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可以请这个人，来当我的助手吗
温主任坐在办公室里。
他的手里是一本厚厚的账本。
看着账本上的数字，温主任的眉头，比平时松开了不少。
因为肥又丑被卖掉，白展又十分痛快地把货款交回了厂里，这段日子，厂里的压力小了许多。
但温主任的眉头，并没有完全散开。
一个积累了这么多年问题的老国营工厂，如同一个病入膏肓的耄耋老人，并不是几千条裤子就能拯救的。
厂子的问题，恐怕已经没有办法可以拯救了。
但……
温主任看了一眼自己对面，书柜里的许多照片。
那是他在厂里这些年，一步步走过的足迹。
从他在基层当工人，到车间主任，再到计财处，成为计财处主任，成为厂里的实权大佬之一……
温主任脸上的神色，渐渐沉重起来。
他沉重地叹了口气。
即使是厂子已经无药可救，他也不想让厂子就这样垮下去……
温主任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手里的财报上。
那财报上，清晰地显示着。
帮助他们卖掉库存，解决问题的，是第十七车间，是白展和他的“我型我酷”。
我型我酷……
一想起我型我酷，温主任的脸色就又沉了下来。
他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这几天，他从许多人嘴里听到，十七车间的车间主任白展，不准备组织厂里继续生产肥又丑！
不生产？那厂里喝西北风吗？
年轻人，思想太简单……光考虑自己……一点集体组织意识都没有！
一想到白展那个不着调儿的口碑，和他之前一星期来不了一次厂里的行为轨迹，温主任就感觉有些头疼。
这么有潜力的裤子，这么好的品牌，为什么会是白展弄出来的？
如果是厂里的该多好……
思索间，温主任又看到了自己桌上那个精美的盒子。
Ericsson……
温主任哼了一声，他站起身，拉开门，喊来他的副手。
他把那个盒子递给他的副手：“小赵，你把这个盒子，给我送到香江人住的宾馆去……你能到到他们的房间吧？”
他的副手点点头：“温主任，我能找到，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香江人刚刚来咱们厂了啊，现在正在会客室里，张副厂长负责接待他们。”
温主任心里咯噔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把盒子拿回来：“行，没你事儿了，我自己去会客室看看。”
“好的，温主任。”
小赵走开后，温主任想了想，还是把那个盒子塞柜子里，起身出门，朝会客室走去。
接近会客室的时候，他已经听到里面传来的声音，和爽朗的笑声了。
“欢迎，热烈欢迎！香江是咱们国家经济最发达的地方，香江的朋友能来内地投资，是咱们西山省商界的福气！哈哈哈哈！”
是张副厂长的声音。
温主任微微皱眉，不动声色地敲门，接着直接推门进了会客室。
会客室里，沙发上，一面是张副厂长和办公室主任，对面是一老一少两个西装革履的人，有两个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正在给四人倒茶。
温主任一进会客室，屋子里的人齐刷刷看他。
张副厂长看到温主任，先是一愣，接着大笑着冲他招招手：“石儒同志，这二位是香江来的朋友，你上次见过的！来，坐！”
那个年长一些的香江商人，姓苏，叫苏荣恩。是香江最大的服装公司的老板。
他们之前到山西考察，没几天，就拜访了国营服装厂。厂里所有的高管，无一例外，全都拜访了一遍。
温主任想起了自己办公室那个盒子，他面无表情地冲着对面点点头，坐下了。
