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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空谷流韵     大唐暮云txt下载     大唐暮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章 蒙混过关

    泾原进奏院曾经藏匿兵戈的柴房内,宋若清和刘风二人嘴里塞着布条,被捆得如粽子般。

    周轶坐在门口,盯着他们。他的目光既不凶狠也无厌恶,平静得如深冬曲江池的冰面。

    他能从这两个年轻的儒生眼里看到恐惧,还带着一点疑惑。他非常能理解他们的感受,因为这几乎就是半个多月来他自己每天所经历的情绪。

    兵变的成功丝毫没有给周轶带来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更令他陷入一种矛盾到几乎发疯的心理。作为身处叛军核心之人,他当然比朝廷百官和大部分叛军将领更早预判到朱泚的决断,但当朱泚在日前的一次商议中下令诛杀十王宅的李唐宗亲时,他还是惊得浑身一颤,手中的笔落在了地上。

    这一幕被段秀实看在眼中。趁朱泚和姚濬忙于登基大典时,段秀实找到了在进奏院浑浑噩噩的周轶。

    “周判官怎地整日宿于进奏院,京中无家人?”

    “妻儿老小俱在泾州。”周轶道。

    一生经历多少风浪的段秀实,心里如明镜一样。他知道朱泚对自己委以帅职只是权宜之计,但机会如闪电,转瞬即逝,他这几日正与姚令言、皇甫珩、左骁卫将军刘海滨密谋,掀起叛中之叛、诛杀朱泚。他需要策反周轶这样的人做耳目。

    段秀实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若家眷受制于人,违心行事,也是逼不得已。”

    周轶心中一动,探寻地望着眼前这位也是来自泾州的同乡老帅。段秀实径直道:“某也在京中经年,识人之力未必不如那朱泚。君不是贪图权势之人,否则为何兵变事成后朱姚二人未对你有任何擢升,你既不去哀求也不去争闹,整日只一边叹气一边做录事?”

    周轶积蓄多日的郁郁喷薄而出,他噗通一声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某是大历朝的进士,当年雁塔题名曲江宴饮,也是堂堂正正荣光过一回,食禄多年,先帝与今上并未对不起臣,若不是家人有性命之虞,何曾会做下谋反的事!”

    段秀实心里已有了八成的把握,他从中衣的领口伸手进去,掏出一块血迹斑斑的帛巾,向着周轶展开,沉声道:“大丈夫可流血,不可流泪,你看这是什么?”

    周轶擦了擦眼泪,爬上前来定睛细看,原来是泾原镇留后冯河清写给段秀实的血书,表明自己决不归附朱泚,将带着五千留守的泾原军前来勤王、与段秀实里应外合收复长安。

    周轶不禁乍舌,他虽做了这多年的藩镇进奏院判官,却想不到藩镇军队内部势力分化得如此厉害。

    段秀实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直言不讳道:“君一介文职,又囿于京城一隅,自然识不得天下情势。各地藩镇本为镇边之职,因地屯守,加上朝廷的税钱和赏赐,军民本足以安居乐业。可惜安史之乱开了祸端,各镇节度使失了臣子本分、起了称雄歹心,更有朱泚这般阴谋多年窥探帝位的。君可曾想过,朱泚有这般野心,朔方节度使李怀光难道就没有?藩镇混战起来,苦的还是如你我家人般的黎民百姓。”

    段秀实这番言语,不独为说动周轶,实也是他的肺腑之言。

    乱世中能力卓著之人,并非都如朱泚这般想做一代枭雄,更不至于像姚濬王翃源休这样轻易为权力所诱惑。段秀实四处征战,见了太多的丧乱离合,那些赤地千里、十室九空的景象令他深深痛心。他觉得天下本不该是这样,他怀念昔年的开元盛世,并不是因为那时万邦来朝的荣耀,而是因为至少百姓过的不是朝不保夕的日子。

    因此,他心中的原则完全没有动摇的可能。当年他是那个惜战爱卒、为了不劳民伤财可以得罪权臣的边帅,如今他就是个痛恨叛乱、将生死置之度外也要守卫社稷的忠臣。

    周轶静静地听着,感到自己的精气神似乎又被慢慢地点燃。朱泚与段秀实先后鼓动他,但二人的境界是如此悬殊。他终究是个儒家子弟,有着君君臣臣的纲常之念,也有着心忧天下、谋求安定的自觉。

    就在他欲开口明志时,段秀实打消了他最后的顾虑:“冯将军的亲信就在长安等我回音,西京至泾州,虽有数百里,轻骑快马也不过两日必到,某这就在手书中添上一笔,嘱冯将军设法保护君的妻儿老小。”

    周轶终于被段秀实的一席话拉回了他本来的精神轨迹。

    正好一个绝佳的机会出现了。朱泚既已决定登基,便要发兵攻打奉天、欲置德宗于死地。段秀实故意建议皇甫珩带兵,姚令言也极力帮腔。这激发了姚濬的妒意。

    姚濬本来就对皇甫珩居然又能领兵而忿忿不平,他多年来顺着父亲的意思帮衬这个义弟,不过是以免父亲不悦而注意到自己的忤逆征兆。眼下他已是有恃无恐,如何还用再披着兄弟相亲的伪装。他和源休劝王翃一样,劝朱泚杀掉皇甫珩、断了姚令言的臂膀,但没想到朱泚不仅留下皇甫珩,还把他派给了段秀实做副将。姚濬恨得牙痒,暗骂朱泚是个老狐狸。

    他舍不得在登基大典之际离开长安,又决计不能让皇甫珩抢了大功,便公然地与父亲决裂,闹将起来,要求朱泚允许自己的兵马使韩旻带兵。

    朱泚沉心一想,段秀实和姚令言到底是否归附于他,难以揣度,若将皇甫珩放出西安,还带了三千泾原军士,万一去搬勤王藩镇的救兵,一个回马枪杀回长安,堪称大患。他本就是河北军阀,深知泽潞节度使李抱真和姚令言交好已久,李节度手上那一万精兵也不是纸糊的。

    他于是答应了姚濬,在登基前日让段秀实将兵符交给韩旻。

    韩旻一走,段秀实和姚令言暗喜。他们估算,冯河清绕开韩旻赶到长安,也应快于朱泚的弟弟朱滔自幽州赶来长安增兵,因此几天后,忠叛两方在军队数量上旗鼓相当,若暗杀朱泚成功,收复长安的把握不小。何况,所谓围魏救赵,长安被围,韩旻也许会回撤,奉天之难便有可能解除。如今各地藩镇的探子遍布京畿,且不说李抱真、李怀光、韩滉等亲藩,就算河北已僭称诸王的藩镇,若见到唐廷又占了上风,也不会轻举妄动。

    就在他们谋划之际,横空出现的宋若清、刘风二人,撞在了周轶手里。偏偏宋若清聪明反被聪明误,讨好地告诉周轶,由于兹事体大,他和刘风未与他人说过李淳的藏身之地,更未去揭那悬赏榜文以免打草惊蛇。周轶喜出望外,经过几番心意浮沉的他,坚定而沉着,设法知会了姚令言与皇甫珩。

    当夜来到宋宅的皇甫珩,手中已经握着段秀实的另外半枚兵符。他要用它送王叔文等出城。

    不过,当他看到眼前的人数时,登时为难起来。他并不知晓还有一个阿眉,因此只带了两身泾原军军袍。

    宋若昭本就灵慧,况且她此时对皇甫珩神色的细微变化尤其关心,即刻就明白了。

    “你们快走,我留在宅中,如有异动,尚能拖些时辰。何况若清还在长安……”

    皇甫珩如何会答应,便要脱下身上的甲服递与她,急切道:“若清虽然糊涂,但段帅决计不会加害于他,至于朱泚,知道他是李节度幕府子弟,更不会有何不智之举,你还是尽快随我等出城,回到泽潞幕府。”

    “那我不能将婢子留下,她一个哑巴,能躲去何处……”

    一旁阿眉冷着脸,心中却着实滋味复杂。她对珩、昭二人其实颇有好感,只是自己刚失所爱,对情起之事特别忌讳些。她不耐烦地打断他们:“皇甫将军,敢问可有车驾出城?”

    “自是有的,我们须扮作为韩旻送去朱泚赏赐饷资的泾师军卒。”皇甫珩道,他觉得这个胡女出语咄咄,果然已和自己那日在安远酒肆初见时判若两人。

    阿眉道:“那便好,我有个法子,咱们都能走,包括那哑巴婢子。”

    这一夜,长安城格外静谧,与一位新君的登基氛围似乎不大合拍。

    朱泚素来不是粗莽招摇的匹夫之辈,虽然这一天是自己多年所渴望的,但他毕竟是僭位的臣子,敲锣打鼓就好像声妓出嫁,总叫人侧目一般,因此他倒也并未要求京城的五品以上朝官来道贺。他甚至还专门叮嘱太医署,务必续得李揆的性命。新皇登基的仪式本应有礼部主持,若后人翻读史记,看到朱帝登基这天、礼部尚书竟因殉旧主而死,真真是个令新主颜面扫地的笑话。何况,李尚书不是李唐宗室,他越是寻死觅活,朱泚越决定礼待有加,那可是彰显容人雅量、笼络唐廷旧臣的重要戏码。

    当然,从朱泚的亲兵到泾军士卒,从皇城禁卫到外郭门吏,赏赐也不可少了去。在他们心中,德宗皇帝之所以落得逃亡的下场,可不就是在劳军上太小气。因此朱太尉龙袍加身之日,这些行伍之人,便特别关心新主是不是大方。

    彼时禁杀黄牛,但若为祭祀而杀,便无可厚非。朱泚在长安本无宗庙可祭,干脆在丹凤门下用各种牲牢祭了回天。礼毕之后通通加上大料煮了,分割成块,为长安城各级军卒送去,还配上从禁苑搜得的美酒,喜得军士们如过年一般。

    在长安城的西面,紧邻宋宅所在的怀德坊的,是赫赫有名的金光门。以阴阳五行而论,东方属木,西方属金,因此这长安外郭的正西大门,得名“金光”二字。

    金光门东望皇城一角的“独柳树”刑场,往西出城不到百步则是隋炀帝时虐杀叛臣斛斯政之处,每逢新月暗淡、朔风萧瑟的夜晚,守臣门将心中总有些惶惶然,仿佛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不知何时便会忽然冒出厉鬼来。门将们的脾气便也格外暴躁些。

    好在拜叛乱所赐,长安各城门都已换上泾师军卒做门吏。今夜守城的泾卒刚吃了新帝赏赐的牛酒,肚里暖洋洋的,正舒坦间,又见一队人马车架沿着大街朝城门辚辚而来。

    几个门吏正在纳闷怎地宵禁之后还有军中来人,打头的一人已从马上一跃而下,朗声通告道:“段帅副将皇甫珩,受命出城,来个晓事的验看兵符。“

    一个年长些的火长急步上前,拿火把一照,见真的是皇甫将军,不由又谄媚又诧异道:“将军大劳,这时辰还要行得公务?”

    皇甫珩佯作不耐烦:“尔等只管验看兵符即刻,军情之事也是能打听的?”继而不等那火长反应过来,又换了一副和善的语气道:“新帝登基,自然不能苦了在外征战的弟兄,朱太尉,不,陛下隆恩,为开拔奉天的韩将军补上赏赐。”

    火正到底资历老些,仍壮着胆子多问了一句:“怎地要连夜出城,还劳动皇甫将军大驾。”

    “糊涂军汉!奉天城离京都不过百余里,韩将军领的又是精兵,脚力了得,若等天大亮再由民夫们送去,慢吞吞走上几日,只怕韩将军已经开始攻城了。何况奉天行营是何等坚固的所在,本将去督军的细节,难道也要说与你听!”

    火正一凛,乖乖闭了嘴,验看过皇甫珩的兵符和腰间铜牌,又例行拿火把往他身后的车马队伍照去。

    这一照,引得火正“哎”地叫了声,更为惊奇。

    只见皇甫珩的高头河西马后另有两匹战马,分别坐着两位军官,身披甲袍,显是高级将领。马匹再后面,则跟着两台由布衣军士做马夫的车架,满载布袋酒坛,想来便是新帝的赏赐。

    奇的是其中一架车上,竟然堂皇地坐着三个穿着斗篷、戴着风帽的女子。

    火正斗胆又多嘴问道:“这女子也去军中?”

    皇甫珩终于发了脾气,回身上马,居高临下道:“如何去不得,尔等莫非没打过仗?帐下歌舞可曾听说?这是陛下特意为韩将军送去的营伎。”

    火正心道,吾等低级士卒,哪里能如大将军们那般,有福气消受美人。他正发怔间,其中一个营伎拨开风帽的纱巾,朝火正盈盈打望了一眼,深目中的光彩在火把的照耀下格外摄人魂魄。

    还是个胡姬,生得真是美貌。火正不由赞叹道。

    这火正也并非不通世务之人,见皇甫珩一行公验齐全,坦坦荡荡,便招呼手下开启金光门。

    宋若昭坐在车上,一手放在身边的粗麻盖布上,隔着麻布,她能感受到藏在下面的小李淳的脊背,那种微微的战栗。好在只要不出声,这种异样的来自活物的动静被酽酽夜色掩护得很周全。

    她的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阿眉胳膊,甚至整个人都微微靠了上去。

    在车架缓缓地经过门楼时,她的心都要跳了出来,并开始痛恨这城墙怎地修得这般厚,行过的时间显得如此漫长。

    她死死地盯住前方马上皇甫珩的背影,靠着对那稳稳的背影的凝视,她似乎才能控制住自己。她就这样保持着目光的方向,头脑则越来越被模糊的白雾所占据,好像周遭的一切都浸在了浑浊的河水中。

    她也不知道马队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迷糊了一会儿还是始终醒着,终于,马车颠着颠着停下了。

    宋若昭努力把自己从懵懂中唤醒,睁大眼睛观察周围,似乎是一大片竹林。只是竹子虽茂盛,毕竟不如大树参天,新月冷冽的清辉依然能毫无障碍地泼洒下来。

    皇甫珩翻身下马,三步并做两步来到车旁,向宋若昭道:“莫怕,已经离城门二三十里了。”

    不等宋若昭答话,一旁的阿眉淡淡道:“将军倒不先问问小殿下可还在。”

    皇甫珩一惊,当下就把宋若昭身边的麻布掀去,见小李淳好端端地侧卧在哪里,张着嘴巴呼吸平稳,显然已经沉睡多时。

    他有些尴尬,继而又冒出一股无名火,觉得这胡女怎地如此阴阳怪气。

    “小殿下的安危,自是有我东宫侍读来关心。”装扮成泾师将领的王叔文从另一匹马上跳下,过来打了个圆场。他仔细摸了摸李淳的额头,见正微微出汗,是寻常小儿的酣睡情形,也就放心了。当下转身对皇甫珩道:“接下来如何走,悉听将军安排。”

    月色明灭中,阿眉的心里有一丝苦涩。举手投足间,她当然早就看出皇甫珩和宋若昭本已相识,并且彼此定有倾慕之情。她相信,以王叔文那般阅历的男子,恐怕也心中有数。

    皇甫珩对宋若昭的神情,那种生怕碰碎了什么东西的小心翼翼,和蒙寻当年对自己着实有些相似。也恰恰是方才这瞬间的情形,才让阿眉像被针扎了一般,言语又刻薄失态了。

    月华如水,阿眉微微抬头。她想,同样一弯银钩,照着一对佳人,也照着从此孤身一人的自己。

第十一章 泾州来人

    诈用兵符逃出金光门的一行人中,还有一位军官和两位军士。不必说,他们自是段秀实与皇甫珩极为信任之人。

    那军官是泾原军中的都虞侯何明礼。

    都虞侯一职,乃军中执法者所领。段秀实原本也是军中都虞侯,等做了节度使,发现这何明礼简直就和自己当年号令严明、三军畏惧的做派一模一样。后来,他因宰相杨炎进谗而被削去兵权、召回长安时,对接替他的朱泚说:“何虞侯军中君子也,务必留用。”

    当时的朱泚,已志不在藩镇,因此对于这种任免小事,本也懒得大动干戈。后来泾原镇又走马灯似地换了几任节度使,直到姚令言,何明礼一直兢兢业业地维护着军中戒律。此番被裹挟到突如其来的兵变中,何明礼本想寻个机会离开长安,回泾原投奔冯河清,不料段秀实竟佯附朱泚,暗中寻来这不肯同流合污的虞侯,径直表明忠唐的心志。何明礼当即起誓唯段元帅马首是瞻。

    何明礼出生在京兆与凤翔交界处,自幼就对京畿一带非常熟悉。暗夜中,他引着皇甫珩一行人穿过竹林,涉过一条不宽的溪流,又似乎走上一个地势和缓的梁原。天色微明时,他们终于来到一处较为平坦的高坡上。

    极目远眺,只见东边的崤山委蛇峻峭,西方的陇山耸峙雄壮,南边的终南山绵延起伏,北边虽已难看到前朝长城的痕迹,却也是山峦叠嶂直达天际一般。

    群山分明之间,是广袤的关中平原。渭、泾、沣、涝、yu、滈、浐、灞八条河流蜿蜒地淌过京畿地区,最终汇入渭水,向黄河奔流而去。在这片高山丽水的环绕下,长安,那宫殿巍峨、街坊齐整的帝国之都城,显得格庄严华美,气象远阔。

    阿眉是第一次从一个更高的视角俯瞰消耗了她数载青春年华的长安城。虽然每多过一天,她心头的哀伤便侵入四肢百骸更多一分,但她在此刻仍然情不自禁地叹服。中原帝国都城的王者之气,是她幼年时经常映入眼帘的逻些城所无法企及的。

    王叔文和李淳则很有些兴奋。他们一个是东宫臣属,一个是未来帝君,眼前的壮丽景象便好像与他们关系最为紧密似的。李淳甚至仰起脸来带着骄傲问王叔文:“王侍读,这就是我李家天下,我乃第三天子。”见他又把这句惹祸的话拿出来嘀咕,王叔文被唬得心中一抖,不由正色道:“殿下自是终有一天会成为大唐帝君,但眼下可千万莫再提起自己的尊贵身份,以免又起事端。”

    李淳无奈地点了点头,学着他祖父的腔调道:“好吧,就依爱卿所言。”

    只有皇甫珩和宋若昭往西面看去。皇甫珩看似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那泾、沣二水之间的便是醴泉”,宋若昭听了却是脸又红了。醴泉,恰是她来长安因迷路而遭劫的地方,也是她和皇甫珩第一次见面之处。不过短短十余日,她的人生中,从国事到家事,乃至情感际遇,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众人稍稍定神,吃了些马车上的肉食,又取出豆饼粮袋喂饱了马。皇甫珩指着西北方向山谷中的一个村落,对众人道:“那个地方叫乾岗,我们在那里分两路走,我带着这些军资等候冯将军的先锋到来,何虞侯和两位军士则护送郡王前往奉天。”

    他停了停,看着宋若昭道:“你若要回泽潞,我也可以想个法子。”

    宋若昭没想到皇甫珩这么快要与他们分离,心头竟是没了主意,愣在那里。

    王叔文沉吟道:“宋家娘子于救主一事上功不可没,若为宋御史考虑,恐怕恰恰应与我等一同进入奉天,好令圣上和太子知悉。”

    在场的都是明白人,一听便知道王叔文是什么意思。宋若清的罪责不可饶恕,让宋若昭跟随李淳和王叔文去德宗跟前露个脸,假使将来德宗知晓了宋若清之事,至少不会加罪于这姐弟俩的父亲,检校御史宋庭芬。

    可皇甫珩隐隐担忧,奉天在未来也许会面临更危急的形势,他不愿宋若昭再入险境。

    只听宋若昭点头道:“王侍读所言甚是,况且奉天离长安不过百余里,若时局扭转,我也可回城去寻若清。”

    此时,一旁的阿眉开了口:“宋家娘子自应与我等同往,万一途中遇到生人打问,王侍读可与宋家娘子扮作夫妻,否则小殿下一副唐人面貌,总不能唤我这个胡女作母亲。”

    众人皆是眉头一皱,虽然阿眉的话也不无道理,但听起来总有一种对太子与王良娣不敬的味道,更令王叔文与宋若昭略觉尴尬。

    王叔文有妇人之仁,又向来气量宽宏,他听阿眉言下之意也愿同往,倒是在尴尬之外觉得欣然。阿眉于他有救命之恩,他又知晓阿眉的往事,便有心在动荡过后为她安排个妥当的去处。

    皇甫珩微微愠怒后,也未出言针对。他似乎习惯了阿眉的态度,猜测她既然以身手了得的卫士面貌出现在这桩保护李唐皇裔的大事里,总有原委。皇孙和若昭能得她护送,自己倒是能稍许心安些。

    当下一行人不再耽搁,往乾岗方向走去。

    乾岗远离官道,水土倒丰沛肥沃,原本是个有十几户农家的村子。天宝末年安史之乱后,又碰上吐蕃侵入中原,村中人死的死逃的逃,好端端一个庄子就此废弃。不过,乾岗西面是山丘,可作瞭望,岗中屋舍虽残破失修,临时躲雨避寒、埋锅造饭尚堪一用,因此陇西方向来的藩镇军队,常在此处稍作歇整。

    皇甫珩等人刚来到岗外的榆林中,忽闻林中有马嘶鸣,一声一声甚是急切,恍如呼救般。

    众人循着马嘶的方向只走得十余步,但见大树下立着一匹高头大马,雪青毛发,体格壮硕,辔头鞍鞯齐整,显然不是寻常的驮马。

    雪青马打着响鼻,看似奔波累极,却时而嘶叫,时而拿鼻子去拱身下泥地上躺着的人。

    待看清那人的面孔,皇甫珩和何明礼同时大骇,急步上前,唤道:“姚将军!”

    地上这血迹斑斑之人名叫姚况,是泾州知事,辅佐泾原军留后冯河清。长安发生泾师之变,冯河清与段秀实、姚令言等及时通谋,一方面要驰援躲在奉天的德宗,一方面要诛杀朱泚。

    “冯将军原本已着我准备好一百余车兵戈、铠甲和弩机,正准备发往奉天,却觉察副将田希鉴和凤翔镇兵马使李楚琳密谋叛变。冯将军当机立断,前夜已暗中让牙将把辎重发往邠宁镇。为防田希鉴觉察,还特地设宴拖住他,我也在宴饮之所。不料田希鉴趁敬酒之际,骤起作歹,一刀搠死了冯将军。帐外原来早就埋伏了田希鉴的人,冯将军的手下拼死抵抗,才换得我逃出来报信,在此地等候皇甫将军。”

    姚况终于等到了皇甫珩,纵然疲惫而伤重,也仿佛续上了气似的。他肩头中了刀伤,鲜血几乎染红了整个前襟。他的腋下至脖颈处紧紧绑着布条,大约是从军袍撕下以止血用。

    皇甫珩听了姚况的叙述,犹如当头一棒。他不曾想到,自己效力多年的泾原军,怎已复杂到如此境地。如果说姚濬的反叛未被他觉察,是因为自幼兄弟相依的关系迷惑了他,那么,一直看上去对冯河清忠心耿耿的田希鉴,为何也会叛主。

    这时,宋若昭走过来,向姚况行礼后恭敬问道:“姚将军方才说,冯将军安排辎重去了邠宁镇?”

