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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新书txt下载     新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1章 名单

    冬去秋又来,大半年时间转瞬即逝,好似被人偷走了一般。

    天凤六年(公元19年),七月初秋,位于列尉郡最北部的“修令县”(陕西洛川)鄜(fū)畴乡。

    对这穷乡僻壤来说,今日本该是平静如常的一天,拄着鸠杖的乡三老靠在树荫下打瞌睡,面容憨厚的力田自己动手编着木蔑。姓鹿的乡啬夫则趴在案牍前皱眉提笔,不太擅长文章的他最怕给上面写奏报。

    直到佐吏匆匆跑进乡寺,说从县里来了一支车队!

    乡吏们面面相觑,出门一看,却见来者三车为导,吏卒七八人,皆带剑。主车舆上有华盖,从上面下来一位年纪轻轻的官员。

    他才十八九岁,头戴缁布冠,走近后发现腰挂黄绶铜印,要么是县丞,亦或是郡曹掾一级的人物。

    陪同的县吏立刻给乡老们介绍道:“此乃郡里来的户曹掾,第五君!”

    姓第名五?

    鹿啬夫自己本就是罕见的姓,却没料到遇上更稀缺的,他没啥文化,不知道诸第事迹,倒是三老听乡里去过南边的年轻人提及过。

    “莫非就是那位为了救宗兄,毅然辞去郎官,返回列尉做曹掾以报答乡土的孝义第五郎?”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这位可是全郡知名的人物啊。

    “鄙名都传到乡中来了?”

    第五伦已经习惯了,只随他们进入乡寺,也不啰嗦,直接道明来意,点名要看乡中的户口、籍账、田宅图籍,以及对明年杂徭的安排。

    闻言,鹿啬夫脸色有些不好看,力田也支支吾吾,瞧他们这德性,第五伦笑道:“诸君放心,我不是督邮,也不是仓曹,不会查仓。火龙烧仓或失手将薄册掉进水井这种事,没必要。”

    这种奇事他还真遇上过不少,往席上一坐,话语淡然:“人非圣贤,哪个县乡的账目会全无半点错漏呢?该看的,我在县里就翻过了。”

    “若汝等动作快些,待会遇到与县里对不上的账目,本曹掾还能帮汝等查漏补缺。”

    乡吏们看看彼此,直到陪同的县掾点头,他们才匆忙去取来。然后就在第五伦面前站如喽啰,一副心虚的模样,搞得第五伦不得不再次请他们坐下。

    “让鸠杖长者久站,诸君欲害我焉?”

    见气氛如此紧张,县掾说起话来,笑道:“彼辈都是乡中鄙人,没见过像第五君这般勤奋的曹掾。”

    一般的曹掾,一年到头都不会出郡城半步,就坐在宽敞暖和的官寺中,随便看看县乡递交的上计,不舒坦么?

    第五伦手中随意翻着薄册简牍,口中道:“诸君勿要谬赞,我年初随太守行春时,已将郡南数县绕遍了,唯独郡北三县没来过。听说这边风景与南方大为不同,便借着职务之便,来游山玩水,巡视只是顺带。”

    还是得怪王莽的行政划分,简单粗暴地将前汉的左冯翊一分为二,东边是师尉郡,西边成了列尉郡,各有十县。

    列尉郡南北相隔甚远,要走足足四百里,才能从最南边的长陵抵达最北的修令县——过去叫鄜县,新朝正常改名操作。

    最坑的是,也不按山川阻隔来区分,修令县已远在洛水以东。此处不仅山川异景,连方言都和郡南截然不同,好在第五伦跟着扬雄遍习天下郡国方言,哪怕不会说,也能听懂七七八八。

    翻完薄册后,第五伦让大伙不要拘束,只言自己此来,主要是替郡大尹看看,各县是否有灾情瞒报。

    还是怪那个“俸禄与灾异挂钩”的制度,自从新朝建立后,年景就怪怪的,各种灾害频发。

    而为了不扣俸禄,从下到上的官吏,都开始想办法:他们将大灾报成小灾,小灾报成无灾,国泰民安,如此扣减的俸禄就少了。

    但究竟有灾无灾,上头只看上计时田租赋税收上来多少。于是官吏便逼着遭荒的灾民继续上缴丰年的租税,简直是上欺官而下虐民。层层如此上报,搞得常安寿成室里的王莽真以为,天下风调雨顺呢!

    这就苦了百姓,为此破家不在少数。

    郡大尹张湛是一个好人,他的选择是,派出官吏巡视诸县,有灾必报,希望给百姓减免些赋税。至于官吏,反正家里多有田地,应该饿不死,就先牺牲一下罢。

    但如此一来,官吏就领不足俸禄,最后还是会利用职权勒索补足,甚至会压榨更多。

    第五伦很快就看清了这里面的勾当,曾小心地向张湛提及过,但张郡尹却置若罔闻,依然偏执地让第五伦统计全郡灾害。

    “张子孝也明白,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至少这样做,他的良心还能过得去吧。”

    滑稽的一幕出现了,不管遇上“好官”还是“坏官”,镰刀最后都要挥向底层庶民。一时竟成死局,郡大尹都无能为力,更别说第五伦这小曹掾了。

    这时候,佐吏来禀报,说外面有人来诉讼。

    鹿啬夫应了一声,起身要走,却被三老拉住。

    他诧异回头,对方使了好几个眼色后,鹿啬夫才反应过来,连忙向第五伦发出邀请:“上吏可要一同听讼?”

    “咳咳。”县吏和三老同时咳嗽,鹿啬夫连忙改了说法:“不对,是替本乡主讼!”

    “那不是越权么?侵官之害甚于寒啊,诉讼自有啬夫、县丞,督邮则奉命督查,与我户曹何干?”

    第五伦却没兴趣做青天大老爷,打了个哈欠道:“我路途疲倦,要小憩片刻,诸君且先忙碌去,饭食一如往日即可,粟熟时唤我一声。”

    然后便翻身上榻,背对众人入睡,只在他们后退告辞后,第五伦又抬起手,让挑着行囊进来,又替他磨好墨的第五福跟出去。

    第五福对这套路熟得不行,应诺而去,待会自会将诉讼的过程事无巨细禀报第五伦。

    第五伦也睡不着,只闭上眼睛,想着这半年的仕官经历。

    腊祭的时候,他惊闻关东有好几处农民起义,只觉得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可这老大帝国体量摆在那,樊崇、吕母、绿林等燎了大半年,依然是地方的散兵游勇,虽赶上关东大旱,党众浸多,但朝廷也出动了郡兵镇压,彼此拉锯反复,未能席卷成片。

    于是整日依依东望的第五伦,只能耐下心来做自己的事。

    等屋外没了脚步声后,他才重新起身,从行囊里取出几张赫蹏(tí)来——就是黄色的麻纸,在关中的丝麻坊能买到,作为纺织业的副产品,已经遍布中原。虽然在第五伦看来略显粗糙,但质量好的已而平整软滑,能够书写了。

    相比于竹简和帛,第五伦更钟爱它们。

    这些麻纸片上,用细黑线绘制的山、河流、道路等图形,却是第五伦这半年最大的成果:整个列尉郡的详略地图。

    “走完这修令县鄜畴乡,全郡十县数十个乡,我便都亲自走过一遍了。”

    他古代史虽然不好,但也时常上网键政,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句话第五伦还是听说过的。

    全郡走下来后,对时局形势有了更清晰的了解。

    最初那几个月,第五伦也曾满腔正义,巡视时遇上有人田边稽首诉讼,便热心地去管,可慢慢他发现……

    这世道,真不是多一两个“好官”,就能变好的。张湛算有良心的官吏了,可列尉郡仍变成了这鸟样。

    他也曾反复思索这大新怎么了?最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真的是体制问题!

    就跟晚清民国一样,从内外国策到吏治,经济、土地、民生,无处不有弊病。

    新朝一点不新,更像是继承了前汉两百年的积疾。王莽倒是看出了病根在人地矛盾,于是一通王田私属的猛药下去,被地方官吏这些庸医一搅合,天下病得更重了。

    这世道,最需要的可能不再是药和改良之策,而是一次快刀斩乱麻,一把燃烧一切的火焰。

    于是第五伦少了悲天悯人,独善其身经营宗族之余,开始观察和记录这季世的荒唐与怪现象,渐渐具知闾里奸邪,吏治得失,也将各县人口、险要熟记于心,未来都用得上的。

    在这过程中,他见过最卑鄙的官吏,目睹贪得无厌的豪强,亲手安葬过朱门外冻饿致死的饿殍,将更多失去了父母茫然游荡的孩子带回第五里安置,已经凑齐半个屯了。

    然后,第五伦还将为富不仁者、横征暴敛者,在他眼中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们,都被记到这长长的名单上!

    然后在他们的名字后面,标一个醒目的×!

    但也时常能遇到在荒诞的世道中坚持自我的良吏,真正带着侠义之心试图拯救更多人的士,相信圣贤仁义之道苦苦求索的儒生。

    第五伦也记录下来,在他们名后画一个√。

    但更多的官吏,则是随波逐流,无可无不可。你说他们是好人吧,可确实参与了贪赃枉法,靠喝民血来过日子;说是坏人吧,却有点底线,给治下百姓留了些余地,偶尔还做点人事。

    比如这鹿啬夫,第五福听完外头的诉讼后来禀报第五伦,说是一起儿子误殴父亲的案件,被邻居告到官府。

    若是换了没耐心的官吏,直接判儿子大逆不道,可这鹿啬夫虽然不懂什么春秋决狱,却能细细询问过程。他传唤左邻右舍来求证,最后认为那儿子不是有心,反倒是邻居不怀好意,按在堂上打了一顿。

    第五伦微微颔首,至于鹿啬夫一贯如此,还是今日才故意为之,稍后几天有的是时间观察打听。

    他记下了修令县各级官吏名字,又在鹿啬夫的名后面,画了一个“?”

    这些符号,决定了他们未来的命运。

    “我,又该如何标记呢?”第五伦忽然想到。

    他咬着笔杆想了想后,只在自己手心画下一个……惊叹号!

    ……

    到了次日,不知自己已被贴上标签的鹿啬夫,便带着第五伦的车乘,去往鄜畴山中。

    这是第五伦此行的另一个目的:替扬雄来探望一个老朋友。

    如果说长陵一带还是典型的关中平原,那修令县便呈现出黄土高原的特质。

    他们行走在一片巨塬之上,脚下的黄土厚重而夯实。塬的尽头沟壑纵横,看似距离不远的地方,却可能上下翻越多次,当地百姓困守于墚墚峁峁,也造就了五里不同俗,十里不同音。

    不过,跟第五伦想象中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贫瘠高原不同,这儿空气更湿润,较后世要宜居得多,放目望去,至少一半的地方被草地覆盖。

    但森林已砍伐得差不多,许多地方开辟成田地,粟黄时节,收获将至,庄稼汉劳作其间。

    第五伦的目的地,便是一片小土塬,塬上是类似后世窑洞的建筑,被刚开辟没几年的农田包围。一群人在干活,带领他们的年轻人则扶着锄头歌唱。

    唱的不是民间相和歌,而是更生僻的辞赋。

    “临江濒而掩涕兮,何有九招与九歌?夫圣哲之不遭兮,固时命之所有。”

    “昔仲尼之去鲁兮,婓婓迟迟而周迈,终回复於旧都兮,何必湘渊与涛濑!”

    第五伦听这调调就乐了,不就是他夫子扬雄的《反离骚》么?只对旁人说道:“不愧是宣巨公隐居之处,还能听到这等‘高雅’之歌。”

    鹿啬夫和县吏面容怪异,他们已经来碰过好多次壁了。

    看到有导车过来,那年轻人的歌声立刻停了,只挥手让田里干活的人迅速离开,他则拎着锄头过来,见到第五伦等皆是官吏,便皱着眉大声道:

    “还要我说多少遍?”

    “吾父绝不会出仕,汝等不必再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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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降奴服于

    宣彪自懂事以来,就跟随父亲辗转各地,并非避祸避仇,而是避仕。

    他父亲宣秉字巨公,少修高节,显名三辅,也曾入京师做过小官,但在前朝哀、平时,宣秉见王氏据权专政,有逆乱的倾向,就辞去吏职。

    按照时代风尚,这样的人辞官,往往会惹来更高一级的征辟,果然,二千石派人除宣秉为曹掾,宣秉称疾不仕。

    等到王莽代汉建新后,需要天下名流来装点朝堂门面,听说了宣秉的名望,特令使者举为孝廉,宣秉索性带着家人跑路了,到了本郡最偏僻的修令县隐居。

    但还是被找到,好在郡大尹张湛是大善人,派人再征一次无果后,也没有难为他。

    “你误会了,吾此来,并非替郡县征辟宣公。”

    第五伦挥手让带路的鹿啬夫等人回去,连随从也在塬下等候,只独自走上前,来到宣彪面前,低声道:“更何况,若非被官府用弓刀逼迫,我也不想做官,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点道理,第五伦自是明白。”

    宣彪一愣:“四辞两让的第五伯鱼?”

    这数字逼死强迫症,第五伦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能不能凑齐五辞五让。

    不看结果的话,宣秉和第五伦的路数如出一辙,区别只在,人家是真心排斥做新朝的官,而第五伦则是待价而沽,待时而动。

    但宣彪不明白一点,却是信了第五伦的话,对他态度好了不少,又听说是父亲的“故人“托他来看望,更是热情,便在前领路,带第五伦上塬。

    道旁粟麦蔫蔫的,看来收成不太好,而拄着农具衣裳简陋的农人在路两边看着第五伦,彼此用方言交谈,却落在了第五伦耳中。

    塬上是几间简单的土坯窑屋,一个五旬老翁衣着与农夫无甚区别,在屋檐下用秸秆教几个孩子编制草履,草杆在他手中一曲一折很是娴熟。

    “那便是家父。”

    见到宣彪带着客人上塬,宣秉站起身来,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朝第五伦拱手,儒生的礼节还是在的。

    第五伦对宣秉这类隐士倒是没有莫名其妙的恶感,这世道大家都不容易,能够二十年如一日避居深山躬耕陇亩,满足于独善其身,不出去加入害人虫吃人虎的行列,就已经很不错了。

    更何况,第五伦本人都处于随时可能辞官跑路的状态。

    而跟着宣秉进了窑洞后,却见里面十分简陋,缝缝补补的布被折叠整齐,器物皆是瓦器,却洗刷得很干净。

    第五伦道明来意:“奉夫子扬子云之请,前来看望宣翁,此地偏僻,缺少医药,家师让我顺道送些过来。”

    宣秉满脸怅然:“快二十年未见,子云翁还好么?”

    第五伦摇了摇头,扬雄今年来时常久病,加上他的腿伤,连拄着拐到里闾外走走都有些难,毕竟年已七十二,天寿恐怕不远了。不过第五霸与扬雄同岁,却精神得很。

    或许也觉得自己大限将至,扬雄才会念起一些故人,让第五伦来看看宣秉,二人当年在常安曾交游过。

    恰巧宣彪捧着瓦器给第五伦倒水喝,进来后听到对话,面色一变,语气顿时就冷了下来。

    “本以为你是位高士,不想竟是扬雄之徒,父亲何必如此客气,让儿将他赶出去罢。”

    宣秉不愠:“孺子住口,你又知道什么?”

    宣彪不服:“我听人说,父亲隐居时邀约过扬雄,但他舍不得大夫利禄没有同行。”

    “我去常安采买药物时还听人唱过……惟寂寞,自投阁;爱清净,作符命。扬雄如此作为,实乃乡愿之人也。什么样的夫子,就教出怎样的徒弟。难怪你数次辞让,最后还是做了官!”

    扬雄有黑历史不假,第五伦最初也曾误会这老人家。

    可相处久了,他发现扬雄确实冤枉,剧秦美新是发自真心实意,毕竟当时王莽还是“圣人”。符命未做,投阁是被逼无奈只求一死勿要受辱。

    结果人没死成,断了条腿,却在常安社会性死亡了,被人编排也只能沉默。

    在第五伦眼中,扬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曾凭吊屈原,却不赞同屈子的抗争赴死,常对他说什么:“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明哲保身好过自殆其身。”

    于是扬雄对朝政不满,却只敢关起门来小声嘀咕,不敢高呼抨击,更不会像宣秉这般与之决裂,而选择隐于市朝,浑浑噩噩。

    就是个越老越胆小怕事的普通人啊。

    但一枚多有瑕疵的碧玉,依然是玉。

    更何况,他毕竟是第五伦的老师。

    第五伦斜眼看向宣彪:“我当然不是什么高士,但听你所言,不止想做隐士,还欲当义士?”

    宣彪道:“不错,蹈义陵险,存殁同节,吾之愿也!”

    第五伦笑道:“如此说来,汝之所以随宣公隐居,想必也是对朝廷不满吧?”

    “又在此躬耕,歌唱什么‘圣哲之不遭兮’,夜唱到明,明唱到夜,还能将这世道唱好不成?”

    “抨击子云翁时如此刚烈,怎不见将这份愤慨,用来效仿翟义之辈,举旗赴义呢?”

    “既然不敢,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宣彪没料到第五伦这么能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无言以对。

    第五伦最后道:“更何况,既然不认可吾师,你方才耕地时,唱他的辞赋作甚?问过我了么?”

    宣彪愕然:“这是扬雄的辞赋?不是父亲平日所哼歌谣么?”

    “确实是扬子云之赋,他的《反离骚》,我决定隐居时赠予了我,是劝诫我勿要学屈原轻易舍生。”

    宣秉让宣彪坐下,语重心长地说道:“彪儿,人的性情不同,为与不为,各有所适而已,这等事强求不来。”

    “有人志气刚如金石,摧折强暴。”

    “有人心怀霜雪,而甘心于小谅。”

    “亦有结朋协好,幽明隐居者。”

    “但不管怎么做,都算不得通达圆满,因为于世事无补,只能确保自己不同流合污而已,世事复杂,你这孺子不能一概而论,己所欲,亦勿施于人。”

    宣秉道:“我是狂狷不假,但子云乃是中庸,说什么乡愿之贼,是羞辱他,快些向伯鱼道歉。”

    宣彪被父亲一通训斥,只能不情不愿朝第五伦下拜。

    宣秉将儿子赶出去后,又用粗陋的笔和杨木板回了一封信。

    “还请伯鱼交付扬公。”

    “就说宣秉尚能饭食,日子虽然贫苦些却自得其乐,倒是扬公,还是该少喝些酒,多食蔬食。”

    末了又看着第五伦笑道:“能有伯鱼这样的弟子,是子云晚年的幸事啊。”

    对宣秉,第五伦还是颇有好感的,他起身告辞,但在离开前,却又回首道:“那些协助宣公父子躬耕的农夫,我听他们的口音,应不是本地人,而是……来自缘边各郡的流民吧?”

    宣秉脸色一变,只起身朝第五伦作揖,低下了他不易屈服的头:“方才是吾儿不懂事,冒犯了伯鱼,若你想以挟边民之罪将我告上去,哪怕是弃市,宣秉也会慨然赴死。”

    “但还请放过吾儿,放过那些来自边塞的流民,若非被逼无奈,谁愿背井离乡?”

    第五伦笑道:“宣公误会了,我不打算做任何事,郡大尹张公乃是良吏,也绝不会因此问罪于你。”

    “我只是顺便一问,宣翁在郡北生活日久,可否与我好好说说,关于缘边流民南逃之事?”

    ……

    八月初时,第五伦已经结束了他的郡北之行,回到列尉郡首府长陵城中。

    而当张湛问起他此行见闻时,第五伦便将自己担忧说了出来。

    “涣县(汉翟道县)、修令县、漆墙县(汉漆垣县)僻处一隅,与增山郡(上郡)、威戎郡(北地郡)相邻,人口稀少,土地贫瘠。我奉郡君之命巡视,竟看到有缘边流民从北方南逃,据当地人说,已经持续数月,人数不少,绝非孤例。”

    “边民又开始南下了?”张湛一惊,此事地方县乡一个字都没上报,若非第五伦亲眼所见,他都有些难以相信。

    而之所以说“又”,是因为类似的场景,几年前曾出现过。

    且说,北方匈奴自从汉宣帝之后,就成了大汉名义上的宾属,呼韩邪等几位单于还亲自到长安朝觐汉家天子,接受汉官印章,边塞维持了一甲子和平。

    直到王莽代汉,决定收回旧印,并降低匈奴的规格等级,让他们不再作为宾客,而是臣子。这之后王莽改名上瘾,决定内外平等,也给匈奴单于改个名:改成“降奴服于”。

    加上在西域的纠葛,匈奴单于终于和中原决裂,表示只认刘家皇帝,你王莽算什么东西?南北再起战火,已经几代人没打过仗的边塞,再度有了匈奴人劫掠的马队,连破两郡,斩主官头颅而去。

    别的不说,王莽对外态度极度强硬,立刻向匈奴宣战,募集大军三十万人,分给十二将军统领,分道并进,讨伐胡虏。

    张湛感慨道:“说是讨伐,可其实十二路大军并未出塞,只是抵达缘边诸郡驻扎下来,提防匈奴侵扰。”

    匈奴内部其实也不稳定,又对被汉兵蹂躏的记忆深刻,见新军人多,暂时不敢南下,可新朝二三十万大军就这样常驻边疆。

    这是朝廷财政最大的开销,王莽也曾撑不住想撤军,可大军一走,匈奴人又卷土重来,王莽觉得脸上无光,便驻军如故。

    第五伦道:“如此多人,边塞恐怕不能供给其衣食吧?”

    张湛道:“然也,全从关中周转粮食自是不够,吃穿都要仰仗当地。并州、幽州本就不富裕,如今却要供养如此多人马,粮仓耗尽,百姓疲敝。再加上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各路将军不能约束士卒,以至滋扰日盛,边民苦不堪言。”

    “加上天凤元年缘边大饥,人相食,谷物贵于关中,边民逃兵几千人成群结队为盗贼。虽然被朝廷派兵镇压,但仍有人转到南方各郡求活。我列尉郡也来了不少,豪右乘机将他们收为奴婢,于是朝廷又下令,禁吏民敢挟边民者弃市,抓到常常打回原籍。”

    这是天凤元年、二年时发生的事,之后匈奴和新朝关系有所恢复,仗暂时不打了,长城一线的驻军也相继征还。如今数载过去,来自北边的流民再次涌现,这意味着什么?