苏荣恩操着一口香江口音的普通话，冲着人们笑着道：“几位西山的朋友，给大家介绍一下，我身边这位小友，是我们苏氏服装公司的首席服装设计师，卓一梵先生。”
他的语气十分自豪：“卓一梵先生，之前在珐国留学，之后又在许多国际服装品牌的公司工作，服装设计方面，十分有才华，被称为最有天分的十位年轻设计师之一。”
张副厂长立刻用极为夸张的语气高声道：“哦！欢迎卓先生来我们长指导工作！”
一旁的办公室秦主任也连连表示“欢迎”。
温主任在心里哼了一声。
“指导……倒是谈不上，不过我这次来，的确有事情想和你们厂打听打听。”卓一梵慢条斯理地说道。
卓一梵是个白净、瘦削，身高不足一米八的年轻人。
他穿着一身白西装，油头一丝不苟地梳成背头，手上还戴着一副白手套。
他不紧不慢地从身旁拿过一个袋子，从里面拿出一条裤子，在人们面前展示了一下。
“这裤子，是贵厂造的吗？”
肥大的黑色裤子，中间膝盖位置挂着一条带子，上面还有很多个性的字词。
并城国营服装厂出品，肥又丑。
没跑了。
张副厂长点了点头：“没错，这是我们厂的产品，怎么了？”
他忽然神色紧张了一下：“莫非我们厂的裤子，在设计上有抄袭模仿卓先生的地方……”
温主任心里也咯噔了一下。
如果是白展那小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卓一梵慢条斯理地摇了摇头，操着一口香江口音的普通话：“张先生多想了，卓某不是这个意思。”
他手里举着那裤子，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神色。
又打量了那裤子十几秒后，他缓缓道：“卓某只是觉得，在内地居然能有人，有这样的设计灵感……很不容易。”
他看向国营服装厂的领导干部们：“卓某想问一下，我可以请这个人，来当我的助手吗？你们不会舍不得他吧？”
张副厂长皱了一下眉头：“卓先生，这恐怕有点难度，卓先生，你大概不太了解内地的制度……”
卓一梵摇摇头：“卓某并非不了解内地的规则，卓某只是知道，只要价格合适，一切都可以谈。更何况你们厂已经……”
“咳。”温主任打断了卓一梵的话。
“张副厂长，卓先生，我想，我也许有办法，说服这个裤子的设计师，让他来当你的助手。”
第十七章 你腿那么长，穿什么都好看
当晚，并城国营服装厂的班子组成员，宴请来自香江的服装商人一行。
他们在并城最大、最豪华的西山大饭店，开了一间豪华包间，又点了一桌足以代表西山最高水平的饭菜。
吃饭到半途，他和秦主任悄悄离开餐桌，去外面把账结了。
菜单显示，这顿饭连酒水下来，足足花掉三千多块钱。
温主任心疼的直嘬牙花子。
“怎么了？心疼钱？”国营服装厂的陈厂长的声音，在他们旁边响起。
温主任扭头看了一眼，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陈厂长也从包间里走出来了。
白天，香江人去厂里的时候，陈厂长不在，晚上接待的时候，他特意赶来了。
温主任冲陈厂长点了点头，又叹口气：“不可能不心疼……咱厂那五千条肥又丑的库存，才换回来七八万块，那么多花钱的地方……这一顿饭就吃咱三千！怎么可能不心疼……厂里那么多职工都欠着工资呢！”
陈厂长给温主任和秦主任分别递了根烟：“别心疼，这钱啊，不能不花。咱总不能让香江人小瞧了吧？”
咱厂子这状况，还需要被别人小瞧吗……
温主任摇摇头，跟在陈厂长身后，一起回了包厢。
张副厂长正在和对方的一个随从碰杯。
温主任朝他那边看了一眼。
张副厂长身旁，还有陈厂长身旁，都有一部崭新的爱立信翻盖手机。
温主任的目光，在两部手机上停留了两三秒，然后给自己倒了杯酒。
他没有和任何人碰杯，一口把酒闷进了肚里。
房间里，气氛热烈又融洽。
……
饭后。
温主任和服装厂的班子成员，把对方送到酒店门口。