    姚况点头。

    宋若昭向皇甫珩道:“这就是了。朱泚大历年间进京,丢失了幽州的兵权后,曾在朝廷的调任下,做过西北数镇节度使。这李楚琳原是朱泚担任凤翔镇节度使时的第一牙将,深得朱泚信任,听说朱泚离开凤翔时,曾向圣上请奏李楚琳为节度使,朝廷最后却还是派了中书侍郎张公前往凤翔镇守。张公是经学大家,本为文臣,李楚琳这样的悍将定是心有不甘,早有反叛之意,这次兵变又因泾师而起,李楚琳便趁机联络田希鉴归附朱泚。但邠宁节度使留后韩游环将军,原是朔方军郭公麾下,朔方军与幽州军本无瓜葛,邠宁镇素来听任朝廷调遣,因此冯将军情急之下才将辎重发往邠宁。”

    宋若昭眉头微皱,却侃侃而谈,神情间散发出她这个年纪的闺中女子所罕见的从容谋虑。不仅是皇甫珩,连王叔文也大为惊异,这宋家娘子倒像个文臣。

    看着大家犹疑的眼神,宋若昭坦然道:“家父做了多年的泽潞镇幕僚,藩镇与朝廷间的这些明面上的干系,常说与我听。”

    姚况闻及此言,知晓眼前这年轻清雅的闺秀也是军镇子弟,便也不以其是女子而轻视,直言道:“这位娘子看得分明,我泾原镇留守的三千军卒现下在田希鉴手中,恐怕既无法驰援奉天,更无法发兵长安与段帅里应外合。末将正要建议皇甫将军速速赶往邠宁,联络韩将军等前往奉天救驾。”

    皇甫珩沉吟道:“我就算即刻赶去邠宁,韩将军就算火速驰援,也须三日,奉天小小行营,不知这几日是否能抵挡得住朱泚派出的那三千叛军。”

    此时,阿眉的目光落到皇甫珩腰间的兵符上,又转至一旁马车上的肉食酒水,忽然心中一动。

    她做了这多年的暗桩,最是熟悉谋骗之计,凡事遇到困境便想到要使诈。

    她收起自己脸上一直带着的漠然,正色向皇甫珩道:“皇甫将军,我倒有个法子。可否请何将军带着兵符去追发往奉天的叛军,矫朱泚之令让叛军回撤长安。”

    不待皇甫珩答话,一旁的何明礼道:“妙计!何况还有牛酒赏赐,叛军就算原地歇整、吃肉饮酒,也能拖得一日。何某愿行此计。”

    王叔文则道:“不错,若叛军不去围奉天,我等还能安稳入城。”

    皇甫珩却面有难色,向何明礼道:“何虞侯,段帅此番令你助我出城,本不欲你再返回长安。”

    何明礼清楚皇甫珩的话中深意,朗然道:“皇甫将军不必担心,大丈夫死何足惧,在下若能诈得那围城叛军返师长安,就说这军符是在下从段帅处偷来的,其余人等概不知情,朱泚逆贼要杀也只杀我一人。只是,既然计划有变,须派上一名军士回长安向段帅报信。”

    皇甫珩看他言语沉着磊落,不由大生敬意,心想段秀实果然没有看错人,端的是有勇有义的军中好男儿,自己若再犹豫不决,倒像是小看了他何将军似的。

    众人当下商定分为四路,皇甫珩和姚况去邠宁找韩游环,何明礼拿着兵符与满车酒肉去诈围攻奉天的叛军,另派一名军士回长安报信,王叔文、宋若昭和阿眉则护着广陵郡王伺机进入奉天城。

    姚况在皇甫珩的搀扶下勉力站起,已满头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他叹口气道:“各位先走吧,在下想是无法驭马了。”

    时辰急迫,但周遭俱是荒野,扔下他就是置他性命于不顾,众人如何能答应。正无措间,宋若昭拉着自己的哑巴婢子上前来,向姚况道:“将军不可轻言自弃,我这婢子别看不能说话,家中却是代代帮着军营养马驯马。她幼时本跟着阿兄做些杂役,因我父亲见她性子坚韧,还善于骑马,便问李帅讨了来,跟随我多年。她可与将军同乘一匹马,替将军挽缰。”

    那哑巴婢子感念主人逃险时亦坚持带着她,于忠诚之外早就又多了一份竭力效劳的心思,不住向皇甫珩和姚况点头,又做了一个喂水和搀扶的动作,意思是路上自己还可以照顾姚将军。

    姚况喜道:“多谢宋家娘子相助。”

    阿眉见状,从怀中摸出一个葛巾布包,小心的打开,里头是一个不起眼的瓷瓶。她将瓶子交给皇甫珩:“这位受伤的将军还要骑马赶路,若途中伤口又裂开,可为他敷此药粉,当能止血。”

    皇甫珩接过,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算是谢她细心。这瓶子自阿眉怀中取出,还带着一分温热,这让皇甫珩觉得有点别扭。

    若论容貌,阿眉实在宋若昭之上,但在皇甫珩看来,这胡女总是让男子处于一种无法放松的警惕之中,似乎不知道她是敌是友、下一步要做什么。不像宋若昭,虽然性子看上去也有些散淡,却像一阵徐徐而来的清风,叫人火烧火燎的心即刻能沉静下来似的。

    分别后,王叔文一行避开官道,慢吞吞地往北边奉天城方向走。昭、珩二人虽一路走来也不过是只言片语的单独交谈,但皇甫珩目光与口气上的明显异样,早已叫宋若昭确定了心中猜想。此刻忽然与他别离,二人各自的前路亦多艰险,不知再相见于何时,宋若昭纵然素来沉稳冷静,也不禁有些郁郁。

    宋若昭成长于军镇,奈何素喜参研时务和诗赋,不怎么会骑马。王叔文护着李淳骑了一匹马,她便战战兢兢地抓着阿眉骑了另一匹。阿眉是何等来历,吐蕃娃娃还不会走路便能骑马,牵着缰绳如履平地一般。她见宋若昭身形僵硬的模样,于是多有小心,左牵右掣,十分注意引着马蹄避开坑洼。如此行得一会儿,阿眉感到肩头宋若昭的手掌渐渐放松下来,侧头问道:“阿姊可还习惯?”

    她这几日始终“宋家娘子”地唤来唤去,忽然改了称呼,倒让宋若昭一愣。

    “甚好,多谢阿眉照拂,我确实,于这马背行路之事,历来发怵。”

    “唔,正如我等胡人,虽知你们唐人的诗赋文章听来美妙,读来也能领会得意思,自己却是做不出来。”阿眉道,漫不经心的语气却诚恳温和。

    停了一会儿,阿眉又道:“我来中原,听人说河北出美人,阿姊的外家和王良娣是一族,想必母亲也如画上仙子一样好看。”

    宋若昭叹了一声:“我母亲确实美丽温雅,在我看来,世上再无女子能及得,只是我年未及笄,她便过身了。”

    阿眉肩头一颤,嗓音也低下来:“我的母亲也早已不在人世,我便盼着夜间多梦,梦里能和她说说话。”

    宋若昭想起那日自己去向阿眉报警时、看到她酣睡中泪水满面的样子,眼下听来,方知是思念至亲所致。舐犊情深之事本最能引起共鸣,二人虽未再多言,彼此心内的篱障却似又拆去了一层。

    他们依着何明礼指的山谷间小道赶路。虽是近冬季节,时有冷嗖嗖的朔风扑面而来,所幸天气晴朗,午初一过,碧空顶上的日头暖烘烘地晒着大地,令人周身寒意顿消,犹如泡在温汤中般舒服。

    天边流云飘渺,山间鸟鸣阵阵,连枯萎的草木所散发出的气息都似乎有种干净的香味。宋若昭于此山色空明之境中,不由想起诗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喃喃地念了出来。

    “阿姊念的,可是王右丞的诗?”阿眉道。

    “正是,你也喜欢?”宋若昭惊喜道。

    “阿眉哪里懂,都是听王侍读谈论而已。”

    前边骑着马的王叔文听见,回过头笑道:“那也是阿眉记性惊人,我只在你酒肆中偶然念几句,你便记得了。”

    他忽然想起酒肆主人萨罕已死于阿眉之手,正好趁此机会问问阿眉的打算:“那日你自宋宅外出打探,可回酒肆看过?”

    阿眉道:“自然已有其他影士发觉不对,但估摸一时也不得要领。萨罕是吐蕃勇士,向来对我不薄,但那日杀他,我亦不后悔。待得护送殿下入得奉天,我自会回到逻些城,听凭赞普处置。待到那时,于大唐,于吐蕃,于萨罕,我都不亏欠了。”

    她语气又恢复了冰冷淡漠,但语意决绝。王叔文和宋若昭俱是心头一凛,谁都不敢再多说什么

第十二章 灵象出谷

    又行了不到一个时辰,王叔文等人终于出了山谷。

    阿眉抬头看天,日头已在他们斜左后方,按照计算,正前方七八十里的地方就应是奉天行营的城池,再行一日便可到达。何明礼指的捷径小路果然精准而省时。

    正是未时,李淳一路懂事听话,此时却也喊累,王叔文见宋若昭和阿眉均有倦怠之色,便决定暂且歇歇。

    谷口北望,可以看到一片庄户人家,此刻炊烟袅袅。王叔文和宋若昭都在乡间生活过,知道田舍人家比不得长安贵胄,一日只得两餐,第一顿朝食在天明之际,第二顿晡食在未申时分,正巧被他们赶上。他们身边自有肉食干粮,只问村民讨口热水,当不会被拒绝。

    阿眉见到人烟,浑身又警觉起来。她向王叔文道:“这村子看起来倒也寻常,但小心为好,不如只在村口茶亭歇息?”王叔文应允,一行人方向稍转,沿着庄子的外围,果然看到一处茶亭。

    正在棚内忙碌的茶叟见来了客人,赶紧迎了出来。这老丈佝偻瘦小,满脸皱纹,无甚古怪之处,阿眉于是微微咳嗽了一声,众人下马歇息。

    老丈端上热腾腾的煎茶,免不了和看似一家之主的王叔文搭讪几句:“阿郎携家带眷,是官身外放还是省亲?”

    王叔文讪讪道:“说来惭愧,哪有什么官身,某而立之年,也还未求得功名。此番不过带着内人去舅家探访。”

    茶叟心道,这白面郎君大约是富家子弟,娘子娴雅,小儿一身锦袄,还买得起模样这般出色的胡女做奴仆,如此好命,取不取得功名又有何打紧。

    他见王叔文一家对乡野贫苦之人斯文有礼,不由热心指点道:“阿郎还是改走官道为好,此地虽然民风淳朴,并无豪强出没,但立秋过后,庄子上时有巨兽光顾,踩踏田地果园,恁大的脚印,却不知是何怪物。”

    王叔文闻言,正盘算一行人今夜天黑前去哪里安身,忽听茶亭外小道上马蹄声由远及近,人声喧哗伴着一阵烟尘扑卷过来。茶叟探头打望,脸上又惧又疑:“一个,两个,五个,咦,怎地是军兵。”

    王、宋二人顿时面色大变。阿眉固然沉着些,却也立时看向王叔文,压低声音道:“如情形不妙,你们上马便走,我来抵挡。”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小股军士模样的人,领头二人恰是朱泚同党。

    那个子高大、长方面庞的将领叫牛云光,是朱泚任凤翔节度使时的旧将,后来在陇州带兵屯守。另一个又矮又胖但一脸精明、身着葛服皮袄者叫苏玉,乃朱泚的家奴。得知京城的叛变后,和李楚琳、田希鉴一样,牛云光也想杀死自己的上司——陇州行营留事韦皋,宣布归附朱泚。然而就在他想动手时,朱泚的家奴苏玉秘密地来到陇州,告诉牛云光先莫动手,他带着朱泚的旨意、试图以显要的职位收买韦皋。

    韦皋,字城武,出身显赫。韦氏自前汉起就是望族,到了本朝,更是权贵频出,族中任宰相、驸马、各部尚书、统军大将者不计其数,时评有云“氏族之盛,无逾于韦氏”。

    韦皋所在的一支虽然将相不如其他支脉多,先祖韦元礼却是隋代就做了高官,自唐高祖起,四品以上官员层出不穷。因此,早在代宗广德元年时,十八岁的长安少年韦皋就做了只由高门子弟能担任的建陵挽郎,其后又外放各州府任参军、监察御史等职。

    朱泚兵变成功后,实有些妄自尊大。他低估了段秀实的铁骨忠心,也低估了韦皋的骄傲自重。韦皋虽身在藩镇林立之地,始终仍以唐廷江山下的名门正统自居,莫说朱泚授他个御史中丞,便是请他做宰相,他也未必看得上。但他年纪不大,却比泾原镇那老将冯河清更为狠辣,当下佯装对苏玉的条件欣然接受,暗地里急调人马,半日之后便将猝不及防的牛云光部三百士卒杀个干干净净。

    幸亏苏玉机警,半夜叫起牛云光,带上三名亲信仓皇上马,踢开军营门障夺路而出,准备逃回长安。

    牛、苏一行逃过凤翔地界,估摸韦皋已不会追来,惊魂甫定,渐渐放慢速度。他们正是人困马乏时,见到谷口茶亭,便停了下来。

    牛云光是个勇悍的粗人,旦夕间就没了数百亲信兵卒,一肚子心烦意乱,对角落里平民打扮的王叔文等人并未多加留意。苏玉却素来诡诈多端,他见此刻并无朔风吹拂,这一家老小却将风帽和头巾遮着面庞,不由疑心顿起。他侧目一瞧,见他们的马匹高大结实、毛色油亮、阔背团膝,拴在那里竟是安静无声、连个响鼻都不打,显是受过训练,当是御前或军中才能见到的良驹。

    苏玉家奴出生,本性已如猎犬一般,刚刚捡回一条性命,便好探查疑情。他心眼咕噜一转,便起身走到王叔文跟前,和颜悦色道:“这位郎君莫怕,在下请教,往长安方向的官道,如何走得?”

    王叔文装作又恭敬又惴惴的样子赶紧站起作揖,道:“草民失礼了,草民自梁州来,并非京畿人士,也不识得往京都去的路。”

    梁州在山南西道,王叔文的口音一听就不是正统的长安官话,说自南边来,倒也不奇怪。

    然而,恰恰是王叔文这太有特点的口音,令苏玉脑中念头一闪。今岁夏令时分,德宗曾宴请朱泚等赋闲长安的藩镇旧将,宴饮之余,在昆明池畔一边赏莲一边弈棋。苏玉清晰地记得,东宫有位陪棋的侍臣特别得到了德宗的褒扬。那侍臣领赏谢恩、回禀圣上弈棋之道时,便是这副口音。

    苏玉笑着挥挥手,假装作罢,回身继续饮茶,故意向牛云光道:“将军,咱们且好生歇得一阵再说。”

    牛云光口中正塞着满满一块茶叟端上的黍饼,心不在焉地对苏玉“唔”了一声。

    果然,苏玉话音落下不久,阿眉便起身,结了茶钱。王叔文抱起李淳,走到亭外准备上马。他一走动,苏玉终于确定,这个颀长身形的主人,正是那个东宫弈手。至于他怀中的小儿……苏玉离开长安之时自然知晓皇孙尚未擒得,这锦衣小儿不是皇孙又会是谁。想到这里,他抑制住自己心中狂喜,只于嘴角浮起一丝阴恻恻的笑容。

    王叔文等人上了马,又不敢立时策马狂奔,又怕背后这队不知来历的军兵忽然喝住他们。煎熬中,走出约二三里路,一切太平,正要松一口气,前方林子中陡然杀出两名军士,同时身后也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包围他们的,正是横穿村庄、抄近道而来的牛云光一行。

    牛云光此刻全然没了方才的失魂落魄,提起佩刀,眼露凶光地指着王叔文,向苏玉道:“此人就是东宫的臣属?”

    苏玉道:“在下绝不会看错。”他纵马上前几步,和牛云光的坐骑并排而立,一脸奸笑地向王叔文道:“阁下可是姓王?嘿嘿,不过阁下贵姓已无关紧要,吾等只想知道,阁下怀中这小儿可是姓李?”

    牛云光恶狠狠道:“废话作甚,抢下献到长安再说。”

    他话音未落,只听噗地闷响,伴随着一声惨叫,挡在王叔文前面的一名军士已掉下马来。阿眉情急之下,失了准头,铁镖只打中一名军士。

    王叔文在生死关头总是反应奇快,双腿一夹马腹,往前急奔。阿眉叱一声“宋阿姊抓紧”,也狠狠抽了一鞭,带着宋若昭紧随王叔文的坐骑冲了出去。

    牛云光和苏玉等人只道眼前都是书生妇孺,何曾料到那胡人女奴有如此暗器功夫,均是一怔。但那堵路的另一名军士到底是牛云光身边的牙兵,躲过铁镖一劫后立即回过神来,拍马追赶,一边掏出怀中套马索。

    他是陇州骑兵,平日里套马驯马是家常便饭,但马匹急奔之中一旦颈项受掣,势必前蹄腾起,马背上的人也必定跌落无疑。牛云光和苏玉有令在先,要活捉皇孙。

    这军士既想立功又投鼠忌器,犹豫间,阿眉已回身,第三枚铁镖打了过来,这次正中军士的面门,又是惨叫一声。

    牛云光眼见折损两人,急怒攻心,当下伸手探囊,摸出羽箭,想射阿眉,却见她背后那唐人女子挡得严实,于是二话不说将箭射向她们的马匹。

    这一箭正中马的后臀,饶是这军马训练有素,如何能吃得骨肉巨痛,顿时长嘶一声,踉跄跪地,阿眉和宋若昭跌下马来。

    牛云光尝了甜头,心道抓回死人也比被他们跑了好,毫不犹豫地将第二箭射向王叔文的坐骑,远远只见马身一晃,王叔文和李淳也被震了下来。

    宋若昭不如阿眉身怀功夫,她完全不知如何自护,直直地撞在地面上,只觉得肩头一阵剧痛,当即疼晕过去。恍惚中,她听到王叔文和阿眉的叱骂,听到李淳撕心裂肺的嚎哭,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她在迷糊中,觉得自己在等死,却又没有那般恐惧。这是一种切肤的感受,她不怕,只是真的很疼,所以与之相比,死亡倒也许更可接受些。

    但很快,一阵响彻天地般的奇怪吼声,把她从迷糊中震醒了。她努力地睁开眼,等视线终于慢慢清楚时,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她看到一头大象。

    与所有在场的成年人的无比骇异不同,只有李淳破涕为笑。他落下马时被王叔文紧紧地卷在怀中,因此毫发无伤。王叔文动弹不得,阿眉勉力抱起他往前跑,跑了一会儿又放下他,回身与牛云光等撕斗。李淳正凭借本能跌跌撞撞地躲避时,看到了自林间咆哮而出的大象。

    小李淳一眼就认出了它,那是他在深宫中曾经的好朋友。

    盛唐时,岭南等地以大象进献玄宗,玄宗募得骠国的驯象师,专门训练大象能随着乐曲的急缓列阵舞蹈。

    安禄山攻下洛阳后,掳来宫廷舞象,专门设宴,让舞象为自己麾下的有功之将表演。然而大殿之上,舞象却呆立不动,任驯象师怎样抽打都无济于事。安禄山勃然大怒,下令挖了几个巨型大坑,将舞象们推入坑中,以乱箭射死。安史之乱后,由于舞象忠君的故事广为流传,南方州府又献了几头大象送往长安,驯于宫廷。

    小李淳很肯定,眼前这头巨象就是他起名为“阿塔”的舞象。他虽年幼,但对两年内的事情记得分明。他当初第一次看到舞象,怎么抬头都望不到大象的眼睛,只得往后仰着身子,不留神噗通一声倒在地衣上,惹得德宗哈哈大笑。德宗问孙儿“你看这舞象可似大雁塔一般高?”

    于是李淳便唤它“阿塔”。

    深宫严酷,李淳身为太子的嫡子,小小年纪连笔都拿不稳,却已被逼着读书写字。他最盼望的就是每月旬假之日,可以去禁苑的五坊之地看望舞象。阿塔是舞象中最为温顺的一只,也似乎与小李淳特别投缘,见到他来,便后腿蹲地、前腿伸展,将长长的鼻子搭在膝盖上,任凭李淳抚摸。象奴告诉李淳,大象没有毛发,皮肤易生虫,因此喜沐浴。李淳虽然矮小,也努力举着马鬃长梳,为阿塔细细地洗刷腿脚。象奴为了讨好小郡王,有时会急着驱遣阿塔为李淳表演舞步,李淳却反而不感兴趣,他只想和阿塔一起安静地呆一会儿。

    建中三年,唐廷与藩镇作战的军费吃紧,德宗为了彰显节俭,下令将宫中的几头大象驱遣至长安之外放生。当时四岁的小李淳赖在地上很是撒了一回泼,大叫“陛下无情”,吓得王良娣和诸位保姆宫女紧闭殿门,生怕此事被觊觎东宫之位者添油加醋地告去德宗那里。

    此刻,认出了阿塔的小李淳,迎着它飞奔过去,边跑边喊:“咄哦,咄哦,阿塔,阿塔。”

    阿塔缓步走到李淳跟前,王叔文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久在东宫任职,也认出了这舞象。但他觉得这毕竟是畜生,性情难以捉摸,万一识不得李淳,一脚踩下去,那真是一切都完了,还不如被牛云光生擒去。

    王叔文的担心是多余的。阿塔只立了片刻,便面向李淳双膝跪地,然后把自己的屁股落在草坡上,再伸直前腿,整个身体顿时矮了下来。它扇着蒲扇般的耳朵,却低下巨大的脑袋。小李淳一下子就看懂了这个熟悉的姿势,扑上前,抱着大象的鼻子呜呜抽泣起来。

    “阿塔,你还识得我!”

    李淳只哭得几声,忽然醒悟过来似的,回头指着发愣的牛云光几人道:“阿塔,他们是恶人,踩死他们。”

    他自十月初三日兵变以来,遇险无数,此刻已到小儿情绪的崩溃边缘,因此稚嫩的嗓音变得尖利而恐怖,听得众人心间发颤。

    巨象阿塔仿佛听明白一般,呼地站起,用鼻子轻轻把李淳赶到一旁,径直向李淳的敌人们大步迈去。

    牛云光、苏玉等人哪里还有心思恋战,吓得回身上马。阿塔拖着笨重的身躯努力追赶,但如何能比得过战马的速度,顷刻间,敌人们已隐入山谷不见踪影。阿塔扬起鼻子,对天长嚎数声,惊得山间林鸟扑簌簌一阵乱飞。

    阿塔回转过来,又慢吞吞地走到李淳身旁,拿鼻子蹭着他。

    黄昏快要来临,夕阳光芒给阿塔描上了榴红色的轮廓,令它有如画上神象一般。可是小李淳看得分明,和当年在宫廷中比,阿塔瘦得不成样子,空有一副巨大的骨架罢了。也许是山中无处沐浴,象身上也起了斑驳的癣块,有些地方还露出黯淡的肉色。

    不过一年时间,阿塔便似乎只剩了半条命,而其他舞象还不知是否活着。

    小李淳越想越悲,他对着寂静的天空又一次喊道:“陛下无情!”

    这一次,终于没有人阻止,他可以痛快地喊了。

    宋若昭望着眼前的情形,大象的安静,李淳的痛哭,王叔文不知所措,阿眉精疲力竭但仍蹒跚地去伤重倒地的马匹上取来粮袋、喂给大象。

    宋若昭觉得臂膀仍然疼得有如烈火灼烧,可她的心思却只在感慨一件事:若世间之人都如这巨象般知情知义,该多好。

第十三章 陇州韦皋

    宋若昭和王叔文似乎跌断了骨头,又无马匹,但此地离长安比奉天近,牛云光和苏玉既已知晓皇孙的行踪,实是大患。

    阿眉踟蹰片刻,道:“不若我带着殿下先走,走得一程是一程。”

    王叔文面色有些尴尬,轻声道:“怕是不妥。”

    阿眉心中一沉,她也知道,王叔文终究没有彻底信任她,不由带着微微讥诮的口气道:“王侍读,若我真起了裹挟小殿下去西蕃的心思,现在即可办得,你和宋阿姊能耐我何。”

    王叔文叹了口气,看看宋若昭,正要再说什么,忽听西边山谷更为密集的马蹄声阵阵而来,隐隐伴有人声叫喊。片刻间,麻麻如蚁但列队整齐的骑卒和步兵,出现在王叔文几人的视野中,铺天盖坡,足有千人。

    猎猎旌旗上一个大字——“韦”。

    时握陇右兵权的韦皋,在果断剪除牛云光的亲兵后,并未龟缩于陇州观望时局,而是迅速带着一千精兵往奉天勤王。

    陇州军行到草坡外缘时,正遇到从象脚下仓皇逃出的牛云光等人。苏玉为了保命,便声称知晓皇孙的下落。不曾想他话音一落,韦皋即下令斩了他和牛云光。

    这是韦皋素来的行事作风。他最不喜欢和人谈条件,从来只有他可以决定情势的走向。不过,他也没有轻视苏玉临死前透露的这个消息,遂铺兵巡山,来寻皇孙。

    韦皋转过草坡,看到眼前这四人一象的情形,也着实一怔,但心知这锦衣小儿十有八九就是皇孙,于是果断地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臣,凤翔营田判官,兼陇州行营留后韦皋,救驾来迟!“

    王叔文半信半疑,忽然想到宋若昭熟悉藩镇人事,侧头轻声问道:“此人是敌是友?”

