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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新书txt下载     新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6章 骑驴

    “伯鱼虽是乡里之人,但小学时便有出独行君子之德。”

    第八矫用此生从来没吼出过的大音量,从让梨开始,对越聚越多的太学生讲述第五伦的故事。

    “他仁孝而爱悌,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财物,乐善好施,又能赴乡党厄困,修义仓、兴义学、开煤窑,团聚宗族。”

    溢美如此,第五伦本人听了都要脸红。

    “更难得的是,伯鱼明明做了如此多善事,却不矜其能,羞伐其德。他修行砥名,声施于列尉,百姓莫不称贤,称之为‘孝义第五郎’!连茂陵原巨先也心生仰慕,想要与之交游。”

    第五伦的名声在常安流传不算广,但因其姓氏特殊,一听就记住了,太学生中还真有几个知道的,遂交头接耳说起此人来。

    “可这样的有道仁人,也有缓急困厄之时,他因义释慷慨赴死的侠士,被五威司命府囚禁,严刑拷掠!也不知现在是生是死!”

    第八矫讲述了“义折强弓”的故事,但他没搞清楚缘由,第五福也没跟他说明白啊,竟自动将事情脑补为:“伯鱼敬佩万脩之义,说服马督邮释之,马督邮深受伯鱼感动,竟与万脩一同逃走。伯鱼却不愿走,他回京师自告,甘愿替二君受死!”

    这天大的误会坐实了第五伦罪名,却也让太学生们击节赞叹。

    侠儒已经合流,不少太学生在京为儒生,在野则任侠,追求的是取予然诺。至于合不合律法,他们不关心,只看两个字: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第五伦将两字都占了,便足够太学生们吹爆。

    第八矫又道:“纵观古时贤人,吕尚在棘津遭遇穷厄,管夷吾曾桎梏加身,百里奚饭于牛口之下。”

    “贤人有大德于世,岂能坐视其困厄?子贡赶赴楚国求救,解除了孔子陈蔡之困。我身为伯鱼宗兄、朋友,今日亦来到太学,想请求同门、同舍诸君,效前朝王咸救鲍司隶的法子,让朝廷诸公知晓伯鱼的冤情!”

    “第八矫在此叩首再叩首!”

    第八矫下跪,朝众人三拜,而后起身,将手中黄幡高高抬起,往地上重重一插:“欲救孝义第五郎者,会此幡下!”

    他说完就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必须承认,第五伦名望远不如前朝鲍宣,而第八矫在太学的号召力,也差前辈远矣。

    会有人响应么?第八矫心中忐忑,但想到第五伦说过,临渠乡诸第应该重新合为一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便下定了决心。

    即便无人响应,即便一个人扛着黄幡,吾亦往矣!

    太学生们虽然欣赏第五伦的事迹,赞叹其仁义,但听说要跟第八矫去闹事逼迫五威司命放人,都有些犹豫。

    嘈杂议论声持续了好一会,才有一人推开人群走出,大声道:“吾愿往!”

    第八矫惊喜的睁开了眼。

    来者,姓刘!

    ……

    刘秀挤在人群里,听到精彩处时确也击节而赞,只是他这个人吧,在家里就被兄长刘伯升嘲笑为“重慎畏事”,不像刘伯升那般刚毅慷慨。

    在南阳时每每遇事,刘伯升往往一声怒喝拔刀便上,刘秀却要先思索半天,反复斟酌才能做决定,赶到时只轮到为兄长善后。

    所以兄长才撵他来太学,希望能长见识,练练胆。

    但刘秀还是老样子,今日之事,要为不相干的人怒发冲冠,那是万万不能的。

    可看到率先出头之人后,刘秀顿知大事不妙。

    “谁首唱不好,偏是刘隆,事情要糟了!”

    响应第八矫的人,正是刘秀的老乡,来自南阳安众县的刘隆,字元伯。

    刘隆年才十八岁,却已入太学一年,此人身世可不简单,他是前汉安众侯刘崇家族的人——那可是王莽称摄后,第一位举旗反抗的汉室宗亲。

    居摄元年(六年),汉平帝死后,王莽迎孺子刘婴入朝,居然只封他为太子,而自己做了“摄皇帝“,践祚称制。天下人这才反应过来,王莽恐怕不是周公,而是欲行禅让之事啊!

    位于南阳郡的安众侯刘崇闻讯大怒,也不掂量自家实力,便带着宗族举旗反抗王莽。百余人就敢攻打宛城,结果连城门都没摸到,就被贼曹掾给剿灭了。

    除了抢先向王莽告发刘崇谋反的一系外,安众侯国七岁以上者,不论老幼都被族灭。刘隆作为族中孺子,因为年纪小被赦免,众人都暗暗称他为“安众孤儿”。

    安众侯国有一脉因大义灭亲得了嘉奖,一口气封了一个列侯、七个关内侯。那家人倒也有点良心,抚养刘隆长大,还资助他上太学,让刘隆作为养子,过了家世那关。

    因为同在南阳,又都是长沙定王刘发的后代,刘秀和刘隆颇有交情,平日里多有拉拢,他觉得这位与新莽身负血海深仇的少年,往后一定是兄长举事的助力。

    可刘隆什么都好,唯独脾性与那猴急的安众侯刘崇一般,这不,又做出头鸟了!

    刘秀了解刘隆,此人面如重枣,一激动就变色,眼下就红得厉害。

    而刘隆在太学里有很多朋友,颇得人心,他站到第八矫黄幡下振臂一呼,零星有了响应者,不一会就聚得数十人,尤其以南阳籍居多,连邓禹都没忍住,站了过去。

    刘秀给邓禹使眼色,让他回来别掺和此事,刘隆却开始和第八矫议论,马不够,待会要怎么去常安了。

    刘隆倒是丝毫不客气,拍着胸脯保证此事包在他身上,然后就径直朝刘秀走来,几步到了跟前,哈哈笑着举起刘秀的手,替他做了决定。

    “吾等可以骑文叔……之驴进城!”

    ……

    就这样,本欲置身事外的刘秀竟被刘隆拉进了队伍,他一去,朱祐、强华等人也紧随其后。

    唯独舍中的庄子陵,只掩着耳朵烦躁外面的吵闹,翻了个身继续睡,冬日正好眠啊,屋外那群驴儿真是喧嚣。

    刘秀只羡慕地看了眼庄子陵,就被众人裹挟着,来到太学舍外的厩中。

    刘秀家的黑毛驴就栓在这,不止一头,而是几十头,竖着长耳朵,一脸懵逼看着同样黑衣高冠的太学生们。

    之所以养这么多驴,却是刘秀到常安后发现,这儿养马成本大到惊人。在故乡时就很擅长经营田畴产业的刘秀灵机一动,与同舍生、南阳豪右韩子合伙出钱买驴。由刘秀从家中带来的仆从照看,然后租给进城的太学生代步,获利八二开,刘秀拿大头。

    挣来的钱,刘秀则用来结交朋友,也在太学得了个“乐施爱人”的名声。

    太学生们一人一头驴,数十人浩浩荡荡出了太学直趋常安,这场面好不壮观。只是他们冲动有余而谋略不足,第八矫也没经验,竟不知接下来该去哪,只计较着,要不直接去到五威司命府静坐堵门?

    朱祐插话道:“五威司命府中,诸位司命朋比为奸,还有谁是好人?向他们申冤有何用,依我看,不如去道上拦着四辅三公的车驾。”

    急性子的红脸刘隆更是一拍驴屁股,大声道:“谁知道四辅三公何时过路?要不,吾等还是直接去寿成室外,叩阙高呼,然后再去公车司马门上书皇帝!”

    “好!”

    “大善!”

    “如此定能引得天子瞩目,救得第五伯鱼出狱!”

    刘秀骑行在后面,听到这话感觉一晕,差点从驴背上栽下来。

    素来重慎畏事的刘秀,被这群愣头青强行拉来,眼看他们一步步踏入深渊,真是绝望啊。

    方才刘秀仔细想过此事的可行性,前朝王咸叩阙成功是个特例,当时整个太学生员不过三千,三分之一的人出动,声势浩大,逼得朝廷撤回鲍宣的死罪,也不敢报复太学生,法不责众嘛。

    可今日他们只纠集了数十人,加上屁股底下的黑毛驴也不过百,人还没到阙下,指不定就被奋武(执金吾)抓了,更别提靠近守备森严的公车司马门。

    更要命的是,领头人中,还有刘隆这个“安众孺子”,叛逆余孽,是生怕朝廷发现不了他的身份啊。一旦暴露,这事恐会被有心人与”聚众谋逆,妄图复汉“联系到一起,可以进五威司命府跟第五伦作伴去了。

    看着这群憧憬去干一番大事扬名天下的同学,刘秀心里着急。好在他一向仁智明远,多权略,又暗暗关心新朝局势,朝政每下,必先闻知,甚至还能为同舍生解说一番,刘秀略加思索,很快就有了计较。

    他遂拍驴上前,拦住众人去路。

    “文叔,你这是作甚?莫非后悔不想去了?”刘隆满脸愤慨。

    “非也,只是想请诸君听我一言!”

    刘秀聪明,也不说阻止的话,那样会让他被众人视为胆怯,适得其反。也罢,既然都被裹挟进来了,就帮他们一把,他只能将即将失控的太学生们,往成功率更大的方向上引导。

    刘秀笑道:“今日赴义的太学生,多是前队郡人,而皇孙、功崇公王宗的封地也在前队新都县,生于斯长于斯,与吾等算同乡。我听说,他对前队士人十分友善,素有敬贤高名,颇得天子信重。”

    “功崇公府就在城南尚冠里中,可不比寿成室东、北两阙更近?若能说动功崇公出面,以他的地位威望,定能救出第五伯鱼!”

    ……

    赶在太学生和驴儿们抵达前,扬雄也来到城南尚冠里,先在里门处等了许久。

    京师一百六十闾,以北阙甲第和尚冠里最为尊贵。尚冠里位于寿成室与常乐室之间,皇城脚下,北边就是京兆府尹,南边靠着城墙,位置天造地设。

    过去这儿住的多是列侯宗室,亦或是朝廷重臣,汉宣帝和霍光都曾在此安家。十年前天下移鼎,姓刘的大多被天子所感化,”主动“搬走,这儿改成了姓王的地盘。

    里中仅剩的一户刘姓人家,就是国师公刘歆府邸了。

    “让子云翁久等了!”

    等了好一会,就在扬雄以为自己不得进时,国师府终于来人了。却是下大夫刘龚,那个跟桓谭在长陵官学辩论形神烛火,提出“精神是否能换个身体继续活”的刘伯师。

    刘龚与桓谭相善,对扬雄亦是敬重的,但他叔父刘歆偏要让扬子云多等会,这些老头儿脾气上来就是这样。

    他搀扶着扬雄往里中走去,这儿路面宽阔,环境典雅,家家高门大院,绝非偏僻的宣明里能比。

    “子云翁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刘龚的话勾起了扬雄的回忆,上一次来?大概是八九年前吧,那时候他和刘歆关系还不错,甚至还教刘歆的儿子学春秋战国诸侯奇字。

    但让扬雄印象更深的,还是他第一次来尚冠里,去的也是刘歆家,当时刘歆的父亲,大学问家刘向还在世。

    刘向曾校书于天禄阁达二十年,家中藏书众多,扬雄经常由刘歆带着过来借书看。那时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后来会继承刘向的工作,在天禄阁上继续完成他未校完的书籍。而刘歆则不满足于单纯的学术,对改制产生了更加浓厚的兴趣,二个最好的朋友渐行渐远。

    国师府和当年变化不大,扬雄不用刘龚引导都能绕一大圈,只可惜物是人非啊。

    他们来到后庭,却见一位身着素白服饰,头戴术士冠的老人正盘腿坐在枯萎的桃树下。他头发花白,以一根墨玉为簪,正手持木棍在地上画圈,颦眉思索,仿佛没注意到身后的脚步声和扬雄的到来。

    刘龚知道两位老人数十年恩怨情仇,识趣地退下,而扬雄拄着拐站了许久,终于撑不住了,索性往旁边的石头一靠,坐了下来。

    “主人没有说话,客人能够随便就坐么?”刘歆画圈的手停了下来,幽幽说道。

    换了往常,扬雄肯定要反唇相讥啊,但今天他是来求人的,只好压着心里的恼怒,干笑着说道:“子骏别来无恙啊,多年没见,头发竟还没全白……”

    “扬大夫,你不长记性啊,又叫错字了。”

    白袍的刘歆回头,对灰袍的扬雄如是说,和头发散乱不修边幅的扬子云相反,他每一丝头发每一缕胡须都梳理得整整齐齐,颇有仙风道骨之意。

    “我二十多年前就已改名、字。”

    “如今是刘秀,刘颍叔!”

    ……

    而与此同时,五威司命府,又批阅完一大堆积累案件的孔仁伸着懒腰,正打算去休憩一番,掾吏郭弘却匆匆来禀报。

    “孔司命,门外来了些郎官,外郎,自称要为第五伦鸣冤!”

    “终于来了。”

    孔仁轻蔑一笑,不过是一群没有任职、无权无势的外郎,不知要等几年地方才有空缺。他料想第五伦的朋友也就这点能耐了,随意地问道:“有几个嫌仕途太顺利的外郎为第五伦请命?”

    郭弘喉头动了动,小心翼翼地说道:“上百人!”

    ……

    PS:(刘秀)资用乏,与同舍生韩子合钱买驴,令从者僦(租),以给诸公费。——《东观汉记》

    共享毛驴创始人:刘秀秀。

第47章 兄友弟恭

    所谓上百人,其实是在傍晚时分因光线原因,导致郭弘出现了误判。

    百来人中,大多数是景丹去城北煤球肆列里找来的第五氏族人,穿上相似颜色的衣裳站在后头,壮声势而已。

    这其中真正的外郎,不过三四十。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郎官大多身材矮小,容貌口音都是典型的南方人,或来自荆扬南部,或来自交州。

    新朝和前汉一样,孝廉并不按照人口分配,而是每个郡名额相同。这就导致南方地处边缘的人口小郡,也每年能推举二人入朝,今年更是加到了四个。

    一些饱受竞争压力的关西、关东人甚至会化名南迁,好去当地扬名显功,蹭南方的名额,也算是最早的高考移民了。

    虽然北方人口已经饱和,但南方开发仍十分有限,阶级分化不明显,正所谓“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在交趾、长沙等地,被选入京师为郎的,还真不全是豪门闾右,也有些寒门,“穷人家的孩子”。

    比第五伦还穷!

    因为来自穷郡,距离又远,家族很难及时供给钱粮支持,这些人到了常安就得自力更生。加上南方人不适应北国气候,这个冬天过得极痛苦,又遇上新朝那制度性的克扣俸禄,最惨的外郎,已经连火都烧不起了。

    这时,孝义第五郎对他们伸出了援手。前几天,第五伦便以自家石炭市肆开张为由,给这些南方孝廉外郎每人送了一百斤炭,出手十分阔绰,还真让不少人解了燃眉之急。

    而这份小小的情谊,本是第五伦未雨绸缪,岂料今天就派上了用场。

    景丹看着左右的南方外郎们,暗道:“若非念着伯鱼赠炭之情,这数十人恐怕都不乐意来。”

    至于剩下的七八位北方郎官,多出身豪门大族,却是第五伦交到的另一个朋友:那位小时候吃过双黄蛋的巨鹿人耿纯所邀。

    此时此刻,外郎们着装齐整,皆穿官袍,腰佩印绶,带剑,头戴武弁小冠,齐刷刷出现在五威司命府门外时,那场面还是颇为震撼的。

    如此多人聚集,不少还有官身,吏卒不好像对付喊冤的平民一样,悍然驱赶。不多时,司命府大门敞开,右司命孔仁板着脸走出来,对郎官们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训斥。

    “汝等不好好在郎署学律令文法,跑来五威司命府作甚?”

    景丹朝孔仁作揖道:“孔司命,吾等同僚第五伦,在郎署中常被称赞孝义廉平,如今他却坐法入狱,吾等不知其犯了何罪,特地来向司命讨教。”

    孔仁肃然道:“第五伦参与马援纵囚一案,疑为主谋,自有本司命依照律法审理,与汝等何干?速速退去!”

    耿纯更敢说话些,哈哈大笑道:“吾等也知道事情经过,第五伦乃是无辜路人,如今却成了主犯,这其中恐有冤屈吧!”

    景丹为其鼓舞,也硬气了一次:“孔司命,只要此事没有结果,吾等便天天来,若是司命府已经断案,那吾等就替伯鱼乞鞫!让四辅三公裁决此事!”

    乞鞫(jū)是传承自秦汉的时制度,当事人若不服判决,可以在法定时间内请求复审,期限为三月。但新朝建立后,对下法令苛刻,对上律令疏松,正常的刑狱都马虎,乞鞫更是废弃了。

    景丹这是在暗示孔仁,别想胡乱断案,第五伦的朋友们很多,都看着呢!

    这便是第五伦的打算,必须把事情闹大,好让五威司命心生忌惮,不好直接给第五伦判个冤案。然后再闹得满城皆知,甚至传到列尉郡去,让他之前积累的名声慢慢发酵。

    而后续的计划,则是让临渠乡诸第出面,效仿汉昭帝时,河南百姓二三千人进京上访,解救被缉捕入狱的魏相,在朝野舆论压力下,让司命府放人。

    孔仁却见只有耿纯、景丹二人说话,其余人要么默然不言,要么低头不敢看自己,立刻料到他们并不齐心,只是临时起意凑到一起,遂冷笑道:“有人家世二千石,不必为前程担忧,可其余人等,贸然来五威司命府闹事,难道真不担心自己的仕途?”

    这话果然极有用,来自南方的外郎们,本就是承了第五伦小小人情不好意思拒绝,这才跟来看看。见景、耿二人真要和司命玩真的,不由心生退意。

    甚至连景丹都倍感压力,他和第五伦不同,对这份郎官之职,还是比较珍惜的。自己奔走一日,也算仁至义尽,真的还要继续与司命府对抗下去么?但就此放弃又不甘心,一时急得额头都冒出汗来。

    就在郎官们军心浮动,随时可能被孔仁下句话劝退之际,远处却又多了一群人影——还有驴影。

    却是来自城南的太学生们!

    而一驴当先的,正是高举黄幡的第八矫。

    “孙卿兄,我带着太学弟子,来为伯鱼请命了!”

    ……

    在第五伦的自救计划里,还真没第八矫什么事——就算有,也是排位十分靠后,在舆论发酵时才指望他。

    但谁也没料到,第八矫还真凭一股冲劲和执拗,拉了数十名太学生来,这让景丹又喜又忧。

    喜的是第五伦将事闹大的打算可以提前实现,忧的是人数太少,于事无补。

    “又是太学生?”

    看到数十名太学生陆续骑驴乘车抵达,孔仁下意识想起他的伯父,前朝丞相孔光的事。

    王咸等上千人伏阙救鲍宣,鲍宣倒是减罪流放,免于弃市。只让孔光颜面尽失,甚至上书请辞相位。身为孔子十四世孙,却被读自家圣贤书的太学生逼到那种程度,着实尴尬。

    但此事还有后续,王莽摄政,鲍宣心怀汉家,不肯与王莽合作,很快就定罪杀了。

    孔光却与之相反,是王莽复出最积极的策划者之一,对鲍宣他重拳出击,对王莽他唯唯诺诺,不愧孔家祖宗。

    因此孔光享受了死后殊荣:王莽亲自带着公卿百官会吊送葬,车万余辆,载以诸侯之礼,起坟如大将军王凤制度,谥曰简烈侯——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双谥啊!

    至于当年为鲍宣鸣冤的太学生?早就四散各地,新来的太学生,还被王莽指派了四百人给孔光挽葬抬棺,也不见他们有任何不满。

    所以孔仁一直以为,对这些只知经术的太学生,应该狠一些,切勿像汉哀帝那般软弱。

    于是他板下脸,狠声吓唬道

    “五威司命府的邸狱,还空着许多位置!”

    “汝等,欲为乱乎!?”

    换做往常,太学生们就能退缩大半,可今日不同。

    刘隆首先一声大喝:“孟子云,威武不能屈!”

    第八矫也将黄幡往地上一捣,声音有些颤抖:“不错,吾等为救仁人志士而赴义,右司命若欲收捕系狱,是效暴秦之酷吏也!”

    太学生人不算多,数十人而已,但因为更加年轻,血气在胸,反而不怕五威司命的威胁,又都是文化人,大帽子一顶顶给孔仁戴上去。

    更别说,他们今日是有仰仗的。

    孔仁正欲发作,让吏卒将太学生一顿好打赶走,跟在队伍后面的刘秀却来了,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手持信帛的家监。

    “右司命且慢!”

    孔仁一看,居然是功崇公王宗的家监。

    皇孙王宗的妻子,是孔仁之妻的妹妹,二人算连襟关系。孔仁平素与功崇公府走得近,和家监很熟悉,见他竟混在太学生队伍里,不由愕然。

    “太学生忽然跑到尚冠里请见功崇公,其中还有不少前队郡人。功崇公长于前队,将彼辈当成乡党接见,听了为首者陈述后,便让老仆跑一趟,将这信送给右司命。”

    孔仁接过王宗信帛一看,虽然寥寥几字,却让他大惑不解。

    功崇公说,他不希望第五伦这种名满全城,能让太学生都自发为其奔走的仁义之士没了好结果。

    “功崇公也想收买人心,好与太子对抗么?”

    这已经是明示了,孔仁心中千回百转,作为连襟,他应该遂了功崇公之意。可作为司命,在被郎官、太学生逼门的情况下低头,那不就是前朝鲍宣、王咸之事重演么?实在是太丢人了,台阶,得找个台阶下啊。

    正犹豫间,后方却又有人飞马赶到,竟是一位身穿绯色官服,头戴武弁大冠的公卿,腰带上悬着银印青绶——这是二千石大官的标志!

    他分开众人,诧异地看了眼云集于此的郎官、太学生,走到孔仁面前,只拱手道:“吾乃马援之兄,中垒校尉马余!”

    ……

    中垒校尉,乃是拱卫京师的中央军:北军八校尉之一,秩二千石,负责戍卫常安,兼任征伐。

    现任中垒校尉马余,乃是茂陵马氏四兄弟中的老三,一向谨慎肃穆,与性情跳脱的马援截然不同。

    他的出现,同样在景丹意料之外,马余为何而来?