中间在楼梯拐弯的地方，苏荣恩刚好和他并排。
苏荣恩和他握了握手，但表情十分冷淡：“温主任，那只是一份礼物而已。”
温主任看着苏荣恩：“苏老板，咱们都是华国人，国人文化里，有句话叫礼尚往来……苏老板送我这么贵的礼……我是个小人物，回不起啊。”
苏荣恩没再多说什么，冲温主任礼貌地笑了笑，脚下加快了几步，走到了张副厂长身边，和对方低声笑着说起了话。
温主任微微叹了口气。
秦主任从他身边路过时，拍了拍他的肩膀。
到了酒店门口，一群喝了酒的男人，满身酒气、大着舌头互相告辞。
张副厂长冲温主任招招手：“石、石儒同志！我现在，正式命令你，立刻，马上，全力，配合香江来的朋友，尽快按照你的计划，把品牌收回咱们厂，让白展同志，尽快解除和咱们厂的合同！去香江朋友们的公司上……上班！”
陈厂长在旁边也点点头：“石儒同志，这个任务，对咱们以后和香江朋友的合作，非常重要，你一定要配合到位。”
如果不是为了咱们厂，打死我也不会同意这样的事……
温主任在心里恨恨道，脸上硬挤出一个笑容：“好，张副厂长。”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明天到了厂里，就立刻办这件事。”
说话间，夜里的凉风吹来。
温主任被凉风吹了一下，酒精带来的燥热散去少许，他脑子清醒了一些。
响起之前在接待室和众人说起的计划……
温主任有些后悔了。
……
次日。
白展往厂里走去。
服装厂职工小区，其实离厂子是有一段距离的。
乘坐公交车，大约需要三站路。
大部分时候，厂里职工上班，都选择坐公交车或者骑自行车。
一些条件好点的职工，甚至有骑摩托车的。
但白展不同，除非刮风下雨，否则白展宁可选择步行上班。
对他来说，每天四十分钟步行，是极好的锻炼身体，同时可以让大脑充分进入思考状态。
这种习惯，从前世开始，坚持许多年了。
等白展到厂里的时候，大部分车间已经忙活起来了。
白展顺着整个厂区，朝厂子深处的十六、十七车间走去。
靠前的几个车间是大车间，车间里不仅仅只有女工，也有男工，一个车间有数百人。
等到了十几号这种大编号后，就是单纯的，服装加工的小车间了，像第十六、十七两个车间，都只有四十人。
白展路过第十六车间的时候，看到韩玥和另外几个车间的姑娘，正在车间门口吃早餐。
有些年轻女工，吃早餐的时候，样子十分豪迈，和男工们也没什么区别：她们蹲在地上，手里捧着碗，呼噜噜地把食物扒拉到嘴里。
但韩玥不一样，她五官和气质十分柔和，吃东西的样子也十分柔和：她蹲在花池边上，把放着早餐的饭盒放在花池上，脖子微微伸长，把食物速度很快，但是小口小口地送进嘴里。
像个大家闺秀有急事要出门似得。
吃到一半，她看到白展走过来，急忙站起来，和白展打了个招呼：“白主任。”
说话的时候，还不忘记轻轻擦了一下嘴角。
白展不想影响姑娘们吃饭，点了点头，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韩玥继续蹲下，一边吃饭，一边和身旁的女工们聊着天。
“小玥姐，你周末的时候，不是说想去买条裤子吗？怎么没买啊？”
“小玥姐肯定把她的钱又补贴给她弟弟了！”
韩玥轻轻唾了一下：“呸，别瞎说，我才没补贴我弟弟呢，我是没看上好看的裤子……”
“小玥姐，你腿那么长，穿什么都好看！”
“才不是呢！”韩玥语气温和中带点羞涩，“现在市场里，最好卖的都是喇叭裤，我实在是不想穿喇叭裤了，我其实有时候在想，为什么裤子都是这种肥肥的呢？为什么不能有一条瘦腿的裤子呢？”
瘦腿裤！
我想到了！
我想到我的第二款裤子该设计什么了！
白展眼睛亮了一下。
他扭头，冲着韩玥喊了一声：“韩玥，谢谢你！”
接着，他甩开步子，飞快地朝自己办公室的方向跑去。