    宋若昭无奈:“我识不得此公,不过眼下情形,是敌是友又有何分别,我们总是逃不掉。”

    韦皋耳力不凡,听他二人对话,盯着宋若昭深看一眼,嘴角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俄尔,他唤来牙将,抖出两个带血的包袱道:“方才捉得我陇州叛将牛云光,并一名逆贼朱泚的亲信,声称惊扰过小殿下,这包袱里便是两人的人头。”

    阿眉本于血腥之事毫无芥蒂,走过去一瞧,果然是牛、苏二人满是血迹的头颅,警惕之情才稍稍褪去。回头看看王叔文,见他瘫在地上,实是一副起身不得的狼狈模样,阿眉便将几人的遭遇说与韦皋听。

    韦皋见天色已晚,此处又地势平坦,决定下令安营扎寨、歇整一夜后直奔奉天。小李淳听说他可以和阿塔多待得几个时辰,自是欣喜不已。那巨象阿塔往日习惯于在众目睽睽下舞蹈,因此见到这众多军士倒也安之若素,只静静地伴在李淳身畔。

    随军医官给王叔文接了骨,察看宋若昭时,竟发现她只是脱臼,实乃幸事。

    “不过这脱臼,比断骨疼上十分,这位娘子当真硬气。”医官道,趁宋若昭分神倾听时,急速地将她臂膀用力一合,只听“咯”的一声,关节已然接上。这瞬间最是痛不欲生,宋若昭忍不住失态惨呼一声。

    韦皋听见,转过身,看着篝火映照下那张神情痛楚依然难掩清雅的面孔。

    “你识不得我,我却记得你。”他在心中叹到。

    天高月小,营火明灭,韦皋仗剑而立,眼前军帐林立、山野茫茫的景象慢慢模糊,数年前那个春风和煦的长安一日逐渐清晰。

    那时,他的妻子张氏已去世三载,他年近而立仍茕茕一人,好在身为西川节度使的岳父张延赏倒也照拂这个女婿,为他在京城谋了个监察御史之职。监察御史虽只有八品,但权限甚广,便是朝中二品大员也不敢轻视。酷吏难为友,也因着御史这个得罪人的职位,韦皋在京中官场并没有什么朋友。

    一日,他从朝中廊食后下了值,来到东市的小肆独酌。一时愁起,想起曾经琴瑟和鸣、如今阴阳两隔的妻子,便问酒保讨来纸笔,写下一首七绝:

    “黄雀衔来已数春,

    别时留解赠佳人。

    长江不见鱼书至,

    为遣相思梦入秦。”

    搁笔细忖,哀思更甚,不免又饮了几杯,离开酒肆时竟忘了带走诗笺。

    韦皋行过一坊,才想起遗落诗笺。彼时唐人书法兴盛,韦皋的字在京中也是颇有名气。他心道,若笔迹叫人认出,这般伤情刻骨的相思句子总不大合他御史的身份,于是匆匆折返。

    行到酒肆窗外,却听一个女子细柔的声音道:“这般佳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历来谨慎,立时驻足,隔着窗棂向屋内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浅杏色簇花纹襦裙的女子,正拿着他方才写就的诗细细端详。

    那女子听口音并非京兆人士,但念起诗来颇为绵软合韵。她念了几遍,将纸页放下,对身边的婢女道:“阿母在世时给我看过阿爷当年与她的鱼雁传书,其中也有许多这样的诗。”那婢女微笑着张嘴,却只发出“啊、啊”的声音,原来是个哑巴。

    杏衣女子微微沉思,想提起桌上遗留的笔在那诗笺上写什么,却倏尔止住,只浅浅吟道:

    “离人无语月无声,

    明月有光人有情。

    别后相思人似月,

    云间水上到层城。”

    她抬起头来,蹙着眉头,一双漆黑的眼睛浸润着淡淡的悲悯,面容并不艳丽夺目,却清宁灵秀。韦皋便这样站在窗外,待那女子用完饭食、带着婢子离开后,他才走入酒肆,取回诗笺。

    他回到宅中,将杏衣女子所吟诵的句子写在自己的诗旁,越看越觉得真真是参透了自己心中所思一般,而境界更胜几分,不由生出一丝颇有些荒唐的念头,想结实这个陌路知己般的女子。

    其后几日,韦皋下值后便在那酒肆旁兜兜转转,终是再未得见知音。微微落寞之余,韦皋觉得自己如此举动着实滑稽,哪像平时不苟言笑、心如冰霜的韦御史,也就长叹一声,就此作罢。

    直至今日,韦皋方才见到瘫坐于杂草间的宋若昭,心头便是一震,待得王叔文与她交谈、她显露嗓音,韦皋更是确信,眼前这人便是长安酒肆所遇的杏衣女子。

    时隔数年,她的少女情态淡了不少,看起来又多了几分沉稳娴静,只是发式打扮仍是闺中模样。韦皋见她与王叔文相处并不像萍水相逢,但称呼其为“王侍读”,似乎还不如那艳若山花的胡女对王叔文亲近无阂,内心不知为何竟松了一口气。

    宋若昭一旦关节复位,那种钻心的疼痛便烟消云散。她平静下来,默默盯着一直在不远处巡营的韦皋。陇右离关中甚远,又不像西北朔方军那般声势浩大,因此近年不被中原几大藩镇关注,她也从未听自己的幕僚父亲提起过韦皋这个人。但她听到韦皋向小皇孙禀明资历,原来是京兆高门韦氏,又见他虽在军事上狠辣了些,待人接物时倒风采不俗,确有世家子弟的印记,到底是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蓦地,宋若昭觉得眼前此境好生熟悉,落难获救,身处军营,篝火旁的戎装将军,恰与半月前她与皇甫珩相遇的场景一无二致。

    虽只分别半日,她想到皇甫珩便忧心又起。她此番离家,数陷险境,才知道天下已经乱成了这副模样。那邠宁节度使韩游环,还不知所持何志,万一也起了异心,皇甫珩此去岂不是凶多吉少。

    她不敢深想,脸上不知不觉阴云密布。

    韦皋的目光始终以难以察觉的方式投向宋若昭,见她忽然满面愁容,难免掂量她是否不愿去奉天涉险,想去询问,转念又觉不妥,便唤来一个亲兵,交待了几句。

    亲兵于是急步跑来,附身蹲在宋若昭面前,道:“宋家娘子,韦将军听闻令尊乃供职于泽潞节度使李将军幕府。泽潞离此地路途遥远,但娘子若想归家,将军定当安排军士护送,小的来问问娘子意下如何。”

    宋若昭忙婉言道谢,直言自己要进入奉天见族姊王良娣。

    韦皋自然听得分明。他本来对宋若昭不过是邂逅相遇、或有情缘之念,如今听到“王良娣”三个字,不由心念一动,胸中又多了别样的谋划。

    “但那终究是后话,当务之急,须先解得奉天之围。”韦皋自语道。

    一夜平安。刁斗声在静谧山谷渐渐不再回响,营地炊烟缭绕,将士们都明白,按照韦帅的计划,今日便要靠近奉天城,若与叛军正面相遇,一场恶战不可避免,因此须扎实地填饱肚子。

    宋若昭与阿眉昨夜宿在一顶小帐里,晨光初起时她就醒了,阿眉则仍在熟睡中,甚至微有鼾声。宋若昭看着那长睫下的红润面颊,似还有稚子的细细绒毛般,不由心疼:这阿眉,实在还是个少女,便吃得这许多苦。

    她轻手轻脚地起身出帐,见到军中朝食的景象,很有些吃惊。

    她曾随父亲辗转于河北几个藩镇间,从未见过哪支军队如此训练有素。在十余架重弩机车围绕下,千余军士已经戎装整齐,按照长枪步兵、轻驽机兵、弓箭手、骑卒等不同队别各自划地,九人一组围着热气氤氲的圆锅用早膳。偌大的一片营地,竟只听见军士们轻轻的“吧嗒”进馔声,无一人喧哗。就连骑卒们的战马和军中的驮马,也整齐地排成一列,将头埋在粮袋里,鲜有嘶鸣。

    宋若昭叹服之余,不由细细观察军士们的穿戴与兵戈装备。她虽不擅骑马,但受父亲影响,爱研习兵法战术,自然也好兵刃。早在长安伺机出逃时,她便向阿眉讨教过那吐蕃飞镖的构造。现下得着近水楼台的机会,自然要将这素来擅于防秋的陇右边军的长枪弩箭、盾牌斧钺、陌刀横刀,好好琢磨一番。

    正看得入神,冷不防身后响起韦皋的声音:“宋家娘子,可是要用早膳?”

    宋若昭身子一震,急忙回头,见韦皋正低头看着自己。

    红日已升,晨光斜斜照来,勾勒出韦皋面上刚毅的曲线,衬得那双鹰隼眼中的目光更显犀利。但他胡髯修整的唇边颊畔,却挂着轻松温和的笑意。

    宋若昭心道,这韦将军多半以为自己想吃东西又羞于启齿,不由觉得有趣,眼角眉梢露出忍俊不禁的神色。

    韦皋笑意一敛,一时怔住。他昨夜见宋若昭心事重重的模样,方才又见她凝眸静观的目光,不防备她笑颜舒展,竟如此婉兮动人。但他毕竟是韦皋,在对方觉察到自己神色变化之前,便已恢复了得体的表情,带着一种寻常寒暄的口气道:“是勤务官疏忽了,我已吩咐下去,为小殿下和王侍读备好单席,宋家娘子和女伴也可一同用膳。”

    宋若昭福了一福,忽然想起什么,探寻地向韦皋道:“韦将军,还有一事,那边的巨象曾是圣上御前的舞象,小殿下爱之甚,稍后拔营时若小殿下哭闹,还请将军为巨象留些粮草,哄得殿下一时即可。”

    韦皋点头:“这有何难,既曾是御象,吃点军粮也是应当。”

    宋若昭道:“说来这巨象,真是颇有灵性,为何当今交战布阵,不似汉时光武帝昆阳大战中那般,有象兵助阵?”

    韦皋不由大笑:“这稗史溢美君王之辞,焉能信得。巨象行动迟缓,若被列阵围攻,必如笼中困兽一般,不丢性命已是痴心妄想,如何还能建功?”

    他念头一转,倏地想起眼前这女子颇通诗赋,便认真道:“记载行军或交战的言辞,若说实录而不失华采,当属我朝的诸位边塞诗家。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韦皋此举,果然引发了宋若昭的兴致。她抬头看着那双鹰目:“将军也爱王少伯的从军行?”

    韦皋淡淡道:“不过我更爱里头另一句,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韦某作诗,总喜那玲珑之物化于天地日月、植花秀树中。”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数年前,某在长安为官时,曾因思念内子,作过一首悼亡诗:黄雀衔来已数春,别时留解赠佳人。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

    “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宋若昭品咂着这句诗,蓦然似有所忆,笑容一时有些发僵。

    十余步外的小帐内,阿眉从毡帘的缝隙间望着相向而谈的韦、宋二人,脸上漾起一种微妙的神情。

第十四章 天子座下

    奉天城外真的没有叛军?”坐在辎重马车上的王叔文眼睛一亮,身旁抱着小李淳的宋若昭也是面露喜色。

    阿眉挽缰点头道:“是清晨驰发奉天方向的斥候来报韦将军,方圆几十里的驿馆和逆旅也探寻了,有个驿吏说远远地看到长安方向来的军队,快到驿站时不知为何原地停下,驻扎了少顷,又回撤了。昨日王侍读便将何虞侯拿着兵符去追朱泚叛军之事,禀了韦将军,因此韦将军倒也并不十分意外。”

    三人心里明白,何明礼应该是成功了,只是待他回到长安,假借兵符骗回军队之计必定败露,不知段秀实是不是干脆即刻就与朱泚玉石俱焚。

    宋若昭想到宋若清还身陷长安,虽然这个弟弟惹了大祸,但到底血亲相连,她不由面色又严峻起来。

    与此同时,韦皋骑在马上,行于中军队形中,也陷入了沉思。

    奉天城暂时没有被围,当然是喜讯,不过“皇甫珩”这个名字却教他很是留意。他在外放陇州行营时,听主簿说起过凤翔周边的几个藩镇,涉及泾原镇,主簿特别提到节帅姚令言有个得力的义子,乃前朝名将皇甫惟明后代。此番韦皋既然去奉天勤王,王叔文便从长安局势到皇孙出逃,再到皇甫珩在乾岗的安排,如实给韦皋说了一遍。

    韦皋于是深深记住了皇甫珩。今日斥候报过军情后,韦皋的脑子飞速转起来。

    他自负并非池中之物,但迎风而起,也须有势可借。朱泚与泾师、京兆尹勾结叛乱的消息甫一传到陇州,韦皋便一宿未眠。他直觉自己的机遇就在眼前。他谋算过,除了早已与唐廷翻脸、自立为王的叛镇外,泽潞的李抱真、两浙的韩滉不可能在旦夕之间赶来,西川的张延赏,也就是自己的岳父,正在防守吐蕃人,神策军的李晟在河北与叛镇缠斗,亦无暇援兵,朔方的李怀光更是必定会观望。那么,能够在第一时间赶来勤王的,就只有他陇州韦皋了。

    只是,他没有想到,泾原军内部原来也有忠于唐廷的核心将领,而且这个将领还去了邠宁搬救兵。

    韦皋的眸色暗了一暗,世事果然难料,若这个皇甫珩没有安排何明礼去诈营,那么第一场硬仗,恐怕就要由他韦皋来打了。

    韦皋觉得自己此次出军运气不错,非但避开了敌锋,还捡了两个贵人,一个自然是皇孙小殿下,另一个……他回首遥望了一下左后军中的辎重队伍。拔营前宋若昭听到那两句诗时的反应,让韦皋颇为玩味了一番。无论如何,他相信,这个女子对自己并无恶感,

    “她一个藩镇挂名御史的女儿,若能成为我韦氏的正妻,或者说,我韦皋若能与大唐太子做了连襟,无论于她于我,都是好事。”韦皋思及此,不由会心一笑。

    奉天城其实不大,但地处军事要道。安史之乱后,吐蕃进攻中原,如果从西北道直穿而下,必定要经过奉天。因此到了德宗时,唐廷对奉天进行了大规模的修筑。

    如今,这座卫戍长安的军事要塞,拥有内外双城。外城城墙高逾两丈,以黄土晒干后过筛,再与细砂、石灰、硝根混合,置于三尺高、三寸厚的木板中夯实,一板夯成后再筑一板,着实坚固。外城与内城的两墙之间,还有宽三丈、深二丈的壕沟。

    兵变的第二日,唐德宗一行狼狈逃到奉天城时,奉天的县令裴敬还在睡梦中。他被属下叫醒后,慌慌张张前来迎驾,跑到内城门口,御驾已经进来。裴敬只穿着一只靴子,站在马前,垂首而立。德宗怒道:“奉天的兵马使呢?”

    裴敬一愣,心想圣上是糊涂了吧。德宗身边马上簪着金冠之人,向天子恭敬道:“陛下,奉天的守军,包括兵马使和行军司马等人,都被调往了东边平叛李希烈的战场。”

    说话者是太子李诵,此刻,也只有他能这样与惊魂未定的德宗说话。不过,德宗出逃时的运气倒也不算太坏,除了太子和霍仙鸣等宦官,他们在玄武门外居然碰到了郭子仪的儿子、司农卿郭曙,以及右龙武军使令狐建。郭曙带着家丁因狩猎而晚归,令狐建则是在城外练武场训练禁军新兵。这两人的队伍拼拼凑凑,也有五百余人,且弓箭和刀剑倒也齐全,立时成为了护驾主力,连夜拥着德宗一行来到奉天城。

    裴敬诚惶诚恐,带着县丞、主簿、县尉等好一顿折腾,终于将圣驾安排妥当。

    这天下午,奉天城还接进来两名灰头土脸的大员——宰相卢杞和户部侍郎赵赞。同时传来消息,金吾卫大将军浑瑊也在赶来勤王的途中。

    德宗于是稍稍镇定了一些。援军在望固然令他松口气,但更放心的是,太子李诵也在身边。

    当年安禄山起兵,玄宗带着太子李亨逃出长安,李亨半道与玄宗分道扬镳,在灵武继任新君,尊玄宗为太上皇,躲进蜀地的玄宗看起来也不得不接受。

    德宗可不想那么快就变成太上皇,他叫来跟在身边的大学士陆贽,叮嘱他注意李诵的行踪。

    陆贽微微斟酌,向德宗道:“入城安顿下来后,太子一直陪在王良娣身边,并无特别举动。王良娣身怀有孕,又听闻小殿下陷于长安,动了胎气,只怕不日就要生产。”

    德宗一怔,从心有疑防的帝君变成了顾念孙儿的长辈,脸色和缓下来,对身边的霍仙鸣道:“去太子处传朕的口谕,王良娣腹中胎儿,男则封颍川郡王,女则封汉阳郡主,赐王良娣父亲王国丈实封一百户。”

    话说宰相卢杞,豁出性命来到奉天的第一日,就更加忧心忡忡。他见德宗并未宣诏自己,而是和陆贽谈到深夜,又听得陆贽为太子进言讨了恩赏,哪里还坐得住。他挨到第三天,终于求见德宗。

    “臣斗胆一问,是何人上奏陛下幸于奉天行营?”

    “是陆学士,卢卿有何见解?”德宗看了一眼身边的陆贽,森然道。

    卢杞面色凝重:“奉天行营缺兵少粮,设若那逆贼朱泚发兵围城,恐为大患。臣恳请陛下火速移驾凤翔镇。”

    德宗“哦”了一声,向陆贽道:“卢相的建议,你以为如何?”

    陆贽上前一步,对卢杞深深一躬,回身禀道:“陛下可还记得,朱泚当年调离凤翔镇时,曾奏请以李楚琳为继任节度使,但陛下英明,任命张公出镇凤翔,只以李楚琳为兵马使。如今朱泚叛乱,臣恐李楚琳亦有异心,与朱泚沆瀣一气。因此,万不可移驾凤翔镇。”

    卢杞冷笑一声:“陆学士身在内廷,对外镇将领间的亲疏远近倒是熟悉得很,难怪朝中赠君‘内相’美名。”

    陆贽道:“陆某不才,蒙陛下器重,平日时时未敢疏忽。李楚琳此人,颜少师出使淮西前,曾叮嘱陆某,切不可相信。”

    卢杞一惊,他没有想到陆贽会提起颜真卿。就在兵变前几日,德宗到底还是采纳了卢杞的建议,将太子少师颜真卿派往淮西做宣慰使,与叛臣李希烈谈判。卢杞知道,这件事令自己在朝野上下的风评又恶上了几分,甚至有御史参了一本,说卢杞妒嫉贤能,公报私仇地铲除异见者,欲置三朝老臣颜真卿于死地。

    陆贽看起来和蔼客气,但此时提及颜真卿,当真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与卢杞对着干。颜真卿原本是东宫辅臣,陆贽表明立场,也就是不避讳自己与太子同心。

    卢杞焉肯善罢甘休,厉声质问陆贽:“那陆学士倒说说,以城中眼下状况,倘若奉天被围,该当如何?”

    陆贽面不改色,淡淡道:“奉天城在陛下的诏令修缮下,坚实如金汤,岂是旦夕就能攻下的。何况金吾卫大将军浑瑊已在赶来勤王的路上。卢相若不放心,自可往凤翔镇去寻庇护。”

    “你!“卢杞一时被噎住,气得胡子都微微颤动。

    德宗看着这两位针锋相对的臣子。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会争执起来,但这正是他要的局面。一直以来,他都在试探陆贽,陆贽在东宫问题上的坦然无忌,令他反而更信任这个其实相当年轻的臣属。只是,他作为君王,身边岂可只有陆贽这样的君子,朝政天平的另一端从来不可缺了卢杞。

    卢杞是不少朝臣口中的“小人”,不过在德宗看来,小人有时候用起来恰恰更为得力。

    等二人吵够了,德宗才和颜悦色地制止了他们:“卢卿,这奉天兵防稀少,是连朕都忘了的事,莫怪陆学士了。朕这几日未曾诏你议事,也是因为听闻你对唐廷一片忠心,兵变那日是越墙而出,险些受伤,朕便想你好生歇息,你不必多虑。“

    卢杞无法,只得谢恩告退。他气急败坏地恼了几日,没想到等来了更坏的消息。

    凤翔镇李楚琳果然叛变了,杀死节度使张镒,宣布归附朱泚。卢杞再见德宗时,不由心下惶惶,孰料德宗倒似忘了那日他与陆贽的争论般,议事照常。

    这日未时,几位要臣正在御前,守城的令狐建忽然来报,城下来了一支千人的队伍,领军者为陇州行营统帅韦皋,还自称护卫着小皇孙。

    陆贽,以及平章事李勉,均眉头一展,向德宗奏道:“恭喜陛下。“

    德宗倒是面色平静,问卢杞:“卢卿,如果朕没记错的话,这韦皋还任了凤翔营田判官一职,算来也是李楚琳治下,你说该不该放他进来?“

    卢杞心思一转,决然道:“若陛下信任,臣愿出城查看,小殿下是否在其营中。倘若有诈,也不过是牺牲臣一人,和陛下安危相比,臣的性命何足挂齿。“

    德宗欣然一笑:“卢卿虽有时急躁了些,对我李唐宗室倒确是一片赤诚。不过性命之说,卿言重了,韦皋此人,朕还是约略清楚底细的。令狐将军,传朕旨意,开城放他们进来。“

    听说爱子得救,太子李诵赶了过来。王良娣前日已有了临产迹象,他守在屋外,听着至爱之人的痛苦呻吟,心如刀绞,彻夜未眠。

    大概是太子的形容太过憔悴,小李淳在德宗御前见到自己的父亲时,一时懵然,竟还怯怯地往王叔文身边躲了一躲。

    王叔文大骇,忙忙跪下:“陛下恕罪,太子恕罪,是臣一路未照料好小殿下,让小殿下受惊,有些糊涂了。“

    一旁的韦皋进言道:“陛下容臣奏禀,臣路遇小殿下和王侍读时,正是王侍读舍命护得郡王周全之际。“

    德宗点头:“韦将军所言甚是。太子,你宫中有王侍读这样的储臣,朕实在感到欣慰。贩夫走卒尚知恩图报,何况我帝王家。此次淳儿脱险,固有上天垂怜之恩,亦离不开王侍读和韦将军这般大唐忠良,朕须细细考虑,如何论赏。“

    王叔文和韦皋连忙叩谢圣恩。起身后,王叔文又将段秀实、皇甫珩、宋若昭和阿眉等人齐心护卫李淳的过程奏禀了一遍。他努力让自己集中精神,而不去因思及曹家母女的殒命而无法自制。他也知道,这样的场合,不应提到平康坊的事,等尘埃落定,他自会好好吊唁一番红颜知己曹仙儿。

    韦皋见王叔文一番话,直听得德宗和太子面色凝重、不禁后怕似的,便瞅个空隙道:“启禀陛下,王侍读所说的宋家大娘子闺名若昭,乃泽潞节度使李帅幕府子弟,臣见她临危镇静,颇有大家风采,一问之下,原来还是王良娣的族妹。”

    “竟有这等巧事,宣她进来,莫要因为是女子,就论赏不公。”德宗爽快道。

    韦皋静静地退下。他知道接下来已不是他的舞台。方才来到御前,他趁太子与小郡王相认之际,已暗暗将德宗座下诸臣打量了一遍。

    他甚至还看到了一个人——崔宁。崔宁曾在西川作过多年节度使,算起来是他韦皋岳父张延赏的前任。崔宁不似卢杞那般心胸狭隘,他被削了西川兵权、调回长安,与张延赏也并无干系,因此他倒还对韦皋淡淡地点了点头。

    卢杞、李勉、陆贽……韦皋将他们一一看去,这些人都不是等闲之辈,或许还有将要赶到的大将军浑瑊,以及那个皇甫珩。

    为人臣者,当徐徐图之。韦皋暗道,思虑着向德宗求娶宋若昭之事。

    他正沉吟间,一个内侍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启禀陛下和太子,王良娣为大唐又添一位皇孙。”

第十五章 良娣托子

    宋若昭和阿眉本在被临时改成行宫的奉天县衙外候命,忽见一位金冠玉带、黄色襕袍的男子抱着小李淳匆匆而出,径直往城南而去。阿眉道:“那想必就是太子。”

    黄袍男子身边内侍模样的人急步跟着,似乎听了几句吩咐,回转身来,大声道:“宋家大娘可在?”

    宋若昭上前行礼,内侍道:“请随咱家一同去看王良娣。”

    这内侍年纪不大,满脸疲惫,但眉眼间不见慵懒,而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宋若昭不声不响地跟着,到了一座寻常黛瓦的馆舍门前,内侍驻足道:“这是东宫安置之处。”

    他话音未落,出来一名着泥金赭红半臂衫的年长宫女,面色凝重,向宋若昭深深一礼道:“娘子快进来,王良娣怕是情况不好。”

    宋若昭一惊,行入门内后,只见迎面轩敞的正堂上,坐着一位螺髻高耸、身披帛带、着六幅长裙的雍容妇人。年长宫女轻声提醒道:“那是萧妃。”

    太子妃萧氏,父亲是太仆卿萧升,母亲是延光公主。延光公主的父亲是唐肃宗,因此算起来,延光公主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自己的侄孙作太子妃。不知是否伦常上比较古怪,太子与萧氏成婚后,几乎与这结发妻子不怎么相处,五六年来,萧妃并无子嗣。宋若昭在河北时,听母族中人议论过此事,族人自然是当作王良娣受宠的荣光来看待,但此刻以王良娣娘家人身份见到萧妃,宋若昭却觉得颇为忐忑。

    萧妃不过二十四五岁年纪,面上妆色不浓,只眉心一朵花钿。她生着长圆形的双眼,但眼梢并未飞挑,看起来既不凌厉也无风情。她的手本来支着脸颊,见到宋若昭,下意识地放了下来,仿佛生怕失仪似的。当然,其实来人的身份不至于她要顾忌怠慢问题。

    宋若昭惶然道:“民女,潞州宋若昭,拜见萧妃。”

    萧妃轻轻叹了口气:“不必多礼了,赶紧去王良娣那里。若是在长安,何至于此。”她的嗓子微微嘶哑,一脸倦容。

    整个馆舍弥漫着一种不祥的安静。宋若昭起身抬头,才发现正堂东首的茵席上还跽坐着一位官医模样的中年男子,面色也是很不好看。

    管事宫女引着宋若昭进到后院正房,门口立着的两名宫人打开帘子,一股血腥扑面而来,还有小李淳嘤嘤抽泣的声音。宋若昭定了定神,看到地下跪了两个布衣老妇,像是接生婆。又一位长相还算体面的年轻妇人抱着襁褓,里头想来就是新生的小皇孙。

    王良娣榻前的紫袍男子转过身来。这是宋若昭第一次见到当朝太子李诵。这位唐帝国的储君,此刻已全然没有人们想象中的端严体面。他双目红肿,髭须上挂着痛哭后的涕泪。他扶着趴跪在王良娣身边的小李淳,对宋若昭道:“良娣,要向你道谢。”

    宋若昭趋步上前,榻上面无血色的王良娣似乎连睁眼的气力都没有了,轻轻哼了一声:“阿昭。”

    王良娣进宫前,在河北族中,最常走动的姊妹,便是宋若昭。二人俱是一样的沉静性子,好研诗赋。但一晃五六年过去,宋若昭再见阿姊,又是这般情形之下,未免惶惑无措,不知如何面对。

    王良娣听不到答腔,努力睁开眼睛。她产后血崩,奉天县内唯一的官医,哪里能比得御医,城中又无精良药材,纵是贵为储君妃嫔,这条性命也是没法和阎王去打商量的。

    但王良娣在气若游丝间,听得婴儿平安落地,又闻说嫡子李淳也安然无恙,她本性宽厚,竟昏昏然觉得老天还是善待自己的,因此苍白的脸上反而平和安宁。她说不出话来,只看着宋若昭,奋力将嘴角抿了一抿。

    宋若昭见她这般,登时一股哀痛涌上来,泪水滚滚而下。片刻后,她清醒过来,只怕现时是这一家四口最后的团聚,抹了抹眼泪道:“良娣莫多虑,好生歇息,若昭告退。”

    不等王良娣表示,太子李诵道:“你下去吧。”

    宋若昭起身,跟着管事宫女又回到正堂。萧妃仍在,正听宫女禀报在奉天城寻乳母之事。

    “什么头面齐整,此地不比长安,哪有恁多讲究,小儿饿不得,但寻个奶水足的来就成,越快越好。”萧妃道,见宋若昭回来,便问她:“王良娣如何了?”

