦或是当地盗匪,所做的恶行,与先前看到的无异。据其食人、杀人、抢掠等罪,一律处死,然后焚烧只剩下焦骨,这才挂在各处示众。”

    张鱼如是说,他已经将巨毋霸和王莽分开看管,巨人被无数的长矛戒备着,而王莽则得以乘坐舒服的安车,张鱼一直在旁盯着。第五伦这是既想威慑残兵盗匪,又不希望引发瘟疫,以及饿疯了的本地人割死人肉吃,还是以工代赈,先喝粥罢……

    仿佛是炫耀,张鱼自豪地对王莽说道:“魏皇说,尚在河济兖州流窜的数万赤眉残兵,最需要的不是宽赦与怜悯。”

    “而是严刑与重典!”

    “赤眉军不是自己立了规矩,杀人者死,伤人者偿创么?”

    “既然樊崇管不了他的属下了,那陛下就用赤眉的规矩,来帮他管管!”

    虽然这些残兵为祸兖州,都是恶人,但王莽还是闷闷不乐,他分不清他们生前究竟是老是少,是矮是高,是不是自己在赤眉中认识的人?当初都好端端的人,为何一场大败下来,就变成兽、鬼了呢?

    就快抵达济阳县时,老王莽还真遇到了一位“故人”。

    一位国字脸,留了美髯的魏国官员奉命等候在济阳县城东门外,眼看远处的安车越来越近,他神色自若,心里却越来越焦虑。

    来者正是窦融,窦周公此时此刻正天人交战,他曾经和耿纯设想,第五伦见了王莽会如何“惭德”,但却万万没想到……

    “先尴尬的,竟是我自己!”

    ……

    PS:只有一章。

第517章 再见

    收到张鱼的消息后,第五伦看似随手一点,就让窦融来“迎接”王莽。

    毕竟窦融在新朝也是堂堂波水将军,掌握兵权的人物,颇受王莽信赖。

    但越是如此,如今再见就越尴尬,窦融人都懵了,待会究竟该怎么对待王莽,如何称呼,要不要行礼?都是个大问题,窦融小心翼翼地问第五伦,第五伦却意味深长地笑道:

    “周公自便。”

    这怎么自便法?据说伊尹也做过夏臣,但商汤灭夏后,伊尹再见夏桀时是怎样的光景,史书上也没记载啊。

    他们遇到的事实乃旷古奇闻,根本找不到任何先例,窦融只能赶鸭子上架,临时想。

    “要不还是以故臣自居,称王莽为‘故帝’?甚至哭一顿?”

    这符合窦融一贯的敦厚长者人设,若如此,他倒是“重情重义”,将自己撇得干净,那第五伦待会岂不就更尴尬了么?要知道,当年王莽可是以第五伦、窦融并列啊。

    这一琢磨,窦融算是明白皇帝派自己来的深意了,想起了发生在汉昭帝时,京兆尹隽不疑逮捕伪卫太子之事

    当时有人冒充汉武的儿子,早就死去的卫太子出现在长安北阙,惹得几万百姓围观,又有丞相、御史、中二千石等官吏去辨认,都不敢表态。倒是隽不疑当机立断,将此人逮捕,有人说真假难辨,还是不要太草率,隽不疑却说……

    “春秋时,卫国太子蒯聩因违抗其父卫灵公而逃亡国外。等卫灵公死后,蒯聩的儿子继承了君位,这时蒯聩请求回到卫国,卫侯却拒绝了生父。孔子在《春秋》中赞许此举。如今这位卫太子也曾得罪过先帝,若是真的,他逃亡在外而没有接受处死,仍是我朝罪人!”

    所以,要以罪人待之,而非“故太子”。

    与之相似,第五伦对王莽的定性,早在鸿门起兵时就已定下来了,不是什么清君侧,则是直书王莽之恶,是吊民伐罪!是诛灭无道!

    那一趟自己虽然错过,但现在该怎么干,窦融已有了分寸。

    他琢磨着这件事,再抬起头时,那死而复活的不速之客越来越近,窦融也豁出去了,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于是在看清安车上那个白发老叟的时候,窦融肃然迈步过去,朝他一作揖,却未曾有任何称呼。

    “波水将军。”王莽理想再度破灭后,还真是一心寻死,逮到谁就怼谁,眼下只盯着窦融冷笑道:“当初将军随大司空征绿林,予亲授的旌旗鼓乐彤弓,如今尚在否?”

    本意是想让窦融惭然,没记错的话,当初窦周公谒见自己时,还是个老实人……

    “确有其事。”

    窦融果然很和善老实,只道:“方才一揖,乃是替昨日之我,拜于故君。”

    旋即话音忽变:“然昨日之我,已非今日之我!”