身后，韩玥闹了个大红脸。
她懵懵地看着白展跑消失的方向，张大了嘴：“……啊？”
第十八章 怀特.詹
白展跑回了办公室。
他抓过一沓纸，在上面飞快地画了几张草图。
既然确定了设计方向，剩下的事情就简单许多了。
经典的瘦腿裤有很多，白展只需要在其中，挑出某个适合这个时代的经典款式，然后稍加优化就可以。
思索许久，白展想到了九分裤。
最初的时候，白展是想选铅笔裤的。
但思索许久后，白展认为，九分裤更具备叛逆精神，和我型我酷的文化更贴切。
他在纸上绘画的时候，脑海中出现一个有点叛逆的少女，她穿着一条九分裤，露出脚踝，和脚踝上小小的纹身。
就是她了。
白展在草图纸上画出了自己想要的。然后，他把草图捏成纸团，扔进纸篓。
接着抓过李多多那个本子，在上面用绘图工具，工工整整地画起了正式版的草图。
这个版的草图，之后就可以在电脑上生成能用来制作裤子的制版图纸了。
从正式版草图，到在电脑上画出图纸，再到做出衣服样板的过程，叫做打版。
画好图，白展把李多多和侯晓琳叫来了。
“我想在第二款产品的宣传页上，加上‘设计师某某某’这样的字样。”白展一边把样稿递给两个姑娘，一边对她们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在宣传页上加上设计师的名字？”李多多好奇了一句。
“对，我想听听你们的想法。”白展点头，“我个人来说，这个设计师的花名，最好是半中半英的。虽然我个人并不崇洋媚外，但眼下，为了效果好，还是得……”
他没说完后面的话，但两个姑娘都听懂了。
她们也都同意他的说法。
97年的华国，没有二十年后的华国那么强大和自信，洋品牌在国内的影响力还是要强国纯国产品牌许多。
白展注册的品牌，是纯粹的国产品牌，想让销量更好，就要想一些其他办法，提高顾客对品牌的信任度。
在宣传册上，加上设计师的花名，就是他想到的招数之一。
李多多想了几个名字，白展全都否了。
而白展想的几个名字，两个姑娘也都觉得不大好听。
折腾半天，没想出一个好名字来。
想着想着，侯晓琳忽然微笑了一下。
“要不，就叫‘怀特.詹’吧。”娃娃脸姑娘微笑着，眼神明亮，“怀特是‘白’的翻译，‘詹’就是展。怎么样？”
“怀特詹……白展？我觉得行。”李多多念了一下，微笑起来。
“我也觉得可以。”白展也笑起来，“这是个好名字。”
名字定了，接下来要开始做具体工作：白展要去厂里的设计室做电脑制版，李多多要带着车间里几个手巧的姑娘做样品，而侯晓琳则要去把新裤子的宣传文案弄出来。
分好工后，大家便分别忙碌起来了。
李多多回了车间，组织起几个和自己经常配合的姑娘，开始按照白展的草稿制作样裤。
当李多多把样裤的图纸拿出来，在姑娘们面前展开时，迎来了姑娘们的一阵惊呼声。
“这是肥又丑的改版？”一个姑娘把头凑过来，好奇地问道。
李多多点头：“嗯，另外还有一条比较瘦的裤子。”
说着，又把九分裤的样稿拿了出来。
几个姑娘头凑过来。
“这裤子……白主任是不是把比例弄混了啊？”一个姑娘咕哝道。
“我也觉得白主任像是把比例弄错了。”另一个姑娘也说道。
李多多摇头：“我问白主任了，他说没错。”
一个稍微年长点的姑娘指着估值道：“多多，你还是再和白主任确认一下吧，咱们进车间的时候，咱们的师傅都专门跟咱们讲过的——裤子宜长不宜短，白主任这裤子做这么短，拿出去会被人笑话的。”
小辣椒凑过来看了一眼：“我觉得这比例还好啊？”
“那是你觉得还好！”
这时候魏步静开口了：“嗨，我觉得你们都是瞎操心，之前卖肥又丑的时候，大家都觉得那裤子不可能卖掉，结果怎么说？爆款！你们还对白主任没信心啊？”
假小子挠了挠短发：“我觉得吧，大家就别多想，白主任设计的裤子肯定没问题，专心把它们做出来就完事了！想那么多不累吗？”