    “身为罪吏之兄,本该免冠交印,在家中自省,但我却惊闻,有无辜者被我那不肖的弟弟牵连入狱,这才匆匆赶来。”

    马余知道,众人都是为第五伦鸣冤的,便朝众郎官、太学生作揖致歉:“知弟莫若兄,此事全因吾弟马援而起,与旁人决无干系!”

    又看向孔仁,说了句让所有人愕然的话。

    “还请右司命定马援为首恶之罪!”

    孔仁都听愣了,这世上还有这等奇事?五威司命按照惯例,好心帮背后是二千石大豪撑腰的马援减轻罪行,而让靠山不够硬的第五伦成为主谋顶缸。马余不感谢就算了,反而要求官府穷治马援。

    马援是捡来的,第五伦才是你亲弟吧!

    孔仁不清楚马氏几兄弟的关系,增山连率马员作为二兄,待马援十分纵容。马余作为三兄,却对马援一向严格,也清楚他的秉性:放着太学不上,郎官不做,大好前程视作儿戏,十二岁就嚷嚷着说要去边境耕作放牧,自由自在不受世俗所限。

    后来为长兄马况服丧一年,马援看上去稍稳重了些,也乖乖纳妾生下子女。可他仍不愿步兄长后路,去做新朝大官,只当了没什么前程的小督邮,终日奔波劳碌,脚踩在泥水里也自得其乐。

    至于纵囚逃匿,马余也一点不惊讶,这就是四弟的做派啊。

    所以马余对司命府的“好心”根本不领情,如今随着五威司命被郎官、太学生轮番堵门,这件事已闹得满城皆知,莫要因此毁了马氏的名声威望。

    既如此,还是让马援承担所有罪责吧——反正就算马援被判弃市,马余也坚信……

    “以文渊的本领,岂会被区区吏卒所擒?他早就如鸟上晴天,尽情飞舞去了。”

    马余嘴里骂着弟弟,心中反而释然。他不是心心念念要去边塞么?那便作为逃犯,流亡去吧,好好吃苦,遂他意!

    被马余这“兄友弟恭”弄糊涂的不止是孔仁,还有太学生们。

    众人面面相觑:“第八矫不是说,是第五伦劝服马援,释放万脩么?为何在中垒校尉口中,却变成马援是主谋,而第五伦无涉了?孰真孰假?”

    倒是熟读诗三百的邓禹摇头道:“诸君岂不闻《二子乘舟》乎?”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这首卫风,讲的是卫宣公两位公子争相赴死的故事,读书人一听就明白。

    第八矫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是马援故意为之,让其兄表明自己是首犯,好解救伯鱼啊!”

    他好想哭,这是怎样的豪情义气。

    本来就面赤的刘隆也听得激动,脸更红得像枣:“从前有卫国公子伋、公子寿争死,今有第五伯鱼、马文渊争做首犯,壮哉,二位君子有春秋之风!”

    连躲在队伍后头的刘秀,听了也不禁颔首。

    他今日煞费苦心,引导太学生去功崇公府,避免他们伏阙闹出大事来,也算出了份力。

    在对待别人家的事时,刘秀还是谨慎的,他牵着驴缩在靠后位置,只让刘隆、第八矫出风头。

    刘秀暗想:“这次来解第五伦之难,还真是来对了!果真是位仁德孝悌之士,有几分侠义之气。”

    “若来日我引荐伯升与他相识,说不定,第五伦也能协助吾兄,共成复汉大事呢!”

    ……

    PS:PY一下红楼专业户屋外风吹凉的书《红楼春》。

    这次不是贾三爷,而是贾蔷,两百多万已肥,可杀。

第48章 穿越者与位面之子

    郎官与太学生百余人堵在司命府外为第五伦请命,声势浩大,惹得府中左、前、后等几个司命堂的官吏也纷纷出来观望。最后连孔仁的上级,五威司命陈崇都被惊动了。

    陈崇和孔仁不同,他是王莽成为“宰衡”时便追随的亲信。当时王莽笼络了天下高才之士,以族人王舜、王邑为腹心;甄丰、甄邯主击断;大儒平晏领机事,刘歆典文章,西域都护孙建为爪牙。此外还有涿郡崔发、南阳陈崇二人,皆以其才能得到重用。

    新朝建立后,王莽也给众人丰厚回报,封陈崇为统睦侯,正所谓“帝命帅繇,统睦於朝”,地位特殊,还让他祀陈胡公,视为宗亲皇族。

    简单来说,陈崇乃是新朝开国元勋般的存在。

    在职位上,王莽以陈崇为骨干创立五威司命府,监察上公以下,代替了前汉京兆尹的权力。

    陈崇此人见识卓明,眼下众人堵门,他没有直接出去,而是先站在孰中看了一会,将景丹、耿纯、第八矫、刘隆等跳得欢的人一一记下。

    反倒是缩在后头的刘秀没能入他眼。

    直到中垒校尉马余也赶来,形势已出现剧变,陈崇见时候差不多了,才从正门驰出,身后是王莽特许五威司命拥有的仪仗。

    乘乾车,驾坤马,旗帜有五:左苍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中间则是赤星,好不威风。

    这仪仗让情绪高昂的太学生们都不由畏惧,向后退了几步,孔仁他们不怕,但统睦侯不一样,始建国以来,死在陈崇这笑面虎手下的大臣不计其数。

    不知所措的孔仁连忙过来下拜,陈崇也不多言,只在乾车上注视众人。目光所到之处,不论是太学生还是郎官,都心虚地避让开来,哪怕中垒校尉马余,也得向他作揖行礼。

    他缓缓开口道:“案件尚在审讯,律疏自有时限,岂能顷刻间便给人定罪?汝等视国法如儿戏焉?就算第五伦无罪,被汝等聚众闹事连累,这罪过,比纵囚还大,岂不见前朝郭解之事?且先散去,若第五伦当真清白,明日本司命自然会还他一个公道。”

    “咚咚咚!”

    陈崇出门前算好了时间,话音刚落,五威司命府门前昼刻已尽,常安城各处都开始擂“闭门鼓”。一声接一声,声震城池,间隔很长,在半个时辰内,一共要响六百下。

    它们和陈崇的话合在一起,仿佛锤在众人胸口,让他们更加心虚。

    “夜漏已开始计时,宵禁快到了,在开门鼓敲响前,敢在八街九陌无故行走者,以犯夜罪论处,要当众笞打二十下。”

    陈崇伸出手,指着街道南方缓缓向五威司命府靠近的队伍,那是执金吾(奋武)的骑从仪仗:“是汝等自己回家出城去,还是等奋武将来缉捕,明晨笞于道上,让汝等斯文扫地,叫郎署、太学蒙羞?”

    他又对马余笑道:“中垒校尉,太学生和外郎不懂事,不如你带个头,想来马校尉应是遵循国法之人,与汝弟不同。”

    这番话份量很足,马余目的已经达到,立刻应诺,上马离开。

    郎官们也觉得自己已经尽力,接下来相信官府,相信统睦侯就好,便陆续自行散去,连耿纯也告辞了,只剩下景丹一人。

    太学生们则面面相觑,这和他们设想中今夜就将第五伦救出来有些差距。

    正迟疑之际,身后却响起一阵哈哈大笑。

    “不愧是统睦侯,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畏强圉!让人敬佩。”

    众人回头,最惊喜的莫过于景丹,来者竟是国师亲信,元士隗嚣。

    隗嚣在长平馆与第五伦、景丹同席,表现出了对伯鱼的欣赏,亦是第五伦拜托景丹去请的人之一。但隗嚣豪放的外表下却是谨慎犹豫,他没有立刻答应景丹,直到现在才出面。

    陈崇皱起眉来:“原来是隗季孟,你是自己来的,还是奉国师之命?”

    “与国师无关。”隗嚣笑着看了一眼景丹:“吾路过此地,听说这边有冤狱,特来听一听,看一看,仅此而已!”

    人人都知道陇右隗季孟是国师公亲信,他说无关,谁信啊!

    只以为,此事连国师公都惊动了,孔仁不由暗悔,本来他柿子捡软的捏,岂料捏到一把钢刀,这第五伦的背景,是真硬!

    隗嚣的出现,让太学生们更加安心,觉得此事稳了。眼看闭门鼓已经敲了百余下,商量一番后相继散去,约好明清晨再来迎第五伦出狱。若是五威司命还不放人,就再做计较。

    而远离五威司命府的一辆马车上,来迟一步的桓谭看向老友扬雄。

    “子云真说动刘子骏了?”

    说起这个扬雄就来气,骂道:“未曾,刘子骏还是老样子。”

    扬雄放下尊严去求情,刘歆却对他好一顿讥讽,对扬雄送去的《方言》,明明很想看,却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说什么:“这种往后只能作为酱坛盖子的杂家学问,就不必拿来与我过目了。”

    在报复扬雄一通后,刘歆确也打算派人去五威司命府看看,但偏在此时,一众太学生抵达尚冠里,恳求功崇公王宗出面营救第五伦,声音震得家家户户都听得见。

    “既然汝等已经请了功崇公,那还来找我作甚?”

    刘歆闻讯便收回了成命,声称不再管此事,让扬雄从哪来回哪去。

    扬雄只好悻悻而归,跟在太学生后头来远远观望,正好遇上了桓谭。

    既然马余、王崇、隗嚣都已出面,桓谭自度人微言轻,也就不再上前,只道:“如此说来,这隗嚣还真不是刘子骏派来的?”

    扬雄颔首:“听说他与伯鱼在长平馆有过一面之交,或许是出于公义吧。”

    桓谭冷笑:“那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等陈崇出来表态,事情已无大虑才露面,我看这隗嚣,很会投机。”

    扬雄拿起拐杖敲了敲车舆:“君山才是真正的袖手旁观,恐怕没资格说隗季孟吧?”

    第五伦应不至于被枉判了,扬雄虽没帮上大忙,但心中轻松了许多,遂有些得意地笑道:“伯鱼入京不过一月有余,名望便已散播常安,从郎官到太学生,如此多人自发为他奔走,君山,世上有这样的‘乡里之士’么?”

    却是扬雄对桓谭上次对第五伦的极低评价耿耿于怀,他还是护犊子的。

    桓谭却只一乐:“子云去过海滨么?”

    “年轻时想去。”扬雄低头看着断腿,抚着白须遗憾地说道:“可惜再也去不成了。”

    桓谭道:“我曾游历于琅琊,潮水来时,岸上会有很多浮沫,退却后被太阳一晒,便尽是一场空。”

    “名望也一样,存于人心,信则有,不信则无。有时十分好用,声势浩大,郡县归心,让人误以为是圣人出世。”

    “但更多时,不过是惑人的把戏,如浮影游墙,如浪潮残沫,再大的名望,都敌不过一根铁针,一戳就破。”

    他嘴又开始痒了:“孝子不一定是能吏,天下期盼的圣人,或许会将世间治得一团糟。那样的人,我不管其名望多高,实质仍是一乡里之士!”

    扬雄知道桓谭在暗戳戳指谁,叹息道:“这可是五威司命府前,不要命了?再说,你人都没了。”

    桓谭收起他的讥讽,看向扬雄:“子云,此事虽大局已定,但沾上功崇公王宗,也不知是福是祸。让你的高徒小心些!”

    言罢纵马离开,却又回头叮嘱:“我与第五伦相互看不顺眼,千万别说是我所言!”

    ……

    从昨夜算起,第五伦已经饿了一整天。

    饥饿还好,就当清空下肠胃,难受的是滴水未进,连唾液都干涸一滴不剩。

    他只能舔着干巴巴的嘴唇暗道:“若是这样困我两三天,恐怕要渴到喝尿了。”

    难怪汉朝开国功臣周勃尝将百万军,进了大牢却仍要畏惧狱吏之贵。因为在这,人家才是刀俎,可以随意拿捏你。

    一切以节省体力为要务,否则意志会慢慢变薄弱,第五伦闭着眼睛靠在稀薄的麦秆上。入夜后地面透心的寒意渗入骨骼,让他忍不住哆嗦起来,抱紧双臂,只能一遍遍思索自己的计划。

    他不是算无遗策的天才,从请景丹呼唤郎官将事闹大,到恳求邛成侯王元、隗嚣出面,每一样都没有十全把握,甚至可能全盘失败。

    如此睡了醒醒了抖,直到他听到一二声鸡鸣,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门扉推开后,一个木盘被放到面前,食物香气扑鼻而来。

    第五伦抬起头,发现今日狱吏竟难得一见的笑脸,再看盘中的粟米与清水,第五伦哑然失笑。

    这要么是断头饭,五威司命要送他上路。

    要么,就是事成了!

    本以为会是场拉锯战,岂料一个晚上就有了结果,真是意外之喜啊。

    第五伦故作镇定喝下了水,润了润喉咙,接着慢悠悠吃起粟饭来,让自己显得从容无比,似乎运筹帷幄,一切皆在掌握之中。

    吃完餐饭,狱吏恭敬地在前引路,带他回到了右司命堂,孔仁昨夜肯定没睡好,面相有些浮肿,一脸晦气地看着第五伦。

    而接下来的判决就更让人捧腹了,孔仁一本正经地宣布,经过查实,纵囚亡匿的主犯确实是马援,第五伦乃无辜路人,不过……

    “群饮罪?”

    “不错,你身为郎官,于细柳亭与众人群聚饮酒,明知故犯罪加一等,故罚钱八千!限你回家后三日之内偿清!”

    这可不就是他家煤球生意三天的利润么。

    第五伦忍着笑,欣然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五威司命府已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这点小罪就别闹了,不过是给他们留个台阶。

    在第五伦离开前,孔仁还不忘告诉他一件事。

    “第五伦,汝之所以能获释,全凭功崇公之力,切勿忘记是谁救了你!”

    功崇公王宗?第五伦和景丹等人来常安时,在渭水横桥上见过这位皇孙的车队,据说他是王莽最宠爱的孙儿。

    可他与王宗素无交情,无缘无故为何要出手相助?第五伦越发好奇,在自己困于囚笼这两日,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五伦离开五威司命府时,忽然感到似有人在盯着自己。回过头,却见楼上站着一位头戴天文冠的卿士,负手而立,却是统睦侯陈崇。

    陈崇见第五伦回头,便和善地朝他一笑,还挥了挥手。

    待第五伦作揖出门后,陈崇的笑容却慢慢收起,只轻声道:“祸兮福所伏,福兮祸所依,今日得意而出,或许过几天,就又要黯然入狱了!”

    ……

    王隆是第五伦入狱前恳求的另一人,他的任务是回列尉郡宣扬此事,然后请张湛和邛成侯王元出面帮忙。

    张湛是举主,但他近来屡受朝廷申饬,这郡大尹也不知还能做多久,除了答应写封信为第五伦鸣冤外,没有其他办法。

    而邛成侯王元作为同乡,在要不要救第五伦这件事上,仔细斟酌了一番。最后念及第五伦名声响彻列尉,帮他一把,不管成与不成都有利于邛成侯府。

    “叔父,得再快些。”

    王隆心思简单,视第五伦为友,与叔父同车而行,屡屡嫌车太慢。

    直到天色大亮后,他们才抵达五威司命府附近,发现气氛不太对。

    “为何这么多人?”

    五威司命府又被包围了,有郎官数十,太学生聚集了上百,更有自发前来围观看热闹的常安百姓数百。

    加起来人数近千,已经到了阻碍交通的程度,奋武不得不过来维持秩序,驱散人群。

    “莫非是有四辅三公车驾经过?或是天子要出宫,奋武横搜?”王元有些惊讶,这时却听人群忽然爆发了一阵欢呼!

    “出来了!”

    “孝义第五郎获释了!”

    伴随着呼喊,在黑暗潮湿的犴狱中待了一天两夜后,第五伦眯着眼,顶着冬日的朝阳,迈过五威司命府高高的门槛出来,虽然身上脏兮兮有些狼狈,但精神尚佳。

    看到他本人后,第八矫喜极而泣,景丹放下心来,太学生们更是欢呼雀跃,好似赢了一场了不起的胜利。

    岂止王元、王隆,连第五伦自己,都被外头的大场面给惊到了。

    虽然预料可能会有人来迎接,可人数比他想象中多了何止十倍!

    这架势,简直是甘地、曼德拉出狱的待遇啊。

    愕然之下,第五伦前世的口头语脱口而出。

    “什么情况这是?”

    ……

    周围是如此喧嚣,第五伦宛如众星捧月,入狱前他在常安名声不显,如今却成了人尽皆知的“义士”,而整个过程却又充满意外。

    第五伦安排的几个后招都没派上大用,反倒是第八矫,这个不在他计划中的宗兄、书呆子,搬来了救兵,连功崇公都被他们所惊动。

    大马路上围观者这么多,第五伦也来不及听详细经过,只能不断道谢——谢景丹、谢第八矫、谢没到场的扬雄,谢今日又来凑热闹的元士隗嚣。

    还有马余,亏得他一锤定音,茂陵马氏兄弟几人都不一般啊。

    第五伦也朝来迟一步的王隆、王元作揖感怀,倒是王元,见第五伦出狱竟惹得千人相迎,惊讶之余,对他的态度愈发友善,满口都是同乡之谊。

    “吾骤闻伯鱼遭囚,便如楚庄王闻申舟被宋人杀害一般,挥袖而起,来不及穿鞋佩剑就策马而出。”

    最后,第八矫又给第五伦介绍了太学众人。

    “这位是前队安众县刘隆,字元伯,我于太学举幡,是他最先响应。”

    第五伦朝刘隆作揖:“万事开头难,元伯仗义而出,乃此事发端之首唱,受我一拜!”

    刘隆脸涨红成了猪肝色,今日出尽风头,他得意极了。第五伦将这个小伙子记在心里,也记住了十三四岁便上太学的神童邓禹,然后就轮到刘秀。

    “这位是刘文叔!吾等来回此地,所骑之驴正是由他资助!”

    第八矫不懂谋略,没搞明白昨日成事关键,又没时间解释太细,连刘秀倡议去找功崇公都未说,只记得驴了。

    第五伦却见此人二十余岁,美须眉,遮住嘴巴看容貌不错,可惜大口拉低了颜值。加上刘秀总站在众人身后,看着是个谨厚之人。

    远不如刘隆、邓禹给人印象深刻,第五伦只笑着微微拱手,对此人的印象停留在……

    平平无奇!

    “多谢文叔。”

    以及喊此人的字时,总觉得自己吃亏。

    刘秀倒是将第五伦好好打量了一番,果然少年英才,如今更得常安人推崇,日后值得兄长伯升拉拢。

    但旁边就是国师公的亲信隗嚣,他没敢报真名,只朝第五伦行礼,淡淡说道:“岂敢,前队郡蔡阳人刘交,见过第五郎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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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父慈子孝

    (自动没发出来,晕)

    “我看那第五伦名不副实,没有识人之明。”

    中午时分,骑着驴儿回太学的路上,邓禹为刘秀打抱不平起来。

    但刘秀只是默默在前不回答,邓禹遂拍驴赶上,与刘秀并行,继续道:“我昨夜回去冷静后想了想,惊出一身冷汗,若吾等真从了刘隆的蠢主意,直接去伏阙上书,此刻恐怕已在执金吾牢狱中。”

    “多亏文叔力挽狂澜,带着吾等转去尚冠里,寻得功崇公王宗相助,这才顺利让第五伦脱罪,如此算来,文叔才是他的大恩人。”

    邓禹道:“那第八矫也是,竟不将前因后果说清楚,言文叔之功时,只提了驴……”

    想到这邓禹那个气啊,给了坐下毛驴一鞭子,疼得它在路上乱跑起来,最后将邓禹掀在路上摔了个狗啃泥。

    还是刘秀帮他拉住了这畜生,又扶起邓禹,笑骂道:“莫要拿它出气,更何况,这也没什么功过可言。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得第五伦感谢,一个郎官的赏识有用么?而是赞其侠义,义之所至,尽绵薄之力罢了。”

    当然,真实原因是被卷了进去,不得不为。又见众人自寻死路,刘秀这老成持重的只好站出来引导。

    事成之后,他又习惯性深藏身功与名,就跟在前队郡时一样——风头让兄长去出,众人的赞誉也归于伯升,刘秀自诩宰辅,跟在伯升后边协助就行。

    这也导致在人群中,刘秀乍一看不易引人注目,反倒是刘隆,因其刚勇敢言,最先响应举幡,叫第五伦很是感激,方才多是在与刘隆攀谈,与其他人只是口头一谢——今早去了上百人呢,一个个详谈要得好几天了。

    刘秀倒是不甚在意,将伤了脚的邓禹扶上黑驴,牵着前行,回头打趣道:“相比于第五伦,仲华能够知我,更令我欣喜!”

    ……

    回到了家,第五伦沐浴更衣后,才让第八矫将昨日之事细细说来。

    听罢不由扼腕道:“季正怎不早说?如此看来,刘交刘文叔才是最大的功臣啊!”

    他还奇怪呢,太学生怎么反倒成了事,要没有聪明人掌握方向,这群愣头青还不知会惹多大乱子,指不定就好心把他坑死了。

    而初见时,第五伦第一眼扫过,居然觉得刘文叔“平平无奇”,只简单打了招呼,精力多用来跟刘隆攀谈,真是罪过。

    自己确实太怠慢那刘文叔了,可谁让他这么低调呢。

    第五伦立刻喊来第五福,让他去告知城北肆列的第四氏:“从即日起,给那数十名太学生送去的煤球,刘文叔的量要加两倍……与刘隆相匹。”

    太学生的家境都不错,这点东西人家未必看得上,但人情礼节就是从小事上开始的。第五伦拼着这个月不要利润,也要让暖阳炭将这些帮过自己的太学生烘舒服了。

    第五伦在五威司命府走了一趟后,再出来时不但名望传遍太学,连东西二市亦有耳闻。这就导致他家的煤球都好卖了不少,日销从一天千斤涨到一千五百斤。

    果然,这年头,名声也能转换成金钱啊。想想原涉家在茂陵恢弘到僭越礼制的“原氏阡”,几乎没花自己一文钱,多是他的小粉丝崇拜者们众筹来的。

    但才过了一天,第五伦从底下人口中得知,他的故事在市坊上流传时,出现了有趣的变化。

    用后世章回小说目录来描述,就是:“太学生举幡请命,功崇公义救伯鱼!”