    张湛有些疑虑:“去岁匈奴单于去世,其弟左贤王继位,今年还派人来长安进贡请求和亲,按理说两国应不会交战才对。”

    第五伦道:“下吏在三个县都审问过逃难的边民,只说是农田荒芜歉收,活不下去才不得已南下。但彼辈能跨越千里跑到列尉边上,可想而知,在上郡、北地被拦截下的恐怕更多,长此以往,恐成隐患啊!”

    若是源头不止住,这些边塞流民,将成为本郡豪强、自耕农外,一股外来的新力量……

    对此,第五伦其实是暗喜的,直接请命道:“与其任其四散流窜,或被豪强收纳,不如由官府出面,将流民安置在郡北数县开荒,让他们有条活路。二来还能增加郡中户口,也算两全其美的良政。下吏身为户曹掾,管着户籍田宅之事,不若让我替郡君分忧!”

    第五伦很想拿下此事,奈何张湛却没放心上:“这等小事,一督邮足矣胜任,何必伯鱼亲去?”

    “更何况,郡中还有桩更要紧的大事,非你不可!”

    张子孝笑道:“我想在秋收之后,将汝家的良政诸如义仓、义钱等事,在全郡推而广之!就由伯鱼来主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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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士绅的钱如数奉还

    每到八月秋收时节,县市就极其热闹,男男女女,人来人往,喧喧嚷嚷,店肆成列,整个市集上叫卖声不绝于耳。

    尤其是隶属于金曹掾的“五均官”所在,更是排起了大长队——这是县里各乡的百姓来粜(tiào)谷了。

    对长陵县来说,今岁年景比前几年要好些,雨水调匀,也没有蝗虫来作梗,地里每亩多收了一两斗谷子,大伙觉得今年日子应较去岁更好过,都喜滋滋的。

    但入秋以来粟穗沉沉产生的快乐,在听到市吏报出谷价后,立刻就消失了。

    “这谷价,怎比去岁还便宜了许多?”农夫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年景好,收成多,谷自然就贱了。”市吏跪坐在案几前,用一根木刺挑着指甲缝里的污渍,正眼都不看面前这些身穿破布麻衣,脸晒得酱赤的农夫一下。

    “地里就多收了一两斗,可谷价却跌了一半啊!”农夫们开始抱怨,别欺负他们不会算数。

    市吏却笑道:“跌了好啊,说明天下太平。”

    旋即脸色一板:“再者,这可是朝中纳言(大司农)和五均司市师们决定的价,吾等只是照章办事,若是不按此价售卖,就是违律!”

    新朝的经济实行五均之制,五均官负责平准物价,有理有据。但农夫们却不这么认为,谷贱伤农啊,更何况,他们听说邻郡还闹灾了呢,根本不相信粮食能增产一倍,怕不是这市吏想要转手发一笔财。

    市吏不为所动:“汝等目光短浅,局限一隅,也不想想,这肯定是关东粮食也丰收,随时可以送入关中呢?各处的谷米像渭水一般涌来,谷价或许过几天还要再跌,等着瞧吧!”

    又扬言道:“从常安到六尉,每个五均官收谷价格都一样,汝等若是不想卖,大可换个地方去试试,还要多交一笔过关税。”

    百姓们几乎别无选择,这是热闹的县市,要不卖给私商?但哪家私商愿意做这亏本买卖啊,说不定出价比官方更低。

    有人嘀咕道:“贱卖不如不卖,吾等还不如拉回去继续屯着。”

    这话叫市吏听到了,嗤的笑出了声:“且屯着,屯到月底交算赋时,看汝等能否拿出数百上千的钱!”

    赋,没错,该死的算赋和口赋,从前汉开始,就必须缴纳货币而不能以实物代替。汉时一个成年男女缴120钱,今朝钱贱,所以要交两三百钱,差不多是一石谷的售价——今年却要两石。

    若真是理想状态下一家分配百亩耕地,收获两百石谷子,缴纳十分之一的田租外加算赋口赋不要太轻松,还能剩余不少。

    但前汉两百年兼并,尤其是人多地少的关中。土地都集中到豪强贵族手中,一些贫民四五口人,地却只有十来亩。种出的粮食勉强果腹,算赋成为压倒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一卖之后,家里余粮还撑得过冬天么?

    但不卖,也只能作为一句愤激的话说说。哪怕衣食自足,除了赋税,还得从同样隶属于官府的铁官处购买质量奇差却不得不用的铁器,从盐官处换取价格高到让人想哭泣的盐巴,掉了一粒都心疼。

    新室倒是不加赋而国用足了,农夫却被狠狠割了几道韭菜,每年种田获利的钱一打转,全进了五均官腰包。

    众农夫丧了气,认命地卖了谷,经过谷米舂得细不细、嘉量打得平不平的扯皮后,从市吏手中得到了钱。

    “能否换成货泉?”看着手里那些古里古怪,能兑换二十五枚货泉的货布,农夫们有些信不过。

    过去十几年里,他们可被各种大面额货币坑怕了,还是一兜小钱沉甸甸捧在怀里安心啊。

    市吏却给了他们一个白眼:“汝等胆敢不收,莫非是想获罪罚去太官服劳役?”

    农夫们被吓了,只能迅速完成交易:来时是沉甸甸的粮食,回时却只拿着轻飘飘的货布。不知不觉,他们又被铸币割了一次韭菜。

    没办法,宁可贱卖谷子凑齐算赋,也不愿意借豪右的贷,利息太高了。三十七岁,农夫,还要借贷给女儿凑嫁妆实在太心酸了。

    更何况,贷是你想借就借的?过去豪右商贾借钱,不就是想利滚利将小农逼得破产,好买地么?如今地不准买卖,奴婢也做不成,那还借什么,穷鬼们爱死不死!

    不少人本来算着,今年多收了些谷子,多换点钱,能在市上给妻子买个铜镜、给孩儿弄点饴糖解馋,再置办点家里不容易制出的厚冬衣来。

    结果却什么都不敢买,只能垂头丧气拉着空空如也的辇,回家去。

    但一偏头,却见一群刚到不久的农夫还满载着谷子,在市吏的讥讽和白眼下,十分硬气地调头就走。

    “不卖就不卖!”

    他们坚决不贱卖,反正没舂过的谷子存得住,留到入冬再看看,到时候谷价一贵,就回本了。

    那些农夫里为首的,是第五里的第五平旦。

    有人认识他,便过去关切地问道:“平旦,汝等不卖谷,不交算赋了?莫非想被缉捕去边塞服劳役来偿?”

    “不怕。”

    第五平旦自豪地说道:“第五里有义仓义钱!”

    ……

    普通小农急着卖出谷物为八月秋算做准备,地主们却十分淡定。

    他们家底大,家中吃饭的嘴巴也多,粮食必须屯着,至于赋税的钱帛,往年早就存下了。

    更何况,虽然钱是由金曹掾来收,但负责算口和定赋的,不就是宗主第五伦么!

    八月中旬,又到一年社日前夕,临渠乡诸第在第五里坞院内集会。

    第五霸赶在孙儿还没到前,就跟族长们打好招呼:“虽然做了户曹掾,但伯鱼已经说过,切勿指望他替汝等隐匿户口,瞒报田亩。”

    “郡里甚至是常安,不知多少眼睛盯着伯鱼,他也难做啊。顶多只能确保不会有县吏刻意盘剥,给吾家摊派更多赋税劳役。”

    “次公所言极是。”众人应诺,没有人会因为第五伦“秉公执法”而产生怨言,因为各家合并为一族后,他们已从中获利甚多。

    诸第秋收增产远胜过普通人家,因为春天时,第五伦十分大方地给各家分享了曲辕犁和豆谷间作。

    尤其是后者,帮他们获得了良好的增产效果,每亩连豆加麦,竟多收了三五斗。

    第五伦确实做到了他去年承诺的“宜尔家室,乐尔妻帑(nú)”!

    既然丰收了,众人便跑去向第四咸打听谷物市价,听说五均官收谷竟比去年便宜了一半,都骂骂咧咧,第一关诧异道:“莫非真是关东丰收,压低了粮价?”

    “正好相反,关东大旱,不少地方都绝产了!”

    第四咸压低声音给众人透底,他有商队去往河东那边,消息较一般人更灵通。若非年景不好,关东各地也不会爆发了那么多盗贼动乱啊。

    “那为何谷物还贱了,不应该贵么?”第六犊埋头田畴,不太懂这方面的道道,那五均官的责任,就是平准物价么?怎么还反过来乱降价。

    “强取豪夺而已,都说无商不奸,我看那五均官才是天下最奸。”

    第四咸摇摇头,他听说,负责五均的是两位雒阳大商人:张长叔、薛子促,家訾亦上万万钱。

    皇帝将他们当成了现世桑弘羊,皆聘为纳言士,二人做事依然商贾色彩极浓。好好的五均官成了奸商做派,非但不平准物价,反而贱收贵卖,囤积居奇,左手转右手,看上去国库确实丰了,可人心却也丢了。

    众人议论时,第五伦匆匆上堂,八月份他同样很忙碌,身上还穿着官服,让大伙勿要起来行礼,直接道明了今日开会的主题。

    一是为过几日的秋社做准备,各族都安排了任务,大家一起凑钱凑粮,办得热闹,保证公平。

    二是宣布了一件大事:“郡大尹盛赞第五里义仓、义钱乃是美政,决定明年在临渠乡推而广之。”

    不得不说,第五里筹办的义仓、义钱确实给里民、族人带来了利好。

    义仓在去年冬天和青黄不接,粮食吃紧的时候,起码救了里中三户人家的性命。

    而更显著的效果就是,里民们可以先借义钱应算赋之急,不必忙着在八月份将粮食贱卖出去。若苟到入冬甚至是青黄不接之际,将陈粮高价出手,能赚它几倍的钱,再将所借补上不迟。

    至于盐铁,也不必花大价钱挨宰。且不说农具可以从大宗借用,第五伦这官可不是白当的,早就有了渠道。加上第四咸在河东那边有关系,甚至还能得到批发来的廉价盐,再平价分予族人。

    总之,义仓、义钱给第五里整体带来了极大利好,扶助亲戚还得到郡中称赞。张湛便看上了这点,声称若能让天下效仿,第五伦功绩将不亚于宣帝时推行常平仓的大司农耿寿昌,升官指日可待。

    第五伦却不喜反忧,力劝张湛,应该缓一缓,切勿急躁。

    张湛觉得他在故意拖延,以为第五伦不愿分享成功经验,可实际上,第五伦还真不是敝帚自珍。

    “张君,我听闻天子恢复井田,最初是在封地新都国试行,据说时有嘉禾之祥,举效不错,遭翟义反虏逆贼而止。”

    “于是到了始建国年间,便将王田私属令推至全国,敢问张君,如今这国策推行得如何?”

    当时张湛就沉默了,还能如何?名存实亡呗。

    占田超过八顷必须分地给邻居这荒唐命令,因无法落实而被叫停。土地奴婢不准买卖还在坚持,虽止住了关内豪强的兼并欲望,但也让农民借不到贷,连卖身都没法卖,许多人被逼上绝路——这是张湛的看法。

    义仓、义钱和看上去很美的王田私属制一样,小规模实行尚可,一旦强行铺开,非但不会给本郡农夫带来利好,反而是场灾难。

    因为要让这举措不害人,要求实在太高。

    首先得有一个像第五伦一样,不图功利只为赚取人心的宗主,无偿为义仓义钱补齐缺口——能甘之若饴做赔本买卖的,若不是野心家,就是真圣人了。

    其次,这宗主还得颇具威望和信誉,能推行严格的监察制度,避免监守自盗。

    少了这两点,所谓义仓义钱,不过是给众人加了一道苛捐杂税。第五伦闭着眼都知道,最终肯定会整出“士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账”这种缺德事来。

    在第五伦力劝下,张湛勉强答应暂缓,但还是要推行。

    明年,也就是地皇元年,以临渠乡为试点推广;二年扩大到长陵县;三年到列尉郡;四年上报天子,让整个关中效仿;五年扩展到全天下……

    第五伦心中却暗想:“这大新,还撑得住五年么?”

    他也不劝了,一口应下,正好借着张湛这虎皮,强制临渠乡诸第将义仓、义钱搞起来。

    各家根据人口、家财给宗主第五伦交钱,由他授权亲信族人管理。

    这就是变相地向各族收税了,众人面面相觑后,还是答应了。毕竟第五伦也表示,若能如此,从下个月起,各家都可以推荐一到三名孩童来义学免费就读。

    义仓因为是粮食屯储占地方,故在各里分别设置。

    第七彪支支吾吾地表示,义仓可以接受,但可否在借时,收取一定的利息,不多,就十分之一……

    “十分之一以下,各家自行定夺。”

    第五伦道:“且隔年不还才准收。”

    就让这些鼠目寸光的家伙为了那点蝇头小利去计较吧,最后人心收归于他就好。

    这是他将临渠乡诸第经济一体化的第一步,想起这个第五伦就火大,给各族分享了曲辕犁和豆谷间作,结果因前者更适合小农的小片耕地,所以诸第兴趣不大,基本没推广。

    从今年种麦开始,第五伦要加派人手去各里监督了。

    一通议题下来,听上去都没什么大问题,众人纷纷举手同意。

    岂不知,在经过大半年发展后,他们已不是只在祭祀时凑到一块的亲戚。

    在临渠乡这行政机构之上,名为“宗族”的怪物脱胎而出,自成体系。有说一不二的领袖、有比拟律令的宗法、有相当于税收的义钱,就差一个暴力执法机关:军队了。

    “赵氏制田,以百廿步为畹,以二百四十步为亩,公无税焉。公家置士,主佥臣收,以御富民,故曰固国,晋国归焉。”

    “以大斗出贷,以小斗收。齐人歌之曰:‘妪乎采芑,归乎田成子!’”

    第五伦想起跟扬雄学的这两个故事,想要化家为国,春秋战国的赵氏,以及第五氏的祖先齐国田家经验十分丰厚啊。

    他现在越来越爱随夫子上历史课了。

    “抄答案,谁不会?”

    ……

    与亲戚们议定后,被第五伦派去茂陵的第五福也回来了。

    “那些土产,都送到马氏了?”

    第五伦这大半年里,一直在以“马援生死之交”的名义关照他的儿女。虽然马氏富裕,但第五伦隔三差五就让人捎点礼物特产过去,诸如园圃的菜,林中的栗,有点酸甜的腌梨。

    “送到了,亲至府中庖厨放下,马氏淑女还让我带封信回来。”

    第五福将信交付第五伦,还想看热闹,被瞪了一眼才灰溜溜出去。

    第五伦拆开竹筒,素白的帛书藏于其中,上面是马淑女的涓涓细字,煞是好看——这不是给他的第一封信了,每送一次,她都会认真回信道谢。

    而今日更是有两份,看来费了不少心思啊。

    “善,今日能消遣许久了。”

    第五伦一乐,斜靠在榻上看了起来。

    马淑女的隶书风格秀逸多姿,结体匀整,内容一如往日的客气和滴水不漏。

    她讲述了家里的近况,说新酿了米酒,来而不往非礼,请第五伦也尝尝。最后问候第五伦安好,信尾则是谦逊的“妾扱地再扱地”。

    唯一遗憾的是,她的名第五伦居然还不知道。

    飞速看完又细细读了一遍,第五伦才拆开第二封,却猛地从榻上站起来!

    “牛马走马援,再拜言!”

    自从和万脩私奔后,失联快一年的马文渊,终于来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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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大司马

    第五伦说不准,自己看到马援的信时,究竟是惊喜,还是惊吓。

    与其女娟秀的字迹不同,马文渊隶书逆锋坚实,方圆兼备,甚至能看出几分不羁。

    信中先讲了他和万脩离开细柳亭后的逃亡经历,这一路去应是比较辛苦的,却被马援描述得十分浪漫主义:诸如沐浴在月光下策马狂奔潇潇洒洒,一路上利用武艺弓术,轻松狩猎野兽剥皮换粮,又在民风彪悍的威戎郡(北地郡)酒肆和醉鬼斗殴,最后竟不打不相识,反而收了个小弟。

    就这样一路向西北驰行,进入广袤蛮荒的边塞,他们最终落脚的地方,位于特武县。

    “特武,故富平县也。”

    马援在那儿有位牧民朋友可以投靠,所居草棚西面,越过清澈的黄河,能远远望见长城和卑移山(贺兰山)。

    “其山盘踞数百里,丹崖翠壁,巍然隆峻,上多青白草,遥望如骏马,大丈夫当骑此马!”

    第五伦摸摸下巴,大丈夫骑什么山,该骑的难道不是另一种“马”么?

    马援也走累了,就在当地帮朋友畜养起牛羊来,偶尔与万脩蒙上面,骑马去邻县干些惩恶扬善的事。冬去春来,马援本就模样出众,加上万脩本领不凡,二人在当地得了点小名。时日一久,不断有流民和逃兵从四方赶来依附,到写信时,马援手下已有几十户人家。

    “几十户?那就是数百人。”

    第五伦不知该说什么好,第五里也就这么多人啊!果然,如马援这样锐利的锥子,不管放哪都能破囊而出。

    “就像我一样。”第五伦说这话时有些心虚。

    马援最后表示,希望能与第五伦相逢再叙。

    第五伦放下帛信,从马援的描述中,他闭上眼就能想象,那是狂野西部,帝国边缘的法外之地。

    白雪皑皑的雪山,郁郁葱葱的密林,一望无际的草原,清澈闪耀的大河,当然,还有荒凉的原野和热闹的城镇,长城外则是滚滚沙海。

    马援和万脩,就这样在边塞过上了劫富济贫、快意恩仇、没羞没躁的生活。

    一时间,第五伦竟有些羡慕,那种日子很适合马援,他珍惜地收起这帛信,笑道:“做一个荒野大镖客,也不错。”

    ……

    九月初时,导致许多百姓破家的秋算终于结束,第五伦奉张湛之命,去常安城中向纳言(大司农)交付赋税上计。

    轻车熟路进了城后,第五伦发现,两个月没来,常安城内简朴行动已经结束,贵族官吏再度我行我素,讲究起衣着和车乘装饰来。

    “果然是一阵风的运动。”

    第五伦做事一贯先私后公,他也没去纳言府,而是来到宣明里,每次入常安,都会留上一二日看望老师扬雄,这回也不例外。

    宣明里一切如常,唯一的变化是扬雄家。

    扬宅过去是里中最破落的房子,院墙和门扉多年不曾修整,屋顶上长满了草,进去一看简直是家徒四壁。

    可如今却面目一新,第五伦派人将宅院粉刷一遍,门扉涂了上好的黑漆。推门而入,脚下不再是坑坑洼洼的夯土,而是颜色偏深的平整地面,一脚踩下去硬邦邦的。

    这却是第五伦家的新产业,也不好说是水泥,称之为石灰砂浆更恰当些。

    先前第四氏被官府没收的石灰矿,如今在他的运作下,已经落入第五氏手中。第五伦让人烧制出石灰,和煤球烧剩下的煤渣磨细成末混合搅拌,制出的产物性能与水泥很像,加上用的是尾料,十分廉价易得。

    这玩意用来修建筑肯定是豆腐渣工程,但铺地绝对够。夏天时,第五伦假意邀请扬雄去列尉郡游玩,却派人来将一进小宅全铺成水泥地,又将台阶打掉,换成了斜度较小的坡,门槛也撬了。

    等扬雄回来后,发现家中地面变得十分平滑,第五伦还在门口给他准备了一辆四轮小车——酷似三国演义里诸葛亮坐的那玩意,还附赠一副羽扇。

    扬雄自此不必再忍着痛拄着拐出入,一不小心就摔在沟里了。

    这件事把老扬雄感动得不轻,木制的四轮车需要人在后推攮,第五伦便留了两个仆人,帮师兄侯芭照顾扬雄起居。家里也放满了酒肉,但说来也奇,在酒管够后,过去嗜酒如命的扬雄却没那么爱喝了。

    “有弟子如此,老夫岂能昏沉终日呢?”扬雄老怀大慰,他看着侯芭和第五伦,竟不由想起自己早逝的两个爱子。受此激励,扬雄重新拾起了笔,要将未完成的著作收尾。

    此事在常安城传为佳话,虽然扬雄在常安民间风评并不算好,但第五伦尊师重道依然得到时人称赞。也顺便带动了水泥生意,买家多是豪右,第五伦也不客气,将这廉价的玩意当奢侈品卖,管他明年如何,先赚一波再说。

    今日才到院外,就看到另有一辆车停在马厩中。

    “有客人来?”

    第五伦诧异,这就奇怪了,扬雄自从彻底失势丢官后,那些权贵就与他断了往来。只有桓谭等少数人才与之交游,但桓谭一贯是步行而至,甚至少坐车。

    再看车上的装饰规格,华盖高高,来者绝非凡俗。

    步入庭院,却见扬雄正与一位身材矮小的中年人说话,他们对席而坐,看扬雄作揖时躬下的背,对方地位不低。

    “夫子。”

    第五伦喊了一声,上前下拜。

    “伯鱼来了。”

    扬雄看到第五伦心中欢喜,笑着跟对面的人道:“伯石,这便是吾徒。”

    那人转过头来,却见此人年过五旬,小头而锐,瞳子白黑分明,视瞻不转,他孰视第五伦后笑道:“早就听说过孝义第五郎,今日终于得见。”

    又指着水泥地和扬雄的轮椅道:“尊师重道,可见一斑啊。”

    “伯鱼不是想要读兵书么?”扬雄介绍道:“这位,乃是自淮阴侯韩信后,天下最厉害的兵法家。”

    “当朝大司马,严伯石!”

    ……

    新朝官制,有十一上公,四辅、三公、四将。

    其中三公便是:大司马、大司空、大司徒,都是万石高官。

    这位大司马严尤,第五伦在常安时早有耳闻。当年,东郡翟义聚众十余万人反对王莽,严尤便随王邑出征,进言献策,帮助王师摧枯拉朽,将叛军一举平定。

    新朝建立后,严尤作为开国元勋,封武建伯,后来又成为“讨濊(huì)将军”。

    且说王莽代汉后,向天下派出五威使者,宣扬新室之威,并将周边邦族的王尽数贬为侯。

    北出者,至匈奴庭,授单于印,改汉印文,去“玺”曰“章”,又改其名为降奴服于,欲臣畜之,匈奴单于反。

    南出者,逾徼外,历益州,贬西南夷句町王为侯,句町王叛。

    西出者,至西域,尽改三十六王为侯,西域诸国离心,背弃中原而重新投靠匈奴。

    第五伦只想吐槽:“这什么五威使者啊,改称战争使者算了!”