    窦融当着众人的面,不卑不亢地说道:“先时虽得大司空幸爱,为前朝赏识,然融行于军旅之中,目睹百姓藜藿不充,田荒不耕,京兆谷价腾跃,斛至数千,吏民陷于汤火之中,又动辄远役,以至于胡、貊侵犯北塞,绿林、赤眉之寇入于帷帐,不由大愁。然而融乃平庸之辈,只能淈其泥而扬其波,顺浊流而行。”

    “然融一心忠恳,竟为朝廷及大司空所疑,含冤入狱,接着昆阳大败,方知新室之不可救,树朽先朽于根,国亡先亡于上!昏君乱臣,贪残于内,擅改制度,元元百姓,饥寒并臻,恨不得新室瞬时覆灭,吾等焉能不败?”

    “当时我茫然无措,只欲自尽,方惊闻陛下于鸿门举兵,破八校之陈,摧九虎之军,威震关中,攘除祸乱,驱逐无道之君,解天下于倒悬!”

    说到这,窦融的手,已经指到王莽头上了:“融为新臣时,乃是助纣为虐,辗转难眠,良心不安,生不如死!”

    言罢又往后一拱手:“为魏臣以来,却是辅佐圣君,蒙其福而赖其愿,协力攘除天下纷乱,再建纲常乾坤!”

    “昨日之我,尚能称汝一声‘废帝’。”

    “然今日之我,则只能称汝为‘独夫莽’若非圣君仁慈,我亦要持白刃,为天下除害!”

    好一个“独夫莽”,骂得一路上受了王莽不少鸟气的张鱼忍不住笑出了声,却又担心安车上的皓首老匹夫受不了这刺激,当场气死。

    然而让张鱼和窦融惊奇的是,被如此痛斥,王莽居然神色自若,反而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窦融,那莫非是……

    怜悯?悲哀?

    没错,在王莽自己看来,他就像一个经历沉浮后,参透世事的圣人,而窦融呢?不过是为了急着向第五伦表忠心,与新朝做切割,而泼妇骂街的可笑倡优。

    然后,老王莽便极有涵养地叹息道:“大戴礼记有言,人之道莫大于父子之亲、君臣之义。父道圣,子道仁,君道义,臣道忠。”

    “而贤臣之事君也,受官之日,以主为父,以国为家。只要有能够安国家,利人民之事,要不避其难,不惮其劳,以成其义。故其君亦佑助之,以遂其德。”

    这就是王莽对自己臣子的要求,希望个个都是没有私心的完臣。

    王莽看着窦融:“如汝所言,当年予确实为人所误,行事刚愎自用,办了许多错事。但窦周公,汝自诩国家忠良,当初与第五伦入宫谒见时,为何尽是阿谀奉承之言,却无半句规劝?”

    窦融立刻反驳:“严伯石等人亦曾力劝于汝,不也无用么?”

    “严尤是真正的忠良,是予讳疾忌医了。”王莽颇为悲切,也是直到事后,他才看清楚谁才是一心为自己好的:“但予虽然未尽听其言,却也未曾枉杀一人!予最痛恨的,乃是那些面谀在前,背后捅刀之辈!”

    就算按照孟子那一套理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王莽自问对第五伦加以重用,寄予厚望,视为手足,然而第五伦如何报答呢?将一把刀,捅入了他的腹心!这是王莽绝不会原谅的事。

    老家伙仰天而叹:“天降大常,以理人伦。制为君臣之义,著为父子之亲,君子治人伦以顺天德,小人乱天常以逆大道,第五伦是也。”

    王莽又自嘲道:“也对,君不君,自然臣不臣。”

    “就像家中有了逆子,做父亲的,当然也有过错!是予没做好表率啊!”

    王莽不愧是当世大儒,真要辩起经来,窦融完全不是他对手。

    窦融顿时大悔,王莽虽较当年有了许多变化,然而还是那么偏执,油盐不进。自己本想将他痛斥一番,以立先声,岂料竟落了下风,反叫王莽当面占了第五伦便宜。

    张鱼也在咬牙切齿,但旁人却打也打不得,杀更杀不得,真是难办啊。

    窦融更加尴尬了,只冷笑着拂袖挽回颜面,而后让车队继续往前,同时加大了两侧的人手,以避免人围观。

    “果然,还是死在‘赤眉’手中最干净,陛下啊陛下,为何非要见这活王莽?”