    整个事件中,最为关键的中垒校尉马余在这个版本的故事里被故意隐去。反倒对功崇公王宗大加赞赏,将他说成魏公子无忌一般的人物。

    “这回算是遇到刷名望的行家了。”

    第五伦确定无疑,和他误会万脩那次不同。

    而随着故事被有心人散播,在常安许多人眼中,功崇公就是第五伦的救命恩人!

    而这时候,那天和太学生去五威司命府,给孔仁递信的家监却来到了宣明里,笑着送上拜帖。

    “第五郎官,皇孙功崇公备下宴席,请君过府一叙!”

    ……

    “于情于理,我都得立刻去尚冠里拜见功崇公。”

    在常安市坊流传的故事中,王宗作为第五伦“救命恩人”已经坐实,若是怠慢,那就是忘恩负义,必遭人不齿。

    你看,名望也是双刃剑啊,在利用它的时候,也会被其胁迫。

    但扬雄却显得很焦虑,想起桓谭的警告。

    桓君山虽然说话难听,但政治嗅觉极其灵敏,前朝哀帝时,傅氏和大司马董贤都想和桓谭交往,桓谭竟能在他们垮台时没受牵连,说明很擅长辟祸,他的提醒不是无的放矢。

    扬雄遂让第五伦稍待片刻,要将王宗的事好好与他讲明白。

    经过扬雄放下尊严,前往国师府一事,第五伦现在真把扬雄当成老师对待。

    早晚问候,亲奉饭食,酒也替他温好,让孤苦伶仃惯了的扬雄十分欢喜,此刻抿着酒说道:“伯鱼,你可知天子有几个嫡子?”

    “听说是四位。”

    王莽和他的皇后所生四子,分别是王宇、王获、王安、王临。还有个嫡女,就是住在宣明里对面定安馆的黄皇室主,初冬时,第五伦偶尔会看到有木鸢从宫内升起,也不知是不是她放的,可惜不知其名。

    扬雄道:“皇帝次子王获,因打死了奴婢,被皇帝下令自杀。”

    当时王莽被汉哀帝赶出朝堂,避居新都,这件事在天下引发了巨大的轰动,让他名噪一时。

    汉朝的奴婢问题本来就严重,律令虽然禁止残害奴婢,但就王朝末年那执行力,很难管到别人家中去,奴告主官府又不受理。主人简直是肆无忌惮,动辄打杀,甚至有贵族开倒车搞人殉。

    在这种情况下,王莽居然为了一个奴婢,不惜牺牲了儿子,大义灭亲啊,公正之类的赞扬从四方涌来。官吏上书冤讼王莽的人多达数百,郡国贤良文学被征辟入京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叩阙为王莽发声,希望他重返朝堂。

    积累人望,是王莽实现禅代的第一步,跟王莽比邀名养望,第五小儿也是班门弄斧。

    不过扬雄今日主要说的,是王莽的长子王宇。

    “前朝平帝时,皇帝以哀帝时丁、傅之乱为由,禁止外戚卫氏入朝,连汉平帝的生母都不得进京。”

    “王宇时年二十余岁,认为这有悖人伦,往后可能让王氏招致平帝怨恨,于是便与中山卫氏暗暗往来。又因屡劝皇帝不听,他便与其舅、师合谋,半夜时以黑狗血泼洒宰衡安汉公府邸大门……”

    啥玩意?狗血泼门?第五伦听愣了。

    扬雄说是因为王莽笃信鬼神,王宇等人欲以变怪惊惧之,说成是上天警示,好逼迫王莽让步。

    可惜他们太过业余,被抓了个正着,王宇谋划败露,王莽大怒之下,也不管什么父子亲情了,令王宇饮毒酒自杀。而王宇的妻子由于身怀有孕多活了几天,可一等孩子出世,她也被处死。

    这留孙杀媳的故事听得第五伦齿寒,加上王莽手刃两子,简直是个弑亲狂魔啊!

    在面对权力阻碍时,王莽可一点都没有儒家之仁,心狠手辣。

    第五伦不由想起在郎署学到一篇名为《八戒》的文章。

    据说是王宇事件后,王莽作书八篇警戒子孙,在全国范围内推行,被誉为与《孝经》同等。

    好,好一个父慈子孝。

    目前王莽只剩下两个嫡子,老三新嘉辟王安有痴傻之疾,于是四爷王临就躺赢,成了新朝太子。

    “那功崇公王宗,莫非就是王宇遗腹子?”

    “不,他是王宇第四子。”

    又是四爷啊。

    说来也怪,王莽虽然手刃了长子,却对这孙儿王宗十分宠爱。

    还没禅代前,就让王宗承袭了他“新都侯”的爵位。王莽之母功显君薨逝,群臣百聊跪求他勿要弃天下于不顾,便由王宗代为服丧,在冢墓边一住就是三年。

    这两件事让王宗得到极大的政治资历,加上他礼贤下士,而据传太子王临不太得皇帝欢心。一时间,在皇室内部形成了两股势力,围绕嗣君暗暗竞争。

    “有其祖必有其孙。”

    听完扬雄的讲述,第五伦了然,王宗响应太学生之请,派人帮了第五伦,除急人之急外,或许有其政治目的。

    第五伦以小人之心揣测,说不定王宗是想学王莽的崛起之路,邀名养望,最后一举夺嫡,而第五伦简直就是送上门的名望大礼包。

    但第五伦仍是非去不可,扬雄只送他出门,挽着弟子的手,低声说道:“伯鱼,我就将当年所作的《解嘲》一赋中,挑两句话送你罢。”

    他看着第五伦,意味深长地说道:“客徒朱丹吾毂(gǔ),不知一跌将赤吾之族也!”

    ……

    扬雄的《解嘲》,第五伦前些日子是读过的,大致内容是扬雄与人对答,解释为何自己宁可专注于《太玄》这等枯燥的学问,也不想卷入政治太深。

    而这两句话的意思便是:“你口口声声说,想用朱色涂染我的车毂让我富贵,却不知一旦失足,我的宗族将被鲜血染红!”

    警示意味十足,第五伦很感谢扬雄对自己的关心,汉末新朝政治局势复杂,站错队很可能导致身死族灭,确实要小心。

    “也罢,船到桥头自然直。”

    第五伦现在是“下士”,登国公之门拜访要携带晒干的野雉,他在市上买好礼物,经常安主干道抵达位于城南的尚冠里。

    说来也怪,虽是此生第一次来尚冠里,恍惚间周围景致竟有些熟悉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常安一百六十闾,格局大体相似吧。

    而在里门外,第五伦还看到了一个熟人。

    却是第八矫也抱着只干雉,正与里监门说话。

    “季正,你怎么也来了?”

    第八矫回头,见到第五伦后,便带点年轻人生平第一次受到重视的自矜自得,举雉笑道:“功崇公召我来赴宴,说伯鱼也在。”

    想起第八矫说,那天太学生来尚冠里向王宗求助时,正是他陈述经过,叩首拜请,第五伦立刻明白了。

    “这王宗,竟是错把第八矫当成了太学的意见领袖!想将我们兄弟二人一宴双收啊!”

    ……

    PS:推荐一本新书《古神养育者》。

    神圣智狼的作品,江湖匪号“小白狼”,老作者了。

第50章 你为什么这么熟练

    在第八矫想象中,身为国公,王宗家应是极度奢靡才对。但在家监引领下进入才发现,这宅第大则大矣,装饰竟与宣明里大多数人家一般:门上的漆是旧的,仆从奴婢皆穿皂衣褐服。

    在中门等主人来迎时,第八矫忍不住低声问第五伦:伯鱼,此处比之长平馆如何?”

    第五伦道:“邛成侯府奢靡,而功崇公府则是简朴至极。”

    甚至俭朴得有些刻意了。

    这也证实了扬雄对第五伦讲述的事:皇帝王莽对皇族宗室管控极严,已经到了苛刻的程度。

    王氏发迹在汉成帝时,元后王政君和大将军王凤掌权,郡国守相刺史皆出王氏之门。

    成帝又尽封另外几个舅舅为侯:王谭为平阿侯,王商为成都侯,王立为红阳候,王根为曲阳侯,王连时为高平候。世人谓之“五侯”。

    这五侯的骄奢淫逸是出了名的,常安还传唱过《五侯歌》:

    “五侯初起,曲阳最怒。

    坏决高都,连竟外杜。

    土山渐台,象西白虎。”

    五个家伙争为奢侈,最嚣张的曲阳侯王根,修建府邸皆仿天子之制,洞门高廊,阁道相连,连属弥望。汉成帝微服出宫,发现王根家的土山渐台比未央宫中白虎殿还高大,想到王家的党羽谷永等人,还敢进谏抨击皇帝过于奢侈**,汉成帝委屈极了。

    成都侯王商也不差,他想避暑,竟向汉成帝借了宣明里对面的明光宫(定安馆)来住。又派人在城墙下挖了个大洞,将洋水引到自家园中聚集成池,执楫于上,高唱《越人歌》好不快活。

    至于红阳侯王立,则喜欢藏匿奸猾亡命,宾客多为群盗,替他打家劫舍,而司隶、京兆都不敢问罪。

    五侯将京师搅得乌烟瘴气,那会的朝堂清流如刘向之辈,抨击矛头是对准王氏的。

    直到王家出了王莽这异类,自己素朴不说,待他执政后,又开始大刀阔斧处置家族毒瘤。将名声最恶劣的红阳侯王立、平阿侯王仁定罪逼迫自杀,把超出规格的府邸收归国有。

    元城王氏家风为之一变,成了“有良心的外戚”,与汉哀帝时飞扬跋扈的丁、傅形成鲜明对比,结果使得“天下莫不怀念王氏”。

    最后就成了功崇公府这幅独守清净的模样。

    王莽纵有万般不好,能管住家人这点确实不错,但第五伦暗道:“可他也就能约束到皇室子孙,邛成侯府在长平馆罗钟磬,舞郑女,作倡优,狗马驰逐,无所不为,也不见五威司命管管。”

    “政令不出常安城啊!”

    想来皇室宗亲也多少对王莽有不满吧,新室禅代,他们除了根本领不到实禄的虚名封号外,没得太多好处。仔细想想,还不如在汉朝做外戚潇洒。

    王莽的统治基础中,本该最坚定的皇室成员恐怕也有些不稳。

    就在这时,功崇公府中门大开,一位头戴远游冠,身穿赤黄色袍,面如冠玉的国公走了出来,这应就是王宗了。

    身份差距太大,二人长作揖道:“第五伦、第八矫,拜见功崇公。”

    “伯鱼、季正快请起。”

    他竟是知道第五伦和第八矫的字,看来没少提前做功课。

    彼此相互打量了一番,王宗的年纪和第八矫差不多,新朝暂未封王,国公是最顶级的诸侯。但王宗却表现得礼贤下士,不但开中门相迎,还与第五伦和第八矫揖让三次,这才迎入院中。

    第五伦注意到,他身上披着穷人才穿的山羊裘,而非狐裘貂皮,这是将圣孙人设彻行到底了。第八矫也看在眼中,也对王宗好感倍增。

    中门后还有位紫衣武弁大冠的公卿负手站立,看来今日王宗家的客人不止他们。

    王宗带着二人过去:“这位乃是朝廷‘四将’之一,卫将军、奉新公。”

    第五伦想起来了,那个来给他们大谈谶纬洗脑的哀章,当年所献金匮天书里,不是杜撰了两个人么,一个叫王兴,一个叫王盛。

    王莽弄假成真,把常安城叫这俩名的都找来,让占卜的一个个算,最后确定下来,冠前街卖饼商贩王盛、覆蛊门看门小卒王兴成了幸运儿。不但封国公,还入选新朝中枢十一重臣之列,王兴就做了卫将军,不过本职仍是看门——看管寿成室禁中公车司马。

    王兴还娶了王宗的姐姐,二人做了亲戚后,府邸相邻,经常往来。

    王宗又对奉新公介绍道:“第五伯鱼年纪轻轻便是高名之士,德行传于众人之口,试问如今常安八街九陌,谁人不知你孝义之名?”

    顺带连第八矫也夸了:“至于季正,亦非凡俗,于太学举旗,众人云集响应,简直是当世王咸。”

    他赞道:“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小小临渠乡居然出了你二人,宛如鸾翔凤集于一木,实在难得。”

    “吾等不过是凡俗匹夫,竖子侥幸成名罢了,岂敢得功崇公谬赞。”

    第五伦连道不敢,对方越是如此,他心中警惕度飙升,倒是第八矫没见过大世面,被这些溢美之辞迷得有点晕。

    奉新公适时说出了备好的话:“莫非功崇公方才所画,就是二人之事?”

    众人随王宗来到院中,却见几个奴婢或站或跪,双手持着着帛画展开。

    “功崇公善画。”奉新公王兴说道:“人物衣冠皆栩栩欲活,平素轻易不下笔,汝等今日有幸一见。”

    几人凑近一看,虽然不太懂,但看得出两幅帛画工笔重彩,勾线匀细有力,画的很用心。

    一幅画的是室内之事,用黑墨勾绘出两个男子形象,其中一位,头顶还是孩童鬟发,系帕头,正弯腰推让手中果子,看那颜色,是梨?

    第五伦立刻知道王宗想干嘛了,果然,收买人心的套路还是隔壁老王家熟练啊!

    “这是伯鱼让梨图。”王宗道:“听闻这故事后,寡人颇觉有趣,便描绘了下来。”

    第八矫则定定看着另一幅,有些激动,那画场景在室外,人数较多,主角独占了中央及上侧位置,手里持着一面旗幡,神情刚毅。

    “这是季正举幡图,虽千万人吾往矣,壮哉!”

    王宗让奴婢将两幅画奉上:“二君初次来我府邸,也看到了,鄙府清素,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物什相赠,寡人便将这两幅画,送给伯鱼和季正作为礼物!”

    “多谢功崇公。”第五伦不卑不亢,淡淡谢过后接了过来。

    但他的注意力不全在王宗和画上,反而瞥了送画的婢女一眼。

    为了配合府中简朴风气,她们衣裙是短到遮膝的,脚杆露了出来,在极寒的天气里跪于地上,膝盖和脚踝冻得发紫。为了这场王宗精心策划的戏,不知已撑了多久,所以第五伦接画动作才这么快。

    再看了眼第八矫那边,第五伦暗道不妙。

    第八矫脸上神情复杂,欲言又止,只下拜对着王宗重重三顿首,这才双手郑重地捧过帛画。

    “功崇公,这是我此生以来收到最重的礼,一定小心珍藏,传于子孙!”

    ……

    在宴飨上时,也没什么歌舞丝竹之乐,王宗吃的是简单的粟饭豆酱,看他嚼得很卖力,反而是第五伦、第八矫案上有鱼肉。

    第八矫问及为何如此,王宗叹息说听闻边塞又闹了饥荒,皇宫中天子都降食面有菜色,他这做孙儿的怎么吃得下嘉柔美食呢?

    奉新公王兴就是个捧哏,立刻接话夸赞王宗的贤能与自省,听得第八矫频频点头。

    第五伦则心口不一,主要是这些路数他太熟了,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跟我玩什么聊斋?

    第八矫就是普通小地主家的儿子,自小在乡中没甚么名气,进了太学也不甚出众,直到前日为了救出第五伦豁出去一把,才被推到了潮头。

    这潮头的风景,和一直被掩盖在波涛之下做小浪花时,确实大不相同,被人夸得多了,任谁都得飘飘然。

    而功崇公独到又高明的赠画之举,直叫第八矫寒毛直竖,颇有古代侠士得主公赠宝剑名马香玉之感。

    加上王宗有意无意显露的朴质爱民之心,第八矫已对王宗心折,大声请求将案几上的鱼肉换掉,他也要吃干饭。

    倒是第五伦下著不停,只笑着说是在五威司命府中饿坏了。

    王宗也只当第八矫是附赠,主要精力仍放在招揽第五伦上。

    待到众人饱食,眼看酝酿得差不多了,王宗一个眼色,奉新公王兴便问起第五伦关于郎官选调之事。

    原来,他们作为新晋的外郎,一般十月份入京,经过两个月“培训”,熟悉政令律法和办事流程,十二月到一月间则要进行选调,决定未来去向。

    “郎官上应列宿,出宰百里,作为外郎,一般是辟除为县官,大多数人作为县丞、县尉,秩四百石,为中士。”

    “只有佼佼者,方能成为县宰、侯国相,秩五百至六百。”

    当然还有极少数的,可以直接选入四辅三公九卿麾下,作为六百石的元士。甚至从外郎转为中郎、内郎,进入省禁,主更执戟,宿卫诸殿门,出充皇帝随员车骑。

    王兴点着第五伦道:“台郎显职,仕之通阶也。伯鱼有德行大才,但在五威司命府已留下了案底,只怕轮不到好去处,只能做丞、尉,在县中屈尊他人之下了,真是可惜。”

    第五伦却摇头道:“若如此,那就是我命中注定,铜印墨绶毕竟是身外之物,得固不喜,失亦不忧。”

    “伯鱼莫要气馁。”王宗说道:“右司命孔仁乃是寡人妹夫,伯鱼既然是蒙冤入狱,那便算不得案底过失。”

    说到这王宗执樽起身,来到厅堂中央,叹息道:“说起来,寡人的功崇公国远在前队新都县,地虽广袤富庶,但教化却始终难以推行,尚缺一位有德行高名的守相治理。”

    果然,王宗还是远不如王莽招贤纳士那般润物无声,略显刻意和急切了,毕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啊,业务还不熟练。

    他看向第五伦,志在必得:“伯鱼若是愿意,寡人可让人运作一二,让你选调为功崇公相,助寡人显善劝义,禁奸罚恶,理讼平贼,恤民时务,散播圣人之道!”

    此言一出,王兴适时拊掌大笑,撺掇第五伦快些答应,六百石的公国相,还在当今天子龙飞之地的前队新都,这绝对是外郎上选了。

    第八矫也满是惊喜,发自内心替第五伦开心,但仍有一丝丝小落寞,连忙饮酒掩盖。

    第五伦也是开心极了,却不是为了别的,而是……

    “终于来了,我苦苦期盼的‘三辞’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第五伦起身避席,在王宗满心以为他要纳头便拜时,第五伦却道。

    “蒙君厚待,理当报答,但愚性颇乐闲散,无意功名久矣,功崇公还是另请高明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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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三辞

    “第五伦!”

    话音刚落,一旁的奉新公王兴直接拍案而起,瞪着第五伦,居高临下斥责起来。

    “功崇公倾心相待,先是赠画,又以下问之德,邀你做国相,小竖子怎敢傲慢拒绝?莫要忘了,功崇公才救过你一命,这是忘恩负义!”

    果然开始道德绑架了,第五伦还未说话,第八矫连忙出来解释:“功崇公、奉新公,伯鱼一向对功名无甚兴趣,他在列尉郡时便两度辞官。直到举孝廉之时,郡大尹先将名单定下,若不从便是欺骗朝廷,伯鱼这才勉强做了郎官。”

    这傻兄弟,他却是当真了。

    “原来如此。”

    王宗止住了暴跳如雷的姐夫,只当第五伦是辞让惯了,多劝劝就好。他祖父王莽不就是这样么,不管做什么,都得三辞三让才肯接受。

    “寡人听说上世之士,不生则已,生则上尊人君,下荣父母。手捧圭玉,获得朝廷爵位,怀揣符节,享受俸禄,佩载显贵印绶,乘坐朱丹毂车,这才是男儿所为!伯鱼难道不想衣锦还乡?岂能一味推辞!”

    第五伦却叹息道:“我有自知之明,年幼才疏,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乡里之士,唯恐有误功崇公下问,不敢担此重任。”

    此言一出,第八矫又插话道:“伯鱼实在是太过自贬了,你若是乡里之才,那吾等岂不是连贩夫走卒都不如?”

    王宗也改变了策略,感慨道:“秦朝李斯说过一句话,处于卑贱之位,若还不想着去求取功名富贵,就如同禽鹿一般,白白长了一副人的面孔,勉强直立行走而已。”

    “伯鱼正是因为身份卑下,无权无势,才被五威司命缉捕刁难,若你身为六百石公国守相,有寡人撑腰,谁还敢无故责难?”

    一句话,人要是没梦想连咸鱼都不如,跟我混,保证以后没人敢为难爱卿。

    第五伦却表现得极其咸鱼,说道:“乡野鄙人,入不得庙堂之高。我身在常安大城,心却恨不能立刻返回山林田园,已打算不久后就辞去外郎之职,退隐乡野,更不敢做什么守相。”

    这就没意思了,王宗冷笑:“数月前,能在长平馆说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种话的第五伯鱼,怎忽然心生避世之念了?”

    他确实做足了准备啊,连第五伦当初的话都打听到了,第五伦笑道:“当时年幼无知,故发大言,直到进了常安,从扬子云学《太玄》,这才有所了悟。”

    “夫子告诉我,懂得无为,是守道的根本;能够清净,是娱神的殿堂;安于寂寞,是守德的宅舍,我深以为然。”

    一旁奉新公王兴皱眉讥讽:“学谁不好,学扬雄?常安皆知他默然独守,穷困潦倒,遂为人所轻,第五伦,你老来想这般落魄么?”

    辱师者犹如仇人,第五伦看了王兴一眼,若无哀章金策,此人还在给人看大门呢:“奉新公,人各有志,惠子迷恋于梁相的权势,庄周悠然于逍遥江湖之上,各有成就,在我看来并无优劣之分。我往后只想躬耕于陇亩,继承夫子的学问,不愿为案牍所累。”

    扬雄若是听到这番话,恐怕要开心极了,可实际上,他的《太玄》《法言》,第五伦都兴致寥寥,觉得太过深奥,读它们简直是浪费时间。

    第五伦态度坚决,真不是故意揖让,这是王宗先前没料到的,遂有些愠色不乐,场面十分尴尬,静默了片刻后,他才勉强笑了笑。

    “既如此,那便不勉强伯鱼了,可惜啊,寡人一片真心,终究还是错付了。”

    言罢,王宗却走到第八矫,将酒樽递向了他:“好在寡人还因此结识了季正,如今功崇公国冼(xiǎn)马一职空缺,季正可愿当之?”

    第八矫一愣,看了眼第五伦这边,见他微微摇头,有些迟疑。但想到王宗亲笔作的画,又如此贤明下士,心中一横,双手接过了王宗递过来的酒樽。

    “固所愿也!”

