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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空谷流韵     大唐暮云txt下载     大唐暮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五章 借刀杀人

    奉天城德宗的临时行宫中,普王李谊立在御座之下,身旁跪着面如死灰、疲惫不堪的宋若昭。

    德宗向宋若昭缓缓道:“宋氏,李司马是朝廷五品官身,虽则普王亲眼目睹那李万欲害你性命、你为自救本是理直,但错手杀之,只怕罪难减等。”

    君王说到此处,停了下来。普王李谊见状,即刻奏道:“陛下容禀,大战之际,李司马作奸在前,杀人在后,这宋氏偶然路过便遭此难,实是无辜。况且,若对宋氏公然治罪,只怕泽潞李抱真详询之下,倒牵扯出一些宗室秘闻来。”

    德宗不语,似在斟酌。

    其实一大早,内侍霍仙鸣在德宗榻前说了个大概,德宗就已省得,自己这侄儿李谊行事颇为谨慎,带着那宋氏候了一夜,大约就是寻思此事牵涉延光公主,须立即由天子来做个示下。

    本来,莫说奉天,就是长安城再大,对于流言蜚语来讲,也没有传不到的地方。德宗此前就听到关于延光公主的一些风评,但毕竟是自己的姑母兼亲家,不好责难,况且和他李家天下快被那些狼子野心的藩镇瓜分相比,延光公主蓄养面首哪里算得什么大事。只是,勤王大战之际,此等丑事太也有损宗室体面。德宗内心倒觉得,死一个李万、敲打敲打自己那不知分寸的皇姑也是好事。

    所以,德宗本不欲加罪于宋若昭,不过说几句律法威严的话。普王出来作证兼劝阻,这案子就很好断了。就算延光公主事后闹来讨要说法,普王的说辞正好堵了这混账姑母的嘴。

    “这李万的尸身,现下在何处?”德宗开口问道。

    “禀陛下,臣的家奴,昨夜事发时就收去僻静处埋了。”

    “普王做事倒是果决。”

    “此等微末丑事,不足以烦扰陛下。”言罢略一迟疑,补充道:“想那龙武军的令狐将军虽与李万交好,但也是个明白人……”

    德宗微微颔首,又向宋若昭道:“宋氏,你救护过我李家皇孙,现在普王也救了你一条性命。你毕竟已是泽潞节帅认下的义女,昨夜之事,朕就当与你无涉,待局势安定之后,朕会着人送你回潞州。”

    宋若昭方才听普王禀称亲眼见到李万对自己行凶,已是讶异,此刻见德宗因为普王的一番话将事化了,竟如堕梦中,仿佛不信自己已获赦免。普王在一旁喝斥道:“还不叩谢圣恩!”

    若昭醒悟,急忙磕头。德宗摆手道:“坊禁已开,你自行离去罢。”

    若昭起身,回转之际正撞上普王灼灼盯着她的目光,不由一惊,低头速速出得屋去。

    德宗在座上看得分明,待宋若昭走后,闷闷地轻哼一声,向普王道:“谟儿,朕看你对此女怕是有心。只是,那李抱真得个便宜认她作义女时,还同时求朕敕她入太子府中为良媛,朕未置可否,先晾晾那李节度。说来可笑,未出一兵一卒来勤王,不过是府中僚佐之女机缘巧合救了朕的皇孙,这李抱真就想和朕攀起亲家来?你瞧,怕是回纥人也没有朕的这些藩镇会做买卖。”

    “谟”是李谊先前之名,德宗在无外人时,便以此唤这个养子,以示亲密。

    普王一听,忙回禀道:“臣不敢欺瞒,这宋氏文雅柔顺,臣确实,确实……但是陛下,据臣所知,此女应已有心上人。”

    “哦?”德宗一怔。

    普王故作无奈:“臣本不知李抱真奏请联姻一事,因此昨夜在太子处,臣一时意气上来,还问及宋氏,太子告知,王良娣去世之际,宋氏亲口向太子与萧妃说过,自己已心属他人。”

    德宗沉吟须臾,蓦地自悟道:“如此说来,太子早已知晓此女心迹,怎地那日我诏他商议李抱真请姻之事时,他只字未提。”

    德宗不免愠怒,他明白太子李诵素来敦厚,这宋氏女护卫过皇孙李淳,或许太子也投桃报李、多有维护。但天家上下,先为君臣、再论父子,李诵怎可对自己有所隐瞒。

    普王又道:“陛下可知此女为何昨夜会碰上李司马?臣谨慎起见,连夜着人打听,原来此女因与皇甫将军相会,才误了坊禁。”

    “哪个皇甫将军?那个泾师未叛之将皇甫珩?”

    “正是。”

    德宗冷笑一声:“不过小胜一场,就忙着才子佳人起来。”

    普王叹一声道:“臣当年蒙陛下圣恩、在泾原历练时,得知这皇甫珩在军中口碑不错,那些西戎城傍军士尤其服他。听说昨日守城之战中,他倒也尽力,且有阵前训导泾师反正之语。”

    德宗道:“谟儿,自古君王,防臣之心不可无,你皇兄就是太过温厚良善,朕放心他做太子,但有时不得不担忧,他能否胜任天子。”

    普王深知德宗素来多疑,因此他虽有心将话题往太子身上引,但德宗真的挑起话头来,他在兴奋的同时又分外谨慎。

    他微微蹙眉,一脸忧思的神情道:“陛下,臣视太子如同胞至亲,此番李万之事,才令臣颇为担心。”

    德宗直起身来,锐利的目光扫过来,示意他说下去。

    普王道:“延光公主蓄养面首,若止于床第之欢,无非叫朝堂上下议论几句。但若公主借此结交朝臣,并结交州府有统兵权的刺史,陛下可还能坐视?公主平素以阿母之名常与太子妃走动,而东宫少阳院可是禁苑内廷,诚如陛下所言,皇兄仁慈宽厚、不知防范外戚,臣只怕来日会有大患。”

    德宗“噌”地一声从榻上站了起来。他盯着座下的炭盆,觉得长期盘踞脑海的隐忧就像这碳块一样,被普王点燃了。

    他大唐的公主,历来就不是省油的灯。延光当年仗着支持德宗继位有功,不顾辈分混乱,半哄半逼地将女儿嫁给太子做正妻,德宗内心就已不满,但只是觉得姑母骄横,没往更深之处去想。此刻普王半明半暗的几句话,叫这位本就处于内忧外患中的天子,越思量越惶恐。

    他带着严厉的语气向普王道:“你出十王宅开府后,可还探知延光公主与何人走得亲近?”

    普王道:“似还有崔宁崔仆射。崔仆射曾镇守西川多年,西蜀是锦绣之地,听说崔仆射常将蜀地物产送去公主府,与那彭州司马李万也颇为相熟。陛下,如今西川节度使虽为张延赏,但难说崔仆射在彼处仍有余部……”

    德宗勃然大怒。他早就疑上了崔宁。崔宁劝天子厚赏笼络李怀光,崔宁对从不忤逆天子、一心筹集削藩军资的卢杞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现在再加上与延光公主过从甚密这一条。

    “好哇,朕只以为河东诸藩是猛虎,竟忘了卧榻之侧也是豺狼环伺。若来日这崔宁和李怀光、延光公主内外联手,朕还有活路吗!谟儿,你说,朕当如何处置?”

    普王道:“依臣之见,李怀光该用还是要用,只是须以合川郡王(神策军李晟)牵制。延光公主目下并无可治之罪,陛下不若以退为进,封其为郜国公主,观其是否得意忘形、提前作出悖逆之举。至于崔仆射,臣愚钝,实无良策。”

    一旁侍立的霍仙鸣,听到普王最后这句,内心不由啧啧。这些时日,霍仙鸣已探知,德宗起了除掉崔宁之心。而据他所见,崔宁这个大嘴巴,不但与卢杞不睦,有几次奏对时还对德宗重用普王颇发了些反对之辞,怕是已传到普王耳朵里。

    这普王别看年纪不大,城府着实阴深,圈子兜着兜着,就把崔宁往死路上送。

    果然,德宗道:“谟儿所言,确是替朕分忧之语,将来若能如此辅佐太子,朕就算大行,在泉下也安心了。”

    普王闻言,泪水夺眶而出,扑通一声伏在阶下:“陛下春秋正盛,何出此言,臣闻之惶恐,心如刀绞,心如刀绞啊!”

    德宗颇为欣慰,又将些许军国之事向普王交待几句,才和颜悦色地嘱其回府歇息。

    城中另侧,宋若昭心有余悸地踏进寄宿之处的柴扉,正在洒扫庭除的阿眉迎了上来。

    此前在御前候命时,细心的普王已命霍仙鸣寻来宫人衣裳,叫宋若昭将身上的血衣换了。阿眉何等机敏之人,她原以为这宋阿姊彻夜未归,或因与皇甫珩难舍难分,此刻见若昭外裳有异、神情木然,不由惊疑顿生。

    若昭摆摆手,只道自己想歇歇,阿眉知她是自有分寸之人,便也不多问。不料只过得半个时辰,小院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眼前此人头戴金冠,紫色袍衫,腰束玉色莹润的十三銙带,面庞的皮肤略显黑黄粗粝,但浓眉飞扬、目光如炬。

    阿眉久居长安做暗桩,懂得唐廷公卿冠服等级,开门见到此人的装束,不免一愣。

    普王认得阿眉是与宋若昭一同进城的胡女,便朝身后牵马的家奴淡淡道一句“在此等着本王”,又向阿眉道:“此处可是宋家娘子安置所在?本王有事相商。”

    阿眉福礼,见普王立在门槛外,毫无移步之意,明白这宗室亲王是想请宋若昭出来说话。阿眉眼锋素来犀利,不过一瞬间,她便察觉到普王秉礼持重、稍显倨傲的神情下,那一丝志在必得。她回身往院中走,内心已猜到,宋若昭魂不守舍地还家来,大约与这宗室亲王有关。

    不等阿眉走到堂屋廊下,宋若昭已走了出来。她到底刚刚杀过人,又在天子座下听训一番,从此身怀隐秘之事,一时三刻哪里就能安睡歇息。她如惊弓之鸟,听得阿眉与人对话,噌地就坐了起来,透过窗棂隐约见到紫袍身影,心道“应该是他”。

    普王见若昭心事重重、不敢抬眼看自己的模样,嘴角笑意一闪,道:“本王来归还一物,既是故人所赠,想来娘子颇为珍惜。”

    他递来的,正是宋若昭昨夜杀了李万后、被普王仆从收去的匕首。

    宋若昭接过,面上有些窘迫,心中却努力清明。她是正历情事的女子,对男子举手投足的细节之处分外敏感。说来普王也算在天子面前替自己挡了一灾,但若昭并未因此就放下了警惕。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眼前这位亲王,似乎对自己有所图。

    普王也在揣测若昭的心思。不过,正如对权力一样,对于女子的心,他亦不急于攫取,喜欢徐徐图之。

    “你莫猜疑,本王在圣主御前为你说话,一则确是不忿那些面首污吏伤天害理,二来,乃因本王查知你与皇甫将军原来有情。”

    普王说得小声但直白,宋若昭大吃一惊,此人怎地如鬼神般,什么都知道。

    普王顾自继续说下去:“本王出镇泾原时,汾阳王郭子仪已垂垂老矣,泾原段秀实段公、姚令言姚帅,以及皇甫将军,都令本王钦佩不已。本王当时想,我李唐江山,去了一个郭汾阳,仍有后继良将帅才、忠臣孝子,何愁不光复河东。不料,局势怎地越来越危急,削藩大业,实则左支右绌。”

    他蓦地又将那副壮志未酬的神态收了起来,彬彬有礼地向宋若昭道:“皇甫将军如此忠良,本王照拂他的心爱之人也是略尽绵薄之力,不足挂齿,本王告辞,娘子诸事小心。”

    直到普王远去,宋若昭才敢抬起头来,随即坐在门槛上,望着西边较之昨日宁静得多的城墙,兀自出神。

    阿眉走过来,陪她坐着。

    “宋阿姊,你可觉得,咱们看这世上万事,总不能放下心来?”

    “清平盛世本就如梦而已,加之吾等有所牵挂,自是越发不能高枕无忧。”

    二女都不再作声。

    白昼的奉天城依然安静,但人们心里清楚,这不过是昨日大捷换来的片刻光景。正如廿多年前的安史之乱,天子一旦离了长安,再回去就不是旦夕之事。

    这不知何年再安定的怀想,真是折磨着所有人的心。

第二十六章 城傍子弟

    是夜,宋若昭遇险又脱险之情境,皇甫珩自然无法知晓。随韩游环及牙将驰出奉天城之际,他内心连日来的焦躁甚至在慢慢褪去。虽然德宗面对他这个泾师核心将领时、既不斥责又不宽宥的态度,令他难免惴惴,但韦皋在首战当日践行君子之诺,以及宋若昭安然相会后的月下盟誓,让皇甫珩沉浸在一种尚怀希望的亢奋中。

    他盼望着,各地勤王之师能四聚而来,天子首先能回到京都,而后定河东与江淮,遍地烽烟、战事无休的局面或可改变。他还侥幸地想,义父姚令言或许趁乱摆脱了朱泚。

    皇甫珩随韩游环回到邠师大帐的翌日,东南方向,姚濬与李日月退防驻扎的大营并无异动。

    昨日泾师攻城,一战而溃,士气很有些受挫。姚濬这几年来在父亲姚令言身边伪装成鲁莽不智的模样,叛乱后终于能操持起狠辣自私的算计,哪里是肯吃亏的。

    原本,姚濬急于攻城,乃因以为城中守军不多,中了陇州、邠宁二师的合围后,又见奉天城防森严,便不敢再贸然行事。李日月来商议后策,姚濬只推说泾师这半月来已疲惫至极、应先扎营恢复元气,反正那德宗也不敢离开奉天城,不如等大秦皇帝(朱泚)的示下。

    李日月知姚濬已决定消极怠战,只待幽州兵来出力擒王。他不过是朱泚派来的监军,无法跳过姚濬驱动泾师将卒,留在营中也是生闷气,便带上亲随离营向东,快马加鞭地回长安去给朱泚报信。

    两天后的深夜,梁山后面的邠师大营,士卒忽报,有两名自称泾师反正者挥舞着白色葛巾来降,求见皇甫珩。

    皇甫珩见到二人,大喜道:“高振、石怀义,吾城傍将士安好?”

    原来,自大唐开国以来,边境各州便有城傍制度。北狄、东夷、南蛮、西戎各胡人部族,归附唐廷者,可在州城之外放牧营田,若有战事,则编为唐军的一支,与唐人将卒一同出战,称为“城傍”。

    泾原镇附近的党项各部,因不堪吐蕃的欺凌,便投靠到泾原镇来。姚令言出身河中府,算得半个读书人,素来很懂些安抚之道,对于归附的城傍部落问疾苦、慰饥寒、公私不得相侵,颇为体恤。

    近朱者赤,皇甫珩在义父身边长大,对于这些城傍蕃兵非常和气,不但乐于教习陌刀刀法,春耕秋防之余,甚至还教他们识些唐文。此番来降的石怀义便是城傍子弟的佼佼者,高振则是平时负责将城傍转为泾师定额兵员的孔目官,因此与城傍子弟也熟稔得很。

    “皇甫将军,”高振道,“得知出镇的泾师在长安兵变后,那田希鉴便杀了留后节度冯将军。吾等僚佐不敢妄动,只静观其动。但那田希鉴看起来也不打算附逆朱泚,并未集结留守的泾师东进增援,反倒与西蕃使者似有往来。”

    一旁的石怀义道:“那日正是末将值防泾州城,几名西蕃模样的商人通关入城,但驮马上的袋子却是空的。末将起了疑心,便通报了高孔目。后来高孔目竟然在泾州幕府见到了这些蕃商去拜见田将军。高孔目遂令末将着人尾随这些蕃商,发现他们不但没在泾州城做买卖,几日后一出泾州便脱去伪装,显见得是那西蕃赞普的亲信。”

    皇甫珩听到这里,心道田希鉴若真通敌西蕃,倒也不算出乎意料。这田希鉴与合川郡王、神策军李晟是甥舅关系,但久在边镇,对中原王朝似乎没什么忠诚。

    去岁,河东四王叛乱时,田希鉴就在幕府中劝过姚令言,不如明里防秋、暗里和吐蕃赞普会盟,将西边各小国的地盘瓜分了,截下财赋蓄养藩镇,悄悄坐大,管唐廷水深火热,泾原自是逍遥。田希鉴话还没说完,就遭了冯河清训斥,言道,遥遥安西的龟兹城中郭昕将军(郭子仪的侄儿)尚在坚守、誓不降于西蕃,怎地吾等在泾州兵强马壮却谋求与敌人媾和,如何对得起这些年来忠于职守、死在西蕃人马刀下的亡魂。

    当即,冯河清便在众将前与田希鉴翻了脸,请姚令言作主斩田希鉴。姚令言略有妇人之仁,两边都安抚了几句,此事便按下了。

    如今,田希鉴先发制人杀了冯河清,又谋算着千里之外忙着替朱泚围攻奉天城的姚濬鞭长莫及,自是有恃无恐地与蕃子做起交易来。

    “皇甫将军,我党项子弟当年归附唐廷,一则因中原天子诏令抚恤胡人,二则因西蕃对党项各部抢夺牧场、杀男掠女,各部不得不东傍大唐以避之。现下田将军如此行事,我城傍子弟岂能身负蕃子世代血仇而从之。”

    石怀义说到此处,跪了下来,掏出腰间所配的党项铁剑,咬牙划开左手拇指,歃血起誓道:“此番来寻皇甫将军,就是要请高孔目为证,我千余城傍子弟誓死忠于唐廷,愿随将军勤王平叛!”

    皇甫珩不禁热血激荡。几日前韩游环出战前,对他的片语提点,令他一直在盘算,如何重新聚集一些泾卒将士在自己的麾下。奉天城下劝围城泾师反正,他眼锋过处并未见到自己治下的营将亲信在阵中,想来是被姚濬留在了长安。姚令言不知下落,田希鉴拥兵自重,姚濬更是与自己反目成仇,皇甫珩正苦恼自己成了孤家寡人之时,凭空来了一支蕃兵,还是素来与自己交好、很堪信任之师。

    “尔等家小,仍留在泾州?”皇甫珩关切道。

    “末将谢将军挂怀,多亏高孔目虑事周全,早早吩咐末将暗里联络,嘱咐城傍子弟在州城中有妻儿者,都悄悄送回城外部落中,由部落长老照料。家人们一跑,我蕃兵营也趁着田将军尚未防备,陆续分散,往东而来,又于距离此地不远的漠谷会合,悉听皇甫将军调遣。”

    “高孔目真是有勇有谋!”皇甫珩由衷地向高振赞道。

    高振急忙还礼。

    和石怀义等党项城傍不同,高振是中原唐人,与边境的西蕃人并无血海深仇,他鼓动石怀义等脱离田希鉴来投靠皇甫珩,实是因为姚令言、冯河清素来对他不薄。

    更重要的是,他身为孔目官,能在第一时间看到驿站送来的邸报。在邸报中,他得知自己的堂兄、御史中丞高重捷正护驾于奉天城。

    高振已过而立之年,因春闱失败,囿于边镇数载,少小时通过科举取士的理想早已不可实现。但他不甘心自己永远做个籍籍无名的苔米小吏,此番泼天大变,正好给了他以军功擢升的机会。

    “皇甫将军,仆有一事相求。”高振伏首,谦卑道。

    “高孔目请讲。”

    “仆以为,皇甫将军既得蕃兵劲卒,似应即刻入奉天城向天子禀报,一则向朝廷表明我泾原之师仍不乏忠烈节义者,二则也免得旁系军镇多有口舌。”

    高振言之凿凿,心里的算盘其实是去天子跟前露个脸,顺便寻到自己的堂兄高重捷,攀扯攀扯,为自己增加几分建功立业的机会。

    但皇甫珩闻言,细细一忖,倒觉得高振说的颇有道理。从此前德宗的态度看,若自己重新召集了军队却不禀明,只怕天家的圣心又要起疑。

    无独有偶,韩游环得知皇甫珩帐下来了泾师蕃兵,便连夜过来查看。他将事情经过一听,也如高振所言,叮嘱皇甫珩尽快面圣。

    “彦明,莫怪为兄倚老卖老,勤王的事不好干,圣上喜欢咱们,但也怕咱们,处处提防咱们。千万别让圣上觉得,你有甚么瞒着他,那便是有千般功劳,也会一笔勾销。这是为兄当年还在郭汾阳的朔方军中时,就明白的道理。”

    有了韩游环一席话,皇甫珩再不耽误,翌日天光微明之际,便随石、高二人往漠谷查看。

    要说石怀义这党项儿郎,着实很懂些兵法。皇甫珩见到他集结的蕃兵驻扎之处,位于漠谷谷道东面坡梁之上的竹林中,有山溪淙淙流过,但殊为隐秘。石怀义向皇甫珩道:“末将虽为草原蕃落子弟,在一马平川之地长大。但归附泾原镇后,喜读李卫公兵法。见到这漠谷地形,山高沟深,若扎营不慎,只怕受到伏击,因此不敢不先占了这顺势又有水源之处。”

    皇甫珩点头,策马顺着梁原将漠谷查看了一遍,仔细记下各处险要后,向石怀义道:“眼下西北诸镇中,邠宁镇已来勤王,尚有朔方、灵盐、夏绥三镇握有重兵,当任节度使留后或刺史素来都忠于唐廷,或也在勤王途中。自西北往奉天,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梁山,二是漠谷。那梁山是乾陵所在,我唐人素来敬畏先祖安葬之所,乾陵又是先帝陵寝,此前我与邠师韩将军设伏于彼,实为无奈之举,只怕再有援应之师,圣上不允走梁山之道。但这漠谷地势实在险恶,若朱泚叛军隐匿于此,伏击西北方向而来的勤王之师,只怕酿成大祸。你须留几名干练老辣的牙兵在此处,一待发现敌情,迅速往报奉天。其余子弟,随我与邠师合军。”

    “唯,不敢辞。”石怀义朗声道。

    当下,千余名精壮蕃兵收拾辎重,拔营往东而行。皇甫珩见这些党项汉子,虽然未带多少战马,但为数不多的驮马上挂着黄羊、野兔、雉鸡,直如打猎归来般。他心下感动,这石怀义真是当得起一个“义”字,乃实意来投奔,料及唐廷自身难保之际无暇大肆赏赐,连“军粮”都自备了。

    高振一贯善于察言观色,向皇甫珩轻声道:“将军请看,这胡人仗义起来,倒叫我等唐人汗颜呐。”

    “必不负此义。高孔目,待到天子御前,本将为尔等讨些告身。”

    告身乃朝廷授官凭证,虽不少是虚职,但亦是荣弦,日后必有用处。高振等的就是这句话,心中大喜,在马上躬身拜谢皇甫珩。

    皇甫珩收编城傍子弟之际,奉天城得到了一好一坏两则驿报。

    好消息是金吾大将军浑瑊击退了追兵,旦夕间即可驰援奉天。坏消息是李希烈趁神策军回撤勤王的档口,从襄城分兵出来,又截断了漕运。浙东浙西观察使韩滉,从自己治下的膏腴之地征收的财赋,根本无法北上进入中原,遑论转运到奉天。

    德宗听闻此讯,首先庆幸的是,自己没让邠宁之师的三千人马进到奉天城里,否则岂不是又多了三倍的嘴巴来吃奉天的储粮。但人在城外,也意味着想走就能走,若那韩游环以粮草不足为由撤回邠州,朝廷也无法治罪。

    正一筹莫展时,刚从城下巡防归来的韦皋求见,奏禀德宗,自己可派堂兄韦平悄然出城,往自己的岳父、西川节度使张延赏处求援军饷,并可带着西川粮队绕道陇州、普润,抵达奉天城西北囤积,正好由邠师把守,供应城内城外勤王的军队。

    德宗又惊又喜,觉得这韦城武当真有当年郭子仪的干练,怕不是第二个于自己的李唐江山有“再造之功”的良将。当即擢升韦皋为陇州节度使,并给韦皋带来守卫奉天的军队加号“奉义”,自此往后,韦皋所部可称为“奉义军”。

    各藩镇,其时都各有军号。比如魏博叫天雄军,幽州叫卢龙军,青州叫平卢军,润州叫镇海军。韦皋得了德宗所赐军号,想到天下各镇以“义”字为军号的,还有泽潞李抱真的昭义军。由李抱真,他自然又想到了宋若昭。

    韦皋感慨自己仕途不可谓不顺畅,但于眷属之事上似乎总在“遣悲怀”。曾经的发妻张氏堪称情意甚笃,奈何盛年香消。又遇到宋若昭这璞玉般的女子,错以为缘分妙不可言,却原来佳人心中另有郎君。

    这几日,他路过膳棚,见到那薛涛随着仆妇忙前忙后的身影,偶有出神凝思:“不知这薛小娘子长大后,可真的有宋家娘子的气韵。”

    他嘱咐韦平往西川去时,曾忽然想起薛涛说过,其阿父也被贬去西川、出使南诏。他在犹豫是否要让韦平带上薛涛去寻薛使,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否定了。

    他觉得,每日能见到薛涛,自己整个人都会松弛下来。

第二十七章 公主现身

    大火是午夜时分燃起的,奉天城外这座建于武后时期的佛寺,不出半个时辰,就陷于熊熊火海。

    住持法坚带着僧众立在寒风中,眼见墙倒屋塌,耳听竹木爆裂之声,不禁涕泪横流,呼号不已。

    韦皋的堂兄韦平骑在马上,冷漠地看着这些僧人。他奉韦皋之命,在悄然出城、驰往西川张延赏处求援粮草前,一把火烧了玉明寺。

    韦平抬起马鞭,指着那徐徐倒下的高大檐柱,向法坚道:“尔寺与奉天城咫尺相隔,若陷于贼手,梁架斗拱这些可造攻城器械的木材,皆是隐患。韦将军心慈,嘱我烧寺时切勿伤得僧众,本将才勒令尔等出寺避难。”

    法坚闻言,心中气苦,但也无法。好在这韦平率军卒闯入寺院、驱赶僧众时,确实允许他们将御寒衣物带出,不至冻死在初冬的荒郊野外。待韦平一行走远,法坚遣散了书记、沙弥等人,带着自己座下几位弟子,朝化为灰烬的玉明寺叩拜后,往东而去。

    天边星子闪烁,枝头鸱鸮哀鸣,而法坚的心也不复释家素来的宁和平静。他盛怒之后,细细品咂韦平的话,在朔风针扎般的刺激中,猛然醒悟,想到了复仇的法子。

    他要去长安投奔西明寺的师兄,然后求见大秦皇帝朱泚。无论是德宗还是韦皋,都想不到,这位法坚师傅,平时不仅修行佛法,而且善工机巧。

    而此时的奉天城内,德宗正披着狐裘大氅,站在夜色沉寂的院中仰望西北方向的天空。铅灰的天际渐渐露出若隐若现的玫瑰色,然后变得通红,再复归黯淡。德宗知道,佛寺已毁。

    韦皋奏禀要烧佛寺这件事,德宗并无犹豫。

    和前几任帝王不同,德宗对于佛教和道教,皆无甚好感。加之韦皋言之凿凿,德宗不敢冒险,毕竟当年安史之乱时他已有“天下兵马大元帅”之名,虽然未曾亲临阵仗,但各地攻城时的器械武备,他还是听王府僚佐说起过的。和朱泚叛军就地取材造出云梯撞车、一举攻破奉天城相比,这位被困的君王宁可选择触怒神灵。

    毫无倦意的德宗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头,忽然想起一事,问身边伺候的霍仙鸣:“那李司马无故失踪,延光公主那里可有什么异样?”