    宋若昭见萧妃眉色间的关切之意也不像刻意做戏,不禁有些诧异。她只道萧妃在恩宠之事上比不得王良娣,恐怕见嫉,但自打照面以来,宋若昭倒觉得,这东宫正妻又焦急又无奈的模样,不过如寻常的一家之主般。心头篱障既卸,宋若昭直言道:“禀萧妃,王良娣已在弥留间。”

    萧妃颓然地坐回榻上锦襦,道:“你今晚就在馆舍,送你阿姊最后一程。王良娣素来于京中并无亲眷,她性子和顺,也不跟我和太子要个恩赏回乡省亲,我不能让她走的时候,身边连个娘家人都没有。”

    她说得恳切,宋若昭不禁又悲从中来,眼泪簌簌而下。

    宋若昭来到奉天城的第一个夜晚,在这东宫行馆中度过。这固然是目睹生离死别的哀伤一夜,但太子的深情和萧妃的温善,以及王良娣死前的平静,都令她心生敬意。

    这番体会,在她内心深处烙下深深痕迹。她此刻并不知晓,后来皇甫珩与自己多次意见相左时,她对唐廷的辩护,或许根源恰来自太子一家带给她的好印象。

    黎明时,王良娣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宋若昭在外堂候着,听见太子李诵那豪不避讳的痛哭。萧妃从打盹中被惊醒,扫视了一圈身边众人,独独对那官医道:“君请回罢,本宫也知君已尽力。太子素来仁厚,但非常之际,恐怕错怪,莫教他出来又看到了你。”

    官医如遇大赦,行个大礼,仓皇离去。

    馆舍此前异样的寂静被打破,众人进进出出好一顿忙碌。又有德宗那边派来的内侍,面色哀沉地来问情形,又有宫人和奉天司户佐去寻的奶娘到了,再过得一阵,城内的凶肆也来人张罗王良娣后事。

    宋若昭立在角落里,正懵懂间,管事宫女牵着小李淳过来,恭敬道:“宋大娘子,太子和萧妃的示下,烦劳娘子先照看着小殿下。”

    李淳已经不哭了,但面色从悲伤转为呆滞,看着更叫人心酸。宋若昭虽仍在闺阁,但女子天性懂得护幼,她一路看到自己这外甥小小年纪便经历凶险,好不容易送入奉天城却骤缝生母故去,心中疼惜得不行。

    “姨母,殒是什么意思?母亲为何生下弟弟,就殒了?”李淳稚声问道。

    宋若昭凄然,但仍努力平静而柔声道:“人非铁石,易遭劫难,小殿下的母亲去了天上,小殿下你莫太伤心。”

    “那何时能与母亲相见?”

    “姨母的母亲也很早就去了天上,姨母有时梦中能见到她。小殿下累了一宿,不如睡一觉,梦中也许能见到王良娣,可好?”

    李淳点点头,靠在宋若昭怀中闭上眼睛。一大一小缩在屋角的锦襦之上,或许实在太累,竟然在嗡嗡的人声中,双双昏睡过去。

    朦胧中,宋若昭感到有人推自己,陡地睁眼,看到管事宫女的脸。那宫女忙忙退后一步道:“宋大娘子,太子殿下和萧妃在堂上。”

    宋若昭一骨碌爬起来,将拥着的李淳交给管事宫女,从阴影中趋步来到堂上,跪在茵席上向李诵和萧妃请礼。

    李诵的脸浮肿灰暗,但目光已经恢复人色。他和萧妃对视一眼,向宋若昭道:“王良娣弥留之际有一句话,让我问你,你可愿做我的宫人,照顾小殿下。”

    宋若昭大惊,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怔住。萧妃缓缓道:“你于救护皇孙之事上建有奇功,王侍读已禀奏陛下知晓,太子与我再去御前禀明王良娣的遗愿,你当可破例,以五品良媛入宫。你意下如何?”

    宋若昭虽是第一次在李唐宗室前听训,但她的性子素来是面上安静、内里倔强,因此缓过神来后,竟是抬起头来,决绝道:“蒙太子与萧妃看重,又是良娣遗言,若昭诚惶诚恐。若昭一路陪伴小殿下,时刻便是抱着舍了性命也要护得大唐脉嗣和族中血亲的决心,本乃子民之责、人伦之常,并无功可居。”

    她说到此处,一时噎住,不知如何再斟酌字句,难道要直言自己已有心上人?她又怕为皇甫珩惹来新的隐患,毕竟他是泾师将领,王叔文和韦皋还不知是否为他在圣上面前陈情。

    她望着李诵和萧妃,又急又慌又无奈,长睫一闪,眼中便蓄起了泪水。

    萧妃心细,觉得眼前这女子不是拿情作态,略一沉吟,怫然道:“王良娣是太子心爱之人,东宫上下皆知,太子这般问你,不过是因为这乃良娣最后心愿,不如实转告,未免心中过不去那道槛。你若不愿,堂堂东宫怎会强人所难,你哭个甚么。”

    萧妃佯作不悦,也是知道太子何等身份,这红脸只有自己来唱。

    但宋若昭见萧妃面色有虞,倒是把心一横,直言道:“禀太子和萧妃,若昭已有心许之人。”

    她此言一出,太子倒似松了一口气,面色和缓了些,向萧妃道:“我对王良娣可以交待了。”

    萧妃轻喟一声:“你正是大好的年华,良人之约本是常事,有何不能坦言。淳儿是我东宫嫡长子,你此番对他舍命维护,我东宫欠你一份大人情。我看你是心思沉重之人,日后若有困难,但说无妨,不必如此瞻前顾后。”

    宋若昭伏低称是,惶恐渐渐淡去。太子平静道:“今日之事,我但求对良娣无憾,你既袒露心思,想来你阿姊不会再怪我未令你入宫。此事就当出我和萧妃的口、入你的耳而已,不逾此屋,即已平息,再无人提。你下去歇着吧。”

    宫女领走宋若昭后,李诵站起来,向萧妃道:“待陛下宣我时,我便启奏陛下,将淳儿和我与良娣的次子,都入你膝下抚养。”

    萧妃不语,心内却翻腾如海。方才宋若昭神色间从惊慌失措到心意决绝,令萧妃深受触动,她不由想起数年前母亲告诉她将要被选为太子妃时,她同样恐惧,但缺了一份执拗相拒的胆色,便再也无法与曾经盟誓之人相伴,而是进入了一段如死灰般的婚姻。

    夜深人静之时,萧妃也会自问,为何对太子与王良娣的恩爱可以视而不见、毫无妒意。后来她渐渐明了,因为自己对太子实在从未有男女之爱的心动。在她看来,太子李诵,不过是母亲延光公主家的一位亲眷。既未对他动情,又怎会在乎他对谁动情。

    她这浑不在意的模样,在别人看来不可思议,甚至王良娣大约也一直有所提防,临死前还是怕两个孩子落在她这东宫正妻手里。

    萧妃苦笑,觉得世间许多女子心事,本也简单,但人们总是往刻薄之处去猜。而朝堂间男人们的阴谋权术,却直到最后才被发现。

    这样一想,她内心深处倒是对李诵和宋若昭惺惺相惜起来。李诵这男子,温厚磊落,对自己的正妻虽无缱卷,但始终信任;而宋若昭,看似柔弱,对自己的心意却大胆坚持。

    萧妃盯着李诵踟蹰踱到院中的背影,不由微微心疼。她尝过情路迢迢终难相逢的滋味,便更能理解此刻李诵的心如刀绞。她希望这个深情的男子能快些走出来。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能否宽解,还是得靠自己。

    王良娣殒殁的消息,未到午时已传遍小小的奉天城。韦皋初闻此信,很有些吃惊。他昨日在德宗御前,已知宋若昭被召去王良娣处,只是未料到事情原来如此严重。这样说来,他便是求娶到宋若昭,也算不上和太子攀上多近的关系。

    “韦将军,你看内外城之间如何布防?韦将军,你怎么了?”右龙武军使令狐建正与韦皋在内城上巡防,见韦皋面色奇怪,不由发问道。

    韦皋哂然一笑,将自己心下的失望收了起来。

    外戚之径,不是正道,我堂堂韦氏子弟,难道便不能以军功封侯?韦皋暗道。

    但他眼前,似乎终究抹不去宋若昭那仿佛藏着千言万语的双眸。

第十六章 得意失意

    太子李诵经历了人生大悲的不眠之夜,他的父亲,德宗皇帝,倒是睡了个好觉。

    韦皋的到来令德宗惊喜。这位刚过而立之年、并无盛名的行营军使,竟然比大将军浑瑊还要先到,德宗不得不在脑海里重新将唐廷治下的藩镇都排了一遍。

    他唤霍仙鸣取来纸笔,写下“朔方”、“邠宁”、“灵盐”、“剑南”、“河东”、“泽潞”、“镇海”,并在这些藩镇名字的上方,又写下大大的“神策”二字。

    德宗忽然住笔,盯着案几上砚台里的墨锭看。那砚台实在平庸,但墨锭却丰肌腻理、光亮如漆。他又细观自己手中的笔,难怪用得这般舒服,乃一管锋尖如刃的宣城紫毫。

    德宗抬起头来,对霍仙鸣打趣道:“奉天城的官衙里倒还藏着些好东西。”

    霍仙鸣讪讪回奏:“陛下,这是老奴从宫中带出来的物件。”

    “你那日忙着救驾,竟还想着揣上这些?莫非你觉得朕恐怕回不去大明宫了?”

    霍仙鸣大骇,咚的一头磕在地上,连说“老奴不敢”。

    德宗眯着眼睛道:“赶紧起来,朕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你在东宫时就跟着我,心细如发是出了名的。”

    言及此,德宗忽然脸色一沉,自语道:“那些禁军,都是公卿子弟,平日里朕何曾亏欠过他们,紧要时刻还不如朕的家奴。我看等李晟回来,朕得好好想想,神策军里,是不是也得放些朕信得过的人。”

    霍仙鸣谄笑道:“陛下英明,老奴和小监们但听陛下吩咐,这朝堂上的事,老奴着实不懂。”

    德宗闭上眼睛,歇得片刻,又对霍仙鸣道:“你去宣陆贽、崔宁和韦皋来。”

    霍仙鸣一愣,微微迟疑,还是禀道:“陛下,卢相和赵侍郎清早就求见。”

    “让他们回去,卢子良,朕不会不用他。”

    “遵旨。”

    德宗宣得正是时候,韦皋和陆贽几乎同时得到了来自长安的惊人消息——段秀实死了。

    周轶在进奏院囚禁了宋若清和刘风,皇甫珩不见了,何明礼将准备围攻奉天的泾原军诈回了长安,这些事,任哪一件,都是纸包不住火,旦夕间便会败露。因此,段秀实准备以最没有把握但也最直接的方式,击杀朱泚。

    那日,在白华殿上,何明礼与周轶刚被姚濬押到朱泚跟前,段秀实便也不请自来。朱泚盯着面色平静的段秀实道:“皇甫珩带走了李唐的皇孙,何明礼带回了朕发往奉天的三千精兵,不该走的走了,不该回的回了。段帅的左臂右膀委实得力,朕刚登基一日,便得了段帅这份大礼。”

    但他到底还给这位昔日共拒吐蕃的沙场同袍留着三分薄面,口气与其说惊怒,不如说无奈。

    “段公,朕是真心想与你共谋这天下大业,唐廷对你我刻薄寡恩,弃若敝履,你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其披肝沥胆……”

    朱泚话音未落,手无寸刃的段秀实突然暴起,夺下身旁源休手中的象牙笏板,便往朱泚头上砸去。殿上诸臣睹此大变,一时都懵住了,只有姚濬和源休急忙抢上前阻挡,却分别被周轶与何明礼抱住了腿脚。段秀实第一下就砸中了朱泚的前额,顿时血花溅出。他毫不犹豫地再要砸第二板时,那朱泚到底曾是在战场上搏过性命的藩镇头领,身手也是不弱,一个翻身从龙椅上滚了下来,躲过了笏板。

    “段公有诛贼之心,奈何贼泚人多势众,段公和周判官、何虞侯三人,就义于白华殿上。”陆贽语气沉缓地奏禀道。

    德宗听罢,沉默半晌,问道:“昨日太子的王侍读进城,说姚令言与其义子皇甫珩并未与贼泚合污,还说皇甫珩救了朕的孙儿后,去邠宁求兵,那么姚令言留在了长安?他未遭白华殿之难?”

    陆贽谨对:“姚公的下落未知,臣再着人打探。”

    一旁的韦皋在品咂天子的语气。德宗直呼姚令言的名,而不是像平常君臣之间那样称呼官职或表字,传递的信号显然是,天子对这位泾原节度使难有恩赦。即使姚令言真的未参与谋叛,但他的泾师毕竟做了朱泚的棋子,他的儿子姚濬还杀了天子最为倚重的王弟,姚令言这辈子的人臣之路,算是走到头了。

    韦皋并未能继续沉浸在他的思索中,因为德宗很快就醒悟过来,既然段秀实没能成功袭杀朱泚,那么这个已经僭位的贼臣,很快就会集结兵力,再次扑向奉天。德宗于是面色凝重地向韦皋道:“城武,你与朕说说城防之事。”

    韦皋自昨日入城,已身不卸甲地将整个奉天内外二城察看一遍,亦与令狐建和郭曙商量了布防细节,于是对答如流,尤其将守城战术与攻城战术的细节、城中粮草约略能供给的时日,奏与德宗。

    德宗登基后,志在打击各地藩镇,眼下掰着指头数数,倒也估摸得出周遭还有哪些勤王之师可以指望。他还在沉吟之际,立在韦皋身旁的右仆射崔宁上前奏道:“陛下,依臣愚见,正在魏博与田悦相持的朔方军李怀光,可为陛下诛贼分忧。”

    崔宁说的朔方节度使李怀光,本是靺鞨族人,当年随着郭子仪平定安史之乱有功,渐渐成为朔方军的领袖人物。但朔方军以平叛起家,声势坐大后,虽然郭子仪始终将与唐廷的关系拿捏有度,代宗和德宗却提防他的继任者功高震主,因此几年来以移镇、换帅、分兵等方式循序渐进地削弱朔方军的实力。建中元年,李怀光成为朔方节度使时,治下虽仍有五万精兵,却主要执行防秋之责。直至建中二年,东边各镇叛乱加剧,德宗才不得已下诏李怀光率一万五千军兵前往魏博讨伐田悦。

    德宗听崔宁提到李怀光,脸上露出了颇为复杂的表情。陆贽久为天子近臣,自然知晓原委,又不敢向崔宁递眼色,心下正担忧间,只听崔宁又奏道:“陛下,贼泚在长安本有亲信,如今又得了泾师五千士卒,若其弟朱滔从幽州增兵而来,奉天怕是危矣。”

    德宗冷笑一声道:“朔方军,人称虎狼之师,在田悦那里讨到便宜了吗?如何就能击败朱泚?”

    崔宁也是中了邪,竟似铁了心要逆龙鳞般,侃侃道:“陛下岁初诏李帅东征平叛时,门下侍郎卢杞曾进言,朔方军不得途经京畿,李节度亦不得进京奏对。陛下素来英明,但在此事上为卢侍郎所误,怕是寒了李节度的心,与田悦对垒只怕也没了锐气。李节度出身渤海靺鞨族,胡人嘛,脾气大,但心眼直,陛下若诏令李怀光奉天、许以荣衔,他必定……“

    “住口!”德宗断喝一声,把一旁的陆贽和韦皋吓得身子一颤,霍仙鸣更是直接趴在了地上。

    “崔仆射,你也是朕的老臣了,你听听你说这些有的没的,哪一句像是一个老臣的本份?卢门郎,朕的宰相,轮得到你来教训?就算卢门郎当初给朕出了招昏棋,他李怀光就能因为生朕的闷气、而在平叛魏博镇的军国大事上出工不出力?如果李怀光是这样的人,朕如何还能诏他来守奉天?你简直,简直……”

    德宗气极,从那好不容易被霍仙鸣铺陈得比较像龙椅的木床上站起身,指着目瞪口呆的崔宁,又倏地收手甩袖,转身进了里屋。

    霍仙鸣赶忙紧随而去,片刻又钻了出来,对三位臣子道:“诸公请回吧。”他停了停,面有难色,但还是向韦皋道:“这个,这个,老奴罪大,但圣人命老奴传口谕于韦将军,若韦将军保得奉天不失,天下的大镇,任将军选。”

    韦皋一面谢恩,一面不由尴尬,天子对崔宁暴怒而对他韦皋青眼有加,这让崔仆射这老将军的脸往哪儿搁。好在崔宁倒坦然,朝韦皋和陆贽拱拱手道:“老夫一片忠心,无奈自古忠言逆耳。”

    崔宁位高望众,陆贽和韦皋自然谦让,请其先行。陆贽在韦皋身后,悄悄地拽了拽他的袍袖。待崔宁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后,陆贽向霍仙鸣道:“中贵人,国难当前,崔仆射万不可再有闪失。”

    霍仙鸣眨眨眼睛,恭谨道:“陆学士所言极是,老奴省得。”

    陆贽叹了口气。他这样说,很有些将韦、霍二人当小人警告的意思,在宦海中自然是忌讳的。但他实在是担心崔宁诟病卢杞的言辞传将出去。他越是受德宗恩宠,越是明白卢杞在德宗眼中比崔宁更用得上。崔宁以军功显达,又任西川节度使多年,德宗登基后怕崔宁在蜀地势力太大、假借宰相杨炎的构陷而把崔宁诏回长安。如今虽然杨炎已死,但崔宁对天子身边的文臣难免厌恶,与卢杞之流更是素来不睦。眼下德宗正是龙心烦乱之际,若卢杞要除掉崔宁,只怕比在长安容易。

    韦皋做过几年御史,不是崔宁那般懵懂的武人,他在陆贽与霍仙鸣的只言片语间,已听出深意,倒颇敬几分陆贽的君子之风。当下向陆贽道:“学士放心,某也是边镇军营中人,崔仆射如此为武将说话,某怎能不感激。”

    陆贽作揖致礼,又想到韦皋昨日才进城,如今承担驻防大任,便将德宗幸奉天城后、长安朝官陆续来投的情形与韦皋说了个大概。

    二人告别时,已近正午。韦皋纵马而出,往奉天内城门方向驶去,行到中途,忽然看见黄土道旁一个熟悉的纤秀人影。

    他微一迟疑,到底拉了缰绳,策马缓缓趋近,叫道:“可是宋家娘子?”

    宋若昭侧脸仰头,见是韦皋,疲倦凝重的面色倏地和缓。

    她今日在东宫馆舍歇息片刻后,遇到了前来吊唁王良娣的王叔文。王叔文悄悄告诉她,自己并未向德宗奏禀阿眉的吐蕃暗桩经历,但阿眉既是胡人、又进了奉天城,一时不可能再出去,已领了德宗的赏赐,在城内暂时住下。宋若昭因了良娣托子一事,本就觉得与太子和萧妃相处颇有尴尬,听王叔文这么一说,正想与阿眉去同住。

    当然,更重要的是,宋若昭惦记着皇甫珩,若她人在东宫之外,自然打听起来便宜一些。

    她禀过太子李诵与萧妃后,依着王叔文的指点,去寻阿眉的住处,想了想又换了方向,往城门寻去。她觉得,要知晓邠宁是否来兵,问韦皋自然最好。

    但她又不愿显出自己的私心,正思量间,竟就路遇了韦大将军。

    那日韦皋提及诗句,宋若昭忆起往事,着实一惊。不过,惊奇世事机巧之余,她并无心动波澜,只是对这韦将军亦文亦武的风采很是高看一眼罢了。

    她见韦皋没有下马的意思,生怕他淡淡寒暄便驰马而去,也顾不得字斟句酌,直言道:“韦将军,奉天今日可来了新的援兵?”

    韦皋摇摇头:“娘子可是在盼潞州来人?某也听得王良娣之事,还请娘子节哀。若娘子想回潞州又不便向太子提及,某愿出面想个办法。”

    宋若昭觉得有趣,这韦将军怎地总想将她送回家乡,或许在这些男子眼中,女子本弱,见了刀兵之灾便恨不得远远避开。

    她只得将话又挑明了些:“前日蒙将军搭救时,王侍读曾提到一位皇甫将军去向邠宁韩将军求援,我的一位婢子为了照顾他的副将也随行而去,所以,所以不知邠州方向可有皇甫将军的消息。”

    韦皋骑在高头大马上,占尽天时,正好背着日头隐藏自己闪烁的眼神,但宋若昭脸上的一丝不寻常的古怪与羞赧,却叫他看了个仔细。若是主仆之间的顾念,怎会是这样的神色。

    “是那位不与泾师叛军同流合污的皇甫珩将军?”韦皋故作淡然地问。

    宋若昭果然入彀,忘了掩饰自己眼角眉梢的欣然,急急道:“正是。”

    韦皋心中一沉。他直觉自己的判断不会错,这女子虽是聪慧之人,但于情事上,到底稚嫩,瞒不了什么。

    只是,韦皋毕竟世家子弟,莫说对宋若昭本有别意,便是寻常女子来打听事宜,他也不会失了礼节。于是,他和颜悦色道:“若有娘子婢女的消息,某必着人告知。”

    宋若昭福身行礼,目送韦皋远去。

    她忽然怅怅若失。这韦将军倒真的和气,可是,她似乎什么也没问到。

第十七章 邠师将至

    门下侍郎卢杞徘徊在自己临时住处的土墙边。由于匆忙逃离长安,这位素来锦衣玉食的帝国宰相,眼下只穿着一件肮脏的细绫褠衣,披着半路碰到郭曙时获得的狐裘袍子。好在郭家的东西着实不赖,冰冷的夜里,卢杞盖着这轻软却异常保暖的裘袍,倒也挪得过去。

    临时接纳了唐廷天子、太子和官员们的奉天城,县令裴敬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保证用度周道。不过卢杞并不在意,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德宗身边的那些近臣。与他同居宰相之尊的平章事李勉,这几日忽然染疾,一病不起。这真是屋漏偏逢雨,本来,李勉与自己在场面上尚且过得去,现在李勉不出现,还不知那陆贽陆大学士怎么在德宗跟前肆意编排他卢相爷呢。

    卢杞阴了脸,颊边青灰色的胎记配着这副生人勿近的表情,更显可怖。卢杞自知,朝堂上下对他诟病的,首先是容貌,其次是出仕的方式。在那些仪表堂堂、进士出身的大员看来,面庞丑陋、又只是因门荫获得官身的卢杞,哪里比得上表里兼修、出自天子庠序的同僚。

    好事者甚至还编了轶事,言道卢杞之所以与汾阳王郭子仪一家交好,乃因有一次卢杞去郭家办事,郭子仪叮嘱女眷切不可对卢杞的相貌露出讥诮之色,很给卢杞留了面子。

    对于这样的风评,卢杞又好气又好笑。这些自恃才高的孔门子弟,刻薄不仁,难道就比他卢子良高洁得到哪里去?他们长于说教,可圣上削藩要用钱用计的时候,他们又给出什么妙策来了?

    堂堂卢宰相觉得,自己的内心是孤独的。这颗孤独的心,幸得有识人之明的德宗来抚慰。因此,他绝不会和王翃那吃里扒外的老狐狸一样,背叛德宗。他自信,那日拖了户部侍郎赵赞星夜逃离长安、追随德宗和太子来到奉天,是发于肺腑之举,是他卢门忠义家风的传承。

    他越是这样自我评价,就越是仇恨陆贽、崔宁等人。他们与他的政见分歧,他们对他官品人品的鄙夷,都是直接表现在德宗面前的,这就好像夺人所爱一般残忍。卢杞现在算是明白了,那些酸溜溜的读书人,为何会将郁郁不得志写成闺怨诗,果然臣属希冀天子对自己永恒的信赖与肯定,就如女子希望君心如磐石一般炽烈。

    黄昏时分,就着暮色小跑而来的霍仙鸣,唤醒了沉浸在“闺怨”中的卢杞。

    “陛下宣卢侍郎议事。”

    霍仙鸣又压低嗓音补充了一句:“只宣卢公一人。”

    这对于臣子来说,大约是最为动听的语言。而到了御驾前、德宗开门见山的询问,则更是将卢杞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

    “子良,邠宁镇的急使刚到奉天,奏报韩将军拔师勤王,后日可到奉天。你可有意策?”

    卢杞暗喜。看来是自己虚惊一场,在军国大事上,他并未成弃卒,甚至似乎,天子对于他的倚仗未见得就逊于陆贽。他于是颇为振奋,中气也格外足了些:“恭喜陛下,此消息,从小处说,奉天得援,从大处说,利于削藩。”

    德宗龙颜一动,若有深意地盯着卢杞。

    “如何利于削藩,与朕细细道来。”

    “启奏陛下,自古来福祸相倚,贼泚作乱,表面上看是祸,却暗藏福音。河东五镇叛乱,那些节帅不过是各自割据称王,彼此未见得觊觎对方。然而此番朱泚于京城僭位,妄然称主,臣以为,各镇节帅但凡不是愚痴,必不容得朱泚一家坐大,纷起讨贼必成大势,陛下正好借此剪除一些心腹之患。”

    德宗来了兴致,这陆贽和崔宁口中的“小人”,果然没有令自己失望。卢侍郎,从来都是一肚子算计。

    “子良还是看得透些,越是危急困厄之际,朕越是离不开卿呐。”德宗面上浮现出诚挚的神色,又追问道:“先论眼前,邠宁之师,朕可要提防?听说邠宁节度使留后韩将军出兵前,姚令言的义子皇甫珩投奔于他。”

    卢杞道:“邠宁之师就算有诈,也不过是疥癣之患,小防即可。韩将军出身朔方军,而且似乎早年在西边防秋时与朱泚不合,那皇甫珩又确实于救护小殿下之事上有实功,臣倒以为邠宁来军,也许真的是来勤王。只是……”

    他停了下来,蹙眉凝思。他不想太快地泼出自己的谋划,过于迅速的奏对,在君王面前,总显得不够沉稳。少顷,他抬起双目,向德宗道:“陛下可真的信韦城武?”