那个年长的姑娘摇头道：“大嘴巴，事儿不是这么说的，咱厂不是几年前家大业大的时候，随便做错了也没人骂。现在的情况大家都知道，每一款做砸了，都有可能导致姐妹们拿不到工资……由不得大家不小心啊。”
魏步静摇摇头：“反正我对白主任是挺有信心的，我觉得他设计的裤子，准行。”
李多多犹豫了一下：“姐妹们说的也有道理，那这样吧，咱们先把肥腿裤的改良版的样品做出来，至于这条短腿裤……我回头再去找白主任确定一下。”
姑娘们纷纷点头，领了任务散去了。
魏步静撇了撇嘴：“多多姐，我觉得你们太小心翼翼了……”
李多多吸了口气：“魏步静，白主任虽然干的还不赖，但他真正开始操心车间的事儿，毕竟时间短，之前那么久都一直不着调……小心点总是没错的。”
魏步静摇了摇头：“我还是不同意你们的看法，人不应该只揪着别人的过去不放，那念筱姐……”
李多多声音高了一些，打断了魏步静的话：“魏步静，那不一样！”
魏步静没再说话，转身回自己车（缝纫机）上去了。
李多多收拾好情绪，开始专注于手里的工作。
到快下班的时候，她们已经把白展草稿上，改良过的肥腿裤的样品做出来了。
设计服装的时候，这样的样品总要出几次，不可能直接定型。
前世的时候，有些大的服装设计事务所，还会用硬纸板，或者其他材料，做出各种各样的样品来，供设计师找灵感，或者进行微调。
白展他们条件有限，就拿一些常见的布料做样品。
李多多拿着样品，进了服装厂的设计室，她看到，白展把设计室里的员工撵到了一旁，自己亲自上手，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飞快地操作着服装设计软件。
那个员工脸上一丁点儿委屈的表情都没有，他满脸震惊，张大嘴看着白展的操作。
嘴里时不时发出“还可以这样操作？”“原来还可以这样操作？”之类的话术。
白展的服装设计软件居然用的这么熟练？
李多多拿着裤子走到白展身边，刚准备开口，一个计财处的干事气喘吁吁地推开了设计室的门。
“白主任？你在这里啊？我们温主任找你呢！”
第十九章 温主任有请
此时已经临近下班，但白展最近一直忙，每天都会在厂里加一会儿班。
所以当他听到温主任下班点儿请他去，也没多想，只是吩咐设计室的员工，把自己的文件存好，让李多多把存储着设计图的3.5吋软盘（这是当时最好的存储媒介了）带回办公室去。
等白展交代完这些后，他离开设计室，朝温主任的办公室走去。
等白展离开后，设计室里，那个年轻的制图员把3.5吋盘取出来，递给李多多后，愣了几秒，忽然一脸认真地对李多多说：“李副主任，我想问一下，白主任还收徒弟吗？”
李多多：“……”
……
白展到了计财处。
计财处的人已经下班了，整个楼层一片安静，只有楼道最深处，温主任的办公室，门半开着，从里面透出灯光。
白展温主任办公室门口，敲门、进屋。
“白展同志来了，请进！坐！”温主任态度十分热情，示意白展落座。
“白展同志啊，最近工作怎么样？”温主任笑眯眯的，亲自给白展倒了杯水，里面还放了点茶叶。
“还好，最困难的时候过去了，工作逐步进入了正规。”白展接过杯子，道了声谢。
温主任又客套了几句后，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片沉寂。
坐在椅子上，白展感觉一阵别扭。
这种假惺惺的客套，我实在是不擅长……
于是，沉寂了一会儿，白展抬头，冲着温主任道：“温主任，您找我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温主任点头，态度和蔼：“是这样的，白展同志，我听说，你们车间改良那款肥又丑，出去销售，是用的你个人注册的品牌‘我型我酷’，有这回事吗？”
果然是看上我的品牌了……