    霍仙鸣道:“老奴打探了,似乎公主的家奴次日又去令狐将军帐下纠缠,令狐将军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何曾知晓那日普王所呈报之事,直是拿延光公主的怪罪没有法子。”

    德宗怒气又起,用极为低声但已然丧失了君王体面的口吻斥骂了一句:“真乃宗室不幸,出了这等**。国难当前,如此不知羞耻。”

    又道:“卢门郎明白朕对崔仆射的心意了没有?”

    霍仙鸣是个老狐狸,恭顺道:“老奴蠢笨,实在不知卢门郎是否明白陛下的心意,但是,那次普王奏对后,老奴按照陛下旨意去做了,如今卢门郎已然知晓,崔仆射简直入了魔般要把他从相位上拉下来。”

    德宗面色由怒气沉沉转为微微得意:“那朕就耐心等着。”

    霍仙鸣所说的延光公主家奴,叫刘进,素来一直在延光公主与李万之间传讯。这几日他惶惶惴惴,仿佛打听不到李万的下落,公主便要把帐算在他头上一般。他也算个伶俐人,看出令狐建虽然此前与李万相熟,但尚未到刎颈之交的地步,加之大敌当前,这令狐将军忙着布防自己的神武军军卒,对于李万的离奇失踪实在无暇顾及。

    刘进办事不力,挨了延光公主一通训斥,被遣出府来,继续四处打听。正垂头丧气间,身后有人叫他:“刘十郎,借一步说话。”

    刘进回头一瞧,是普王府里的家奴、也是自己的同乡王增。王增将刘进拉到檐下避人处,耳语道:“十郎可是在替延光公主寻人?”

    “正是。”刘进一脸苦意。

    王增两撇老鼠胡子一翘,带着天机不可泄露的神色道:“可是彭州司马李万?这李司马,早已命赴黄泉。”

    王增的消息,通过刘进之口传递到延光公主这里,令这位有恃无恐的宗室贵戚勃然大怒。她想起了那个泽潞宋氏的模样,柔弱纤瘦,怎么可能取下李司马这个精壮男子的性命,她身边那个一看就有身手的胡姬,倒有可能。这些趁乱混进奉天的女子,德宗怎地任由她们胡作非为。

    若说对李司马多么痴情,延光公主还不至于。但她经历过马嵬驿之难,又先后死了两任丈夫,胸襟不免偏狭,如今又身居皇姑与太子岳母双重份位,很有些不容被玩弄于股掌的心性。她被疑怒冲昏了头,又带着急于探究真相的迫切,登时也不多想,叫手下备了肩舆,便往刘进所查知的宋若昭寄宿之处匆匆而去。

    此时已近申时,宋若昭和阿眉正帮衬着主簿的老妻生火做饭,准备一天中的第二顿晡食。在过去的两日中,若昭蜷在屋中昏睡,有时醒来看到阿眉的身影,或者哪怕听到阿眉在院中与主簿老妻说话,便觉得安心。李万遽然扑过来的凶恶嘴脸,德宗深不可测的天子威严,以及普王叫人不安的暧昧眼神,只是短暂地攫取了宋若昭的意识。当她恶梦几场后,阿眉淡漠但冷静的神情,反而显得亲切,将若昭拉出了惶恐。

    她二人正忙碌,门外一个细嫩的嗓音道:“宋阿姊与眉阿姊可在?小妹薛涛来拜。”

    已略有些偏斜的阳光中,薛涛穿着淡青色茱萸花纹的襦裙、外罩颜色发旧却干净整洁的沙红半臂,盈盈娆娆地立在那里。宋若昭微微一怔,这薛小娘子不过三日未见,怎地整个人都狠狠一变,虽头上戴着墨绿色帻巾,常服窄袖,是仆妇的装束,但初遇时伶仃困窘的模样荡然无存,眼下看来,那面貌神气,倒真是长安城出来的官家娘子。

    薛涛见到宋、眉二人恰在院落中,小女儿家的雀跃情态跃然眉间,欣喜地向二人奉上一个葛巾布包,道:“这是小妹在城下做杂役的酬劳,陇州军带来的糗粮,吃起来很香,没有怪味,小妹给二位阿姊带来尝尝。”

    阿眉倒不推辞,接过布包,道:“你不是寄宿于城中客邸为仆,怎地去了守城军中?”

    薛涛坦言:“那日幸遇两位阿姊,听到阿姊们议论城外佛寺巨木隐患,小妹便于当日求见了守城的韦将军,禀报此事。韦将军得知吾阿父乃官身,便多有照拂,遣吾去膳棚为役。”

    “嗬,原来是拿我二人所谈,去换了功名利禄。”阿眉笑道。她自负识情断事犀利过人,因此最不喜被糊弄,薛涛如此实言相告,她倒不觉得这小娘子的心机有何可厌,不过是求个生计罢了。

    宋若昭则恍然大悟:“昨夜天边有火光,难道是韦将军烧寺?”

    薛涛道:“正是,小妹清晨起来生灶,听过往的军卒议论,那佛寺叫玉明寺,被韦将军遣将士去烧了。”

    “那僧众何所往?不会一起烧死在里头了吧。”阿眉故意道。

    “怎会!韦将军仁心,自是叮嘱放火之前须遣散僧众,今早小妹还听说,有沙弥请求入城,来投奔奉天的亲戚。”

    阿眉见薛涛一脸认真,提到“韦将军”三字时,口气崇敬得紧,不由心中暗暗一笑。

    她料想薛涛怕是情窦初开,对韦皋生了心思,刚想揶揄几句,忽听门外呼喝声起,紧接着涌进两名窄袖袍衫的仆从,“啪”地推开背对院门的薛涛。薛涛身量未足,不免力弱,险些跌个跟头。

    三女尚未反应过来,延光公主已经由人搀着,面色铁青地移步院中。

    延光公主虽已人到中年,但姿色雍容端丽。因为发色乌黑,她喜欢梳披发单髻,让满头青丝充分展示。又因体态婀娜、肤白胜雪,便是如此初冬时节,她仍穿着露出大片脖颈的交领襦衫,下系高腰八幅长裙,裹着边缘饰有银貂裘毛的蜀锦披帛,一眼望去,宛然阳春三月长安东南曲江池畔的仙子美人,当真与这灰扑扑一片兵马刀光之气的奉天城格格不入。

    “谁是泽潞宋氏?上前回话。”一名家奴拿腔拿调道。

    “我识得你,”家奴话音未落,延光公主已经走到宋若昭跟前,森然道:“泽潞李抱真新认的义女,宋若昭。素来只闻得那些藩镇节度使喜欢收假子,一收就收得千人,这遥遥认领义女的,倒是头一回听说。更有风传,李抱真向陛下请奏,晋你为太子宫人,那岂不是,与我的女儿供侍一夫?”

    她此言一出,宋若昭脑中“咚”地一响,心道,厉害角色上门矣。前日御前,德宗饶她罪责,但令其不得言说分毫,眼下延光公主来兴师问罪,她也只能咬碎了牙不吭声。

    宋若昭低头跪在地上,延光公主上前伸手,抬起她的下巴。

    只见这宋氏也并不美艳绝伦,却眼如秋水、气韵出尘。

    延光豢养了不少低品级的年轻官员做面首,得意的同时也常有疑心,总觉得自己徐娘色驰,这些男子不过为着权势苟且逢迎。在长安时,延光曾暗中遣家奴监视李万日常出行,偶尔发现李万与年轻水灵的教坊女子往来,便定要将那女子买来、再卖去官家做婢女、断了李万的念想。她此次本为查究李万之死而来,也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瞧清楚宋若昭的面貌,她亲自来寻衅,已是不顾身份之尊,此刻见宋若昭年轻灵秀,更是一股嫉恨窜上胸口。

    “如实与本宫禀来,你区区弱女,如何害死了李司马!”延光声音不高,但口气里满是狠厉之色。

    宋若昭下巴颏被延光掐得生疼,不由又仿佛陷入那日夜里被李万所迫、命悬一线的境地里。她本来还有些害怕,这跋扈无比的延光出手这般不顾身份,像个市井泼妇一般,令若昭也是由惊转怒,刚直的性子燃烧起来,竟是再吃痛,也不求饶,只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延光公主素来颐指气使,便是德宗见了也敬重有加,如何能在这小小民女前失了威风。她心性发狂,松开手指,一个耳光朝宋若昭的脸颊打去,直打得若昭的额头撞到院中井沿,登时皮破血流。

    延光狠狠道:“我大唐的命官,竟能不明不白地死了,也无人追究。那么本宫处置一个恶毒民妇,又有何不可。刘进,将这能耐通天的宋氏的双手砍了。”

    一旁的薛涛吓得呆若木鸡,但阿眉在此时此刻反而神识清明异常。

    宋若昭到底还是因与阿眉共过生死而信任她,昨日将那夜之事告诉了阿眉。因此,电光火石间,阿眉已经明白,眼前这宗室贵妇,便是与那面首李万有染的延光公主。从长安逃出时,阿眉是心如死灰之人,想着将王叔文等人安全送入奉天城、报了王侍读一贯的照拂之恩,便去逻些城找赞普认罪。但渐渐地,皇甫珩与宋若昭二人的缱卷之恋,让她从顾影自怜变成微妙的羡慕,奉天城内外如火热烈的战事,又让她血液里西蕃草原行国之人的豪情跟着燃烧起来。

    她想活下去,乃至能够如贵族般地活下去。

    她本来就是赞普的女儿呵。

    阿眉将宋若昭关于德宗厌弃回纥的说法记在了心中。她在盘算,如何能在大唐天子和西蕃赞普跟前都成为建功之人。护送皇孙李淳固然是一桩,但天子眼下更需要的是避免危城之围。

    阿眉谋划得很粗浅,尚不得要领之际,延光公主突然闯来兴师问罪、乃至要断宋若昭双手的局面,激得她将心一横。

    她上前挡在宋若昭跟前,掷地有声道:“殿下且住手,吾乃赤松赞普第五女,丹布珠。”

    她骤然亮明身份,在场的延光公主诸人和薛涛都是一愣。

    而门外适时出现的普王李谊,听到这胡女的话,也是大吃一惊。

第二十八章 同病相怜

    这两日,没有德宗明确的指令,奉天城里的普王李谊在表面上依然是个逍遥王爷。

    他仿佛又回到了蛰伏长安十王宅的岁月。

    彼时,无数个晚上,他只能仰望那一方深蓝夜空中或圆或缺的月亮。他曾感慨在投胎这件事上不如太子李诵。直到某一天,德宗忽然允许他出宅开府,又将他派往泾原镇出使。

    再后来,汾阳王郭子仪病笃,德宗派去探视宣尉的,也是他普王李谊。他骑在马上进出长安,偶尔遥望北边龙首原上那巍峨的皇城,心道:“至少我已能离开华丽牢笼般的十王宅,而太子依然呆在另一个华丽的牢笼——大明宫少阳院。”

    普王李谊这种青春壮志的豪情,又不出所料地渐渐揉进野心。从德宗收拾各地藩镇的决心来看,普王明白,自己这位天家叔父,对于权力的专有具备格外强硬的坚持,因此在未来的储君问题上,嫡系血缘,或许并非唯一的因素。

    泾师兵变、朱泚窃国之事刚发生时,普王也有点懵。听说蜀王李溯被姚濬刺杀于殿上的消息时,他的手都有些发抖。好在他毕竟曾在行伍彪悍的边镇历练过,也在边关城头见识过唐军与西蕃蛮子防秋之战的激烈血腥,因此一路护着德宗逃亡奉天,他倒也保持着体面的勇气和镇定。

    韦皋和韩游环的先后到来,使局面有了变化。德宗暂时没有失城被俘之虞,便也不再给太子和普王出头的机会。普王不知道太子怎么想,但他自己心中揣测,德宗应是觉得眼前情势,多么像当初玄宗皇帝出逃蜀地之时。若当年玄宗没有放权给太子李亨(唐肃宗),怎地会变成“太上皇”?

    越是大乱之际,天子越是会疑心和警惕。

    普王想明白了这点,决定在奉天韬光养晦,顺便除掉自己早已看不顺眼的崔宁和卢杞……。霍仙鸣遣小黄门偷偷告诉普王,德宗让卢杞误听崔宁弹劾之语,这讯息令普王大喜过望。姜还是老的辣,虽然不知德宗为何对素来顺着圣意的卢杞竟也一起算计,但显然,接下去事态的发展,极有可能会让普王的愿望顺理达成。

    普王小有得意之际,眼前又出现了宋若昭的模样,那初入城时的端庄清丽,那结果李万性命后在御前的无助惶恐,那接过遗落匕首时的微微羞赧,都让普王无法忘却,觉得自己在长安王府里的庸脂俗粉,竟是给这宋氏提鞋都不配。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欲,却又念念思及,最后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为了与昭义军领袖、泽潞节度使李抱真从长计议。是的,追溯到前朝,永王李璘在肃宗称帝后,曾有坐镇江陵的大好局面,最后惨败于肃宗的原因之一,不就是没有军势过硬、割据一方的节度使支持吗。眼下,德宗拒绝了李抱真关于宋若昭入东宫的请求,他若得了这宋氏,李抱真或许会另有打算?

    于是,听闻延光公主着人查探李万失踪之谜,普王心道,奉天城弹丸之地,此事又能瞒得多久,不如以此作为取得宋若昭好感的契机。他嘱咐家奴王增假托同乡之谊,透露给刘进李万丧命那夜的点滴情形,激得延光公主来寻宋若昭的麻烦。

    王增本就于近旁窥伺,眼见着延光公主怒气冲冲上了肩舆,急忙奔告普王,并随主公速速纵马而来。

    却说延光公主被阿眉的怒喝唬得一怔,但到底身倚宗室之威,片刻间便冷笑道:“这宋氏身边果然藏龙卧虎,赤松赞普之女,无端现身此地,岂不就是西蕃细作!”

    “是否细作,只怕应由圣上定度。”普王跨进门来,声音不大,却是字字如铁。

    普王今日仍只穿着寻常的圆领紫衫袍服,但面架棱角分明,身材颀长健朗,打眼望去,竟是比那文士般的太子李诵,更有几分未来帝君的气度。

    若论辈份,延光公主是普王的皇姑祖母,且她一直处于唐廷权力的核心之中,女婿又是当朝太子,自然忌惮亲王受到德宗的青眼,一直以来对这个众亲王里年岁最长的普王心存芥蒂与防备。

    延光斜睨着自己的侄孙:“本宫一直惯用的益纸和蜀锦,都赖彭州刺史进纳,那彭州司马李万办事最为得力。此次大乱之际,适逢李司马也在长安,又一路护驾到奉天,本宫甚为照拂这等朝廷忠臣能吏。然而本宫着人前往令狐将军营中赏赐李司马时,却发现他不见了。又听尔府的家奴说,彭州李司马是为这宋氏所害,普王可知就里端倪?”

    普王依例向延光拱手行礼,眼睛却盯着扶着井沿、沉默无言的宋若昭。宋若昭也抬头看了普王一眼,见他目光中怜意陡生,若昭心里一股别扭,忙又低下眉去。

    普王收回目光,盯着延光道:“这就奇了,姑祖母现在倒让我拿主意。怎么方才我分明听得姑祖母已叫家奴去砍了宋氏的双手,我以为姑母已查明实情、有了裁断。”

    延光语塞。

    普王继续道:“姑祖母既一心认定是这宋氏谋害了朝廷命官,又在此处拿到了一名西蕃公主,本王愿陪姑祖母前往圣上处禀个明白,毕竟今日之风波,源于本王府中的家奴卖弄口舌。”

    普王话音未落,一旁的阿眉已扶起宋若昭,冷冷道:“普王所言甚是,丹布珠愿往大唐天子御前陈情。”

    延光胸中念头转了几转,隐约觉得似乎着了自己这侄孙的道儿。她方才不过是一时怒极昏头,想着自己在长安都能为所欲为,何况兵荒马乱的小小奉天。此刻细思之下,有些慌张起来。德宗以天家圣人的身份受困于危城,必定处于忧愤烦躁中,自己身为宗亲,横生事端的举动,委实不妥。

    但她又恐自己打道回府后,普王等人依然会去御前说三道四,当下决定强硬到底。

    “事关重大,宗室妇人之责与外朝使相不分彼此,便去陛下跟前说说清楚,本宫求之不得。”

    延光强撑着颜面,趾高气昂地上了肩舆。普王吩咐家奴牵过一匹马,让阿眉和宋若昭同乘,自己也飞身上马,扭头沉声道了句:“莫怕。”

    阿眉盯着前方延光公主和普王的背影,心中鄙夷丛生。这两位大唐宗室的重要人物,一个跋扈骄横,一个工于算计,浑无磊落宽厚之气,竟还不如太子身边小小的侍读王叔文。

    “不论大唐还是西蕃,这宫廷与宗室之中,最是充盈卑劣权术之地,与藏于市井间的暗桩生涯有何分别,直是不如百战穿甲、大漠长空的沙场来得痛快。”

    阿眉如此默默地怀想了一阵儿,才觉察到身后的宋若昭在发抖。

    “宋阿姊,莫忧,君无戏言,既然圣上已饶你罪责,此去也必无祸患。”

    宋若昭轻声嗫嚅:“那夜之后,我便想回泽潞家中去,但他还在城外驻守,我待在这城中,总觉得与他近些,能时时得知他的安危。”

    阿眉无言,只微微叹口气。

    一行人各怀心思,聚到内侍们正在掌灯的行宫门前。机灵的小黄门一见来势,忙去禀了霍仙鸣。不多时,霍仙鸣迈着急步、但脸上带着惯有的谦媚笑容出得门来,躬身在延光的肩舆前:“老奴恭迎延光公主。”

    又凑近些低声道:“圣上正在用晚膳。”

    延光心中叫一声苦,仍端着高辈份的架子道:“国事纷扰,圣上操劳,若不是兹事体大,本宫也不会在这个时辰面圣。”

    “喏,喏,公主请移驾入内殿。”

    霍仙鸣又去向早已跨下来马来的普王行礼,二人彼此眼神碰触,读到了对方眼中准备看一出好戏的意味。

    延光来到自己的侄儿兼亲家的德宗皇帝面前,气焰倒是收了三分。

    她也不至于蠢得太彻底,开篇不敢提李万之事,而是将阿眉身份向德宗禀了。

    德宗方才听霍仙鸣报,来人有延光、有普王,还有那泽潞宋氏和身边作伴的胡女,心道八成是为李万一事,自己这姑母真是越来越不像话,无所顾忌,莫不是真的仗着自己在朝中和外州都有势力?

    不料首先听到的却是,那护送皇孙李淳入城的粟特胡女,竟是吐蕃赞普的公主。

    德宗盯着座下低首跪着、但身姿沉稳无惧意的阿眉,打断了延光的絮絮叨叨,向阿眉道:“你将身世际遇,如实说给朕听。”

    阿眉一路上早已思虑妥当,此刻侃侃而谈:“丹布珠命运多舛,母亲是赞普的粟特胡妃,此前蕃地大部落围攻逻些城而身陷敌军、为免受辱自刎而死,丹布珠从小无母,在内廷受尽欺负。后又为了能与南诏质子蒙寻结姻而远赴长安成为暗桩,不料蒙寻在唐蕃之役中战死。丹布珠懊悔万分,若能多杀几个回纥人,便可早日回到逻些城与寻郎成亲。”

    她面色依然坚毅,但两行热泪缓慢无声地淌下来。

    德宗逼问:“多杀几个回纥人,是何道理?”

    阿眉坦然道:“唐回联盟久矣,我西蕃赞普担忧一拳难敌双手,故素来在长安多处设有我族人暗桩,行刺回纥使者、离间唐回之谊,或在长安取那些回纥富商的性命,因其财赋多用来充作回纥军饷。”

    此前,宋若昭向阿眉说过陕州之辱,猜测德宗皇帝其实一直来表面上对回纥有求必应、内心深处实则充盈旧恨。阿眉便决心赌上一赌,隐去自己暗桩生涯的其余作为,只说杀回之事。

    阿眉没有想到,她还赌对了一件事,便是自己对于母亲遇难的叙述。

    德宗的生母沈皇后,安史之乱时陷于敌阵,从此杳无音信。德宗对生母感情深挚,曾派人四处打听。有投机者以旧时宫人冒充沈氏领赏,事情败露后,德宗宽宥之,并道:“再有冒名、错认之事,也不要追究,否则,何人肯再出力为朕寻找阿母呢!”真是说者黯然,闻者落泪。

    此刻,阿眉的自述,触发了已做了祖父的德宗皇帝心中隐痛,竟使他对这个经历坎坷的敌人女儿生出由衷的怜悯来。

    一旁的普王觉察到了德宗眼中的恻隐之情,适时追问了阿眉一句:“你心有所属之人,既是为我唐军所射杀,你为何又护皇孙入奉天?”