    德宗一笑:“子良莫卖关子,朕替你说了罢,你想建议朕,扶持韦城武这样势单力薄的武将。”

    卢杞道:“陛下英明,邠宁援兵,可令其驻扎城外,若朱泚叛军来犯,正好检视韩将军与皇甫将军是否忠于陛下。令韦城武与城防之上援应邠宁之师,保存陇州之师的生力。”

    德宗点头,瞥了一眼侍立在身边的霍仙鸣,向卢杞道:“自建中二年卢卿领门下侍郎之职,朝堂上下,对卢相爷有微辞者甚众。朕倒觉得,卢卿胸襟阔达,若朕没记错,韦城武在先帝手下做御史时,参过你一本。”

    卢杞叹口气道:“当年臣的妻舅浮夸招摇,打着臣的名头贱买良田,被人通告至韦城武处。御史之职,本为察举百官,韦御史恪尽职守,臣怎会对他心存芥蒂。此番他以陇州行营兵马使前来,臣也陆续听说他对付手下叛将的狠辣手段,韦城武此人确非等闲之辈,若假以时日,或可成陛下削藩大计中的左膀右臂。”

    德宗龙颜大悦,击案道:“真是解颐之语。霍仙鸣,传膳,朕与卢侍郎,边吃边谈。”

    御膳十分简单,不过是加了少许羊肉的菠薐菜烤饼,伴些胡麻乳粥,但卢杞觉得,这顿晚食的味道,远远胜过平素在大明宫政事堂的那些珍馐佳肴。虽然是非常时期,君臣之间也因脱离了御史们的监督而可以不拘于礼纲,但能单独陪伴圣上用膳,仍是远超于寻常恩赏的殊荣。

    卢杞瞄着眼前这碗粥,他有些自信地赋予了它神奇的意义,他想起前朝的汉光武帝与爱将冯异之间,不也有着一碗粥带来的休戚与共的故事。

    德宗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座下的卢侍郎,心里也有一种暂时的满意。

    长安兵变骤起时,德宗又惊又怒,简直濒于崩溃。这位帝国的统治者,在少年时经历了安史之乱,又在名义上平定了这场浩劫,自认天降大任于己。他继位后,雄心勃勃地要与那些疯狂生长的藩镇力量决一死战,结果却和曾祖父玄宗皇帝一样狼狈逃离长安。他后悔对于朱泚没有先下手为强,更恼恨自己居然错看了王翃。直至看到身边还站着太子李诵、大学士陆贽和郭子仪的儿子郭曙等人,卢杞与韦皋又陆续出现,据报大将军浑瑊也在赶来,德宗又逐渐平静下来。他斗志重燃,觉得朱泚不可能比那安禄山更厉害,这场叛乱必能得到平息。

    平静下来的帝君,自然又有心情思考驭臣之道,以及为将来的相权、兵权的分配早做打算。德宗在结束晚膳之前,语重心长地向卢杞道:“卿与陆学士,俱是贤才,朕向来对贤臣不会厚此薄彼。卢卿对各藩镇的底细原本摸得透彻,莫再因与陆学士作对而犯凤翔之误。”

    帝王如此直接又如此和蔼,真正是将自己不当外人了。卢杞脸上愧色浮现,心底却罩了一层暖意。

    君臣的谈话结束后,霍仙鸣将卢杞送出庭外,临别时低语道:“崔仆射在奏对时,总为朔方军李怀光讨龙恩,又说了许多对卢公不利之辞,陛下实在是对此人颇为担心,只怕又成第二个王翃……”

    卢杞一凛,道:“中贵人的意思是?”

    霍仙鸣谦卑地行礼:“卢公折杀咱家了,咱家哪敢有什么意思,咱家所言所想,皆随圣上。”

    幽暗的灯火下,霍仙鸣抿嘴一笑,眼神露出一种奇怪的考探之色,仿佛在鼓励卢杞大胆设想,设想某种来自圣上的不能明言的旨意。

    奉天城的又一个夜晚如期而至。在圣驾临幸后,奉天的每个黑夜都格外安静,无论宗室还是官员,无论将卒还是庶民,大家似乎都在凝神等候即将发生的大事,那必定会猛烈又胶着的与攻城叛军之间的战斗。

    宋若昭望着窗外的一弯星月,心绪纵横。对于皇甫珩随着邠宁之师的到来,她既渴盼,也担忧。再过一会儿,她惊觉自己竟然对弟弟宋若清的安危没有那么深重的挂念,又自责愧疚起来。王叔文连着两日来看望宋若昭和阿眉,零碎地带来一些长安城的消息,包括段秀实的死、姚令言的失踪。但王叔文不敢多打探宋若清和刘风的下落,他唯恐这一问,朝堂上下便知晓当初出卖皇孙的,是宋若昭的弟弟。

    “王侍读真是菩萨心肠。”王叔文走后,阿眉幽幽道。

    当初巨象救险后、王叔文对阿眉请求独自护送李淳的刹那犹疑,并未有损于他们之间的友情。同时,宋若清搬来和阿眉同住后,也觉得阿眉的戾气淡了些。这个胡女,仿佛得了一个喘息的机会,稍稍在自己局促而痛苦的人生中暂时歇歇。

    她们住在县令裴敬手下的杨主簿宅中。主簿清贫,屋舍破旧。好在这杨主簿是个年近六旬的老丈,几个儿子从军在外,家中只一位勤勉和顺的老妻,正适合安置两位闺中女子。

    宋若昭的目光从深蓝的夜空收回,投向阿眉。她看到阿眉斜靠在墙角,就着微弱的油灯摩挲一根银钗。

    两位女子乱世相逢,经历了密集的险境,也算有了过命的交情。但她二人仿佛不约而同地,虽则看得出彼此在思念心上之人,却既不探问也不诉说。

    她们灵府多慧,知晓对方疆土的边界在何处。并且,即使她们的心上人,一在人间一在地府,她们的辗转难眠却是同样程度的煎熬,未知的担忧和深切的哀思,委实都如湿淋淋沉重的草垛般,压在她们胸口,哪里能安然地入睡。

    二人在灯影中默然相对良久,阿眉先开口道:“宋家阿姊,倘若我为暗桩之事泄露,你便一口咬定,你和王侍读浑不知情。”

    宋若昭心下感激,沉思片刻,轻声问道:“你在长安,杀的都是什么人?”

    阿眉道:“我初到长安只十三四岁,正逢神策军李晟将军大破吐蕃与南诏的联军,赞普治下有个部落长老的儿子死于唐军一位中侯之手,吐蕃暗桩便在长安找到他,将其杀了。我当时,扮作游倡,将那人引到僻静之处。再后来,我的胆子慢慢大起来,与我搭伴的萨罕,便让我动手杀人,只是再未杀过一个唐人,都是回纥使者或大商人,很让鸿胪寺头疼了一阵。寻常时,我们主要是探知一些边关守将的更迭军情,让商队送回吐蕃。”

    宋若昭“哦”了一声,轻声宽慰道:“若在你手中丧命的主要是回纥人,圣上就算知晓了你的身份,或许也不会太治罪于你。”

    “为何?”

    “你可听过陕州之辱?广德元年,今上还是雍王,奉先帝之命前往回纥借兵,以期彻底平定史朝义叛军。当时的回纥可汗因与先帝代宗约为兄弟,便要求今上以子侄身份向自己行跪拜之礼。今上以大唐储君和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身,如何能向回纥头领下跪,回纥人恼羞成怒,便将今上的几十名随从鞭打致死。今上曾受此辱,怎会对回纥人不心存恨意?你们既然杀的主要是回纥人,今上就算不明说,心下说不定颇觉得痛快解气。”

    阿眉似听入了神,喃喃道:“我们吐蕃人只道,回纥助唐人平定安史之乱,又素来与唐人商贸频仍,今岁圣上更是将公主也要嫁去回纥,唐回之间应是盟誓坚定,于我吐蕃颇为不利。未曾想圣上竟和回纥有如此芥蒂。”

    宋若昭议论这些,实是不想阿眉就此消沉、回吐蕃伏罪后一死了之,现下见她果然若有所思,便继续趁热打铁道:“世间之事原本就如迷雾般,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并无定数。我何尝不想自己变作天神,领有十万雄兵,所向披靡,将这纷乱局势一日之间收拾干净,大唐又复归盛世太平。但这是痴人说梦,我便也只能从心中最卑微的坚持开始,守在这危城,等我的那人平安到来。我既不能使刀,也不能挽弓,但倘若叛贼来攻,我等妇孺总还能做些援应守城将士的琐事,因此也要提起心气,不可落了意志去,可对?”

    阿眉没有接话,但她浑身放松了些,缓缓躺下,定定地看着墙上二人的影子。她心道,你宋家娘子本就是唐人,又等待着你那皇甫将军凯旋,自然抱着这样的心志,可我阿眉呢,我既然是个没有归宿的游魂,这世道浮沉,于我又有什么干系。

    但她想到归宿二字,心中却莫名一动。她到底还是花季女郎,再深的切身之痛中,其实总还隐藏着一丝对将来的期许。这几日,与王叔文和宋若昭这两位朋友的相处,甚至那陌路相遇的韦将军对宋若昭的奇怪的眼神,都令她的心思又慢慢回到人间。

    自己还如此年少,是否就没有别的路可走?天国的母亲和蒙寻若见到自己这副模样,是否会哀伤?

    她思来想去,终于昏昏睡去。

第十八章 戮力同心

    奉天城虽然毫无繁华富丽之象,但作为拱卫京畿的军事要塞,的确修建得堪称完备。它的正面城墙之外,甚至带有一个不小的瓮城,瓮城之门与主城门错开,这样即便强敌先攻克了瓮城城门,也无法长驱直入主城。而主城雉堞上的弓弩手正好自上而下向瓮城中的敌军射击或者倾倒沸油、投掷行炉,攻城的敌军若不能迅速攻克主城门,便会如瓮中之鳖般,只能挤在瓮城里白白丧命。

    邠宁之师抢在朱泚的前面赶到了奉天,但德宗采纳了卢杞的建言,敕令邠师在城外驻扎,与奉天的守城共同迎敌。内侍霍仙鸣还奉诏宣皇甫珩进到瓮城,与韦皋共商军情。

    邠宁节度使留后韩游环的不悦摆在脸上。他和皇甫珩日夜兼程,还是被陇州韦皋占了勤王的先机。这也就算了,现在圣上居然连城门都不让进。

    但皇甫珩在策马往奉天瓮城进发之前,简短地劝慰了韩游环。

    “韩使君,我本自叛军中来,陛下若真的不信我们,为何偏偏令我与守城的韦将军商议?合兵勤王,各有阵场乃兵家常计。奉天城外地势多变,若吾等布阵得当,那韦将军又能居高临下以箭矢援应,邠宁之师或能建上一笔奇功。”

    皇甫珩的一番言语渐渐消弭了韩游环的沮丧。韩游环本是朔方军郭子仪的老部下,向来勇猛无畏。他手中那些弩车辎重,又是邻镇泾原冯河清临死前急中生智送过来的,身边立着的这个年轻但颇沉稳的将军也是泾师骁将,若说天命之道,他实在也已经捡了几分运气。当务之急确实是全力布阵,而非与城内那个韦皋拈酸吃醋。

    时令已过十月初旬,日头落得越发早了,仿佛不愿多看一眼这乱哄哄的人间似的。

    韦皋奉旨立马于奉天瓮城之外,遥遥望见一骑快马疾驰而来,扬起的烟尘被落日余晖照得如一团金光,将人与马都包裹其间。

    皇甫珩驰到城下,收缰立住,与韦皋互报名号。韦皋于公于私,这几日对皇甫珩已多有揣测描画。及至相对致礼,他见皇甫珩清俊精干,面上带着不惧危情的神色,显然也是于边镇历练既久,又与自己一样是长安口音,不免油然生出相惜之感。

    “难怪宋家娘子对此人倾心惦记,确实人物不凡。”韦皋心中讪讪,觉得自己此前对宋若昭一星半点的朦胧意动可休矣,眼下箭在弦上的紧迫时局中,还是应多盘算怎样将人臣之路经营得稳妥些。

    二人进得城门,下马后,韦皋引皇甫珩登上雉堞。瓮城的城墙,与主城城墙一般高、一般厚,因此站在瓮城雉堞上,可以将奉天城外一览无余,却无法看清城内情形。皇甫珩明白,德宗对自己的泾军身份,仍是多有提防。

    韦皋在陇州镇边数年,每年秋天都要与吐蕃人开战,因此对于城池防守及开阔战场的布阵都殊为熟悉。此刻他见奉天城外并无一兵一卒,便指着西南的梁山问皇甫珩:“邠宁之师可是驻扎于彼处?”

    皇甫珩道:“正是。梁山为方圆数里的最高处,且沟壑深幽,易于藏匿军骑。韩将军与在下的谋划是,叛军自东南方向来攻,若韦将军能牵制其先锋者半个时辰,稍挫其锐气,吾等自梁山径直而下,攻其侧翼,冲散其右、中方阵,或可告捷。”

    韦皋兴趣陡增:“听皇甫将军的意思,邠师此番以骑卒为重?”

    皇甫珩颔首道:“某本随义父姚节帅领泾师东行解襄城之围,并非像以往防秋时需与大漠铁骑相对,因此泾师以斧兵、弩机手、弓箭手为主。如今这些泾卒落入朱泚之手,若被其用来围攻奉天,在旷野之上,当以骑卒制之。韩节帅采纳了在下的建议,开拔时,约有两千将卒是重甲精骑,另有五百长枪兵,五百弓弩手。”

    韦皋默默喟叹,别看此人比自己年轻不少,当真算得沙场宿将。当下又追问一句:“皇甫将军缘何知晓,圣上会令邠宁之师驻扎于城外旷野呢?”

    皇甫珩正色道:“即便邠宁将卒能入城,若叛军来攻,韩将军与在下亦会伺机率军而出,而非被动守城。”

    他忽然意识到言语有失,竟似在讽刺韦皋捡了圣恩的便宜一般,忙作揖道:“某一心计较的是兵法,韦将军莫误会。”

    韦皋爽朗大笑,一双锐利的鹰眼坦然直视皇甫珩:“皇甫贤弟多虑了,临战谋略,本就该如此直言不讳,哪来那么多的字斟句酌。韦某听君一席话,亦觉良策堪用,君看这样如何,这瓮城之下五十步有羊马墙,若与叛军开战,在下派出五百精锐步卒,于这羊马墙后列阵。若叛军自认能以少胜多、急于登城,必在羊马墙附近集中兵力来攻,届时贤弟和韩将军可包抄之。”

    皇甫珩大喜。他与韦皋素无交情,原本以为若其能出兵在城墙雉堞上以箭矢助阵,已然尽力,没想到他竟主动提出愿意出城,而且承担的又是诱敌的硬仗。

    当下二人说得投机,将羊马墙外如何放置拒马枪和鹿角木,以及叛军所用泾师之弩车的射程步数细细商来,不知不觉已是月上中天。

    韦皋领着皇甫珩下梯进到瓮城一侧储放箭矢的土屋边,牙兵奉上两壶热酒和几块糗粮。

    皇甫珩也不推辞,饮了一口热酒,抬头环视瓮城的雉堞,微微踌躇,终于问道:“某已听军使说,几日前是城武兄护送皇孙入城与圣上和太子团聚,兄可见到一位姓宋的娘子与王侍读同行?这位娘子是泽璐节度使幕府子弟,更是太子宫人王良娣的族人,因当初她在宅邸中掩藏了皇孙,在下恐贼泚对她加害,便也将她带出了长安。”

    火炬的微光中,韦皋见皇甫珩的眼神,与前日宋若昭打探消息时的目光如出一辙,那努力隐藏却分明异样的期许之情,怕是这对少年男女自己都未觉察。

    韦皋年长这二人近十岁,又曾有过爱妻,也经历过悼亡之痛,岂能不知世间这情字滋味。他暗忖,自己见到宋若昭怕是比皇甫珩早得多,只是无缘结识,再次相遇后,自己对这宋家女子的倾心,一半还掺了接近东宫的念头,实在算不得多么纯良。

    韦皋看清了自己的心,反倒坦荡地承认皇甫珩更堪为宋若昭的良配,因此竟为他二人终究能于奉天城重逢而欣慰起来。

    “贤弟说的宋家娘子可是闺名若昭?她与王侍读皆因护主有功,得圣上嘉赏,眼下已安妥在城内。”

    韦皋的声音又低了一低,但语气磊落:“宋娘子前日还来城防处打听邠师动向,愚兄可为贤弟传句音讯。”

    皇甫珩听得宋若昭平安,心中这几日的挂念终于如石落地,忽然品咂出韦皋的话中深意,不由面色微赧,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茬。

    韦皋见他如此,笑道:“愚兄了然,大敌当前,城防之下,不谈闲事。时辰已晚,这便送贤弟出城吧,某也好将吾二人之议回禀圣上。”

    皇甫珩拱手告辞,飞身上马,往梁山方向急驰而去。月高星稀,朔风扑面,呵气成冰般的寒冷笼罩大地,皇甫珩却似浑然不觉。

    他的心头热意涌动。这十几日翻天覆地的变化,姚令言、姚濬、王翃、朱泚、段秀实、王叔文,这些或亲或疏之人,要么仍努力护他周全,要么算计谋害他,要么与他共历患难。如此经历,实在远比以往与西蕃人打上一场恶战更为令人心力交瘁。好在这个冰冷的夜晚,头次见面的韦皋颇有君子之风,宋若昭安然住在奉天城内的消息更令他陡地振奋。

    “但愿力战一场,圣上便能允邠师入城,我便能与你相见。”皇甫珩驰道梁山下,打马立住,遥望暗夜中森然寂静的奉天城,心中如此默念。

    另一边,韦皋的牙将见皇甫珩远去后,探寻地问道:“韦将军,我们真的要遣出五百步卒,助这邠师抗敌?”

    韦皋侧过头来:“怎么,有何不妥?”

    这牙将素来是韦皋在陇州的心腹之人,便悄声直言道:“那朱泚不仅有自己的亲兵和泾师,还有他在幽州的二弟朱滔发来援兵,末将以为,眼下时局无法估量,将军还是保存些陇州士卒为好。何况圣上本来也未令我们出城哪。”

    韦皋轻笑一声,盯着牙将道:“圣心难测,焉知陛下不是试探吾等。前程险中求,我陇州帐下这些好儿郎,千里勤王,难道只为了将这功劳拱手相让?韩游环韩将军,原是朔方军,什么仗没打过,若我们陇州之师出工不出力,他会看不出来?与其让他领了头功后去圣上御前说三道四,不如我们与邠宁之师戮力同心。况且,我看那皇甫将军,不是苟且之人,当可协作。”

    牙将明白了韦皋的这番计较,便不再多言。

    其实韦皋还有一分心思,不会说与自己这亲信。此前霍仙鸣来传诏时,提了一句卢杞的建议。韦皋面上无波无澜,心底着实不快。他在长安朝中为官时,不是没有和卢杞打过交道,近日崔宁与陆贽常在德宗跟前细数卢杞之恶,更让他对卢杞没有好感。霍仙鸣这样谨小慎微的中贵人,提到卢杞必定不是无意,这让韦皋分外警惕。

    他绝不想领卢杞这等奸狭之辈的情,更不愿以武将之身做文臣的棋子。因此,卢杞建议德宗保住陇州兵无损,他韦皋就偏要冲锋陷阵一番。目下是何等情形,谁带兵来守奉天,谁就能作主。就算是天子点了头,也轮不到他卢杞卢相爷来下这盘棋。

    这一夜,斥候来了好几拨,一致的消息是,长安方向来的朱泚叛军快到骆驿了。韦皋不敢怠慢,急忙将自己与皇甫珩的合计向令狐建和郭曙交了底。令狐建是禁军宿将,郭曙是郭子仪的儿子,二人都是宦海多年,几日内已看出这奉天城内,圣上倚重之人,文为陆贽,武推韦皋。反正自己也拿不出像样的兵卒,风头便让陇州军汉们抢去吧,因此二人均道“但听韦将军定度”。

    韦皋连夜调度帐下精卒,待命前往城外羊马墙布阵,又将自己与皇甫珩的商议写了奏报交与牙将,只待天明即通过陆贽呈与德宗。

    彻夜未眠后,韦皋望着东方一抹浅白的天光,眼皮终于开始打架。昏沉间,他忽然想起一事,忙提笔蘸墨写了一张笺条,唤过自己一名老仆,吩咐了几句。老仆喏喏,将笺条塞入袖口,离营往奉天城深处行去。

    “我答应你的事,自然不会不放在心上。”韦皋自言自语道。

    翌日未时,奉天城的南方果然出现了大片的行军队伍。

    朱泚想速战速决,派姚濬辖五千泾师,希望借助兵力优势一战而擒得德宗。

    此时,站在梁山上的皇甫珩,也看清了来犯之敌的大致情形。

    在那几面明黄色绸缎做底的军旗上,或用黑线绣着大大的“秦”字,或画着一只黑色的狻猊。叛军公然地打出僭越帝位所用的国号,来进攻帝国天子驻跸之城,而这叛军的主力却是自己曾经的同袍将卒,皇甫珩纵使已慢慢接受了这荒唐的巨变,此刻真切地面对此景时,仍觉得喉头一股甜腥之气,怒血上涌。

    不过很快,他就平静下来。韩游环派出的斥候所报,与他估计的并无出入,叛军虽携带了云梯、撞木、接车等攻城械具,但军阵中主要都是步卒。

    更让他不再忐忑的是,咫尺之遥的奉天城内外,朗朗白日之下,韦皋的守军果然在雉堞和羊马墙都开始有所动静。

    他回头看看沟壑之下严阵以待的邠宁铁骑,一片片晃眼的鳞甲,一排排骇人的长矛,其中百余精卒甚至还配备了细长精巧但异常锋利的马槊。

    韩游环在一旁道:“皇甫将军,老夫这回可是听了你的,把我在朔方军时候攒的家底都搬来了。”

    韩游环眯缝着眼遥遥打望了一番黑云般压过来的朱泚叛军,又瞅瞅皇甫珩,继续打趣道:“皇甫将军,你心眼这般多窍,断不能只使唤老夫的邠宁兵。你得想个法子,怎生将你那些泾州军汉从朱泚逆贼的手里再夺回来哪。”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韩游环的话,蓦地让皇甫珩胸中一动。

第十九章 联姻风波

    晓寒未散。

    宋若昭摩挲着手中的益州纸笺。上面“使君已至,驻于城外”八个字令她的神志陡然炽热起来。但韦皋的老仆只是面无表情的传音者,不及她细问便告辞而去。

    饶是如此,她也打心底感激韦皋,一种掺杂着惊喜的感激。韦皋的用词,显然表明他猜到了她的心思,或者大约是从皇甫珩的直接探问中确信的。这未免叫人有点羞怯尴尬,但自己心属皇甫将军是世间常见的男女之情,被那韦将军看出来又何妨。

    她仔细端详了那个“至”字,回忆它与“长江不见鱼书至”中末尾一字的行笔异同。喜讯令她思绪活跃,她觉得韦将军是这样一位行事周到的君子,自己若有机会向其致谢,或可提起当年那首诗,也算是诗友佳话。

    不过,邠宁之师竟然没有入城,这多少有些让她担心。

    辰时,宋若昭与阿眉出了门,见到奉天城已一派紧张备战的景象。

    内城城墙下的街道悉数疏通,每隔百步便有令狐建的龙武军士卒值守,不许城中百姓靠近,为的是确保守城将士能迅速无碍地在四面城防间通行。而韦皋的陇州军步卒骑士,则聚集于奉天正南城门之下,军容整肃,更有精壮的弓弩手已然登上雉堞。

    阿眉虽比宋若昭年幼,但素来的酒肆营生使她惯于搭讪探查。她语笑嫣然地截住一名陇州服色的军士,想细问邠宁将卒的详情,不料韦皋素来治军甚严,下头的军汉们尽管粗豪,一旦迎来战事却仿佛为双唇上了锁,只按号令行事,不向闲人吐露半字。

    二女正失望间,却听身后有人道:“想打听何事?怎地不来寻我?”