    其东出者,则是去了夫余、高句丽两国。

    本来那高句丽建国日浅,只被汉朝封为侯,也不存在贬号。但王莽在筹划进攻匈奴时,征调高句丽和貉人出兵。结果高句丽人入塞后,联合秽貉反叛,杀了辽西大尹,王莽大怒,遂令严尤征讨高句丽。

    新朝对四夷的战争基本都是败仗,唯一一胜,就是严尤这一路,他诱斩高句丽侯高朱蒙,迅速结束了交战。

    尽管东北边境貉人犯边难以遏制,但严尤好歹为朝廷挽回了一点尊严,王莽遂改高句丽为下句丽,这蕞尔小国只能忍气吞声。

    凭借此功,严尤成为三公之一的大司马,名义上全国最高军事指挥,被视为天下名将,与大司空王邑齐名。

    严尤在与扬雄谈事,第五伦不好打搅,只与师兄侯芭远远看着,他偏头问道:“大司马与夫子有交情?”

    侯芭道:“大司马祖籍也是蜀人,乃秦时樗里子之后,伯鱼可知严君平?”

    严君平,前朝元、成时人,蜀中名士,不是儒生,却是道家,作《老子注》、《老子指归》十万余言。

    严君平也是扬雄的授业恩师,算起来,应该是第五伦的师祖。

    侯芭道:“大司马乃是严君平远亲,故与夫子相识。”

    但也就是泛泛之交吧,毕竟第五伦从没见他登门过,扬雄落魄之际,这位大司马也不见伸出援手。

    却见严尤和扬雄越是深谈,二人情绪一会慷慨,一会低落。

    少顷,严尤起身,扬雄要送,第五伦连忙走过去为夫子推轮椅。

    离开扬宅前,严尤一对白黑分明的瞳子看着第五伦,却问他道:“汝想学兵法?”

    第五伦应诺后,严尤复问:“为何想学?”

    这真是个直击灵魂的问题啊,第五伦总不能说:“俺想学兵法,是为了以后造你家皇帝的反用!”

    他只能模棱两可地应道:“四夷犯边,天下不安,羽檄争驰无少停歇,大丈夫岂能久事笔砚间,当效傅介子、陈射声,为国赴难。”

    “假话。”严尤却不爱听,摇头道:“如今非是四夷冒犯中国,而是中国无故侵凌四夷,能让边塞平息的,绝不是刀兵。”

    这位大司马却有一颗反战的心,严尤又对扬雄道:“子云这弟子连这点都看不清,果然需要学兵法啊。这样罢,你有闲暇时便去大司马府,我有《吴孙子》《司马法》《六韬》等,可借你一观。”

    第五伦作大喜状,应了下来,乱世将至,他以后肯定是要带兵打仗的,总不能靠前世玩“低端战略游戏”时那三拳两脚的微操打江山吧。兵法教不了具体战术,却能让人提高战略素养和对战争的认识,不可不学。

    等严尤走后,第五伦又好奇询问轮椅上的扬雄,严尤来作甚?

    扬雄也不瞒他:“先前匈奴老单于死,新单于不是派了使者来求和亲么?”

    “天子派了宁胡阏氏(王昭君)的侄儿、和亲侯王歙去迎匈奴使者入常安,朝中对匈奴国策可能会有变化,于是大司马特地上门咨询我。”

    “匈奴事,问夫子作甚?”

    这话扬雄可不爱听了,拍着轮椅的把手怒道:“你这孺子,真当老夫只知道饮酒作赋?也太小觑我了。且让你知晓,成哀年间,但凡有匈奴事,成帝、哀帝必召我问对!”

    你还是匈奴问题专家?第五伦确实不知道扬雄会这个,他真是块宝啊。

    一旁的侯芭却是知晓的,说道:“前朝哀帝建平四年(前3年),匈奴单于上书请求来朝。有人说,匈奴单于每次来朝见,都没有好事,比如宣帝黄龙时、元帝竟宁时,单于南下后,没过一两年二帝就驾崩,或许是胡巫使用了厌胜之术。”

    “当时哀帝正好患疾,有些害怕,便询问朝中公卿,彼辈都认为不必再让单于入京,反正接待要虚费府帑,且让他回去罢。”

    “可若如此,中原与匈奴的宾属羁縻必将决裂,恐将导致边塞战火再起。当时夫子是黄门郎,上书劝谏,列举自周秦以来中原与匈奴战和事例,说服哀帝召还匈奴使者,答应单于来朝。”

    说到自己的得意事迹,扬雄也有些飘飘然:“然也,事后哀帝还赐了老夫帛五十匹,黄金十斤。”

    说到这老扬雄却忽然停了,因为他记起来,那些钱帛,却是全用在送两个早逝的儿子回蜀中安葬上,悲乎。

    而且也怪,匈奴单于来朝见后,没两年汉哀帝还真驾崩了。

    第五伦却来了兴趣:“夫子在奏疏中如何说?想必一定文采斐然。”

    “记不清了。”

    扬雄明明记得,却已不想再说。

    侯芭笑道:“我倒是将夫子的奏疏抄了留着。”

    “快拿来。”

    等侯芭将压箱底的奏疏副本找来后,扬雄靠在轮椅上闭目晒着太阳,第五伦则坐在席上读了起来。

    全文逻辑缜密,引经据典,且对史事极其熟悉精准,不乏真知灼见,堪称一篇雄文政论。

    而当读到下一段时,第五伦禁不住念出了声。

    “往时尝屠大宛之城,蹈乌桓之垒,探姑缯之壁,籍荡姐之场,艾朝鲜之旃,拔南越之旗!”

    “近不过旬月之役,远不离二时之劳,固已犁其庭,扫其闾,郡县而置之,云彻席卷,后无余灾!”

    这莫非就是犁庭扫穴的出处?短短数句,强汉极盛时的气魄破简而出!

    第五伦释卷道:“夫子,我喜欢这句。”

    扬雄闭着眼睛,白胡须下禁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那是他壮年得志的辉煌时光。

    “奏疏上后,也有人来信告诉老夫,说喜爱这一句的气魄。”

    第五伦笑道:“总不会又是国师公吧。”

    扬雄摇了摇头。

    第五伦再次猜测:“莫非是那位是斩得郅支单于首级,扬言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陈汤校尉?”

    “那时候,陈校尉已卒,其实是他的忘年挚友。”

    扬雄睁开眼睛,昔日的激情与梦想消散,只剩下落入现实的满眼怅然:“对待四夷态度,与陈校尉如出一辙之人。”

    他语气悠长地叹息道:“便是当今皇帝陛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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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皇汉

    “汉朝时叫大司农。”

    “本朝初年改名为羲和。”

    “然后又改成了纳言,有什么意义么?”

    每次来到纳言府,第五伦都忍不住想吐槽,在新朝,要如何做才能让从官吏到百姓,所有人都感到匪夷所思和不方便?

    答案是改名,如果不能,那就改两次。

    痛苦和烦恼是吏民们的,快乐只属于皇帝王莽一个。

    虽然被改了两次名,但纳言府的工作性质并无变化,都是管理钱谷。

    朝廷财政有三个主要来源:租、赋、税。租指田租,征收谷物与刍稿,前朝是三十租一,本朝则是十一租。赋指诸赋,按人或户征收,形式是货币,前些日子将列尉郡百姓逼得不得不卖谷的就是算赋、口赋。

    第五伦这次来常安,便是怀揣本郡租赋两宗上计,交付纳言。

    负责接待他的“纳言士”,恰恰是一起做过郎官的老朋友,巨鹿人耿纯。

    “真是许久未见伯鱼了。”

    耿纯见到第五伦十分高兴,将佐吏撵出去后,也不看他交来的上计,先同席而坐,聊起闲话来。

    “前日景孙卿来信了。”

    “我也收到一份。”第五伦笑道:“他在朔调郡(上谷郡)作为固德侯相,做得不错,屡受褒奖。还说多亏了伯山,这其中有何干系?快说与我听听。”

    没有外人时,耿纯也没个官样,胡坐翘着脚道:“我先前不是与伯鱼说过么?茂陵耿氏乃是我家亲戚。”

    “前朝汉武帝时,从巨鹿耿氏分出一支迁徙到茂陵,至今百余年了,这一代出了位耿况,先为郎官,又做了朔调连率,正好是景孙卿的上司。”

    “我便去信向宗兄举荐了孙卿,他本就有才干,自然脱颖而出,得到器重,恐怕在固德侯相上干不了多久,就要升官了。”

    第五伦笑道:“朝中的太师羲仲景尚与孙卿是同宗兄弟,却不愿帮他,多亏了伯山之助。果如诗云,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耿纯却没放在心上,只道:“我还有位宗侄,名曰耿弇(yǎn),年才十六,亦是少年英才。只可惜随其父在朔调郡,若他回了关中,一定要引荐他与伯鱼相见!”

    说完友人近况后,第五伦催促耿纯快点将他的上计收了,同时关切地问道:“伯山,快与我透透风声,今年纳言府应不会再有增赋罢?”

    理论上,按照人头收的算赋、口赋每年只缴一次,但也有特例。只因赋钱的主要用途,乃是充作军费,供应甲兵和车马的开支,若是遇上军阵数起国用不足,往往会增赋。

    大多数时候增的是“更赋”,乃是不去服戍边之役的成年男子缴纳代役金,到了前汉末年,国库日渐空虚,即便没有战争,征收更赋已是常制,哪怕是“罷癃”这种残疾人都不能幸免。

    更狠的则是“以訾(zī)征赋”,按照律令《金布令甲》规定,当边郡发生战事时,朝廷可令天下共给其费。一般会按照家訾财产总数,来征收一定比例的赋,不要求一定是钱,可用粮食代缴。

    第五伦的担心是有原因的:“我听说天凤三年(公元16年),平蛮将军击句町国(云南、广西交界),朝廷对益州刺史部加收增赋,赋敛民财百取其五。”

    结果还没打赢,因为是盛夏出兵,士兵因瘟疫而死者十有六七。

    “于是到了次年,天子再派更始将军廉丹,征发陇右骑兵,巴蜀各郡丁壮十万人为士卒,加上负责粮秣运输的十万民夫,二征句町。”

    “初时虽有小胜,但战争旷日持久,军粮前后不相及,士卒饥疫。更始将军向朝中请求粮秣,于是再次增赋,这次直接征调了益州各郡豪右百姓家财十分之四!”

    这可就太狠了,近半的家产充作军费,弄得益州民穷财尽。

    第五伦阴暗地猜测,那些强取豪夺的赋,只怕不全用于军费,也进了大大小小官吏的腰包吧。如今这场仗已持续两年,也不知胜负如何。

    益州疲敝,已再榨不出一丝油水,想要维持战争,朝廷就得从关中增赋了。这可是刀子割肉,第五伦自己都心疼,更别说因算赋已贱卖粮食艰难度日的贫农,小农经济太过脆弱,任何暴敛都会将他们逼得破产。

    耿纯面色奇怪,也不答话,只起身去将虚掩的门扉关紧,才低声对第五伦说道:“伯鱼担忧得没错,有个来自南方的传言,我且说与你听听。”

    第五伦立刻打起精神来,可当他听耿纯讲完,也不禁愕然。

    “有传言说,更始将军廉丹因为久战不胜,害怕天子责怪,转而想斩杀附近夷人谎报军功。结果却引发了就新郡(益州郡)栋蚕、若豆两部起兵反抗,攻陷郡城,杀了郡大尹。而北面集巂郡(越巂郡)夷人大牟不堪征调,杀略吏人,也反了!”

    这下不止是句町国,连带两郡三部皆反,整个南中地区一片糜烂。

    第五伦仿佛能看到,关东的星星之火尚未起势,边塞却已烽烟滚滚!

    “如今据说更始将军已被调回,天子改派大司马护军郭兴去平叛。”

    “这南中之役,还要打下去?”

    “还要打!”

    耿纯也想不明白皇帝为何如此偏执,本来前年时,就都(广汉)大尹上书劝谏,认为西南夷已叛乱十年,南中道路闭塞,瘴毒密布,不管投多少人进去都会损失惨重,就算打下了句町国也得不偿失。应该改剿为抚,召诱夷酋,结束战争。

    可王莽不听,觉得这是软弱绥靖,便罢了他的官,结果才有今日祸事。

    以堂堂中央天朝不能降服一个小部落,王莽脸上大概很挂不住,于是这场仗,就在更换将帅的情况下,变成了“三征句町”。

    得知这内幕后,第五伦恍然大悟:“正因如此,今年五均官才会在关东闹灾的情形下,仍压低粮价收购关中粮食!莫非就是为三征之役做准备?”

    “然也。”耿纯道:“如今益州财尽,各郡蛮夷躁动,编户齐民也颇为不服,若还要增赋,只怕会激起民变。”

    “朝廷执迷不悟仍要再战,只怕真得在关中增赋了,伯鱼还是早做打算为妙,家中多留些钱谷备用。”

    第五伦颔首,这也是他一赚到钱就立刻换成粮食,然后投入到义仓和改善生产工具上的原因了。

    在新莽,任何试图敛财积蓄的行为,都是为朝廷作嫁衣。一旦战争频发,按照家财缴军赋,足以让你十年利润全打水漂。

    第五伦算是看明白了,在这个魔幻的时代,虚无的人心比实在的钱财更靠谱。

    钱粮随时会被新莽朝廷强取豪夺,还半句牢骚发不得,积善积德所获的好感,却不易被抢走。

    与耿纯告辞离开纳言府时,第五伦消化着今日见闻,只在心中感慨:“后世一提王莽都说他篡汉,可如今看来,王莽才是最铁杆的‘皇汉’啊!”

    那种身为华夏贵胄的优越感,对四夷发自内心的鄙视,从王莽最擅长的改名上就可见一斑。

    比如陇右天水郡,被王莽改名叫填戎。

    这本来无可厚非,也有先例可循,可架不住他老人家太勤奋,竟将边境一圈郡县改了个遍。

    幽州蓟县改名伐戎,北地郡改叫威戎,陇西郡改成厌戎郡。陇西郡下有个狄道,改成了“操虏”。

    戎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狄也没逃过去。雁门郡,改叫填狄;代郡,改叫厌狄;还有个小地方叫白狼,改名为仇狄,足见王莽对北狄的深恶痛绝。

    胡字亦未幸免,并州的武要县改成厌胡,平邑改为平胡。

    位于齐地的琅邪郡,被王莽改成了“填夷”。长沙国改“填蛮”,东南西北,在内诸夏而外夷狄上,一个都不能少。

    这可不是改个名就作罢的精神胜利法,王莽身体力行,严格按照周礼,将汉朝的外藩国王统统降爵为侯,结果都知道了。

    而对这些不服新朝的酋邦,王莽的举措就是一个字:“战!明犯我大新者,虽远必诛!”

    结果东南西北,处处挑衅,相当于同时在打四场战争。

    若是能赢,那真是千古一帝了,但尴尬的是,新军跟国足似的,不管对上谁都屡战屡败,一汉敌五胡的传统也没了。

    丢了西域、烂了南中,西羌岌岌可危,就严尤那一路把高句丽打成下句丽,赢了。

    此事第五伦也曾与扬雄议论过,但扬子云却认为,这都不是事,前汉亦曾与四夷开衅,最后都犁庭扫穴,打得周边再无敌手。

    果然,挑起边衅不是罪,菜才是原罪。

    唯独匈奴是特例。

    扬雄在他那份《上书谏勿许单于朝》里也说了:“唯北狄为不然,真中国之坚敌也,三垂比之悬矣,前世重之兹甚,未易可轻也!”

    扬雄以为,前朝汉武打了四十年仗,依然没能灭亡匈奴,直到汉宣之时,才找到了最好的办法:匈奴臣服于汉,加以羁縻,南北保持和平,才是最省钱省事的相处方式。

    按照扬雄和严尤的看法,只要王莽不要糊涂到与匈奴再次开战,其余各地,便都是肘腋小患,以中原之大,迟早会解决。

    如今匈奴老单于新死,或许新单于派来的使者、王昭君的女婿右骨都侯须卜当,能与皇帝达成和平协议。

    第五伦正想着时,却见纳言府门口,有来自宫里的小黄门驰传而至,刚进门就高举着手中制诏,大声宣读起来。

    “天子诏书!”

    “自天凤二年,予多遗单于金珍,因谕说其改名号,号匈奴曰‘恭奴’,单于曰‘善于’,然左贤王寇盗如故。”

    “今乌累善于死,弟左贤王舆立,舆先时常入北边为寇,边境被害,予甚闵之,故舆不宜为善于。”

    “匈奴右骨都侯须卜当者,宁胡阏氏之婿也,离塞归义,怀款诚之心,以礼来降。今予除其为须卜善于,赐印绶,出大兵以辅立之。”

    “诗不云乎?薄伐玁狁(xiǎnyǔn),至于大原。文武吉甫,万邦为宪!予当遣大司马尤、更始将军丹将兵百万,浮西河,绝大幕,破寘颜,袭王庭,穷极其地,追奔逐北,犁其庭扫其穴,诛善于舆而立当代之。再分恭奴为十五国,云彻席卷,后无余灾!”

    真不愧是莽子哥,这通操作之骚,将纳言府中从纳言鲁匡,到耿纯等一众官吏都惊呆了。

    连第五伦都在台阶上停下了脚步,半天合不拢嘴。

    这诏书,总结下来一句话:“我大新对匈奴,宣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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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我想了十天十夜

    “我想了十天十夜,都想不通陛下为何要对匈奴开战。”

    列尉郡府内的案几后,是一张愁容满面的脸,距离王莽悍然对匈奴宣战已过去十日,张湛仍觉得此事不甚真实。

    现在人人都知道了,二征句町失败导致南中糜烂三郡皆反,西域都护李崇困守龟兹三年盼着朝廷解救,西海、金城也在诸羌躁动下危如累卵。

    加上国内叛乱此起彼伏,关东“盗贼”频繁举事,在这多事之秋,匈奴反而是最安静的一方。

    王莽却似乎嫌敌人不够多,诏令下后,朝野震惊。

    “大尹,下吏亦然,只怕再想六十年仍想不明白,或许是圣天子心思,吾等常人无法揣度吧。”

    第五伦也觉得糊涂,只好安慰自己:王莽做事,决不能以常理去衡量。

    这是他来到这时代一年多最大的领悟,口含天宪却又爱随性做事的王莽,举动总在意料之外,隔三差五就从常安寿成室放出几只黑天鹅,搅得天下不安。

    纵观古今,倒是某国大统领行事能得几分王莽风采。

    王莽绝不是说着玩玩,可打仗总得需要钱粮车马啊。兵法上说得好啊: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王莽号称要出师百万这自然是胡扯,但战争势在必行,只是国库空虚,钱哪来?

    这可难不倒王莽,这才几天,蹭蹭蹭三道诏令下达至郡中,犹如三板斧劈在张湛脑壳上,让他晕眩不已。

    “天子令公卿以下至郡县黄绶者,皆保养军马,多少各以秩为差。”

    张湛神情复杂地说道:“也就是说,我身为大尹,乃是二千石,要出马二十匹。”

    第五伦看了一眼腰上的黄绶带:“至于下吏,秩比三百石按三百算,须得出马三匹。”

    这是哪个鬼才想出来的点子?

    在王莽看来,黄绶官吏,起码是郡一级的曹掾,领着朝廷那么多俸禄,三五匹马肯定养得起。如今不过是委屈他们步行上班,马匹则贡献给国家。一个郡至少能征得上百匹马,军马问题迎刃而解。

    但是,凭什么?

    拿第五伦来说,他们家过去连同花色的两匹马都凑不出来,赴宴曾遭人嘲笑。开设产业后日子稍好过些,给家里新添了三四匹新马,这就要全交待出去了?

    这年头马匹很贵,价钱从万钱到上百万不等,就以最差劲的挽马驽马来算,三匹也意味着三万钱,相当于第五伦大半年工资——前提是俸禄能发全,这几乎不可能。

    王莽等于是要天下各级官吏,都捐一年总收入来支持一场本没有必要的战争。

    张湛忍不住唉声叹息,他一贯清廉,二十匹马,要逼得张郡尹含泪辞退门下所有私从属吏,掏空家中财帛了。

    就在这时,外头却来了一群官吏,拜在堂前。

    “张公!”

    第五伦和张湛出门一看,却是郡府中一众曹掾:功曹掾、五官掾、贼曹、决曹、左右兵曹等官吏,皆佩黄绶,身着官服。

    唯独拜在地上的文学掾罗某脱下冠服,双手中捧着那枚小小的印绶,满脸悲戚地说道:“下吏家中清贫,又要豢养妻儿,只能靠不足数的俸禄勉强维持生计,如今竟要捐马三匹,实在是凑不出,不得已只能辞官,还望郡君允之!”

    来郡里这么久,同事们各自为人如何,第五伦早就一清二楚,并记到小本本上。这位新来的文学掾罗某,属于少数在名单上能打√的人。

    他确实是极其稀少的清官,常服布被,蔬食瓦器,恪守着儒士的准则,却没料到朝廷来这么一出。

    同样有辞官意向的还有几位曹掾,他们多是被张湛亲自辟除来的君子,出门寒门。

    反倒是平日里手脚不干净的功曹、金曹等,却对此安之若素。他们已深韵权钱交易之道,去年的反腐都躲过去了,这回不就是出三匹马么?只要昧着良心,稍稍运作一番便能回本。

    滑稽的一幕出现了,捐马之事,竟逼得廉吏请辞,贪官则琢磨着将祸患转嫁到百姓身上甚至从中渔利,王莽这招反廉倡腐确实秀断腿。

    张湛颇为动容,含泪说都是他这大尹做得不称职,但这老好人也无可奈何,只能应允。

    各位请辞的曹掾前脚刚走,郡尹府大门又被人堵了,喧闹不已,嚷嚷着要见张子孝讨个说法。

    张湛只觉得头疼,又与第五伦出去一看,发现满目朱紫,不是民众,而是气势汹汹的本郡豪右……

    领头之人,正是当初在长平馆有过一面之缘的县豪樊筑。

    这位樊哙的后代,今天倒真有点鸿门宴上的气势,他瞋目瞪着张湛,头发上指,目眦尽裂,口中大喝。

    “张大尹,吾等听说,郡里竟要上公以下至地方豪右,但凡家有奴婢者,每个奴婢要缴纳税钱三千六百。真是亘古未闻之事,这天下,还有王法么?”