    阿眉那袖子擦了擦眼泪,淡淡道:“两军阵前,刀剑无眼,若要追究,若赞普不以寻郎为南诏质子、扣于逻些城,他也不会命丧唐蕃之战。至于护送小殿下,实乃因为王侍读素来对我这样在长安谋生的胡人多有关照、从不轻侮,我丹布珠更对他忠心护主之举敬佩至极,故助他一臂之力而已。”

    她此言既出,连普王都不由叹服。此女爱憎分明,坚韧刚直,所说的每个字竟似都在一个“义”上。普王自负在御前最会四两拨千斤,便作出若有所思的模样道:“王侍读人品高洁,又忠勇可嘉,确是我大唐文士典范,不似有些吏员,蝇营狗苟,媚附宗亲……”

    “普王是什么意思?”果然,延光听来又似暗指李万,便怒气冲冲打断了普王。

    普王彬彬有礼一笑,道:“姑祖母,本王夸赞王侍读,乃是为太子身边有此等良臣而庆幸,东宫如此贤良备至,姑祖母和萧妃难道不甚欣喜吗?”

    德宗对延光公主实在已厌烦至极。与这年少却深明大义的吐蕃公主比,延光这个大唐公主,怎地就如此鄙俗不堪,无可理喻,四处丢人。德宗刚刚温和了一些的面色,登时又布上一层铁霜般。

    殿上气氛正僵冷之际,一个小黄门几乎脚不沾地地跑进来,口气慌张地禀道:“陛下,唐安公主昨夜忽发风寒,白日里裴县令已派城中医正煎了汤药,但公主一早服下不见起色,此刻已打起了冷颤,神思恍惚,韦驸马都快急疯了。”

    德宗忽地从御座上站起来,一甩袖子对众人说:“都别胡闹了,速速退下,朕要去看看唐安公主。霍仙鸣,你这老东西可曾从大明宫带药出来?”

第二十九章 金枝脱险

    唐安公主是德宗最喜欢的女儿。与时常沉默的太子李诵不同,唐安的性格非常活泼。

    这位出生于宝应元年的金枝玉叶,整个童年目睹的是安史之乱渐渐平息、自己的李氏家族重新坐稳江山的景象。

    她眼中的世界因此是喜乐无忧的,加之并非男儿身、嫡长子,便少了许多束副。她可以恣意练习骑射,可以与十王宅里的宗亲时常走动,可以去曲江池边的高楼上观看当年进士的宴饮。

    在父亲李适的眼里,唐安的成长,有一种他记忆里盛唐风韵的影子,那种潇洒的鲜花着锦般岁月的影子。

    成年后的唐安下嫁驸马韦宥。韦宥是秘书少监。这个官阶不低,从四品上,但执事的内容既无重责,更不危险,如此美差,实际上正是留给那些亲王的子侄、公主的驸马等宗室成员的。

    德宗给女儿挑了个好丈夫。韦宥一表人才,在京中贵族里颇有雅名,却不浮躁纨绔,秘书省的日常也并没有使他成为一个浑噩的文士。在泾师之变的清晨,他便果断地安排快马,带上唐安和年幼的女儿逃出长安。

    韦宥与唐安是一对体面的宗室晚辈。他们进到奉天城,向惊魂甫定的德宗报过平安、被安置在太子李诵的住处附近后,便再也未去烦扰过已经焦头烂额的地方官员,或者霍仙鸣等内侍。唐安拔下金钗交给韦宥,让他去奉天寥寥可数的商肆中换些食物,自己则看护着幼儿。当韦宥捧着一兜蒸胡饼进到院中时,唐安与女儿的笑容,令这位官至四品的秘书少监竟觉着有趣而得意,仿佛他是一位打猎归来、足以让妻女得到温饱的草原男子。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兵乱之灾与落荒而逃中,二人反倒觉得相濡以沫的情愫更丰沛了些。

    在王良娣难产而亡的黎明,唐安被隔墙传来的东宫成员的痛哭惊醒,忽地坐起,侧耳听着那边的动静。韦宥在黑暗中握着她的手,借着一丝破窗而入的微弱天光,盯着年轻妻子侧脸的轮廓。那是邻居的灾难与悲戚,不是我们的,也不会是我们的,韦宥想。

    但老天似乎不准备善待这对赤子般的夫妻。守城初战告捷后不久,唐安公主就开始精神不济,继而厌恶饮食,到了昨日夜里,病程急速地推进。

    韦宥终于意识到了危急,一早去请了太子妃萧氏做主,寻医熬药。待内侍霍仙鸣伴着德宗皇帝匆匆赶来时,萧氏虽勉力镇定,但脸色也是煞白,因为唐安剧烈地抽搐起来。

    德宗不敢相信眼前谵妄痛苦的病人竟是自己明朗如山花的爱女唐安。君王能坐得江山,却非扁鹊,见到此景也是浑无章法。惊急之中,德宗蓦然想到,怎地韦皋前脚烧了玉明寺,后脚唐安就发起病来。

    德宗已顾不得天子威严,说出自己心中的惶恐。霍仙鸣原本害怕自己因慌张护驾离京、未去尚药局挟上一两名当值司医同行而受责,如今听得德宗往天降之罪上去想,正是自己摆脱干系的良机,忙小心翼翼道:

    “陛下,有玉明寺僧人亦入奉天避难,不如老奴速去请一位修行高尚的师傅,来公主驾前念些经文?”

    不待德宗发话,外头小内侍又报,吐蕃公主携药求见。

    话音未落,阿眉已与宋若昭抱着些草木根茎之物踏进屋来。王良娣故去之日,若昭在太子处见过奉天城那唯一的医官,此刻一眼认出他来,向阿眉道:“快向此公尽言。”

    阿眉将一捆枝叶塞给医官:“此为剑蒲,速去煮沸滤汁,公主口服。”

    又四顾找到霍仙鸣,指着宋若昭手中土块模样的物什道:“中贵人,烦请着人寻个大些的木盆,注入沸汤,将这苍术根茎置于其中浸泡。”

    医官与霍仙鸣再情势紧迫也不会忘了尊卑,都齐齐地望向德宗。阿眉明白,伏身向德宗道:“陛下,当年金城公主和亲,曾携汉地医书进入逻些城,后由我西蕃高僧译成《月王药诊》。丹布珠幼时有幸研读,习知剑蒲可止惊颤,而苍术能祛风邪,眼下救命要紧,请陛下允吾等一试。”

    德宗见爱女似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素来的疑心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哪里还肯耽搁,向左右道:“速速去办。”

    一旁的萧妃急令霍仙鸣带着小黄门去自己府中抬来硕大的木盆,注满沸水。宋若昭将仓术根悉数抛入,瞬间室内弥漫起一股浓烈的药辛味。阿眉举目四望,向驸马韦宥道:“请驸马卸下那扇窗棂。”

    好在此地不是大明宫,门窗都简陋松动,韦宥救妻心切,气力有如神助,竟是一把便掀了下来,又照着阿眉的主意,将窗棂架在热气腾腾的汤盆之上。

    宋若昭与阿眉将神志不清的唐安公主扶上窗棂卧着。蒸腾的水雾伴随着仓术的药气穿过木栅,像一对巨大的手掌围上来,温暖着公主的身躯。公主上翻的眼皮渐渐松弛下来,青紫泛白的嘴唇似乎也有了一丝血色。

    少顷,奉天医官捧着熬出汤汁的剑蒲飞奔而来。韦宥急忙接过,一手扶起爱妻、令其依偎着自己的肩膀,一手端着陶碗,缓缓地将药汤送入唐安口中。

    众人眼睛盯着唐安,心中均是念佛不已。

    阿眉的药方显然比佛祖更灵验,只一炷香的功夫,唐安的抽搐止住了,气息较方才药蒸时又匀了三分。

    阿眉伸手试了一下药汤的温度,向德宗道:“公主体弱已极,不可再内服性子刚猛之药,妾与宋氏愿侍奉公主以仓术药汤沐浴,以观预后。请陛下定夺。”

    德宗瞥了一眼角落里诚惶诚恐的奉天医官,心知这小县的郎中,如何能像京中御医那般靠得住,唐安还不如交给这看起来颇有些本事的吐蕃公主。此女若心存歹念,当初就会劫了朕的孙儿去逻些城,何必算到这个时候来加害一个大唐公主。

    德宗又见唐安夫妇身边,竟连个婢女也没有,当即便令萧妃的宫人留下一名伺候唐安,又向那宫人道:“若再遇急情,径直往朕的宫中寻霍内侍,不得有误。”

    先前被延光公主一闹,再被唐安病危一吓,德宗也觉得累极,搭着霍仙鸣的膀子起驾回宫。

    萧妃则又待了三两柱香的光景,眼见着众女请退韦驸马后,扶着衣衫尽去的唐安公主入桶药浴,又见唐安的额头渗出一层均匀细密的汗珠、颧骨和颊边益发显现人色了,才准备离去。

    萧妃打开房门,一直徘徊于院中的韦宥迎了上来,眸中仍是焦急担忧。萧妃轻声宽慰道:“无妨,丹布珠公主和宋家娘子仔细得很。”又似想起一事,道:“往后数日驸马也不得闲,阿莘年幼,不若让我将她带回太子府中照料,免得驸马心挂两端。”

    韦宥自然觉得好,道:“阿莘已入睡,明日我便送去,韦宥多谢皇兄皇嫂。”

    萧妃停在门口,微微凝眉,回身向宋若昭道:“宋家娘子,可否院中借一步说话。”

    宋若昭一怔,惴惴相随。

    来到门外窗下僻静处,萧妃微叹一声,道:“今日母亲所为,委屈娘子了。”

    若昭方才进屋,已刻意躲避萧妃的目光,不料这位太子妃竟主动说起。因着良娣托子之事,若昭直觉太子与萧妃是宽厚之人,便是专横的延光今日险些要了她的性命,若昭也难对萧妃陡然生怨。

    萧妃见若昭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语气越发恳切了些,道:“奉天城能有多大,宫闱秘事倒传得比军令还快些。”

    借着屋中透出的光亮,若昭望着这位总是带着隐隐忧思的太子妃。其实她也未过青春少艾的年纪呐,但整个人像隔着幽蓝的冰面,凄清地,迷离地,似乎从未被热情感染过。

    这寒冰一样的人,犹疑片刻,又向若昭问道:“母亲糊涂,本宫不糊涂,你身在宗室侧畔,种种难处艰险,本宫省得。我母亲劫后余生,却未得参悟通达,反倒深陷执念,为人子女者,既心痛,又无法。”

    “对了,另有一事,不得不说与你知。普王似是对你有意,那日曾向太子问起你,太子与我皆知你有意中人……”

    若昭终于开口,语意决绝:“谢娘娘提醒,虽蒙普王两次搭救,但若昭心意,不会改变。”

    萧妃点头,淡淡道:“那你小心便好,进去罢。”

    若昭行礼道别,目送萧妃离去。随她而来的另一位婢女将裘衣为主人披上,萧妃甚至还侧头温和地“嗯”了一声。

    “她母女二人的性情,真是大不相同。”若昭心道。

    萧妃回到宅邸,一眼望见自己的丈夫、太子李诵,垂首坐在堂上。

    李诵与妹妹唐安自幼亲近,自然也记挂着她的安危,但奴婢们往来,多少已与他禀告了零星进展,令他稍稍宽慰。他等待萧妃归来,却是为另一件事。

    “延光公主来过,说了不少不合大体的话。”李诵道。

    萧妃一惊,盯着太子。她知道,丈夫素来温厚,即便对身边的侍读学士们,也极少出语责备,此刻对延光如此直言针砭,虽然李诵的面色仍和淡,心里一定是怒意丛生了。

    “延光公主来提醒我当心普王,”李诵轻轻冷笑了一声,“我倒觉得她再如此不敛言行,又常喜欢来东宫做上一时半刻的主人,只怕轮不到普王有所为,圣上就已经厌弃了我们。”

    萧妃颓然地坐在胡床上。她低垂双目,嘴唇微微颤动着,艰难地以克制的语气吐出几个字:“殿下,妾身又能如何?”

    太子侧头,正好看到一滴泪从萧妃眼中落下。他陡然涌起一阵悔意。

    “我没有迁怒于你的意思,你一直来,也不容易。”

    萧妃不语,只以袖衽拭去眼里的泪。

    太子继续道:“我生在帝王家,便要在平时困于少阳院,战时仗剑护龙驾,一面经历心爱之人阴阳两隔而不能哀形于色,一面须与对储位虎视眈眈的宗室亲王周旋应酬。而你呢,你也生在帝王家,所以并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我如何不知,从一开始,你就并不想做东宫正妻。”

    萧妃已止住泪水,轻叹一声:“殿下只是刚刚失去心爱之人,而臣妾,年少时的绮梦已经恍如隔世,臣妾似乎都忘了那人的模样了。”

    李诵感慨:“整个东宫,不,只怕整个大明宫,也只有你我能这样说着真心话。”

    萧妃道:“王右丞诗云: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今日臣妾在唐安处,见到韦驸马痛彻心扉又重获一线生机的模样,再见到那宋氏眼里又坚定又惶恐的神色,臣妾在回宫来的路上就在想,有情不如无情更自在些。比方那山中芙蓉,生也无喜,落也无悲,从初生到寂灭,都无执念。”

    李诵道:“但云云众生,未经历过喜怒哀乐者,怎能明白什么是空。”

    “殿下说得是,”萧妃顿了顿,又道,“那宋氏虽慎言,但奉天城弹丸之地,有甚么能瞒得住。她的情郎,应是那泾师的皇甫将军。”

    “哦?”李诵倒是诧异,“那个未叛之将皇甫珩?此前王侍读向陛下奏禀过,淳儿能逃离长安,皇甫将军护送有功,但奉天初战大捷后,陛下见到皇甫将军,并无夸许之意。”

    萧妃道:“此人是前朝皇甫惟明后裔,又来自泾原军,听说舅父还是那圣恩眷顾却狼子野心的王府尹,陛下怎会心无芥蒂。”

    “那皇甫将军便以军功自证吧,他与宋氏对淳儿都有救命之恩,望他二人有情人终成眷属。对了,听说宋氏身边的胡女,竟然是吐蕃赞普的公主?”

    “臣妾也惊诧不已,方才在唐安处,陛下看起来对此女,似乎还颇为信任。”

    李诵陷入沉思。他不得不承认,虽然兵乱对于家国肯定是一场不幸,但对于自己这个太子来讲,终于离开少阳院的牢笼,见到越来越复杂的局面,未必是一件坏事。

第三十章 修成正果

    大唐建中四年这个多事的十月接近尾声时,中原大地因为各方势力的僵持,反而获得了一种短暂的平静。

    东南的韩滉和西南的张延赏,努力将辎重粮饷通过漕运或者陆路往奉天城方向运输,但河东、淮西、凤翔等叛镇如拦路虎一般,使得维生血液的输送变得缓慢而危险。

    另一方面,在长安已僭越登基、国号大秦的朱泚,也并没有真的高枕无忧。

    从李日月带回的讯息中,朱泚得知,躲在奉天城的唐德宗李适,已由韦皋的陇州军和韩游环的邠宁军护卫,大将军浑碱和灵、盐二州的勤王军队也指日可达。至于手握五千泾原军却首战失利的姚濬,已经退守到距奉天城三十里处驻扎,在朱泚将自己的幽州兵派去增援之前,定然不会再主动攻城。

    朱泚出身河东藩镇,这些年来最是了解大唐疆域中各藩镇首领的心思。天下早已不是开元天宝年间大一统的盛世景象,割据的藩镇眼里,哪有什么天子,哪有什么君权,只有兵与钱。若损失了将卒,又没有钱粮优待,没有藩镇肯卖命,不管这天下姓李还是姓朱。

    长安大明宫白华殿中,朱泚只留了刚刚升为京兆尹的源休与自己商议。

    在长安的文武百官眼里,源休的叛唐似乎无可深究。他是京兆少尹,自然与上司王翃一起随着朱泚谋逆。但实际上,源休曾经也是与周轶一样的儒门子弟,并非藩镇武人。

    若不是一段往事,或许他今日仍是李唐江山的拥趸。

    建中元年,回纥顿莫贺可汗的叔父突董,率领回纥商团自长安归国,途径振武时逗留作歹,为祸乡里。

    当时的振武军留后张光晟设计杀光了包括突董在内的整个回纥商团,仅留一人去回纥报信。此事一出,唐回关系瞬间紧张起来,可唐德宗非但没有降罪张光晟,还升了他的官职,并下令当时已经走到太原、前往回纥册封顿莫贺可汗的使臣源休原地待命。

    德宗此举,激怒了整个回纥的贵族,回纥传来“请得专杀者以复仇”的呼声时,德宗才意识到唐廷内有藩镇之忧、外有吐蕃之患的情势下,实在不应再与回纥交恶。

    德宗于是让源休继续前往回纥行册封事宜,还带去突董等人的尸身归还。可想而知,源休的这趟差当得实在危险,他与属下被回纥人囚禁了五十余日,在险些被杀的最后当口,贺莫顿可汗力排众议,决定释放唐廷使者。可汗甚至还以酒水为源休践行。

    “孤的宰相奏禀,请诛唐使,以血还血,但孤以酒还血,以免唐回陷入永无宁日的仇怨之中。”顿莫贺可汗道。

    源休无言以对,只得将热酒一饮而尽。正要离去,可汗又将其唤住,源休以为可汗改了主意,自己仍是性命难保,不料顿莫贺朗声笑道:“孤有一事相求,烦请源使向唐廷天子进言,勿忘将那张光晟夺去的骡马货物还给我们回纥人。”

    回到长安后,源休将此行经历向德宗细细禀报。

    不知是否原休在言语间对顿莫贺可汗的敬意触怒了德宗,对于这些九死一生的大唐使者,德宗竟无任何赏赐。若非正受圣宠的京兆尹王翃坚持,德宗甚至想反悔许诺给源休的京兆少尹之职,而将其外放州县。

    源休心中愤懑,在他看来,自己以命效力的大唐天子,信誉和胸襟,竟还不如回纥的可汗。起初,他为自己的结论感到形同悖逆的惶恐,直到王翃和朱泚请他参与到真正谋叛的计划中来,这惶恐旋即被将行大计的兴奋湮没了。

    良禽择木而栖的信念一旦坚定,源休这样的文士比那眼中只有利益的姚濬之流,看得更远,也更愿为新主积极奔走。

    此刻,源休面对沉思中的新主,内心明白朱泚眼下最关心的,是朔方节度使李怀光的立场。

    源休清清嗓子,对朱泚道:“陛下,如今天下李姓诸军,强者有四,李希烈、李抱真、李晟、李怀光。李希烈早已叛唐,李抱真此次虽然声称勤王,却尚未见动静,若朔方李怀光能立刻投靠陛下、不与长安为敌,也不出兵驰援奉天唐室的话,李晟那些神策军纵是精锐,也会左支右绌,陛下的江山可就能坐稳了。”

    朱泚颔首。源休的分析确实没错,但整个十月,不管泾师之变、天子出逃的消息怎样纷传,河东战场上与魏博叛镇对峙中的李怀光所部,却像暗夜沙砾一般平静。

    李怀光是郭子仪在世时的爱将。平定了安史之乱的郭子仪虽然对大唐有再造之功,他麾下的朔方军却也成了帝王所担心的虎狼之师。郭子仪去世后,德宗分割朔方军、削弱其整体战斗力的做法,满朝上下都看得出来。但李怀光毕竟还是从中得到了利益,成为新任朔方节度使。况且,朱泚登基之前,李怀光攻打魏博叛镇时,不仅与魏博镇节度使田悦交战,也败于朱泚的弟弟朱滔所率领的幽州军。

    如此说来,李怀光仍然忠于唐廷、选择与朱泚为敌的可能性,似乎更大。

    “可是,陛下莫忘了,李怀光东进平叛前,经过长安时备受冷遇,郁郁而去。如今泾师因牛酒简薄而爆发兵变之事,也是传得天下皆知。唐廷如此刻薄寡恩,对李怀光这样的胡人未必没有触动。如今天下称王割据者众,唯独陛下能入主这大明宫,李怀光也会有所权衡。”源休侃侃而道。

    朱泚抬起头,看着面前这言辞恳切的臣子,觉得他身上那种镇定而多谋的做派,很像大学士陆贽。蛰伏长安的岁月里,偶尔一些场合中,朱泚能见到德宗身边站着的被称为“内相”的陆贽。

    朱泚认为,自己自东而西统领过多个藩镇,又在长安朝中为官多年,对于整个帝国从武人到文人,都了解透了。这是他比其他藩镇节度使有巨大优势的原因。

    他知道源休这样的文人,比武人更难争取,但一旦取得了他们的归附,能够带来的方略上的价值,也许远胜武人。

    “源府尹所言,皆是朕日夜所思。源卿可愿前往魏州去见李怀光,替朕当一回说客?”

    新晋帝君目光灼灼,似是将无限希望都交由源休去实现。

    源休振奋道:“微臣正求此任。”

    朱泚道:“朕可传书皇太弟、冀王朱太尉(朱滔)遣将士护卫。”

    源休一笑:“微臣轻车简从即可,以免李节度不悦。陛下莫忘了,微臣可是能从胡虏之地安然返回的使者。”

    他言罢,笑容渐收,目光变得阴森。朱泚自是明白当年德宗亏待源休的原委,抚掌安慰道:“良臣之才,天意怜之,明主爱之。”

    源休从白华殿上领命归宅,见到长子源识正于窗下苦读,忽然想起了什么,唤来家奴道:“往怀德坊去请宋二郎。”

    他口中的“宋二郎”,正是宋若昭的弟弟宋若清。

    这半月来,宋若清和自己的伙伴刘风一样,总算有惊无险地走上了他们想要的路。虽然,在段秀石和周轶的安排下,皇甫珩抢先营救了大唐皇孙李淳,但宋、刘二人的告密行为,仍得到了朱泚的嘉赏。在朱泚看来,藩镇幕府的子弟,和前朝御史的子弟,都这样倾心效力于自己,对新帝的权威不啻于一种表率式的彰显。

    比朱泚更注意到宋若清的,是源休。

    在宋若清身上,源休似乎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曾经立志以科举入仕,却尝到了来自唐廷的傲慢与荒谬。与留在长安那些敢怒不敢言的京官不同,源休对于告密者宋若清没有丝毫的蔑视。在听说了礼部尚书李揆在国子监门口与宋若清起冲突的故事后,源休甚至暗暗为这个白衣士子叫好。

    在源休的招徕下,宋若清成为了他的府宾。此番源休去说服李怀光,便要带上宋若清,让他身上也有些功名,往后好讨得官身。

    这个黄昏,长安的宋若清打开宅门时,百里之外的奉天城,他的姐姐,宋若昭,则拖着略感疲惫的身子,往寄居的刘主簿家走去。

    几日来,为了服侍病中的唐安公主,若昭和阿眉衣不解带、夜不能寐。今日阿眉见若昭脸色苍白,硬是将她赶回家中歇息。

    奉天城比不得长安灯火富丽,这个时辰显得阴冷灰暗,枯枝间“啊啊”叫着飞过的乌鸦,更增添了暮色的凄凉。

    宋若昭想到那日延光公主的凶狠,不由打了个寒颤,边走边四顾张望,似乎公主的家奴像恶鬼一样跟着自己似的。她只得念着阿眉方才的话壮胆,圣上出面主持过一番,延光应暂时不敢来寻麻烦。

    但愿如此。

    她忽地又想起那薛涛小娘子来,竟生出几分羡慕。韦皋治军宽严并济,营地风气清正,薛涛在韦皋营帐下做事,倒是安全稳妥。

    思绪翻飞间,她已快步走到刘主簿的宅前,抬头一看,顿时呆住了。

    两骑鞍鞯齐整、高大精壮的战马上,身披战甲但未戴兜鍪的武将正望着宋若昭,其中一人是韦皋,另一个正是若昭日思夜想的意中人——皇甫珩。

    宋若昭登时由惊转喜,跑上前去,急行几步又觉不妥,放慢脚步,面有赧色。

    皇甫珩何尝不是心绪激荡,一跃下马,便想将眼前这般可爱美好的人儿揽入怀中。只是碍着韦皋在身边,硬生生忍住了。

    韦皋爽朗一笑,道:“某已尽向导之职,回营去也。”

    他扯起缰绳,又向皇甫珩道:“皇甫将军,大喜之日近在眼前,莫忘请我饮一杯!”