    ……

    济阳县城之内,耿纯等大臣也是这么想的,王莽就是一个烫手的芋头,皮还特别糙厚,怎么处置都无益。

    然而第五伦却只留下了一句话:

    “世人喜欢将争夺天下,称之为逐鹿。”

    “如今新失其鹿,天下共逐,然而狩猎近半,却发现过去的鹿主人竟还在场中,在那叫叫嚷嚷,诸君不觉得,这很有趣么?”

    一点都不好玩,耿纯等人不知第五伦具体计划,只心存忧虑,看着载有王莽的车乘,往第五伦居住的济阳宫而来。

    这济阳宫不大,乃是汉武帝时修建的行宫,因为常年没有皇帝光顾,经常封闭。后来,有一个名叫刘钦的济阳令在这做官,恰逢妻子临盆,而济阳遭到水患,唯独济阳宫还干燥些,遂开宫后殿居住,不久后其妻诞下了一个男孩,因当年济阳岁有秀禾,故名“刘秀”。

    不过刘家很快就搬走了,进乱世后,这里被绿林、赤眉军轮番抢掠,彻底成了一片残破的空宫,如今倒是装下了第五伦和他数量庞大的行在官吏们。

    队伍抵达济阳宫后,张鱼就拦下了巨毋霸,请他去县中馆舍休憩,意思不言自明。

    巨毋霸没有动,只看向王莽。

    王莽则道:“舜有贤臣五人就能治理天下,而周武王说,予有戡乱之臣十人。”

    他的话语中,难得带上了些柔和:“予之贤臣,不如武王,却比舜多,早年有王舜等人,后又有严尤、田况、王邑之辈,而卿则是追随予到最后的忠良。”

    王莽竟朝一直保护自己的巨人一拜,低下了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卿所尽之忠无穷,而予却再也给不了卿回报。”

    “卿贤臣之义已尽,自此之后,大可自由而去了,走罢,回东莱去。”

    王莽挥了挥手,与新朝最后的忠臣作别,也不管巨毋霸伏地而拜,王莽自顾自下了车,往济阳宫中走去。

    且不肯让人搀扶,虽然瘸着腿拄着杖,颇为滑稽,但在王莽自己觉得,却走出了慷慨赴难的气势。

    他昂扬着头,老家伙虽然身形枯槁,衣裳肮脏,落魄若乞丐,但内心,依然有天子、大圣的骄傲。

    他去见第五伦,已经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一定要让这个卑劣小人,见识到王者真正的仪态气度!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济阳宫中的郎卫侧目看着这个癫狂的老叟,目光或好奇,或仇视。

    他们中有人是来自京兆的孤儿,也有昔日的猪突豨勇,盯着这个祸乱天下的人,有人想起新末的大乱,那些逼得他们家破人亡的闹剧,只能强忍着,不让自己将手中的戟戳进老头胸中!

    然而,就在王莽带着必死的信念步入济阳宫殿中时,门扉推开,展现在他面前的,却是摆开的一桌宴席,切片的鹿肉在火炉上滋滋烤着,有一青年人坐于案后,穿常服,戴远游冠,挽着袖子,亲自给炙肉翻面、撒盐,而旁边刀俎齐备。

    见客人到来,他放下手中祖传的铁钳,站起身来,却也不行礼,只对王莽点了点头。

    “王翁,许久不见。”

    第五伦丝毫没有窦融的尴尬、忐忑,反而颇为舒闲,只如此称呼王莽,仿佛他只是来遛弯串门的邻家老头。

    “山河大恙,君无恙乎?”

    ……

    PS:第二章在半夜。

第518章 辩经

    多年前,狼狈地从长安出奔后,王莽曾设想过与第五伦相见的种种情形。

    然而,那都是以大司空王邑和窦融战胜绿林,回师勤王平叛,消灭第五伦为前提,昆阳之战后,遂成泡影。

    后来,王莽又奢望强大的赤眉军能打回长安,将第五伦从帝位上拉下来,自己那时候若还活着,就能当面揭示身份,与他来个最终了断——虽然王莽嘴上满口乐土乐国,但内心深处,亦寄托了一点“借赤眉报仇”的念头。

    可如今这理想也没希望了,他只能抱着殉道的决心来此。却见第五伦竟毫无愧色,王莽心中顿时怒起,也忘了要主动背锅,为赤眉求赦的想法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王莽没法像反驳窦融那般“豁达”,只指着第五伦,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逆臣。”

    “逆臣第五伦,见了天子,为何还不下拜谒见?”

    然而第五伦却笑了:“王翁啊王翁,果然没变,这才晌午,今日又喝了几两酒?”