    ……

    列尉郡人口最炽盛处便是长陵、阳陵两地,汉朝时安置了大量开国功臣后代,虽然家道没落,但个顶个都是豪强:长陵有萧乡侯萧氏、樊氏为首的十一家;阳陵则有留侯张良的后代张氏等十二家。

    这些前朝遗老遗少的财富和土地,占了本郡泰半。

    而如今,王莽的第二板斧,不偏不倚,就砍到他们头上。

    地方的豪强、富农与有产之家豢养奴婢极其普遍,第五伦家都有七八个,作为家中私奴,需要晨起早扫,饮食洗涤,做各种杂务。田僮则要为主人下地耕作,奴婢的日子好不好,纯看遇上怎样的主人。

    其他豪右拥有奴婢更多,数十上百只是寻常,像邛成侯王元家,数量多达几百。

    第五伦估算,目前全国奴婢数量,起码占了总人口的十分之一!

    眼看樊筑情绪激动,只差上来揪着张湛讨个说法了,第五伦连忙劝下他们:“樊君,这确实就是王法……”

    “每个字,皆是朝廷颁布诏令,绝非郡府妄言,若樊君不信,大可派人去常安纳言府打听。”

    难怪萧乡侯家没来,想必是得知了内幕,知道回天乏术,樊筑愕然,只挣扎道:“过去怎么从未有这等法令?从我记事起,奴婢一直是各家财产,不计入户口,不必交税啊。”

    “前朝是前朝,今朝是今朝。”张湛毕竟是朝廷命官,板起脸呵斥道:“更何况,汉哀帝时,亦曾下达限奴令,诸侯王奴婢二百人,列侯、公主百人,关内侯、吏民三十人。本朝亦有王田私属令,然而豪右所挟奴婢却不减反增,惹怒了陛下,终有今日之事。”

    张湛仍是相信王莽的,在努力为他圆上此事。

    樊筑嘟囔道:“那怎么办,我家奴婢多达百数,难道真要交数十万税钱?”

    所谓百余人,已是隐匿后缩水的数字,但樊筑仍叫苦不迭。朝廷这是往豪强身上动刀割肉,而且谁知道会不会成为常态,若是年年上缴,可不得要了他们的命?

    樊筑心里暗暗算了一笔账:“小奴二人直钱三万,大奴大婢一人直钱二万。大奴大婢干活多,确实值得交钱,但小奴婢就不必了,不如……”

    一众豪强都是心狠手辣的主,民间贫农为节省一年几十文钱的口赋,甚至会做出溺婴之举,何况是这么大一笔数目?

    恐怕从下月起,豪强家的老弱病残奴婢,多会“病死”,亦或在冬日里遭无情驱逐。对无法自食其力的人来说,不能做奴隶,比做奴隶的生活更惨。

    第五伦连忙道:“诏令还说,若是不愿缴钱,也可将奴婢交给官府,成为官奴!”

    “这不是强取豪夺么!”樊筑再度愤慨起来,明白朝廷的真正目的,可这次,轮到他们变成抗议无效的鱼肉。

    天下除了私奴外,还有许多官奴,主要被分配到钟官、少府从事繁重的手工作业,还会被临时征发筑城、戍守。

    汉元帝时,少府、水衡都尉的官奴多达10万余人,西北各郡养马的官奴则有3万人。王莽时,更将10万多私铸钱的犯罪百姓贬为官奴,正是这群人,默默创造了皇庄皇田少府工坊的大量财富。

    这就是王莽打的好算盘:通过收取蓄奴税,获得大量钱帛,打仗开支便有了。

    若豪强们不舍得为奴隶交钱,就将他们交给国家,如此养马奴和作战时运粮往前线的民夫便都齐活了。

    一场大规模战争的物资经费,全靠众筹,也是没谁了。

    “也只能如此了。”

    樊筑等豪强再嚣张,也不敢在京畿地区和朝廷对着干,不甘心地散伙回家,但心中,遗老遗少们却不由思念起前朝来。

    曾经对汉家覆灭无动于衷的他们,此刻纷纷含着泪暗道:“还是大汉好啊,从高皇帝到孝成皇帝,待吾等祖先如亲人一般,从没对奴婢征过税!”

    ……

    “说好了买来新马,便给我骑一匹的,如今全没了。”

    再次离开郡城时,第五福看着前方拉车的两头老牛抱怨连连,第五伦让他将家中三匹马交付郡吏,看着亲养的马儿拱手送人,他心有不甘。

    第五伦靠在牛车上笑道:“不赶路时,我反而更喜欢牛车,拉得稳重,不似马车那般颠簸。”

    他已经换下了一身官服,改着常服出行,天下躁动,第五伦却难得松闲,从此以后,就不必为了上命公务赶时间了。

    牛车才进入临渠乡境内,也不知是谁看到传了出去,等他们抵达第五里附近时,便从几个里涌来了大批农夫,拦在第五伦车前,被太阳晒得酱赤的面孔满是悲愤和绝望。

    “宗主,还望宗主替吾等做主!”

    虽然第五伦从去年腊祭后就合七族为一宗,但各族的普通百姓,对他认可度却没那么高,多是有事时,这声“宗主”才叫得勤勉。

    第五伦让这群人里领头的大个子上前,却是第一氏的族人,一看就是好庄稼把式,名叫第一鸡鸣,大概是鸡鸣时分出生的。

    鸡鸣力气大声音也大:“宗主,早上来了郡吏,告知村里的里正,说是皇帝有诏,要对天下吏民征税,訾(zī)三十取一!相当于家家户户都得再交一次算赋,可是真的?”

    第五伦叹了口气,应道:“确有此事!”

    这就是王莽砍下的第三板斧了,前两项针对的是官吏、豪强,那这一击,则是针对在座所有人。不论阶层身份,都得乖乖将相当于家产三十分之一的粮食拿出来,为战争做贡献。

    第五伦证实此事后,百姓们顿时哗然,骂骂咧咧者有之,当场坐在地上痛哭流涕者有之。

    “缴纳算赋口赋已经贱卖了粮食,口粮所所剩无几,如今又要增收一道,这不是要吾等的命么?”

    “冬日里我家孩儿要饿肚子了。”

    “青黄不接时该怎么过?”

    除了第五里的众人靠借义钱缴赋还留着粮食外,其余各里贫民都挣扎在温饱线上,忽然增加的新税,让他们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倒是鸡鸣不慌,来拦第五伦车驾的主意就是他提的,自然想好了办法,遂又上前一步,大声道:“可宗主是户曹掾啊,管的就是赋税定訾!”

    “原来如此!”农夫们又燃起了希望。

    鸡鸣一挥手道:“宗主只用在薄册上轻轻一改,将吾等家訾改少些,便能让吾等省下许多口粮!对不对!”

    “对!求宗主救救吾等!”

    哪那么容易,第五伦摇摇头,在牛车上站立起来,对他们拱手道:“诸位昆父乡亲,我已不再管赋税定訾之事!”

    “什么?”

    第五伦张开双臂,露出了空空如也的腰间。

    “我已交还印绶,向大尹辞去了户曹掾之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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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税天下吏民,訾三十取一,缣帛皆输长安。令公卿以下至郡县黄绶皆保养军马,多少各以秩为差;吏尽复以与民。——《汉书王莽传》

第67章 反他娘的!

    身为户曹掾,第五伦深刻感受到,自秦汉以来,帝国对户籍的统计是很到位的。

    不但能知道各郡县大体户口,还要求细化,知民贫富,为赋多少,平其差品。

    户曹要对每个里聚每户人家的田宅、奴婢、财物、畜产进行统计,再根据家财多寡,将他们分为不同层级。

    大家(高訾)为家财百万以上,诸如本郡樊氏、第五氏;中家为十万以上,比如没去做县官前的景丹,小地主;小家为一万到十万,对应大多数自耕农;最低级的是下户,家财一万以下,贫无产业,连田都没有,只能做佃农。

    自从前朝汉武帝时起,战争频繁国用不足,便有以訾征赋的传统,冷不丁就来一次。所以百姓多认为计訾没什么好事,不就是家訾十万以下不能做吏么?他们也不求这个,巴不得将家财往低了写。

    他们觉得,第五伦身为户曹掾,完全可以更改薄册,将众人家訾改少,众人缴纳的军赋不就也少了么?

    身为宗主,为宗族做这点小事,不过分吧?

    可谁也没想到,第五伦根本不给他们机会,他竟然又双叒辞官了!

    “这是第几次了?”众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面面相觑。

    “第五次了罢……”

    第五伦却是早料到了今日情形,世上的事,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若他动用职权改了第五里的,其他里当然也要改。但户籍薄册一式两份,一份在他,一份在五官曹掾处,根本做不到天衣无缝。

    若是被人抓住把柄一告,被王莽当典型给处置了怎么办?

    而第五伦要是“秉公执法”,又是件得罪人的差事,还是将豪强、平民都招惹那种。天下人忽然被加税,谁心里高兴?但过错又不敢记到皇帝头上,只能记恨地方官,以及上门收税的小吏和直接负责此事的户曹掾喽。

    他干嘛要给王家皇帝背锅?辞了辞了!

    但这一辞,不但不负责任地将烂摊子扔下给郡大尹张湛一个人承担,也浇灭了宗族的希望。

    为首的鸡鸣瞪着第五伦,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然后也泄气了,只与其他人商量起怎么办。

    “又得把留着明年吃的米缴出去许多,唉,种田人吃不到自己种出来的粮!”

    “然也,看来冬日一过,又得靠掘野菜混着糠过活。”

    “我就不缴又如何?”一个佃农义愤填膺。

    对豪强、中家而言,这次财产税不过是雁过拔毛,疼一下而已。但对佃农下户来说,却足以致命,他们还要缴泰半田租给地主,几乎没有任何积蓄,出三石粮都难。

    “不缴,你就会被官府派人来抓起来,去做刑徒,做官奴!何必呢。“第五平旦插话,他庆幸自己身在第五里,有义仓义钱兜底,听说其他里的义仓还没投入使用。

    “第五里的,汝等站着说话不腰疼!”

    “也罢,大不了逃荒去,债也赖了,这增赋也不用交了……”

    鸡鸣怒了:“往哪逃?关中又不比其他地方,有山林湖沼,到处都是秃山土塬,连食都刨不到,唯一能去的上林苑还有人看着。北面的缘边正在闹饥荒,那边的人还往南跑呢!冬日一到,乱逃就是死路一条!”

    是啊,没处可逃的。

    第五伦听着他们叽叽喳喳的议论,仿佛又一次听到了那首《乌子行》。

    一丸即发中乌身,乌死魂魄飞扬上天。

    白鹿乃在上林西苑中,射工尚复得白鹿脯。

    黄鹄摩天极高飞,后宫尚复得烹煮之。

    鲤鱼乃在洛水深渊中,钓钩尚得鲤鱼口。

    世界充满凶险和悲剧,乱相横生。什么大家、中家、小家、下户,看似泾渭分明。其实啊,不过是黄鹊、白鹿、鲤鱼、乌鸦的区别——皇帝贵人眼中的鱼肉而已!

    朝令夕改的法令,猛于恶虎的苛政,没完没了的战争,像是弹丸、弓箭、鸟网、钓钩一般如影随形。

    不管他们出身何处,躲得多好、藏得多深、迁徙得多远,都无法逃脱被掩捕、射杀、宰割的命运。

    好不容易有了旦夕平静生活,王莽一拍脑门下道法令,普通人的生活就支离破碎了。

    如今这世道,已是富者不能自别,贫者无以自存。人民生各各有寿命,死生何须复道前后!

    前路断绝,一时大家都沉默了,农夫们酱赤的脸因激动涨得更加通红,好像随时会有殷红的鲜血,从皮肤里迸出来。

    第五伦一直在等待那一刻,很希望,能从他们口中听到一个声音。

    “反他娘的!”

    很可惜,并没有。若是在巴蜀、缘边、关东、荆楚、海岱,这些被屡屡宰割的佃农下户,没了退路后,指不定就撂挑子造反了。投吕母、投绿林,宁可钻山林做流寇,也不受这鸟气,来个劫富济贫,杀官斩头,好好报复一番。

    但这是关中,是京畿附近,朝廷力量最强大的地方,任何冲动都会带来灭顶之灾,他们的痛苦只能默默忍受。

    看来,众人暂时做不了自己的救世主。

    第五伦听够了,他复又站到了牛车上,朝众人呼喊。

    “诸位宗族乡亲!”

    鸡鸣和众人将目光投了过来,却见第五伦大声道:“我虽然辞了官职。”

    “但还有一个身份,临渠乡诸第的宗主!”

    有人暗暗嗤之以鼻,第五伦这大半年里带着各位族长发财不假,但却没给普通族人里民带来太多利好。

    但第五伦下一句话,却让所有人激动得想跪下来了。

    “大宗者尊之统也,宗主要团结族人,不可以绝。”

    “所以,不止是第五里,还有第一、第三、第四、第六、第七、第八,整个诸第宗族……不对,不止宗族,哪怕是里中外姓,只要愿意往义仓中交一斗粮食,这次以訾取税,汝等要缴纳的粮……”

    第五伦一拍胸脯,豪情万丈:“统统由我来出!”

    ……

    作为第五氏的管家,第五格的心情始终随仓廪里钱粮数量波动——粮多了就高兴,粮少了就难过。

    自从去年宗主搞了煤球,今年又添上石灰砂浆后,生意有了起色,第五氏仓中粮食增长迅猛,加上刚刚秋收,即便减去田租和开支,仍屯了四千石粮。

    第五格巡视着一个个满溢的瓦缸,别提多幸福了。

    可今日他却惊闻,第五伦要取一半的粮食出来,替宗族中的穷鬼们代缴訾税时,第五格下意识伸开双臂拦在粮仓前。

    “宗主!”

    第五格的声音十分不满:“宗主知道宗族中有多少户人家,又要耗费多少粮食么?”

    “我当然知道。”第五伦道:“七个里,除去大户和中家外,一共五百六十三户。自耕小农四百余户,占田最多的54亩,最少的8亩,此外还有没了土地的佃农百余户。”

    第五伦这户曹掾可不是白当的,甚至能说出具体某人的家訾:比如第五平旦家,一家四口,有宅一区,田十五亩,家赀总计1.3万,这可是第五伦亲自核算过的,若是只靠土地,他家年年都要饿肚子,可现在第五平旦在煤窑做了工头,第五伦每月给他家发四石粮。

    全乡乃至全县、全郡的贫富情况、阶级构成,第五伦都已了然于胸,户曹掾职位上能获得的资料已经没什么好深挖的,这才心满意足辞职。

    两百年兼并下来,大多数田都集中到了本家大宗,比如第五霸就占田五十顷,第一柳家更多,全乡1%的人口占有了60%的土地和财富。

    贫富差距虽大,但或是聚族而居的原因,大地主和小家、佃农的矛盾尚未激化到不可调和的程度,剥削他们最狠的,反倒是王莽的新朝官府。这次能加收三十分之一,下回就能像在益州做的那般,横征暴敛百姓一半资产。

    第五伦早就算好了帐,他只需出两千多石粮食,就能将全乡中家、小家、下户的訾税统统缴了,仓里还能剩一半粮食呢,怕什么!

    第五霸是支持他的,第五格无言以对,只不服地嚷嚷道:“宗主去年说要屯粮万石,如今刚看到点希望,就要散去大半,还不是借,而是打水漂,宗主图什么?”

    当然是图他们的人。

    第五伦笑道:“损我家一毛,而能利于全宗族,让下户不必破家流亡,这难道不是极大的善事么?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相信我,千金散尽,还复来!”

    他让人开仓运粮而出,一辆又一辆人车辇将黄灿灿的粟米送出。

    此事已经传遍全乡,很快,第八直就匆匆登门拜访,他在里仁堂前拜见第五伦,面露愧色道:“古人云,异居而同财,有馀则归之宗,不足则资之宗。不曾想伯鱼竟如此慷慨,不愧是宗主,我愿亲自资助第八氏下户,渡过此难。”

    稍后第一、第三、第四、第六、第七的族长也闻讯而来,都表示已将义仓提前投入使用,希望能为宗族做点贡献。

    登门的人越来越多,那十几户家财十万以上的小地主也主动来禀报,能够独立承担税粮,甚至愿意帮衬一下自家佃农。

    甚至连第一氏的鸡鸣,也跑来稽首:“我家虽然只是小户人家,但十来石粮食还是出得起,请宗主不必管我!”

    至于蜂拥而至,表示愿意给第五氏白干活来偿还这债的下户佃农,就更多了。

    看来明年,第五氏家的产业能有更多工人了。

    但第五伦统统拒绝,表示这次送出去的粮食,一粒都不会回到仓中,让众人留着各家了粮食以备不时之需,这让他博得了更多的赞誉和敬佩。

    第五伦心里却门清:“在此之前,我这宗主只是名头,宗权不下里,得靠各族长协助才能发号施令。”

    那么从今天起,他便是这诸第七里五百余户、四千多人心目中,真正的宗主!

    而本郡、本县的百姓听说这件事后,又会怎么想?

    在列尉郡,王莽每失去一分民心,第五伦就要拿到一分。

    此消彼长,他迟早会有在首都圈搞个大新闻,中心开花的那天!

    ……

    临渠乡诸第只是特例中的特例,在列尉郡各县,上演着一幕幕悲喜剧,这才是朝廷临时加赋导致的真实情况。

    王莽的诏令,一层层往下摊派,从纳言到郡,从郡到县,再到乡、里。

    皇帝拍下脑门即可,公卿郡尹动动嘴就行,但具体的事,总得由基层小吏来跑腿执行。

    因为征訾税是按照乡、里为单位来收取,所以收税小吏只管总的账目,才不管你粮食从哪家来呢!

    他们不敢督责郡中萧氏、樊氏等大家,便曲意优容彼辈,可粮食总量却是不能少的,遂转而刻急小民,让中家、小家和下户筹集所有税粮。

    加上有官吏想要补足自己平白无故出的那几匹马钱,更是暗中取利,朝廷明明是征收1/30的税,实际落实时,却变成了十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

    贫困不能自存的小家佃农本就艰难,下户崎岖,无所峙足,父子低首,奴事富人,为之服役。再来这么一出,家破人亡只在旦夕。

    他们有的拿出了自己明年要吃的米,卖了瘦巴巴的牲口,或者借债缴税;有的不甘盘剥,据理力争,只肯缴自己该出的那份,结果被催税的小吏打得浑身是伤,扣了个抗税的罪名收押;有的索性抛弃租来的田,溜之大吉,流亡远去。

    当还留在原地,唉声叹息的佃农、下户们听说了第五伦救助宗族的事迹后,都满心羡慕。若非朝廷法令所禁,早就归之如流水了。

    他们只暗中告诫彼此:“若明岁是灾年,投靠孝义第五郎,或许还有条活路。”

    连第五伦不想背锅辞职的举动,也在口口相传中,被美化为“不愿虐民,愤然掷印”。

    到十月初入冬之际,在折腾得民间鸡飞狗跳一个月后,来自关中六尉郡的訾税已经收齐,连同蓄奴税、缣帛一起,统统输送往常安。

    更有一些实在缴不齐这重税的人家,只能被绳索系着,成为官奴与辎车同行。

    在路上,他们还遇到了因为主人不舍得花三千六百钱,而被抛弃的私奴们,才出狼坑又入虎穴,奴婢们对未来的生活充满茫然。

    这样的人,列尉郡足有上千之多,被系累至京师附近安顿。

    期间还有人来查看他们的身体状况,牙口,好端端的一家人被强行分开——老弱妇孺被安排去上林苑里做官奴做些轻活,至于身体健壮的男子,则被集中起来。

    这样的奴隶、刑徒、死囚,六尉郡共得六千人,加上全天下汇集而来的,总数难以估量,反正肯定凑不齐百万。

    他们被要求区分什伍,甚至还发了一身干净的行头。

    伟大的皇帝陛下派出黄门,来告诉众人一个喜讯,说他们有机会不再作为奴婢。

    “什么机会?”众人都十分欢喜,难道要大赦分发土地?

    军官却道:“天子征讨匈奴,令汝等为兵锋锐卒!”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去边塞九死一生,不,他们宁可做奴婢!

    但事情可不由众人说了算,王莽已经愉快地决定了,还赋予这群人一个奇怪的新名号。

    “猪突豨(xī)勇!”

    而统帅猪突豨勇的两位将军,正是刚在南中征战两年无果灰溜溜回朝的更始将军廉丹。

    以及素有名将之称的大司马严尤。

    明日便是授予斧钺,宣布他们为“二徵将军”的吉日,但严尤看着铜鉴中披挂崭新甲胄后的自己,却满脸忧虑。

    “若法令不明,赏罚不信,金之不止,鼓之不进,虽有百万,何益于用?”

    “不教而战,谓之杀。用这样的军队去攻打匈奴,无异于堕千军之重,集于鸟卵之上,必无幸矣。”

    严尤下定了决心:“我必须进谏,拼尽这条老命,也要劝陛下取消这次征战!”

    ……

    PS:根据湖北江陵凤凰山十号汉墓简牍郑里廪簿所记,郑里25户居民占田最多的54亩,最少的8亩,平均占有土地25亩弱。关中的人地情况只会更严重。

第68章 我有一言

    论及天下名将,王邑若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当年王莽称摄,代汉之心昭然若揭,有东郡太守翟义自诩汉家忠臣,遂与当地刘姓宗室勾连,赶在九月郡兵都试之时悍然举兵。勒其车骑,募郡中勇敢之士,自称柱天大将军,移檄郡国,讨伐王莽。

    一时间三郡响应,人数多达十余万人!