白展点头：“是有这回事，没错。不过，咱们厂不是有这方面的规定吗——为了鼓励大家多搞创收，厂里有政策，大家可以自己注册品牌，以及开展销售，只要在厂里做货就可以。”
“哦，白展同志不要急，我没说这个规定不对，也没说你做的不对。”温主任态度仍然十分和蔼。
他犹豫了几秒，对白展开口道：“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咱们厂目前的经济状况，你也看到了。”
白展看着温主任，没有说话。
“咳，厂里的意思是，希望白展同志你，能够发挥集体主义精神，以帮助厂里渡过难关为优先……你可以把‘我型我酷’过户到厂里吗？”温主任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必要的奖励和补偿，都不会少了你的。”
白展陷入了沉思。
其实这品牌……交给厂里……也不是不行……
毕竟想在这个时代站稳脚跟，还是要有个根基的……
而且，品牌这东西，之后随时可以再注册几个……
不过，不能立刻答应他，总得让我犹豫犹豫不是？
想到这里，白展冲着温主任道：“我明白厂里的意思了……我会回去考虑考虑的。”
白展说“考虑考虑”，其实只是想再考虑一两天，并且回家和父亲商量一下，多半还是会答应的。
毕竟对他来说，品牌不值钱，而且，以父亲白海川对厂子的热爱，多半也会建议他这样做。
毕竟，厂子能好点，对白展来说，也没有坏处。
但当白展说出考虑考虑的时候，温主任却以为，白展是在委婉地拒绝他。
温主任的脸拉下来了。
“白展同志，我希望你多想想集体。你毕竟是咱们厂的人！是集体的人！只是一个品牌而已，还需要想？至于吗？”
“你要想清楚，先有大家，后有小家！如果没有咱们厂，你早就失业了！”
“现在，厂里需要你帮助，你这样推三阻四……显得很没有集体主义精神！”
白展面色平静，没有说话，但眼睛渐渐眯起来了。
温主任仍然在继续：“白展同志，你还年轻，机会多的是，只要厂子度过了这个难关，以后对你个人不是更好吗？”
“白展同志，我劝你好好想想，别总把个人利益看这么重！而且，厂子好起来了，对你也是有奖励的！”
“你好好想想吧！”
白展眯着眼站了起来，一句话没有说，转身出去了。
背后，温主任重重地哼了一声。
……
白展走后没过多久，温主任办公室电话响了。
接起来，是张副厂长。
“老温啊，你和十七车间的小白，谈话了吗？”
温主任锁起了眉头：“谈过了，但……”
“但是什么？”
“但他说，他还要再考虑一下。”
“这年轻人这么没有集体主义意识！”电话那头的张副厂长吼了一声，随即又压低声音，“温主任，你可是对咱们厂下过军令状的！这件事，你还得去和白展谈！”
“我什么时候下军令状了，我……”
温主任刚要反驳，又被张副厂长打断了：“老温，那天香江客人来的时候，你可是说的清清楚楚的，把品牌收回厂里，再用这个品牌和香江人达成一项合作，再把白展划拨到这个项目里，你现在可不能不承认啊！”
“老温，你这会儿掉链子，咱们厂和香江人的合作，可就前功尽弃了！”
温主任锁着眉头，左手揉着眉心。
电话里，张副厂长继续道：“石儒同志，现在是咱们和香江人谈合作的关键时刻，白展没有集体主义意识，你可不能没有集体主义意识啊！你是领导，更要有大局观！”
“我不是没有大局观……我只是……”
“你不要和我解释这些，石儒同志，咱们现在要的是结果，结果！”张副厂长在电话里叫道，“咱们，不能在香江人面前，丢了人，懂吗？”
“恐怕这才是你真正着急的目的吧？”鬼使神差的，温主任对张副厂长来了这么一句。
电话另一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温主任也没有说话，沉默地面对着电话听筒。
足足二三十秒后，张副厂长的声音才再度响起。