    第五伦一挥手,仿佛和窦融一样,与昨日道别:“君臣之义,那都是过去的事。”

    他指着王莽,又指指自己:“你是个天子,我也是个天子,你还是故天子、废天子,我却是在任天子,要拜,也是王翁拜我才对。”

    见第五伦竟是这态度,王莽更气,看到一旁有个年轻的小郎官,在持笔记录,大概记的是他们的对话,顿时又来劲了,冷笑着骂道:“古人云,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仁义忠信,汝这逆臣占了几样?王者父天母地,为天之子也,汝何德何能,竟擅居此位?”

    在王莽看来,什么诸汉刘玄、刘永、刘子舆,还有那成家公孙述、第五伦,都是自封的伪帝,假天子!自三代以来的天子之统,还在他这!

    第五伦却道:“世人说我应命为帝,什么泾水雍岸、太白经天、甚至是王翁梦见五座金人起立于长乐宫中,凑了个五德俱全,其实皆是附会乱编。”

    “就像王翁当年禅让称帝的十二祥瑞一般,作不得数。”出于宣传目的,这些东西多多少少有人在提,但第五伦自己是决计不会信的。

    “既然凭的不是符瑞天命,那依靠的,当然就是民心了。”

    第五伦道:“王翁且去问问,北方百姓,谁不盼着我早日扫平天下,还世上以安宁?当然,还有一点,那就是兵强马壮!”

    他抄着火钳添炭,将炉温凑得更高:“若没有最初的几万猪突豨勇,也不能将王翁赶出未央宫,若没有十万虎贲,赤眉也不会在河济土崩瓦解。”

    王莽惊愕了,他本以为按照第五伦一贯的虚伪与假仁假义,肯定会与自己一通掰扯,岂料第五伦竟如此痞气,对那违反“君臣之义”的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变了,他变化实在是太大了!仿佛是掌权之后,将过去的伪装一把撕下,让王莽怀疑,这还是那个第五伦么?自己过去果然瞎了眼啊。

    王莽一下子没想到合适的话,只气得直瞪第五伦,继续道德抨击:“乱天常以逆大道,小人是也!”

    岂料第五伦不以为忤,直接承认了:“我是小人不假,于王翁而言,确也是谋逆。”

    这句话,顿时吓得在场负责记录的侍郎官朱弟停了笔,被第五伦眼神示意后,才哆嗦着继续记。按照第五伦的说法,今日的记录,是要秘藏起来,百年后方能开启的。

    第五伦低头拨弄了烤架上的鹿肉:“但王翁又如何?在汉家时,不也自诩忠良么?将孺子婴背负者哭啼,口口声声要三年还政,岂料三年又三年,从假皇帝到摄皇帝、真皇帝,这倒也无妨,天下本就非一家一姓私产,有德者居之,理所应当。但禅让之后,王翁又将孺子囚禁,你若是不心虚,怕什么?”

    第五伦言罢抬起头,你看他面对王莽老贼,就一点不心虚。

    政治人物,能以私人道德论?我脏啊,您干净?也不必找一堆冠冕堂皇要救天下的理由,今日第五伦懒得再讲大道理,反正这道德制高点,咱们谁也别上,就站在平地上,就事论事!

    王莽的话语顿时噎住了,他在生命的每个阶段,都说了他相信的东西,你要他怎样?经过沉浮,他现在已经承认自己当年确实有错,但错不在代汉,而在于竟继承了暴秦的皇帝制度,这才是万恶之源……

    老王莽就这觉悟,还不等他用自诩高屋建瓴的“去帝制”来让第五伦无话可说,第五伦却不放过他。

    “王翁撒谎、王翁欺骗、王翁偷窃……窃国,这点在我看来,值得商榷,但至少在汉家刘姓看来,确实如此。”

    “至于我?我也满口谎话,欺骗敌人、朋友、群臣、豪强甚至还有俘虏,但唯独没骗过士卒和百姓。”

    第五伦的手,隔空抓了一把:“对这天子之位,我亦不屑偷盗,而是直接抢过来!”

    “既然王翁也承认,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既然汝搅得天下不宁,不配为天子。”

    第五伦将烤熟的鹿肉蘸了酱料,直接吃进嘴里,当着王莽的面咀嚼品尝,笑道:“那自然是我行我上!”

    “你……你!”

    王莽不怕窦融那般与他辩是非论道德,好啊,那正是他擅长的东西,咱们好好论一论。

    然而第五伦也清楚这点,偏不和他辩经。王莽这是读书人遇到大奸雄,有理说不清,更何况他还没理。

    一时间,老王莽脑子里只有几个念头。

    “第五伦,名为伦,却不讲人伦。”

    年号武德,更不讲武德!他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家,昔日的天子,竟被如此折辱!