    与此同时,乘着朝廷精兵东进平乱,三辅也有党羽响应翟义,槐里豪侠自称将军,同是是十余万人举事,连未央宫前殿都能望见火光。

    这声势浩大的两场举事,却由王莽的从弟王邑挂帅,轻松平定。

    王邑从容指挥,一战陈留,首役告捷;再战圉城,破翟义大军;追至固始,斩首敌酋,碎尸于市。声势浩大的举事轻易扫平,前后不过三月。

    而后王邑兵锋西向,合击关中叛军,不过两月,便殄灭殆尽,诸县息平。还师振旅,王莽置酒白虎殿,劳飨王邑,称:“吾弟当为天下第一名将,今之师尚父!”

    那便是新朝的立国之战,导致之后十余年,天下再无大的叛乱,王邑也跻身“三公”,封隆新公,志得意满。

    但在那之后,大小战争便再没有王邑的份,皇帝只把他将作镇国之宝,供在常安。打西域、西南夷时,王邑屡屡请命,却被王莽以“杀鸡焉用牛刀”婉拒。

    那与匈奴的征战总得让他上场了罢?算起来,新朝第一次对匈奴宣战,还是在十年前,发动了十二路大军北伐,分道并进。结果王邑将名单从头看到尾,仍未找到自己。

    这次也一样,皇帝决定以大司马严尤为主帅,更始将军廉丹为副。

    对此王邑很不服气,暗道:“我为新将,更是皇室宗亲,有攻城野战平定叛乱之大功。而严尤不过是熟读兵法,赵括一般的人物,就靠出谋划策,以口舌为劳,反而与我同列三公,凭什么?”

    今日是皇帝给严尤授斧钺的日子,王邑身为大司空必须出席,他怏怏不乐地整装而出,却在府邸门口被人拦了下来。

    “大司空,我有一言!”

    王邑孰视被仪仗拦下的来人,黄绶小冠,三旬出头,却是自己去年征辟来的大司空议曹史、代郡人范升。

    “辩卿又有何事?”

    范升下拜道:“下吏所奏的文书,大司空可曾看了?”

    不提还好,一提这个,王邑就皱起眉来。

    范升的上书,是针对王莽征讨匈奴之事而发,他在文章中说什么“天子认为远方不服是最大的忧虑,范升却以为,国内百姓不悦才值得担忧”。

    通篇都是对北伐的劝诫,认为朝廷举动不合时宜,王莽做事与常理相反,就好比在覆车的故辙上奔驰,在败亡的轨迹上亦步亦趋。

    王邑挥手驱赶他:“你一介儒生,专心钻研擅长的《梁丘易》去,懂什么国政军事?少发此狂妄之言。”

    范升急了,张臂跪在地上,拦着王邑要往前踏的脚步:“大司空,今天下之事,昭昭于日月,震震于雷霆,明眼人都看得清楚!”

    “正逢冬日,却征调丁壮到远方服役,藜藿不充,田荒不耕,谷价腾跃,关东连年大旱,已经涨到一石数千!吏民陷于汤火之中,便不再将自己当做国家之民,而会心存逆乱之心。再这样下去,我唯恐胡、貊尚在塞外,青徐之寇力子都、樊崇、吕母却要进入京师帷帐,兵临阙下了!”

    “范升之所以冒死进谏,是希望能协助大司空,解天下倒悬,免得让世人归怨于你!还望能将我引荐给天子,极陈所言!”

    王邑却听不进去,骂道:“危言耸听!你一介并州下吏,能有什么高见?”

    “范升定是太闲才终日胡思乱想,上党的征兵和粮食还没集齐,就派你去征调!”

    说着王邑一挥手,让人将范升赶开,登车前往寿成室,无视他的呐喊和谏言。

    话虽如此,但类似的话,王邑早就不是第一次听了。

    他的政敌大司马严尤,便对用兵匈奴持反对意见。

    早在十年前第一次对匈奴宣战时,严尤就曾进谏王莽,他将周、秦、汉对待北方胡族的策略总结了一下,认为周得中策,汉得下策,秦为无策,最为低劣。而本朝是欲效秦朝之策对付匈奴,实在是极大的错误。

    在第二次宣战的筹划中,王莽却是看中匈奴刚刚发生单于之位替代,新单于威望不足无法管控部落,实在是出兵一劳永逸的好机会,于是决定引诱宁胡阏氏的女婿、右骨都侯须卜当来朝,将他立为单于,公开分裂匈奴。

    但严尤却觉得这计策蠢透了:“须卜当在匈奴右部,承袭宁胡阏氏与呼韩邪单于之政,部众从没有侵犯过边境,总是暗暗将单于消息告知朝廷,于新室是一大助力。如今迎他入朝并安置到在藁街蛮夷邸,须卜当便只是一介普通胡人,毫无用处,反倒是替匈奴单于除去一个对手,远不如让他留在匈奴响应有益。”

    严尤就是这样,兵法看得多了,素有智略,反对王莽攻伐四夷,数谏不从。

    王邑则在内政外交上,讲究凡事每与尤反。

    严尤反对的他就支持,故而王邑力挺王莽之策,对匈奴的第二次宣战能落实,他是出了大力的。

    所以王邑根本不可能如范升所言,忽然反对战争,前后不一,那是在赌自己的政治生命。

    如此想着,车驾已经进入寿成室,在王路四门停了下来。

    这四门分列寿成室中央的东西南北,原本叫公车司马门,大臣入宫一律在此下车,后来名字被王莽改了。

    同样被改名的,还有前汉的前殿,如今叫做“王路堂”。

    但王邑今日去的,却是皇帝寝宫温室殿。

    至于温室,王邑将剑交给门口的郎官,才进殿中,却发现里面气氛不太对。那面隔绝君臣的云母屏风后已有身影,应是皇帝陛下本人,而殿内的五威司命陈崇、更始将军廉丹等人皆在左右。

    中央只跪着一人,竟是本该成为今日授斧钺主角的大司马严尤。

    却见严尤朝云母屏风后的皇帝身影三稽首道:“陛下,臣有一言!”

    ……

    “过去,秦始皇不忍小耻而轻用民力,筑长城之固,延袤万里,民夫转输粮秣,起于海滨;疆境虽然完固来了,却招致中国内竭,陈、吴举兵,刘项在后,最终秦丧社稷,亡秦者不是胡人,而是胡作为非的国策。”

    “今天下遭阳九之厄,连年饥馑,西北缘边尤甚,前两年已出现人相食的惨相。如今却还要发大兵征讨匈奴,就算是十万人筹备三百日粮,也必须东援海岱,南取江淮方能足备。再计前往匈奴的路途,大军明年春天才能集结,夏日方能抵达边塞,还未开战,便已师老械弊,势不可用。”

    严尤抬起头,看着云母屏风道:“如此大用民力,犹如重蹈亡秦覆辙,兵法有云,‘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如今从官吏、豪右到里闾小民,皆因保马、奴钱、訾税之事与朝廷离心离德,如何肯战?故此番北征,功不可必立,臣伏忧之!”

    他一口气将憋了许久的话说出来,一时间王路堂中静谧无声,其他四辅三公皆垂首不言,只有王邑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而在良久的缄默后,云母屏风后响起了一个大而嘶哑的声音。

    “那依大司马之见,与恭奴之战,却是打不得?”

    当今皇帝喜欢把自己弄得神秘兮兮,在寝宫时,常隐蔽在云母屏面之后,亲信以外不能见到。

    严尤再次顿首:“然也,依臣愚见,匈奴权且放在日后再收拾不迟,首要忧虑关东盗贼!”

    王莽未说话,似乎是在思索,却已注意到王邑来了,遂道:“大司空以为如何?”

    王邑就等这一刻,马上出言到:“青徐吕母、樊崇、力子都之辈,区区小寇而已,也不知大司马为何如此上心。更何况,天子已派太傅羲叔士孙喜,发郡国兵清洁江湖之盗贼,想必很快就能平定。”

    严尤回头瞪着王邑:“大司空说得轻巧,万一其中出了陈吴、刘项之辈,危及社稷呢?”

    王邑大笑:“可笑,当年翟义等辈数十万人,东西响应尚不能动摇社稷分毫,何况今日?有臣在,必不会让嚣小跳梁!”

    他转而看向严尤:“倒是大司马身为主将,却在战前沮军疑众,这当真合适么?”

    本朝两位“名将”在朝堂上你一言我一语争执起来,直到王莽咳嗽声传来。

    “今日本要授予斧钺,挑选吉日激励士卒。但大司马却在当出廷议之际,依然不明白朕的良苦用心。”

    “大司马尤!”

    严尤一震,下拜道:“臣在。”

    王莽却不再说话,只让中黄门宣布他的制书。

    “大司马尤视事四年,蛮夷猾夏不能遏绝,寇贼奸邪不能殄灭,不畏天威,不用诏命,貌很自臧,持必不移,怀执异心,非沮军议。未忍致于理,其上大司马武建伯印绶,废为庶民,遣归故郡!”

    “诺……”

    严尤绝望地闭上眼睛,只慢慢解下金印紫绶,还有自己的武弁大冠,交付黄门后,落魄地走出了朝堂。从王邑身边经过时,面对大司空颇为得意的神情,严尤只是默默摇头,该做的,他都已尽力。

    等到严尤离开后,五威司命陈崇叹息道:“我本以为严伯石熟读兵法,应当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却不想他竟如此浅薄,只见表面,不究深理。”

    陈崇自有高论:“前汉有白登之耻,有和亲之辱,汉宣帝后匈奴看似诎体称臣,列为北籓,实则每年赐予金帛无数,黄龙时赐锦绣缯帛二万匹,絮二万斤,哀帝时加至三万匹,又转边郡谷米前后三四百万斛,给赡其食。”

    “刘氏皇帝每年耗费数千万钱送与北虏,与纳贡何异?戎狄豺狼,不可厌也,此策看似羁縻,实为养寇!”

    “恭奴经一甲子休养生息,民畜繁衍,强盛已直追冒顿、老上之时,奴役乌桓,滋扰西域。而恭奴善于竟扬言只认汉宣帝子孙,不服新室,更是大逆不道。近年虽然表面上派遣使者,欲与我朝媾和,实则暗中唆使左右各部劫掠。”

    “自始建国时起,便频繁入塞侵扰,杀两郡连率,掠掳人民、牲畜不可胜数。天凤之后寇边尤甚,想要求得和亲,让南北分庭相匹,结束君臣之名,甚至觊觎并州边郡之地,如此张狂,岂能不加以反击!”

    “然也。”相比于严尤的逆耳忠言,陈崇的话显然更打动王莽,他发声道:“但恭奴想错了,我朝与前汉不同,不和亲、不纳贡,寸土不让!”

    “诗不云乎?玁狁孔炽,我是用急!恭奴可以威服,难以化狎,予必痛击彼辈,直至丁零北海。分其国为十五部,每部不得超过万户,勿令再度壮大,遗留后患于子孙后世。”

    “至于严尤所言江湖盗贼,难道他不知道,安内,必先攘外么?”

    一时间,从王邑到廉丹、陈崇,皆下拜道:“陛下英明!此圣王制御蛮夷之道也。”

    授予斧钺的事暂时拖后,等群臣告退后,陈崇却又凑近屏风说道:“陛下,臣有一事要奏,严尤前段时日,频繁出入宣明里,与故中散大夫扬雄议论朝政,今日之事或许是受了扬雄影响。”

    “扬雄,还在人世么?”

    王莽许久没听到老同事的名字了,闻言一愣,却道:“子云一向胆小,素不与事,专心于学问,自从他被五威府误会缉捕投阁后,便更加缄默,过去十余年间,甚至很少对朝政发出议论,满足于清静自守,他能与此事有何干系?严尤已免官归郡,不必深究,至于扬雄,更不要去叨扰他!”

    陈崇笑道:“下吏绝无此意,只是如实禀报,但陛下,像严尤一般,质疑北征的人不在少数,这声音遍布常安,哪怕陛下仁德不予深究,但终归于战不利。”

    屏风后传出王莽声音:“统睦侯有何策?”

    陈崇道:“但凡大征,必有大赋。汉武时击西南夷,益州耆老大夫不解,便有司马相如作《难蜀父老》讽喻之。”

    “今天下文章无出扬子云者,再加上扬雄在前朝成哀之际,也以熟悉胡虏之事著称朝野。今陛下北征恭奴,不如让扬雄作赋一篇颂之,定可消解朝中杂音!叫彼辈喟然称服,请以身先之!”

    ……

    PS:熬夜熬不动了,调整下更新时间,第一章还是早上8点,第二章在晚上18:00。

    另外新书12.1号凌晨上架,当天老规矩4更。

    按照首订(第一章第一天订阅数)5000起步,往上每多1000,当月加一更。

    盟主加更也会慢慢开始补,老年写手码字太慢,这本书还是稳定和质量优先,隔三差五才能加一章,大家见谅。

第69章 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

    在听完不速之客、五威司命陈崇宣读的诏书后,勉强从轮椅上起身,在弟子王隆、侯芭搀扶着下拜的扬雄缄默良久,他垂首谦逊地说道。

    “雄才干平平,文章老朽,所撰辞赋,恐有污陛下圣明,这等重要到足以载于史册的辞赋,何不找张伯松?他定能胜过老夫。”

    “奇哉。”陈崇却笑道:“年轻时子云翁与张伯松号称天下文章二奇,也曾互不相让,为何老来时,却相互谦逊推让起来?”

    二人口中的张伯松,名叫张竦(sǒng),乃是画眉京兆张敞的孙儿,为人博通文史,和扬雄一样,也是位文章好手。

    张竦最出名的事迹,乃是其叔父张绍卷入安众侯刘崇举兵反抗王莽时,张竦便与刘崇的亲戚一同跑到常安叩阙请罪,大义灭亲揭发亲属罪行,并写了一篇吹捧王莽的文章,称安汉公德美。

    那篇文章搔中了王莽痒处,不但赦免了刘崇的亲戚,还一口气封将他们了八个侯,张竦亦为“淑德侯”。

    以至于常安百姓到处说:“欲求封,过张伯松;力战斗,不如巧为奏。”

    而这十余年来,但凡王莽需要类似的吹捧之辞,让陈崇张罗,张竦都是陈崇的第一选择。据扬雄所知,当年陈崇就曾让张竦代笔,写过一篇称安汉公功德的文章。

    那奏言洋洋数千言,引用诗、书、礼、易、春秋及孔子的论述和从周文周武到汉高的许多先贤事迹,狂热地吹捧王莽,使人读后不能不得出一结论:王莽者,实在是古往今来的第一大圣人,没有谁能超过他的了,应该得到最高的礼遇。弦外之音,已经明显不过地听得出理当捧上皇帝宝座的声调,这是王莽禅代前所造最富煽动性的舆论。

    放着好好的张竦你不找,今日怎忽然轮到了自己?

    陈崇却道:“张竦年年献辞,已是才情枯竭,倒是子云翁,自从新室文母崩后,《元后诔》成绝唱,已缄默六载,再无一字称颂圣朝,五威司命中有人质疑子云翁对陛下的忠诚,但我却知道,想必你一直在潜思酝酿。”

    “更何况,多年前五威司命不慎办错案,害得子云翁投阁而下,还丢了官职,你终日嗜酒家中贫困,实在可叹。天子器重子云翁,这是故意给你机遇,重新获得大夫之位,好保禄终老啊。其实以子云翁的本事,只要你愿意,像张伯松一样封侯,真是轻而易举!”

    确实如此,但扬雄始终都没踏出那一步。

    说到这,陈崇忽然话音一转,左右看看道:“扬公这小宅当真不错。”

    他踩着脚下硬质平整的地面,似笑非笑:“我听说三皇五帝之时,人们住的是陶桴复穴,木棍搭草棚,瓦盖的窟室,能够防御冷热、挡风蔽雨就行。到了后来,也是椽子不砍削,茅草不剪齐,不进行修饰加工。大夫才有方木屋梁和带柱子的厅堂,又多了藻井、门槛,栏杆上雕刻有花纹,还用白土粉饰墙壁。”

    “而扬公此宅平整如此,粉刷一新,也不知算不算超出规格,若是那老古板予虞唐尊见了,恐怕要抨击奢靡了。”

    他话到此打住,笑道:“总之,此事便拜托子云翁了。”

    言罢陈崇告辞,没给扬雄再推脱的机会,甚至留下了两个五威使者,坐在院中盯着扬雄作赋,不准他离开。

    扬雄脸色有些苦闷,只回到屋舍中,跟他学辞赋,今日正好在身边的弟子王隆不由道:“夫子,统睦侯如此相迫,莫非是因为上次吾等救伯鱼出五威司命一事,怀恨在心,故意相逼?”

    他虽然憨憨,却也看出事有蹊跷。

    扬雄却道:“不单是为了那两件事。”

    侯芭跟扬雄时间久,知道得多一些:“总不会是因为陈崇与张竦相善,而夫子同张竦素来不相得,故意刁难夫子吧?”

    文无第一,过去张竦与扬雄是有争锋的,而张竦有位朋友,与清贫寡欲的张竦不同,好酒而生活奢靡,喜欢引用扬雄的《酒箴》来讽喻张竦——显然是他根本没读懂此箴的嘲讽之意。

    但不管怎样,张竦与扬雄虽然同处一城,都作文章,却无半分往来,相互还有些看不起。

    “谁告诉你,陈崇与张竦是朋友?”扬雄仍是摇头,年轻人看事情太过简单,这世上人与事,可比这要复杂得多。

    “南阳陈崇最初亦是以文章混迹于朝堂,但只是小小官吏,远不如我与张伯松有名。”

    “但后来今上被汉哀帝赶出朝堂,回南阳新都闭门自守,陈崇便在那时追随,遂为亲信。”

    陈崇是皇帝身边最忠诚的狗,他也是一条歹毒的蛇,张竦第一篇封侯之文是为了自保而作,那第二篇为安汉公歌功颂德,则是被陈崇所逼迫——毕竟扬雄虽然讨厌张竦的文章,但其本人确实清贫自守,除了不爱喝酒外,和扬雄晚年生活还真有几分像。

    所以,陈崇此行,一方面在履行五威司命的职责,号召文人们对新朝大唱赞歌,帮王莽粉饰这场战争,另一面也在暗暗报复。

    报复张竦、扬雄这些所谓清高自守的文人,世人皆浊,便也想拉着他们一同到泥巴中扬其波,按着老叟们的头,喝上位者剩下的糟醨,泄下的屎尿,这种糟践伪君子们的作为,能让真小人陈崇心中大快。

    “我去找国师求助?”

    “这是陛下诏令,恐怕也受了严尤之事牵涉,找刘子骏也没用。”扬雄摇头,但对王隆派人去通知第五伦,却并未阻止。

    扬雄来到了屋舍中,侯芭为他准备好了一切,面对素色的白绢,却迟迟不能下笔,反复搔着白头,唉声叹息。

    扬雄知道,自己其实一点都不干净,就像洒满了墨点的绢布,常安人唱”惟寂寞,自投阁;爱清净,作符命“,他与张竦这对老冤家,实却像极了一对难兄难弟,名声早就恶臭。时至今日,是根本没资格谈什么“文人风骨”的。

    债多不压身,既如此,何不洒脱些,无谓些,和早就放弃抵抗的张竦一样,将更多泥水泼在身上,不再自持清高呢?

    陈崇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子云翁当年能上《剧秦美新》之说,今日再同样作一篇美文,难道就那么难?”

    是很难啊。

    扬雄闭上眼,自己当年是以怎样的心境写下那种恶臭东西的?

    因为扬雄经历过汉家最后两代皇帝的黑暗与腐朽,天下已经到了不得不变革的时候。而恰逢孔子之后五百年,王莽横空出世,除了容貌不太好看外,他是那么完美,从道德到言行,堪称天下楷模,连扬雄也为之倾心,相信这位老同僚能够开创功勋基业,代替已无可救药的汉室,让天下纲纪为之一新!

    怀着那种心情,这才有了文章。

    但终究是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以言取人,失之宰予,有些事情需要时间涤荡才能看清。

    今日再要扬雄如当年一般真心歌颂,实在是太难了。

    “那便假意称颂啊!”扬雄心中有个声音如是说:“成帝时,你不也作了许多辞赋,形容狩猎活动的盛大壮观与对皇家歌功颂德么?”

    “那不一样!”

    扬雄内心在挣扎,以他当时的处境,忠言怎么去表达,应是智慧与技巧问题。司马相如是劝百讽一,而扬雄亦然,在华丽的辞藻背后,隐藏着对奢侈与扰民行为的“讽”。身为文士,他做不到直言进谏,只能选择绵里藏针。他期许的汉家天子,是防止奢侈而改变狩猎计划,担心穷苦百姓而开仓济贫,开放皇家苑囿供百姓享用,以及心怀江山社稷、处处为黎民百姓着想的圣君。

    只可惜,汉成帝只是被扬雄辞赋中的溢美之词蒙蔽了眼睛。

    他在皇宫耳闻目睹的不仅是皇帝的荒淫无度,还有外戚的腐败与朝臣之间的争斗。所有这些,俨如孤独郁闷的种子,开始在扬雄的心中生长。

    这是莫大的嘲讽,辞赋的华美之中藏着掖着的那点讥讽与劝谏,根本于事无补,上不能痛陈时弊,下不能为百姓请愿,与隔靴抓痒又有什么区别呢?

    于是才有了扬雄晚年对辞赋的厌恶:这简直就是童子雕虫篆刻的小道,壮夫不为也。

    但选择抗争,又与扬雄一贯的为人处世之道不同。

    真是可笑啊,陈崇想要拉他一起下浊世,殊不知扬雄最欣赏的,正是《渔父》中老渔父的准则: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所以扬雄当年才作《反离骚》凭吊屈原,却不赞同屈原的赴死。

    “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明哲保身好过自殆其身。”

    他这一生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缩在常安这混沌官场的角落里,甚至蒙上了眼睛不去看外面的乱相,只在沉醉中渐渐麻醉,只是没想到还是逃不过。

    黄鹊、乌鸦、鲤鱼、麋鹿,他是什么?

    扬雄终究还是提起了笔,苍老的手有些颤抖,想到自己这可笑的一生,念及上书谏匈奴事时那些激情澎湃的时光,心中不同理念打成一团。

    良久后,扬雄对替他磨墨的王隆道:“文山,我教你多久了?”