    他的目光淡淡地扫到满脸通红的宋若昭,心中喟叹,面上却是故作坦然,清叱一声,纵马离去。

    宋若昭抬起头,看着皇甫珩的剑眉星眸,和那目光中的怜爱之意,浑身如沐温汤,微微晕眩。

    皇甫珩柔声道:“怎么?”

    若昭抿嘴:“便是想这般看着你,看一炷香,一个时辰,一整天。”

    皇甫珩顾不得身负重甲,一把环住若昭,胡茬杂乱的下巴抵着她光洁的额头,声调有些发颤:“看上一辈子,也依你。”

    战甲冰凉,若昭却觉得自己滚烫的面颊贴在上面,说不出的宽适舒服。她依着皇甫珩,静静无语,隔着厚厚的甲袍,似乎都能听到情郎胸膛中那有力的心跳。

    良久,宅内刘家老妇打水的声响惊醒了这情意缱眷的鸳侣。若昭轻轻问道:“方才韦将军说的喜事,是何事?”

    皇甫珩道:“泾原镇的城傍藩兵前来投奔,我便带着为首者来见圣上。刚入城,韦将军就与我说了你这些时日遇险之事。若昭,虽说大敌当前不应缠绵儿女情长,可到了这个地步,我实在顾不得这些,白日在御前请求与你于奉天成婚。”

    若昭惊道:“圣意如何?”

    “圣上当即准了,还令太子与太子妃为妇家人。若昭,我如何不知,这样是委屈了你,为婚之法,必有行媒,六礼不缺。对你,这些我如今都做不到。但你若眼下便成了我的妻室,那延光公主自是不能擅动大唐节将的家眷,且过得几日,我央求韩将军派人送你去邠州安妥之处,由我母亲照顾,也名正言顺,总好过在这是非之地。”

    皇甫珩说到此处,见宋若昭目光盈盈,却忽然意识到自己此举,另有一份唐突,不由略略颓然道:“只是,原本应在战事平定后再思虑你我的婚事,即便我沙场有失,一去不回,你也仍是闺中女子,仍可许到好人家……”

    若昭心间一震,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皇甫珩:“我早已与你月下盟誓,非君不嫁,早晚有何分别。嫁于你后,我既不去邠州,也不回潞州,我便留在这奉天城,陪着你尽守将职,待圣驾安然返回西京,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皇甫珩大慰,深深吸了口气,坚决道:“你放心,我这身本事是这些年和西蕃蛮子拼命之间练得的,现下又有你等着我,再杀阵时,我必会越发小心。”

    若昭感到一阵甜蜜,又将脑袋靠在心上郎君的肩甲上。

    忽地想起什么,对皇甫珩柔声道:“这几日莫再把西蕃蛮子几个字挂在口上,你还不知道罢,与我和王侍读共同护送小殿下进奉天的胡女阿眉,是吐蕃赞普的公主,为了在延光跟前救我,她已向圣上表明了身份。”

    皇甫珩“哦”了一声。他早就觉得阿眉来历不简单,因此听到这消息也并未十分诧异。

    他原本在救护皇孙李淳时觉得阿眉出语刻薄讨嫌,但既知这阿眉与宋若昭为善,又回想起那个清冷的长安早晨、胡肆中阿眉端上热汤时赤子般明媚的目光,倒觉得这吐蕃公主也是性情中人,值得一交。

第三十一章 奠雁收卒

    奉天城阙上,韦皋举臂引弓,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盯着朗朗晴空。

    得知德宗许了皇甫珩与宋若昭在奉天行婚配之礼的翌日,韦皋巡营归来,见薛涛正在膳棚前喂一只鹅。

    “这是做甚?”

    薛涛急忙起身行礼道:“回韦将军,这是裴县令好不容易寻来的,嘱妾看管。太子妃说,宋家娘子六礼不全便出阁,实是时局无奈之举,亲迎之日不可再无奠雁之仪,皇甫将军且拿这鹅行一番礼仪。”

    她说罢,鼓起勇气抬头望了韦大将军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只觉在寒风中冻得麻木得双颊忽然活过来似地,微微发热。

    若在平时,韦皋定能发现薛涛这细微的举止。他能感到这小女子在面对自己时又慌张又喜悦的心思,这也大约是他在忧心负累的守城职任上,唯一松弛有趣的瞬间了。

    然而此刻,薛涛的话倒让他心有旁骛起来。他记得,当年自己亲迎张氏时,确是依《大唐开元礼》,怀抱一只被红罗缚住喙口的大雁,来到张宅,行“奠雁之仪”。

    韦皋不是酸腐之人,但毕竟出身名门望族,对于礼法还是看重的。他一想到宋若昭那样清雅的人,大礼之日竟要接过眼前这肥硕呆笨的白鹅,便觉唐突佳人、忒煞风景。

    “宋家娘子,当年阴差阳错,我无意间送了你一首诗,奈何缘悭一面。你与那皇甫珩确是一对璧人,我韦皋也自认是君子,便送你一只大雁罢。”

    近冬之前,禽鸟已南迁。这几日鸿雁罕见,但韦皋仍想碰碰运气。无奈他在城上守了半日,空中掠过的唯有几只乌鸦簌簌飞过,仿佛嘲笑他的心意般,盘旋数圈,停在城内高树枝头。

    悻悻间,韦皋正要走下城堞,忽听远处鸣镝声响,在寂静的旷野间格外刺耳。他一惊,以为是驻守梁山的韩游环急报军情,忙返身眺望,却见瓮城之外的漫漫黄土上,数骑快马直奔奉天而来,掀起一阵沙尘。

    来者驰到城门之下,韦皋见到自己的陇州守卒毫无犹豫地将他们迎了进来。

    “何人清晨出城?”韦皋喝问身后跟着的亲随道。

    亲随这几日应付惯了城内各方势力,眼色也格外伶俐些,轻声道:“主公,城下是普王……”

    “哦?”

    韦皋奔下城来,正与普王打了个照面,忙立于马下行礼。

    普王瞥了一眼韦皋手中的长弓,道:“韦将军骑射已闻名于陇右,怎么,仍是弦不释手?”

    韦皋道:“圣上与各位殿下皆在城中,微臣身不敢卸甲,夜不敢深寐。”

    普王笑道:“圣上近日忧于国事,常召见太子与本王相商,本王倒是劝慰圣上,有韦卿等贤臣良将在,区区贼泚叛逆不足为惧。”

    寒暄间,韦皋也早已不动声色地将普王一行打量了一翻。

    普王身后的家奴,胯下战马的鞍鞯与辔头之间,挂着一只还在扑棱的大雁。

    “请普王恕臣多言,方才微臣听得鸣镝之音,可是普王所发?”韦皋恭敬问道。

    普王大度地摆摆手:“韦将军肩负城防重责,问得有理。”说着又微微附身,道:“那日圣上许了皇甫将军与宋家大娘子的婚事。城武你有所不知,本王当年也出镇过泾原,这皇甫将军还教过本王箭法,端的是一员少年骁将。如今他喜获良配,本王助他行得奠雁之礼,聊表心意。”

    “如此。普王体恤,吾等武人之幸。”韦皋道。

    韦皋城中亦有耳目,李万之事早已为他所知,但他不曾料到,原来普王与皇甫珩也有交情。他隐隐感觉,普王此人,并不像他总是彬彬有礼、平易近人的外表那么简单。

    别过韦皋,普王行了几步,冷冷对家奴道:“将大雁送去皇甫将军处,别误了他的吉时。”

    他在马上抬起头,环顾这冬寒笼罩下的奉天城,又将目光抛向德宗的行宫处,前日的一些光景又浮现眼前——

    皇甫珩带着高振和石怀义进到奉天城请见德宗时,太子与普王,并陆贽等臣子皆在御前。德宗素来也知边镇附近党项藩落的战斗力,听闻党项城傍子弟来投,自然高兴,还将与令狐建一同守城的高重捷唤来,与高振在殿中相见。

    皇甫珩在直陈与宋若昭有婚誓之前,先向德宗请赐告身给高振与石怀义。德宗满口答应,只道告身须由大学士陆贽拟定。

    群臣散去,回到内室,只剩太子、普王与陆贽在身侧时,德宗便命陆贽执笔。不料陆贽道:“陛下,官职不是不可赏,但高孔目与石怀义并无半分军功,那高孔目又是高重捷的族亲,这告身发下去,只怕前几日浴血守城的陇州之师心中不服。”

    德宗道:“敬舆言之有理,是朕答应得草率了。待彼等藩兵献够叛军将卒的人头,再赏不迟。”

    他又向太子李诵道:“太子,方才那皇甫珩提到泽潞宋氏时,朕见你脸色有异。朕知你感念宋氏参与救护淳儿,但李抱真请求联姻时,你若不愿为难宋氏,本应如实告诉朕,莫扯些其他的。”

    李诵惊惧,忙拜道:“陛下恕罪。”

    他觉得从良娣托子到王侍读献计,再到萧妃告知昭、珩二人曾于城中相会,确是三言两语很难说清,只怕越辩解越让父亲疑心。

    德宗叹口气道:“太子仁厚宽和,本是国之幸事。但你那宫中,我看萧氏和王侍读都是有主意的,我只盼他们能真正辅佐你,莫利用你的好性子。你退下吧,叮嘱萧妃照应好朕的唐安公主,泽潞宋氏的婚事既是朕御准的,也妥帖操办便是,叫那李抱真知晓也不失了体面。”

    帝王又向普王道:“谟儿,你留下,陪朕下盘棋。”

    李诵和陆贽告辞后,霍仙鸣摆上的不是棋局,而是酒壶。

    德宗接过粗陋的酱色陶盏,小尝一口,向霍仙鸣道:“韦城武带来的酒,朕都送去东宫太子处了。你这奴才真是有些本事,这兵荒马乱的,还能弄来一壶好酒。”

    霍仙鸣谄媚道:“启奏陛下,这小小奉天城,倒是被裴县令治得不错,且囤了些粮草。那日裴县令说与老奴得知,他想着若奉天本就设作行营,粮酒多少得有些,所以趁着去岁老天爷照应,悄悄地在宅子里用粮食酿了些酒。裴县令托老奴向陛下告罪,他违了朝廷榷酒的政令,但凭陛下责罚。”

    德宗冷笑一声:“你这个老东西,怎么早不说,酒都下肚了,再罚人作甚。”

    又对普王道:“谟儿你看,到底宦海历练人,李唐江山之下,便是这小小县令,也是玲珑多窍,最是会摸准朕的性子。”

    普王垂首喏喏,道:“只可惜,这好酒,若是用陛下的玛瑙嵌金牛角觥盛来,应更佳。”

    德宗放到嘴边的陶盏骤地停住,叹气:“朕也盼着快些回到西京。”

    忽而目光中威严之色闪过,盯着普王道:“皇甫惟明将门之后不是浪得虚名,朕见那皇甫珩于公于私都是有些担待的,姚令言亲子不孝,这养子倒还有些出息。”

    帝君在“养子”二字上加重了语气,普王心中一凛。又听德宗放缓了口吻:“谟儿,你可听说过前朝汉武帝时的‘保宫’?”

    “臣听授业之师讲过,武帝时,诸将征战匈奴,拔师大漠前,须将妻儿老小送入长安的保宫,以明誓死杀敌之意。”

    “唔,若有临阵变节者,保宫中的妻小必无善果,”德宗淡淡道,“谟儿,你贵为亲王,莺燕佳人皆是唾手可得,朕见那宋氏也不过寻常之姿,不收就不收吧。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普王仍恭敬地低着头,目光直直放在面前的酒盏上,语气坚定道:“陛下所言,臣必当领会,不瞒陛下,今日臣心中确有些遗憾,但国事为重,臣若连这一关节也想不明白,愧为臣子。”

    德宗开声大笑,俄顷又正色向普王道:“你在泾原镇守过,于来投奔者多行笼络之事。那皇甫珩,朕对他另有用处。来,谟儿,饮了这酒。”

    从德宗处出来,普王先前微微郁闷的胸中,倒像甘泉洗过一般自在起来。他明白了德宗对于皇甫珩的态度,这件事很重要。他的确很想得到宋若昭,但或早或晚,倒并无那般急切。

    再者说,与得到一个女子相比,德宗的正统更是值得他用尽所有心思去争取的。

    普王心中诡异的得意,延续到了皇甫珩亲迎宋若昭这日,他突发念头,清晨起身,去射了一只大雁回来。

    看着家奴策马跑远了,普王对另一名随从道:“去高重捷将军处,将那泾原来投的高振请来我处,就说本王要与他叙叙旧。”

    这几日稍有点落寞的泾原镇孔目官高振来到普王宅前时,看到这位印象中年轻飒爽的亲王,正挽起袍子,在为自己的爱驹梳理毛发。

    “高孔目,别来无恙!”普王满脸明朗的笑容。

    高振心中一动,忙跪下行礼,却被普王一把掺起。

    “你我故人相见,何须多礼。那日你随皇甫将军去见圣上,本王不得机会与你说上几句话,今日便将你从高御史处请来。”普王温言道。

    二人进得院落坐下,普王说起当年在泾原的起居,多得高孔目照应,又忆及塞外草原的广袤风景,叙着叙着甚至还提到高振瞒着时任节度使的段秀实、偷偷带着普王出城去“领略”羌女风情的秘事。

    “殿下,当年仆下可是顶着掉脑袋的风险呐。”高振讪讪说笑。

    普王连声称是。接着渐渐压低了声音,露出同情之色,道:“高孔目,本王且给你交个底,圣上许过的告身,怕是得过些时候才给。”

    高振此前已从族兄高重捷处听得几分消息,确有些失望,倒是那党项汉子石崇义不以为意,只道“圣上不给便不给罢,吾等杀得几支叛军,总有扬名之日。”

    普王此刻见高振面上神色不大好看,越发趁热笼络:“此事怪不得皇甫将军,他毕竟也替尔等向圣上直言讨要过官身,奈何朝中文士们总有各样忌讳。本王在边地数年,倒是最不喜这些陈腐规矩。”

    他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向高振道:“高孔目,当年本王就觉得你不是池中之物,此番能率城傍子弟来投,足见本王没有看错你。假以时日,朱紫可期,莫要沮丧。只是这御前波涛,最是汹涌诡谲,今后如遇异事急情,你多来问问本王可好?”

    高振受宠若惊,顿时转忧为喜,付身掰道:“仆何德何能,竟得普王青眼,往后唯普王马首是瞻。”

    普王忙俯身扶起高振,语重心长道:“本王向来求贤若渴,盼着门下能多些高孔目这样的人才。遥想当年,太宗皇帝还在秦王府时,门下十八学士的盛况,真正心向往之。”

    高振不是田舍粗人,前朝典故焉能不知,听闻此言,联想到普王与太子的关系,不由陡生骇意。但他抬头,见普王较之以往略见风霜的面庞上,一双眸子里尽是坦荡气概,心中的惊吓又被一种热乎乎的崇拜压下了。

    二人又叙了一番新鲜出炉的主仆情谊,但见普王派去送大雁的家奴走进院来,回禀道:“殿下,仆下已将贺礼送到了。”

    普王笑道:“皇甫将军未曾嫌弃是一只半死不活的雁吧?”

    家奴喏喏:“仆先见到的是那太子身边的王侍读,仆观他面色确有些诧异,但主礼的陆学士旋即接了过去。仆并未见到皇甫将军,许是在更衣吧。”

    “唔,新郎嘛,自然无暇理会这些,”普王淡淡道,又问,“你还见到何人?”

    “还有崔仆射。”

    “崔宁?老匹夫怎地也会在彼处?”普王心中暗道。

    一旁的高振自然不知普王与崔宁的过节,但觉察到普王脸上的疑色,便道:“崔仆射从蜀地调回京中后,曾去夏州巡边,奉旨招抚党项群落,其间于泾州外会于党项酋领时,段节下给予诸多驰援,因之,崔公与姚节下、皇甫将军都相识。”

    “如此,”普王了然,“看来这边地诸镇之间的渊源,本王该多向高孔目请教。”

第三十二章 青帐良辰

    在河北家乡,潞州是大镇,宋若昭少年时便在日近黄昏时,见过很多次新郎亲迎新妇的场景。

    有高头大马,有锦幔雕车,有傧相,有婢女,队伍或长或短,但都是一派喜气洋洋。

    年纪略大些时,父亲宋庭芬的同僚嫁女,偶尔会邀若昭去闺中充任作陪的女眷。若昭记得,新郎下马后,娘家宅子里就瞬间热闹起来。七姑八嫂的大小娘子们堵着宅门,细细盘问,目的只有一个:不让新郎进来。

    有那口齿伶俐的大娘子笑问:“何方英才,因何到来?”

    新郎便应酬一番。

    又有女眷娇叱道:“高门君子,文采风流;无诗无赋,门庭立久。”

    于是新郎又得吟诵诗篇,赞美新妇德容俱备。

    如此折腾半晌,新郎终于和傧相进了宅门,女眷们却早已备好了木棍,往新郎身上扑打,边打边哄笑:“婿是妇家狗,打杀无问!”

    宋若昭对于亲迎之日的这种种俚俗规矩,曾颇觉无味。她想,若大家心中对新人充满祝福,为何不快些让他们相见、乐享良辰?

    然而今日,当她自己成为新娘时,她倒隐隐地怀念那种亲友环绕、仪式丰富的热闹情形来。

    自然地,她想到自己的两位至亲,父亲和弟弟若清。

    整个上午,院中只有刘主簿的老妻在忙碌洒扫。未申时分,萧妃派来两名机灵的宫人。其中年岁大些的向若昭道:“依圣上旨意,太子和萧妃都是娘子的妇家人,萧妃本应过来,无奈唐安公主金体未大好,萧妃和延光公主还须照应。”

    若昭明白,萧妃是一片苦心,将延光看住哄着,莫出来搅扰。她刚想问宫人,阿眉可也在唐安处,只听门外一声熟悉的“阿姊……”

    阿眉进了屋,看到宫人正为若昭梳头。她瞧了一阵,笑道:“我在长安看多了女子,但不论唐人胡人,眉目艳丽的不少,像阿姊这样特别的美人,着实不多。”

    “哪里特别了?”

    “不知道,就是仿佛,即便阿姊心里怕得要命,脸上的模样却还是让人放心得很。”

    宋若昭扑哧一笑:“你是说我装得挺象?若我有你那样的身手,又哪会害怕?”

    阿眉道:“我看皇甫将军就喜欢你温柔娴雅的模样,才不爱你会舞刀弄剑。”

    宫人帮若昭梳齐整发髻,戴上萧妃送来的帽惑和簪子,又抖开一身青色的袍子。

    若昭的父亲虽是藩镇的检校官职,品级却也足够让女儿出嫁时能穿大袖连裳的。若昭姿容沉静秀丽,在素纱的中单之外披上这雨过天晴般的青蓝色衣裳,更显得气韵非俗,看起来不像新娘,倒像画上衣袂飘飘的仙人。

    阿眉面上仍维系着喜色,心中却着实五味杂陈。她与宋家娘子相谐,自然为她有情人终成眷属而高兴,但眼前场景,也不由她想起自己夭折的姻缘。她盯着宋若昭的青衫,心道原来唐人女子的嫁衣是如此服色。她回忆起少年时和蒙寻见过吐蕃王室的婚礼,那贵族新妇穿的是新绿的翻领丝衣,外罩绛红色的锦袍,发辫结得又多又长,缀满宝石。蒙寻见了曾说,喜欢吐蕃新娘的装扮,比南诏妇人雍容华贵,自己若能将阿眉迎娶回南诏,也要阿眉如此打扮。

    她想着想着,竟出了神,直到刘主簿的老妻进来道:“宋娘子,眉娘子,皇甫将军的车驾已在门外了。”

    年轻些的宫人诧异道:“怎地没什么声响?”话一出口,意识到失言,大喜之日不可编排清冷之辞。年长的伙伴忙呵斥她:“皇甫将军何等样人物,自是不会如长安那些浮浪子弟般聒噪。”

    宋若昭和善地摆摆手:“无妨。”又回身从包袱里寻出几个大钱,交给两名宫人和刘家老妇道:“几位辛苦多时,一点心意。”

    她站起身,阿眉扶住她的手,笑道:“大户人家的新妇纵是年轻体健,出阁时也须搀着婢子,阿姊便将我当婢子,不得输了气派。”

    若昭喜她终于会说笑起来,遂大方地将手递过去,道:“且搀紧了,若出工不出力,吾家阿郎扣你月钱。”

    一行人经过院子,来到门口。原本应佯作拒绝新郎而拴上的宅门,此刻敞开着,皇甫珩牵马伫立于外。

    他头戴网纱黑冠,一身绛红深衣,脖间微微露出也是素色的中单领衽。宋若昭意识到,这竟是自己第一次看到未穿战袍的皇甫珩,觉得眼前的情郎有几分陌生的感觉。

    “新郎真好模样!娘子有福气。”刘家老妇算得长辈,有资格说几句打趣言语来活络气氛。

    阿眉心中也是一动。她当日在长安胡肆初见皇甫珩,便觉他浑无粗野武人的作派,此刻戎甲既卸,气度更像西京那些身着公服、驰过官街的世家子弟。

    皇甫珩的目光只停留在宋若昭身上。他倒觉得她没有任何变化。在他眼里,这个不过才相识月余的女子,望着自己的神情,以及嘴角的淡淡温柔、下巴到脖颈的优美弧度,从未变过。是一种让他忽然听不到周遭嘈杂、也忘却心中烦忧的感觉。

    皇甫珩身后,也下马等待的傧相,是王叔文。王侍读与诸人相熟,便笑道:“新郎看得痴了,怎不依礼吟一首《催妆诗》?”