    于是,就在第五伦往王莽盘中放鹿肉,想与他正儿八经聊一聊时,王莽竟忽然仰倒在地!眼仁一翻,眼看就不醒人事。

    这倒是将第五伦手中的鹿肉都吓掉了,整个人站了起来,王莽若就这样死去,他的一揽子计划可就全泡汤了。

    “碰瓷?”

    看着又不像,逼得第五伦不得不亲自跑过去,扶着王莽,让他枕着自己的腿,然后猛掐人中,嘴里只大呼道:

    “王翁,天可怜见,从始至终……直到方才,我可一下都没碰你!”

    ……

    窦融很喜欢战国诸子慎到说过的一段话。

    “龙乘云,腾蛇游雾,云罢雾霁,而龙蛇与蚓蚁同矣,则失其所乘也。”

    贤能的人有时说不赢不肖之徒,那是因为权势轻职位低的缘故;不肖之徒有时能让贤者屈服,那是因为权势重职位高。

    尧为匹夫,不能治三人;而桀为天子,能乱天下!

    “这便是王莽能乱天下的原因。”

    当王莽做天子时,他不管说什么做什么,窦融当然只能唯唯诺诺。

    然而如今,王莽已失去一切,成了匹夫,窦融的权势比他大了吧?但可怜的窦周公却依然说不过他,虽然嘴上大义凛然,但心里却是虚的,毕竟君臣之义是这时代所有人脑子里固化的东西,窦融只有做到完全无耻,才能对旧君狂吠而心中无愧。

    但他做不到,骂完王莽,窦融心里直难受。

    目送王莽进入济阳宫后,窦融只暗道:“尧教于隶属而民不听,至于南面而王天下,令则行,禁则止,然而王莽失去了帝位,却能在赤眉中迷惑樊崇,令赤眉军改制共和。”

    “由此可见,王莽绝非完全无德无能之辈,否则当初也不会骗得天下人笃信他是再世圣人,虽然做事荒唐,可至少这辩起经来,恐怕得搬出刘歆才能对付啊。”

    然而老刘歆虽然已从凉州入魏,却已经犹如枯灯,时日无多,再也走不得远路,依然呆在长安。

    所以窦融担心,第五伦招王莽来,或许是为了以胜利者的姿态炫耀,但以皇帝的经术水平,别最后自取其辱,那就糟了。

    然而让窦融感到意外的是,老王莽才进入济阳宫偏殿片刻,随着一声大呼,就被人匆匆用担架抬出来了,御医急着在一旁掐人中。

    众人大异,窦融更心生奇想:难道皇帝陛下在里面说不过王莽,竟不讲武德,对老人家动起手来了?

    可等他们进入殿中,却见第五伦仍像没事人一般,在那安然坐着炙肉,而在场负责记录的侍郎官朱弟则微微摇头,只说王莽是……

    “气的,气急攻心。”

    言罢又道:“陛下明明只与他说了五句话……”

    窦融感到惊奇,他先前在城外长篇大论洋洋洒洒,对王莽都不痛不痒,第五伦怎么做到五句话气倒王莽的?这真是句句扎心见血啊!这难道就是自己与皇帝陛下的差距么?

    朱弟自不敢言,今日所记载也是要收藏于秘府,不能示人的,他得将嘴巴缝死,才对得起陛下的信任。

    当事人第五伦自也不会再言,刚才他还是很慌的,若真把王莽简单气死,那多没意思。

    只听御医禀报,说王莽没有生命危险后,第五伦才松了口气,笑道:“气一气也好。”

    也怪王莽太不经气了,第五伦这才开了个头,他就倒下了,不过没事,接下来他们相处的时间,不会太短。

    眼看窦融等人有话说,第五伦摆手止住众人:“诸卿之言,予心中皆知。王莽有大恶于天下,他,必死无疑!不会等太久,予肯定会给天下人一个交待,诸君勿虑。”

    “但予还是希望,王莽能以伏罪之心受裁。”

    这是第五伦坚持的,毁掉一个人的肉体容易,但要让他心服口服,却很难,而他的国家,刚得出了“汉家气数已尽”的定论,接下来就轮到新朝了,也应该趁此机会,对新室的得失兴亡,有一个合适的结论!

    但看王莽至今依然以至圣自居的模样,不容易啊。

    可第五伦自有办法。

    第五伦道:“过去王莽讳疾忌医,听到的实话太少,连予师子云的绝命谏言,他都没机会一听。”

    “现在好了,如今日般刺耳的话,且让他听个够。”

    “不止要听,还要让他看!让王莽知道,当初究竟错在何处,又犯了多大的恶行大罪,令天下竟至于此!”