    王隆下拜:“弟子已追随夫子一年了。”

    扬雄对王隆是有些惭愧的,父母对几个子女尚有偏爱,何况是弟子,他的注意力多在第五伦身上,对王隆其实是放养,但这弟子却十分朴厚努力,即便他只想学扬雄已经不甚喜爱的辞赋。

    “你天赋不错,已经读得千赋,也能作出辞藻不俗的好赋了。”

    “今日我再教你一课吧。”扬雄笑道:“为赋者,必须弄懂何为诗人之赋,何为辞人之赋。”

    “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赋者托物言志而已,作赋总要对得住心中所思所想。事胜辞则伉,辞胜事则赋,事辞称则经。”

    哪怕浑身污泥,被世人轮番嘲笑,落魄到今日处境,但心中仍在坚持一些东西啊。

    扬雄持笔,艰难地写下了第一个字。悲愤之情,喷薄而出。

    “老夫毕其一生,想要留下的,不是流行一时的赋,而是能够流传千年的经!”

第70章 你是要做一辈子的懦夫

    自从四十岁时离开故乡蜀地来到常安,至今三十二年,已到古稀之年的扬雄,竟感受到了久违的畅快。

    于扬雄而言,帛书与木牍比故乡土地阡陌更加熟悉,落笔仿若自由迈动的腿脚,纵情行走于斯。

    他恢复了年轻时的放依而驰骋,凤皇翔于蓬陼兮,岂驾鹅之能捷!

    昔日那份《上书谏勿许单于朝》在扬雄变成了辞赋的格式,从秦到汉,两百年间中原与匈奴的战和史事道得明明白白,到了后面,已不再是作赋,而是政论。

    “自秦至于今,旷世历年,近于春秋,其与匈奴,有修文而和亲之矣,有用武而克伐之矣,有卑下而承事之矣,有威服而臣畜之矣,诎伸异变,强弱相反。”

    然而到了王莽时,却是扬雄闻所未闻的法子,比暴秦还差劲!

    十年前,新朝十二路大军三十万之众北上,确实是气势汹汹,可却雷声大雨点小,连边塞都没出。就跟匈奴人隔着长城眼瞪眼,一待数载,空耗钱粮,北边由是坏败。

    在扬雄看来,边塞最大的敌患才不是什么匈奴,而是朝令夕改的国策,是长期驻扎开始残地虐民的新军。曾经宣、元、成之世,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亡干戈之役,而如今却闹出了人相食的惨状来,全怪匈奴?

    在文章的最后,扬雄反思了自己的过去,一举推翻了《剧秦美新》里对王莽的称赞,痛斥新政,并做出了预言:“昔秦焚诗书,以立私义;新诵六艺,以文奸言。新之据不亚于秦,虽立三万六千岁之历,恐同归殊涂,俱用灭亡!”

    洋洋洒洒下来,只看得为他磨墨的王隆,侍笔的侯芭二人一面冷汗津津,一面暗呼痛快!

    这赋论不但文字弘丽温雅,政见也尖锐锋利,全然不似老师过去的作品。

    写完最后一字,扬雄终究还是投笔停书了,看着未干的墨迹,他发怔了好一会,最后喃喃道:“我都写了什么?快,将这文章,烧了!”

    “夫子!”外面还有五威司命的人看着,王隆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无法掩盖他的不甘:“恕弟子直言,这可是夫子近十年来……不,可能是自拾笔以来,最好的一篇赋!”

    “是么?”

    扬雄一笑,多年未见的傲然自得又回到了脸上。

    他最初是模仿老乡司马相如,作《蜀都赋》,辞藻丽则丽矣,却没有自己的魂魄;后来去秭归凭吊屈原,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也,往往摭《离骚》之文而故意反之。年轻时候的作品太矫揉造作,用后世的话说,为赋新词强说愁。

    等他四旬入朝,想要凭借文章立足,铆足了劲努力,但《甘泉》《长杨》《羽林》等四篇大赋仍不能脱开司马相如的影子。扬雄自觉,自己在文坛上的地位,也就和汉宣帝时,同样是他巴蜀老乡的王褒差不多吧。

    直到他人生大起大落,看透了世事,《解嘲》《逐贫》才有了自己的风骨。只扬雄为人素来纠结,平白给自己限制了许多条条框框,今日竟是第一次放开手脚胸襟,痛快直抒己意。

    王隆捧着扬雄的文,目不转睛,实在是喜欢得很,却无法阻止扬雄毁掉它的决心。

    第五伦秋天时送来的小煤炉被点燃,里面是最好的煤球,做成了兽头模样,这批货走的是高端路线,专门卖给富贵人家,以及赠送师友,还仔细叮嘱了通风事宜。

    扬雄家是极惨的五代单传,几乎没有任何亲属,连两个儿子都已早早逝世,算是了无牵挂。

    但他还有三名弟子。

    天赋很一般却默默照顾老师的侯芭,一心想要作出好辞赋如痴如狂的王隆。

    还有扬雄最中意的爱徒,闻讯后正在路上飞马赶来的第五伦。

    “老夫临了奋发一遭无所谓,我七十二岁了,阁也跳了,腿都断了,还怕什么?却万万不能将他们三人连累。”

    但更重要的,扬雄曾见过屈原式的人物,知道其下场。

    哀帝时的大臣鲍宣,敢于上书直言,抨击时政,为痛苦的小民发声,数次死谏,指责朝堂大臣弊病,可结果呢?

    最后汉哀帝派人调查的结论是:傅、丁两家外戚冰清玉洁,丞相孔光天下硕儒,大司马董贤刚正不阿,九州更是一片太平。什么七亡七死,皆是鲍宣杜撰,是少数郡县的特例。

    有问题的,其实是揪着小事不放,老是爱讲真话惹人不快的鲍宣啊,只要解决了他,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于是鲍宣下狱,若非太学生叩阙发声,恐已遇害。等到王莽禅代之前,又因鲍宣不附从于己,再次给他定罪处死。

    扬雄目睹此事,记住了鲍宣用生命证明的荒诞事实,并告诉自己:“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

    于是扬雄的进谏,变得拐弯抹角,只以“箴(zhēn)言”的方式委婉提出。

    除了今日这篇。

    王莽对待故人是不错,但文章剧烈的措辞和大逆不道之言,若被陈崇看到,足以给他和弟子们惹来大祸。

    所以写罢即焚,见不得光,嗨,找这么多借口,归根结底,还不是胆小,怂包一个。

    但王隆却不愿意,他捧着它们,从头到尾,一遍又一遍地看,似乎想将每个字都记住。既然不能公布于世,那记在他心里总行吧?

    “夫子,再让我看一遍,就一遍!我便能背下来!”王隆小声哀求,都要哭出来了。

    扬雄等了他半刻,最后狠狠心,让侯芭强行抢了过来,一股脑塞进煤炉里烧了个干净。

    现在已是入夜,烟气冒出屋舍的烟囱,外头的人也未能察觉。

    做完这件事,扬雄仿佛了却了一桩心愿,整个人都放松垮下来,很想躺下歇会。

    他从来不是急思聪慧之人,作赋文章都要反复斟酌才能下笔,常常思虑精苦到深夜凌晨。每成一篇,白头发就多几根,太过用心的时候,仿若将五脏六腑都掏出来再塞回去,事后甚至大病一场。

    今日靠着一股悲愤写就雄文,只怕更加伤身。

    侯芭年纪较长,知道世事艰难,低声问道:“夫子,明日要如何向五威司命交代?莫不如弟子们代劳随便写一篇?”

    “不必,不管你写得再阿谀,陈崇都能挑出毛病来,不如让他一个字得不到。”

    扬雄无力地说道:“就说扬雄老了,不中用了,实在对不住天子。苦思一宿,咬秃了好几根笔,最后竟是半个字都没憋出来,对我这样的废人,皇帝还能喊打喊杀么?”

    “夫子才不是废人。”而王隆还跪在煤炉前,看着化为黑炭的帛书可惜不已,只喃喃道:“世人会误解夫子,甚至会讥讽夫子。”

    “老夫不在乎。”扬雄长叹一声。

    他再度想起那篇《渔父》。

    渔父说:“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既然世人皆浊,何不一起在泥水中打滚推波助澜,既然众人皆醉,何不一起趴下身子,低下头,吮吸那酒水醪糟?何必故作高深,让自己惨遭放逐。”

    屈原答:“新沐者必弹其冠,新浴者必振其衣,我宁愿投身湘水,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扬雄不像渔父那般洒脱随意,也不似屈原一般刚烈高洁。

    他和世上大多数人一样,介于中间。

    他们早被浑浊的世道濡染了身子,不愿同流合污去作恶,也没本事反抗、没胆量呐喊。只能垂下头,双手环抱自己,蹲在角落,默默无言,护着心里最后一丝良知。

    今日之赋,不为已陷入癫狂彻底劝不动的王莽而作,不为苦苦期盼新圣的天下人而作,更不是思念汉家。

    扬雄只为自己而作,他想和那个纠结膈应了一辈子的扬子云,达成和解。

    “用心于内,不求于外,足矣。”

    后世的人,或许会嘲笑他惟务雕虫,专工翰墨。

    青春作赋,皓首穷经。

    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

    真正废物文人一个,这辈子一事无成,曾为汉臣而仕二主,连死谏都不敢,最后的评价,或许是“小人之儒”吧。

    “也好,有始有终。若我有资格入史书,就这么写罢……”

    扬雄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扬雄,终其一生,都是一介懦夫。”

    ……

    得知扬雄病笃的消息,最先赶到的是桓谭。

    五威司命府的人见扬雄是真病,陆续撤走。王隆六神无主,而侯芭则告诉桓谭:“夫子昨夜睡下后便身体大坏,早晨竟起不了榻,如今一会昏睡一会苏醒,他自觉不妙,只告诉吾等,一定要等到桓君山和伯鱼到。”

    桓谭也来不及问何以至此,其实他们心里早有准备,扬雄七十二岁了,已是罕见的高寿,近半年来身体又时好时坏,棺椁都备好了。

    虽然心里有所准备,但等桓谭步入扬雄病榻之前,看到老友虚弱的模样时,仍然为之动容。

    世人皆轻贱扬雄,刘歆倒是敬他学问,但当属桓谭对扬雄评价最高,称之为“绝伦”!

    两人年纪差了二十多岁,却不妨碍桓谭与扬雄交游多年,颇为了解对方。

    “子云还记得么?”

    桓谭来到榻前,与扬雄说起话来。

    “当初子云笃信盖天说,直到你我共同入朝奏事,坐在白虎殿廊屋下等待召见,我指着日光与你辩论,你理屈词穷,于是便改信了浑天说。”

    扬雄反过来拥护浑天说后,狠下功夫刻苦研究,甚至拿出寥寥无几的俸禄,和桓谭一起出资,请教黄门老浑工,效法落下闳制造浑天仪,如今它仍摆在桓谭家里。

    “而后,吾等又一同针对朝中天官们,你写了《难盖天八事》,洋洋洒洒,将那些固守过时天论的老朽驳得无言以对!浑天说遂大兴。”

    说到这桓谭心里一阵难过袭来,只叹息道:“其实能理解子云之人有不少,称你为‘西道孔子’,但亦有无知之辈编排子云。”

    “还记得张竦么?前两天他见了我,还说什么‘扬子云,西道孔子也,乃贫如此?’”

    “你猜猜我如何回答?”

    扬雄没有力气说话,桓谭便自问自答,拊掌笑道:“我反驳他,仲尼难道就不曾贫贱么?仲尼能说只是鲁国的孔子么?他也是齐国的孔子,楚国的孔子,天下的孔子!”

    “所以子云不止是西道孔子,亦是东道孔子!此生蹈圣贤之迹,可谓无憾了。”

    这番话让扬雄清醒了些,效仿圣贤著书立说,是他毕生夙愿啊,至少还有一个人,是认可他的,只笑道:“君山知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扬雄招手让桓谭凑近,用微弱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

    “君山,但有一人,你却看错了!”

    ……

    天蒙蒙亮,宵禁刚刚解除,第五伦就大步冲入常安,因为街上不准跑马。

    等他踏进庭院中时,还是来迟一步,扬雄已至弥留之际,口不能言,精神越发不好。

    第五伦来到他身边,轻声唤道:“夫子!弟子来了!”

    但扬雄却没有任何回应。

    院子里,扬雄的故日朋友都已抵达,从心怀歉意觉得是自己牵连了扬雄的故大司马严尤,到满腹心事的国师公刘歆。

    还有城门校尉梁让,他正与侯芭商量着扬雄的后事要怎么筹办,事已至此,是时候接受现实了。

    第五伦心存狐疑,他上次离开时扬雄还挺精神,为何这么快就身体大坏?

    遂拉着哭哭啼啼的王隆追问,听他说及五威司命陈崇上门胁迫扬雄,要为朝廷写歌颂北征的辞赋时,第五伦怒火中烧。

    又是你!

    但他还是压住了,只问道:“夫子还清醒时,可留下什么话?”

    王隆看向笼着袖子在院子一角怔怔发呆的桓谭,从今天早上起,扬雄大多数时候就昏沉不清,唯一的几句话,还是对桓谭说的。

    桓谭也看到了第五伦,朝他招手,二人走到庭院无人的一角,素来对第五伦不甚喜欢的桓谭,今日难得与他说这么多话。

    “我当初曾与子云品评天下人物,以为贤有五品。”

    “谨敕于家事,顺悌于伦党,乡里之士也。”

    “作健晓惠,文史无害,县廷之士也。”

    “信诚笃行,廉平公,理下务上者,州郡之士也。”

    “通经术,名行高,能达于从政,宽和有固守者,公辅之士也。”

    他嘴角露出一丝讥诮:“子云就是公辅之士,至于我,大概是县廷之士。”

    桓谭看向第五伦:“我最初时以为,你不过是区区乡里之士,子云也没反驳。”

    “但今日,子云却郑重告诉我,桓君山,看错人了!”

    “他在《法言》里说,政有两种,思、斁(dù)。”

    “这世道,汙人老,屈人孤,病者独,死者逋,田亩荒,杼轴空之,可以称之为斁政,败坏沦亡是也。”

    “纵观关中,却唯独你在临渠乡,不管做不做官,都能老人老,孤人孤,病者养,死者葬,使男子亩,妇人桑。可谓思政,思行善政是也。”

    “这是子云的理想,他自言没有这般本事,但你有!”

    “子云说,第五伯鱼不止能宰一家一乡,若给你机会,甚至能像陈平一样,宰天下!结束世上的斁政,将思政推及九州!”

    “所以,子云认为,你是第一品。”

    桓谭指着第五伦:“才高卓绝,疏殊于众,多筹大略,能图世建功者,天下之士也!”

    第五伦有些发怔,扬雄从来没和他说过这些,从没告诉弟子,老师对他有这么高的期待!甚至视他为理想的继承者。

    忽然间,第五伦只觉得脸上痒痒的,伸手一摸是水渍,竟是不知何时流下来的泪。

    “夫子转醒了!”这时候,王隆喊了起来,他们连忙进屋舍去,第五伦径直过去,重重拜在扬雄面前,握住他那还沾着墨迹的双手。

    “老师!”

    这是第五伦来到新朝一年多时间里,头一次真切实意地痛哭流涕,悲从中来,止也止不住。

    而扬雄有些茫然,转头看了一圈周围众人,他看到了眼神复杂的老冤家刘歆,一生唯一的知己桓谭,还有弟子们,当看清满脸涕泪的第五伦时,扬雄竟笑了起来。

    “伯鱼也来了,老夫正想将你介绍给吾子扬乌认识。”

    扬雄连言语都恢复了,只是还有些糊涂,他的幼子扬乌已经死去多年了啊。

    “若有闲暇。”

    “多看看老夫留下的书罢。”这是他最后的愿望,满眼殷切。

    “我嘴笨口拙,要对汝等说的话……”

    “都在《法言》《太玄》……”

    扬雄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第五伦的发髻,指尖永远停留在他的帻巾上:“还有……《十二州箴》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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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扬子(今晚0点上架)

    扬雄真的很穷困,某种程度上却又很富裕,因为他逝世后唯一剩下像样的财产,就是书,书,还是书。

    汗牛充栋,这便是第五伦在收拾扬雄遗物时的感受,他在简牍堆积如山的屋舍中,终于找到了老师临终前所说的《十二州箴》,都装在一个匣子里。

    当初王莽禅代后,效仿古代圣王序天文,定地理,因山川民俗以制州界。他认为,汉家十三刺史部州名与经典所载不符,于是按照尧典重新划定十二州,将凉州与司隶合并为雍州,改朔方刺史部为并州。

    时为中散大夫的扬雄对这十二州进行考订,各为一箴。

    第五伦对地理十分感兴趣,曾在扬雄家中阅读过。但今日他发现,除了文学化的简介描述外,州箴已被扬雄添了许多内容,诸如十二州风俗、出产、贡赋、历史沿革、人物、史事的大体描述。

    他甚至还找到了十二幅画在布帛上的地图。

    这却是第五伦曾问扬雄:“我听闻,寿成室中有三阁,一曰石渠,二曰天禄,三曰麒麟。秦汉图书皆藏于三阁之中,夫子在宫中校书,可曾见过地理图籍?”

    扬雄说有,只可惜和兵书一起,藏之于秘府,轻易不能示人,他也只在许多年前见过几次。

    第五伦只好悻悻作罢,他在半年时间内,靠一己之力走遍列尉郡,记录了本郡地图,却只占了天下的百分之一。

    却不曾想,老扬雄竟根据记忆,将十二州的地图都画了出来,却见诸郡星罗棋布,城塞山川河流皆在图中,都被他描绘而出。

    第五伦恍然大悟,这就是扬雄近几个月几乎戒酒,终日将自己关在屋舍里忙碌的原因?

    “这是老师留给我的遗产啊。”

    虽然与他后世所见不同,甚至是上南下北很难看懂,但第五伦仍如获至宝地捧着这些地图,这能为他日后的工作节省很多麻烦。

    扬雄就是这样的性情,似是隐约明白第五伦想做什么,却又没有说透,只默默为弟子准备一份大礼。

    “多谢夫子。”

    第五伦轻声道:“天下,已在我眼中了!”

    ……

    虽然扬雄至死只是一介庶人,但他的葬礼仍很复杂,因为无子无女,三位弟子就成了孝子。第五伦和侯芭、王隆亲自为瘦弱的老师沐浴,穿戴丧服,饭含后放入棺椁,送到东阶上堂陈列。

    “皋,扬子云复!”

    请来的招魂者服纯衣纁裳,站在屋脊中央向北招魂,连喊三次。继而将衣幡扔下,第五伦在屋翼下用衣箱接住,回到堂中,用衣服轻轻盖住扬雄的尸身。

    他们还要身披麻衣,头戴绖帽,朝吊唁的宾客叩拜。

    已被免为庶民的严尤心怀愧意,上堂朝扬雄灵柩作揖,觉得是自己连累了扬雄,今日亦积极奔走。

    等葬礼差不多时,严尤看到桓谭也披挂麻衣站在柱前,遂过去问他:“君山常称道扬子云著作,但我确实无法读懂,而世人也无人称道,真如你所言,能流传到后世么?”

    “一定能。”

    桓谭十分笃定:“只是你与我恐怕看不到那天了。”

    “大凡人之常情,对眼前的看得轻贱,而把遥远的看得贵重。世人亲眼看到扬雄的俸禄、地位、容貌,没有一项动人之处,所以瞧不起他的文章。”

    桓谭道:“但子云之书文意至深,而所发议论又不违背圣人之道,若使他的《法言》《太玄》能留存到明君在世的那天,而被贤能智者读到,扬子必将得到他们称善。”

    在桓谭口中,扬雄已然成了“扬子”。

    “将会高到何种程度?”严尤复问。

    桓谭道:“必能超越战国诸子!”

    第五伦走出丧堂,正好听到了这番话。

    “不止,夫子未来的地位,会仅次于孔子!他将是集儒、道之学大成的第一人!”

    严尤觉得有些夸张,摇头道:“你缘何而知?”

    “我就是知道!”

    这件事,没商量,第五伦已经钦定了。

    扬雄的学问不会断绝,他一定会让它们发扬光大,在儒学中占据一席之地。让扬雄之名家喻户晓,死前受尽天下之谤,死后将得到万世之赞,令后世那些像自己一样历史不好的人,不至于连扬雄之名都没听过!

    这是第五伦最大的遗憾。

    看起来有些小孩子般的偏执,倒是桓谭听出了第五伦话语中的决心,不由多瞧了他几眼。

    而第五伦则走到同样来吊唁的国师公刘歆面前,朝他作揖,低声道:“国师公,小子有一事相求!”

    刘歆以为自己知道第五伦想做什么,颔首道:“我与子云虽曾不睦,毕竟同僚朋友一场,我会替他照拂汝等,不会让五威司命刁难汝等。”

    你真的能么?刘歆堂堂国师,当年却连自己的两个亲儿子都护不住。看他这模样,对老朋友的逝世哀则哀矣,可却连为扬雄讨个公道都难。自从功崇公王宗一案后,刘歆就越发胆小低调,也不知道在怕什么。

    第五伦已经确定,这国师公,应该不是那个“位面之子”,刘秀,另有其人!

    还是那句话,靠山山倒,刘歆的承诺是不靠谱的。

    更何况对第五伦而言,这件事,没有结束!

    王莽间接导致了扬雄的逝世,而陈崇简直是直接的凶手,这仇,他记下了!

    既然早已身处旋涡,就不要再假装自己安全。

    既然乌子不管藏到秦氏桂树间,还是躲在南山岩石上,都逃不过秦氏浪荡子的一粒弹丸,倒不如主动出击,逆势而飞,去到跟前啄瞎贼子的眼!

    第五伦按捺着自己的情绪,只对刘歆道:“夫子未能完成天子索要的北征之赋,吾等身为弟子,惴惴不安。我写了一封上书请罪,敢请国师公替我呈送于尚书!”

    ……

    “死了啊。”

    五威司命府中,陈崇听说了扬雄之丧,不由长叹不已。

    “惜哉子云。”

    虽然是无疾而终,但扬雄也算选择了最安全最干脆的方式了结此事。否则,不管他是一时愤怒写篇暗藏讽喻的文章,亦或是像剧秦美新那般阿谀奉承,都能让陈崇好好利用一番。

    见陈崇没有丝毫的愧疚担忧,侥幸从上次大狱里逃生,换了一顶冠的孔仁如今只能依附于陈崇,对此感到不解:“司命,扬雄虽是无用老叟,但他毕竟是国师公之友,陛下也对其并无恶感。”

    “此事还涉及到严尤,虽然严伯石失去了大司马之职,但随时可能被陛下重新起用。”

    如此一来,陈崇不是与他们深深结怨了么?