    ……

    “且让第五伦作为隐士,跟他的夫子扬雄纵情于山林,过酸苦日子去吧,功崇公有季正这等刚节之才辅佐即可!”

    王宗确实太过年轻,在被第五伦拒绝后,便撕下了温和下士的装扮,恼羞成怒起来。但还是忍着不骂,只让奉新公王兴讥讽,为他出气。

    第五伦却不愠不怒,只暗笑王宗的段位比自己还不如,就这还想夺嫡?跟王莽再多学几年吧。

    他们出了功崇公府,登上马车往外行驶时,不等第五伦先说话,第八矫便问道:“伯鱼莫非是对朝政心灰意冷,想要效仿列尉宣秉,固称疾病,辟命不应?”

    姑且让他这么以为吧,第五伦颔首,又道:“倒是季正,当真要做功崇公冼马?”

    太子有冼马,公侯亦有,只是秩才百石,职如谒者,出行时为先导,也算亲信之一。王宗招募第五伦不成,只能退而求其次,将第八矫纳入囊中,一样能巩固他贤公的人设,博取赞誉。

    第八矫道:“若是方才伯鱼愿意做功崇国相,我当然不会应允。”

    “只是伯鱼拒绝在先,我若再拒,太拂功崇公脸面了,恐将被人唾骂吾家忘却恩义。”

    “此外,我在太学中学过一段时日后,发现射策为官确实太难。”

    他笑道:“反倒是这冼马,虽然职务不高,只为最下等的庶士,却可以作为我仕途开端。”

    第五伦诧异了:“季正先前不是说过,对通读五经更感兴趣,不急着为官吏,为何忽然如此醉心于仕禄?”

    “还不是因为伯鱼。”

    第八矫埋怨道:“我今日方知伯鱼的志向居然是退隐山林,躬耕陇亩,精进学问,只专注于经营宗族产业,难怪你屡屡辞官。”

    “可临渠乡诸第总得有人在外做官,否则如何让宗族兴旺?如何照应在常安的产业?”

    “既然伯鱼不愿,那便由我来罢。”

    原来第八矫还存了这打算,不止是被王宗的刻意招揽迷晕了头?第五伦感慨,他这宗兄确实刚直,只是想得太过简单。

    也罢,有第八矫在功崇公府,若是日后王宗记恨起来要报复自己,还能提前知会一声。

    “季正虽为公国洗马,但还是要谨慎些。”

    第五伦提醒第八矫道:“子云翁《解嘲》中有句话,位极者宗危,自守者身全。这世道,炎炎者灭,隆隆者绝,朝堂政争剧烈,不知何时就会有倾轧发生。”

    扬雄就曾遭受无妄之灾,始建国年间,他已经在天禄阁上老老实实校书了,绝了升官的心思。不曾想,当时十一上公之一的甄丰父子想要借助符命架空王莽。扬雄的弟子,也是国师公刘秀的大儿子刘棻也卷进此事,结果五威司命追索连坐,导致扬雄被缉捕,吓得老人家跳楼。

    最后还是王莽听说了,觉得以扬雄好清静的性子不会参与谋逆,派人一查,才知道是刘棻(fēn)经常来找他学习春秋奇字,好伪造符命天书,扬雄确实是躺着背锅。

    哪怕如扬雄般置身事外,都受到牵连,这也是第五伦坚决拒绝的原因。常安的水太深了,万不能贸然拜进山头,否则可能卷入不知何时发生的政斗,莫名其妙枉死。

    好在,目前功崇公和太子还势均力敌,不会那么快刀口见血不死不休,第八矫应该是安全的。

    第五伦当初之所以愿来做郎官,一来是要入常安看看时局动向,能与王莽、刘秀碰个面就更好了。

    二来,则是在这官本位的时代,有了官身后许多事变得方便起来,诸如在常安做生意牟利,若是庶民匹夫,连入场资格都没有,再就是买铁器之事,也比过去容易许多。

    但官职、名望给第五伦带来的好处也到此为止了,再削尖脑袋往上爬,弊反而大于利。

    “我如今已显名常安、茂陵,老家列尉郡更是路人皆知孝义第五郎之名。哪怕没有官身,也能效仿原涉,走民间豪侠路线积蓄实力,选择多了一条。”

    煤球生意让他家有了源源不断的资金来援,下一步,就是以制作农具为由采购铁器,开始为春耕和练兵“防盗贼”做准备了。

    第五伦已轻松很多,自己就算立刻辞官,回临渠乡埋头种田训练族丁徒附三四年,都足够在乱世中自保。在野若即若离,可比在常安安全多了。

    以第五伦现在的名望,一旦时局有变,振臂一呼,起码半个长陵县能够云集响应。长陵人众,以族兵为骨干,可得数千兵员,进而拿下周边几个县不算难事。

    “靠山山倒,最终还是要靠自己。”

    第五伦瞥了一眼第八矫,虽然季正是出于好意才接受功崇公招募,但看他这受人赏识后的小得意样,还不知以后会如何,人处在不同位置,心境是会变的。

    “看来我对宗族的控制,得加速了。”

    第五伦决定,下个月腊祭时,要将临渠乡所有家族召集到第五里共同祭祖,顺便召开诸第第一次大会。

    在会上正式确定他“宗主”地位,而宗法也得快些立起来,落实成文字。务必软硬皆施,将诸第糅合成一个家族,拥戴一位说一不二的领袖!

    想到这,第五伦却止住了马车,让第八矫先离开尚冠里。

    “我还有事。”

    车轮驶过,坐落在第五伦面前的,是“国师府”。

    府门前还有一位浓髯关西大汉,不知等了多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伯鱼从功崇公府出来了?你的郎官黄绶,可换成了黑绶?”

    正是国师元士隗嚣,看来王宗找第五伦兄弟俩去做什么,聪明人都门清。

    “隗公,我没有接受任何印绶。”第五伦朝隗嚣拱手,低声如是说,表明了态度。

    隗嚣松开了抱于胸前的双臂,眯起眼睛打量着第五伦,半响后才笑道:“随我来罢。”

    “国师公,想见见你。”

    这一天还是来了。

    第五伦前世历史不好,对这时代所知寥寥无几,既然国师公现名叫“刘秀”,便可能、有概率……就是结束新朝,开启东汉的那一位。

    当初在网上见过一些梗,经常有人说刘秀是大魔导师,自带天命,还会搓陨石术什么的,极其玄乎。而听扬雄说,他这一位老友沉迷谶纬五行,最近确实在研究仙家法术……

    这样的人,不管日后是敌是友,是真的还是重名,总得先接洽接洽。

    第五伦深吸一口气,跟随隗嚣步入国师府,这可比他去功崇公家有意思多了,心里竟有一点点小激动。

    “我,穿越者,终于要和位面之子会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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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左手画圆

    扬雄毕竟与国师公有几十年交情,近楼台者先得月,第五伦先前就旁敲侧击,将此人履历弄了个明明白白。

    老扬雄还告诉他:“刘子骏一家有改名传统,其父原名刘更生,后来才改叫刘向。”

    如此方知,刘秀刘颍叔是后改之名字,原来叫“刘歆”,字子骏。

    刘歆在汉成帝河平年间与其父领校秘书,也在那时候和扬雄结识,虽然扬雄对刘歆颇多贬损,但听得出来还是敬佩其才干的,誉之为“数术方技,无所不究”。

    他的名头很大:古文经扛旗者、左传与周礼学派的大宗师,外加编制三统历、校定先秦图书作《七略》等成就,没文化的第五伦也不懂,直到扬雄说起一事。

    “前朝哀帝时,刘歆还校唐虞之际的古书《山海经》凡一十八篇,献于天子。”

    当时第五伦眼睛就亮了,看不起谁呢?《山海经》他当然知道!

    光听过没看过就对了。

    如此一来,国师公的身份就变得极其复杂:大儒、经学家、文学家、律历家,外加王莽最亲密的战友与亲家,这让第五伦暗暗怀疑:“这刘秀……当真是那个位面之子刘秀?总不会是重名吧。”

    先帮王莽取代了西汉,然后反莽再造一个东汉?这剧本总感觉有些奇怪。

    而今日终于得见刘歆真容时,第五伦才发现,这哪是什么位面之子啊……

    可以叫位面之爷了!

    按照扬雄描述,刘歆年纪应该与他差不多,今年六十七八。第五伦跟着隗嚣、刘龚二人步入国师府内院后,远远望见一位老者坐于枝叶萧瑟的桃树下。穿素白长袍,身披狐毛皮裘,头发花白。

    “叔父,第五伦带到。”刘龚轻轻唤了一声,让刘歆抬起头看了眼,然后什么也没说,继续垂首凝神苦思。

    刘龚低声叮嘱第五伦:“也是不巧,国师正好在算髀,你且在那边蒲席上坐着等待,若是国师不喊你,千万不可发声,扰到了国师,就会被大杖赶出。”

    这么严重?第五伦应诺,现在靠得较近,他发现刘歆远没有其年纪本该有的衰老,或许是擅长保养,外加修习养身方术,看上去只有五十多。每一丝头发每一缕胡须都梳理得整整齐齐,举手投足间,颇有些仙风道骨,观感上比扬雄那老醉鬼强很多。

    地面有酷似八卦的图案,圆环中铺着沙子,与河沙颜色不同,搞不好是海滨运来的上等细沙。

    只见刘歆手持规、矩,在沙地上不断画着圆圈,再用尺和皮绳进行测量,亦或在圆外小心翼翼地画着多边形。他手旁还有一摞算筹,刘歆就用这种古老到落后的工具,不断组合出复杂的数学运算。

    第五伦好奇地看着这位文理双修的大能,又瞥到一边扔着个器具,便轻手轻脚过去捡起来,看过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游标卡尺?”

    此物青铜制作,长一尺有余,固定尺、固定卡爪、鱼形柄、导槽、导销、组合套、活动尺、活动卡爪、拉手等部分一应俱全,跟后世初高中物理课就会接触到的游标卡尺像极。

    但第五伦试了试后,发现它像则像矣,却根本游不起来,只能借助指示线,靠目测估出长度单位“分”以下的数据,不够精确。

    “给我。”

    刘歆大概计算到要用至此物的时候,伸出手来讨要,头却不抬,只把第五伦当成奴仆一般。

    第五伦小心绕开沙地上的圆圈,他深知计算过程被人破坏时,理工狗会多么狂怒,只将卡尺递给刘歆。

    刚想开口说点什么,比如指点刘歆几句套套近乎,岂料这老儿竟不耐烦地挥手送客。

    “人我已见过,伯师,带他走罢。”

    ……

    还真就只是“见见”啊!第五伦只觉得莫名其妙。

    出了内院后,下大夫刘龚笑道:“叔父性情一贯如此,莫说伯鱼,有一次太子来府中,遇上他正在筹算,同样爱搭不理,太子只能悻悻而归。”

    新朝太子王临,正是刘歆的女婿,正与功崇公王宗明争暗斗。刘歆天然站在太子一方,第五伦知道,自己今日若接受了王宗的聘请,这国师府的门,大概就进不来了。

    但进来后也无大用,跟刘歆一句话没说上。

    好在刘龚待他十分有礼,让第五伦喝点温酒暖暖身子再回。

    置酒之时,第五伦乘机问道:“敢问刘大夫,国师公方才莫非是在计算圆周率?”

    第五伦听扬雄提及过,说什么“古之九数,圆周率三,圆径率一”,意思是古人以为,圆为周三径一,二者相除就是圆周率。

    “确实如此。”刘龚道:“伯鱼可曾见过‘嘉量’?那便是叔父奉陛下之命所制。”

    嘉量是新朝的度量衡器具,第五伦初见时也被惊到了,是一个铜制的圆筒,里面则是方的,左右各有小耳,看似普通,实则五腹俱全:以斛量为主体,圈足为斗量,左耳为升,右耳上为合,下为龠(yuè)量,重量二钧。

    其背面则是铭文:“律嘉量斛,方尺而圜其外,庣(tiāo)旁九厘五毫,冥百六十二寸,深尺,积千六百二十寸,容十斗。”

    五种度量标准结合在一个小器物上,确实设计精妙,刘歆之才可见一斑。

    刘龚道:“叔父在制作嘉量时,发现古人以为的周三径一错漏太大,以至圆不成圆,有损圣朝同律度量衡之法。他便自创新法计算,破觚而为圜,重新得出圆周率,嘉量遂成。”

    “但近来叔父却发现,那圆周率仍是不够精确,遂反复运算。”

    “先前算得数为多少?”第五伦追问,见刘龚不往下说了,便故意道:“不瞒刘大夫,吾师子云公近来也在家中割圆筹算,亦有所获,或可裨益于国师。”

    “子云翁也在算?”

    刘龚不知这是第五伦胡诌,一愣后明白了,不由大笑起来。

    行,两位老冤家又在斗气呢!过去几年,刘歆因为扬雄不给他看《方言》,便憋了股劲也想鼓捣一本出来,刘龚见得多后,习以为常了。

    刘龚遂比划道:“以圆径为一丈,圆周盈数为三丈一尺五寸八分六厘。”

    这年头不好形容小数点后数字,故用丈、尺、寸、分、厘、毫、秒、忽这8个单位作为整数来表达,第五伦了然。

    “3.1586啊,已经不错了,但差的还挺多……”

    第五伦今天来见刘歆,却见了个寂寞,再想起先前扬雄替他来国师府求情,遭到刘歆讥讽,受了好大委屈,闷闷不乐好几天。

    他遂带了点蔫坏报复的心理,起身告辞时道:“我家夫子与我经过数日苦算,已求得最精确的圆周率,哪怕张苍复生也不能超过。”

    “所以,国师公大可不必再浪费时间,空自苦算了。”

    刘龚板起脸:“你这孺子,口气倒是不小,数日工夫,就能超过叔父十数年之算?”

    第五伦笑道:“若是不信,大夫且将一数字转告国师,让他反过来算一算,便知孰优孰劣!”

    这不是给两个老冤家拱火么,刘龚却也想看这热闹。

    第五伦留下一个数字后离开了,对刘歆这种卡在一道数学难题上的人来说,只告诉他答案,不讲明他求解过程,更为挠心。

    管他是不是位面之子,先替扬雄出口气再说。

    少顷,正在桃树下苦思冥想,却因算法和工具精度所误,迟迟得不到更精确结果的刘歆,便从刘龚口中,听到了一串数字。

    “叔父,扬雄、第五伦所算圆周盈数为……”

    “三丈一尺四寸一分五厘九毫二秒六忽!”

    ……

    而另一边,第八矫也满面春光地回到太学生舍,开始收拾行囊。

    恰好住在隔壁的刘秀过来看到,不由诧异。

    “季正这是要去何处?远游还是回家。”

    经过举幡救伦一事,第八矫对刘秀十分信赖,加上他为人耿直实诚,当刘秀与自己是同一类人,便笑着将今日之事说了个大概。

    “我后日要去功崇公府赴任,作为公国冼马,不能再与文叔继续做同学了。”

    听闻此言,刘秀顿时一惊,担心的却是另一人:”第五伯鱼也受了功崇公之聘?”

    第八矫摇头:“这倒没有,伯鱼意在归隐,无意于仕途,拒绝了。”

    话刚说完,刘秀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第八矫也不明白他乐什么。

    刘秀只说自己是来感谢第五伦兄弟赠石炭的,作为第五伦的谢礼,参与举幡的太学生都得了一份。

    而刘秀更意外收到了两倍的量,与刘隆相匹,看来第五伦已知道那天主要功臣是谁了。

    刘秀虽然面上无动于衷,心里还是有点小欣喜的:“第五伦记住刘文叔了。”

    经过此役,第五伦声名已在常安传开,再瞧瞧周围,这么多太学生参与此事,又得了第五伦馈赠,礼轻而情谊重。他们来自五湖四海,等学成返回家乡时,便会口口相传,替第五伦将名声散播于天下。

    “吾兄若能得到这样的名士辅佐就好了。”

    而今再得知第五伦无意入仕莽朝,刘秀心中更是大喜。

    刘秀听说过楚地大儒龚胜的故事,这位老儒汉哀帝时便曾抨击刑罚严酷、赋敛苛重,是出了名的清流。后又不满汉哀帝宠幸董贤,加以讥讽,等到王莽秉政时,龚胜看出王莽意图,遂归老乡里。

    新朝始建国三年(公元11年),王莽想聘请龚胜来做太子师,龚胜拒不受命,坚决不上车,最终绝食而死。

    还有与刘秀同郡的郭丹,郭丹是穰县人,七岁而孤,以孝顺后母闻名,后来入常安太学,常为都讲,诸儒敬重之。等到王莽篡位后,两次征辟郭丹,许以高位,郭丹却辞病不就,最后带着一群学生跑到官府力量薄弱的北地郡。

    在刘秀眼中,不仕、归隐,这两样加起来,简直就是对王莽不满的同义词!

    回到居室后,刘秀嘴角都弯成了√。

    “这些归隐不仕王莽之人。”

    “有一个算一个,无不怀念我大汉!”

    ……

    PS:侍中、奉车都尉、光禄大夫臣秀领校,秘书言校、秘书太常属臣望所校《山海经》凡三十二篇,今定为一十八篇,已定。——《上山海经表》。

    另外刘歆是中国最早尝试计算圆周率的人。

第53章 初雪

    (自动又没发出来,哭)

    汉初沿袭秦朝制度,十月份为岁首。汉武帝太初改制后用的是夏历,一月份作为新年开端。

    而到了新莽代汉,王莽这改制狂魔自然不会放过历法,遂改新历岁首为丑正,十二月过年。

    但百姓们过惯了正月大年,对新朝的“元旦”无感,十一月三十这天,朝廷官吏纷纷放假休沐,长陵北部的小煤窑却仍在动工。

    流浪数年的张鱼、朱弟就更不知道节庆为何物了,现在他们只瞪大眼,生怕错过了热闹。

    过去一个月里,矿工挖掘的煤块运到地面,靠的是辘轳:圆木上缠绕绳索,另一端悬吊篮筐,转动圆木便可将装满煤块的筐提起,比人手硬扛好使多了,但仍得花费大气力。

    今日第五伦来到煤窑,身后跟着第五氏的木匠、铁匠,将早就打制好的东西安装在矿井出口的大木上。

    在第五伦口中,这东西叫“滑轮”。它用整段硬木一刀刀手工斧凿而成,一个滑轮由木框架、凹轮、轮轴三部分组成,木框架上部分挖有两个对称圆孔,以便穿绳固定,用手一拨凹轮,便能吱吱嘎嘎转动。

    在矿工们看来,这不过是改善版的辘轳零件,城头做工也经常用得到,随处可见,不足为奇。

    但令人奇异的事在后面,第五伦将两个滑轮并用,上下分开。一个固定在木架高处不动,绳索穿过凹轮槽,另一个与连着煤筐的绳子在下,用不算复杂的绕法将它们联结起来。

    “将筐装满煤块。”

    徒附、矿工越聚越多,都搞不懂这是要干嘛,第五伦却回头看了一圈,最后对张鱼招手道:“张鱼,过来。”

    竟是要张鱼去拉绳索,这不是强人所难么?张鱼虽然12岁了,却瘦巴巴的像只小猴子,他平日又不是没试过。

    连第五平旦都笑道:“郎君,张鱼吃奶力气都拿出来,都转不动辘轳,莫要为难他了。”

    “这次不同。”第五伦道:“且来一试!若能拉上来,给你加餐!”

    张鱼看了一眼朱弟,咬咬牙,在手里吐了唾沫,握住了粗糙的麻绳。

    和想象中纹丝不动不同,这次他拉拽绳索,明显感到井下重物在缓缓移动,随着动滑轮的转动,还真将那筐煤块一点点拉到了矿井边缘!

    “就张鱼这小鸡似的力气,还真提上来了?”

    第五平旦十分惊讶,与众人一起接住煤筐。

    张鱼惊讶于自己的气力怎么如此之大,得意地展示肌肉。众人则像看祥瑞一般围着动滑轮,每个人都去拉了一下。

    亲自动手前只觉得别人在说谎,试过后啧啧称奇,确实比辘轳能省不少气力,但他们也搞不清楚是何原理。

    “此物能使得力半功倍,若组合得当,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男子,也能提起百钧重物。”

    第五伦却是知道的,这只是个最最简单的动滑轮组,为了提高生产效率,他也是操碎了心。

    过去二十天内,靠了第五伦的名望加持,共计卖出煤球五万斤(一汉斤250克左右),刨除所有成本,每个煤球赚两文货泉,按照定好的利润分配,第五氏得了4万钱。

    但算上第五伦因“群饮罪”交的八千罚款,再扣除作为人情礼节送给郎官、太学生的几千斤煤球,净利润就万余钱。

    这些钱,第五伦转手全花出去了:他给第五氏的矿工每个伍配备了一件山羊皮裘,这是公用品,让他们轮着穿。又给众人置办了厚麻履,因为第五伦发现,不少矿工连鞋都没有,赤足在严寒里干活,脚若冻伤,一个劳动力也就废了。

    还翻新了简陋的工具,矿锄换成了铁的,添了动滑轮组和辘轳配合使用,为的就是提高效率,赶在落雪前多干几日,总不能不挣钱还倒贴本吧。

    可天不遂人愿,就在众人还在为省力的滑轮组而兴奋时,已积压数日的乌云,却纷纷扬扬落下了雪花。

    这是今年的初雪,已算给第五伦面子,较去年来得迟了好些天。

    众人纷纷抬起头,让雪朵停在手中,化在龟裂的唇上,眼看雪越来越大,不一会就散了个干净,回棚屋内睡觉去了。

    这场在预料中的雪,让合作开矿的三个家族产生了分歧。

    “先前制好的煤球只够卖二十日。”第四咸匆匆清点了常安和煤矿的仓库,向第五伦汇报储备。

    第一关则道:“腊月是最缺薪柴的时候,樵夫上不了山,炭工烧不了炭,吾等就算将价钱翻倍,仍是有人买。”

    过去二十天里,第一关尝到了甜头,极力鼓动第五伦,在雪小的时候继续逼迫族人、徒附、隶臣们下井。那些捡来的童工和各族的孩子也别闲着,不管多冷,继续搓煤球!