    “等王莽醒后,令人侍候饭食,粥要煮软些,他牙都快掉光了,灌点人参汤照顾好。”

    皇帝如此贴心,不知道真相的,还以为王莽也是皇帝丈人行呢……

    “且先带他去与樊崇相见。”安排好后,第五伦复又问窦融。

    “董宣董少平,到济阳了么?”

第519章 罪与罚

    济水河下游的定陶,已经成了一座臭城,董宣在这进行的屠杀,导致上万赤眉俘虏丧命,一直到马援部抵达,尸骸都尚未处置完毕。

    而董宣收到第五伦诏令,沿着济水往上游走,越往西,臭味就越轻,然而即便离开定陶上百里,他在自己的旧衣裳上嗅一嗅,仿佛仍能闻到恶臭!

    这不是更换几件衣裳,多沐浴几次就能洗去的,罪恶烙在身上,难以磨灭,将伴随董宣一生。

    随着战争结束,赤眉残部往东、南流窜,河济的秩序在慢慢恢复,尤其是济阳县城周边就更加好了。魏军的部队控制各个乡里亭舍,清除趁乱打劫的贼寇,着手恢复驿置。甚至还有黑衣官吏重新组织生产,春耕耽搁了几天,但现在抢种,秋后还能有些收获,万万不能再错过。

    但逃跑的流民可没那么容易收拢回来,他们已经被没完没了的战乱弄怕了,宁可躲在山林里躲几年,日子是苦了些,但好在没赋税徭役,无非是将新生儿统统溺死,以保证成年人活下去,活到世道太平罢了。

    于是乎,那些被王莽划成“野人”的赤眉义子义女,倒也不像依然心存反抗的赤眉“国人”一般被严密控制,他们已经被解开了绳索,在魏兵监督下,给撂荒的土地重新开垦,然后撒上粟种。

    如果那一万俘虏没有被董宣处死,应该也会如此吧?

    董宣站在田埂边看了很久,而后便进入了济阳宫,谒见皇帝陛下。

    这亦是董宣第一次见第五伦,与盖延横竖都没看出第五伦“英雄”何在不同,董宣对第五伦印象却极好。济阳周边的秩序恢复、济阳宫内的维持简约,没有过多繁杂礼仪装饰,无不暗暗显露出皇帝务实不乐虚的性格。

    “董少平。”

    第五伦只道:“卿受诏来此,却不着官服、印绶,为何?”

    董宣面无表情地回答:“臣如今是待罪之身,自当如此。”

    第五伦问道:“那且说说,汝何罪?”

    董宣却道:“太守二千石犯罪,若兖州牧在,则兖州牧定罪,如今兖州牧缺,则该交由廷尉来断,不该由罪臣本人置喙。”

    第五伦笑道:“廷尉丞随驾而行,对你的断罪早已有结论,只是听你一说。”

    董宣再拜:“其罪一,残贼多滥。”

    魏国的法律不可能凭空创造,很大程度上是延续汉、新,源头则追溯到秦律去了。在法律里,贼寇也是受保护的对象,俘虏与之相似,若是官吏办案时不分青红皂白,杀戮太重,超过了犯人该受的刑罚,亦是罪过。

    比如汉成帝时,有一位酷吏尹赏,去江夏郡做太守,因为“捕格江贼及所诛吏民甚多”,犯了残贼罪,被免职。

    没错,对残贼罪的处罚,就是免职,这也是董宣自去官服印绶的原因。

    直到出了这么大的事后,第五伦才注意到这条律令的漏洞:残贼罪太简略,甚至没有按照滥杀数量的量刑标准。

    这是有历史缘由的,与“残贼”相反的一个罪名,则是纵囚,也就是故意减轻罪犯处罚,在律令上,纵囚则与贼人同罪!一个官吏若是背上这罪名,极可能丢性命的!

    如此一来,残贼顶天免官,纵囚却可能掉脑袋,那肯定将罪往重判啊。

    第五伦对此反思:“汉文帝虽去除肉刑,但律法依然严苛。上下相驱,以刻为明,严酷者获得公名,判案平缓者却有后患。这亦是造就汉时酷吏过多,对待平民百姓处置过于酷烈的原因?”