    说话的正是王叔文。这位立下大功的王侍读,虽然伤了一只胳膊,但来到奉天后,在太子李诵身边的地位,俨然等同于德宗身边的“内相“陆贽。今日一早,王叔文便得知了韦皋的部署。他此前多少察觉了皇甫珩与宋若昭之间微妙的情愫,此刻见宋若昭眉色微蹙,阿眉又四处打探,怎会不知缘由。

    王叔文对宋若昭道:“圣上既然允韦将军与皇甫将军商议军情,就是用人不疑之举,皇甫将军在城外与城里的韦将军互成犄角之势,未必不是克敌制胜之妙计。娘子不必太忧虑。只是在下听到了另一桩消息……“

    宋若昭一惊:“是若清?“

    王叔文摇头道:“令弟尚无音讯。是关于娘子你的。驿馆送来的公牒中,泽潞节度使李公奏报其有望说服已经自立为赵王的成德节度使王武俊,返正朝廷。此外,李公誓言,将尽快回军勤王,并且提到,很为幕宾之女能忠心护主而欣甚,说是要认宋娘子你为义女。“

    宋若昭诧异,他们护送皇孙进奉天城才几日,消息竟已传到潞州。不过如此说来,父亲宋庭芬应该也知晓了自己在泾师之变中的下落,当可微微宽心。

    阿眉在一旁揶揄道:“看来世道虽乱,大唐的驿站倒是尽职得很,消息竟像长了翅膀般传得恁快。恭喜宋阿姊,这一路的惊吓没白受。还有皇甫将军,丢了泾原镇,若是给泽潞镇当女婿,也算投奔到膏腴之地了。“

    宋若昭脸又一红。阿眉与她关系已亲近,即使如此口无遮拦,也并不令她觉得被冒犯,反而倒有些正中下怀的欢喜。

    只是,须臾间,王叔文接下来的话就打消了她的喜悦。

    “李节度还奏请陛下,将你进为太子的良媛。“

    “什么!“宋若昭仿佛从飘渺云间陡然落地,面上红晕还在,眼神里却满是难以置信的目光。

    就连阿眉也吃了一惊,收敛起嘴角那本无恶意的讥诮,问道:”王侍读,这泽潞节度使打的是何主意?“

    王叔文叹口气:“想来也无甚稀奇,巨变骤起,藩镇的节帅们必定各怀心思。令尊既是这泽潞节度使的幕宾,娘子更应素知李抱真李节度不是田悦和王武俊那样的鲁莽武人。“

    王叔文认为,李抱真占据泽潞一带,离长安和洛阳都不远,必会忧虑朱泚、李希烈之流坐大后吞并自己的藩镇,不如趁早表明自己的立场,与唐廷的军队共同诛灭叛乱藩镇。而李抱真在建中元年还分到了昭义军的兵权,眼下手中也有万余精兵,德宗不可能不对其刮目相看。

    阿眉冷笑一声:“我明白了,你们唐人最讲究裙带联袂。这李节帅必是膝下无女,又听说阿姊你立下大功,还是王良娣的族人,忙忙地认了你做义女,与天子攀个姻亲,譬如当年郭公子仪那般。“

    宋若昭心乱如麻,但一灵尚在,直截了当地问王叔文:“圣意如何?“

    王叔文皱了皱眉:“圣上似乎有心笼络李节度,宣了太子商议此事,太子回府后,今早说与我听,如此而已。太子并无主意。”

    宋若昭心中一凉。太子和萧妃是知晓自己已有意中人的,那日也颇为体谅。但此番关系唐廷与亲藩的利益,不管李抱真将来是不是能成为第二个郭子仪,先允了他的请求、让他成为大唐储君的岳家,对其他那些半大不小的还在观望的藩镇也是个敲打。想来,太子就算感激她救护李淳的恩情,也不会冒冒失失地忤逆德宗的心思。

    幼年丧母、经历离乱、父亲开明,这样的人生使得若昭养成了每临大事有静气的习惯。但此刻,她无法沉住气。她咬着嘴唇,对阿眉道:“咱们想法子出城吧,你要逃去哪里便逃去哪里,我去找皇甫将军,和他,和他……”

    王叔文和阿眉都有不久前失却心中挚爱的遭遇,见若昭语无伦次的模样,也是觉得可怜。他二人与爱侣已阴阳相隔,反正是无甚指望,但若昭不同,她的皇甫将军此刻正在城外准备迎敌,难怪她脑子里最干脆的念头,便是逃出去与他团聚。

    阿眉沉吟片刻,道:“阿姊,令尊还在泽潞幕府,你便是不愿意做了他们的棋子,也不能叫他们看出来,以免令尊为难。顶好是天子亲自回绝了李节度。”

    她又向王叔文道:“王侍读,平日里太子可是从未与圣上意见相左?”

    王叔文轻声道:“那是自然,君王多疑,太子须分外谨慎。”

    阿眉点头:“自古有哪个君王不是如此。我在吐蕃时,有一位大部落的头领向赞普求娶一位公主。不曾想赞普最是喜爱这个女儿,想换一位公主送去,部落头领发了脾气,说了几句酒后的疯话。此事传到赞普耳朵里,赞普道,臣子是否忠心,须看其求恩赏未获满足时的举止。”

    王叔文登时醒悟般,心中着实一叹。这阿眉虽非唐人,到底也是个吐蕃公主,这宫廷里长大的贵女,哪有不深谙帝王心思的。

    宋若昭顺着阿眉的话细细一忖,也有了一丝希望,恳切地望着王叔文:“王侍读是太子倚重之人,若昭此事能否脱身,只能拜求王侍读。”

    王叔文道:“吾等患难中相识,皇甫将军与娘子又实为良配,况且阿眉所说有理,慎待李抱真的请求,对圣上和大唐社稷也更为有利,不论公私,我都会去太子跟前试上一试。”

    三人说话间,龙武军的军士巡防而来,骂骂咧咧地将他们驱离城下。

    阿眉仰望了一下高耸的奉天城墙,想起几日前在奉天城外曾见到一座威严雄健、木宇巍峨的佛寺,心中有所隐忧,但思量来去,终于还是未对王、宋二人说什么。

    朱泚叛军逼近的消息,使德宗御前的群臣,因陷入忧心忡忡而变得无话可说。在德宗看来,陆贽不再言之凿凿地回顾建中元年以来的政令得失,卢杞不再惦记自己这个宰相会不会失宠,崔宁也不再总是提要踢走卢杞和安抚李怀光,这样的清净,正适合他这个君王空出心思,随时关注着战局。

    他忆及当年安史之乱被平定的过程,想来想去,还是靠的勤王劲卒和叛军内乱。眼下,韦皋和那邠宁之师或可抵挡一阵、保得奉天不失,但要平定叛乱、回到长安,恐怕还得仰仗远在东边平叛的神策军和一些拥有重兵的亲藩。

    在德宗的盘算中,泽潞节度使李抱真,就是这样一个亲藩。只是李抱真忙不迭的上表请求联姻,反倒引起了德宗的微微不悦。这李抱真到底是粟特胡儿出身,不在意中原人的忌讳,太子良娣刚刚去世,他便提出此事,委实不妥。

    但帝君急于求兵,便顾不得儿子的心情。他估摸太子李诵回府与太子妃萧氏商议得差不多了,又宣他来见。

    李诵虽然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但其实在兵变之前刚度过自己二十二岁的生辰。这个瘦削但不羸弱的皇家储君,和他的父亲一样,都是以长子身份做的太子。在他父亲德宗之前,不算开国高祖和女皇武氏,大唐的六位皇帝,都不是长子。这种耐人寻味的局面自德宗开始被打破,满朝上下倒有一种颇为认同的欣喜,仿佛大唐从此开始了一种更为正统的长子承位的时代,而纲常走向日益正统,总会令朝野展望那随之而来的国泰民安。

    德宗当然觉察到了这种气氛,他继位后厉行削藩、强调长安政权的一统,自然在宗嗣上也要维护李诵的地位。

    李诵擅长隶书,建中初年,德宗赐给朝臣和节帅的匾额,几乎都出自李诵之手,一时间真是有种父子齐心坐天下的感觉。

    此刻,再次来到父亲御座之前的李诵,接过霍仙鸣奉上的热腾腾的酪浆,并不敢喝。他整个人已从三日前痛失王良娣的呆滞中还了阳,恢复了素来在御前的谨慎恭顺。但他来之前,王叔文的一番话令他思谋良久。对于李抱真联姻一事,他决定试一试王叔文的主意。

    他缓慢而诚恳地向父亲说出自己的想法——莫允了李抱真的请求。不是因为他无心充盈东宫,而是有唐以来,何曾听闻过臣子如此直言不讳地要做储君的岳丈。与皇室攀亲不是不行,但也得如郭子仪那样立下大功后再看皇恩是否垂沐。这些个藩镇节帅,看来真不把自己当臣子,对于帝王,竟像酒肆的贩夫走卒般称兄道弟、不当外人起来。

    德宗本来眯着的双眼蓦地睁开了,李诵赶紧止言。德宗淡淡一笑,示意儿子接着说下去。

    “儿臣以为,对待藩镇诸将,以疑为本。陛下不妨先对李节度的上表不予理会,若李节度一心勤王,怎会因求取姻亲不得而仍在潞州观望。这倒是一个试探他的机会。”

    “以疑为本”四个字,戳中了德宗的心。

    他虽知李抱真手中的兵力都是精锐,很能和朱泚朱滔的幽州兵一较高下。但若这勤王之师要以牺牲天子威严为代价而换来,当存疑虑,恐怕终究也是个隐患。况且,李抱真口头上一句效忠勤王,就成了储君的泰山大人,这让已经赶来准备血战的陇州韦皋和邠宁韩游环怎么想。

    “所以,”李诵道,“唯今之策,陛下似应厚赏出兵之师,以军功许之荣衔,莫助长了那些不出力的大镇的骄横。”

    德宗嘴角一抿,微微颔首。他前倾上身,饶有兴趣地问李诵:“这番奏对,可是你身边之人亦有建言?”

    李诵素知父亲多疑,或许亦安排耳目在自己身边,因此不敢有所隐瞒,坦然禀道:“儿臣曾与王侍读商议。王侍读经历京城兵燹,历险途中又耳闻目睹泾原凤翔之变,是以对藩镇节帅犹存戒心,提醒儿臣三思。”

    德宗道:“这些虎镇骄帅,谁敢不存戒心。朕敢吗?朕有时候想,先帝真是受天降福祉,有郭公子仪这样的良臣相佐,功高而不震主。可惜啊,恐怕,世间再无汾阳王。”

    德宗起身,走到李诵跟前,解下身上的大氅,披于李诵肩上。李诵大惊,吓得赶紧跪下。

    德宗温言道:“莫怕,你是朕的长子,也是朕的福将。你呱呱落地那年,史思明被部将所杀,范阳叛军随即陷入自相残杀,我大唐将士得以反击。眼下局势危急,朕唯一能信的,除了你还能有谁。这几日,若韦皋、韩游环与叛军开战,你便披着朕这大氅,登上奉天城头督战。”

    一旁的霍仙鸣见德宗边说边瞥了自己一眼,即刻理会得,忙跪着上前道:“老奴万死,斗胆进言陛下,太子是储君,这箭矢又没长眼睛,万一……”

    “中贵人莫妄言,”李诵决然道,“护卫天子安危,太子自应身先士卒。陛下,那日离开禁宫时,儿臣仗剑殿后,便誓要护得陛下周全。如今大敌当前,儿臣更不会畏葸不前。”

    德宗满意地结束了与太子的对话。

    李诵退下后,德宗微微叹了口气。盛唐的荣耀景象已是昨日旧梦,先帝们留给他李括这么一副烂摊子,也是糟心。不过,和此前的历任帝国君王比,他有个还算忠厚恭顺的儿子,可算是老天给他的一份安慰了。

第二十章 初战告捷

    大唐建中四年这个凛冬将至的白日,距离长安百余里的奉天城周遭,格外安静。

    安静不是死寂,当懵懂无知的雀鸟落在城牒、弩机、长枪甚至军士的盔帽上时,它们立刻遭到了沉默的人们的驱赶。它们吓得扑棱棱急速飞到半空,略略盘旋,慌忙逃离这宁谧伪装下的是非之地。

    身处中军阵营的叛军统帅姚濬,有些不习惯这种气氛。

    背叛唐廷前,他跟随父亲姚令言在泾州度过的戎马岁月,也曾经历不少西蕃蛮子攻城、唐人军队守城的对垒。

    但和眼前不同,那种对垒装饰着惊天动地的前奏。堡垒烽堠处冒出的熊熊狼烟,烽士们奋力击鼓的声响,州城城头激越的号角之音。在这高昂壮阔的音画中,泾州城防和凸出在城外的各处堡垒上,甲兵、箭士、弩手密布,准备迎战每逢秋天必要来劫掠的西蕃人。

    与凤翔、淮西、浙东这些膏腴之地相比,泾原贫瘠困苦。段秀实受杨炎陷害,调离泾原镇后,朝廷的补给忽然少了许多。士卒们惨淡营田,也无法完全解决本镇的粮饷所需。他们像在荒原大漠中苦苦挣扎的地鼠,随时准备迎接恶劣的天地对于生存的考验。只是,或许还保留有源自安西北庭军系的血脉豪情,泾原士卒在每年秋天防御西蕃的战役中,一直恪尽职守。他们是为大唐作战,他们是大唐西北边陲的守护者。

    而此刻,奉天城内外的对峙,则与抵御异族的入侵有天壤之别。攻守双方的泾原军和陇州军都是唐人,陇州与泾州相隔得并不远,说不定将要兵戎相见的他们,其中一些,彼此还有亲族关系。对于泾源军来说,这个场景令他们心情复杂。前后不过半月,他们便从为唐廷向东平叛的亲藩,变成了为僭位者朱泚向西诛灭大唐宗室的逆藩。

    姚濬如何不知道军心的重要。襄助朱泚兵变成功后,姚濬一直让自己在军中的亲信时刻汇报军士们的异动。皇甫珩暗暗护卫皇嗣出京,段秀实、周轶、何明礼等人殉国而死,姚令言不知下落,这些都令姚濬心悸。泾师一些高级将领,也在旁敲侧击地探问姚濬,圣上劳军有亏、牛酒俭薄一事,是否有些蹊跷。好在朱泚和王翃是和他一样诡诈敏感的合作者,他们不断地将德宗私库中的布帛钱物分赏给立下大功的泾师将卒。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经历过安史之乱,但长安依然是一座富丽之城。目力所及的惊人繁华,与箱箧行囊中足以维持家小一年生计的赏赐,开始让泾师士卒沉浸于赞叹和满意中,倒还听从姚濬调遣。

    姚濬是一天前刚在奉天城外安营扎寨的。他此行有一位同伴——被朱泚任命为西道经略使的李日月。李日月提醒姚濬,往四处派出斥候,可有其他勤王之师埋伏或者在赶来的途中。这令姚濬心中颇为不悦。朱泚自带三千幽州亲信镇守长安、派泾师出来攻打奉天城,还安插了李日月这样监军似的人,当他姚濬真的是自己的猎犬一样使唤吗。

    姚濬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对李日月道:“兵贵神速,此时奉天不过千余守军,吾军当倚众急攻。”

    是夜朗月如盘,朔气清冽。天明时分,姚濬令全军饱餐一顿,在巳时初刻已列阵于奉天瓮城外三百步开外之地。

    三百步,是步卒臂张驽的有效射程。同在西陲,姚濬大致知晓陇州兵的武备。

    骑在马上的李日月是奚人,藩将出身,有着相当丰富的作战经验。他和姚濬并排立于中军阵营,看到奉天城外羊马墙处竟然也有陇州甲士,不由疑心顿起。

    “姚帅,奉天守军于城墙上放箭掷石即可,为何还要安布一支队伍在城外,与吾军正面交战?”

    “李将军,想来你是没有防过秋吧?西蕃蛮子来攻,我们也是如此出城迎击。”

    “边疆州城,墙牒矮小,军士只能在烽堡箭矢的掩护下冲杀出去,可是奉天城墙高大坚固,分明是易守难攻,韦皋为何要舍易涉险?”

    “李将军,不如这样,你换匹快马,此刻便奔回长安,向陛下奏禀,看陛下的旨意,到底是让我姚濬打还是不打?”

    “姚帅,你!”

    他们还在争论时,奉天城头的第一支箭终于射了过来。那是一支模仿前朝匈奴人的鸣镝制成的响箭,过于凄厉的声音,瞬间刺激了焦灼等待主帅号令的泾师,令他们骚动谩骂起来。

    姚濬狠狠地一咬牙,对身边待命的诸将道:“擂鼓,挥旗,出击!”

    而另一边,韦皋的陇州兵守边多年,为了对付纵马来去的西蕃铁骑,许多步卒都是弓弩好手。奉天瓮城之外的羊马墙下,虽然打眼望去不过几百士卒,却列阵极巧,箭矢如雨。加之城墙上韦皋亲自督战,床弩的威力不可小觑,于是开战伊始,泾原叛军竟就被压制于羊马墙外数十步的地方。

    姚濬和李日月正准备调来后军中的投石车和弩车,陇州守军的箭雨忽然顿断。泾原军卒刚从盾下钻出脑袋想探看,只见羊马墙后驰出一名将领,栖凤兜鍪,虎头肩甲,手里一柄寒光凛然的马槊。

    正是皇甫珩。

    几个弹指间,皇甫珩已驰到两军之间,收缰而立,对着前排的泾原军高声喊道:“各位兄弟,我皇甫珩在泾师效力多年,沙场破虏,梁原营田,敢与各位称一声同袍。请众儿郎听在下一句,此番兵变,实乃朱泚阴谋,天家并非寡恩薄情之君。段帅,姚帅,前后领衔泾师,何其忠勇,对尔等也向来视同子弟。各位堂堂官健,原本忠于大唐,倘若不是奸人设计,想必兄弟们也不会成为乱臣的棋子。”

    皇甫珩在说服邠宁节度使韩游环出兵勤王之际,并不知何明礼回到长安后发生的事。前日他初会韦皋时,听闻段秀实殉身、姚令言生死未卜,又自韦皋的言语间觉察出德宗对于姚令言颇有牵罪之意,便决定要在泾师攻城时出来说这番宣慰策反之辞。

    皇甫珩在军中素来厌倦应酬,不是能言善辩的将领。但他知晓,这第一仗,身后的奉天城上,除了韦皋,必定还有天子派来的监军,有可能是近臣,有可能是内侍,甚至有可能是太子。他在战前无法上达天听,便要在两军阵前将话说个明白。

    同时,他还心存一丝侥幸,毕竟眼前森然的阵列中,有不少他亲自教习过刀箭之术、训练过兵阵之法的士卒,他们在跟着姚濬兵变后,看到被姚令言从京兆府救出的皇甫珩时,那眼神闪烁间的惊讶,尽在不言中。此刻,营旗林立、刀盾重重之下,皇甫珩无法立即找到他们,但或许他们再次明了皇甫珩坚定勤王的立场时,在这场战役中的军心会另有所向。

    然而他话音刚落,一支带着劲风的利箭,便直奔而来。这支箭力道刚猛异常,擦着皇甫珩的耳边穿过,“噹”地一声撞在瓮城城墙上。

    姚濬手持长弓,于中军统帅之位向泾师将士们道:“皇甫将军乃我姚某的义弟,方才一箭之偏,姚某已仁至义尽。我泾原军连年移镇,艰苦异常,但自大行皇帝至建元新帝,始终钱粮有亏,不思厚待。今岁河东叛乱吃紧,朝廷更是不顾吾等防秋疲乏,千里征调。如此虎狼之君,早失天下军心民意。各位正是壮士之年,莫再如皇甫将军这般迂腐,快快攻下奉天,将城中那昏聩刻薄的李家父子擒去长安,首登城牒者,大秦皇帝必有重赏。”

    无论是皇甫珩还是姚濬,二人争锋相对的言语其实都多少触及了泾师将卒的某一层心思。

    这些守边多年的粗鄙汉子,并非如皇甫珩这般有家风的仕宦子弟,他们的忠诚,与其说是对君王的忠诚,不如说是对节度使的忠诚。皇甫珩提到了段秀实和姚令言,真真地令他们微微涌动出一丝愧意。然而姚濬更说出了他们长久以来积淀下的怨恨。纵然没有此番朱泚设计,唐廷自建中年间以来的所作所为,难道就对得起西北边陲这些藩镇子弟了么?况且此刻,千钧一发的沙场之上,冲锋的旗语和赏赐的许诺,是最直接的刺激。

    而恰在此时,姚濬的呼喝也暴露了他在中军的精确位置,奉天城上制高点处的统帅韦皋,急令调整床弩方向,往泾师中军发出飞簇。

    泾师方阵即刻变阵,突出在前锋的刀兵剑士再无二话,喊杀着往羊马墙冲去,绝不甘在韦皋的弩箭飞矢中坐以待毙。

    皇甫珩兀自长叹一声,也明白韦皋的举动无可指摘。他将心一横,带着城下韦皋派出的精兵,杀入泾军阵中。

    姚濬被皇甫珩阵前一激,更是发了狠心要毕其功于一役。他不顾李日月的再次劝阻,传令将后军镇守防御的两千步卒也悉数压前。他认为,只要越过了羊马墙,泾师带来的攻城器械至少能摧毁奉天的瓮城、让韦皋无险可守。

    如此一来,泾师的所有军士都挤在了奉天城正西,侧翼与后部瞬时出现了空虚。韦皋站在奉天城上,见此局面,不由大喜,火速让烽子燃起狼烟,向不远处梁山后埋伏着的邠宁之师报信。

    邠宁韩游环见到那苍黑色的浓烟,对左右道:“儿郎们,吾邠师沉寂数年,此番终于有了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将尔等的矛戟长枪拿稳了,莫辱了咱们朔方铁骑素来的威名!”

    他本是经由皇甫珩游说才东行勤王,此刻被眼前刀光剑影、飞矢如蝗的画面激热了武人体内勇悍好斗的血液,也是打定了主意要大战扬名一番。

    邠师的营旗一竖,憋了两天的骑士与马匹立刻从山坳间跃上山脊。伴随着鸣响的战鼓,骑士们挥舞着明晃晃的戟枪,分成十余阵列,如倾泻而下的山洪般,直往泾师的左翼与后方冲杀而来。

    姚濬正死死盯着攻城车的进攻之路,忽闻属下来报,西北方向杀来一支骑兵,看旌旗是邠宁节度使所部。他又惊又怒,一时忘了与李日月的嫌隙,向李日月问道:“邠宁到奉天,要经过凤翔,怎地李将军未有军信传来?”

    李日月心想,他娘的,我早让你派出斥候将周遭查探一番再作安排,是你一朝爬上主帅的位置便忘了自己的斤两,草率出兵。于是毫不客气地还击道:“姚帅,若算起来,邠宁可是离你们泾原镇更近些,怎么田将军没发现动静?”

    他们说的李、田二将,即李楚琳、田希鉴,在长安兵变后公开斩杀本镇节度使或留后节度使,投向了叛乱的朱泚一方,与唐廷为敌。只是,大乱之际,哪个手里有些兵的武将没几分精明的心思?姚濬虽然被李日月噎了回来,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奚人蛮子说得扎心,田希鉴杀了留守泾原的冯河清后就和长安断了音信,一副要自立山头的做派,想必他就算发现了临镇的邠师正往东边赶来勤王,也不会给长安报信。

    “田希鉴这军汉,莫不是巴不得我所部泾师多死些将士在外头,好无人回去与他争泾、原二州。”姚濬恨得牙痒,但情势紧急也顾不得发泄怨气,急忙下令旗官又改变阵型。

    泾师中,前锋剑士与矛手骤然没了后阵长弓和弩机的后援,只能一边与皇甫珩带领的百余陇州精兵拼命、一边护着攻城的同伴往瓮城城墙上架设云梯。而贸然舍弃了开阔地带的后排步卒与弩手,再行后退、转身接战邠宁骑兵时,发射驽箭的频率哪里能比得上马匹的移动速度。

    韩游环下令邠宁骑兵以“袭步”阵法冲锋,也就是马匹能达到的全速,这样的势头加上骑士们手里的长枪马槊,简直所向披靡。泾师后阵的步卒毫无还手之力,有的还来不及射出第二箭,或者将长矛转个方向,便被削去了半边身子。

    如此不到半个时辰,姚濬和李日月均觉得左支右绌,士气渐衰,不能再硬着头皮鏖战下去。

    李日月倒也爽气,知道自己是朱泚委派的监军身份,有些话得自己先提,于是道:“姚帅,今日咱们暂且吃了这个亏,收军南撤罢,待长安发来援兵,何愁拿不下这小小的奉天?”

第二十一章 薛氏少女

    奉天城外激战正酣时,奉天城内,宋若昭正盯着阿眉的举动。

    阿眉在抓老鼠。

    她手持弹弓,腰间的布兜里装满小石子儿,一双褐色的眸子精光闪烁,比最熟练的猞猁还要灵活。她和宋若昭在坊间小巷穿行,但凡见到墙下或水渠边有老鼠窜过,她便一石射出,几乎弹无虚发。

    她的背上还搭着一个几日前问城内小贩买来的马皮袋子。射中老鼠后,她迅速地用匕首将它们去头割尾开膛,剔除内脏后装进皮袋中,再若无其事地寻找下一个目标。

    宋若昭看她手染鲜血,再瞧那些死鼠都是黑毛森森肮脏得很,不由腹中一阵翻涌,脸色煞白。

    但若昭硬生生忍着。她知道阿眉是在做一件也许能保命的事。

    他们忠实的朋友王叔文,传讯说德宗似乎采纳了太子的建议,不会答应泽潞节度使李抱真的联姻请求后,宋若昭松了口气。她回过神来,向阿眉致谢,毕竟劝阻圣意的那套说辞,来自阿眉的提点。

    阿眉却不愿多浪费时间似的,对宋若昭道:“阿姊,我幼时在逻些城,曾经历过一个大部落的围城之役,长达数月,后来我们在城中只能以鼠为食。阿姊莫怪我说句对你和皇甫将军不吉利的话,如今这奉天之围还不知何时能解,我们得存些吃食。我现下便出去想办法。”

    “你要去捉老鼠?”