    在他看来,哪怕不在矿井做工,冻毙一二人也是常事,何必迟疑。

    第五伦改善生产条件后,制作煤球多用木模具,但仍是要上手的。还没下雪时,第五伦就见张鱼、朱弟等孩子满手冻疮,再这样下去,恐怕要出现伤残了。

    于是他果断叫停了煤窑,决定收工。

    “剩下每斤煤球加两文钱售卖,售完为止。”

    面对第一关的欲壑难填,第五伦笑道:“做货殖,哪有第一个月就能回本的?还是要细水长流啊,第四宗叔你以为呢?”

    第四咸连连应诺,他现在唯第五伦马首是瞻:“此言有理,冻到常安人不打紧,可不要将族人和家中徒附冻伤残了。否则春耕都要耽搁,那才是得不偿失。”

    第一关也只好同意,收工的命令下达,族人、徒附们确实也干累了,吃完朝食纷纷散伙回家。

    第五则坐在静静燃烧石炭的小煤炉旁——他让人试铸了一个,翻看记录在简牍上的账簿,第五格还是很用心的,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

    最后算下来,若是仓库中剩下那五万斤煤球加价售完,第五氏能净赚8万钱,只够采买四百石粮食。

    “好歹解燃眉之急了。”

    第五伦稍稍松了口气,去年本是丰收,但在他的折腾下,第五氏坞院粮仓空了大半,有了这笔进账,起码能苟到明年夏天麦子熟时。

    虽然挣得不多,但基础已打好,明岁可在农闲时就陆续储备煤球,囤积到冬天售出,挣的钱起码是今岁五倍甚至十倍。

    多出来的钱粮投资第五伦正在筹划中的其他产业,煤窑来钱实在太慢。干这行最大的好处是,让松散的农夫在矿井生活一段时间后,能稍稍有些秩序,下一步就是令行禁止了。

    “汝等来作甚?”

    门口传来第五福的呵斥,第五伦出去一看,发现是张鱼、朱弟讷讷地站在外面,二人头顶沾满了雪花。

    张鱼鼻尖冻得通红,朱弟则吸着流涕,两个孩子仰头可怜巴巴地问道:“郎君,停工之后,吾等还能住在矿上的棚屋里么?”

    在过了一个月正常人日子后,过去两三年挨饿受冻的流浪生活,他们当真不想再回去了,在煤窑能吃上热饭,夜晚挤在通铺人堆里暖和,这就足够,更何况第五伦还不是个黑心的。

    第五伦却道:“不行。”

    张鱼、朱弟满心失望,第五伦却复道:“矿要关停数月,汝等在这吃什么?煤块还是雪?且随我回第五里去。”

    这是愿意长期收留他们的意思,两个孩子大喜,在雪地里就稽首下拜,第五伦让他们起来,将雪拍了,进去暖和的屋里。

    第五伦是观察过,二人分别被父母抛弃,不是血亲兄弟,却能在两三年里相依为命,确实不容易。

    张鱼在矿上极为勤快,不搓煤球时也到处钻着找事做,想学一门手艺。朱弟虽然不太敢说话,但做事也算老实,听说他家里遭灾前阔过,朱弟进过小学,学过些字。

    “汝等记住,我家不养闲人。”

    看着正长身体,每天不管怎么吃都觉得饿的张鱼、朱弟,第五伦知道,将他们安置在哪最合适。

    “但第五里庖厨中,确实还缺两个打杂的人手!”

    ……

    去了趟第五里,安顿好两个孩子,又跟第五霸商量腊日祭祀事宜,第五伦又匆匆返回常安。

    “有件事,伯鱼还得当心。”

    在拉着最后几车煤球前往常安途中,第四咸低声向第五伦汇报了近来在东西市坊流传的消息。

    “就是前些时日,那些在街头大谈功崇公救了你的闲人,近来却开始诋毁你!”

    哦,这么快就开始了么?那功崇公王宗,果然不是个做大事的人啊,就这还跟他计较。

    第五伦笑道:“彼辈说了什么?”

    第四咸道:“说伯鱼忘义,将获救的恩情转头就忘,出入功崇公府邸傲慢无礼,还总盯着功崇公爱婢的大腿看!”

    “咳咳……”

    第五伦顿时无语,这种低劣的诽谤,王宗不至于吧,莫非是那个曾为看门小卒,没甚么见识的奉新公王兴让人传出来的?

    第四咸道:“雪沾了炭,不黑也黑。伯鱼,这谣言中伤于你,吾家售卖煤球的车乘如今散布在常安城北,是否要还以颜色?”

    “且让我想想。”第五伦让第四咸不要轻举妄动,他最近胆子真肥啊,也可能意识到两家一损俱损吧。

    京师今日景致与平常截然不同,宛如龙甲飞花飘满古都,常安城抹上了淡妆素颜。

    回到宣明里时,第五伦还驻足看了会对面的定安馆,高檐上凝结着冰晶,阳光一照剔透明亮,冰雪中这古朴宫殿煞是好看。

    进了里中,道上的雪都被扫到两旁,但也留下了车辙印,第五福先咦了一声,告诉第五伦,有辆车一路行驶进了他们家——其实已是王隆名下的院子。

    但王隆、景丹这几天回长陵去了,应该不在啊,也就扬雄常来,但他穷苦到买不起车。

    正想着老师,扬雄却在侯葩搀扶着,一瘸一拐地从院子里出来,看得出是喝过酒的,见到第五伦后,便指着他道:“伯鱼回来得正是时候,有人来寻你。”

    “何人?”

    扬雄低声笑道:“年轻女子,还带着个孩童……”

    关我什么事!老师你这话有歧义啊。

    等进了院中后,果然看到里面还停着安车,华盖上积了雪,车舆的花纹可比他家这辆破车漂亮多了。

    第四喜匆匆过来禀报:“郎君,来人自称是茂陵马氏的淑女!”

    “莫非是马援的妹妹?”

    第五伦那天脱罪,亏得中垒校尉马余相帮,可事后亲自去拜访,马余却闭门不见,似乎想和他、以及逃犯马援马文渊彻底划清界限。

    以至于第五伦都没机会告诉马氏,马援去了何处,按照那厮的性情,恐怕也不会知会家人,这都快半个月,小马哥家里终于有人忍不住来问了?如此也好。

    第五伦拍了拍身上雪花,随第五福进到屋内。

    屋子里烧着第五伦让人打制的小煤炉,少女穿一身貂裘,正伸着白皙的手烘火,看样子也是刚到不久。

    而她一旁则是个四五岁的小少年,坐在榻上瞌睡连天。

    听到脚步声,这机敏的少女立刻变了姿态,足闲二寸垫在臀下,肃容而坐,平肩正背,固颐正视,臂如抱鼓,小手也藏回了袖子里。

    礼节很足啊,不愧是茂陵大族。

    第五伦看清了她的模样,乌发上有玉笄,应已过了15岁。眼睛挺大,肌肤白皙,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豪家女子,但容貌还没长开,亦或是天生娃娃脸,用前世的话形容就是……“白瘦幼”。

    第五伦作揖:“第五伦在此,不知淑女是……”

    “第五郎官,今日前来叨扰,实是出于无奈。”

    少女举手加额,朝第五伦行礼,做了自我介绍。

    “家父字讳文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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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暮鼓

    马援三十老几的人了,居然还没娶妻,只有两个上不了厅堂的妾室,分别为他诞下一女一男。

    那个五岁男孩马廖是其长子,他今日被姐姐带着来,其实是为了避嫌。

    因为这年头女子不能轻易对陌生人报上自己的名,所以姑且称她为“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马淑女”。

    茂陵马氏家教很好,即便马援十几年来不怎么着家,即便她只是庶长女,也很遵循礼仪:端坐时脚背贴地,双手放在膝盖上,身体微俯,只看着第五伦的膝盖说话,而避免与他对视。

    这叫“共坐”,是面对尊者、长辈时的坐姿。

    毕竟按照常安百姓的脑补,第五伦跟马援、万脩二人,只差像刘邦、项羽那样结拜为兄弟了。马氏淑女大概也听了类似故事,自动代入到大侄女的角色,尽管她只比第五伦小三岁。

    “有两位伯父帮衬,五威司命府没有为难我家,倒是听说,第五郎官也被家父连累入狱。”

    马氏淑女替她父亲向第五伦致歉,但她显然不是为此事而来,果然忍不住道:“敢问第五郎官,家父当日究竟为何纵囚?”

    当然是因为马援跟万脩情投意合啦。

    第五伦将过程简略一说,言语中不乏对马援讲义气的夸赞,马氏淑女默默听着,脸上神情有些复杂。

    一会是对父亲重义敢为的自豪骄傲,一会则是对他为一个陌生人,抛下家庭不顾的怨气。

    末了她追问道:“家父可曾留下话,说去往何处?”

    人家都跑上门求问“爸爸去哪儿”了,儿女总不能举报马援,第五伦便道:“文渊临走说,他要与万脩前往厌狄郡(北地郡),等待大赦。”

    北地就是后世甘肃宁夏一带,靠近匈奴,乃是朝廷力量薄弱地区,完美的法外之地。

    马氏淑女看了眼弟弟,苦笑道:“第五郎官果然晓得,反是吾等不知……厌狄郡很大,可说了具体去哪县?”

    马家虽大,可马援这一系却只有她这长女撑着,确实不容易,第五伦只能替马援强行圆上:“或是还没安顿下来,过些时日一定会回信。”

    马氏淑女暗暗叹息,只道:“若是我父来了消息,还望第五郎官能告知于妾。”

    言罢牵着弟弟,一同扱地行礼,然后告辞而出。行姿也有讲究,盈盈趋于府中,上了安车后,她又朝第五伦垂首致意,便离开了宣明里。

    第五伦送出家门,倒是站在原地看了许久,等车影倩影都消失后,只感慨:“我与马文渊也算患难之交,情如兄弟,他亡命江湖,其儿女我应帮忙照顾一二,五福。

    “诺。”

    “等过几日回第五里,记得让汝父准备上好的庄园土产,送去茂陵马氏府上。”

    这时候,他们却听到暮鼓轰然响起。

    常安城的闭门鼓一共六百下,敲完之后,全城宵禁。算算时间,马氏淑女姊弟俩应能及时赶回中垒校尉府。

    第五伦皱起眉,抬头看看还算大亮的天空:“莫非是我的错觉?亦或是冰雪映得天色更亮,今日的暮鼓,好像比平日早了许多啊!”

    ……

    咚咚咚,暮鼓响起时,国师府中的刘歆才刚刚放下算筹。

    面对第五伦留下的那串神秘数字,刘歆最初是嗤之以鼻的:“我素知扬子云,他长于辞赋文学。桓君山评价他是‘文义至深,论不诡于圣人’,但于数术方面,扬雄毫无成就。”

    而刘歆则是一位通才,讲六艺传记,诸子、诗赋、数术、方技,无所不究。

    所以这数字,多半是第五伦编的。

    但,当刘歆随手将它放入自己因圆周率不够精确而卡住的难题中计算时,竟诡异地迎刃而解。

    刘歆颇为诧异,第五伦总不可能侥幸猜中吧?

    刘歆于学术上有一股执念,年少时多次与父亲刘向问难。人微言轻时,便悍然移书责让太常博士,什么名儒大夫龚胜、师丹之辈,都被刘歆喷了个遍。真要论起五经来又说不过此子,大儒们只能利用职权,从政治上打压刘歆,压制古文经。

    多年后,刘歆借助王莽的支持重返朝堂,摇身一变,成了说一不二学阀,没有人再敢反对他。

    如今在圆周率上竟不如一孺子,刘歆颇为不甘。

    刘歆算圆周率靠的是割圆术,源于年轻时看到石匠加工石。原本一块方石,经匠人凿去四角,就变成了八角形。再去八角,又变成了十六边形。

    一斧一斧地凿下去,方方就这样变成了圆圆。

    “这就是司马迁所言:破觚而为圜也!“

    于是刘歆采用这方法,以圆外切多边形逼近于纯圆——却是与后世从圆内割起有所不同。

    理论上,割得越细,计算越多,误差越小,便能得到精确的圆周率。

    如今被第五伦的数字打了脸,刘歆想要证明,只好在割之又割以至于不可割的基础上,再割下去。

    圆外的边越来越多,计算也越来越繁杂困难。

    刘歆想起来,老冤家扬雄曾描述作赋之难,说他当初写《甘泉赋》时思虑精苦,昼夜冥思苦想,竟然累得困顿不堪。

    在恍恍惚惚的睡梦中,扬雄发现自已的五脏六腑全都流淌了出来。他急忙用手将它们捧拾起来,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待他从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真的元气大伤,好像大病了一年。

    而刘歆割圆也好不到哪去,思虑精苦,吃饭睡觉都想着,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拿起算筹。地点也从室外转移到了室内,任何人不准踏入房间,精密的计算不容许任何打扰。

    直到今日,在耗尽心力后,刘歆发现还是做不到精确,但越是计算,所得新数字就越发逼近第五伦的“3.1415926”。

    再割上几年,割到几千边形,或许就能企及了。

    但刘歆已精疲力尽,明天就是天凤六年岁首,他作为国师,还要朝服衣冠入寿成室拜见皇帝。

    刘歆在简牍上记下成果后,出门到桃树下闭目休息,心中还在想:“第五伦究竟如何算得?莫非是借助了神仙之力?”

    被惊醒时,他也听到了暮鼓之声,睁开眼看了看天色,刘歆不需要漏刻就知道,今日的闭门鼓比平时早了足足两刻!

    “叔父,五威司命陈崇带兵来尚冠里了!”

    侄儿刘龚匆匆来报,他对外面发生的事满脸讶然,刘歆却似已知晓,一点不慌。

    “看来就是今日了。”

    “陛下,已不打算再留着王宗过年!”

    ……

    这是第八矫赴任“功崇公冼马”的第五天。

    冼马主要职务是在公侯出行时作为先导,但在府中,王宗听说第八矫家传韩诗,又学了尚书,便让他侍读。

    第八矫由此能近距离接触王宗,发现功崇公爱好很特别:他喜欢画画,喜欢篆刻。

    有一日读到《尚书.周书》中“功崇惟志,业广惟勤”这一句时,王宗还喟然长叹,对第八矫吐露了心声。

    “这便是我封号的来历,古之圣人,之所以能取得伟大的功业,是由于有伟大的志向。我身为皇孙,也心怀天下社稷啊,只望能成为魏公子无忌一般的君子,好让天下士人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人,好辅佐天子,叫新室长治久安。”

    第八矫为王宗的志向所感怀,在王宗问他“太学之中都有哪些贤能之士”时,第八矫也知无不答。

    还答应等开春了替王宗去招募刘秀、刘隆等辈来见,帮功崇公一起拱卫大新山河呢。

    直到今天,这几日刚刚构建的梦却碎了一地。

    因为是新历最后一天,功崇公王宗中午时就穿着一身礼服,进寿成室给王莽拜年去了,府中也张罗着明日新年庆贺事宜。

    在暮鼓敲响后,五威司命府的士卒忽登门了,为首的统睦侯陈崇依然带着一副笑脸,可说出的话,却让第八矫五雷轰顶。

    “奉陛下制书:功崇公宗,属为皇孙,爵为上公,知吕宽等叛逆族类,放逐于合浦,而与之交通,暗中往来。”

    “又有府中婢暗禀五威司命府,言功崇公在府邸密谋不轨之事,有僭越之行。”

    “今五威司命奉制入府横搜,阻碍者斩!”

    陈崇身后是披甲带刀的卫卒,第八矫只能让开到一边,愣愣地看着他们将功崇公府翻了个底朝天。

    府中是有内鬼的,竟就是那天光着小腿,举着帛画在风中跪地哆嗦的婢女,在她引领下,陈崇没废多少功夫就搜出一些印章和书信。

    让人押着家监及第八矫来辨认,陈崇看了金印上的字句后,就认为它们暗含僭越之言。

    家监等人都吓傻了,倒是第八矫咬牙道:“这是不过是普通的私印,写了些吉祥话语,何来僭越谋逆之说?”

    就比如那句“维祉冠,存己夏,处南山,臧薄冰”,和一般官吏家里的“建明德,子千亿,保万年,治无极”一样嘛,都是祈福之言,否则王宗也不会将这三枚印随便放啊。

    陈崇却自有解释,摇头断句道:“第一句,维祉冠存己,何解也?祉,福祚也。冠存己,欲袭代也。冠冕给自己,也就是表示王宗想要篡位!”

    “至于第二句‘夏处南山臧薄冰’,看似平常,实则更加阴毒!”

    陈崇也是学五经出身,和大文学家张竦还是好友,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小雅中有《节南山之什》,讽刺天降饥馑、瘟疫、四方不宁及国既卒斩。而同一节第五首《小旻》,讽刺周王昏庸,导致贤良之臣有临渊履冰之惧。”

    第二枚印“肃圣宝继”就更好解释了:“陛下承圣舜之后,能肃敬,得天宝龟以立。王宗欲继其绪。”

    第三枚则是“德封昌图”,陈崇笑道:“这是王宗自言欲以德见封,当遂昌炽兴旺,受天下图籍。”

    “凡此种种,文意甚害!文意甚害啊!”

    第八矫彻底惊呆了,反驳不能。

    至于书信,则是王宗和被流放合浦的舅舅吕宽一家往来联络——另一半书信,陈崇早就从合浦截获,一直隐忍到今天才兴起大狱。

    上面虽然都是寻常家语,可对五威司命陈崇而言,随便给他这世上最诚朴的人写的六列字,他一定能从中找到足够的理由,来定其大逆不道之罪!

    而最关键的证据,来自连那告密婢女都不知道的一间密室,从里面搜到了王宗的自画像。

    画中的功崇公王宗,穿着天子的衣服,戴着皇帝的冠冕,好不威风!

    如此一来,证据确凿,加上今天王宗在寿成室里对王莽说的那些糊涂话,他的罪,甚至不需审讯了。

    陈崇唯一需要考虑的,是这次的案子,要牵涉多大范围,诛连多少人?

    一百,还是一千。

    他的职责是为皇帝陛下嗅出并铲除叛徒,但除了主犯,陈崇也很乐意顺手干掉一些与五威司命为难的人。

    比如那天他在孰中记下的几个太学生领袖,还有引发郎官、太学生围堵司命府,让他们不得不翻案颜面扫地的罪魁祸首……

    “第五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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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山高水长

    暮鼓尚未敲完之际,宣明里的小宅外,便传来了剧烈的叩门声。

    “谁人?快宵禁了还来登门!”

    当第五福打开门扉就被人推攮而入,当先的是几名士卒的森森甲衣,紧随其后则是掾吏郭弘黑乎乎的獬豸冠。

    等第五福哆哆嗦嗦带着众人来到厅堂时,第五伦正胡坐于煤炉前吃饭,看到他们却也没慌张,只咽下粟饭,起身笑道:“郭掾吏何事光临寒舍?”

    郭弘神情肃穆:“前几日,功崇公王宗可曾赠了一幅画给郎官?”

    王宗的画?第五伦想起来,是那幅“伯鱼让梨图”,这种事是瞒不住的:“确有此事。”

    大冷天来做这种事,郭弘也是无奈,但上头安排的差事必须得办,叹息道:“还望郎官去将其取了,然后随吾等走一趟!”

    第五伦故意想了想:“似是在阁楼上,诸位稍待,我去找找。”

    这才放下碗箸,让第五福招待“客人”,郭弘却亲自跟着第五伦。

    第五伦不动声色地问道:“郭掾吏,莫非是功崇公出了事?”

    “无可奉告。”

    看来没错。

    第五伦道:“我当初去功崇公府时,只觉得功崇公为人外谦逊而内暴戾,所以拒绝其聘请,不去做什么公国守相,只没想到,竟这么快……”

    郭弘没有回答,上阁楼时,狭窄的楼梯上,他目光死死盯着第五伦的后背,手扶在腰间剑柄上。

    第五伦在前面心中千回百转,郭弘是文吏,但敢独自跟着他,肯定也有几分本领。要是亮出藏在怀中的刀削,忽然出手袭击郭弘遁逃,他大概有三成机会在甲士围堵中,逃出宣明里,但也可能被追兵一弩射翻。

    接下来就更难了,想在宵禁中离开常安几乎不可能。再者,就算能侥幸潜逃藏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若是王宗事败,那第八矫身为冼马恐已被捕,自己再一逃,临渠乡诸第必将遭受灭顶之灾。

    第五伦推开房门,这儿是堆放杂物的屋子,摆设有些杂乱,而王宗的画就被他扔在这,第五伦翻出来交到郭弘手中时,上面已沾了些灰尘,皱巴巴的。

    郭弘在点了灯烛的地方仔细审视画卷,摇头道:“这馈赠,第五郎官不甚爱护啊。”

    “郭掾吏也看到了,我与王宗只是泛泛之交,他的赠誉,我可受不起,今日之事,还得为我做个见证。”

    第五伦言语中不断试图与王宗切割,但看得出来,郭弘只是奉命办事,皇孙出事是大案,居然还腾得出手派人过来,看来有大人物记恨着自己啊。

    是谁呢?右司命孔仁么?第五伦记得,孔仁是王宗的连襟,这次事件连他都脱不了干系。

    莫非是五威司命陈崇?

    想到那天离开五威司命府时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第五伦不寒而栗。

    上次,是第八矫等人合力救了自己,而这回,第五伦恐怕得自救了。

    “郭掾吏。”第五伦忽然面有戚戚,朝郭弘作揖道:“此番去五威司命府,恐怕没有三五日回不来,我家中还有七旬大父,伯鱼可否与小厮叮嘱几句,让他带话给大父,勿让老人家担忧?”

    郭弘心里一软,点点头答应了,第五伦遂让第五福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说的话,你一个字不漏记住,明早宵禁解除,立刻去找第四咸,让他令送煤球的族人宣扬出去,在常安城传散。”

    “五威司命狱中关了三个人,彼此间谈起入狱的缘由。”

    “第一个人说:我因反对功崇公被捕。”

    “第二个人说:我因支持功崇公被捕。”

    “第三个人说:我就是功崇公王宗!”

    “反对功崇公者谁?第五伯鱼是也!”

    “记住了么?”

    “诺!”第五福哆嗦着颔首,深知此事重大,他识字,待会要立刻去将它们记录下来。

    第五伦只能从舆论上也与功崇公王宗彻底割裂,正好,这几日不是又人诽谤他忘恩负义,与王宗翻脸么,却是帮了个大忙。

    可跟随郭弘离开时,他的话再次让第五伦寒心。

    “此去却不是五威司命府。”

    “那是何处?”