    第五伦遂有意加大对“残贼”行为的处罚,好歹划个红线。不过这都是后话,董宣犯法在修律之前,还是得按原来的判。第五伦虽然搞过弄死渭北诸多豪强的冤假错案,但在对待自己颁布的法律时,还是颇为严肃的,绝不会因为个人情绪、喜好就带头破坏。

    虽然是落后的封建法律,维护统治阶级利益,但有法,总比没法强啊。

    而堂下,董宣继续自陈其罪道:“其罪二,无令擅为。”

    “陛下去年刚颁布了战时律令,若非两军交战,斩贼、俘百人以上,当禀于将军,千人以上,禀于天子。百人以下,太守二千石及偏将军方能自决,若有尚方斩马剑在,亦可自决。”

    “定陶处决俘虏多达一万一千零五百三十六人,而臣既未能禀报马国尉,又不曾报于陛下决断,且无御赐宝剑在身,乃先斩后奏,此为大罪也。”

    第五伦反问:“那此罪当如何处置?”

    董宣道:“魏律上承汉、新两代,有矫制之罪,又分为矫制大害、矫制害、矫制不害三级。”

    “其中,矫制大害,当判腰斩。”

    “矫制有害,当判弃市。”

    “矫制不害,罚金四斤。”汉初才四两,这已经是汉武时加码后的罚款了。

    “无令擅为,比起矫制罪弱一级,刑罚也减一级。至于臣所为,造成是大害,还是有害、无害?就不该由臣来决断了。”

    董宣的业务确实很熟,这些罪名,这实际上是从造成的客观后果来判定它的程度。

    毕竟汉臣动辄矫制,尤其是出使外国的使者们,从常惠到冯奉世、陈汤,动不动就矫制干掉一个西域国王,或者发动一场战争。至于事后会不会受惩罚,主要看你是否打赢,这是第五霸在世时,曾对第五伦津津乐道的事。

    而以这次的事来论,董宣擅自杀俘,综合河济战局来看,并未对局面造成损害,甚至让定陶守军腾出手来,阻拦赤眉军偏师进入战场,让第五伦能从容歼灭樊崇主力,反而有功。

    不过按照“擅矫诏命,虽有功劳不加赏也”的原则,仍不当赏。

    所以廷尉丞对董宣的判断如下:残贼过重,革除职务,又以“擅命不害”,罚金二斤,相当于两个金饼。

    第五伦道:“马国尉为汝分罪,自陈他把上万尚未收服的俘虏留在定陶,是极大失误,这次残贼杀俘之事,他也要承担一半责任。”

    马援本想以自己削户为代价,让董宣保住官职,但第五伦却没答应。

    “国尉要替汝交一半的罚金,董少平,且将剩下一斤黄金,给廷尉署缴了,然后,就能以庶人身份,回家去了。”

    一万人失去性命,而董宣失去的只是官职和金子,确实不对等,但这就是律法。

    本以为董宣会如蒙大赦,俯首谢恩,岂料他却直接道:“一斤黄金,臣交不出来。”

    第五伦一愣,开什么玩笑?董宣先前可是假守,领着年俸二千石的工资,虽然乱世之中条件困难,群臣的俸禄打了折,但百石之粮总有吧。

    绣衣都尉张鱼连忙凑过来对第五伦附耳一番,讲述了他派人去董家后看到,还没来得及禀报的场景。

    “董宣故里圉县,被赤眉洗劫,其宗族离散,如今住在陈留,臣派人去一看,全家依然在陋巷中,家中只有几斛大麦,一辆破车,家中无一奴仆,其妻还要亲自舂米。”

    关东的吏治远不如关中,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尤其在陈留这种魏军刚接管的敌占区,官吏侵吞财产的事太多,且根本没法清查。董宣在定陶做官,就算赤眉抢了几遭,依然有油水,二千石的日子,居然过成这样?

    “那董宣的俸禄呢?”

    张鱼低声道:“要么用来救济宗族子弟,供彼辈上学,要么换了米粮,借给饥贫的乡里乡亲了。”

    一听不是如莽朝官吏的假清廉,而是真的廉洁,第五伦只又看了董宣一眼,这一次,看得很深,心情复杂。

    这是一个杀人如麻的酷吏,也是一位两袖清风的清官,更是马援赞不绝口,极力希望第五伦留用的干才,人啊,真是复杂。

    第五伦心中了然,给了张鱼一个眼神,让他说出自己不方便问的话。

    张鱼领会,遂道:“前汉成帝时,江夏太守尹赏因残贼罪被免职后,没多久,因南山群盗起,又被任命为右辅都尉,迁执金吾,督大奸猾。”

    “尹赏临死前,对其子说:大丈夫做官,因残贼罪被免官,事后皇帝回想,残贼能令盗贼大豪畏惧,多半会重新任用。而一旦因软弱失职而被免官,就会终身被废弃,而无再起用之机!其羞辱甚于贪污坐臧……”

    张鱼无礼地问道:“董少平,你决心杀赤眉俘虏时,是否也与尹赏,存了一样的念头呢?”