    “结怨好啊。”陈崇却笑了,说道:“孔司命,我且问你,陛下当初为何要裁撤京兆尹,改设五威司命府?”

    孔仁小心翼翼地说道:“因为自前汉起,历代京兆尹多是无能之辈,不敢治剧得罪权贵。”

    “没错。”

    陈崇傲然:“京兆尹不敢管的事,五威司命管。京兆尹不敢杀的人,五威司命杀。一句话,京兆尹能管的司命府管,京兆尹不能管的吾等更要管!”

    铸伪金钱者,那种小罪只是随便抓抓,他们眼睛盯着的,是不用命者、大奸猾者、骄奢逾制者、漏泄省中及尚书事者、谢恩私门者。

    这五种人,多是有权有势的大臣。

    也是巧了,王莽代汉后,大概是他以臣子位逆取的缘故,特别防备勋贵,常常限制、削弱功臣权力。诸如雪藏王邑,敲打刘歆,诛杀二甄,连亲孙子王宗对权力有了觊觎,都毫不犹豫诛灭。

    “寿成室有规矩,公卿大臣进入宫殿,随从官吏有定额。还记得么?太傅平晏颇为陛下宠信,侍宠而傲啊,携带官吏便超过了规定,掖门仆射加以盘问,语气不好,太傅府的戊曹吏便拘捕了仆射。”

    “陛下听闻后,大发怒火,让五威司命和五威中城将军,调动戎车几百辆包围太傅府,逮捕了那些小吏,当着太傅之面立刻处死!”

    自那以后,平晏便一直缩着脑袋做人,看到五威司命就绕开走。

    “至于敢抗权贵的仆射,则受到了提拔。”

    陈崇早就摸清了王莽的做派,出身低微的臣吏有敢击大臣错误者,常常能受提拔,获得天子信任,担任要职。

    所以对陈崇而言,恨他的大臣越多,他越是高兴,地位也就越稳固。

    且看着吧,就算这次陛下为了安抚刘歆、桓谭,派人吊唁扬雄,也只会轻飘飘批评五威司命几句,而绝不会动陈崇分毫。

    “吾等文韬能胜过刘歆、扬雄?”

    “武略能与王邑、严尤相比?”

    “论与陛下血缘亲近,能和功崇公相近?”

    他们只有一个优势。

    孤臣!

    不给自己留后路,离开了王莽,什么都不是。

    犹如汉武帝时的主父偃,逮住诸侯就咬,在五鼎烹与五鼎食之间反复横跳。

    “五威司命,就是陛下养的狗!”

    这便是陈崇给自己找准的定位。

    “养狗做甚,就是要叫唤,对着陌生来客,叫越大越好!看着主人眼神行事,一挥手,就能立刻扑过去,对准敌人撕咬!”

    所以陈崇自上任起,就出了名的敢击大臣,他连皇孙都敢查,何况别人?

    他的任务是替王莽嗅出并铲除叛徒。

    可若暂时没有叛徒怎么办?一旦那样,陈崇自身就不安全了,随时可能会被皇帝抛弃。

    那就不断创造叛徒!

    陈崇最喜欢找准一个小目标,让其痛苦,让其难熬,困乏其身,编排罪名,让他们走上不归路,最后牵连出一场大案。

    然后告诉皇帝:“看,臣早就看穿了彼辈的真面目!”

    所以陈崇可惜了扬雄,若他不死,反复折腾下,假以时日,说不定能将扬雄的人脉拢一起,创造一个“刘歆、严尤、扬雄反新乱党”来呢。

    甚至能顺藤摸瓜,一口咬住陈崇最终的目标:太子王临!为他早就计划好的后路做准备。

    只可惜,这大计刚到扬雄处便折了戟,只能另想办法了。

    但这丝毫不妨碍陈崇上下其手,扬雄以为一个字不交给五威司命府就安全了?大错特错!

    “哪怕是无字,哪怕是葬下了,我也能编排你一身罪名。”

    比如,扬雄心怀前汉,宁死也不肯给皇帝王莽写赋,就是不错的故事。

    陈崇还能顺手斩草除根,干掉几个人。

    诸如扬雄的三个弟子,尤其是那个让五威司命府两次未能缉捕成功,名叫第五伦的小孺子。

    孔仁走后,陈崇琢磨着要如何折腾扬雄的三个徒弟,王隆背后的邛成候府骄奢淫逸,想要罪名轻而易举。但只要皇帝不点头,想搬倒这家不是宗室的宗室好处不大,代价却高,还是得缓缓。

    反倒是另外两人没有靠山,更容易入手些,等风波平息后,随便安排宣明里的邻居,将扬雄平素子虚乌有的对前汉的怀念一告,牵连第五伦、侯芭,让他们下狱。

    但那样还是罪不至死,无妨,如今皇帝不是正征召猪突豨勇前往边塞么?将二人塞进那些人中作为小卒,让他们在九死一生中煎熬吧。

    可等陈崇第二日到五威司命府时,却得到了一个消息。

    就在昨日,还在服师丧的第五伦通过国师公刘歆,向皇帝王莽递交了一份上书。

    不是为扬雄鸣冤发声,更不是痛斥陈崇间接逼死他恩师,若真那样蠢,陈崇都要笑出声来了。

    但现在,陈崇的神情却充满了意外,第五伦竟这么做,他实在是没想到。

    第五伦的上疏中,诚惶诚恐,表示扬雄虽然没能写出北征之赋,但他,作为扬雄的弟子,愿意主动参军以补师过。

    “伦愿效终军、傅介子事,弱冠请缨,以此身许国,作一当百、军候,随猪突豨勇同行,为陛下出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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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规矩,不煽情不啰嗦不卖惨,直切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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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盟主加更也会慢慢开始补,一盟一更,因为年纪大了码字速度变慢,这本书还是稳定和质量优先,隔三差五才能加一章,大家见谅。

第72章 批判的武器(求首订!)

    说来惭愧,对于扬雄最为看重的学问《法言》《太玄》,第五伦过去一年间,竟是一次都没翻看过,因为他专注于实用之学,对晦涩的理论实在提不起兴趣。

    直到扬雄的丧礼差不多,师兄弟三人轮着守夜,到第五伦休憩时,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点燃了灯烛,解开竹简上的绳索,开始试着读一读。

    《法言》是扬雄仿照论语所作,形式上类似语录,一条一条的,第五伦事先也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内容,只听侯芭提及过,此书涉猎广泛,意是判断失误是非的准则之言。

    第五伦只发觉首篇就叫《学行》,讲的是求学与为师之道。

    “师哉!师哉!桐子之命也。务学不如务求师。师者,人之模范也。”

    教师是让未萌之人祛邪向善、安身立命的根本。尽力为学,不如尽力求师,因为老师是人们的模范。

    言语有些晦涩,全然不似《论语》那般口语化和诙谐灵动,哪怕是春秋时的文字,两千年后读来都能隐约明白其意。就算隐去作者名仍是高下立判,看来论语流传甚广,而法言少人知晓,不是没有原因的。

    第五伦还是坚持看完,却见扬雄强调为师者切不能对弟子有所隐藏,应该倾囊相授,想到了自己,只感慨:“此生有幸,能为扬子之徒。”

    看得出来,扬雄的理想都凝结在书中,可批判的武器,终究还是太软弱了啊。

    一天读一篇差不多了,但第五伦还是难以入眠,他一直在担心自己的计划,若是落空了该如何是好?

    就这样半睡半醒到了天亮之后,门扉被猛地叩响,却是王隆有些愤怒地找上门来,将第五伦粗暴地推醒。

    “伯鱼,你这是何意?”

    “出了何事?”

    王隆一挥袖子道:“勿要装作无辜,事情都传开了,你通过国师上书陛下?说愿补夫子未能作赋之过,请求加入猪突豨勇出征匈奴,天子已将上疏传示群臣,人尽皆知!”

    “公布了?”第五伦心里那颗吊着的大石头一松?看来事情成了一半?他们这些乌所生之二三子,暂时不必担忧?随时被暗处飞来的弹丸打死了。

    一心只知辞赋的王隆却没明白第五伦的良苦用心,只怒道:“你明知夫子至死都反对北伐匈奴,甚至还作了一篇赋论来讽喻此事?抨击穷兵黩武之举,只不为牵连吾等才作后既焚,你怎能逆反夫子遗愿?做出这等背弃师意之事?现在外头都说,第五伦不愧是扬雄之徒?与其师一样?假意清静孝悌?实则热心功爵。”

    “文山!住口!”

    第五伦不待回答,侯芭就走进来,喝止了已经两天两夜没睡觉,依然沉浸在悲伤中?情绪太过激动的王隆。

    侯芭年纪最长?已经三十多了,更明白世事之难:“文山,伯鱼之所以挺身而出,正是为了保护夫子身后事,庇护吾等周全啊!”

    王隆愕然看向第五伦,他这才起身正坐:“我曾在郡邸狱中,听吾弟第八矫说起过统睦侯陈崇搜捕功崇公府之事,哪怕是一段祈福之语,在他口中也成了大逆不道。“

    “尽管夫子一个字没交出去,可以五威司命府之歹毒,亦能随便网罗罪名。夫子已逝,吾等人微言轻,上何处喊冤去?国师公没有太多实权,能护得了你我一时,护不了一世啊。”

    王隆还好,背后有邛成侯这好伯父能说句话,可第五伦和侯芭就纯粹出身寒门,没有任何靠山,若不想莫名其妙再度被人坑害,唯有自救。

    傻王隆还是没太明白,侯芭接话道:“文山可知道云敞?”

    “平陵人云幼儒,乃是邻郡名人,自是知晓!“

    那云敞年轻时拜了同县人、博士吴章为师,习读《尚书》,而吴章还收了另外一位弟子:王莽的大儿子,王宇。

    汉平帝即位之初,王莽专政,王宇与吴章因泼狗血于王莽门前想要劝他归政于平帝及外戚,触犯了王莽逆鳞,王宇自尽,吴章被杀,弃尸东市门。

    “吴章门生千余人皆更名,改投他人为师。时云敞为大司徒掾吏,自报为吴章门徒,表示虽然吴章有罪,但身为弟子不可弃之而去,遂殓葬吴章尸首。当时车骑将军王舜赏识他的志节,荐其为中郎谏议大夫。”

    “皇帝禅代后,倒是很欣赏云敞的尊师重道,再次擢拔他为鲁郡大尹。”

    侯芭道:“依我看,伯鱼此举,却是在效仿云敞,以进为退。”

    他说得有些牵强,但以进为退却是说对了,第五伦颔首:“不错,我是为了向皇帝表个态度,国师公近来虽不愿惹事,但通过他上书,能够直达天听。”

    赶在对方上眼药之前,先替已逝的扬雄,以及自己表明态度。

    至于成与不成,第五伦事先也没谱,好在目前看来,他是赌对了。

    “如今天子公布此疏,一面是欢喜有人主动请缨,一面亦是在告诫五威司命,此事到此为止。文山、公辅,汝等安全了,而夫子至少不必在身后再被人网罗罪名。”

    “至于外人的闲言碎语,且让他们说去吧。”第五伦摇摇头,他塑造的人设,邀得名望,还不至于因为这件事而崩塌,更何况,一向健忘而圆滑,谁赢就帮谁的常安人怎么看真不重要,守住列尉地盘即可。

    更何况,第五伦的目的,还不止求得周全。

    王隆恍然大悟,惭愧下拜叩首:“我愚钝,竟是误会伯鱼了,有罪。”

    第五伦扶起他:“夫子不在了,往后吾等三人当齐心协力,共渡难关。”

    他打趣道:“就譬如归葬蜀郡的巨金,还得仰仗文山。”

    这年头讲究落叶归根,扬雄当年两个儿子前后病死,他为了送二子回蜀郡老家祖坟安葬,耗尽了汉哀帝所赐的帛五十匹,黄金十斤,足见耗费之贵。

    第五伦小家小户,又为乡人顶了一波訾税,已经没有余粮了。侯芭一个外乡人游学常安,也无甚积蓄,将他掏空都拿不出那么多钱帛。

    好在王隆家是狗大户,虽然出谋划策不行,但对自己人出手极其大方阔绰,早就拍着胸脯保证,送扬雄归葬之事的耗费,他全包了!

    第五伦换下太久没睡的王隆,再度回到灵堂,今日是守灵的最后一天,明天就能出殡南下蜀中。吊唁的人该来都来过了,今日至少不用不断哭踊让脚尖剧痛。

    堂上陈设帷幕,用干肉、肉酱、甜酒祭奠扬雄,祭品置放在棺椁东面。西阶上的屋檐下则是缁幅,和后世素白不同,竟是黑红相间联结起来。

    朝着扬雄灵柩再拜,第五伦轻声道:“是抛弃一些初衷,不断向上攀爬,求得权势以自保。”

    “还是默然留在原地,守着‘清静’,被人践踏在头顶,朝不保夕。”

    “夫子,还记得你曾问我,国师和你的两条路,我会怎么选么?”

    ……

    第五伦曾设身处地,将自己放在王莽的角度上看待这场莫名其妙的战争。

    “这是一个华夏至上主义者。”

    “更是一个偏执狂。”

    “规划好的事一定要做到,也不管现实不现实,他甚至会欺骗自己:之所以未能得天下太平,是因为这件事我还没完成,只要做完它,一切就恢复如初。”

    从十年前开始,王莽的改制环环相扣:恢复三雍,王田私属,规划井田,货币改革,五均六筦,征平四夷……最终的目标,是达到完美的太平世,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大小若一。

    复古外表下,是要在文治武功上超越汉家,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天子,是孔子五百年后一出圣人的勃勃野心!

    但问题在于,他太急,也不管上一件事成不成功,时间一到,下一件事就要立刻上马,于是政愈多而世愈乱,便有了今日光景。

    在第五伦看来,讨伐匈奴这件事上,王莽其实也很为难,内外交困的形势摆在那,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真心想与匈奴开战。

    毕竟,这是在对方想要讲和的情况下,忽然将匈奴使者立为单于,悍然开战啊。好比某国大使来访,你却直接将其扣留,宣布替邻国另立中央,除了王莽还真没几个人干得出来。

    十年前,十二路大军,三十万人开拔前线,最终却无果而终连塞都没出,教训还在眼前。于是这次,除了大司空王邑等少数人主战外,大多数臣子即便不敢反对,也保持了缄默,至于中层、底层的声音,更是彻底缺失。

    第五伦便有了思索:“若我是王莽,一意孤行做下此事,肯定希望听到一些颂扬之音,来证明自己是对的吧。”

    所以王莽才会听了陈崇之言,勒令扬雄作赋。

    他想要的不是赋,而是除却亲信佞臣之外,支持与赞许的声音。

    杨雄致死都没交出作品,若是此时有人主动请缨出战,还是一位在民间颇为名望的年轻士子,王莽是会高兴还是生气?

    于是,第五伦决定赌一把。

    类似的事是有先例的,数年前,北方缘边大饥,人相食,而大军还驻扎在边塞,朝中大夫奉命巡视后,还言道:“军士久屯塞苦,边郡无以相赡。今单于新和,宜因是罢兵。”

    在满朝都希望休战的情况下,有一位校尉韩威却反其道而行,上书王莽说:“以新室之威而吞胡虏,无异口中蚤虱。臣愿得勇敢之士五千人,不赍斗粮,饥食虏肉,渴饮其血,可以横行!”

    这当然是大话,但王莽却壮其豪言,提拔韩威做了将军。

    同样的事,韩威做得,第五伦做不得?

    恰巧,第五伦在故乡的发展也已陷入瓶颈,宗族已经整合,产业也布置下去了,人心已经归附,粮食在一点点积蓄,但最重要练兵之事迟迟没有眉目。

    在京畿周边带着家中子弟练兵,当皇帝和五威司命眼瞎?备盗贼也不需要组织上千人规模吧。

    他过去都是以退为进,遇事不决辞个官,可这次却不能坐以待毙,不如主动进一步。

    第五伦不求如韩威一般,得将军之位,哪怕当一个小小军候,统领两百人他也接受。

    若是能混出头,便能掌握一支武装。

    若是混不出头,那也没事。

    毕竟,在缘边大饥、民心不附、兵无斗志、赏罚不公,甚至连钱粮都得搜刮民间的情况下,拿头去跟匈奴打仗?这次出征,多半也是做个样子,赶到边塞屯戍苦守而已。

    “两百年前,陈胜吴广举旗大泽乡,汉高刘邦斩蛇芒砀山,最初是以多少人起事?他们的身份地位,不过甿隶之徒,小小屯长、亭长,比我现在高?”

    只要给第五伦一个机会,他就会在合适的时候,还王莽、陈崇一个戍卒叫,函谷举!

    让他们知道,什么叫TMD惊喜!

    “夫子,这就是我选择的路。”

    第五伦凝视扬雄灵柩,心中暗暗发誓。

    这一年见闻让他看清,新朝已经是腐朽到骨子里的破船,指不定哪天就沉。在往上爬的过程中,就算侥幸躲过了政治倾轧,站到了旗杆尖,若是绑得太紧,最终不过是和它一起倾覆,故刘歆之路,第五伦不取。

    可什么也不做,隐于山林做隐士,或者像扬雄这般躲在市井求清静也不行,时代车轮滚滚而过,谁也别想置身事外,故扬雄之道,第五伦也不会重复。

    “若想为你复仇,若想改天换地,只靠《法言》《太玄》,能行么?”

    “传承它们,是侯芭、王隆的事,而我,会用陈崇听得懂的语言,来与他对话!”

    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

    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

    就在这时,门外却传来一声高呼。

    “奉天子之命,掌乐大夫桓谭,前来吊唁故大夫子云!”

    ……

    按照礼制,国君派人来吊唁,要撤去灵堂帷幕,第五伦和王隆、侯芭等人七脚八手地张罗好,来到寝门外迎接,果见桓谭一脸肃穆,向他们传达君命。

    诏书的内容,乃是帝悯扬雄耆老久次,决定恢复扬雄“中散大夫”的职位,并派桓谭代皇帝吊唁,赐衣衾一袭,祠以中牢,丧钱十万。

    三位弟子哭拜、叩首、哭踊,但第五伦却有些糊涂,王莽忽然来这么一出是几个意思?

    等起身看向桓谭时,桓谭也莫名其妙地看着第五伦。

    第五伦一下子明白了。

    这大概是桓谭也在设法保全扬雄及三个弟子的周全,上书王莽换来的结果吧?也不知桓谭是如何说的,天子派人吊唁,基本意味着之前的事不予追究。

    但王莽不追究扬雄,第五伦还要追究王莽呢!

    总而言之,这是桓谭没和第五伦沟通的情况下,二人各自努力,结果两事相冲,算是多做了点无用功。

    顺便也打乱了第五伦上书参军,尽快掌握点兵权的愿望。

    却听桓谭换了一张帛,念道:“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

    “予知第五伦报国心切,然师道为重,允汝先扶师柩归葬蜀中,地皇元年正月方赴戎事不迟。”

    第五伦没明白,还是桓谭进屋再拜扬雄后,低声道:“陛下见到上书后,甚慰,传示宫中,甚至还送了一份去五威司命府。但仍是想让你全弟子之孝,速去速回,两件事都不要耽误。”

    见第五伦仍面色诧异,桓谭叹息道:“觉得奇怪么?”

    第五伦点头,是挺怪的,这就是王莽的行事风格么?

    桓谭感慨道:“陛下就是这样的人,伯鱼,不管你信与不信,在某些事上,他确实是个‘好人’。”

    杀子杀孙,弄得天下民不聊生得好人?第五伦不置可否,只觉得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垂首道:“听起来,桓大夫十分了解当今天子。”

    “那是自然。”桓谭怅然若失:“毕竟我历经成、哀之世,知道汉末季世之沉沦,又见证他如何以圣人之姿,跻身皇帝之位。”

    桓谭其实也满肚子疑问,想要好好问问第五伦,为何无缘无故要参军,入那北征深坑呢?但不着急,接下来两个月,他有的是时候好好和此子相处,尽管他们一直不太对付。

    “这一趟入蜀,我与汝等同去。”

    桓谭也不问第五伦愿意不愿意,就拍着他的肩膀,大言不惭道:

    “莫要客气,子云的弟子,就是我的弟子!”

    ……

    PS:第二章在稍后。

第73章 今益州疲弊

    从汉中去往蜀地,素来是艰难的旅程,尤其是出了梓潼县(四川梓潼),行走在大剑山和小剑山之间,两山紧密相连,东临嘉陵江,西接五指山,绵亘一百多里。

    北面全是千仞峭壁,如刀削斧劈;南面则山峰林立,几乎没有道路,只能在山上凿孔,修栈道越山岭而过。

    这条路被称之为“石牛道”。

    时值隆冬,送扬雄棺椁归葬故乡的小小队伍行在石牛道上,擅长御技的侯芭不放心别人,亲自驾驶。有些地方太过狭窄险要,甚至要将棺椁抬下,扛着慢慢过去。

    而在途中休憩的时候,三人也会说起老师与这片土地的关联。

    相传战国秦惠文王欲伐蜀,因山道险阻,故作五石牛,言能屎金,以欺蜀王,蜀王命五丁开道引之,秦军随而灭蜀,是为“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这些事,都记在夫子年轻时所作《蜀王本纪》中了。”

    王隆唯独对书名感到不解:“按照太史公书的体例,当为蜀王列传,何以为本纪?”