    郭弘叹息道:“郡国邸狱。”

    郡邸狱治天下郡国上计者,属典乐(大鸿胪)管辖,地点在常安城边,据说汉宣帝就是在那长大的。

    一般来说,动用郡邸狱只有一个原因:一次性抓的犯人太多,五威司命狱中塞不下了!

    今夜之事,连第五伦这不太相干的都来带走,可想而知,与王宗关系亲密的豪贵们恐怕都逃不掉。几百上千的人塞进郡邸狱里呆着,时值严冬,一晚上恐怕就要冻死十几个,次日只剩一具梆硬的尸体,裹着草席抬去乱葬岗扔了,谁还管里面某人无辜某人清白?

    明明已极力避祸,却还是莫名其妙地卷了进去,第五伦只恍然,自己从第一次出入五威司命府时,就已身处旋涡中了。

    他和第八矫死倒不至于,但作最坏打算,只怕要做好蒙冤远徙的准备。

    就在众人走到宣明里门口时,却有几人拦在里门处,当先一位关西浓髯大汉,正是国师府元士隗嚣!

    郭弘也瞧见了,皱眉上前拱手:“隗季孟,这次又是自发前来?”

    “不,此番我是奉国师公之命而来。”

    隗嚣亮出了国师刘歆的符节,又看向第五伦,笑道:“郭掾吏,真是巧了,国师公有事来找第五伦问话。”

    郭弘不甘示弱:“隗元士,我亦是奉命行事,要带第五伦及证物回去。”

    隗嚣道:“是为了功崇公一案吧?郭掾吏有所不知,那天第五伦出了功崇公府,后脚就随我进了国师府,有些事,我可以替他解释。”

    这意思很明白:第五伦已经选了边,有国师公罩着,别想带他走。

    郭弘勉强道:“既如此,不如同去五威司命府中解释?”

    “放肆。”

    隗嚣面色一板:“我官衔比郭掾吏要大,不如派个相匹的来,比如……右司命孔仁。”

    孔仁下午时就被陈崇软禁了,因为他的妻子也牵涉此事。上司都自身难保,郭弘越发缄默,新室政出多门,遇到这种情况还真就看谁秩禄更大,背景更硬。

    而他心里也清楚,第五伦与王宗翻脸的事,还在常安城里流传呢,将此子也顺便诛连,确实过分,与《小杜律》的理念不合。

    “既如此,下吏就只能再跑一趟了。”郭弘最终还是让步了,朝隗嚣拱手,只带着甲士与那画离开。

    第五伦长唏嘘,朝隗嚣作揖:“多谢隗元士,又一次帮了我。”

    “明日再去感谢国师公罢。”

    隗嚣点着第五伦笑骂道:“你这孺子,这几日可害苦了国师,区区几个数字,便让他废寝忘食筹算,听说功崇公出事,第一时间就派我来将你护下。”

    这是为什么呢?为了第五伦留下的圆周率和算法,还是念在与老友扬雄的交情?

    也可能是第五伦那天进了国师府拜谒,在旁人看来,他已选择了站边。

    第五伦虽免受一场牢狱之灾,但宣明里外头,奋武军彻夜巡逻,五威司命的爪牙还在明火执仗到处抓人,不知今夜有多少家庭会牵连残破。

    扬雄说得真对啊,客徒朱丹吾毂(gǔ),不知一跌将赤吾之族也!这常安实在是太危险了,动辄惊涛骇浪。

    第五伦心念第八矫安危:“隗元士,功崇公府现在……”

    隗嚣知道第五伦想问什么:“王宗身处掖庭狱,至于他府中,从家监到奴仆,甚至是一条狗,都统统被抓到郡邸狱去了,伯鱼那宗兄也不能幸免……他放着好好的太学生不做,当什么公府冼马?这下可洗不清了。”

    “也莫要想着救他出来,此案牵涉甚广,连奉新公卫将军王兴及其家眷也被缉捕。”

    隗嚣挥手道:“伯鱼且回家中,紧闭门户,今夜还长着呢!”

    ……

    暮鼓已尽,常安十二城门紧闭,八街九陌上只剩下奋武军巡行,而五威司命府的人手有限,陆续抓捕主要案犯后,终于腾出手,派人到城南太学来了。

    “汝等凭什么抓我!”

    刘隆脸色涨红,梗着脖子大喊,即便是赤手空拳,三四个甲士却还拿不住他,好不容易才按在地上绑了起来。

    接着又被群情激奋的太学生包围,双方相互推攮,一边想带着陈崇点名要抓的刘隆快些回去交差,另一边则极力阻止。

    朱祐、邓禹、强华三人亦在其中,却感觉到身后有人拉扯,却是刘秀将三人拉出了人群。

    “走!”

    刘秀面色凝重,对三人如是说:“乘着五威司命爪牙被众人缠住,来不及捉拿吾等,快走。”

    “文叔,不至于此罢。”强华被这突发事件吓傻了,关他们什么事啊。

    “都怪我。”

    刘秀感慨道:“那一日为第五伯鱼请命时,竟与诸君去了功崇公府请王宗出面。围堵五威司命府之际,第八矫与刘隆太过显眼,恐招致怨恨。”

    “眼下他二人定已不能幸免,等五威司命腾出手来,恐怕下一步就要缉捕当夜涉事的所有太学生!”

    “那刘隆怎么办?”邓禹回过头,刘隆的怒吼还响彻区舍。

    刘秀道:“刘元伯自有他家诸昆父兄弟相救,一个侯,七个里附城,不必吾等担忧。”

    刘秀敏感地意识到,这跟救第五伦时的小打小闹不同,多少人叩阙请命都没用,反而会将自己搭进去。

    他将事情说得很严重,谨慎起见,众人还是决定先走为妙,好在太学不在城中,宵禁不严,几人立刻回舍中收拾行囊。

    邓禹收的是书,强华收的是谶纬图录。刘秀却先抓份量轻的帛作为细软,又塞了几双履。逃亡跑路,万一失了坐骑,脚下的鞋履就变得极为重要,他算得可清楚了。

    刘秀最后又捡了两个煤球放了进去,想带回家给兄长伯升看看。又感慨都没机会再见第五伦一面,告诉他自己的真名。

    强华已经出了门,外面又纷纷扬扬下起了小雪,刘秀将斗笠往头上一戴,褡裢挑在刀鞘上扛于肩头,回首看向屋内时,想起这两个月的太学生活,他心里有些不舍,只喊了一句。

    “子陵,我走了!”

    一个人影躺在榻上,不像平素那般高冷爱答不理,庄子陵今日竟站立起来,光脚走到门扉边,默然无言,只朝雪夜中骑驴逃匿的刘秀微微作揖!

    山高水长,江湖再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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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天凤六年

    按照新历,到了十二月,便已是天凤六年(公元19年),前几日覆压常安的大雪迟迟没化,就像这场政治倾轧的余波尾声,久久未平。

    第五伦好歹惊险避过暴雷,虽然,以陈崇的本事,若铁了心要拿他,光靠一幅让梨帛画都能随便定罪。

    但既然国师刘歆出了手,五威司命只能暂且作罢。加上近几日来,在卖炭郎们的宣扬下,满常安都知道第五伦曾跟王宗翻脸争执,不欢而散,舆论反转,常安人皆赞第五伦善知人,罪名不那么好编织了。

    腊月初三,随着该抓的人基本落网,街上的五威司命吏卒渐渐消失。第五伦这才跟着扬雄前往尚冠里国师府道谢,但刘歆却只让第五伦等在外厅,独令扬雄入内。

    “王宗死了。”

    刘歆倒没有再故意折辱老熟人,用一个消息作为谈话的开端:“一盏鸩酒,自杀于宫中。”

    扬雄听后心有戚戚:“他毕竟是陛下的亲孙儿啊。”

    刘歆却笑而不言,两个亲儿都手刃了,何况是隔了一辈的孙子?这么多年了,还不明白陛下有多狠么。

    扬雄看向老友,好奇道:“敢问国师,王宗究竟犯了何罪?”

    刘歆一条条数着来:“王宗身为皇孙,爵为上公,知吕宽等叛逆族类,而与交通往来。”

    “又刻铜印三,文意甚害。”

    “自画天子冠冕,不知厌足,窥欲非望。”

    扬雄摇头:“我的意思是,真正让陛下查办王宗的缘由是什么?”

    刘歆侧目看着扬雄:“一向自命清高的扬子云,也开始关注皇室秘闻,朝堂政事了?”

    扬雄撑着拐杖:“毕竟吾等都活在常安,更何况,此事还差点牵连吾徒。”

    刘歆也不瞒他:“起因不过是王宗入寿成室给陛下贺喜时,不知是喝醉了还是糊涂了,竟想要为民请命。他上言称荆州人之所以为盗贼,多是因为六筦之禁,应当以抚为主,不宜重兵困剿。”

    扬雄低声嘀咕:“功崇公说得在理啊。”

    刘歆道:“荆州牧费兴也如此上书,就被免官了。而王宗还请求以皇孙上公身份出镇前队,主持荆州招抚之事,让盗贼归于田里,假贷犁牛种食,减免其租赋,或可安定南方,替陛下分忧。”

    “但陛下非但不乐,反而愠怒异常,认为王宗暗藏大志,欲收买人心另立炉灶。加上陈崇早就告发过,王宗与叛逆吕氏往来,这才有了搜府之举。”

    五威司命也是厉害,一查之下竟真的坐实了罪名。

    “陛下有言,《春秋》之义,‘君亲毋将,将而诛焉。’王宗迷惑失道,自取此事,呜呼哀哉!于是赐死于掖庭。”

    “然后又改了王宗的单名,让其恢复少时的二名‘王会宗’。”

    “又从功崇公贬为伯,谥号‘缪’。”

    名与实爽曰缪,王莽这是全然否定了王宗这些年被赋予的“圣孙”形象啊。

    牵涉的不止是功崇公府的吏卒,王宗的姐姐王妨、姐夫卫将军奉新公王兴,都被勒令自尽。

    听说王兴死前还哭泣说:“今日欲为一守门卒而不得。”

    功崇公连襟,右司命孔仁也不能幸免,他妻子被赐死,倒是孔仁本人免冠谢罪,只被王莽申饬了一番,赐下新的官帽,不让御史弹劾孔仁。

    总之死的死,抓的抓,昨日显赫权贵,如今阶下囚徒。功崇公一系势力横扫殆尽,与他暗暗竞争的太子王临恐成最大赢家。

    但作为太子的岳父,刘歆脸上却并无半分喜色。

    扬雄知道,老朋友又内惧了,心里带了点规劝的想法,遂感慨道:“这就是当涂者升青云,失路者委沟渠,旦握权则为卿相,夕失势则为匹夫啊。”

    “又来了。”刘歆却最恨扬雄这般作态,冷笑道:“扬子云,像你一般终日胆怯怕事,不升于青云,甘心于当涂就能避祸?若如此,为何腿却断了?何以汝弟子第五伦还会被牵涉两次,全靠我才能活命?”

    刘歆怼得扬雄说不出话,又叹息道:“扬子云,你我自前汉成帝以来同为黄门郎,往来数十年,可知我二人共通之处?”

    扬雄垂首:“我与国师都曾醉心于学问,想要重振六艺之道。”

    “不。”

    刘歆指着扬雄:“你我的志向,都是成为‘孔子’!”

    ……

    刘歆对扬雄太了解了,这蜀儿因为有口吃之疾,所以素来缄默而喜好深湛之思。

    又因前朝政治黑暗,扬雄不善于献媚迎合,历成、哀、平三朝,三世不徙官,自个也不求进取。

    王莽执政后,扬雄才转为大夫,当是时,上符命、献图谶以求封赏拜爵者比比皆是。扬雄也写了一篇《剧秦美新》,外加在王政君崩时上《新室文母诔(lěi)》作为祭词,此外还真没太过谄媚的举动。

    扬雄在始建国之初,也曾被王莽新政鼓舞,觉得天下就要变革一新了,哪个儒生不为此兴奋?但他很快就被惨烈现实打醒,那些歌功颂德的话,再说不出口,他只默默在天禄阁读书校经,穷治学问,借此麻醉自己。

    “扬子云,你看似无所作为,实则野心可大了!”

    别人不清楚,但读过扬雄所有作品的刘歆,却明白他想干什么。

    “你作《太玄》,是想比肩《易经》。”

    “书《法言》,是欲和《论语》一样流传后世。”

    “作《训纂》,是想成为《仓颉》第二。”

    “撰《十二州箴》,则是想力压古人的《虞箴》!”

    “至于《反离骚》之类,也是想和屈原比个高低。”

    扬雄甚至还开创了前无古人的《方言》之学。

    和这些学问相比,也难怪扬雄晚年将最他擅长的辞赋当成了雕虫小道。

    “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比于六艺,也难怪有人竟称赞你是‘西道孔子’。扬子云,心中定是十分受用吧?你想效仿的,正是那个朝堂上不得意,只能晚年修治六经的孔子!”

    扬雄没想到刘歆看得如此透彻,有些发怔,只习惯性讷讷道:“不敢,仆诚不能与国师公相比,故默然独守吾《太玄》。”

    “谈玄何用?”

    刘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想起自己写信让扬雄献《方言》给朝廷,本意是欲抬举他,重新获得朝廷大夫之位,可扬雄竟不知好歹,宁可藏着著作,安贫乐道。

    “如今太学博士享受朝廷赐予的禄利,尚不能搞清楚《易》的真谛,谁又会不计利益,耗费苦心来钻研你的《玄》呢?”

    “正因为不思进取,看看你现在的处境罢,俨然是孔子被三桓排挤背井离乡,遭桓魋伐树驱逐惶惶如丧家之犬,又困顿于陈蔡之间,七日不尝食的惨相!”

    扬雄不是第一次被刘歆这么骂,当初刘歆去探望他,见满屋子只有一堆书和一张床,不禁嘲笑他:“不进一步追求功名爵位,只想着研学,你真是活该混成这个地步。”

    扬雄的反击,便是写了一篇《逐贫赋》,来表明自己的志向,二人的分歧,那时候就开始了。

    可与当年不同,或许是老了吧,今日刘歆话语里,还带着一丝敬之深责之切。

    扬雄也忍不住抬头道:“子骏知我,我,又何尝不知子骏呢?”

    ……

    和贫寒出身,全靠自己努力,中年才得以来到常安的扬雄不同。刘歆家学渊源深厚,从小就跟着他父亲校书,不必有凿壁之举,青年时成就蜚然,在黄门郎中最为耀眼。

    而他的性情也与缄默的扬雄相反,自持其才,怼天怼地,看不起那些把持学术的老儒,提倡将古文经立于学官,使得朝廷上下舆论哗然。

    可哪怕刘歆说得再有理,仍打不动那些老儒的固步自封、门户之见,最终刘歆以”改乱旧章,非毁先帝所立“的罪名逐出朝堂。哀帝时,他长期辗转各地做郡官,染病几乎死去。

    等再回到常安,瘦了一圈的刘歆变了,他甚至对扬雄捂着耳朵不闻朝政,只埋头于学问嗤之以鼻起来。

    “皓首穷经、潜心学问,做一个醇儒是无用的。”

    “子云,我不做清流了!”

    刘歆果断投靠了其父刘向最深恶痛绝的外戚王氏,附王莽之骥尾,从此和安汉公一同起飞,迅速跻身三公九卿之列,学术上的抱负轻松实现。

    作为回报,他成了王莽制礼作乐的设计师,王莽之母的葬礼、王莽女儿与平帝成婚,都倾心策划。甚至不惜违背学者底线,篡改古书内容,只为替王莽禅代寻找依据!

    扬雄就这样看着老友变得陌生,醉心于权力,一步步地滑入深渊。

    “我如今知道了,子骏与我一样,都想做‘孔子’,却是执掌权柄,能够不受约束,尽情制礼作乐,恢复周政的孔子!”

    刘歆笑道:“没错,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

    “哪怕他是公山不狃?”扬雄意有所指。

    刘歆肃然:“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哪怕是阳虎,我也愿与虎共舞!更何况,陛下确实是周公再世。”

    “做到了么?”

    扬雄见刘歆还执迷不悟,拄杖质问道:“子骏如今身居高位,所提的倡议,陛下无不应允,可你想要的周政,实现了么?”

    刘歆却答非所问,只道:“孔子与闻国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饰贾,男女行者别于涂,涂不拾遗;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归。”

    “如今十一年了,这些孔子之政,也算推行了不少。加上太学三雍已成,都是了不起的成就,至于三代之治,终有一日会实现。”

    扬雄没有反驳,只默默摇头,刘歆并非闭目塞听之辈,这是已经开始自我欺骗了啊,和王莽一样。

    王宗之所以死,就是因为他犯了皇帝的大忌讳。

    新政,必须是正确的,决不允许被人质疑!

    这十余年来,刘歆已经对新政倾注了太多的心血,五均六筦就由他提出,结果却搅得天下一塌糊涂。刘歆也曾慌乱过,时常内惧,但仍得咬牙死撑,陪王莽在这条险道上走下去。

    因为刘歆已付出了太大代价。

    刘歆背弃了自己的姓氏,身为楚元王刘交的后代,却协助王莽取代了汉室,天下刘姓都在唾骂他啊!

    他还牺牲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刘歆有三子一女,女儿嫁给了太子王临。三子都受王莽恩遇,被封了侯。尤其是他的次子刘棻,因才学出众,备受王莽赏识。然而九年前,刘棻和他的弟弟,都卷入甄丰甄寻父子的谋反案,结果受牵连处死。

    本可选择求情解救二子,但刘歆却选择了坐视不理。

    身为背祖忘宗之人,刘歆死后到了泉下,上无法面对父亲刘向的冷眼,下亦对两个儿子有亏欠。

    除非,他真能协助王莽,完成制礼作乐,将天下恢复到三代之治,哪怕这希望再渺茫,也得做下去!

    时至今日,刘歆已牢牢绑在新室的覆车上,回不了头了。

    说到此处,两位昔日老友默然了,久久未言。

    这就是二人分歧所在,面对浊世,是积极入世参与历史进程试图改变;还是隐于朝堂市肆,冷眼旁观其胜败。

    这是一场顶峰的人与山脚之人的对话,所见景色不同,所处心境也不一样。他们有深厚的交情,理解老朋友这么做的苦衷,却永远无法认同!更不会效仿!

    二老只能惺惺相惜,互道保重,然后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

    直到因为第五伦的入狱,扬雄不得已与国师府有了走动,否则今日对话都不可能发生,也算是给了他们和解的契机吧。

    刘歆忽然间笑了起来。

    “子云,你的弟子,他会如何抉择?”

    扬雄一愣:“抉择何事?”

    刘歆指着外头正与隗嚣说话的第五伦道:“是学我,抛弃一些初衷,不断向上攀爬,求得权势以自保并实现抱负。”

    “还是学你,默然留在原地,守着‘清静’,被人践踏在头顶,朝不保夕。”

    “姑且观之,你我二人的路,他会选哪条?”

    ……

    “国师公没问起圆周率的算法?”

    第五伦今日又被晾了一天,跟刘歆一句话没说上,反倒是扬雄进去待了两个时辰。

    结果听扬雄说,两个时辰里,他们不是叙旧就是吵架,关于圆周率,刘歆竟是半个字没问。

    这国师公果然是老傲娇啊,按照隗嚣的说法,他都废寝忘食连算数日了,可面上却假装不在乎,这是铁了心想自己算出来。

    等回到宣明里,扬雄还是将自己与刘歆的对话简略地说了说,又认真地问第五伦。

    “伯鱼,你如今也身处岔路,又当如何抉择?“

    连扬雄都替第五伦感到为难,他虽然幸运躲过这次劫难,却被五威司命盯上。刘歆看在扬雄的交情上能保一时,但刘子骏已经老了,保不了他一世啊。

    更麻烦的是,这世道如此可怖,不管你升于青云,还是留在当涂,都不安全。

    岂料,第五伦听后却笑了,给扬雄一个他万万没料到的答案。

    “夫子。”

    “小孺子才做选择。”

    “这两条路……”

    “我都不走!”

    “大丈夫七尺之躯,为何总要跟着别人的脚印,就该在混沌之中毅然独行,蹚出一条新路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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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城市套路深

    尽管两个儿子死在政治倾轧中,刘歆的长子却仍受王莽信赖。

    刘叠被封为“伊休侯”,奉帝尧之祀,也算让刘歆父子对祖宗有了点交待。又让刘叠作为“侍中、五官中郎将”,时常出入禁中,负责管理诸郎。

    腊月初五,刘叠才回到家,便来向父亲禀报新晋外郎们选调一事,去年朝廷反腐打掉了许多县宰郡吏,空出大量岗位,以至数百郎官都能安排外任。

    令人诧异的是,平素从来不关注这些小事的刘歆,这次却上了心,让刘叠关注某人的去向:第五伦。

    父亲最近对扬雄的弟子实在是太过关心了,而且言语中,似乎在暗示刘叠,在第五伦的外任上做点手脚……

    刘歆确实在使坏,那天与扬雄互诉衷肠后,他生出一股邪念。

    想让死不悔改的扬雄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爱徒第五伦,这个刘歆看一眼就知道其满腹野心的寒门子弟,是如何在现实逼迫下,一点点抛弃扬雄那“清净自守“的准则,开始不计代价往上爬。

    刘歆回望自己的经历,移书太常被打压赶出朝堂对他影响很大,辗转河内、五原、涿郡、安定属国都尉,四年换了四个地方,官越来越小,最后直接病免了。正是这段经历,让刘歆决定彻底投靠王莽。

    于是他便暗示儿子,将第五伦往远了调,越偏僻的郡县越好!

    比如交趾(越南)、牂牁(贵州)什么的,要让第五伦遭受现实狠狠毒打,跑到那些荒僻之地欲哭无泪,彻底抛弃扬雄那一套。

    刘叠却只交给刘歆一份上书,却是第五伦亲笔所写,交付五官中郎将。

    “伦叩头,兄第八矫为功崇缪伯冼马,县中尝称其孝悌知礼,今坐法当髡徙,远迁于西海。兄姿体病弱,恐物故于道,今请入粟两千石赎兄罪,使得改过自新也,伦愿交付外郎之印,退为庶人,以抵钱粮之不足!”