    话音刚落,董宣就猛地抬头,直着脖子,瞪向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张鱼。

    “绣衣都尉此言,才是对董宣最大的羞辱!”

    “也不必隐瞒,当时臣确实知道,按照律令,自己罪不至于死,此乃臣胆敢行事之倚仗。”

    “但也仅此而已,既不求死,也不求功,臣只想着拖住赤眉偏师,尽职尽责,从未想过之后会如何。”

    “臣无能,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知法犯法。古人云,祸莫大于杀已降,万人之血,足以让宣断子绝孙,岂会念着用它们,来染红自己的官帽缨带?”

    “今大罪已铸成,万人已赴黄泉,再难挽回,而官职已撤,只愿求借钱帛,交完罚金,退于陇亩,与乡人归家,只等命丧之日,于黄泉受万人冤魂之恨,纵魂飞魄散,亦是宣自行取咎。”

    如此一来,第五伦对董宣的了解,也算全面了。

    他强毅劲直、案法治官,敢于决断。但应变能力较弱,面临一个电车难题时,就用了最笨的办法,若第五伦在定陶,当会有不同的处置,但你没法要求人人都智计百出。

    “当是之时,若救火扬沸,刻不容缓。”

    第五伦不会赞同董宣的手段,但也明白那时的处境。

    “董少平。”第五伦遂道:“也不必去筹借了。”

    “那一斤黄金,由予来借。”

    第五伦肃然道:“赤眉已败,颍川郡初降服于予,官吏多有空缺,予欲以汝试任阳翟令,先扣两月俸禄来偿金,汝可愿意?”

    区区县令,比先前跃升的太守可低了两级,董宣看着第五伦:“陛下,还愿用臣么?”

    第五伦则道:“如今天下纷乱,颍川多盗贼及赤眉余党,祸乱百姓,阳翟多强宗大豪,趁机兼并虐民,非武健严酷之吏,焉能胜其任而愉快乎!”

    “卿也不必回家了,直接去赴任,且记住,其治务在摧折豪强,扶助贫弱。”

    “这次,予希望你不仅能遏制盗贼、强宗,还能救阳翟万民于水火,可能做到?”

    “臣定竭力而为!”

    董宣犹豫了很久,他本来已经做好回家耕读的准备了,直到第五伦说出这句话后,才勉强应诺。

    让内心焦躁与恐惧稍稍平复的办法,就是不停做事,千万别闲下来。

    罚一人而三军震者,罚之。

    用一人而万人惧者,用之。

    道德评判被第五伦扔到了一边,对董宣的撤职和起用,都基于这两个原则。

    但董宣在告辞前,却道:“陛下,臣还有一言,虽有越职之嫌,但仍不能不说。”

    “听闻新帝王莽已到济阳。”

    “然臣思索律令之中,并无现成条例,能对王莽加以处置。”

    “县令犯法,太守、郡丞裁之;二千石犯法,州牧、廷尉裁之;三公犯法,天子裁之。”

    “然王莽乃昔日天子,他的罪,当由谁来审判裁断?”

    在照律宣课的董宣看来,这是颇为困难的事,他提的问题,也是魏国群臣最头疼的事。

    和秦始皇处置六国君主、刘邦项羽处置秦王子婴还不同,第五伦过去与王莽是有君臣之份的。若魏国宣布新朝并非正统也就罢了,但第五伦为了宣扬“汉德已尽”,对新莽代汉,是加以承认的。

    所以,谁来审判王莽?董宣当然不可能掺和,他不配,或者说,放眼天下,没有任何人有这资格。

    哪怕第五伦作为新天子亲自审判裁断,在道德和理论上,仍有些说不过去,难免落下一个“成王败寇”的讽刺,有失公平。

    这就使得问题愈发复杂,所以不少大臣,诸如耿纯等人,就提议不如效仿商汤流放夏桀,留王莽性命,而将他撵到“三危山”,也就是河西走廊去。

    反正老家伙到了那也肯定死了,还能彰显第五伦的“仁慈”,岂不是一举两得?

    但第五伦不打算这么敷衍,面对董宣的提醒,他只笑道:

    “审判王莽的人,已经有人选了!”

    ……

    PS:第二章在半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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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介绍:
新朝末年,王莽改制失败,天下将乱,赤眉绿林义旗高举,刘秀兄弟志在复汉。
重生于这样一个时代,当如何?
新室已朽,不破不立,唯有来者,大笔书之!
PS:这是关于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的故事。新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