    “有什么捉什么,除了人,我什么都能吃。”阿眉淡淡道。

    “我与你同去。”宋若昭也不愿呆在屋中。虽然城防森严、不许庶民靠近,但她觉得来到室外,好歹能更清晰地听到城外厮杀的声音,便感觉离皇甫珩更近了些。

    另一方面,她也想和阿眉学学求生的本事。对这个美貌又有着不幸过往的异族女孩,若昭越来越觉得佩服。她觉得她们在骨子里的坚韧与强大的适应能力,或许是一样的。

    不过,若昭好像高估了自己面对不洁之物时的镇定。她为了考验自己而刻意不错过阿眉的每个动作,终于扶着脖子呕吐起来。

    阿眉面色如常,也并不上前抚慰,倒是侧耳听着城外的动静,欣然道:“阿姊,你听,嘶喊声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但并没有搭架云梯和攻城木擂门的声音,想来城外的邠宁军拖住了叛军。你的皇甫郎君果然了得。”

    若昭脸色一红,这羞赧之色衬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分外好看。阿眉知道这唐人阿姊的姿容逊于自己,不过清秀二字而已,但此刻见她虽瘦弱却神采生动,便似能令人于绝境中仍抱有希望般,不由感慨,她与皇甫将军真是这污糟世相中神仙眷侣般的人物。

    她二人转过一片破败的土墙,若昭忽然眼前一亮。墙墩后的几棵老榆树下,在这肃杀的季节里,竟然长着矮矮几片绿茵。

    “白蒿!”她惊喜道,提起裙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迈过去。

    阿眉跟着,问得直接:“这可是能吃的野菜?”

    “自是如此。说起来,重阳节后,关中一带,只这白蒿因能耐得寒气而继续生长。小时候,我阿母便常带我摘取这白蒿,晒成蒿干,或放在饽托汤中,或来年夏日制成冷淘,都好吃得很。”若昭谈及母亲,此刻倒浑无哀戚之意,面上洋溢着一点小女儿家的甜蜜。

    阿眉解下头巾铺开,权且当作盛载白蒿的布兜。二人附身麻利地采撷白蒿嫩叶,不多时便将眼前的方寸之地薅得光秃秃。她们起身挪换方向,回过头时,蓦地一惊。

    只见泥墙下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发髻松散,面色灰暗,身量瘦削,脸颊也凹了下去,只一双大大的杏眼倒还有些神采。虽是青天白日,城外又充斥着将士儿郎们粗野雄壮的沙场嘶吼,但这少女不声不响地忽然出现,模样又这般伶仃,着实有些吓人。

    不等若昭和阿眉开口,这少女先发了声音:“二位阿姊,这白蒿,可否剩一些给我?”

    她语音醇美,口气也斯文,并且竟然也说得一口长安话,这便使得她身上的阴冷孤寂之味淡去几分。

    宋若昭本想搭话,念头一转,知晓以阿眉的习惯,自然要将这奇怪的小女郎问个仔细,便抿住了嘴。果然,阿眉不动声色道:“既是野菜,人人摘得,你来采便是。咦,你是奉天人?怎地京都话这般地道。”

    少女福了福,道:“薛氏叨扰两位阿姊了。阿翁本是京官,因事被贬西川,须立刻赴任,说是让他出使南诏。我和阿母走得慢些,离京后,阿母突发急症,方圆只奉天一个城池,我便护她绕道来寻个医馆,终是不治。我本无多少旅资,葬了阿母后几乎身无分文,又无公牒,想乞讨去西川,却不料……”

    德宗来到奉天后,为防叛军斥候刺探,奉天城在出入之事上几同戒严,城中寻常庶民根本出不去,这薛氏少女自然被困在城中。

    “那你于何处安身?”阿眉又问,明显和缓了许多。

    “前日寻了城中一处客邸为仆,算是有个落脚之处。几日夜里都听得城上有兵戈之音,我想若是奉天成了围城,须藏些吃食,做完活计后便来城里看看。”

    她微微低着头,口齿清楚,努力克制着自己横遭不幸的悲伤。她尚未流泪,阿眉和若昭却已因同情而放下了戒心。这薛氏少年失母,可不就是往昔的她们。

    阿眉温言道:“你采完这野菜,若不急于回客邸,我可教你怎么做兽肉干。对了,你闺名叫什么?”

    “单一个涛,字洪度。”

    “薛涛。”若昭在心中念道,觉得这少女闺名很有些散逸之气,且还取了字,的确不像田舍人家出身。

    三人玉指翻飞,将这片白蒿悉数摘净。阿眉捡了几节断枝,用匕首削成签条,一一将那些无头小鼠的身体撑得如蝙蝠般,又打火烤去它们皮上又脏又黑的毛发,然后摸出一个盐包,将盐粒在鼠肉上抹匀。

    薛涛看得目瞪口呆。若昭虽早已知道这胡女的本事,但见她逃亡之中竟然还藏了盐包,着实也是又惊叹又赞服。

    宋若昭想分几只渍鼠给薛涛,阿眉阻止道:“做肉干须曝晒,若教舍邸之人窥了,万一夺去,她一个小娘子如何争得,还是放在我们的住处,阿涛你若遇饥馑,便来主簿家寻我们。我叫阿眉,这位是宋家娘子。”

    薛涛面上不疑不愠,恭谨道:“多谢二位阿姊照拂。”心里却道,这二女看起来也并非奉天住户或周遭的乡人,且竟能宿于主簿家中,只怕是随着唐廷宗室一起来的女眷。

    阿眉见她是个懂事惜言的,补充道:“战事怕一时半刻不能息止,你一人流落奉天着实不易,哪怕不是为了饿肚子的事,也可来找我们。”

    恰在三人言语告别之际,奉天城西瓮城方向忽然传来响彻天际的喊杀声,听起来较之此前的攻守之战更为猛烈,其间还夹杂着阵阵战马的嘶鸣。阿眉少时在西蕃见惯了战事,宋若昭则因父亲的缘由很懂些两军战法,她们都屏息凝神,细细倾听。不久,厉声惨叫似乎离城门更近了,而城上,守卒的振奋欢呼和弓弩铮铮之声则交织在一起。

    阿眉的脑海中仿佛出现了西蕃人围猎的场景,不禁面有喜色,向若昭道:“阿姊可宽心,若我没猜错,想来皇甫将军和邠宁之师出动了精骑,大概与韦将军前后夹击杀伐叛军。”

    若昭颔首。她们晌午出来,远远地看到内城附近陇州兵集结,并有防止攻城的刀车、油罐待命。但直到午时,城牒边缘都不见火光燃起,想是叛军并无机会撞城、登城。

    然而阿眉忽地想起前日担忧之事,此刻终于道出:“不过我见奉天城外有座佛寺,颇为堂皇,内中必有高柱大木,只怕或为叛军所用,造出云车。”

    云车是比云梯更为复杂的攻城武备,下有巨轮,上可容人。云车前端还有鹅颈一样的木梯,能折能伸,伸出架在雉堞之上,攻城者便可迅速登城。

    一旁的薛涛顾自整饬着白蒿,心里却记下了阿眉的话。

    宋若昭与阿眉满载而归的途中,只听西边城门方向号角齐鸣、钲音环响,又有鸿翎军使飞驰而出,一路喊着“捷讯,敌溃”,往奉天城中德宗的临时驻跸之处奔去。

    阿眉扭头瞧着若昭,见她恨不能转头就往城门去打探消息似的模样,便笑道:“城下总是混乱不堪,阿姊不如去行在门口守着,初战告捷,邠师应有大将入城,和韦将军一同前往天子驾前奏对。”

    阿眉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宋阿姊你若得月老垂顾,只怕今日便能见到你的皇甫将军。

    若昭莞尔,这回不复羞赧,只坦然道:“我去寻他。”她转身便走,若不是阿眉提醒,甚至都忘了将手里的白蒿布兜交给她。

    奉天县邸前,此时已挤了十几位公卿吏员。虽然陆续自长安逃出时行色匆忙,眼下身无官服、手无笏板,但作为注重仪节的京官,他们行止端严、面色肃穆,在这将近黄昏时分的局促小城中,倒像是在大明宫宣政殿前准备早朝似的。卢杞、崔宁、陆贽等,自然也在其中。

    这些人都是官场宿将,听得城上欢呼声起,震彻天际,他们不像城中庶民那样松了口气,反而将心提了起来,作好圣上召集听议的准备。果然,日头将将有些歪斜之时,德宗派人来宣,诸卿速速往见御驾。

    众人噤声等待不久,内侍霍仙鸣走了出来,笑容可掬道:“朔风冷冽,陛下请诸位先进屋候着,韦将军与韩将军刻下就应到了。”

    霍内侍嗓音尖细,宋若昭又立在不远处的榆树后,听得分明。她心中一颤,怎地只有“韩”将军。圣上不会不知道皇甫珩也在城外,他虽非邠宁将领,但自长安叛军中来,对兵变后长安的情形知晓甚多,纵然圣上厌恶泾师,也总应将皇甫珩一起宣进城来吧。再一思忖,她不禁惶惑起来,会不会皇甫珩已在阵中遇险。

    她感到自己的心性似乎从未这样急躁过,只恨不是天子身边的近侍,无法知晓最为迅捷的消息。她现在理解了年少时曾见到邻舍妇人每每期盼军中归人的心情,只要那人一刻不出现,便会有各种念头次第闪现,真真把女子们折磨得坐立不安。

    她努力对自己道,稍安勿躁,不过守在此处便是,须臾即见分晓。若真的见不到他,只能寻个时机、厚着脸皮再去问那韦将军。

    想到韦皋,宋若昭倒因分心而略略平静了些。她觉得韦皋是个独特的人,明明长了一对深凹的鹰眼,目光却并不凶狠,明明是个戎马武将,却写得那样细婉的情诗。他说那首诗是悼念亡妻,如今算来已过去三四年,不知他是否已续上妻室。

    宋若昭素来对情事颇为苛严,在遇到皇甫珩之前从未有男子这样令她动心。而情起之后,除却经历泾师兵变,她还见识了王叔文与阿眉痛失爱侣的不幸,并且因偶遇韦皋而揭开了数年前长安客栈那首情诗的谜底。

    凡此种种,更让她喟叹,世间有情人,能成眷属者殊为不易。造化常常弄人,女子就更不能因惫懒或羞怯而与一见钟情的男子错过。若昭看似斯文柔弱,性子很有些坚硬,一旦认定之事便不再犹豫。

    她下了决心,再见到皇甫珩时,定要,定要将自己的心意向他说个分明。

    就在她思来想去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远而近,奉天县邸前的阍吏高唱道:“陇州营田判官、陇州节度使留后韦将军到,邠宁节度使留后韩将军到。”

    四五劲骑飞驰而来,座上诸将盔帽齐整、铠甲森森。收缰下马时,身上重甲哗啦啦地响,几人的身姿却极为轻盈矫健,端的是英气飒爽的赳赳武人。

    晴日虽西,光芒仍亮堂堂的,那几人被笼罩在一片金晖中,若昭几乎分辨不出他们的身形,更别提看清那兜鍪掩护的面容。他们将马缰与马槊交给前来迎接的阍吏,若昭隐约觉得其中一人行路的姿态似乎是皇甫珩。她不由从榆树后走出来,虽不敢直呼姓名,却想近前看清晰些。

    宋若昭急切地在奉天县邸前探望时,城西的主城门附近,一个服色简陋的少女隐没在馆舍土墙的阴影里。

    她正是薛涛。她要见韦皋。

第二十二章 月下盟誓

    宋若昭心若沸汤之际,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宋家娘子,主公差老奴前来告讯。”

    若昭一回头,见正是前几日韦皋派来送信的老仆。

    “老奴方才前往刘主簿宅邸寻访娘子,是从那位胡姬女伴口中得知娘子等在此处。主公言,娘子若刻下无紧急之事,可随老奴前往城下等着那位故人,此地毕竟不是叙旧之处。”老仆言语恭谨,透着一股稳妥,却深意昭然。

    “皇甫将军确是进城了?”宋若昭知这老仆是韦皋心腹,她信任韦皋,因此对老仆也直言相问,不再避讳。

    老仆点头道:“皇甫将军与主公戮力同心,首战退敌,如此军国大事,圣上自要细问。娘子毋忧,主公已有安排。”

    若昭细一端详,才发现这老仆脑门上一层汗珠,这寒冷天气如此模样,想是为了寻她兜了个大圈子,跑得急切,生怕将主公的事办出了差池。宋若昭微感歉疚,当下再无二话,随着老仆往城门方向走。

    来到内城边上的棚房处,一位荆钗布裙的老妇迎出来,向若昭福了一福,道:“见过宋家娘子,仆妇乃为韦将军准备炊食的役者。娘子先用些晚食吧。”

    若昭见棚房的位置闹中取静,木门大敞,屋中桌前生着个火盆,寻常胡床前的案几上摆着粟粥、蒸饼,还有一碟毕罗。她正肚中饥饿,谢过老妇后坐下用食,发现那毕罗中不知何物,竟是清鲜可口。

    老妇坐在门口,仿佛看出若昭心思,温和地笑道:“娘子可还觉得这毕罗能入口?韦将军吩咐过,娘子喜素,因此这毕罗是以蕈子拌上葵菜作馅。”

    若昭一愣,轻声道:“多谢韦将军费心。”她有些尴尬,不知如何再与这老妇应酬。

    老妇倒落落大方,音容慈祥,善言道:“娘子慢用。仆妇一直候在这里,陪着娘子。”

    若昭颔首,又向门外望去,见方才带她来的老仆已远行十几步,正和道边看守弩车的几名陇州军士交谈。

    落日迫近天边,晚霞如火,城防之上的陇州兵退下来不少,以队为伍,聚在一处生火造饭。与那日在山谷中的晨食一样,陇州兵几乎无闻喧哗之声,军纪整肃。

    虽如此,毕竟是军营之地,宋若昭一个闺阁女子,倘无那老妇陪伴,着实多有不便。若昭一口口慢慢地咬着毕罗,心道,这韦皋真是心细如发。

    宋若昭吃完,已是掌灯时分。她既已知皇甫珩无恙,且在奏对后即会来此,心中早已安宁下来。一日奔波,思绪又经历了大起伏,油灯的微光下,她倦意顿起,支颐闭目,竟渐渐地睡着了。

    朦胧中,她觉得周身越来越暖,昏昏沉沉间,身边似乎又有轻细的咀嚼食馔之音,她在恍惚间的意识想去辨认那声音,但自己如裹在一团热雾中般,因太过放松舒适而醒不过来。直到几声清晰的男子咳嗽,终于让她惊觉。

    她猛然抬头,双眼还惺忪着,已听那思念了数个日夜的浑厚嗓音道:“将你吵醒了。”

    皇甫珩放下双箸,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若昭一时说不出话来,只仔细地打量着皇甫珩,想确信他没有受伤。皇甫珩如何不知她心思,但觉胸口拱上一股煦暖温情,柔声道:“莫担心,不曾伤得半分,只是收兵后即被诏入城内禀报军情,实在饿得狠了,进来见你熟睡,便先用些粥饼。”

    宋若昭见皇甫珩面上尽是沙尘,脸膛似乎又较前些时日瘦削了些,只一对凤目仍炯然有神,蒙上了一层蜜意后再望过来时,当真叫人如饮甘泉。她莞尔一笑,鼓起勇气道:“乾岗一别后,我便始终担忧你。”

    皇甫珩怜爱之色更浓,他正是钟情于若昭又娴雅又坦然的性子。他的嗓音越发低沉,却也越发坚定:“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待奉天之围得解,我便回邠州禀过母亲,遣媒人至潞州宋府。”

    听闻此言,宋若昭顿觉从小到大从未有过如此欢喜的时刻,但旋即诧异道:“令慈到了邠州?”

    “正是,多亏段帅暗地通讯神速,冯将军及时知晓义父与我并未叛唐,因此他觉察到田希鉴有贰心之前,便将我母亲送去了邠州。”

    宋若昭实实在在地松了一口气。她已将皇甫珩当作自己所托付终身之人,自是不愿意他有任何哀伤的遭遇。她当然也希望姚令言能无恙,只是不敢在此刻与皇甫珩探讨此事。

    她紧接着想到了自己的哑巴婢子,向皇甫珩问道:“我那婢女,也是留在邠州?”

    皇甫珩点头道:“她是奴籍,未得你的示下,怎敢擅自往潞州去。此番我随韩将军急行军而来,也不便带上她。不过,看来姚况将军倒有些喜欢她。”

    若昭辨出皇甫珩脸上的微妙神情,认真道:“若姚将军诚心待她,我便请父亲脱了她的奴籍,姚将军即可娶她为妻房。”

    皇甫珩道:“甚好。”又揶揄:“这片刻间,便成就了两对眷属。”

    若昭扑哧一笑,只觉自己这心上人,又是沙场勇将,又这般清俊儒雅,偶尔还会说笑逗趣,实在是天上人间再寻不出比他更好的来。

    他们在灯影中对视说话,毫无负累忸怩之感。韦皋曾对皇甫珩提起皇孙李淳入城前,王叔文和宋若昭一行人遭遇的险境。此时皇甫珩问起,若昭刻意淡化了生死之际的恐惧,只说阿眉勉力护卫、又幸运地遇到灵象。

    “阿眉这个胡姬,着实有些古怪。若昭,兵变前,我入长安时曾见过她,她与那酒肆胡翁相处如父女,似乎并无罅隙。怎地为了救王侍读,她竟杀了胡翁?他二人究竟是何身份?”

    若昭叹口气道:“她尚年轻,还有将来的日子要过,若她不愿多提,我也不问。眼下我与她在这奉天城中相伴,倒还便宜些,你也可放心。”

    泾原地处商旅必经之地,皇甫珩常见往来胡商驼队有贩送军情的细作混入期间,甚至有些胡商头领本人便是哪个番邦小国的牒者,因此心中多少对阿眉的来历有了些猜测。但既然此女屡次出手救了唐人,又不可能是叛乱藩镇所派,皇甫珩也就不再多虑。

    戌时已过,城下各营帐间刁斗声起。宋若昭见方才那做饭的老妇始终在棚外顶着夜气忙碌,既未走开,又不进屋打扰。皇甫珩顺着她目光望去,由衷感慨:“韦将军确是个人物,治下军纪甚严、甲士骁勇,便是身边这些仆役也极有分寸。”

    若昭道:“日落前我于行在门前看到快马而来的几人,是你与韩、韦二位将军?”她犹疑了片刻,轻声问:“陛下对你,可有什么……”

    皇甫珩面色陡地凝重起来:“刚到御前,陛下便问我,是否皇甫惟明的后人。”

    若昭一惊,心中暗沉下去。

    皇甫珩微叹一声,宽慰道:“韦将军有君子之风,禀的都是邠师之功,将韩节帅的精骑夸赞了一番,说得陛下心悦起来。”

    “你莫怕我担忧,便与我说了罢,陛下可因泾师之事对你有牵罪之意?”

    “若昭,你我既已袒露眷属之盟,我便不会有事瞒你。陛下并未斥责我,对我义父更是只字未提,但这更让我担心,圣意深沉,不知何往。我祖辈本是受奸相所害,被冤谋反,我自是最厌恶那些诡诈不忠之人,你不知道,方才在御前,我多盼着陛下仔细问来,我便能将义父与泾师被朱泚姚濬和王翃等人设局的原委,辩个分明。”

    皇甫珩说得气急,额上青筋都绽了出来。

    宋若昭瞧着心疼,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拍着皇甫珩腕上的犀牛皮护腕道:“泾师兵变,是折了天家体面之事,怎会在群臣前细说。况且,要说泾师是受蒙蔽而叛乱,那为何此番又来围奉天?”

    皇甫珩道:“军士们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素来心气耿直,谁出厚饷,便为谁出力。”他想到白日里在阵前的劝谕浑无用处,原本熟悉的治下诸营如陌路般,着实难受。

    若昭心道,我在军镇长大,怎会不知这些。安史之乱后,四方藩镇,说是还尊李家为天子,其实与那占山为王的马贼也并无多少分别,从将到兵,忠义二字原本就看得不重。此前有些藩镇肯为朝廷出力,也是朝廷花了军资犒劳换来的。眼下她回想缘何自己对皇甫珩一见倾心,有几分也是因为他身上并无那些藩镇虎狼之将们唯利是图的习气。

    但这也是她心忧的。她的如意郎君,有所为有所不为,固然堪称坦荡磊落,看起来也懂察观圣心,却恐怕终究不适合在波诡云谲的宦海应酬。她只盼着其他藩镇快些赶到勤王,将这叛乱平息了,若皇甫珩能因战功得了德宗的恩赦,授个邠州或陇州的兵马使,远离是非之地,也就上上大吉了。

    时辰终究是晚了,韦皋的报信老仆候在门口,恭谨地道一声:“皇甫将军,老奴看到韩将军往城门方向去了.”

    若昭一愣,问道:“你们今夜还要出城?”

    “城内有韦将军戍守,韩将军与我自然还是驻扎梁山,一来牵制叛军,二来也好观望援军。方才在御前听说,浑瑊浑公的援军,并灵武留后杜希全所部,都在赶来。”

    若昭无话,起身随皇甫珩步入棚外。四周渐归寂静,白昼一场厮杀后,攻守双方大约都已筋疲力尽,不再紧张喧嚣的奉天城,越发显得近冬之夜清寒无比。

    二人立定,彼此实在不舍,但也无法。

    皇甫珩深吸口气,柔声道:“陛下仍用我,也不算坏事,你莫担心。”

    若昭低头,盯着他甲袍缘裾上的血渍。先前城外激战时,他纵马杀入步卒阵营,这些应是死伤在马槊之下的叛军的血。

    皇甫珩见她目光所及,心中着实不好受,道:“泾师故旧,我也不忍兵戎相见,若昭,这几日我过得着实不易,纵使今日初战告捷,亦无甚可喜。”

    “不可说,提防旁人听得!”若昭急忙轻声制止,又缓下音调道,“都会过去的。”

    皇甫珩“唔”了一声,双眸光芒一闪:“你在城中处处当心,等我。”

    他忽然想起什么,自怀中摸出一把匕首。

    “这是西羌人爱用的物件,锋利无比,你收着,防身也是好的。”

    若昭嫣然一笑,接过来,好奇地拔开鞘子,但见寒光毕现,瞧一眼都叫人心惊似的。

    月华如水,皇甫珩翻身上马,见宋若昭周身仿似披了一层柔淡的银晖,静静地望着他。他心中爱意涌动,恨不能下去一把将她搂在怀中。他觉得,便是冲阵之时,自己的心气也未曾如此激荡过。他掣缰而动,又转过身来望几眼宋若昭,终究狠下心,用力一夹马腹,向奉天城门方向绝尘而去。

    同一片月色下,韦皋的营帐,毡帘大开,一个细瘦的少女立在案几前。

    韦皋自德宗的行在返归,将皇甫珩送到膳棚外,隐约见宋若昭的身影,心中略觉怅然,告辞而去。不料刚到帐前,牙将来禀,有薛氏女求见,关涉军情。

    薛涛被带到帐内,怯生生抬起头时,韦皋心中一动。这小女娃,怎地有些像那宋家娘子。

    韦皋的森然不语,令薛涛很有些骇意,加之夜寒骤起,她衣衫本单薄,竟打起颤来。韦皋回过神来,见她一副孤苦可怜模样,便吩咐左右给她一杯热酪浆喝下,温言道:“薛小娘子有何事?”

    薛涛镇定下来,稳了稳心气,将此前从阿眉处听来的城外佛寺或成隐患、被取木造车之事,说了出来。

    她这三言两语,着实让韦皋大吃一惊,心道,这女娃所言极有道理。韦皋也是精明多疑之人,当下问道:“你小小年纪,怎会有此见地。”

    “家父也是有官身之人,此前家父常与妾说起安史之乱中张公守孤城的情形,妾对攻城战犹为熟悉。”

    她说的张公,是安史之乱时,镇守睢阳的将领张巡。睢阳保卫战,张巡以数千守军对抗安庆绪手下尹子奇的十万叛军,血战几近十个月,尹子奇才得以破城。

    薛涛如此一说,韦皋骤然对眼前这小女娃刮目相看。

    “那,此患何解?”

    “趁夜派几名精壮军士,出城烧了那佛寺即可。”薛涛道。

    韦皋见她双眸清澈如水,回话时虽恭敬,仍有天真烂漫的赤子之态,又不失闺秀的斯文端方,韦皋心里的波澜不由又翻了几翻。

    “你所言,本将自会斟酌。你怎地孤身在奉天?”

    薛涛等的就是韦皋这句话,于是将这几月的家事变故统统倒了出来,言辞切切,眼中隐隐有泪。末了,薛涛道:“妾有一事请求韦将军,可否允妾出城,前往西川寻找家父。”

    韦皋眉头舒展,脸上漾起和善的笑容。他虽妻子亡故,岳父张延赏却一直对他多有照拂。张延赏正是西川节度使,颇受德宗倚重。

    “你是官家子弟,又小小年纪便知为天家分忧建言,本将甚为嘉许。眼下城外尽是叛军,你一个小娘子贸然出城,恐怕遇上歹人。”

    韦皋站起来,走到薛涛面前,低头看着她道:“这兵荒马乱的,你于何处寄住?”

    “妾在城中一处邸舍做些洒扫之事,得一口食。”

    韦皋微觉心酸,生起一阵怜惜,语调越发温和:“营中有仆妇为炊,你可来相助,都是女子,无不便之处。待战事结束,我自会遣人送你去西川。”

    薛涛暗喜,但面上并无忘形之色,只向韦皋福身致谢:“妾祝将军战事顺遂,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

    韦皋嘴角微扬:“这是高达夫的诗,你也爱徜徉诗家?”

    薛涛款款道:“妾甚爱边关诗家。”

    韦皋“哦”了一声,瞥见月影入帐,忽起兴致,道:“那你可否以月色为题,吟几句诗来?”