    和前汉一样,新朝犯罪是可以赎的,价钱和汉武帝时没什么变化,都是入赎钱五十万减死一等,绝非一般人家交得起的。当初李广、张骞等人出塞空手而还,论罪当斩,若非这项制度,恐怕都死好几次。

    两千石,这是第五氏和第八氏凑一起能拿出来的所有粮食。第五伦确实下足血本,只求让第八矫免于流放,寒冬腊月去边塞,路上死亡率很高。但又听说徙西海者很难赎罪,索性这郎官也不要了。

    刘叠对此还挺感动的,岂料刘歆一听就不乐意了。

    “这孺子。”

    刘歆面上镇定,心中却骂道:“和扬雄一样,没出息!”

    在他看来,这是第五伦决意要走扬雄那条“当涂”之路,而不愿升于青云。

    刘歆不动声色,看向儿子:“你以为如何?”

    刘叠道:“儿想起前汉宣帝时,大父也曾被定为死罪,还是伯祖父愿意削户五百,为他赎罪,这才减免一等。如今第五伦宁可丢官也要救宗兄,与我家之事十分相类,应该成全他。”

    刘歆一愣,确实,他的父亲刘向年轻时钻研《淮南枕中秘术》,认为可以将石头炼成黄金,结果就在汉宣帝面前说了大话。最后炼金失败,犯了欺君之罪当死,好在刘向的大哥、阳城侯刘安民站了出来。

    否则,这世上就不会有刘歆了。

    想到这,刘歆的怒意倒是消了不少,这世上之人,唯独对兄弟孝悌不会有恶感,也罢,丢官赶回老家,也算给第五伦一个教训了。

    “陛下已经说过,王宗一案,不准赎迁。”

    刘歆知道,王莽对西海郡一向很重视,于是在国内增立新法50条,凡有违犯者,都强行迁徙。被迫远行的内地百姓数以万计,只为了充实西海,在诸羌的反叛中保住那儿。

    “这样罢,也不要粮食,你在这上书后面加条附议,便遂他意,将第五伦的郎官削了,抵消他那族兄髡奴之刑!”

    ……

    不来郡邸狱,第五伦根本不会想到,这么小的一片地方,能关这么多人。

    功崇公府的官吏仆从,奉新公王兴的家眷,挤满了一个个小牢狱。一人落难,鸡犬遭殃,最可怜的是那些徒附,因为王宗故作简朴,平素就没过什么好日子,如今主人自杀,却统统被定了规劝不力的罪。

    整个郡邸狱弥漫着一股屎尿臭味,第五伦进来时,看到有人被横着抬了出去,大概是昨夜冻死在这的,他瞥了一眼,还好不是第八矫。

    跟着郭弘派给他的小狱吏,第五伦走过阴冷到都快结冰的过道,左右的囚犯看到人就哀嚎着求情,手从木栏里伸出老长,又被狱吏重重一棍子打了回去。

    终于到了地方,牢狱门打开,第五伦一眼就看到第八矫缩在角落,手里抱着一摞麦秆,这是他夜晚唯一的防寒之物。

    第五伦连忙快步上去,将自己的皮裘披给第八矫,又让第五福将跟吏卒讨得的热腾腾汤水端来,给第八矫喂下,让他好受了点。

    第八矫哆嗦着嘴唇,看到第五伦,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伯鱼……”

    第八矫这几日心态经历了巨大的反复,最初满心为王宗打抱不平,当听说主君自杀后,他如遭雷击,甚至生出了要一死以报君恩,随王宗而去的想法。

    可真到要一头撞到墙壁上的时候,却又心存不甘,如此反复几次,仍是没下定决心。

    然后就开始忍受煎熬了,虽然没有拷掠,但第八矫这几日仍受尽苦楚,又冻又饿,比第五伦在五威司命府那两晚上难熬多了。

    如今再见第五伦,第八矫喃喃说了半天,只重复着“我错了”。

    当初伯鱼拒绝功崇公聘请,朝自己摇头,他却脑子一热应了下来。事后伯鱼的警告也没放在心上,最终卷了进来。

    第八矫忽然想起什么:“刘元伯呢?伯鱼,刘隆也被抓来了,他……”

    “都什么时候了还操心别人。”第五伦哭笑不得:“刘隆虽姓刘,但他有昆父兄弟七八人都是贵戚里附城,应是一早就来探望过。”

    不过说来也奇,除了刘隆,其他太学生基本都跑路了,比如那刘文叔,看来都是聪明人,就第八矫和刘隆老实。第五伦又给第八矫盖了条羊皮毯:“我打听过了,汝等明日就要远徙西海郡。”

    西海就是后世青海湖,当初王莽觉得,全国已有东海、南海、北海郡,就差一个西海郡,于是派人诱惑当地羌豪献土。但羌人很快反叛,西海的战争至今已有十余年,成了新朝一个没法止血的伤口,王莽的对策是不让寸土,每年都想方设法将内地囚犯送去填坑。

    毕竟少了西海,他的四海归一就不完整了。

    “此去数千里之遥,又是冬日,最需要的是衣物和鞋履。”

    第五伦放下一个褡裢,里面装了七八双合脚的冬履,也不知够不够第八矫走到去。

    “还有,你的髡刑免了,不必作为刑徒上路。押送的吏卒也打点妥当,路上若与刘隆同行,便多和他亲近,刘元伯孔武有力,又急人之急,能护得你不受欺凌,等到了西海郡,要记得来信告知家里平安。”

    所谓打点,其实是承诺给吏卒便宜至极的煤球,反腐还在继续,这段时间贿赂都没人敢收。

    让学那一刻,第五伦是不会想到,自己和第八矫会有如此多的纠葛。

    他料不到,第八矫会为了他举幡请命,更料不到,阴差阳错之下,这老实人要远离故土了。

    第五伦只没告诉第八矫,为了救他,第五氏和第八矫老底都凑出来了,最后虽没交粮,第五伦的郎官却丢了,如今恢复成了庶人白身。

    他不想让第八矫心里有太大负担,人心都是肉长的,第五伦对外人虚伪,对自己人,如扬雄、第八矫、景丹、王隆,他愿意以诚相待。

    第八矫是悲观的,叹息道:“我只怕去了那边,仍活不下来,听说西海、金城羌乱就没停过,每年都要死很多人。”

    第五伦骂他道:“我听人说,苏武在匈奴北海之地缺衣少食都能活十几年,何况汝等去的地方,至少还有郡县城郭。还是那句话,跟好刘隆,汝等一文一武,又不是做囚徒,说不定,在边塞还能大有作为!”

    将衣服里塞着还热乎的胡饼交给第八矫,第五伦给了他最后叮嘱。

    “季正,活下去,至少撑个几年,我一定会派人去接你!”

    “诺!”

    第八矫含着热泪,朝第五伦作揖:“我,听宗主的话!”

    ……

    而等第五伦离开郡邸狱后,外面又下起了雪,城外一片白茫茫。

    “郎君,回城里么?”第五福朝手里哈着气。

    “不,回第五里。”

    第五伦有些难过,伤感于第八矫将踏上一条不知前景的路。

    但对于丢了郎官,第五伦却丝毫不感到悲哀,反而开心极了。

    常安,太危险了,不惹事都会摊上事,与其对倾轧担惊受怕,还是先退一步比较好。

    第五伦上了马,挥鞭驰向北方。

    “城市套路深,我要回农村!”

    ……

    腊月初七,第五伦才过了成国渠进入列尉郡境内,就发现路口有一大群人拦着去路。

    本以为是自家人来迎接,等走近之后,才发现领头的是好几日没见的景丹。而其身后则是许多辆大车,以及身披熊裘、狐裘甚至是虎裘的各路土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猛兽聚集。

    而那些人,除了邛成候王元脸熟外,他大多竟不认识。

    “孙卿兄,这是……”

    景丹打马过来,笑道:“伯鱼,我来给你引荐。”

    “这位是县西大豪尚方公。”

    和第五一样,尚方是复姓,也很罕见,尚方禁披着黑熊皮,年纪蛮大,颊上有一个道长长的疤痕,朝第五伦点了点头。

    第五伦听说过此人之名,据说尚方禁年轻时风流倜傥……尝盗人妻。

    然后就被苦主撞见了,拔剑来斫,创其颊面,那道伤疤成了其无法抹去的军功章。

    而后来尚方禁黑白两道通吃,成了富甲一方的存在,在长陵县仅次于邛成候和萧氏。

    “这位是阳陵严县侠。”

    身披虎皮的是阳陵严本,他笑呵呵的,打量第五伦,惊异其年轻。作为本郡豪侠,严本虽不如茂陵原涉有名,但势力也不小,可如今在郡中,名望上却被后起之秀孝义第五郎压了一头,今日特来打个照面。

    “这位亦是阳陵县人,乃是留侯张良之后,张越张子重!”

    第五伦瞧着这张越就是个小白脸,男身女相,披着身狐裘,与先前两位的豪横不同,书生气十足,倒是与传说中张良容貌十分吻合。

    第五伦与众人见了礼,景丹才道明了他们来意。

    “常安近来发生的事,已在郡里传开,诸君听说伯鱼愿意以郎官之职,来为第八矫抵罪,都十分钦佩,以为是伯鱼钱粮不足数,特来送粮。”

    那一车车的,居然都是粮食!

    第五伦一时间有点飘,觉得自己真是主角,送钱送粮有了,只差纳头便拜。

    远徙西海郡者不准许赎迁,这些粮,第五伦当然一粒都不能要,待会要千恩万谢,请众人收回。

    但他却能收获列尉郡土财主实力派们的善意,名望彻底传遍本郡,这让第五伦想到一句话。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这波,不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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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宗主

    第五伦向一众土豪致谢,表示好意他心领了,但朝廷不准赎迁西海,钱粮分文不敢取。又和他们在附近亭舍公然群饮后,兴尽而散。

    只剩景丹时,第五伦笑道:“孙卿将去何处赴任?可定下来了。”

    景丹道:“定了,固德侯相。”

    名为侯相,实则与县宰没什么区别,只是固德在何方?

    “在幽州朔调郡。”

    等等,幽州他知道,后世北京辽宁那旮,朔调又是哪?

    景丹也很无奈,这年头非得将新名旧名都报了别人才知晓:“朔调就是故上谷郡,在幽州边塞,北接匈奴左部和乌桓。”

    一听就是个穷地方啊,第五伦有些惭愧:“怪我,恐怕是孙卿带着郎官为我请命一事被五威司命记恨,这才被迁往边郡。”

    “与伯鱼何干?”景丹大笑:“像你我这般在朝中无甚背景的外郎,仕途不就得从僻壤小县开始么?”

    这是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了,景丹也没去找身为“太师羲仲”的族兄景尚走关系,只对这任命甘之若饴。

    “不瞒伯鱼,我虽然是太学出身,在郡中又多任文吏,却一直景仰前汉卫、霍两位将军之风。在列尉就求做兵曹掾、贼曹掾不得,到了上谷固德县,或许还有机会带着县兵抵御胡虏,实现夙愿。”

    景丹道:“倒是伯鱼失了郎官,实在可惜。”

    第五伦不觉遗憾,他和景丹一样没有靠山,积累名望在本郡乡土吃得开,放常安却不太好使。

    那些掌控人事任免的上位者,指不定还会故意将有名望的人撸到鸟不拉屎的郡县,比景丹要去的上谷还差。

    若是赶赴交州日南郡这种地方,第五伦哭都来不及,山高皇帝远好造反?好啊,去就要大半年,回又要大半年,路上一年半直接没了。说不定才刚到任,消息传来,大新半年前已亡,再跑回来时,发现宗族早被屠戮一空。

    这年代的交通,一去基本上就是天人永隔,也不必谋划中原了,退而求其次,在东南亚当割据一方的土皇帝吧。

    更别说还有可怕的疫病、水土不服,物故病死率极高,穿越者也遭不住了,除非当地出身的孝廉回任,否则跟流放赴死差不多。

    既然已选定列尉郡和宗族作为基本盘,就先经营好了,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容易竹篮打水一场空,芝麻西瓜一起丢。

    为了规避风险,第五伦索性将郎官辞了,能让第八矫避免成为刑徒,也算它发挥了最后价值。

    第五伦又问起另外两位朋友耿纯、王隆的任命,得知二人都留在常安。

    “耿伯山为纳言士。”

    “王文山为共工士,皆属于九卿元士,秩六百石。”

    纳言就是前汉的大司农,共工则是少府新名。新朝在九卿之下又各置大夫三人,各大夫又置元士三人,分理各署政事。

    这两位家有阀阅,便直接作为京官留任,太真实了。

    第五伦和景丹却没人帮忙打点安排前程,唯一的“靠山”,列尉郡大尹张湛,还是个一靠就倒的。

    但毕竟举主一场,他们还是去了一趟郡府拜见张子孝,讲明各自前程。

    听说景丹远调上谷,而第五伦直接丢了郎官,张湛颇觉可惜。上次第五伦惹上官司,他就写了封信,没帮上忙,如今再看二人未来不太妙,张湛一时愧然。

    等景丹告辞后,张湛却唤下第五伦,先问了他关于家中筹备的义仓、义钱之事,又道:“有件事,吾却欲与伯鱼商议。”

    ……

    回第五里的路上,第五伦心中有些忐忑的。

    他对官位无所谓,可祖父不同。第五霸是官迷,和很多长辈一样,将自己没得到的东西寄托在儿孙身上。第五伦依然记得被举为孝廉那天,第五霸一个人秉烛跪在祖灵前喜极而泣。

    前几次辞的是小官,如今却是主动弃大好前程,他生怕第五霸接受不能。

    等望见那犹如华盖的大树时,却发现树下已有不少人等待,为首正是将鸠杖当棍棒拎的第五霸。

    “大父,孙儿回来了。”

    第五伦下马上前,朝祖父下拜,久久未言,有点怕。

    第五霸倒是面色如常,骂骂咧咧道:“自从上月三十日后,快一旬没见你影子,心里还有没有家?”

    “大父,我……”

    第五霸阻止第五伦往下说,只道:“回来好,常安居大不易啊,老夫年轻时去过几次,只觉得那城里的天,比乡野还小,人关在里头,如同圈里的猪羊。再看路上走着的行人,竟全然叫不出名来,让人憋得慌。”

    “屋子又窄又贵,冬天里没薪柴烧,夏日里想去打个猎,到了边上才得知是皇家园囿,进去不得,水也有点咸,难喝!”

    数落完大城市的不是,第五霸才道:“还是本乡本土安心,做事有亲戚帮衬,不必一人孤零零打拼。还容易惹上祸事,莫名其妙遭到诛连。回来好啊!相比于做官,平安活着,最为重要!”

    听了这番话,第五伦忽然有点想哭,远离故乡的游子回家时,最想得到的不就是理解么?他不由欣慰,看来第五霸对此事释然了啊。

    可等进入坞院后,才知道并没有。

    却见厅堂前已经竖立了两块上好的柞木板,上面写了第五伦为郎之事。

    不是,这阀阅要得人死后才盖棺定论,你在我活着的时候就写上去算啥?

    “大父,这……”

    “怎么,前郎官,就不是郎官了?”第五霸却很坚持,就是不让取。

    行行行,你说是就是,这下继“半日孝悌”后,又要多个“两月外郎”的称号了。

    看着心中意难平的第五霸,第五伦只希望,老爷子能保养好身体,等到自己做强做大那天。

    待第五伦回了房里,第五格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家主,腊祭还办么?”

    “办,当然要办!”

    第五霸似乎想将孙儿辞官的遗憾,用盛大的仪式补回来:

    “还得大操大办!”

    ……

    夏历正月初一,本是天下人过大年的时节。

    可自从新朝肇造,王莽改十二月为岁首,就下达法令:革风易俗,不准过旧年,要过“新年”!

    第五伦算了算,这新朝的新年,就跟后世西历元旦日期差不多,真是巧了。

    总之,从十一年前起,正月初一作为传统佳节被王莽废除,是日官吏不准休沐,民间不准庆祝。

    其他州郡官府管不了太多,但列尉就在京城边上,还是要收敛些。只是百姓们仍对腊月初一的“新年”无感,遂取了个中间的日子,将腊祭和大年一起过。

    腊月初八,第五里比秋社日还热闹,杀猪宰羊自然少不了,但今日主要祭品,却不是新鲜肉类,而是秋后就制作好的腊物。

    盐是关中稀缺的货物,加上五均六筦官府专营价格一抬,就更贵了。但越是稀有,就更应该先让祖先神灵尝尝。

    一只只专门喂着做腊的鸡鸭用盐腌上,挂在厨房梁上风干,让它们在严寒的天气里,在烟熏火烤中肉质一点点发生细腻变化,到了隆冬时节,正是味道最香的时候。

    今年第五里的腊祭铺开场子很大,邀请了临渠乡各族前来聚会。

    作为乡绅名流,第五伦号召力极大,早上朝食之前,各家便纷纷登门。

    最先来的是跟着第五伦在煤球生意里赚到钱的第四氏,他家带来的是腊鹅。

    “上好的河东大鹅,不远数百里买来,盐则是用解池白盐,放得足,和我一样咸!”第四咸打趣着将祭品双手交给第五伦。

    而后抵达的是第七氏,彪哥拎着许多腊鹿脯,表示他虽没第四咸那般有钱,可心诚,亲带弓刀前往郡北几个县的山林狩猎,射杀一头母鹿:“剥皮开膛,每一刀都是亲手割的。”

    第六氏、第三氏两家礼物没那么多花活,就是寻常的腊猪后腿、前腿,颜色被烟火熏得金黄。

    而等到第八直上门时,第五伦迎了上去,却见他带来的是一些腊兔。

    第五伦见状叹息:“季正最爱吃的此物,只可惜他来不了。”

    想到最疼爱的小儿子已远赴西海,第八直眼睛一红。虽然这件事与第五伦有关系,但伯鱼为了救第八矫,将郎官都舍了,好歹免除第八矫髡发之辱,到了那边也不必作为刑徒。

    加上第八矫临走前写了封短信送回来,说希望第八氏能好好跟着伯鱼走,切勿像他一般自作主张。所以第八直对第五伦只有感激,不敢有怨。

    第五伦宽慰他:“宗叔请放心,等时机成熟时,我派人去设法将季正带回来。”

    第八直千恩万谢,最后抵达的是第一氏,不止是手持腊物的第一关,连他那冥顽不灵的老父亲第一柳也来了!

    第五伦和第五霸对视一眼,都感觉有些诧异,这老叟终于肯低头服软了。

    各家送来的祭品已齐,扎上丝绸带准备下午送入里仁堂中,献给祖先尝飨,第五伦先招呼众人步入坞院用朝食。

    除了早年卷入郭解之案被再度远迁的第二氏,从一到八,七家人破天荒地共聚一堂。

    众人在堂上按照年纪、辈分一坐后,坐在西席的第八直只感慨:“吾等临渠乡诸第,多少年没有济济一堂了?”

    “数十年了罢。”东席的第五霸也唏嘘不已,却瞧见第一柳拄着拐杖坐在第一关身边闷闷不乐,便主动过去敬了他一盏酒,以示和解。

    第一柳倒也喝了下去,只是脸色不太好看,当惯了老大,对自家退居边缘仍难以接受。

    小地主家也没什么丝竹之乐,就是族中婢女随便吹拉弹唱而已,饮到酣处,第八直起来为第五伦捧场,当场就念了一首诗。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wěi),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xí)裒(póu)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第七彪是大老粗听不懂,骂道:“第八家的,能不能说人话?”

    第六犊、第五霸等人深以为然。

    第八直嫌弃地看着这些没文化的亲戚,说道:“这是周人宴会时,歌唱兄弟亲情的诗。意思便是,宗族兄弟,就像棠棣的花枝一样,相互依存,遭死丧则兄弟相收,遇急难则兄弟相救。”

    第五伦接话:“然也,而兄弟之间关系就像诗中所言,虽然关上门有小打小闹,可一旦有了外辱,便要齐心协力!”

    第五霸听罢赫然起身:“想必诸位都有发觉,这几年世道越来越艰难了。”

    从新莽上台起,五均六筦就像卡在几个家族喉咙上的手,限制了他们的扩张。而为了应付北、西、南三面的战争,赋税还越来越重,大豪强都抱怨,小地主也不容易。

    第一、第四就更有话要说了,去年的反腐,当道豺狼不打,却将他们这两只穷狐狸薅得毛都秃了,若非第五伦带着两家搞煤球挣了点钱,连年都难过。

    众人心有戚戚,而第五霸乘机捏了一根筷箸,只一根手指就轻松折断。

    “一根箸易折。”

    他往手里放了七根筷箸,随便轻轻一折。

    尴尬的一幕出现,咔嚓一声,筷子还是断了,谁让第五霸一身蛮力呢,他只好强行捏着它们,假装自己没掰断:“七根则难折……”

    “筷著如此,家族亦然,当此之世,兄弟乡亲间该抱团取暖,共度凶年才对。”

    第五霸倡议道:“吾等本就是一家人,两百年前被汉天子强行拆分,成了第一到第八。如今应当重新合为一族,并推举位德高望重的宗主出来,带领吾等共祭先祖!”

    试问在座谁最德高望重?

    一旁的第五伦不说话,只正襟危坐,忍着不要战术后仰。

    “除了伯鱼,还能有谁!”

    第八直又开始念诗了:“我有子弟,伯鱼诲之。”

    他指着第四咸、第一关道:“汝有炭畴,伯鱼殖之。”

    最后双手向前摊开,感慨道:“若非伯鱼,谁能嗣之?”

    第四咸拊掌赞同,第一关看了一眼默然不言的父亲第一柳,也附议。

    第七彪则站起身来,重点夸赞第五伦义薄云天,连他家做了那般糊涂的事都能原谅,又得到列尉、京尉不少大侠青睐敬佩。

    若是第五伦愿意混江湖,成为列尉首屈一指的郡侠亦有可能,这种人,第七彪自然心甘情愿做小弟。

    第六、第三不太会说话,只能附和:“俺也一样!”