    皇甫珩朗声道:“珩乃武人,不懂文采之事。我的娘子这般人物,又岂是诗赋能道得?现下我心中所想,惟‘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八个字。”

    若昭虽生性豁达,但到底是闺中女子,听到情郎在众人面前这样直陈爱意,顿时双颊绯红,微含嗔怪地瞪了皇甫珩一眼。

    皇甫珩望着她深深一笑,忽然记起一事,回身从马上取下大雁,道:“虽无催妆,不能无雁。此为普王助某成礼之物,宗室所赠,请娘子收下。”

    听到“普王”二字,若昭面上桃花色陡地一僵,面前浮现出这个王爷总是别有他意的眼神。不待众人察觉,阿眉已上前接过大雁,道:“皇甫郎君对吾等妇家人好大方,吾等为炊多日无肉,今日可解馋矣。”说罢将大雁交与刘家老妇,又不动声色地拍了拍若昭的背脊。

    若昭感念她体贴,便又恢复如常神色。

    王叔文冲阿眉做了个手势,阿眉明白,引着长裙曳地的宋若昭上了车驾。那是裴县令拨来的官驾,虽无锦绦装饰,倒也宽敞。

    见若昭在车中坐稳,阿眉退开,别过脸来,正撞上皇甫珩的眼神。

    她不知为何,蓦地有些尴尬,道:“萧妃宫里的人随车吧。”

    一旁的王叔文知晓她以往之事,只道她怕触景生情而执意回避,忙道:“阿眉这几日照料唐安公主受累,不妨歇歇。”

    皇甫珩点点头,向阿眉拱手道:“今日有劳。”

    一行人离开刘家,不过一炷香便到了奉天城的官驿。

    主礼的不是别个,正是有“内相”之称的翰林大学士陆贽。

    李万意外命丧宋若昭之手,德宗虽有心捂着,不几日便被各怀鬼胎的普王和延光掀开,奉天朝堂上下早已人尽皆知。陆贽见到宋若昭,内心略略有些愧疚。他总想,若那夜自己能想个法子送这宋氏回到刘宅,是否便不会令她涉险。

    陆学士自负正统,对于从德宗到太子的一切利益,都勉力维护,因此对于护卫了宗室血统李淳的宋若昭,也是有敬意的。只是今日他来主礼,还另有一份怜意。

    作为德宗依仗的近臣,他如何不明白,亲迎之后,圣上便要派给皇甫珩一件差事,宋氏不过是被押在奉天的质妇罢了。

    但二人立在他面前,陆贽又觉得眼前一亮,实为良配。如此相貌与气韵相谐的郎君与娘子,直如古早的诗句中所云一般,“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他想起自己寻常写诗,说的都是禁宫风景,什么“雨露恩偏近,阳和色更浓”、“拥杖缘驰道,乘舆入建章”,写得瞻前顾后,藏着一点点颂圣媚上的意思,岂如天地间最发乎自然的男女之情这样赤诚纯美。

    说是主礼,其实也简单,不过是说些儿郎伟岸、娘子淑徳、圣恩有察、赐尔佳缘之类。陆贽念完,等候在旁的薛涛向珩、昭二人奉上竹盘,剖成两半的瓢里已盛了萧妃所赠的米酒,是为共饮合卺。

    崔宁身为仆射,品级颇高,不便观礼,先时与皇甫珩寒暄一番已离开。说好要来道喜的韦皋,却未出现。礼毕,诸人告辞时,若昭心细,唤住薛涛道:“有劳薛家小妹,请带酒与韦将军。”

    时候已是戌时三刻,不独驿馆,就连整个奉天城,也又从白昼的兵荒马乱中归于宁静,只闻得远处城防下的刁斗之音。

    驿丞引着皇甫珩与宋若昭进入驿馆东厢深处的一间上房。兵荒马乱的时日,奉天早已无商旅往来,驿丞好容易找来一匹陈年的青帛,让杂役挂在房门窗框上,取“碧庐”之意。

    两名宫婢已先在屋中设衽,安置好了寝褥,此刻迎上来,帮着新人宽解连裳外衣。年长些的宫婢请二人坐于榻上,取出一段水莲红的丝线,恭敬道:“萧妃吩咐,礼曰,女子许嫁,缨。奴婢现将这红线系于娘子足腕之上,稍后请皇甫将军为娘子亲脱,并置于枕下。”

    虽然习俗如此,但宋若昭想到片刻之后皇甫珩便会接触到自己的肌肤,不由满脸飞霞,宫婢为她系上红丝时,她甚至轻轻地哆嗦起来。

    皇甫珩转过头,见她如此情状,于往日娴雅气度之外,又多了一分新鲜的慌乱,在油灯的绰绰光影下格外诱人,不由浑身一股热气上涌。

    宫婢做完份内之事,知趣地行礼退下。房内登时又安静了些,宋若昭仿佛能听见身畔之人的心跳。

    皇甫珩环顾四壁,先柔声道:“亲迎之日如此简薄,委屈你了。”

    若昭低着头,语音却不弱:“怎地才月余,诸事已变得许多。”

    “你可是觉得,未及禀过高堂便委身于我,毕竟仓促?”皇甫珩小心问道。

    若昭抬眼,爱慕地望着郎君:“我情窦开蒙时,便秉持,姻缘二字,发乎情意。父亲开明,知我护我的心意,素来并不催我从人。他若知我心甘情愿做了你的妻室,也必嘉许。我方才的话,只是念及这乱世之中,你我竟能相遇,且安然成亲,真是感慨。”

    皇甫珩揽过她的肩头:“一月前,我初见你时,没来由地便烦躁不堪,现在想来,是怕萍水相逢后便无缘再见。这几十日来,我也数经患乱,离你却愈来愈近,终得娶你为妻室。只愿上天既已如此厚待我皇甫珩,今后也须保佑你我二人白头到老。”

    若昭浅笑:“你忠于君王,我忠于夫婿,这是礼之正统,上天为何不护佑你我?”

    皇甫珩大怜,重重地将若昭揉进怀中,一手抚着她的秀发,一手抬起她的下巴颏,便要吻上去。

    若昭忙道:“莫忘解缨!”

    “你我情深,理会那些俗礼作甚,我瞧这红线在你足上,好看得很。”皇甫珩嗓音已急促,再顾不得其他,怀抱着若昭倒在暖衾之上……

    却说薛涛趁着宵禁之前回到城下,瞧着韦皋大帐灯火通明,便提着酒篮求见。

    韦皋仗剑而立,紧锁双眉盯着眼前的沙图。于宋若昭,他既已放下,薛涛送来喜酒倒也未让他心中再起波澜。

    他今日未亲去道喜,实则因为日入时分,传来两则驿报。一是自河东战场回撤勤王的大将军浑碱为了躲避京畿叛军,不得不在关内道数度迂回,但三日内已可抵达奉天北郊,与梁山的邠宁之师形成对奉天的双重护卫,姚濬的泾原军在朱泚援军到来之前,应更不敢轻举妄动。二是他的岳父、西川节度使张延赏通过韦平传来好消息,挡住粮饷之路的凤翔镇李楚琳,有往长安运兵的迹象,这也意味着蜀地的军资或可绕过凤翔镇抵达奉天城。

    他盘算完翌日如何前往御前奏禀后,见已是玉兔东升,稍加思虑,还是直接回到了帐下。

    此刻,他饮下薛涛斟上的酒,抬起双眸看着薛涛,见她娇艳如山花的小脸上不见任何疲惫,而是带着一丝期盼的兴奋。

    韦皋心头一软。

    他本想告诉她一件事,据韦平所言,她的父亲薛郧,在前往出使南诏的途中,染了瘴疠而病故了。

第三十三章 另有征途

    又过了几日,金吾大将军浑碱,终于赶到了奉天。

    这是一件极其振奋军心民心的事。大将军浑碱,那可是早在安史之乱时就追随郭子仪立下赫赫战功的一代名将。他此番虽然只带了千余兵力,但都是久经沙场的精兵,若真的两军对垒,姚濬那几千泾原士卒,未必能以多欺少。

    奉天城的百姓们,看到这些时日守护他们的韦皋,恭恭敬敬地站在内城门下,迎接浑公。人们关于城破的惶恐更淡了些,甚至,在心定之外,庶民们已经开始偷偷地盼着,大唐天子能快些带着自己的班底回西京长安去。

    毕竟,小小奉天行营涌进来恁多的宗室成员、文武官员和将卒马匹,食物供给明显越来越紧张。

    然而,虽然姚濬是个精明的叛逆,吃了第一亏后就观望至今,奉天的围城之难暂时得解,但李唐宗室要回到长安,却非易事。

    据浑碱从东边带来的消息,朱泚的弟弟朱滔,已抢在李晟的神策军回撤勤王之前,输送了部分幽州兵进入长安,对东来的军队虎视眈眈,也给驻扎在长安与奉天之间的姚濬加强了困死德宗的信心。

    在天子的内堂,身不卸甲的浑碱,直截了当地向德宗道:“陛下,为今之计,须李晟与李怀光在长安形成夹击之势,方能拨乱反正、诛灭贼泚。”

    德宗不动声色,心内却恰恰在等这句话。事实上,这位兵变之后很快恢复头脑高速运转的君王,在这半月来,已经慢慢地想好了自己的棋招。

    他略作沉吟之状,然后诚恳地向浑碱道:“卿所言,正是朕所想。朕的心中,想到派两人去作说客。一为崔宁崔仆射,二为姚令言的养子、那泾师未叛之将皇甫珩。”

    浑碱道:“崔仆射卸任西川节度使后,入京为相,朝野敬重。陛下可是为了向李怀光表明,蜀地历来乃宰相回翔之地,朔方亦能如此?”

    德宗笑道:“浑公看得分明。你是胡人,李怀光也是胡人,你们胡人呐,最是耿直好相与,朕要让李怀光知道,帮着朕坐稳了江山的老臣,朕仍会委以重任。”

    浑碱也爽朗陪笑,眼角余光瞟了一眼立在天子身侧的陆贽,又道:“那位皇甫将军,臣着实不熟悉。”

    德宗的笑容收了些,叹口气道:“此番奉天之难,本是朕看错了身边人,信错了身边人。但河东诸镇既然存了谋夺之心,自然放出风声,说是朕苛待泾原之师所致。先时李怀光东进平叛,路过长安时,朕因想着军情如火、也未予厚赏动员,朕只怕这直肠子胡人听闻泾师之变,疑心朕真的对勤王的藩镇子弟太过绝情,所以委派那地道的泾师将领皇甫珩去开解开解。”

    浑碱是中兴李唐的名臣,在代宗治下颇得恩惠,此刻见德宗皇帝言辞恳切却愁容密布,心中不忍,跪下道:“此番西京事变,老臣愧不在陛下跟前,万死难辞其咎。”

    德宗忙从御座起身,扶起浑碱,又向一旁的霍仙鸣道:“你亲自去瞧着,为浑公寻一间像样的宅屋,不可让浑公和韦城武那些后生将卒一般,住在帐中。朕的天下纵然已不是先帝时的盛景,却也断不能让忠良老臣受了委屈。”

    又盯着陆贽一字一顿地补充道:“宣慰李怀光的人选,就这般定了,你来替朕拟一道旨意,叫崔仆射和皇甫将军带去。”

    这日黄昏,没有暖气儿的冬阳疲疲耷耷地挂在天边。廊檐的阴影里,门下侍郎卢杞听完霍仙鸣的亲信小内侍的话,吃惊不小。

    “此消息可确凿?怎地陛下未召吾等商议?”卢杞疑道。

    小内侍低着身子,道:“回相爷,霍内侍只叮嘱奴婢禀报相爷,当早作打算,若崔仆射居功而返,有的没的总是弹劾相爷,如何是好。”

    卢杞的眉毛拧到了一块儿,显得他那张胎记分明的脸越发狰狞起来。

    也是身居宰相之列的卢侍郎,望着小内侍顾盼急去的背影,心下思忖:霍仙鸣这老狐狸,断不会擅自向自己卖人情,莫不是陛下的意思?

    他倚着门框,回想自己前半生的仕途中出现的那些人,郭子仪、朱泚、元载、杨炎、颜真卿……他复盘着两代帝王对他们的态度,以及他们的人生将要或已经到达的终点。

    他在其中为崔宁找到了对照,自言自语道:“陛下,旁人都道我卢子良弄权为奸,岂知多少臣属不过是大伪似忠。”

    卢杞本对德宗改变主意、准备重用李怀光的决定有些诧异,但听说天子竟派崔宁去,又从霍仙鸣给的消息中品咂了几个来回,越来越确信自己明白了圣意。

    皇甫珩碧庐花烛的翌日,崔宁的到访透露了德宗的委派。从崔仆射神采飞扬的叙述中,皇甫珩陡然明白了为何自己第二次见到崔宁时,他的精神状态明显振奋了许多。老将油子韩游環是个好为人师的伙伴,皇甫珩自他口中零星听过德宗跟前几个权臣的角逐,似乎崔宁处于下风,此番竟得器重,去宣慰李怀光这支劲旅。

    皇甫珩还未深想,德宗已宣他,开门见山。

    “朕始终不信你父亲背叛了大唐,时至今日,朕也依然当你们是大唐臣子。”德宗的口吻端严冷静。对于这个年轻的藩镇将领,即使知其在奉天保卫战中拔得头功,即使允其在兵荒马乱的行营成亲,天子也并未显得十分热络。

    但座上的九五至尊终于表明了对姚令言的态度,皇甫珩顿感惊喜。

    “建中元年开始,因朕立志削平河东逆藩,天下就颇不太平,朕也是习惯了。但纵然是当年成德节度使李宝臣手下诸将,有归顺大唐的,朕依然许以州府城池。因此,朕现下也无意追究姚节度为何治军无方以至酿成大祸,唯望你不负使命,唤醒那浑浑噩噩的李怀光。若能成事,你父亲自然也能因你而得赦免,朕对满朝上下也有个说法。”

    皇甫珩叩首,说着“臣必尽全力而为”的誓言,片刻后却仿佛惊醒一般,向天子禀道:“臣斗胆,有一事请陛下恩准。”

    德宗心内冷笑,龙颜倒是更和煦了些:“你可是要借此行,送妻室回泽潞?”

    皇甫珩又将脑袋低了下去:“请陛下成全。”

    德宗道:“李怀光与魏博田悦对峙,潞州离魏州尚有数百里,且你身负重任,如何能兼顾妇人?你若虑及宋氏在奉天的安危,大可不必,朕的太子与公主,不也都在城内?”

    皇甫珩听到最后一句,已知带走妻子无望,不敢再多言。

    入夜,官驿深处,灯幽帐暖。宋若昭倚在丈夫怀中。皇甫珩的肩窝火热如炭,若昭将微凉的额头抵在那里,只觉得融融暖意如温柔的手掌抚慰,对丈夫将要远行的担忧,也仿佛随之减轻了些。

    新婚燕尔的呢喃时光不会持续几日,这是他夫妇二人有心理准备的。毕竟,眼下是战时,泾州来投的党项子弟还等着皇甫珩和高振回去带兵。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德宗竟派给皇甫珩一件似乎是文臣才合适的差事。

    “若昭,我不善言辞,怎地能去作说客?”皇甫珩握着妻子柔软的手掌,道。

    “圣意难测。陛下登基后,于天下诸镇,不论亲藩逆藩,都有些忌惮。我猜,这奉天城内外,他真正相信的武将,只浑公与韦将军二人。你出自泾原军,这大半月来,又是救皇孙出长安,又是去邠宁求救兵,还在阵前与你那义兄公然决裂,但陛下终究不敢信你。如今你得了泾州来投的城傍子弟,或许陛下更不愿你在身侧了。”

    宋若昭斟酌着语气,但说得直白。

    皇甫珩带着一丝隐约的怒意道:“圣上不放心我在奉天城,倒要留下你。我终究是武人,不懂帝王臣子之术,眼下确实有些后悔,不该让圣上知晓我对你的情意。”

    若昭抬头,如小燕轻啄般,在丈夫绷紧的腮帮子上留下几个细密的吻,安慰道:“这几日我却欢喜得紧。父亲以前教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行好事,前程如何,你我又如何能知晓得那般仔细。”

    听妻子提到娘家,皇甫珩叹气:“这危城之中,刀剑无眼。若陛下能允我将你先送回潞州,我也好放心些。”

    若昭浅笑:“陛下岂会着了你的道儿。历代朝廷用人,最是在意家小处境,也是常事。况且我凭空多了泽潞节度使那样的义父,东宫待我也不薄,莫太挂念我。”

    “只是……”若昭离开皇甫珩的胸膛,望着他的双眸道,“你既往东,可否打探到若清的消息……”

    皇甫珩双眉微微一皱,道:“我此去必星夜兼程,又不可经过长安,你给我的这个差事,可是比陛下给的还难。”

    若昭不语。她也知道自己的请求是镜花水月。

    不料皇甫珩又道:“若清本是清清白白的举子,不但投了朱泚,还出卖过宗室,便是寻得他的消息,又能如何。”

    若昭一愣,盯着丈夫,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斟酌言辞。

    皇甫珩见她这个模样,怜爱顿生,哄道:“我出言唐突了,你莫生气。如能找到若清,我回来自会说与你听。当初我在段帅授意下带你们出城时,若清被周判官关在泾原进奏院,后来段帅袭杀朱泚不得、就义于白华殿,若清应当被放了出来,想必回到长安宅中。”

    若昭低低地“嗯”了一声。她自然能辨出皇甫珩的语气软了下来,也不想再谈此事。她宽慰自己,若清已快弱冠之年,以往也孤身在长安求学,应能自求生路吧。她只是又想到父亲,既得了女儿的消息,必然也知儿子闯下大祸,真正是喜忧参半,该如何劳神呢。

    这夜二人未行欢好之事。离别在即,原始的情欲似乎应让位给安静的依偎,才显得时间能延续得漫长一些。

    离冬至愈来愈近,夜晚冷得彻骨。若昭双足冰凉,纵使皇甫珩鼎盛蒸腾的阳气,仍不能彻底暖了她的血液根底。若昭喃喃道:“我父亲往日教授我各地风物时,曾说西州等处,白日热得像火炉,夜里又冷得如冰窟。为了避暑和御寒,人多在地下掘穴而居,你可听过这回事?”

    皇甫珩道:“西域离泾原邠宁等镇,尚有数千里,再说自从吐蕃人占领安西四镇,大唐便和西域断了音讯,我如何能识得那边风物。我的娘子呐,你总是向我提些难题。”

    若昭嗔道:“那自然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的夫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哦?那可未必,比方这挖坑造洞,我岂能擅长?”皇甫珩笑道,“不过说起掘地道之术,我倒是想起,当年史思明围太原,守城的朔方军李光弼想出一条妙计,乃是令边军中善工程者,自太原城墙下往外挖了一条地道,直通史思明大营,并用木板树枝撑住地面,平日叛军行走其上并无异样。后来李光弼诈降,史思明大喜,领全军出营受降,结果人多体重,压塌了地面,唐军趁势猛攻,斩首及俘获叛军万余人。”

    若昭虽是女子,平素在父亲影响下亦喜兵法,此刻丈夫说的这个故事,令她兴趣陡增,赞道:“孙子兵法云,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避敌锋芒、暗作准备,怪道李将军和郭国公一样,是朔方军中战神一般的人物。”

    她靠在丈夫肩头,眼前仿佛出现千军万马深陷地道的场景,忽然想起一事,问道:“珩郎,你说那地道既然能陷人马,岂不是也能陷云车?”

    皇甫珩却已乏了,打着哈欠哄道:“睡吧,为夫此刻只想陷入一梦中,娘子可准?”

    若昭怜他疲累,即刻住了嘴,偎着他躺下。

    黑暗中,皇甫珩已经轻轻打起鼾来,若昭却睡不着。

    她深深地感受着丈夫身上浓烈的男子气息,那种让她奋不顾身结束自己闺阁岁月的迷人之处。她希望此夜即是永夜,好让明日之后的未知不会到来。

第三十四章 言情言利

    凛冬,不到五更时分,韦皋下令城卒启开半门。

    隐约的天光下,崔宁与皇甫珩,并两名由城傍蕃兵营头领石崇义挑选的党项精壮汉子,收缰立马于门下。

    韦皋的牙兵上前,往四匹马上又挂了鼓鼓囊囊的糗粮袋。崔宁笑道:“城武,老夫当年在蜀地时,自诩身家百万贯,比浙东西的韩滉还富上三分,不曾想,有朝一日还要靠你这陇州边军接济口粮。”

    韦皋还礼:“泰山大人赴蜀地接任后,常说西蜀各道,若非崔仆射多年经营,何得如此平宁富庶。”

    崔宁笑得越发大声:“唔,张延赏这话倒说得还有些良心。可惜,老夫给大唐卖了大半辈子命,送了多少财赋,还不是回来做个闲散相公。”

    韦皋在昏暗中眉头一蹙,心道:“崔仆射啊崔仆射,你若有一天栽在朝中敌党之手,也只能怪你自己管不住这张惹祸的嘴。”

    他又看了看皇甫珩,这新婚郎君仍是一副沉稳惜言的模样,只在马上向自己拱手告辞。

    韦皋明白,说了一句“皇甫将军放心,韦某待君归城复命”,他将“放心”二字说得特别重一些。皇甫珩将拳头拍向自己的左胸,这是党项蕃落常用的语言。

    人马出城,趁着晦色向东疾驰远去后,韦皋仍站在原地。

    随着晨曦将至,天空中星辰的光辉也渐渐显得微不足道。韦皋仰望这半个时辰前还星河灿烂的苍穹,又辨别着天际一片越来越清晰的彤云,感慨这古往今来诸多风流人物,命途也不过如这星辰般,明灭不定。

    刺骨的朔风吹来,沉思中的韦皋打了个寒颤,目光投到了把守城门的兵卒身上。他是个急事临头依然多虑一步的将领,又本是营田判官,因此从陇州拔师之时,已令所部带足粮食和冬衣。但眼前城卒中的一人,却只身着单衣,在严寒中蜷缩着身子,狼狈不堪。

    韦皋踱过去,问道:“你的冬袍呢?”

    那城卒是个不过十五六岁的陇州少年,不知因为冻僵了还是吓傻了,竟结舌不语。一旁年长些的同伴忙上前回话:“回韦将军,前几日,令狐将军手下的禁军子弟,因无御寒衣裤,趁咱们陇州小儿郎出行落单之时,扒走了他的冬袍。”

    “竟有此事?”韦皋道。

    “小的哪敢浑说。那些子弟还叫着,韦将军在圣上跟前拍了胸脯说能弄来军资用度,他们既然是天子禁军,缺什么只管问咱们陇州营来拿便是。小的们因想着将军严禁吾等与禁军有斗殴之事发生,便生生咽下了这口气。”

    韦皋颔首,吩咐身边牙兵:“将我帐里袍子给这小郎。”

    两名城卒忙附身道谢,韦皋摆摆手:“好生值事,莫给本将丢脸便是。”

    抢劫陇州兵衣物的令狐建所部,乃右龙武军见习子弟。大唐禁宫,北为皇帝所居、南为三省六部办公之处,因此北边的宿卫尤为重要。北衙禁军历经数代帝王营建,至玄宗开元二十七年,已形成左右羽林、左右龙武四支禁军,其中,脱胎于“万骑”左右营的左右龙武军,由赫赫有名的陈玄礼统领。安史之乱中,羽林、龙武军力受损严重,肃宗皇帝于是又建立了左右神武军。至此,大唐北衙六军建制完毕。

    然而时移事异,到了德宗朝,北衙禁军的宿卫职责,实际上已由神策军取代。德宗花了老鼻子力气削藩,为了遏制和平叛,把神策军李晟等部派往东边,长安城内的神策军力量日渐空虚。

    时任神策军使的白志贞,罔顾德宗信任,尽招徕了些城中纨绔子弟或沽贩之徒,导致泾师之变当日,长安城内的神策军竟无一人前来救驾。

    对于当日正在城外操练新兵的右龙武军军使令狐建来讲,这真是天降馒头狗造化。令狐建手下搜搜刮刮不到五百人,但临时护驾也是绰绰有余。德宗一行原本只有太子李诵、普王李谊和百余名宦官护卫,骤然被令狐建迎到,半路又遇到郭子仪儿子郭曙带着家丁加入,终得安然奔入奉天城。

    经此一役,令狐建可谓居功至伟,虽然守城不行,但在德宗心中的信臣地位已牢不可破。

    韦皋毕竟在长安做了多年御史,善于探察天子心思。他也看到,令狐建着实是宦场老手,这些时日居功不骄,且不论在李万之事上装聋作哑,便是对他韦皋,也是恭敬配合,适时在德宗跟前美言,赞他治军有方、城防严密。

    故此,底下军卒起争,在闹到不可开交之前,韦皋断不会为些许小事去找令狐将军。

    然而,此事引发了韦皋另一层的焦急。冬至近在眼前,越是寒冬,人越是需要充足的衣食,但岳父张延赏的军资仍未见迹象,这奉天城除了安防,恐怕物资供给是更为严峻的问题。

    韦皋也不是没有想过,是否趁着姚濬按兵不动之际,偷偷护卫德宗等宗室成员西幸,换个富庶些的州县避难。

    不过他立刻就觉得自己这想法有些愚蠢,最好提都不要提。玄宗皇帝当年若不是一路逃到了成都,太子李亨怎有机会在灵武继位?时下德宗正是盛年,必定更为忌讳此举。

    韦皋在清晨空旷的街道上驱马缓行,思索着千头万绪的诸事,直到被二人拦住马首。

    是宋若昭,身后跟着从泾州来投的党项人首领石崇义。

    虽初为人妇,若昭只是换了发髻的梳法,通身依旧是简朴的裙裳。但即便荆钗布裙,仍掩不住新嫁娘面上那莹润的桃花色,映着晨曦,令这张素来清素雅白的面庞,有一种陌生的娇艳动人。

    宋若昭既已成了皇甫珩的妻室,韦皋倒觉得没有了心结,翻身下马,坦然地盯着她的双眸道:“皇甫夫人,何事?”

    若昭行礼道:“韦将军,妾是女子,不便前往军帐求见。但有一件或许紧要之事,不得不说与将军。将军数日前可是因怕巨木梁柱落入叛军之手、派人将城外玉明寺烧了?”

    韦皋点头。

    若昭道:“将军可曾想过,若局势一时难有起色、天家继续困于城中,万一叛军从别处造了云车鹅臂,如何是好?”