    这颇有些令薛涛意外,韦皋看上去虽彬彬有礼,但很有一股沙场虎将的威严,没想到他竟还存了几分诗兴。薛涛的父亲被贬官前,在长安家中也结交些诗友,加之早慧而崇文,薛涛幼学之年即能赋诗。

    她侧头想了想,抬眸凝视着帐外的溶溶月色,用轻音悦耳的长安话吟道:

    “魄依钩样小,

    扇逐汉机团。

    细影将圆质,

    人间几处看。”

    韦皋细细一品,觉得此女的诗看似素净无华,在“人间几处看”这句上却颇有些沧桑感慨之色,以她这样的年纪,着实难得。

    薛涛回过头,恰撞上韦皋的目光。这正当盛年的将军笑吟吟地盯着她,道:“真是好诗。”

第二十三章 內相陆贽

    奉天首战告捷的夜里,德宗皇帝以起草发往各藩镇的讨贼诏书为由,将翰林学士陆贽留了下来。

    这些日子,陆贽的内心就像时局一般起伏不宁。他向来陪伴帝君身侧,比崔宁等人与德宗打交道的机会,自然要多些。泾师在长安掀起兵变后,他面对震惊而焦虑的德宗,努力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冷静谏言。

    除了在御前与卢杞因李楚琳起争执的那次。

    一直以来,陆贽虽然不常在前朝出现,但对于各藩镇渊源研习颇深。他早就发现,卢杞与朱泚交好。在他看来,卢杞这样的人会选中朱泚,一点也不奇怪。

    当年卢杞扳倒了杨炎上位,急于在畿内畿外组建自己的势力。朱泚和崔宁,虽都是被唐廷从藩镇召回长安任虚职的藩镇老将,但崔宁在西川的位子被张延赏占了,朱泚在幽州则还有亲弟弟朱滔把持兵力。身处庙堂核心、又遥有军力渊源的,放眼整个大唐,除了朱泚还有谁。

    不过,陆贽也发现,卢杞的谋算有些急躁和愚蠢。这个面容丑陋的门下侍郎,为了讨好朱太尉,公然地在德宗跟前贬损包括李怀光、韩滉在内的各大亲唐藩镇的领袖,却意识不到其实德宗最为提防的,恰恰是朱泚。

    在朱滔公开叛唐之后,德宗嘴上说此事与朱泚无关,但转身就将他从凤翔镇调回长安,给个荣衔却形同软禁。

    在好几个朝议结束的午后,德宗都向陆贽提及过对于朱泚的担忧,不敢杀,却很想杀。陆贽也试探过德宗对于卢门郎亲近朱泚的看法,德宗报以君王特有的不置可否的微笑。现在看来,兵变后卢杞拼了命地追随到奉天、劝德宗转而逃往朱泚旧将李楚琳的凤翔镇,其通谋的可能多么大,为何德宗仍然云淡风轻地留着卢杞呢。陆贽辗转思索,隐约感到,天子对于卢杞这种不择手段打压朝臣和搜刮民脂的近臣的需要,太迫切了,以至于根本顾不上其他。

    这也意味着,天子的削藩之志,燃烧得多么炽烈。

    此刻,德宗直截了当地问陆贽:“韦皋和韩游环已来勤王,且首战得力,依卿之见,讨贼诏书还要发往哪些节镇?”

    陆贽道:“微臣想来,陇州与邠宁之师毕竟人少,目下听闻金吾大将军浑公(浑瑊)火速前来驰援也仅有千余兵力,因此陛下首先应急诏灵武杜希全的万余将卒前来勤王。灵武之师若能合陇州、邠宁二师抵挡叛军半月以上,神策军李晟便能从河东回撤到京畿附近。若李将军攻打长安,贼泚所部应无力再围奉天。”

    德宗满意地点头。他沉吟片刻,又突然发问:“朔方节度使李怀光,朕要不要用他勤王?”

    陆贽心中一凛。他清楚地记得数日前,当崔宁向德宗提出要许李怀光荣衔以救奉天之围时,德宗曾将崔宁骂得狗血喷头。

    陆贽的念头急速翻滚,他白净的脸上泛起一股因情绪陡然激动而双颊充血的颜色。但他立刻对自己的犹豫感到羞愧,他陆九,在天子座前,向来便以直言进谏为克己之道。他是孔门出身、进士登科的臣子,说话做事但凡是自认维护君上、有利社稷的,何必瞻前顾后。

    他一咬牙,附身向德宗拜道:“微臣那日未曾附议崔仆射,深具悔意。臣斗胆向陛下进言,若陛下以太子为平叛元帅,则可以拥军数万的李怀光为副帅,许以中书令,敕令其与神策军共同平息贼泚之乱。”

    他说完后,不敢抬头,只觉得胸膛里的那颗心怦怦直跳。

    堂上安静异常,陆贽眼角的余光看到,立在德宗身旁的内侍霍仙鸣的袍角,似乎颤了一下。

    良久,陆贽听到德宗咳嗽了一声。接着,与那日对崔宁大发雷霆不同,这位天子微微叹了一口气,疲惫地向陆贽道:“看来,陆卿与卢门郎所持之见真是相去甚远。不过,满朝都说你是朕的内相,朕确是要你这样的内相与朕的外朝宰相们彼此抗衡,君对臣下直言至此,陆卿可明白朕的难处?”

    陆贽抬起头,望着座上天子道:“陛下自登基以来,微臣便陪伴陛下,一心报效陛下的知遇之恩。臣深知藩镇之祸殃及大唐社稷,也深知陛下的削藩之志。然而,卢门郎自领宰相之位以来,除了排挤朝内贤良外,为了迎合圣意,另开祸端有二,一是挑唆陛下不分青红皂白,对朔方、镇海等亲藩多有疑虑压制,二是为了筹集削藩军资妄加税赋,使得京畿内外人心惶惶。”

    德宗盯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陆贽继续道:“人心惊疑,如居波涛,汹汹靡定。为何贼泚和王翃设了局,泾师说叛就叛了,臣冒死说一句,恐怕还是因为人心本已浮躁。陛下,攘外必先安内,平叛必先恩赏,素来朔方等西北边镇所得朝廷军资赏赐便远远不如神策军。此前李怀光率军东进,那些朔方儿郎们虽与神策军并肩作战,但见到神策军锦衣丰食、自己却军袍破烂如乞丐,纵然那李怀光有心进击,恐怕麾下诸将也无意拼命。陛下,西北军镇本就互相通气,李怀光这般际遇在前,那泾原军卒本就心灰志移,这才被奸佞所惑,局势一发不可收拾。若陛下再听信卢门郎偏狭之言,不安抚倚重所剩无几的亲藩,不善待休养已被盘剥殆尽的民众,只怕奉天之围难解、大唐社稷危矣!”

    陆贽说完,仿似卸下了多日背着的包袱,等着因直言而领死般,一时摇摇晃晃,险要跌倒。霍仙鸣忙上前,一把扶住。

    西边城防处的刁斗之声渐次传来,德宗似乎凝神侧耳倾听了一阵,才转向陆贽。

    “大敌当前,朕能信得的人实在太少,除了太子,除了陆卿,朕实在不知,还能信谁。”

    德宗言罢,目光涣散地看着陆贽,全然不像一位在两个时辰前刚见过凯旋之将的天子。

    “朕对卢门郎不宜处置,他虽素来有私心,但不像是与泾师之叛有牵连。不过,便依卿所言,朕招抚李怀光便是。朕也盼着,能与卿早日回到大明宫。”

    陆贽感动不已,眼内似已盛上两窝泪水般。他急忙以袍袖擦拭,来到御座左侧的案几前,推墨润笔,依德宗旨意起草诏书。

    深夜,陆贽终于完成了他熟悉的起草文诏之责,叩首离去。

    德宗阅罢书诏,对身旁伺候的霍仙鸣道:“放出消息教卢门郎得知,今日朕与崔仆射深谈,仆射向朕说了卢门郎数桩不是,妒嫉贤良、诬毁亲藩、苛捐杂税,并要朕授予李怀光平叛副元帅之衔。”

    这些明明是陆贽说过的话,现在成了崔宁说的。不过霍仙鸣并不惊讶,他如一个最为标准合格的内侍般,平静而恭敬地领旨称是。

    这是霍仙鸣意料之中的事。他甚至有些微微得意。这些天子座前来来去去的文臣武将,个个都在揣摩圣意,然而再得宠如陆贽,许多时候也猜不准陛下的心思。

    若论明白天子所想,边将不及朝臣,外朝不及翰林院,翰林学士又不及我中贵人,哼,哼哼。都道吾等是阉货奴婢,和那高门甲第或进士出身者,判若天渊。但那又如何,在天子眼里,谁又不是奴婢?

    霍仙鸣盯着手中的拂尘,暗自冷笑。

    陆贽走在夜色弥漫的奉天街巷上,只远远望见城西守军处有营火闪烁,城内四处皆静如死水。奉天本就是堡垒之城,城内百姓不多,加之大战已开,庶民们天还未黑就都瑟缩在家中。

    夜气清冷中,陆贽转到一坊尽头,忽然见月光下闪过一个清瘦女子的身影。他忙在屋宇廊檐的阴影中驻足。刻下已近亥时,何家娘子如此大胆,不顾宵禁出来行走。

    那女子正是宋若昭。

    与皇甫珩别后,若昭思量片刻,决定冒险穿城回到与阿眉寄宿之处。这几日她在城内来去,约略知晓宅坊街道的宿卫职守,远不如长安城的坊禁苛严,有几处坊门更是形同虚设,绕些路便能回到主簿宅邸。

    她本来贴着街边,正走到一处高墙下,忽然见百步外转来几盏灯笼,似是巡街的武侯。她一愣,生怕被拿住了细问起来惹出是非,情急下扭头一瞧,见到高墙后恰恰隐着窄巷,便不及多想,一头钻了进去。

    三名武侯果然往此处转来,他们哈欠连天,彼此嘀咕着天寒夜凉、差事辛苦,待经过宋若昭藏身的高墙院落时,竟停了下来。

    一名武侯带着有些神秘的口气向其他二人道:“嗳,你们可知,这奉天城内一等一的客邸,接纳了何许人?”

    另一人嗤笑道:“不是皇室宗亲,就是京都大员,再神气活现的菩萨,如今不也得在咱这小庙里躲着。”

    先前武侯道:“里头住的这位,可是当今圣主的姑母延光公主,她女儿是太子正妃。”

    “那这般论起来,太子娶的竟是自己的堂姑?”

    “有甚稀罕,都说这天家来自陇西胡人,胡人对这伦常最不计较,听闻……”

    几个武侯越说越俚俗起来,兴致都在龌龊之事上,倒也未进到巷中查看,便走远了去。

    宋若昭估摸险象已过,缓慢轻悄地往巷口挪步。不料她刚到巷口,只听身后“噗通”一声闷响,似有重物坠落。她本能急遽地回头,被唬了一大跳,险些叫出声来。

    那自高墙跃下的,是个男子。他直起身,转过眼睛,正与宋若昭目光相撞。这几日本是望日前后,又逢晴朗之夜,月光亮堂堂的,将这男子的面庞照得分明。只见他方额凤目,薄唇美髯,是个容色风流的俊俏郎君。

    那男子本来伏在墙上,只看到武侯们走远,何曾料到巷子暗处还藏着人。他跳下后蓦地见到宋若昭,也是大骇,一时不知所措,但须臾便回过神来,拔腿就跑。

    宋若昭放开捂住嘴唇的手,勉力镇定下来。她听得方才的武侯议论此邸舍中住着大唐宗室,又见这男子气度不俗,不似寻常偷鸡摸狗的市井歹人,疑心顿生。但她自己也是出现在不该现身的时辰与地点,无暇细思,巴不得快些回到住处安置下来。

    她出了巷子,没走几步,忽然又听身后有人唤她:“娘子驻足,在下翰林学士陆贽,娘子因何犯了宵禁!”

    陆贽?宋若昭微微松了口气。几日前王良娣的丧仪上,陆贽曾来吊唁,与太子相谈甚为诚挚。若昭听王侍读说过,陆贽虽受圣上宠信,但操守贤良,风评甚佳,外朝亦尊其君子之行。

    “陆学士,妾乃此前送小殿下入城的河北宋氏,故良娣之族妹,因送别一位故人,误了坊禁,恐逗留于外更为不便,遂斗胆越坊而行,请陆学士体谅。”

    她这一说,陆贽又借着满月之辉打量了她几眼,想起来此女确实在太子邸舍见过。陆贽也是三旬不到的年纪,并非古板迂腐之人,听着宋若昭言语之间有所隐匿,猜想这女子多半是去会了意中人。既然不是什么与军情国事相关的缘由,陆贽便缓和了语气,道:“如此,娘子请回罢。”

    宋若昭福身告辞,瞥见陆贽腰间的鱼袋与牌符,一个念头涌上来。

    她离寄宿之处尚有些路程,想到方才遇到的古怪男子,不免后怕,便有心请这陆学士护她一程。但若昭到底是闺秀出身,虽在和皇甫珩的情事上勇敢磊落,对寻常之人却深以男女大防自守,不知如何开口,况且这陆贽是何显赫身份,如何能……

    她低头发愣间,陆贽似已有些不耐烦,道:“宋家娘子还有何事?”

    这一问,倒将若昭的倔强之气激了出来,哪里还肯有所求。她依礼一福,转身离去。

    陆贽行了几步,忽然醒悟,这宋家娘子也是被泽璐节度使李抱真刚认作义女、要送给太子做良媛的人选,德宗还召他商议过此事,只是不知为何没有了下文。他不禁有些后悔,这女子说来已不算寻常庶人,自己似不该眼见她孤身夜行,这坊禁松弛、或有散兵的城内,万一此女遇上险情……他想追上她,但又犹豫自己与她同行是否妥当,踌躇迟疑间,再四顾找人时,宋若昭已不见了踪影。

    罢了,何必管得这许多,陆贽想。眼下占据陆贽整个头脑的,都是如何与那些暂时还站在唐廷这边的藩镇虎将们打交道,以及,如何扳倒卢杞。

第二十四章 惊魂之夜

    宋若昭被陆贽唤住的时候,彭州司马李万躲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将二人的对话听个分明。

    这李司马便是从客邸高墙跳下、与宋若昭撞个正着的俊俏男子。

    本朝本代,司马并不一定是体面的官职,往往是给那些罪臣弃子所准备。李万在京城得罪了上司,被罗织罪状,贬去彭州成了司马。

    福祸往往相倚,李万再次从带着贡品进京时,竟有那般巧,在户部门口遇到了延光公主。

    这位当今天子的姑母兼亲家,第一任夫君是玄宗朝虢国夫人之子裴徽。裴徽死于马嵬驿兵变后,她又嫁给了新昌公主的儿子萧升,所生之女萧氏,如今便是太子李诵的正妻萧妃。

    建中三年,那继任驸马爷萧升也去世了。已过不惑之年、第二次守寡的延光公主,表面上虽仍雍容端严,内心深处却仿佛再没了束缚般,决定招募自己喜欢的男子,肆意地过上自己喜欢的日子。

    英俊但颇有些落拓之气的李万,站在皇城地界四顾茫然的模样,一下子就扣中了延光公主的心。

    而对李万来讲,年长自己二十岁的宗亲贵戚的诱惑,仿佛带着强迫味道的奇遇,让他懵懂投入,并疯狂起来。司马本就是闲职,在延光公主的安排下,彭州刺史一年里倒有大半年打发李万以各种进献贡品或祥瑞的名义往京城去。

    泾师兵变时,李万恰在长安,正与平素和自己交好的右龙武军使令狐建在一起,混乱中便随着德宗来到了奉天城内。

    延光公主到底是经历过安史之乱的宗室,长安兵变当夜,她敏锐地意识到局势或许会滑向更为严重的深渊。次日,她果决地带上家奴离开十王宅那些还浑噩无知的唐室宗亲们,趁着叛军尚未严守各城门前,逃出长安,也往奉天而来。德宗自然命人妥善安置了这位比自己高一个辈分的亲家。

    延光公主着人打听,李万果然在龙武军中。在她心中,世道既然凌乱至此,自己性命暂时无虞后,便更觉得不可耽误了纵情享乐。大战已开之日的黄昏,这位皇姑竟然就迫不及待地派了家奴带话给李万,叫他入夜后来客邸相会。

    李万第一次感到了厌烦。他随着令狐建观看韦皋布防,又刚刚目睹邠宁、陇州、泾原三支军队的会战,胸中长久积蓄的英豪之气慢慢蒸腾起来。此时延光公主唤他去幽会,真是有些惹怒这位正准备有所建树的小情郎。

    夜深后,李万伺机离开军营,心情郁郁地来到延光公主所居的客邸,翻上围墙,火气突然窜了上来。他觉得自己此番模样太也猥琐狼狈,大好儿郎不在沙场征战,偏要屈身做男宠,过着这偷鸡摸狗的日子。寒气袭人中,李万呆呆地伏在墙头,直到被巡街武侯的交谈惊醒。

    武侯们关于前朝公主蓄养朝官的议论,令李万血脉贲张。他们虽然并未直指延光公主,但说起那些被宗室女主招揽为男宠的官员,满是刻骨的鄙薄。武侯们的话,比朔风更为刺激他的头脑。他想自己也是大历年间的进士,怎地连贩夫走卒们都不屑的营生,他却在干。这一刻,他下了决心,要渐渐断了与公主这不堪的关系,便从今夜的违命不从、拂袖而去开始。

    然而李万哪里想得到,深更半夜的,竟然还有个妙龄女子待在墙下。他跑了一阵,脚步慢下来。他回思片刻之前的情景,越想越觉得那女子应是看清了自己的面容。他于是又沿着街坊摸了回去,正见到宋、陆二人。

    宋若昭在与陆贽的对谈中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让李万更为不安。倘若这只是奉天城内寻常的布衣小户女子,她或许也只是被从天而降的李万吓一大跳,就算见到李万的真面目,隔几天大约便忘了。但宋若昭竟然是已故王良娣的母族人,且因护送皇孙李淳有功而闻于天子。

    这意味着,宋若昭是个能够接近权力中心的人。奉天之围不知何时得解,城内又格局不大,如果宋若昭白日里再认出李万,说不准会联想到延光公主身上去。

    “延光公主是太子的岳母,这宋氏若向太子和太子妃说三道四,万一东宫为遮丑……”李万从惴惴到惶恐,再从惶恐到起了杀机。他这几日与令狐建四处巡防,奉天城的仔细之处都在他脑子里。他望着宋若昭离去的方向,立即盘算出了抄近道堵截她的法子。

    近冬之月,虽盈如玉盘,那清辉却总透着一股凄凉。

    若昭紧蹙双眉,恨不得发足狂奔,又怕弄出响动,只得轻步慎行,右手不由按住了怀中皇甫珩所赠的匕首。

    “我若有阿眉的身手,便不怕了。”

    她正自语,冷不防被人从身后一把卡住脖颈、捂住嘴巴。

    若昭本就瘦弱,肩头也被那人制住,双臂无法抬起抓挠,只剩双脚不停地蹬地挣扎。她咽喉受迫,颈子不得不仰起以维持呼吸。她被掐得眼冒金星,空中那轮明月似也模糊起来。

    李万为怕她喊叫,须紧紧捂着她的嘴,便无法抽刀。他决定掐死她,但在她身后又使不上狠劲。他也是第一次杀人,心慌意乱,只想快些让这女子停止挣扎,情急之下反手将宋若昭摔倒,跪在她身上,一手继续捂着她的嘴,一手撑圆了虎口,去捏她的咽喉。

    李万没有意识到,他改变了姿势,虽能用上力道,却释放了对方的双手,也将自己的下腹露了出来。

    宋若昭在窒息的绝望中,凭着求生的本能,拔开了怀中匕首的刀鞘,浑噩但用力地朝身上的男子刺去……

    她听到男子压抑但痛苦的嘶气声,可是自己颈上所受之力却并未减弱般。

    意识恍惚中,宋若昭竟能感知到自己的愤怒。在方才正面相对的一刻,她看清此人正是客舍相撞之人。素昧平生,此人当真是要自己的性命!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又刺出第二刀。

    李万吃痛不过,终于松了双手。他以为宋若昭要喊叫,但她只是大口大口地吸气,似乎想呼救但不可为。李万捂住自己的肚子,手掌瞬间就浸在了热乎乎的血液里。

    宋若昭一面喘息,一面仍紧紧捏着匕首。她努力想爬起来逃命,才发觉自己的脚是软的,并且不受控制地在发抖。

    李万处于魔怔中,他好像已顾不得自己的致命伤,踉踉跄跄晃了几晃,摸到腰刀抽了出来。

    他听到了马蹄声。自远而近的马蹄声并不急促,但在静夜中特别清晰。他抬起眼,隐约看到有人马的影子往这边来。

    “今夜若不是延光那老货多事,某本该也在纵马巡城,又怎会吃了眼前这女子的亏。真是冤孽,想我好端端一条汉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

    李万临死之际思绪更乱,加之伤重不支,终于再也无力提刀杀人,咚地一声朝后一仰,重重地倒在地上,胸脯从剧烈的起伏到渐渐没了动静。

    宋若昭不知李万是死了还是暂时昏过去,她惊魂未定,但也听到了马蹄声。她艰难地转过头,看到三骑人马往这边来,并且依稀能辨出那兜鍪的轮廓。既是守城将领,她反倒平静下来,不喊不叫,只手脚并用地爬到路中央,让自己处于亮堂堂的月光中。

    果然,当先一骑应是看到了她,猛地勒住缰绳,停了下来。他身后的随从,驰到宋若昭跟前,轻声喝问起缘由。

    宋若昭在这个风波跌宕的夜晚,最后遇到的,是普王李谊。

    李谊的生父昭靖太子,与德宗同为代宗之子,大历年间封王。德宗非常喜欢这个皇侄,在弟弟过世后,当时还未登基的德宗,将李谊收为养子。建中元年,德宗授李谊为泾原节度大使,出镇泾原,后淮西李希烈谋反,德宗又封李谊为诸军行营兵马都元帅。因当时哥舒翰出兵平希烈之叛,李谊的封号便由原来的舒王迁为普王。

    普王这般受器重,颇引来了满朝上下的一些猜测。毕竟,连太子李诵都一直呆在少阳院,未曾这样四处历练过。年轻的普王嗅到了一些风雨的气息,若说人极之位对他毫无诱惑,自是不可能。但前朝太多欲速则不达的故事,令他懂得谨慎静观。出镇的时日里,他甚至都未曾与藩镇的高级将领们喝过一场酒,倒是对德宗派来的监军中贵人们礼遇有加,全无厌嫌之色。回到长安,他本来又要遵循圣意、去与东边平叛战场的哥舒曜会合,不料泾师之变骤起,家奴来报丹凤楼危急,他提剑驰马便冲入大明宫,正巧遇到德宗与太子仓促往玄武门去。普王一路护驾,终于也进了奉天城。

    入城之后,才出现了真正微妙的情形。原本太子李诵常在内朝,普王李谊出使诸藩,这皇家的正牌储君与亲王,并无同时出现在一处舞台的机会。而现下,朝官虎将们的眼睛,都盯着圣上的这两个儿子,试图从他们每日的起居出行,来判断圣意。

    可是,太子和普王,最终均未得到登城督战的旨意。除了议事,他们被要求呆在各自的临时住处。这对堂兄弟都松了口气,彼此的家奴偶有来往问安。今日大捷,普王趁着德宗心情好,主动提出去太子处探望新生的小皇孙。

    普王与太子略饮了一杯薄酒,彼此斟酌着分寸,讨论了一番不怕叫人听去的军国大事,这患难中兄弟善悌、共护圣驾的文章便作得很像样子了。

    告辞返回的普王,骑在马上心事重重,不觉在奉天城内兜起了圈子,直到遇见眼前这桩人命案。

    事实上,他已经认出了宋若昭。她随王叔文护送小李淳入城时,他远远地见过此女。他听说她是王良娣的族人,便以为大约也寄宿于太子、太子妃处,今日喝酒时还留意一番那个令自己印象深刻的清丽身影。

    此时,经历大险的若昭,再不敢有任何隐瞒,将所遭遇之劫和盘托出。

    普王走到李万跟前,附身细辨。一旁的家奴禀道:“确已死了。”又对已经艰难站起来的宋若昭道:“还不向殿下行礼!”

    普王转过身,盯着面色惶惑的若昭道:“此人是这几日与令狐将军在一道的彭州李司马,你可识得?”

    宋若昭摇头。

    普王心中冷笑:“怪道彭州今岁进献颇丰,原来最大的贡品是这个李司马。”

    他王府僚佐中颇有善于打探宗室秘闻之人,延光公主的行为举止,普王早知一二。现下听宋若昭说这李万从客邸出来,他自然明白了大概。

    他见宋若昭惊魂甫定的模样,觉得妙龄女子这神情如醇酒般很教人受用。他将她细细打量了一遍,目光落到那柄带血的匕首上。

    “这是西羌人常用的兵刃,你怎会有?”

    “回殿下,是妾的,妾的友人所赠。”

    “哦,本王曾出镇泾原,因此识得边地的这些器物。”普王道。

    宋若昭心中一动,不知这普王和皇甫珩可有交情。但她此时渐渐恢复镇定,思忖道:这王爷说加害我的人是彭州司马,一个外放官员为何会去延光公主府?我与他素不相识,他一心要杀我,定是因我见着了他的面貌。

    普王见宋若昭蹙眉思索,明白此女虽力弱,但不愚痴。他脑子里飞速地盘算一番,想开了一些关节,忽然一阵得意。真要感谢这宋氏和她手里的匕首,李万这小小的彭州司马死不足惜,但他李谊撞见了这事,却是可以第一个到圣上御前禀明的。

    他轻声但正色道:“你定是明白自己为何会遇险了?”

    宋若昭因听说普王出使过泾原,不由放松戒备,直言相问:“妾猜测,是否因为李司马怕他夜入客邸之事,被宣扬出去?”

    普王叹口气,变了温和的口吻道:“莫担心,你于护送皇孙有功,又是泽潞幕府子弟,圣上不会为了一个区区散官,真的治罪于你。只是此事,须尽早向陛下如实禀明为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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