    众望所归,纷纷要请第五伦来当这宗主,但他自己还要谦虚一下的。

    “伦年纪幼弱,在座如此多昆父兄弟长辈,若按照资历辈分,这宗主怎么也轮不到我。”

    大家纷纷表示不论年龄资历,只看德望和见识,伯鱼可是进京当过郎官,见过大世面的人。

    “还是要公平起见,畅所欲言才对。”

    怎么能钦定呢,要给大家一种“宗主是大伙心甘情愿一起选出来的”错觉,然后就是终身制了。

    第五伦笑道:“不如每家出一人,举手表明取否。”

    这主意不错,第五霸代表第五氏,最先高高举起手来,然后一双虎目扫视在座众人,声如洪雷。

    “伯鱼来做宗主,汝等谁赞同,谁反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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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尔来三万六千岁

    第五霸话音刚落,齐刷刷,代表七个家族的八只手举了起来。

    等等怎么有八只手?第五伦看去,却是第一氏举了俩。

    已经不再管家族之事的第一柳也抬起手来,但没那么高,与其说是同意,更像有话要讲。

    第一柳慢悠悠地说道:“次公、伯鱼勿要误会,老夫倒也不反对此事。”

    不是反对你说什么话?第五霸心眼小,觉得第一柳是记着旧仇,第五伦却道:“有话直说。”

    “伯鱼刚刚失了郎官,如今是白身。”第一柳看着众人道:“眼下出任宗主,是否有些……操之过急?”

    言下之意就是,你又成了一介匹夫,还不如吾儿,凭什么当头发号施令?就凭虚无缥缈的名声么?

    “这老狗。”

    第五霸忍不了了,觉得第一柳是砸场子的,要让人将他们父子抬出去。

    别啊,那这场腊祭不就不完整了么,在第五伦的规划中,临渠诸第,一个都不能少。

    他笑着止住第五霸:“此言有理,唉,我本来以为没必要说,也罢,诸位昆父兄弟请看,这是何物?”

    第五伦从怀里一掏,第七彪只觉得这一幕异常熟悉,果见第五伦取出一枚印来:铜印黄绶!

    第五福捧着白布过来,第五伦哈了口气,在上面重重一盖,然后传示众人。

    却是“列尉户曹”四字。

    第一柳愕然,其余人也面面相觑,他们只知第五伦辞了郎官,不知他何时又做了列尉郡户曹掾!

    却是第五伦回家前去拜访大尹张湛之时,又一次得到张子孝辟除。张湛此举,带了点亏欠补偿之意,第五伦客气一番后便收下了,这回他可不打算辞让。

    官身总比匹夫强,更何况这职位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完美了。

    户曹掾作为郡诸曹之一,掌管户口、籍账、婚姻、田宅、杂徭等事,是拥有实权的。

    “凭借此职,我对列尉郡各县人口、贫富、田宅分布、赋税多寡、道路险要都能了如指掌!”

    “时常出入郡府,与官吏们打交道,亦能具知闾里奸邪,吏治得失。”

    第一柳冷汗津津,第五伦竟才丢官又得官,郡大尹当朝廷印绶是儿戏,随便授人的么?一圈算下来,户曹秩比三百石,第五伦仍是宗族里最大的官儿。

    第四氏、第七氏也心中计较开来,户曹管着全郡徭役,减免还是加重摊牌,一句话的事。利益攸关,就算第五伦不干,各家都得求着他做宗主。

    “吾父醉了!第一氏对伯鱼为宗主,绝无异议!”

    一向孝顺的第一关瞪了他这不识趣老爹几眼,第一柳顿时蔫了,再不敢说半句话。

    见众人无不赞同,第五伦就当仁不让了,笑道:“第八宗叔,继续念诗啊,《棠棣》下半阙是什么来着?”

    第八直应道:“傧尔笾(biān)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xī),和乐且湛。”

    “不错,就如今日一般。”

    第五伦站起身,举樽道:“欢宴兄弟,以笃友爱。其他不能保证,但只要各族跟着我,定能宜尔家室,乐尔妻帑(nú)!”

    总结下来,就是跟着第五氏,能够家庭美满,财源广进!

    除了第五霸笑呵呵地坐在第五伦身边外,其余众人都起而避席,向这位年仅十八岁的青年低头。

    “拜见宗主!”

    ……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而古人家国一体,所以管理家族也一样。

    第五伦决定分三步走,先从祭祀入手,统一思想,慢慢统合经济,最后落在征募兵戎上。

    在确定唯一且终身执政的宗主后,各家族迅速找准自己的位置,紧密团结在第五伦身边,随他进入“里仁堂”。

    说起来,临渠乡诸第两百年前虽然都姓田,但各自认定的祖宗略有不同。

    第五伦索性将各家的祖宗拢合起来,里仁堂中牌位多了好些人:田儋、田荣、田横三兄弟,以及田荣的儿子田广。

    三人其实是从兄弟关系,因为更早的谱系世本失载,很难知晓他们的父、祖叫什么,又从哪位齐王时分出来的。第五伦也不考究了,索性一口气追溯到战国时最出名的齐威王。

    于是儋、荣、横、广的牌位如众星,将共祖齐威王拱卫在中央。

    将各家凑来的上好腊物奉上,第五伦赞曰:“嗟乎!起自布衣,兄弟三人更王,岂不贤哉!”

    “三位先祖乃是兄弟外御其侮的典范,值得后辈效仿,他们相继战死别离开,今日共祭一处,三王泉下有知,必当大感欣慰。”

    这话不是乱说,听族中老人讲述,三田在秦末楚汉的时候,当真是前赴后继,在齐地跟项羽、刘邦死扛到底。只是遇上了淮阴侯韩信,就被横扫了。

    韩信啊,第五伦在某游戏玩过,确实很跳,输给这样的天才,不丢人。

    这样一来,临渠乡诸第联合的历史传承都找好了,各家都十分满意。

    至此名正言顺,第五伦穿越伊始,统合各族合为一宗的小目标已实现。

    只花了五个月时间。

    但不能停下啊,是时候给自己定个中目标了:赶在天下大乱前,将长陵县,乃至整个列尉郡变为禁脔!

    除了先祖,腊日还要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土地肥沃,昆虫不作,灾害不生,第五伦又带领众人以豚酒祭灶神。

    祭祀完毕,夕食将至,各族家主其乐融融,表明上亲如一家。来自各里闾的什长、伍长们也同席杂坐,谈笑宴宴,他们的孩子则到处跑着玩耍。孩童不懂得今日的意义,只觉得今年腊祭比往常热闹许多倍。

    这场面,让在庖厨里做打杂小弟的张鱼、朱弟十分羡慕。

    他们已经很久不知家庭为何物了,这几日在第五里渐渐有了点归属感,但毕竟是外人,张鱼甚至低头问朱弟:“要不要请求宗主,让吾等也姓第五?”

    第五鱼、第五弟么?朱弟却摇了摇头。

    而席间,第四咸得以坐在宗主身旁,彰显了他的地位,不免有些得意。

    “宗主先前不是让我家游商去往河东等地时,多探听关东消息么。”

    第四咸没让第五伦失望,过去数月,已经帮他打听到几起动乱。

    比如前年,临淮瓜田仪等为盗贼,在扬州会稽郡聚众,久久不能平息。

    闹得最大的则是徐州,琅琊女子吕母的儿子被县宰冤杀,吕母为了给儿子报仇,散尽家财,购买兵弩,暗中招募县中贫困少年,得百余人。然后这位女豪杰就带着他们攻打海曲县,杀了县宰。接着吕母引兵入海,和官府玩起两栖作战,已聚众万数,天下闻名。

    而南方的荆州也不安定,因为六筦之禁,云梦汉水渔民们受到严苛盘剥,加上连年久旱,百姓饥穷,故为盗贼,聚集在江夏绿林山,势头也不小。

    “而今听人传言,去岁下半年,东方又出事了。”

    第四咸咽下一块切好的腊鹅,吮了下指头:“还是徐州,当地百姓因饥馑相聚,抄掠县乡,也聚集了万余盗寇,青徐郡国兵击之,不能克。”

    又多了一波,第五伦不喜欢盗贼这的称呼,就是农民起义,颔首道:“可知举事者叫什么?”

    “只听说为首的人,叫樊崇!”

    ……

    腊日之时,朝廷官方也有祭祀活动,地点在太学附近的“明堂”。

    明堂乃三雍之一,是王莽当安汉公时最大的政绩。中有一殿,四面无壁,以黄瓦为盖,周围通水,环绕宫垣,又修筑了复道跨过环水,这座桥被称之为“昆仑”,皇帝带着群臣从西南入。

    明堂中祭祀的,是新朝将殷周“天帝”和汉代“太一”结合后造出的至高神:“皇天太一上帝”!

    皇帝王莽自己进去和太一对话,群臣等在明堂之外,都穿礼服,头上戴着新颖的“麟韦之弁”,今天不能披裘,他们在寒风里冻得直哆嗦。

    未等多时,从里及外,声势浩大的乐府官们就奏响了修订数年终于完成的《新乐》。

    身为国师元士,隗嚣也在队伍末列,听后暗暗摇头:“清厉而哀,非兴国之声也,也不知桓君山这掌乐大夫是怎么编的。”

    制乐是桓谭的本职工作,毕竟他家祖上就是汉朝太乐令,但以隗嚣对桓谭的了解,觉得这厮说不定会在献给皇帝的《新乐》里,故意加些讽喻之音,也不知皇帝听出来没。

    比起祭祀,朝臣们更关心的是年前来自东方的急报:徐州贼不止樊崇,还有一位力子都,部众也有万余。

    现在的情况是,吕母转战海岱,也就是楚汉时田横避难的海岛地区,让官府难以捕捉;樊崇带着人沿着沂蒙山向泰山移动;力子都则在徐州北部几个郡打转。

    三股“大盗”肆虐下,徐州已经一团糟,朝臣都期盼朝廷快点拿出举措来,究竟是剿是抚,得有个准数。

    皇帝陛下果然没让他们失望,等祭祀完毕时,国将哀章面带喜色,出来宣布了一个大喜讯。

    “《紫阁图》曰‘太一、黄帝皆仙上天,张乐昆仑虔山之上。后世圣主得瑞者,当张乐奏终南山之上。’”

    “予之不敏,奉行未明,乃今谕矣。《易》不云乎?‘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予其飨哉!”

    王莽认为“朕”乃是暴秦始皇帝所创,所以他不喜欢用,制诏多用“予”来自称——但对同出于秦的“皇帝”却甘之若饴,也是怪哉。

    紫阁图则是一张神秘的图谶,皇帝王莽曾在国师刘歆面前自称:“依靠紫阁图,予能轻易预言未来两千年之事。”

    而根据上面的种种符命暗示来做事,就能顺应天命。

    “今予祀皇天太一上帝于明堂,奏《新乐》,帝悯予诚,赐下神历,上有三万六千岁历纪,六岁一改元,布于天下!”

    东方叛乱?盗贼群聚?没事,天神赐予的谶纬符命上说了,大新能传三万六千载呢!紫阁图也是这样预测的,诸公不必惊慌,接着奏乐,接着舞!

    隗嚣听愣了,群臣也呆了,然后就是足以载入史册的一幕。

    明堂里不断鱼贯而出的是吏员、黄门、宫女,每人手里都捧着一枚早就准备好的木符,符上用朱笔写着二到三字。

    从明年要用的“地皇”开始,一共六千个年号,新鲜出炉!足够王莽的子孙上千代用。

    这些可是国将哀章、说符侯崔发等人,不眠不休,想了三天三夜才凑齐的!又让人匆匆以朱笔抄上去,有的甚至还抄错了字。

    隗嚣发怔间,只觉得一阵大风吹来,好似要将自己头顶的麟韦之弁吹走,连忙扶住,心中只喊道:“前有秦始皇帝万世一系,今又有新室三万六千之纪。”

    上一个吹自己传承万世的秦,二世而亡,基业宫阙都化作了土。

    “难怪乐曲清厉而哀,不祥,大不祥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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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星星之火

    “我听说,同郡人郭少卿从师入常安时,买符入函谷关,曾慨然道:‘丹不乘使者车,终不出关’。”

    “数月前北上时,我也如此想,定要在常安做出一番事业来,没想到最后竟是匆匆逃出,一事无成,回乡要被笑话了。”

    过武关时,邓禹捏着拳头,愤愤不平。

    这弱冠孺子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惹得刘秀等一同南遁的人只觉好笑。

    “被人笑话,总比丢了性命强。”

    刘秀宽慰邓禹道:“那穰县郭丹最后不也因不愿仕于新朝,而带着弟子逃亡北地避祸去了么?也算出关了。吾等亦是为了躲开朝堂倾轧,才不得已离开太学啊。”

    更何况,就算没有此事,从南阳小地方去常安的太学生们也看清楚了。想从上万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射策为官谈何容易,挤在太学区舍的日子,还真没有回到乡里做土豪舒坦。阶梯已经固化,上升途经没有完全打开,往后靠族望混个县官、乡吏,这大概就是他们的一生了。

    五威司命的缉捕仅限于常安周边,一行人无惊无险地过了武关,很快进入南阳地界,至此,刘秀等人风餐露宿的逃亡生活便宣告结束。

    邓氏是南阳大族,各县都有姻亲,刘秀则是靠他大哥的名头,得到仰慕刘伯升的轻侠相助。众人很快将跑得快累死的毛驴换了骏马,脚步也轻快起来。在故乡,就算五威司命追来,他们也不带怕的。

    离开郡府宛城——南阳被王莽改名前队,而宛城则改名南阳,沿着尚未冰封的育水南行,众人一昼夜便抵达新野县。

    邓氏支系庞大,真正和刘秀家有亲的,其实是邓禹的族兄,邓晨,字伟卿,他娶了刘秀的二姊刘元。

    见到本该在常安的刘秀、邓禹忽然回来,邓晨夫妻颇为震惊,在听刘秀简略说了事后,邓晨只觉侥幸:“难怪昨日有许多绛骑从新野经过,前往新都,恐怕就是为那功崇公之事而来。”

    离新野一天路程的新都,便是王莽的龙兴之地,亦是功崇公王宗封邑。

    邓禹开玩笑,说幸好刘秀胆小,第一时间拉着他们就跑,邓晨却赞道:“每家都得有一位谨厚之人,才能长久啊。”

    邓晨不太喜欢大舅子刘伯升冲动的性格,反而对小舅子刘秀赞赏有加。

    外头又落了雪,邓晨和妻子邀约刘秀,不如在新野多休憩几日。

    邓禹也怂恿他:“明天就是腊八了,文叔,阴氏的腊祭可是出了名的热闹,不同去看看?”

    邓禹挤眉弄眼,刘秀知道他是在暗示自己,去参加阴氏之腊,或许就又能见到心上人阴氏淑女了。

    新野豪强,左邓右阴。

    阴氏崛起于汉宣帝时,当时的家主阴子方事亲至孝,积善有德。

    据说某年腊日,他正在灶旁升火举炊,灶神忽然现身,阴子方忙将一只黄羊宰杀供奉。这以后,阴子方接连发财,成了远近闻名的富户,家有田地七百余顷,舆马仆隶上千,势力比于邦君,连邓氏都颇为不如,从此腊祭更加上心。

    与之相比,刘秀家地不过二百顷,分到他头上的,可能才三四十顷,小地主而已。

    若在前汉,刘氏还占了个宗室的名分,高人一等。现在却连这特权都被王莽剥夺,如今家中无人做官,祖先阀阅不太顶用,自己去做什么呢?倒插门当赘婿?

    他心中有计较,憨厚一笑:“腊祭就得回自家过,怎能去别人家中叨扰?更何况,吾兄性情刚毅,万一官府上门盘问我去向,他的宾客与之冲突,杀了官吏,就不妙了。”

    刘秀匆匆辞别邓禹,特地绕开了新都县,一路没有歇息,纵马直趋老家蔡阳。

    说来也神奇,在新野都被改名“宜禾”的情况下,蔡阳居然逃过了改名狂魔的毒手。这或许是因为,蔡阳是王莽母亲功显君的故里及封邑的缘故,税收至今有减免,农稼很有赚头,也是刘秀最喜欢的行当。

    蔡阳东南八十里便是白水乡,但刘秀与族人仍习惯称之为“舂陵”。

    刘秀的祖先乃是长沙定王刘发的第十三个儿子,受封为舂陵侯,建侯国于僻远的零陵郡(湘西南)。到了汉元帝时,第三代舂陵侯以封地下湿,山林多毒气难以生活,请求削减封邑内徙。于是就徙封蔡阳白水乡,到了王莽代汉,侯位被削。

    至于刘秀家,早在其祖父时就成了小宗,家世也一点点没落:祖父为巨鹿郡都尉,比二千石高官,父亲只是南顿县令,比六百石,且早早逝世。刘秀兄弟丧父后,全靠他们的叔父刘良养大,彻底成了庶民。

    这几年家道复振,一来靠刘秀擅长经营产业,二来因刘伯升任侠扬名,兄弟俩一个守成一个进取,如同两根柱子,撑起了家族。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时值季冬,草碧水明郁郁葱葱的故乡变得一片枯寂。天上又落了雪,让“白水”更加名副其实。

    踏着那瑞雪,背着北风,刘秀披蓑顶笠,挎囊带刀,艰难骑行在路上。

    虽然还不到薄暮,但冬季天黑得早,加上下雪更加阴沉,前方一片冥暗,路旁里闾的人声似也被积雪吸收,独见炊烟静静升起与云层汇作一片,远近尽是悄寂。

    直到一阵惊天动地的鼓点,打破了寂寥!

    “是傩鼓。”

    刘秀勒住马,露出了笑:“我好歹赶上了。”

    他家正举行一年一度的傩戏,浑浑沌沌中隐约传来歌舞呼号,随着仪式过半,舞台超出了里垣,一条火龙沿着大路,由远及近迤逦而来。

    小雪阻止不了人们的热情,漆黑的深夜火把翻滚,松木点亮的火光在月色下闪动,高举的旗幡一次次举向夜空。

    细心点就能看出来,与一般的傩戏不同,混乱中竟有几分秩序,队伍进退有度,声势大而不散,这百多人好似有位指挥官在操控。

    这是刘伯升对手下宾客、族人加以训练的成果,名为准备傩戏,实则嘛……按照伯升的说法,天下有变时,交予兵弩甲胄,就是两屯兵。

    队伍近了,领头之人看到刘秀驻马于道上,过来一看,不由大喜:“是文叔!”

    此人名叫刘嘉,字孝孙,舂陵族人,也是年少丧父,被刘秀父亲收养。他性情温厚仁爱,与刘縯、刘秀兄弟亲如手足,曾与刘伯升一起到常安去求学,习《尚书》、《春秋》。

    如果说刘秀是兄长的右臂,那刘嘉就是其左膀。

    刘秀道:“孝孙,吾兄呢?”

    “在后头指挥。”

    刘秀在傩众中穿行,火把下是一双双壮健的手和满脸亮闪闪的汗珠,扑鼻而来是燃过的松香味,每个人都那么熟悉,人人皆能叫出名字。

    他性格易相处,在族中人缘很好,个个都想过来和阿秀亲近。

    刘秀只有些感慨,故乡就是比常安好啊,难怪诗里说:“黄鸟黄鸟,无集于穀,无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归,复我邦族。”

    但他现在没功夫与众人寒暄,只想快些见到兄长,刘秀有话要说。

    刘秀就这样被众人簇拥着来到队伍中央,这场傩戏的指挥官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壮士,站在一辆人拉的辇车上。

    此人头上戴着狰狞傩面,那模样似熊非熊,似虎而近鬼。身蒙黑熊皮,玄衣末裳,执戈扬盾,伴随着锣鼓声,且唱且舞,还真有些挥斥方遒的气势。

    傩面上鎏金孔目中,一对眼睛看向来到辇边下拜的刘秀,颇为惊喜。

    刘秀迫切想见到哥哥,将自己在常安憋了很久的见闻感念告诉他!

    他明白了,兄长是对的,大汉应当复兴,新室活该覆灭。

    此刻却一下子哽咽了,只垂首道:“兄长,秀儿回来了!”

    “善!”

    爽朗的笑声从傩面后发出,刘縯将弟弟扶起,揽着他一起登辇,在傩旗下把手中戈盾交到刘秀手里:“有了文叔,这场傩,便齐了。”

    ……

    与此同时,千里之隔的列尉临渠乡第五里,傩戏已接近尾声。

    北方之傩,和南方之傩不大一样,谚语:“腊鼓鸣,春草生。”参加腊祭的族人里民皆戴胡头,身上扎着细腰鼓,手持木槌砰砰敲打。

    击鼓驱疫,谓之逐除,整个里都在齐心协力地驱赶象征妖邪疫病的鬼面。

    从祠堂一直追到村口,狗在前人在后,小孩又跟着大人跑,等将扮演者按住后,剥了他们脸上的鬼面,就和粗制滥造的鬼幡一起扛着,欢天喜地出了里聚,一股脑扔在空地上,又加了些薪柴甚至是石炭进去。

    “宗主,宗主!烧了它们!”

    戴着傩面主持祭祀的宗主第五伦,在欢呼中举着火把走了出来。

    他心中仍在想着其他事:五个月来,第五伦在老家、在常安的所见所闻,简直是光怪陆离。这新朝名为新,实则旧朽不堪。

    青徐海岱、淮扬会稽、荆州江夏,天下已陆续爆发了农民起义。

    吕母、樊崇、绿林,如同干柴里迸发的火苗,目前只是星星之火,但未来注定燎原!

    “而我要做什么呢?”

    第五伦要在关中腹地,紧挨着常安的列尉郡,慢慢积起一摞巨大的薪炭。再在最适合的时机点燃,那将是天下最耀眼的火光,引领这场怒火的盛宴!

    在众人狂热的呼喊中,第五伦将手中火把扔了出去,点燃了象征去岁疫病妖邪的鬼面幡旗。

    火光在月色下闪动,村民们闹哄哄地涌来,抚掌而笑。在他们面前,燃星如粉蝶争飞,明焰似火莲绽开。渐渐又下起雪来,天上玉甲纷纷,雪欺火势,炭助火威,遮不住赤龙斗跃,腾空而起!

    “烧吧。”

    “将旧王朝烧个干净,才能就着烈火,敲打出个新世界!”

    ……

    PS:新书就不分小卷了,第一篇结束,后面要开始提速了。

    另外本书12月1号上架,准备养书的也来支持下首订啊。

    这对我真的很重要,我十月新番按着七月这厮的狗头给大伙稽首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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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介绍:
新朝末年,王莽改制失败,天下将乱,赤眉绿林义旗高举,刘秀兄弟志在复汉。
重生于这样一个时代,当如何?
新室已朽,不破不立,唯有来者,大笔书之!
PS:这是关于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的故事。新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