    韦皋一愣,示意若昭继续说。

    “朱泚眼下篡据长安,长安城中多能工巧匠,上元节造得摩天灯楼都不在话下,只怕于这攻城车械上触类旁通。前几日,妾听夫君说起当年李光弼以地道大破史思明叛军之事,便揣测,能陷千军万马,必能陷万钧机车,是否奉天城的城防事宜,也可考虑此计。”

    她说完,看向身旁的石崇义。

    石崇义省得,忙向韦皋作揖,道:“禀大将军,吾党项人在泾原时,各部落因常受吐蕃铁骑劫掠侵扰,有时便想了挖陷阱的法子。这几日末将察看了这奉天内外的土质,与泾州相似,若将军需要掘土筑隧,吾等可助将军一臂之力。”

    韦皋细细琢磨他们的话,觉得颇有启发。他在陇州,虽也经历了几次防秋的硬仗,但边鄙之地,来犯的敌军又是吐蕃人,甚少懂得攻城。因此韦皋对于守城,想到的也只有城上放箭浇油、城下刀车堵门。浑碱到来后,出于对前辈将领的敬重之仪,韦皋第一时间请浑公巡防,听起来这位出身铁勒部的名将也是擅长骑兵布阵,并未对奉天城防提出加强之处。

    韦皋当下向宋若昭道谢,并邀石崇义随自己回营细细商议。

    若昭告辞回身之际,韦皋温言道:“方才我送皇甫将军出城东行,彦明托我照看夫人,在他凯旋之前,夫人若有难处,请知会我。”

    若昭嘴角一抿,笑意上涌。有一瞬间,她在犹豫是否告诉韦皋,那段关于“长江岂无鱼书至”的旧事,但想到目下这局势似乎令人全无谈诗论辞的心情,终究作罢。

    韦皋猜不到若昭所想,但她的笑容明显与客套的答谢不一样,明显是信任无隙的,这令韦皋觉得心头一暖。

    皇甫珩走后,宋若昭从奉天官驿搬回了刘主簿家中,毕竟寄住在有女眷的家庭,更为方便些,离那恶梦般的延光公主的邸舍也远上许多。

    更重要的是,唐安公主身体康复,阿眉也回到了刘宅。被困危城的日子,若昭需要有人作伴。

    阿眉与若昭谈起韦驸马与唐安的鹣鲽情深。她在长安胡肆的岁月,看到的多是对女子浑无半分敬重之意的男子,她实在对唐人男子无甚好感。直到此番她真实地旁观了驸马与公主的日常,看到那风度翩翩的高门公子,对自己的妻子如此紧张、体贴、挚爱,并且这并非全由于唐安尊贵的身份,因为唐安也对驸马报以同样的刻骨依赖。

    若昭能感到,阿眉的言语间透露出向往。她也许自己都未意识到,她在说起这些时,语气中又柔软又明媚的味道,好像春和景明之日,长安东郊曲江池畔,绿柳才黄半未匀,轻巧的微风拂过。

    但若昭不敢予以直接的建议。阿眉的强硬的自尊,不论她是否公开自己赞普之女的身份,都明摆在那里。

    她只能小心地试探:“阿眉,你可觉得,王侍读和韦驸马,瞧着竟有几分像?”

    阿眉一怔,笑道:“倒真是。”

    “你看,我们唐人男子,模样好、性子也好的,并不难寻,王侍读就不错,一向对你那般照拂。”

    阿眉何等聪明,听出弦外之音:“我不喜文士,只爱武将。”

    忽然觉得有些怪异,补充道:“便是武将,也无人能及我的寻郎,他既已不在,我就算一时断了寻死的念头,也不会去随旁人。”

    若昭不敢再接腔,兀自低头,抚摸着皇甫珩所赠匕首的刀鞘。

    阿眉见若昭这般,口气和缓下来:“我也知阿姊盼我早日另有情归之所。但世间男女,若能如阿姊和皇甫将军那般一见钟情、顺遂结缘,固然顶好,若无这等天赐福分,便也绝不可将就。像我这般识得相思百味苦的人,怕是更难再遇佳缘了。”

    若昭颔首。自己从前在潞州时的坚持,何尝不是阿眉所言。

    须臾,阿眉岔开话题,道:“皇甫将军此番东行,去朔方节度使李怀光处,是圣上急求援军吧?”

    “正是。”

    “其实援军不只东边有,也不是只能求唐人。”

    若昭不解,怔忡地看着阿眉。

    阿眉起身,透过窗棂望向高远的碧空。

    “阿姊不是同我说过,当年安史之乱,大唐就向回纥借过兵。如今平这朱泚叛乱,大唐怎地不能向我们吐蕃借兵呢?”

    若昭瞪大了眼睛。

    阿眉回身浅笑:“阿姊所说当年陕州之辱的故事,加之我直陈身份后、圣上的宽宥,这些时日我便在想,非我族类又如何,未必不能同心,同为唐人又如何,那朱泚也是唐人,还不是照样将十王宅的李唐宗室杀了个干净?”

    若昭无从反驳,也觉得不应表现出反驳的意图。眼前这女子,是胡女阿眉,也是赞普的五公主丹布珠。她宋若昭能说什么呢,难道义正词严地说“吐蕃觊觎安西四镇、阻隔我大唐与西域、年年犯我陇右夏绥邠宁泾原,我大唐怎可向吐蕃借兵”?

    这是第一次,若昭意识到了自己与阿眉之间,其实是有一些微妙的立场隔阂的。

    但阿眉越说越兴奋:“阿姊,若你夫君铩羽而归,不如我去和圣上奏禀,让他随我去逻些城,讨上一万铁骑,杀去长安捉了那朱泚献给圣上?”

    “为何是我夫君去借兵?”

    “他不是泾师之人吗,若能将功补过,阿姊也不必担惊受怕。”

    “吐蕃铁骑进了长安还肯出来?”

    阿眉大笑:“阿姊,我们吐蕃人最是实在,若大唐多给些河西陇右的土地,再赏赐些财帛给他们,长安有何留恋之处?”

    若昭心头一凛。她往日只道阿眉经历可怜又心气孤高,不曾想她的头脑盘算起两国交易来,竟是无师自通般隐隐透着狼性。

第三十五章 捷足先登

    千里碧空,万里霜原。大雪终于织成银毡,铺满了大唐帝国北方的各道各州。

    崔宁带着皇甫珩与党项卒从,贴着京畿道的外围,自西向东穿过洛水、无定河与汾水。四人骑的都是自己相伴多年的良驹,但日行三百里比上阵打仗还要伤马,他们不得不在进入忠于大唐的河东道后,寻找邮驿换马。

    由于出行的紧急与秘密,河东节度使马燧不可能从邸报上得知自己的地盘里会经过朝廷特使,辖内的官驿自然也未得通传。但崔宁已是二品大员,服紫不说,腰间还挂着亮闪闪的金鱼袋。他铁青着脸跳下马来,不发一言却自有威仪,官驿前眼色伶俐的驿卒早已去禀报了驿长。

    驿长见到崔宁的派头,又瞧见皇甫珩的坐骑是屁股上打了花印的,哪里还敢多嘴问他们要传符,赶紧哈着腰将几人迎进屋去。

    崔宁坐下后,喝了一口热酪浆,对皇甫珩道:“马河东治下不错,这驿站旁的苜蓿地,整饬有序,田亩也宽,当有好马。”

    又道:“此地往东,是李怀光与田悦对峙的魏县,再往东北,是潞州。我瞧那驿长是个办事麻利稳妥的,你不如写书一封,给潞州宋府报个信,不然,你那老泰山,怕是都不知道自己女儿已出了阁。”

    崔宁虽身居相位,但武人出身,说话直率,与姚令言又有几分旧交情,因此对皇甫珩颇带了些长辈对子弟的关怀之意。

    皇甫珩心下感激,喏喏称是。又想到泽潞就在邻镇,倘使若昭跟着自己,不几日便可回到潞州,转危为安,奈何却被天子留在奉天。

    他心头微微烦闷,热酒下肚不免流露出来,叹气道:“崔仆射,晚辈行事还是鲁莽了。”

    崔宁知他何意,轻哼一声道:“我们武人,哪里如那些文臣爱耍心眼。咱们在御前,于公于私,讨恩赏也好,骂奸佞也好,皆是直言相陈,老夫这辈子便是吃了这个亏。你……你的祖上不也是如此,罢了罢了,我瞧着你也聪明不到哪里去,不过倒是投老夫的脾气。来,再饮一杯。”

    将卒四人在驿站歇了一宿,翌日换马。崔宁拍着自己爱驹的脖子道:“你老了,经不起折腾,好生在此地享几天福,等老夫回来接你。你是个福将,素来驮着老夫躲灾避祸,此番也要保佑老夫,说动李怀光那蛮胡,莫让老夫像颜少师般,至今在李希烈那儿不知死活。”

    提到颜真卿被卢杞算计这一节,崔宁又是气血上涌,对皇甫珩道:“待奉天之围得解、天家回到长安,老夫定要告老致仕,省得整日受卢杞那奸贼的鸟气。什么左仆射右仆射,老夫在西川什么快活日子没过过,还在乎这挂名相公?为官既然不能得圣上器重,老夫不如回蜀地吃我的荔枝去。”

    崔宁一路便是如此牢骚不断,倒让皇甫珩觉得这老相爷颇有赤子之心。再者,他也庆幸崔仆射如此能言,自己跟随护卫便是,不必在李怀光跟前遣词造句。

    “我这样笨嘴拙舌之人,竟能娶到阿昭。我只道王侍读、陆学士那般的斯文士子,才能得阿昭青眼。”皇甫珩想到妻子,不由胸清气顺,挥手一鞭,纵马奔驰于宽敞的官道上,任朔风拂面,竟是感到自泾师叛变来从未有过的快意。

    当是时,朔方节度使李怀光已在魏州附近扎营近三个月。

    河北诸叛镇,成德、魏博、幽州等素来是同气连枝。而李怀光祖上虽是渤海靺鞨人,其父辈在幽州一带屡屡为朝廷建得战功,但李怀光一直跟随朔方节度使郭子仪,成名后主要辗转于邠宁、泾原、灵州等大唐西北地区,对于东部情形不太熟悉。

    李怀光领着一万五千名朔方骑兵步卒来到魏博,长途奔袭尚未扎营,就被从幽州赶来援应魏博镇的朱滔打个措手不及。此时正是涨水季节,魏博节度使田悦命人决水,李怀光的朔方兵只能退到魏县高地,自此在魏博镇陷入僵局。

    本来,李怀光想等秋来马壮之际,再命朔方军调来五千铁骑,和马燧、李抱真等朝廷亲藩节度使商量着如何再战田悦。

    不料,进入九月,马燧和李抱真那边,迟迟不见派使者来接洽。李怀光正心急如焚,帐下有僚佐道:“节下,此事不奇怪,圣上将神策军李晟派来河东,又派大将军哥舒曜去襄城讨李希烈。既然天家出面平叛,吾等藩镇武人不如暂且观望。”

    李怀光细想,觉得有理。老上司郭子仪在世时,偶尔与他吐露几句,要义皆是不可与天家争功,何况如今各藩镇都珍惜兵力,说是为德宗平叛,谁不是掂量着出力。马燧和李抱真久据中原,夹在叛镇与长安政权之间,最是精明,既然他们按兵不动,自己何必做出头椽子。

    不料,十月,长安骤然传来泾师兵变的消息,圣上避祸奉天,朱泚僭位称帝。

    李怀光懵了,他在魏县大帐枯坐几日,好像陷入一个无声的世界。朝廷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京畿附近大约已被朱泚封死了驿路。河东马燧与泽潞李抱真倒是宣布讨逆,但见风不见雨。就连山头对面的劲敌田悦和朱滔,似乎也不再挑衅、或许转而对于一种全新的局面的希冀。

    帐下几名幕僚的意见,在实际上保持了一致。他们自然商量起勤王之策,但所有人都同时想到了肃宗灵武登基的往事,纷纷提醒李怀光:“节下,这天子北狩西幸之事,其间最是容易起变数。节下要回师勤王没错,但也须审时度势,相机而行。”

    如此又过了十余日,朔方军驻地来了一对不速之客。

    “京兆尹源休?”李怀光在记忆中搜索着这个人,及至看到来人的面目,他才想起,暮春他领兵经过长安时,虽不得见德宗,但出面劳军的,正是眼前这举止文雅却半边面孔满是伤痕的中年官员——据说这伤痕来自当年出使回纥时所受的鞭打。

    源休开门见山,表明自己已是新主大秦皇帝的使者,来与李怀光商议共谋天下。

    李怀光的长子李琟对父亲耳语,询问是否请幕僚长前来。

    李怀光摆摆手,意思是不必。他目光所及,见到源休身旁的宋若清。方才进帐时,宋若清也表明过自己的身份。

    “这位小郎,是泽潞李节度幕府子弟?”李怀光缓缓道。

    宋若清连日赶路,面有倦色,双目却熠熠有神,透着一股年轻人甫遇招募的兴奋。他长揖一礼道:“晚辈如今跟随源府尹,一效犬马。”

    李怀光“唔”了一声,从绳床上起身,对源休道:“春时过西京,朔方将士多有喧哗,源府尹是读书人,却不嫌弃吾等粗鄙,与将士们相谈甚欢,本帅记得分明。”

    源休道:“李帅可知,当时那唐家天子并未拨出多少粮饷赏赐,劳军之资中的大半,是朱太尉,也就是如今的大秦皇帝,以自己的家财充盈,盖因曾与使君共御吐蕃,有同袍之谊,见不得朔方将士受委屈。”

    “哦?竟有此事?”

    “千真万确。源某也正是自彼时起,发了执愿,要追随朱太尉。良禽择木而栖,天下应归于仁君明主。”

    李怀光紧绷的脸部肌肉微微抖动了一下。宋若清将这个细节看在眼里,心头打了个格楞。源休侃侃而谈,风姿确是不俗,但在李怀光这样的藩镇名宿面前谈天下应归于朱泚,置李怀光于何地?

    只是,李怀光眼中并无异色,口气倒越发和蔼:“源府尹既是故人,曾于我朔方军有礼有情,本帅自不会只将源君当作长安的使臣来看待。源君与宋郎风尘辛劳,今日先好生用膳、歇上一夜。明日细谈,如何?”

    当下命李琟亲自安排源、宋二人的饮食和寝帐。

    源休瞅个时机,悄声向宋若清道:“你可觉得有何不妥?”

    若清直言:“府尹言及天下姓朱,就不怕反而触怒了李节度?”

    源休道:“正是此节。本府与这李怀光打过数次交道,他急躁好斗,尤其看重本镇利益,怎地方才并无半点对新帝的质疑,也不问问若帮着陛下讨伐李唐,自己能分多少土地钱粮。”

    沉吟片刻,又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方才帐中,另有其人。”

    宋若清闻言,顿感身上寒毛倒竖。但他经过了这些时日惊心动魄的变故,自然已非浑不经事的少年举子,努力保持着平静的面容。

    源休讪讪一笑,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吾等前来,本就难以计较安危,且先安置一夜再说。若李怀光要翻脸,何必还对你我如此款待有加。”

    宋若清称是,但分明觉得源休的声调中有故作镇定的意味。

    夜气侵人,宋若清在客帐中辗转反侧,不敢入眠。源休与他轻骑简从,只带了两三名家奴,此刻皆在源休帐内守卫。宋若清支起耳朵,聆听外头的动静,但除了巡夜军士隐约的交谈声,一切并无异兆。

    如此到了三更,宋若清实在支撑不住,昏沉睡去。

    他梦到了宋若昭,姐姐仍是一脸柔静,口气却是愠怒地,质问他:“怎地如此糊涂。”然后是父亲宋庭芬失望的面容:“清儿,你若实在不愿赴试春闱,回泽潞便是,何至于做出此等大逆不道、谋害皇嗣的罪事!”

    忽而父亲与姐姐都不见了,宋若清又来到了大明宫白华殿。手持象牙笏板的段秀实转过身,那笏板上都是鲜血。段秀实道:“老夫杀不得朱泚,便先结果了你这贡举生徒中的败类。”说着便将笏板重重地砸过来。宋若清想躲,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制住双腿,动弹不得,眼看笏板要撞上额头,周轶扶住了段秀实的手。“段帅,请将此附逆交由下官来处置。”

    淡绿袍衫的周轶,白面长须,瞧着如国子监的师生一般斯文儒雅,却蓦地双眸变得通红,滴出血来。他仓啷一声抽出腰间佩刀,寒光逼人,直取宋若清的颈项。

    宋若清觉得眼前一片红光,继而是浓酽如沉入深渊般的无尽黑暗。他努力辨别疼痛,想象中利刃割破肌肤、深入血肉的剧烈痛苦似乎并未出现。他很困惑,努力想喊,想问,但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又骇又急中,宋若清终于惊醒。

    微弱的晨曦映入帐内,他立刻意识到了比梦境更可怕的事实——自己的嘴确实被结结实实地堵上了,双手也被缚住。

    一个朔方军卒摁住他的肩头,面无表情,手上却如有千钧之力,令宋若清动弹不得。

    帐外已是喧哗骤起,清脆的兵刃碰撞之声,伴随着源休与仆从的怒喝。交锋离得那样近,宋若清能清晰地听到刚刀“噗”地刺入人的身体。

    又一名朔方军卒“哗”地掀开客帐,喝道:“带出来。”

    宋若清被推出帐外,见到源休已受缚。他二人绕过舍命护主而亡的源家仆从的尸体,被推搡着往中军大帐前的空地上走。

    号角声响彻清晨的平原,万余朔方军列阵齐整,各营将校则聚集于李怀光帐前。

    朔方节度使李怀光身披重甲,站上涂了马血的高台。

    “诸位朔方将士,上天无情,祸乱频生,叛臣贼子伺机占领西京,圣上西幸奉天,王公宗室蒙难。在场的每一位朔方儿郎,谁的祖上没有受过大唐的福泽,谁的父辈没有领过大唐的军饷?当年郭国公率领吾等披肝沥胆扫除安史叛贼,犹在眼前,如今我李怀光又怎能附逆二朱、为天下仁人义士所不齿,令朔方军蒙尘!”

    李怀光举起手中长剑,指向台下发髻凌乱、脸有血污的源休,继续朗声道:“此人为原京兆少尹源休,里通贼泚,游说本帅与伪帝同流合污。源少尹当初曾为我朔方将士输送劳军牛酒,源少尹那一日辛劳,本帅已还他一夜安稳,今日,本帅便要拿他祭旗,与诸营将士盟誓,顺天行事,扫除顽凶!”

    “顺天行事,扫除顽凶!”万余将士齐声高呼,响彻山谷。

    “将贼泚逆使枭首!”李怀光对手下的牙将下令。

    “李怀光!我源休不惧一死,但死前也要提醒你一句,你是胡人,你的李姓不值钱,你这样为李唐卖命,李唐不过当你是条狗。唔,就算同样做狗,你也比不上那神策军的李晟得宠。哈哈哈,哈哈哈哈……”

    源休全然没有了斯文高官的仪表,疯狂而阴惨地笑着。

    牙将的钢刀举起时,源休还在兀自谩骂:“李怀光,我看错了你,我以为你是聪明人,李怀光……”

    利刃没有任何迟疑地插入源休的胸膛,鲜血喷涌,甚至在冰冷的清晨带出一股明显的热气。源休倒地,已骂不出声,本能的呼痛呻吟。牙将又上前补了两刀。

    朝阳照耀的黄土上,源休穿着紫袍的躯体抽搐几下,终于不动了。另有军士过来,割下了源休的首级。

    牙将又走到宋若清面前,轻蔑地看了一眼宋若清脚下的土地,那里已是濡湿一片。

    宋若清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在极致恐惧的颤抖中,当尖锐的刺痛从心口瞬间弥漫全身时,眼前出现了国子监的高门。

    朔方将士又振臂高呼起来。人声喧嚣中,李怀光宣布了拔师西撤、与神策军合攻长安的军令。

    他走下高台,对阴影中的一人道:

    “姚节度,此番但愿圣上莫再疑我朔方军。”

    姚令言抬起头来,向李怀光拱手:“姚某运途多舛,蒙李节度容留,感激不尽。兵变后长安情形,姚某也察得几分,愿助李节度拔得头功。”

第三十六章 拔师勤王

    段秀实在长安袭杀朱泚失败,并周轶等人一同就义于白华殿后,姚令言当即趁乱逃出了崇仁坊进奏院。

    他找到了一个最不会出卖他的人——礼部尚书李揆。

    李揆当初在国子监门口一怒触柱,是姚令言和皇甫珩将他送入一墙之隔的太常寺救治,捡回一条性命。

    李尚书这忠君爱唐的一撞,天下皆知,朱泚可以杀光十王宅宗室,却绝不会再杀李揆,而是留着他体现自己身为新君的胸怀。

    朱泚还令王翃和源休出马,劝李揆就任伪职。其时姚令言已藏匿于李宅,来往走动中,李揆探知了源休要东行说服李怀光叛唐的意图,遂和姚令言商议。

    姚令言自告奋勇先行一步去魏县找李怀光,令为着长安失陷而痛心疾首的李尚书看到了希望。这位内阁元老,凭着在西京深厚的人脉,将姚令言送出长安,并不是太难的事。

    同样不那么难的,是由姚令言出面坚定李怀光的忠唐之心。

    朔方军与原来的安西军有着亲切的渊源。想当年,朔方军的三成兵力都来自安西军,安史之乱后,朔方、邠宁、泾原等镇又一直在防御吐蕃上共同出力,姚令言有信心让李怀光能听自己进言几句。

    在局面纷绕之际,有故旧自叛乱中心带来可靠的消息,是李怀光盼望的。姚令言的出现,让李怀光看到了迷雾的破口,这种感受首先就令人畅快。而除了提到朱泚的幽州兵在长安的布防,以及姚濬率军与奉天城守军相持不下的局面,姚令言尤其谈及神策军核心人物李晟。

    “姚某此番虽栽在朱泚手中,犯下弥天大错,但姚某坚信,大唐气数未尽。河朔诸镇有割据一方之力,无一统天下之资。魏博成德也好,幽州二朱也好,淮西李希烈也好,都万不可与之合流。然而圣上扶植神策军、削分西北诸镇之心,吾等也不得不以为忧患。李节度,那李晟虽也在河东平叛,但身为神策军,必排在圣上诏令西撤勤王的诸君之首。”

    “李晟?”李怀光冷笑道,“这李晟今年从长安不过带了四千人出来,如何与我朔方军比得?”

    姚令言道:“正因如此,李节度才应赶在李晟之前往奉天勤王,万不可因观望自保而引来大患哪。”

    李怀光微微沉吟:“姚节度,你说让我赶去奉天。但长安如今已被朱泚所据。西京物华繁荣、军资充足,天家私库里随便拉一车金银锦帛出来,便能让军士们老老实实效命。怀光倒觉得,不如仗着咱们人多能打,先将长安去攻他一攻?琟儿,你说呐?”

    李怀光望向长子李琟。和武将父亲不同,李琟更像个谋士。大历年间,朝廷着力拆分朔方军,借李怀光之手打压朔方军内其他宿将。为了向朝廷表示忠心,李怀光曾将长子李琟一家送入长安,几为人质。李琟在长安倒也没闲着,结交文官,很学了一套揣摩上意的本事。

    眼下听得父亲发问,李琟忙起身,向两位长辈道:“晚辈赞同姚节度之见。父亲,我朔方子弟向来是一支铁军,泾阳附近又另有子弟后援,以数万兵力围攻长安,旦夕收复也不是难事。然而,吾等毕竟是藩镇军,若无圣上旨意而先攻长安,置神策军于何地,更置奉天圣驾安危于何地?”