    第五伦插话道:“据夫子所言,从望帝杜宇开始,直到开明氏下五代人,皆称帝,不附于商周,而独立为一邦,故称之为本纪。”

    不想旁边桓谭却噗呲一笑:“真是这缘由?在我看来,蜀小国也,哪怕僭越为帝,亦无资格称本纪,我猜,多半是子云偏爱故乡人物古国吧。”

    这是大实话,亦是桓谭的作风,直言直语,常成为旅途中的话题终结者。王隆等人不想诽谤先师,都停下不言。

    倒是第五伦看着左右险峻暗想:“若是夫子还在,我吟诵几段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不知他会作何评价。”

    至于为何是几段,因为他早就不记得全篇了,但说起来?李白也是蜀人啊,这片土地确实盛产文人墨客。

    而在古蜀国灭亡后的史事?扬雄留给第五伦的《益州牧箴(zhēn)》中亦有提及。

    “秦作无道?三方溃叛。义兵征暴,遂国于汉。拓开疆宇?恢梁之野,列为十二,光羡虞夏……”

    第五伦对刘邦王于巴蜀汉中,以此为基业北上收取三秦那段尤其感兴趣。

    他捧着特地带来的州箴和简易的地图?对照上面的道路?发现扬雄在描绘家乡险要山川时最为细致,比雍州箴准确多了。

    但第五伦仍要不断加以修改添补,扬雄留下的?好比是一副精确度很差的中国地图?看个天下大概形势还行,但谁会捧着它去导航找路呢?

    在葭萌县的亭舍歇息时?桓谭看到第五伦一路上苦心记录?便不声不响悄咪咪过来看了一眼,笑而不言?又忽然大声吓唬他道:“好个第五伯鱼,记录图籍山川塞扼?意欲何为?”

    第五伦翻了白眼,只道:“我想要为十二州箴作为补注。”

    这理由很苍白,他就不是做学术的料啊,桓谭只哈哈一笑:“真的么?吾不信。”

    听,就是这种语气!第五伦真是讨厌死这厮了!

    路途中条件有限,他们经常要挤在通铺上睡,抬头不见低头见,半个月相处下来,第五伦发现自己和桓谭是丝毫处不来。

    第五伦自穿越后就经常渴睡,为了赶路早日让扬雄归葬,不得不起早贪黑,夜里好容易沉沉睡下,却忽然被人推醒!

    “伯鱼,伯鱼!”

    第五伦还以为是来了盗贼之类,连忙拿着枕头下的剑就起身,却发现是桓谭穿戴整齐,笑着邀请他出去……夜观天象?

    “今夜星空灿烂,实是难得。”

    第五伦忍住即将脱口而出的骂娘,将剑一扔,倒头就睡,再不搭理桓谭。

    原本离开常安时,第五伦还想聊聊扬雄与桓谭钻研的浑天说,或者深入探讨一下形神烛火之论,如今却一点心情都没有。

    加上桓谭素来轻狂,一路上当着扬雄棺椁的面,亦是嬉笑怒骂,不见悲伤,与整日泪眼汪汪的王隆全然相反。

    若非知道他确实是扬雄一生唯一的知己好友,师兄弟三人真想将桓谭从剑阁上扔下去!

    直到进入平原地区,抵达就都郡(广汉郡),桓谭的面色才渐渐凝重起来。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怎样一番景象?

    “益州疲弊啊!”

    ……

    广汉之地,为益州衿领,北部山川襟带,形势险阻,但在进入腹地后,便豁然开朗,绵水两岸农田美宅无数,本应该是天府一般的富足之地。

    可第五伦等人看到的情形,却与传言中蜀地殷富全然相反。

    在梓潼、绵竹等城中时还好,虽然有些冷清,然街上人来人往,亦尚称得上热闹,可一旦出了城池,马行路上,孤鸟掠空,分外萧索。

    有几天,他们连行七八里路,宽敞的官道上竟不见半个行人,唯见乱草丛生于田野上,远树瑟瑟于冬风中。时而路遇小乡里聚,过去一看,只见里门外空空荡荡的,偏耳倾听,不闻鸡犬之声。

    “老丈,此处人都去了何处?”他们问还留在里中的瘸腿大爷。

    那老蜀人白了众人一眼,他们现在对外来者深恶痛绝:“还能去哪,逃荒去了。”

    连王隆这没种过五谷的都觉出不对劲来:“蜀中本该是人间乐土,现如今却如此稀冷!”

    “还不是五威将率惹的祸。”桓谭幽幽说道:“蜀地虽没有大的变乱,但本朝与句町的战事,已持续了整整十年!”

    十年前,新朝建立,五威将率奉王莽之命遍行天下,直达四夷,也去到了位于益州牂牁郡南边的句町国,贬王为侯。

    之后,牂牁大尹又以句町心怀不满为由,效仿严尤杀高句丽侯,将句町王诱杀。

    这次斩首行动,却导致注重血亲复仇的句町人愤慨不已,杀牛以血涂于铜鼓之上,全民举兵,与新朝为敌。

    战争一打多年,牂牁大尹都被杀了,而王莽从天凤三年,便改派大军从益州北部南下平乱,结果却两战两负,二十万大军遭瘟疫死亡十之六七,他们当中大多数就是益州本地人。

    再者,这样一支庞大的军队,隔着艰难的蜀道,需要的粮饷无法从后方长途运去,只好向当地郡县摊派征收。

    第五伦也道:“我听纳言士耿伯山言,最初对益州刺史部加收增赋,赋敛民财百取其五,实则小吏贪婪,竟追加到十取五。一征句町失败后,二征之际,更始将军廉丹竟又搞了一次訾税,十取其四。”

    两年下来,将百姓十分之九的财产搜刮,多疯狂的事啊。哪怕蜀地再富庶,也经不起这般折腾,于是就有了今日益州疲敝的景象,真是危急存亡之冬啊!

    “前任就都大尹冯常力谏天子罢兵,被调到长沙去了,新来的大尹奉命为三征句町做准备,还在征徭役。”

    桓谭说到这,摇摇头,又看向第五伦:“伯鱼,等给子云归葬完毕,你就要回常安,去加入猪突豨勇了。不管陛下让你做什么官,汝之主帅,便是更始将军廉丹啊,怕么?”

    遇上这种猪一样的统帅,当然是怕的。廉丹打不下句町也就罢了,还能将隔壁两个郡的蛮夷也一起逼反,让南中一片糜烂,也是个人才。

    王莽居然不惩处他,反而官复原职,放心将北征军也交给这厮,真是神奇。

    可没办法啊,人生在世,若想成大事,还能一点风险不冒么?第五伦只能硬着头皮,宽慰自己和忧心忡忡的王隆、侯芭道:“北方至少有一点比南方好,瘟疫较少。”

    桓谭冷笑:“哼,只望你到了边塞,还能守着初心,勿要像南征之师一般虐民,只会残杀无辜冒功!”

    ……

    经过月余跋涉,十一月中旬时,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导江郡(蜀郡)郫县。

    万幸,王莽好歹没将这县名改了,否则第五伦就不会如此惊喜:“郫县豆瓣,我吃过!”

    这就是扬雄的故乡,听侯芭提及夫子的家世,乃是春秋之际晋国大夫南迁,到了楚汉之争的时候,扬氏逆江上行,住在巴州。扬雄五世祖官至庐江太守,汉元鼎年间,躲避仇人又逆江上行,抵达成都附近的郫县。

    此处正是蜀王杜宇、鳖灵之都,古蜀国的兴起之地,难怪扬雄对古蜀如此抬爱。

    “夫子是真的喜爱家乡啊。”

    王隆道:“年轻时就以《绵竹赋》、《成都城四隅铭》、《蜀都赋》名动蜀中。”

    “所以才对归来念念不忘。”第五伦放目四顾,更加理解扬雄了。

    他和后世的李白一样,在巴山蜀水间成长,作为当地的英杰,年轻时一心出蜀,想离开这片平原,去更大的舞台施展才华,兼济天下。

    可常安对他是冷冰冰的,长期的困守小官之职,满肚的学问就像雍塞的河流,悲哀地找寻突破口;满腔的失意如秋夜里清冷的月光,挥之不去。常安还夺走了他的两个爱子,让扬雄孑然一身,连自己都救不了,又何谈兼济苍生?

    还是回来好啊,既然常安以冷酷面孔对待你,倒不如回到温暖的故乡,少不入川,老不出蜀,这确实是个能让人放下一切,舒服躺下的地方。

    唯一的遗憾是,扬雄因为太过高寿,他昔日的朋友几乎都死光了。加上扬氏五代单传,蜀中竟无一个亲戚。

    只有一生知己桓谭替扬雄卜龟甲选位置,以及三个弟子为他扶棺送葬。

    第二天就是定好的日子,王隆再度一掷千金,打点好了必须的器物,众人服缌麻丧服,第五伦为首高举着灵幡,侯芭抬着灵位,吹吹打打朝扬家墓葬行去。

    时值冬日,但郫县近郊却不似北方那般万物寂寥,反而绿意盎然,想必到了开春后,扬雄坟头左近,定是清风徐徐,满山芬芳。

    旁边就是他的父母、妻儿之墓,其中就有扬乌。

    扬乌是有名的神童,小小年纪就能帮助扬雄创作那部第五伦看着都头疼的《太玄》,九岁而丧,实在是太可惜了。

    第五伦过去替扬乌的墓碑摘去了枯草,拂去黄土,只轻轻叮嘱他:“照顾好你父亲。”

    扬雄得棺椁慢慢放入坑中,随着土一点点被填进去,他终于落入故土怀抱。

    连同王隆在内,三人倒是没哭太伤心,这一路走来,早就想通透彻了,眼泪几已流尽。

    当地也对扬雄的归葬没有太大反应,只有郫县宰得知是本地大夫归葬,陪着来看了几眼。

    就在葬礼即将结束之际,远处却来了几乘车马,有一位身披麻衣,头戴高冠的人跳下车,跌跌撞撞地往墓地过来,一边走一边嚎嚎大哭。

    “呜呼子云,不幸衰亡!”

    等到他近时,更是一头拜在扬雄墓碑前,捶胸道:“从此天下,更无蜀都之赋,亦无绵竹之音!呜呼痛哉!伏惟尚飨。蜀失赤子,吾失名士,痛煞我也!痛煞我也!”

    祭毕,他伏地大哭,泪如涌泉,哀恸不已,比起已经看淡的桓谭,以及不太哭得出来的三个弟子都要伤心。

    第五伦有些惊讶,看着这个年近四旬的不速之客:“这是夫子的朋友?”

    侯芭摇摇头,表示不认识。

    还是桓谭绕到正面,瞅了还在痛哭的此人几眼,似曾相识,想了一会后恍然大悟,回来后告诉第五伦:“此乃导江卒正,公孙述!”

    ……

    PS:第三章在8:00。

第74章 公孙述

    卒正、连率、大尹,都是新朝郡一级官员的称谓,与汉时太守同义,但第五伦至今没搞懂三者之间的区别。

    本以为是不同爵位的称呼,但公孙述并无侯、伯身份,却也称卒正,真是奇了怪哉,也不知道王莽是怎么规定的。

    这位公孙述字子阳,乃是茂陵人士,和老熟人马援、万脩同郡,他刚来就跟第五伦等人认了老乡,相比于蜀音,一口关中话听着倒是亲切。

    朝扬雄墓冢三拜后,公孙述哀叹道:“吾入蜀为官后,时常听人传颂子云辞赋,颇为喜爱。子云命世之才也,惜哉未能得大用而身殒于京师。”

    “何必久留常安呢?倒不如早些回归故里,吾一定聘他为本郡祭酒、三老,以厚禄奉养!”

    公孙述回过头,看准举着丧幡的第五伦,直接握住了他的手,一副领导下问的神态,悲戚地说道:“汝等勿要悲戚,昔时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子云魂魄亦当常存蜀中,为本地士子师法!”

    言罢还让人赠缚百匹,作为他给扬雄的丧钱。

    这是极重的礼物了,加上此番话,将侯芭、王隆都感动得稀里哗啦,只觉得公孙述是一位礼贤下士的好郡君。

    连第五伦也对公孙述颇有好感,毕竟扬雄一生冷遇,能碰上一个欣赏他的人不容易,既然导江卒正态度如此,就不必担忧老师身后事了。

    众人要在墓前搭建棚屋住上几日,过完七七四十九天丧期才能离开,因为路上走了太久,时间也就是后日了。

    公孙述遂邀约他们办完丧事后,在郫县中共食,再慢慢叙话。

    第五伦等人本想婉拒,倒是桓谭虽对公孙述言行不以为然,但当他盛情邀约时,却眼前一亮,替第五伦一口答应下来。

    “这月余时间,陪着三位孝徒素食藿羹,老夫都瘦了,公孙卒正,你那宴席,可得办得丰盛些!”

    ……

    三日后丧事基本结束,尽管第五伦等人仍穿着素服?却可以去别人府中赴会,只是酒肉仍得戒忌。

    “这位公孙子阳,好大的排场。”

    才到郫县县寺?桓谭便噗的一笑,发出此言。

    第五伦一看?确实?如果说前天公孙述是在听闻扬雄归葬的消息?从他的治所临邛城匆匆赶来的话,那今日?却是将一整套郡二千石的仪仗都拉来了。

    但见县寺门前,四名步卒开道,斧车前驱,鼓吹车壮声威?门下五吏导从,四名骑吏扈卫。除此之外,又有童骑及兵卒从行?真可谓辎轺蔽日,车骑满道,加起来足有百人之众。

    与外面的排场全然相反的,公孙述将这小宴办得极其朴素低调?尽管各式礼器摆放整齐一丝不苟?可放到众人案上的食物,不过是简单粟饭和当地自制的豆瓣酱,可惜没有辣椒佐色,黑乎乎的。

    公孙述今日也穿着一身素白,举盏以汤水代酒道:“礼云,行吊之日,不饮酒食肉焉。吾知诸位还要为子云公服丧,居食有忌讳之处,虽然已过去数日,但吾心依然哀痛,便同诸位一起素食!”

    “多谢公孙卒正!”

    末了,公孙述又捋须为众人感到遗憾:“蜀中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民食稻鱼,无凶年忧。其山林泽鱼,园囿瓜果,四节代熟,靡不有焉。”

    “而此地美食也有不少,就像子云公《蜀都赋》中所言……”

    公孙述闭上眼,竟将里面的一段完整背诵了出来:”甘甜之和,芍药之羹。籴米肥猪,独竹孤鸧。”

    王隆颇受感动,接着道:“炮鸮被纰之胎,山麇髓脑,水游之腴,蜂豚应鴈……”

    侯芭亦接上了下一句:“山鹤既交,春羔秋鼠,脍鮻龟肴,秔田孺鷩。”

    然后二人看向第五伦,这是接龙来了?

    好在那赋第五伦这些天行走于蜀地,为了对此地加深了解,确实读过好几遍,沉吟片刻后道:“形不及劳,五肉七菜,朦厌腥臊,可以练神、养血者,莫不毕陈。”

    或许是被这些文字触及心灵,王隆竟又涕泪满面,用衣襟擦拭着道:“夫子是好滋味之人,我初读此赋,便一直馋着蜀地食物,此番南下却没有口福,惜哉。”

    谁不是呢?第五伦也摇头叹息,他已经一个月没吃肉了。

    公孙述却道:“哪怕是仲尼弟子为圣人服丧,也不过三年,长留蜀地,不就能尝到了?”

    第五伦听出来了,公孙卒正这是有意延揽他们几人啊,顿时一乐。不就是辞让么,他太熟了。

    但不等公孙述再来一番发自肺腑的爱才之辞,桓谭这家伙却不满地拍着案几道:“卒正,小儿辈素食也就罢了,难道老夫也吃此物?”

    桓谭素来轻狂,说话也不管场合,席间一时间有些尴尬,公孙述拍了拍手掌,让人将说好的美食送上来。

    食物乃是烤鸡烹鸭之物,桓君山用筷著夹了一块,当着众人饥饿的目光入口慢慢咀嚼,初尝便直道:“好甜!”

    公孙述道:“蜀人素好滋味,以为豚鸡骛味皆淡,故蜀人作食,喜着饴蜜,如此才风味绝佳,外郡人却不一定吃得惯。”

    这倒是让第五伦颇为惊奇,原来四川在遇到辣椒前,古时是嗜甜的啊?所有菜都要放糖,甜党狂喜!

    放的也不是关中常见的饴糖,而是蜀地南方的甘蔗榨汁直接当调料加。

    桓谭倒是不挑,吃得很是开心,一时间,香气顿时弥漫堂上,第五伦等人嚼着嘴里干巴巴的豆瓣下饭,却得看着桓谭在那毫无廉耻地大快朵颐。

    这月余时间里,他们对桓谭的放浪形骸习以为常,反而是公孙述有些看不惯,隐晦地说道:“素闻君山大夫与子云公相善,如今他尸骨才刚刚安葬,君山倒是好胃口。”

    桓谭吮着满是油的手,大笑起来:“有劳公孙卒正顾虑了,难道要我以头抢地,终日以泪洗面死去活来么?”

    公孙述摇头:“倒不必如此,但吾听闻,君子守丧,吃美味不觉得甘美,听音乐不觉得快乐,住在家里也不感到舒适。今君山食夫肉,衣夫锦,于汝安乎?”

    这是孔子批评弟子宰予对丧礼质疑的话,桓谭却停著道:“公孙子阳,吾心之伤,汝何以能知?”

    他起身感慨:”子云曾言,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终。自然之道也。衰老而终,于一生不得志的子云来说,不是痛苦,而是解脱。”

    “如今子云且偃然寝于巨室,应该高兴才对,而我若噭噭然随而哭之,才是真正的不懂他!”

    “我心又哀又喜,只有暴饮暴食方能疗伤,唯有箕踞鼓盆而歌,方能忘却,倒是让公孙卒正笑话了。”

    言罢,桓谭拿起吃得干干净净的漆盘,他这位大音乐家,竟当场坐在地上敲打起来,歌声中笑意连连:“昔仲尼之去鲁兮,婓婓迟迟而周迈,终回复於旧都兮,何必湘渊与涛濑!”

    注重外在礼仪讲究细节的公孙述无法理解桓谭的狂生作为,有些拿他没办法。话不投机半句多,只不理会桓谭,当他不存在,转向第五伦三人,继续刚才的话题,问起他们之后打算,言下颇有辟除之意。

    侯芭有些心动,自言道:“我打算在墓前修庐舍,为夫子守孝三年,整理他的遗说。”

    “孝徒也!有弟子如此,子云之德,媲美仲尼了!”公孙述拊掌,一口应承下了侯芭这三年的衣食起居之用。

    王隆则道:“隆乃是少府士,愿随师兄守孝三月,便要回京师继续上任。”他其实是想将夫子扬雄曾经走过的山山水水都踏遍,找到他作赋时的心境,加深对老师的理解,说不定也能灵感乍现,作一篇能传世的好文章。

    看来王隆不能久留了,公孙述直道可惜,目光却早就看向第五伦,对这个年轻人志在必得。

    “吾去年回京师上计,返于茂陵,邻郡孝义第五郎之名,亦有耳闻,更知道伯鱼与马文渊义释无辜之事,伯鱼还不知道罢?我与马援,不止是同县,更是同里,吾家推门而出,对面便是马宅,吾等从小便相善为友。”

    还有这般交情?第五伦想起仆从确实说过,马家对面正是公孙府,亦是高门阀阅。

    第五伦拱手道:“承蒙公孙卒正美意,只是……”

    他将自己上书从军之事道出,比王隆走得还早,正月前必须回到常安复命。

    “如此说来,我要与伯鱼交臂而过了,惜哉惜哉。”公孙述直呼可惜。

    这时候,桓谭吃饱唱够,还喝了点酒,厌烦公孙述的长篇大论,已经开始打哈欠了。

    第五伦起身告辞,公孙述送几人出了县寺,想起一事来,却拉着第五伦到旁处,低声道:“马文渊自从与那万脩出奔后,便杳无音信,伯鱼可知他去了何处?”

    见第五伦面有疑虑,公孙述笑着解释道:“我与文渊相善,而吾弟年岁则与其女相仿,倒是想要请人去行伐柯之事,唯独不知文渊在何处,此事便久久不能成行。”

    伐柯就是让人做媒求亲,而马援有几个女儿?

    一个!

    第五伦微微一愣,看向公孙述身边,今日一直陪坐的弟弟公孙恢,原本还看着顺眼,席上与他交谈甚欢,可如今再瞧,竟觉得这家伙獐头鼠目,好生难看!

    公孙述又道:“若是伯鱼知晓文渊去处,吾一定去悄悄将文渊请来,让他安顿于蜀中,既至,当握手欢如平生!”

    这公孙述又是祭奠素味平生的扬雄,招揽自己师兄弟三人,如今又想把马援也纳入麾下,其志不小啊。

    世上又有几个马援,也是一个啊!

    于是第五伦肃然朝公孙述拱手:“不瞒公孙卒正,我与马文渊只有两面之缘,之后再无往来,对他去往何处,全然不知!”

    ……

    到了次日一早,第五伦过去看看桓谭醒了没,叩门几声而入后,竟见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桓谭居然在匆匆擦泪,被第五伦撞破后却又哈哈大笑起来,装作是在抠眼屎。

    第五伦却已瞧见他枕上的泪痕,莫非桓谭平日的洒脱都是装出来的,夜深人静之时念及知己扬雄之死,仍在暗暗伤心?

    第五伦也不说破,只与桓谭聊起昨日的小宴。

    “君山大夫以为,公孙述此人如何?”

    桓谭想了想道:“公孙述看似虚心下士,但据我所知,他实则述性苛细,察于小事,从排场就能看出,很喜欢修饰边幅,虚饰名物。”

    “总之一句话,虚伪。”

    第五伦笑道:“那我不也虚伪么?君山大夫一直如此以为吧。”

    “没错。”

    桓谭有话直说:“你虽也沽名钓誉,但伯鱼的虚伪中,还带着些许赤子之诚,打个比方,是九分水一分蜜,初尝可能觉得太淡,但越喝越有味道,久而不厌……”

    喂喂这什么破比喻,第五伦马上离桓谭远了一点。

    “而公孙述给人的感觉,则是九分蜜一分水。”

    “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初尝可能甘甜喜爱,日子长了,却会感觉恶心。”

    说完这话,桓谭竟直接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原来堂堂掌乐大夫就这素质!

    “伯鱼以为呢?”

    第五伦笑道:“我与君山大夫看重之处不同,倒是有些敬佩欣赏公孙述!”

    ……

    PS:第四章在18:00。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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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介绍:
新朝末年,王莽改制失败,天下将乱,赤眉绿林义旗高举,刘秀兄弟志在复汉。
重生于这样一个时代,当如何?
新室已朽,不破不立,唯有来者,大笔书之!
PS:这是关于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的故事。新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