    李怀光还想坚持己见:“圣上问起来,我就说围魏救赵嘛。”

    “父亲!”李琟跪了下来,“所谓围魏救赵,魏、赵本为两国,如今父亲是去勤王,当然应是圣驾在哪里,父亲便去哪里。”

    姚令言心道,李怀光,你还真是比我能耐,养了个聪明儿子。怕驳了李怀光的面子,他不好明着去附和李琟,只能看着李琟,露出赞许的眼神。

    好在李怀光也不是真糊涂,他静默了片刻,叹口气道:“你们说得有理。朔方军虽然要占神策军的先机,但不能抢神策军的风头,这其中的分寸,若是掂不好,只怕要出大乱子。琟儿,你比为父想得深。”

    姚令言赶紧顺水推舟:“正是。况且,那奉天小小行营,遽然迎驾,被围了这些时日,城中粮草怕是撑不了多久。若西北西南的亲藩无法越过凤翔镇和叛军的围城,将物资运入奉天,只怕……”

    李怀光了然。他虽然对德宗此前的薄情很有些恼意,但要不是唐廷,他焉能兼并分支复杂的朔方军、实力坐大,因此他确无异志,哪里会想看到德宗等人在奉天城饿死。

    “琟儿,便依姚节度所言,渡蒲津,直往奉天。”

    他话音刚落,姚令言忽然起身,向李怀光施礼道:“姚某还有一事相求。若两军开战,姚某那逆子,姚濬,请交由姚某处置。”

    李怀光眼神闪烁,若有深意道:“怀光可以只求胜败,不问主将,但姚节度凡事也要三思。”

    姚令言语音微颤:“谢李节度。”

    他内心其实也未想个分明。自己那逆子姚濬,虽已是大唐国贼,但毕竟是自己唯一的骨肉。

    推己及人,同样的,当源休带着宋若清来到魏县时,姚令言不是没有犹豫过,是否要救下宋若清的性命。

    数年前,他带着河西马去潞州结交李抱真,在盟会上见过宋若清的父亲宋庭芬。其时李抱真已有些痴迷丹药,宋庭芬身为僚佐倒并不一味迎合,还掂着分寸地说了些谏言诤语。李抱真也未着恼,对姚令言笑说自己的幕僚尽是魏徵一样不好相与的。

    后来在崇仁坊进奏院,姚令言见到被段秀实秘密关押的宋若清,感慨父子俩眉眼如此相似,一般地清隽文雅。

    如果宋若清只是源休的跟班,姚令言可以说服李怀光放了这年轻后生。但,宋若清毕竟还是告密者,曾险些令皇孙李淳落入朱泚之手。姚令言东行来找李怀光,就是要给自己重铺一条将功赎罪之路,因此任何再次引起天子疑怒的事,他都要竭力避免。

    他看着李怀光杀了源、宋二人后,才道出自己与泽潞李抱真的交情,恳请李怀光派人将这宋家二郎的尸身送回潞州。

    姚令言没有想到,就在朔方军拔师之际,崔宁和皇甫珩出现了。

    父子重逢的巨大惊喜,令皇甫珩如在梦中。他一身风尘疲惫,跟随崔宁进入李怀光大帐,见到铜图前站着的姚令言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直到姚令言以熟悉的温和语气唤了声“珩儿”,皇甫珩才清醒过来,噗通跪下,结舌道:“阿,阿父!”

    崔宁也是一愣,旋即击掌笑道:“姚泾州,老夫当年打西蕃蛮子时与你相识,便知你不是草包,如今果然从朱泚眼皮底下逃了出来?”

    忽又警觉,转向李怀光道:“不好,姚泾州不会已经投了伪职,来说服你和朝廷作对吧?”

    李怀光故意脸色一沉:“崔仆射,多年未见,公还是如此口无遮拦,难怪叫圣上从奉天撵了出来。”

    崔宁笑道:“圣上罚老夫东行思过,李军使营中可能给老夫安置个闲职?”

    李怀光道:“原本那京兆少尹源休来,将我帐下最后一个位子占了,正好前日我拿他祭了旗,虚席以待崔仆射。怀光还请仆射引在下西行,也算是报答圣上向来厚待我朔方军之恩。”

    崔宁得意,转向皇甫珩:“贤侄你瞧,老夫的嘴是臭了些,心可不瞎,看准了李节度和老夫一样,是大唐的信臣。”

    比崔宁更得意的,当然是李怀光。如果说姚令言的劝说让他在要紧关头作了决策,那么崔宁的衔旨造访,则让他的心终于放到肚子里。

    看看,大唐生死攸关之际,圣上不还是和他的先祖那样,得依靠朔方军来力挽狂澜?

    李怀光一时兴起,便让李琟安排宴饮,叫帐下僚佐皆来陪酒。

    皇甫珩却面色郑重,向三位长辈直言禀道:“晚辈无心赴宴,在奉天城外,我曾与泾原兵马使姚濬交战,个中细节,当报知父亲。”

    姚令言面色一暗,叹口气道:“珩儿,去阿父帐中详谈罢。”

    一旁的崔宁道:“姚泾州,你莫太懊恼,亲生儿子不争气那是天数,但老夫瞅着你这义子很是个可造之才,在奉天也深得圣上器重,还把泽潞李抱真的义女赐婚于他。你现在可是和昭义军也联上姻了。”

    “李抱真之义女?”姚令言满脸疑惑懵懂。

    崔宁冷笑:“是李抱真幕府僚佐之女,救了皇孙送到奉天,李抱真得到消息便认了那宋氏女作义女。这李潞州真是愚不可及,巴不得圣上不知道他是贪功之人似的。”

    皇甫珩垂首禀道:“阿父恕罪,儿娶妻之事本应经阿父作主,奈何当时阿父消息全无,儿对泽潞宋氏又真心喜爱,便在御前求圣上成全。”

    当初皇甫珩去长安宋宅解救王侍读与李淳,姚令言知晓原委。闻及此言,他心中一震,正不知如何说起宋若清之事,只听李怀光转过身来,沉声道:

    “泽潞?宋氏?皇甫将军,当真是天意弄人,你来晚了一步,你那妻舅,也叫本帅给杀了祭旗。”

    ……

    向晚,姚令言帐中,油灯如豆,兽脂燃烧的淡淡黑烟飘散在父子二人之间。

    皇甫珩见义父沉默不语,心中不忍,先开腔安慰道:“宋家二郎在皇孙遇险之事上难辞其咎,又附逆朱泚伪朝,此番便是阿父求情救下他性命,恐怕日后也难有善终。”

    “珩儿,为人父母,有几人能坦然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之事?不瞒你说,想到濬儿犯下泼天大错,为父又恨又怕,虽知他万死难辞其咎,但总望他能留条性命。想来你岳父宋御史也是同样心思。偏偏我又参与其间,为父是怕害了你的姻缘。”

    皇甫珩俯身道:“阿父莫忧心,儿子的新妇是明理之人。”

    姚令言辨出皇甫珩语气中的一丝温情,他盯着眼前这不过弱冠之年的义子,见他眉目间的神情,果真又成熟了些,不由感慨道:“你素来沉稳寡言,于男女之情也未见动得几分心思。如今眨眼间已成了亲,想来那宋氏确实叫你喜欢。宋家据闻也是世代诗赋书香,你母亲原本出自京城官家,应当也对这段姻缘称心满意。”

    顿了顿又道:“成家之事,我已觉能向你泉下的父亲交代,只这前程大业,是为父耽误了你。”

    远处李怀光帐下的觥筹之音,夹杂着崔宁贯来爽利的大声笑骂,次第传来。姚令言帐外时而有巡夜的朔方士卒走过,戎装的身影映在粗糙的帷毡上。

    有一瞬间,父子二人都感到世事的无常。一个月,在茫茫百代中犹如沧海一粟,但就是这一个月,在个体的身上,命运发生了多么巨大的变化。

    姚令言于恍惚中,回想自己被姚濬设局、和段秀实佯附朱泚、在李揆的帮助下逃出长安的过程,直到李怀光在他的规劝下即刻拔师勤王。姚令言知道自己不可能背叛大唐,因为中原王治之下长大、又以安西北庭铁军的身份守护过大唐疆域,他在内心早已给自己印上了忠义二字,不敢也不愿磨去。但他又没有勇气如段秀实那般孤身袭杀朱泚。

    他骨子里仍是个藩镇节度使,而不是豪侠义士,只有与军队在一起,他才能又恢复杀气和自信。

    但姚令言眼下的心思又更细了些。皇甫珩向他说起奉天保卫战,姚令言知道了韦皋的存在,以及浑碱的加入。亲生儿子姚濬已经没了指望,他得给义子皇甫珩得当地谋划一番。

    翌日,姚令言找到崔宁,婉转地表达了自己愿意让出七成功劳。

    “崔仆射晓以大义,李节度欣然领命,便是到了圣上跟前,姚某也是这般奏禀。”

    崔宁性子耿直,但半生沙场、半生宦海,沉吟片刻,便明白了姚令言的意思。

    “贤弟放心,老夫见圣上之时,皇甫将军的功劳簿上,也会多记上一笔。”

    鼓角鸣响,万余朔方军撤帐拔师。对岸田悦的城池外,魏博军的斥候也毫不避讳地逡巡观望。

    田悦的魏博镇已经和朱滔的卢龙镇联盟,田悦虽然不敢判断李怀光向西的目的,但必定已派出快马往长安朱泚处报告李怀光的异动。崔宁于是提出,自己和皇甫珩也先行一步,驰回奉天城奏禀德宗。

    李怀光久经沙场,知晓围城之势中,城内守将士气坚韧的重要性,有时一个好消息就是一个希望,也是提升士气的最佳途径。何况,他信任崔宁。

    “崔仆射,怀光戎马出身,读书不多,但帐下僚佐告诉我,自古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立功于外者。怀光最是瞧不得圣上跟前那些文官,手无缚鸡之力,却心思阴狠,尤其是那卢杞,堪称**之首,不知说了我多少坏话,引得圣上与我君臣离心。崔仆射此番回到奉天,务必向圣上言明我李怀光的忠唐之志。”

    崔宁听得也是热血沸腾,抱拳称是。心里暗想:不如再添上几句,告诉陛下李怀光勤王的条件是清君侧,正好趁此除掉卢杞这奸佞。

    崔宁念及此,更迫切地要赶回奉天,于是带着皇甫珩和党项仆从,趁着雪后初晴、红日高悬的好天气,快马加鞭地往京畿道驰去。

    又经过此前换马的河东邮驿时,天近黄昏,四人便在驿前下马。

    崔宁嗓音洪亮、中气十足道:“老东西,主人来接你了!”

    他熟门熟路地便要往马厩走,去寻自己寄在驿站的坐骑。

    驿长匆匆赶来,作揖哀告道:“崔仆射恕罪,阁下的马,怕是挪不过今晚了。”

    崔宁大惊,一脚踢开马厩的栅栏,只见陪伴自己多年的老马蜷在草料堆旁,原本结实的胸廓不均匀地起伏着,口边流淌着白沫,两只前蹄以麻绳捆在一处。

    驿长继续陪着小心道:“自那日仆射走后,此马忽发泄泻,卑职连夜请来马医,以猪苓散混合米汤喂下去,第二天似有好转。不料昨日晨间,它忽然得了心症一般,狂躁不安,要踢开栅栏往外跑。四名驿卒才拉住,万不得已便拿绳索缚住马蹄。”

    崔宁摆手示意他闭嘴,自己蹲下来,轻轻解开爱驹蹄上的麻绳。

    一旁跟来的皇甫珩,看到这位紫袍大员老泪纵横,手抚马脖道:“你可是知自己命不久矣,要跑出驿站去寻老夫?”

    马似乎勉力抖了抖自己的鬃毛,抬起鼻子去触碰崔宁的盖耳帽。

    它的眼中有星辰一样的光芒,然后一点点黯淡下去,最后归为完全的黑色。

第三十七章 云车西行

    长安,大明宫。

    面色凝重的女道人李冶随着内侍来到紫宸殿时,皇宫的新主人——伪大秦皇帝朱泚正在欣赏天竺狮子舞。

    这是玄宗朝时风靡内廷的舞蹈,由十余名头戴狮子面具、身穿花斑兽皮的天竺国艺人,在东西南北中五个方向腾挪跳跃,另有两名艺人手持红拂子,扮成驯兽师指挥舞蹈。

    德宗登基后,为了自上而下地竖立简朴风尚,不仅放归了舞象舞马,还遣散了太常寺下辖大乐署中的诸多歌舞乐伎。

    泾师兵变、朱泚僭位,这位新帝在最初兴奋和惴惴交织的心情激荡后,慢慢自我引导为大明宫当仁不让的主宰。

    他于含元殿召见尚留在长安的各国使节,于宣政殿与众朝臣议事,于延英殿和少数几位内阁成员商量征伐奉天的要务。而紫宸殿,则成为他宴乐的所在。

    跳狮子舞的天竺人,被称为“狮子郎”。当年被赶出宫时,他们也想过回到故乡。奈何路途遥远,身无盘缠,他们便在长安各胡肆里打杂,更有在西市卖艺讨生活者,过得十分艰辛。不料兵变骤起,大唐皇帝跑出宫去,他们倒被请了回来。新帝看起来颇为和善,还爱重赏。狮子郎们于是个个跳得分外卖力,勇态十足,生生将紫宸殿变成了群狮啸聚的天竺山地。

    鼓声住,狮阵散,狮子郎依礼退下。朱泚对立于殿中一侧的男子道:“客卿以为如何?”

    男子叫严巨川,也是十月初被德宗召入御前论诗的文客。此刻,他面容枯槁,脊背佝偻,对朱泚的问话似乎充耳不闻。

    朱泚不以为意,只冷笑道:“据闻当年安禄山当了大燕皇帝后,在洛阳宫中召集玄宗的舞马一观风采,那些马却对本来熟悉的舞乐毫无反应,呆立不动,气得安禄山将所有的马都活埋了。后人赞誉舞马的忠诚,依朕看来实在是牵强附会,不过是畜牲不习惯生疏之处罢了。而人仆却不同,你们看,方才那些天竺狮子郎,就比舞马更懂顺势而为。李炼师,你道如何?”

    李冶和严巨川一样,沉默地立于殿下。她一身略显旧色的缃黄长袍,眉淡如烟痕,唇无胭脂色,与富丽的紫宸殿格格不入。她和朱泚曾在王翃府上见过。彼时,女冠诗人虽也打扮素净,却还是很有几分神姿风韵的。但兵变过后,她的住所便被朱泚派人看守起来,她也出不得长安,一月来日渐憔悴。

    眼前两位诗人不太合作的表现,却似乎并未影响朱泚的好心情。今日,从长安西明寺传来的喜讯,令他对于源休之行成功与否的焦虑淡了许多。

    “严郎,君也是诗名远播之人,今日朕于战事上得了佳音,有劳郎君赋诗一首。”

    严巨川抬起头来,拱手道:“草民是那舞马一样的直性子,恐怕言多悖逆。”

    “无妨,都道宰相肚里能撑船,莫非朕的气量还不如宰相?”朱泚带着一丝玩味的口吻道。

    严巨川望了李冶一眼,略略斟酌,开口吟道:

    “烟尘忽起犯中原,

    自古临危贵道存。

    手持礼器空垂泪,

    心忆明君不敢言。”

    他的诗句过于直白,以至于说完第四句时,朱泚御座右侧一同宴饮的亲信武将董秦登时变了脸色,倏地站起,去摸腰间的配刀。他忘了,进入禁苑不可带刀,于是顿时又尴尬地呆住,颇有些滑稽。

    朱泚倒笑起来:“董司空见识到了吧,咱们武人没刀便杀不了人,而这文士,口诛笔伐即可。”又转向严巨川:“此诗听起来是七律,严郎莫叫司空吓住了,朕还等着君的颈联和尾联。”

    严巨川面无惧色,但一时胸中的忧愤喷涌太甚,竟似无法措辞,愣在殿下。

    只见李冶上前,冲严巨川欠身,道声“失礼”,便将诗句续了下去:

    “落日胡笳吟上苑,

    通宵虏将醉西园。

    传烽万里无师至,

    累代何人受汉恩。”

    她念完,面向殿堂的西侧,深深伏低,磕头叩拜,复又起身,仍然垂首而立。

    只听严巨川仿佛陡然活过来似地,放声朗笑:“我大唐诗家果然人人有三分剑气,自非那伶人乐伎般只生得一身媚骨。”

    朱泚仍然未恼,而是端起玛瑙杯浅饮一口,对殿下的诗人道:“二位协力成诗,堪称佳话,不愧是奉诏入京论诗的大家,看来大唐旧主于诗赋之事颇有眼光。不过朕倒要问问严郎,心忆明君不敢言,这李适也能称明君?”

    他转向李冶:“炼师只道传烽万里无师至,可笑的是,大唐皇帝的禁军近在咫尺,怎地十月初三日也无一人救驾,天子满门保全性命竟是靠的一群阉人,盖因人主昏聩耳。安史之乱,中原满目疮痍、十室九空,朝廷本该休养生息、善待藩侯使相,当年代宗皇帝便奉行此策,我朱泚才不顾幽州众将挽留、执意入京,向天下表明河朔强藩的归附之心。不料那李适继位后,分化朔方军也便罢了,对于河朔诸镇竟要一举削灭,为筹军资而任用卢杞赵赞这样的奸佞,搜刮民脂、苛待商贾,弄得整个京畿又是一片仓惶。”

    “贵为万乘,不能辨忠奸,尊极九州,不能护民安。如此天子,尔等要来何用?”

    朱泚言罢,面有得色,又唤来内侍,耳语几句。内侍离殿,不多时端来两杯酒,奉到严、李二人面前。

    两位诗人方才一抒胸臆,早已料定结局不善,此时更无犹豫,举杯一饮而尽。

    殿中安静,只有几处燃烧着西凉瑞炭取暖的铜盆中发出轻微的声响。半炷香功夫,严巨川和李冶仍安然无恙,二人的神色也由冷傲转为警惕的诧异。

    假寐不语的朱泚,终于睁开眼睛,嘲讽的笑意褪去了,口吻无波地淡淡道:“朕不像你们的旧主李适那般心肠窄小。想那太宗一朝,倒很有些气象,无人因言获罪。朕也是如此。你们退下罢。”

    因又向李冶补充道:“如今淮南陈少游阻塞漕运、耀威江北,往扬州的水路已绝。炼师既然自韩使君(韩滉)处来京,还请在客邸安置一阵,待水路通了,朕自会命人送炼师回江南。”

    李冶面容冷峻,不置可否地微微欠身还礼。但她内心深处还是莫名升腾起一丝惆怅。丧乱迭起,世事无常,往下的日子,何时能回到江南、再拜韩太冲,都是未知的迷茫。

    严、李二人走后,朱泚面容忽地凝重,对董秦道:“去宣政殿。”

    今夜,朱泚将自己亲信的内阁成员留在宣政殿,除去前往魏博说服李怀光的源休缺席,张光晟、董秦、李日月、王翃,以及几位自节度幽州时便跟随朱泚的牙将,此刻皆在宣政殿中。

    还有一位僧人格外醒目——法坚。

    法坚曾是奉天郊外玉明寺的住持。那夜,韦皋派韦平火烧玉明寺后,法坚带着亲随弟子,回到长安投奔西明寺的师兄。

    西明寺始建于高宗显庆元年,与慈恩寺、青龙寺等皆为长安城中著名的大寺。玄奘法师曾在寺中建立译场,率领僧众将自己取自天竺的梵文真经译成唐语。而多年前,居住于西明寺中的法坚也曾跟随师兄在一灯如豆的夤夜翻译佛经。

    来到长安的第二天,法坚便往大明宫求见朱泚,声称自己出身于灯楼世家,对于木构车械颇为精研,又熟悉奉天的城牒构造,可造出攻城木车,协助新帝的军队拿下奉天城。

    朱泚闻言,大喜过望,又问如何取材。法坚道:“陛下,贫僧出家的西明寺,楼台庄严,高可入云,立柱与梁柱皆堪一用。”

    西明寺的僧众没有想到,刚刚失去玉明寺的法坚,转身就把西明寺拆了一半。

    师兄法能的修行远在法坚之上,并未暴怒,只痛心地问道:“你本是释家弟子,怎地变作悍将模样。”

    法坚冷漠道:“李唐天子,毁我玉明寺事小,惹得战乱频仍才是大无道。若无明君取而代之,不独京畿,不独中原,整个天下怕都要堕入阿鼻地狱,区区西明寺又怎还会是一片净地?我如今,便要用这当年唐室敕造的台阁栋梁,助大秦皇帝取下奉天城。”

    师兄摇摇头,叹道:“尘世如迷,苦海方阔。玉明寺的劫数,本也是修行之人总会遇到的磨砺心性之难。师弟于此一劫中参不破,陷入执念,实在可惜。”

    法坚不再理会师兄,如入魔道般,带着朱泚令王翃征来的民夫工匠,夜以继日地用西明寺的各式梁柱木材打造攻城车具。

    这日晌午,法坚遣弟子报知朱泚,一应械具,均准备齐全。朱泚顿时兴致如焰,亲自前往西明寺察看。

    但见昔日香火鼎盛的佛家胜苑中,齐列着木幔、轒轀、云梯等攻城用具,更有数架撞车,一看就是以寺中大梁的巨木为撞木,十分威风。

    朱泚正要下令“赏”,法坚却谦和地低语道:“请陛下随贫僧往东视之。”

    西明寺大殿东侧,又有宽九间、深六间的一座偏殿,此时为宽大的长方帷幄所遮蔽,门口有民夫把守。

    法坚示意民夫将帷幄掀开,引朱泚往里细瞧。

    殿中灯火通明,零星的敲打声中,但见一具直达殿中藻井处的巨型战车,如山峰耸峙。车内木梯环绕,将十丈高的战车分为四五层,每层可容纳百余人外,还可在车头开窗处安置弩机发射箭矢。车顶另置折叠木梯,以轮轴收叠。

    法坚道:“陛下请看,此车有双排巨轮,可由人力推行。车外钉上牛皮毡,可防城上弩箭与兽油。车内宽敞,可储备水桶,若遇火石攻击,则由士卒浇水灭火。如此前行,一旦靠近奉天瓮城,便可伸出云梯,如桥渡人。贫僧久居奉天城外,识得城墙高度,因此将这巨车造得比城墙略高,数百前锋将士登城,远比从地面架设云梯要容易。”

    朱泚叹为观止,连连点头。他前半生叱咤幽州也好,防秋陇右也好,都经历过刀光剑影的两军阵仗,深深明白,在沙场上,于气势上震慑对方极为重要。虽则听闻奉天城内外已有多支勤王军队,然而大唐宗室毕竟是仓惶播迁,真龙天子一夕之间如丧家之犬,若陡然又见到这攻城的擎天巨车,恐怕士气要一泻千里。

    新帝越想越心气激荡,竟不顾礼仪忌讳,请法坚坐上自己的御车,一同回到大明宫商议。

    宣政殿内,李日月等悍将听罢法坚细述云车的用法,亦是血脉贲张之态,个个摩拳擦掌,仿佛攻下奉天城已如探囊取物。

    其中,张光晟便是当年诛杀突董等回纥贵族的唐廷大将,后因不受德宗重用而对唐廷怀有怨忿。泾师兵变后,张光晟便接受了朱泚的招募。他既然另拥新君,很想建功立业一番,自然主动请战。

    朱泚赞道:“源府尹东进连络李怀光,张相公西行直捣奉天城,朕果然没有看错,当年在回纥人的狼窝子里拼过性命的人,不愧血勇充沛。”

    忽地微微一笑,向静默一旁的王翃道:“王仆射,朕封你为大元帅,张卿为副元帅,你二人率我五千幽州精锐,带着这云车神具,火速拔师奉天,如何?说来朕与你,并那姚俊,也是一同起事,如今姚濬畏葸不前,朕可就指望你再立奇功了。”

    王翃心中冷笑,暗想,你还不是怕若是御驾亲征,我王翃在长安不老实么。但面上又恭顺又恳切道:“陛下对臣委以如此重任,臣必与诸将戮力同心,将昏主李适擒来陛下御前。”

    朱泚合上双眼,再睁开时目光灼灼。他今岁不过才四十有三,正是盛年,靠着自己的谋划竟真的登上人极之位。那种四海主宰的权力欲念,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炽热地包裹着他。越是如此,他越急于巩固这个局面,莫叫这令人如痴如癫的狂喜只如昙花一梦。

第三十八章 非我族类

    奉天城。

    虽然近来并无战事硝烟,韦皋已经连续几日登上城头,在朔风与冬阳冷热参半的照拂下,定定地俯瞰目力能及的一切。

    泾师叛将姚濬所部好整以暇,远远地驻扎,仗着凤翔镇李楚琳奉朱泚之令送来的军资,不退不进地和奉天城僵持着。邠宁韩游环不愧为朔方军出身,勤王不打诳语,忠实地盘踞在梁山附近,和姚濬对峙。

    而奉天城内,吃穿用度已越来越窘迫,大唐宗室中,只有德宗与两位贵妃偶尔能吃到县令裴敬弄来的一些肉干。宗室之外,无论臣子还是庶民,再到守军,每日的吃食都极为贫瘠简陋。韦皋虽治军甚严,但仍有一些陇州老兵趁着夜色,冒险擦城而出,去寻觅一些野菜。

    这只是地面上能看到的情况。韦皋知道,在地下,从泾州来投奔唐廷的城傍子弟党项人,正在向四面八方挖地道。

    这是一项相对秘密的工程,四五处地道的入口由专人日夜看守掩护,甚至另一位守城大将、禁军首领令狐建,都未必非常清楚

    党项兵体力扎实,又能吃苦,不过短短数日,最远的一条地道已进展到距离奉天西面瓮城城墙三百步之遥的旷野,那也是敌军最有可能正面进攻奉天的地方。接着东、北、南三处城墙下,也如树根迅猛地伸展般,蔓延出几条较为窄小的偏道。

    但如此高效的成果,并未让韦皋释颜。

    因为他的功劳被抢了。

    那日宋若昭带着党项蕃将石崇义来找韦皋,说起挖地道一事,韦皋敏锐地意识到此举于奉天城防大善。他嘱石崇义回到蕃兵营组织青壮军汉,自己则请了牓子,准备向德宗面奏此事。不料,当日傍晚时分,德宗已传下旨意,令韦皋协同普王李谊开凿地道。

    是原泾原镇孔目官高振,从石崇义处探了口风,火速知会了普王,让这心性颇不淡泊的亲王,去德宗跟前好生表现了一番自己的军事眼界。

    石崇义带领党项人回到奉天城时,高振告诉他,皇甫珩衔旨东行求援期间,普王暂领城傍子弟。石崇义到底只是草原汉子,性子朴实憨厚,他并不明白个中干系,反倒觉得既然普王曾出使过泾原,也是亲近的宗室贵人,大唐天子让他统领城傍子弟,党项汉子们岂不是在唐军士卒跟前也能理直气壮些。

    韦皋心头懊丧,对普王的芥蒂更深。德宗又追问起他的岳父、西川节度使张延赏的军资何时送到,这更令他烦躁起来。

    他不顾天寒,日日于城上巡防。似乎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获得一种暂时的奇妙的慰藉:诸事诸人都在他的俯瞰之下,包括行宫中的大唐天子。

    朔风刺骨,寒气入喉,但韦皋却觉得畅快无比。他拔出长刀,迎着日光欣赏那犀利的锋刃。他回想自己从建陵挽郎开始的仕途,回想自己从朝官到边将的数度浮沉,直至引兵进入奉天勤王。

    在与韩游环和皇甫珩配合、逼退姚濬的初战告捷后,他记得自己得到德宗的嘉许时,德宗的声调甚至是带着一种异样的颤抖的。他是臣子,自然不敢直视天子,但他确信,那种颤抖传递出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九五至尊的安危,也须系于忠勇的阵前守将。韦皋被这种体会燃起了心底的悍然之气。他透过刀锋望向四周的莽莽山原,发誓自己的人臣之路绝不会止于勤王边将这样简单。

    然后,他的目光缓缓收回,落到奉天城一隅的柴扉小院中。他看到宋若昭和阿眉,似乎在往陶罐中装什么东西,并引来刘主簿的老妻,向她讲解。

    他并不关心她们在干什么,他只是盯着那个一身赭色布衣的清瘦身影。忙碌过后,胡女阿眉和刘妻都进了屋子,若昭却仍然站在院子里,静静地,如一棵细柳。

    在这一瞬间,韦皋忽然感到,自己或许一开始就错了。他对她的关注,既不是因为多年前长安酒肆的一面之缘,也不是因为自己想与太子李诵攀亲的闪念,更无关男子对于女子的占有或征服。而是,他发现,自己和宋若昭一样,周身总仿佛弥漫着一种孤独。

    他与她,看来显然都不是闲云野鹤,他在追求更丰沛的权力,她则初尝人妇滋味。可是,韦皋觉得自己每次与若昭对话时,若昭于彬彬有礼之外,眼底总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沉重。这种沉重,也是韦皋时常体会到的。

    韦皋立于城牒旁,恍惚间神思纷飞。他想,我与你,是多么相像的人啊。

    他伫立少顷,微叹一声,步下城楼。

    又过得半个时辰,牙将来报,吐蕃公主求见。

    韦皋一愣,略一思量,道:“帐外说话。”

    虽是呵气成冰的季节,冬日倒正辉光灿烂,照着阿眉那胡人特有的浓密长睫,在她白皙发亮的双颊投下俏皮的影子。她的姿容太过出众,军士们纵然已知这是一位异族公主,几个胆大的年轻后生仍然忍不住盯着她看。

    但在韦皋眼里,这个身份过于戏剧化的漂亮女子,令他警惕。

    她有着远超她的稚子样貌的能力,且不说当日能以一己之力护送皇孙李淳。便是入了奉天城后,也是颇能应对急情。她亮明吐蕃人的身份和长安暗桩的经历后,德宗非但不降罪,还似乎颇为善待,又教她有机会立下一桩医治唐安公主的功劳。

    韦皋初次于她打交道时,她是胡婢,如今已做回吐蕃公主,着实叫韦皋有些不知如何行礼。阿眉却莞尔一笑,奉上一个陶罐,道:“韦将军当日有救命之恩,后又对吾等照拂周应,皇甫夫人已是官眷,不便前来,我便替她跑这一趟,带来些肉食,献于将军。”

    “肉食?”韦皋接过罐子,诧异道。

    阿眉笑得更深:“是鼠肉干。奉天城生计日见艰难,将军现在怕是也只吃糗粮了吧?我本是草原行国之人,原也不像中原唐人这样只知烹羊宰鸡、射熊猎鹿。我们吐蕃人眼里,什么肉都能吃得。”

    韦皋脸色微变。他在陇州营田既久,早已不是长安高门子弟时那般讲究洁净,倒也并不觉得鼠肉吃不得。令他不适的,是眼前这胡女说话时的语气,一种揶揄玩味的隐约傲慢。

    竟与那普王李谊有几分相似。

    但韦皋知她在延光公主手下救过宋若昭一命,压下一丝厌恶,缓缓道:“有劳殿下与皇甫夫人。”

    阿眉嘴角一撇:“韦将军礼重了,我哪是什么殿下,若真在吐蕃那般金贵,又怎会流落长安。”

    “殿下来见韦某,还有何事?”

    “韦将军,我虽一直有许多苦处,但对唐廷并无深怨,如今圣上也恕我昔日为祸西京之罪、赏我今时护卫宗室之功,我倒也愿为天子回銮出些气力。”

    韦皋低头,锐利的鹰眸盯着阿眉,道:“殿下想如何出力?”

    阿眉道:“说起殿下二字,将军近来怕是正烦恼,守城之功要被那普王殿下分去一半。将军可曾想过,与其死守奉天,不如外借援兵,先解奉天之围,再逐长安叛将。”

    韦皋冷冷道:“自应如是,故此,圣上已令崔仆射与皇甫将军东行联络李怀光。”

    “说来韦将军的陇州之师是此番勤王第一军,若往后的功勋都叫旁人领去,韦将军岂不是太委屈?遥想当年安史之乱,大唐也向回纥人借过兵。如今吐蕃兵强马壮,且离来年春末休养蕃息之日尚早,将军何不向圣上请命,往吐蕃借兵?”

    她用一双杏眼的余光扫过周遭,轻声道:“若将军有意联兵,阿眉愿向赞普引荐。”

    阿眉语音虽细,却侃侃而谈,浑然没有往日拒人千里之外的孤高之气。韦皋初听之下,面上矜持,内心很是吃了一惊,此女所说,竟是自己从未想过之计。他念头辗转,揣测这阿眉怎地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仿佛僚佐谋士。

    大将军浑碱来到奉天城,德宗遣走皇甫珩,又将党项兵给了普王李谊,这三桩事,确实令韦皋有些失意。从亲王到老臣,甚至皇甫珩这样泾师渊源的将领,好像人人都眼看着便能以军功擢升,自己却闲了下来。

    可是他到底是韦皋。他的高门世子的血液,和陇州防秋的经历,令他终究从心底厌弃阿眉身后的那个吐蕃王朝。并且,他收缩的瞳孔中映出的这张胡女的脸,那野心勃勃的模样,和宋若昭淡远明澈的唐人女子面容是如此迥然不同。

    这种观感,如一瓢冷水,浇醒了他。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韦皋暗道。

    他深吸了一口冷冽的朔气,以牙还牙地露出揶揄之色,道:“韦某在边疆经年防秋,见到吐蕃人便只想开弓,无法同袍。况且殿下难道不知,今岁唐蕃清水会盟,你的赞普刚刚才从圣上手中讨去我凤翔镇治下、陇州的不少土地,怎么,殿下选中我韦城武来邀约借兵一事,是觉得我这武人忒无骨气不成?”

    不等阿眉回应,韦皋笑容蓦地一收,冷冷道:“如今,这奉天城内外全是武人,殿下另寻知音吧!”

    阿眉一怔,方才还笑意盈盈的双眸旋即射出复杂的光芒。只是,她早知人近中年的韦皋,远比王叔文和皇甫珩老辣多虑,自己不过是姑且试探一番,即使韦皋的回应中浸透着刻骨的鄙夷,阿眉也并不会勃然大怒。

    其实不独韦皋,就连她自己,也为脑中的念头变幻而惊讶。她有些恍惚自己是何时放弃了前往南诏、死在蒙寻墓前的心思。仿佛某个寂静的深夜,她听着熟睡中的宋家阿姊轻柔的气息声,便有了一丝不甘心。

    她不甘心就此放弃明明可以和这个唐人女子一样认真活下去的可能。

    继而,她血液里的悍勇好斗,令她无师自通般想要有一番作为,而大唐天子的善待则为这血液的沸腾又添了一把柴火。

    她眨眨眼睛,呵气暖暖自己的手,向韦皋福礼告辞道:“是阿眉唐突了,韦将军见谅。”

    韦皋颔首,便要转身入帐,忽又听阿眉道:“倘若圣上真的允我西行借兵,皇甫夫人还须拜托将军多加看护。阿眉虽然年轻识浅,也尚未从人,但总觉得普王殿下对皇甫夫人有几分古怪,比那延光公主更骇人些。”

    她若有深意地一抿嘴,拂袖离去。

    韦皋额头青筋隐隐凸绽。他一直自负出身清贵,平生最不喜被人点穿心思。或许这胡女只是言语讨嫌,韦皋却疑心她看出了什么。倘若她不是女子,韦皋早已揪住她的衣襟甩在地上出气。

    韦皋咬了咬牙,走入帐中,听着营地士卒的操练声发呆。

    不多时,牙兵掀起帐帘,是薛涛端着糗粮粟汤与一叠菜齑酱走进来。

    “将军请用膳。”

    韦皋唔了一声,抬起头看着薛涛忙碌。她只是打眼一观之下有些像宋若昭,仔细瞧来,眉眼间却另有一股风流模样,那是若昭的脸上从未能见到的。偶尔,韦皋会有些诧异,这薛小娘子不过才刚豆蔻年纪,又是出自长安官家,怎地带了这有些自来撩人的韵致。

    韦皋见她小脸冻得发红,借着帐中半面亮光照耀下,面颊上一层细细的稚子绒毛更为清晰,真真堪怜。

    他只觉自己与宋若昭终是无缘,而阿眉那般的女子如伺机捕猎的雌兽般教人提防,倒是此刻近在眼前的薛氏小女,既如无瑕白璧,又如动人晨露。

    韦皋心意涌动,淡了方才的气恼,提起兴致向薛涛道:“那日路过膳棚,听你哼着一支曲子,是什么?”

    薛涛又惊又羞,低声回道:“是妾新诹的句子,胡乱唱来,污了将军的耳朵。”

    “哦,又起了新诗?念来本将听听。”

    薛涛忙退后几步立定,垂首念道:

    “绿英满香砌,

    两两鸳鸯小。

    但娱春日长,

    不管秋风早。”

    念完,一张肌肤柔嫩的脸蛋越发红得厉害。

    韦皋感到已经血气上涌的心又被砰地拍了一掌似的,但觉腹部一阵热烘烘的,喉头则干得发疼。只这瞬间,他竟盼着此时是春夜良辰,而眼前的少女最好变作成熟的妇人,他便可以一把揽住,行那周公之礼。

    帐中因此陡然寂静,空气中灰尘的颤动仿佛都能听见。

    薛涛有些骇怕,怯怯地抬起头,一对乌溜溜的眼珠望着韦皋。

    她这一露怯意,先前那股若有若无的撩人风韵荡然无存,分明还是个孩子模样。

第三十九章 漠谷伏兵

    韦皋努力让自己忽然急促的气息缓缓平和下来。

    原配张氏过身后,他始终未续继室,一则碍于岳父张延赏仍遥遥提携助力于他,二则由于外放之地陇州不像京兆那样有高门望族可以联姻。在陇州营田时,韦皋府中也有侍妾,但他一直将心思花在自己的前程上,对妇人的情欲较之寻常军汉要克制许多。

    正因如此,韦皋为自己方才对于薛涛的异动之心深感懊恼。他清清嗓子,语调沉下来,淡淡向薛涛道:“你回膳棚去罢,不必在此侍立。”

    薛涛俯身行礼,抬起头时略略迟疑,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道:“将军曾说,派人往剑南西川求运粮饷时,代为打听妾的父亲出使南诏的情形,妾斗胆一问,不知,不知可有消息。”

    韦皋心中噔地一声。往西南求援的韦平原本已传话来,薛涛的父亲薛勋因染瘴痢之疾,死在了出使南诏的路上。韦皋这些时日来,偶尔也斟酌如何开口,但军务一忙,他转头便忘得一干二净。

    迎着那拘谨又热切的眼神,韦皋微觉心酸,不忍心告诉这女娃,如今她已成了孤儿。

    “唔,薛使已到了南诏境内,如今的南诏王异牟寻倒不是化外蛮王,他朝中的清平官又是唐人,薛使当能平安返川。”

    薛涛一对伶俐的眸子如猫般转了转,不敢再多问,正要转身离去,韦皋却似想起一事,又和颜悦色道:“论来,本将与你父亲都是京兆籍贯,某在长安城内也有些故交,若他们的子弟中有人才出色者,某可向你父亲荐为东床。”

    薛涛一怔,先是怕自己会错意,再品咂片刻,确定了韦皋在说什么,不由在羞涩之外生起一丝失望。

    她毕竟也到了及笄之年,春思见长,这些时日的心绪,她自己清楚得很。虽然城中兵荒马乱,她每次为韦皋送完膳食出来,却总觉得晴空明朗、天地澄澈似的,还会偶尔在人深人静时回味韦皋低头对她说“真是好诗”的那刻。

    眼下听韦皋端起长辈姿态,说着姻缘之事,薛涛如梦初醒,觉得自己果然是个痴儿,竟傻到对这位门第高达的镇边大将动了别样心思。

    薛涛暗暗咬牙,几分倔强冒上来,不咸不淡地致礼道:“妾多谢将军。”

    她到底年幼,一张小脸藏不住地挂上了薄霜。

    薛涛走后,韦皋将那姑且能果腹的膳食吃了,只觉又烦恼又困倦,正支着额头想要打盹,牙将忽然慌忙闯入。

    “禀将军,吾师在城外的探侯来报,灵、盐二州来勤王的联军,遭遇姚濬的伏兵,正激战中。梁山南坡屯扎的韩游环将军,也赶去援应。”

    韦皋登时一股寒意直冲天灵感,腾地站了起来,顾不得披上战甲,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出大帐,往奉天城阙上奔去。

    奉天城的主门在西边,登临城上,便能眺望西北梁山周遭情形。但见韩游环的朔方精骑,如一股黑色的泥流,自大营鱼贯而出,直往北边而去。

    而群山之后的漠谷方向,火焰已冲天而起,隐隐能听到人的喊杀与马的嘶鸣。

    韦皋眉头紧锁,转身刚要询问报信之人何在,只见金吾大将军浑瑊也上得城来,面色也是同样凝重,对韦皋开门见山道:“灵武留后杜希全、盐州刺史戴休颜二人所部,在漠谷遇袭。圣上心忧,命我登城察看,并与韦将军商议加强城防之事。”

    韦皋诧异,心道,我的游奕才来报信,圣上那边怎就知晓了?

    他一脸疑惑向浑瑊道:“二师自西北而来,且梁山南麓有韩游环把守,两位将军本应走梁山,怎地舍近求远,取道北面的漠谷?”

    浑瑊盯着他,低声道:“说来还是与你韦城武烧了玉明寺有几分干系。日前唐安公主忽然重疾,圣上疑心是焚寺之举惹恼了乾陵的二圣。都说高宗皇帝与武后最是尊佛,乾陵又在梁山……所以,此番圣上急令杜留后和戴刺史改道漠谷。结果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引得那姚濬前往伏击。”

    韦皋万没料到,德宗竟作了如此联想。怪道这几日圣驾不见宣召议事,普王李谊又插手了奉天城防,想来天子对他韦皋已存了芥蒂。可他种种举措,哪一桩不是为了守城护驾?他问心无愧。

    浑瑊仿佛看出了韦皋的心思,叹口气道:“老夫素来自认耿直公允,也觉得此事怪不得韦将军。只是漠谷狭窄,两边又山势高峻,据报姚濬的伏兵在山顶安置了重机大弩,又杂以火石,就算韩将军的邠师此刻赶去驰援,灵、盐二师恐怕也凶多吉少。”

    “浑公,圣上也是刚知此事?”

    “对呐,今日老夫正在御前,普王忽然赶来,说自己安置在漠谷的党项游奕急报险情,杜留后他们遭了难。陛下龙颜骤变,急急地就将老夫撵来你这正门之上看个分明。”

    韦皋心中更是一阵阴云。如此大事,自己作为城防主将,竟然落在了一个城内王爷的后头。想来是泾州党项兵来投皇甫珩时,颇有实战经验的皇甫珩在奉天四周布了游奕,不料教接手的普王得了个大便宜。

    正说话间,却见城内大道上烟尘骤起,一小队人马直往城门而来。到得城下,一员武将高声叫着开门,原来是德宗身边的御史中丞高重捷。

    韦皋下了城楼,又看分明了些,除去高重捷,他厌恶的普王李谊,并那泾州孔目官高振,也恰在人马之中。

    不等韦皋行礼,普王李谊先开了口,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冷硬:“韦将军,这奉天城虽不大,城墙却高得很,视野广阔,你和令狐将军手下加起来快两千守卒,怎地四千只眼睛就不曾看到姚濬往漠谷方向去?”

    韦皋心中一口浊气,暗道,猛虎也有打盹之时,何况天寒地冻、军士们缺衣少粮,夜间自会放松些巡防。若那狡诈的姚濬在夜色中潜行往北、白日里留老弱在营中升起炊烟作出按兵不动的假象,也是历来战事中常有之策。谁能想到,圣上放着好好的梁山不走,竟下令灵盐二师往漠谷送死。

    但他生生将这血气十足却毕竟悖逆的话,在肚中捂了个严实,面上一脸惶恐,结着舌头道:“普王所言甚是,微臣万死难辞其咎,眼下便欲去圣驾前请罪。”

    普王斜睨了韦皋一眼,心中说不出的畅快。不知为何,与那夺了自己青眼之女子的皇甫珩比,韦皋更令他不喜。普王自负天资极高,是第一位能从十王宅走出来、去边镇镶一圈军功的亲王,连太子李诵,他都不放在眼里,更别提什么崔宁卢杞之流。

    偏偏这个韦皋,他总觉得不是个简单角色——德宗看起来非常喜欢这个陇州边将韦城武,就算因唐安病重有些对韦皋烧寺之事不悦,德宗也并未真的动怒。今日普王巴巴地赶在头一个去向德宗告急,还故作诧异地道一句“陛下,难道韦将军的探侯未来禀报”,德宗也似未听见般。

    普王不甘心,方才便故意吓唬了韦皋,令他以为是代君王之口来问罪。果然这韦陇州,平日里鹰鹞虎狼般的人,脸都绿了。

    “韦将军,圣上跟前,你着实须想想怎生陈情。眼下先将这主门开了,本王已向圣上请缨,要与高御史领泾州党项之师,也往漠谷救援。若能一鼓作气反败为胜,将姚濬擒了,实乃朝廷大幸。”

    御史中丞高重捷是颇有几分声名的武将,德宗令他随普王出城,想来也有护驾亲王之意。毕竟就那千余党项人,又非草原马战,未见得是姚濬的正牌泾师的对手。不过天家果然能危中见利,反正那韩游环与杜希全本就出自郭子仪麾下同一路朔方军系,自会拼了命要救杜、戴二人脱险,普王跟在后头哪怕砍些泾师伤兵,也算又立了一次战功。

    韦皋如此一想,倒对德宗内廷之事起了玩味之心。论来李诵才是正牌太子,但奉天城内的迹象似乎表明,德宗越来越有意将自己的侄儿推出来四处亮相。

    晴日自中天略略偏西了些,普王领头的十余精骑往梁山脚下、党项子弟驻扎的方向飞驰而去,在城外广袤的旷野上画出一条笔直的闪亮烟尘。

    在其后昼夜相替的十几个时辰里,斥候几次往来城下,将漠谷最新的战况报来。

    韩游环果然对旧时同袍杜希全十分仗义,率了自己的两百名假子精骑,直冲漠谷上头姚濬的中军车驾,又令左右各三百名精骑分头狠击泾师两翼。

    他这不要命的冲阵之法,加上普王李谊带着党项蛮兵现身战场,大大鼓舞了王师一方的士气。便是那在谷中被姚濬先头的箭簇火球打得哭爹喊娘的灵盐二师,也渐渐在看清地形和兵力后,缓过气来,重新结阵,一边防御一边往来时之路撤退。

    韩游环派了数名熟悉周遭路途的牙将急行接应,领着退出漠谷的杜希全和戴休颜的主力,缩回邠州境内,他自己则寻到高重捷,一同说服普王鸣金。

    普王却不答应。他甫一出城之际,心中早已存了大胆的念头。此刻见姚濬弃了对漠谷的攻势,掉转头来全力迎战韩游环的邠师和自己的党项蛮兵,不由越发升腾起一股赌徒的血性,全然顾不得韩游环和高重捷的一再恳请,挥起马槊,猛一鞭子,直往姚濬的泾师阵前驰去。

    一直在普王左右的孔目官高振,也像早已知晓亲王心意般,紧随而去。

    韩游环和高重捷吓得魂飞魄散,尚未回过神来,便听得朔风中传来普王的朗声宣威:“泾师诸儿郎,吾乃陛下御前普王李谊,曾在建中元年出使泾原镇,与段公秀实共为泾师主帅。尔等堂堂官健,防秋御蛮于边疆,平叛熄乱于京畿,本有大好前程,怎地平地起变,与朝廷逆贼同流合污。诸君请看,泾原、邠宁、朔方、灵盐诸镇,除却泾原,还有哪个藩镇去随了朱泚的逆流?今日本王出城,正是尔等反正的大好时机,若尔等在今日幡然醒悟,投入本王麾下,自有高孔目清点,发放恕罪文牒与赏赐告身。万望尔等迷途知返!”

    泾师之中,姚濬心中冷笑。经过这月余时间,他已认定大唐的气数到了头。虽然围攻奉天的首战吃了亏,可自己泾师营中的情形,越来越明晰起来——军心早已不在朝廷这边,将士们拿了大秦皇帝朱泚源源不断送来的赏赐,别说是这趾高气昂的普王来劝,就算是姚令言和皇甫珩来晓之以情理,只怕诸营也是难为所动。

    果然,普王还在马上英姿飒爽地演说,泾师先锋营中已射出十余支利箭。亏得普王也不是废物宗亲,好歹在边镇打过吐蕃人,听得啸响迎面而来,电光火石间已伏在了马背上,生生将箭簇躲了过去。

    韩游环胸中一股无名火,他娘的,这普王莫非将自己当作了当年的太宗皇帝。再看那高御史高重捷,已比离弦之箭还快,抢上前去营救普王。韩游环又骂了一声,下令再结起骑兵阵来,包抄泾师前锋。

    此时已是翌日将近黄昏时分,两军经历了漠谷一战,均已十分疲惫。韩游环和高重捷救出了普王,返身便要往梁山南麓邠师大营回撤。姚濬的泾师倒也未追得十分拼命。

    然而才急行了五里平川大路,迎面山坡下,竟又出现了大片打着“秦”字大旗的泾师叛军……

    另一边的奉天城上,韦皋的双眸之中,也映出了这片黑压压的“秦”字军卒。

    除了兵阵,他还看到了一架庞然大物。

    夕阳下,韦皋直勾勾地盯着那缓慢移动的怪车。

    只一瞬间,他敏锐地意识到,自己虽然已站在奉天城墙的最高处,但若那怪车逼近,自己便须仰视它。

    生平第一次,韦皋觉得一阵寒意自脚底而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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