“石儒同志，我和陈厂长会等你消息。”
他挂断了电话。
第二十章 魏步静挨骂
晚上，温主任回到家。
刚坐在沙发上，温主任的妻子从屋子里出来了。
她手里拿着几张纸，皱着眉头坐在温主任旁边。
“老温，你的体检报告出来了。”她戴上眼镜，皱着眉头，翻看着温主任的体检报告。
“医生怎么说？”温主任面无表情地看着电视，头也不回地问道。
“各项指数基本正常，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肝脏不大好。”妻子担忧地对他说道，“医生让你少生气。”
“哼，厂里这么个情况，我又在计财口，想不生气？哼！”温主任哼了一声。
“老温，你们厂不是还行吗？到现在也没有听到你们厂欠钱发不了工资的事……”妻子问道。
“那是领导干部班子有钱！职工们早就没钱发工资了！”温主任重重地哼了一声，“要不是有个车间主任最近想办法把厂里的库存清了一下，领导干部们恐怕也没钱发工资了！”
他皱着眉头唠叨着：“缺钱的时候谁都找我要……我是那个下金蛋的鸡吗！”
妻子担忧地唠叨起来了：“早就说了，让你干脆下海做生意算了……这厂子早就待不下去了，你就是不走，现在又成了这个光景……人家胆大的，早几年下海，现在都发财了，就你守着这个破厂……”
温主任更烦了。
……
次日，他在夏日的闷热中，踏上了去厂里的路。
他情绪烦躁。
曾几何时，去厂里上班，是温主任一天里最快乐的时光。
他感觉，自己亲眼见证着，这个厂子，一天天在变强，在发展。
随着他的职位上升，他也一度坚信，国营服装厂，一定能在自己手里，发展成西山省轻工业界的骄傲，发展成西山省的一张名片。
然而，现在，每天上班，却成了一天里，最煎熬的一件事。
去了厂里，总有无数人打破头想问他要钱。
催债、讨薪，要钱，要货。
无穷止境。
一切的根源，就是订单。
有订单，厂里就有钱，有钱，这些要钱的人就不足为虑。
但，厂里没订单。
我型我酷……
想起白展那油盐不进的样子，温主任就更心烦了。
“大嘴哥，要不你给白主任当媳妇算了！天天在所有姐妹跟前，说白主任好！白主任有那么好吗！”一个姑娘的声音，打断了温主任的思绪。
一扭头，看到两个女工在嬉笑打闹。
其中一个短发、像假小子一样的姑娘，温主任认识她。
她叫魏步静，是十七车间的女工。
温主任很讨厌这个女工，这是一个多嘴多舌的家伙。
在几个月前，她曾经在一群女工面前，绘声绘色地讲述温主任有一次不小心骑车摔到水坑里的糗事。
虽然事后她已经挨了批评还道了歉，但温主任并没有因此原谅她，反而更加讨厌这个女工了。
此时的魏步静，穿着短袖上衣、短裤，和一双不知道牌子的运动鞋，加上一头短发，活脱脱一个假小子。
她耳朵后面还夹着一根烟。
她冲着对面那个姑娘大声笑着道：“我确实觉得白主任很好啊！你想想，全厂这么多领导都卖不掉那些肥又丑，就他卖掉了，这还不能说明他很厉害吗？他长得又好看……”
温主任哼了一声，朝魏步静走过去了。
魏步静背对着温主任，没有看到。
那个女工看到了，急忙对魏步静使眼色，魏步静没弄明白她的意思。
等反应过来她是示意自己身后有人，急忙转身时，温主任已经到了她面前。
他沉着脸，冷冷看着魏步静。
假小子缩了缩脖子，低着头：“温主任，温主任好……”
“服装厂全是易燃物，不准抽烟，你不知道吗？”他冷声道。
“温主任，我没有点，我只是，我只是夹着它！”魏步静急忙解释道。
“那如果你是蓄意想找更好的机会点烟呢？你这是蓄意破坏国家财产！”温主任忽然咆哮起来了。
“咱们厂怎么会有你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货色！”
“全厂几千职工，万一发个大火你担当的起吗！”
“你这种行为，往小里说，是无组织无记录，往大里说，就是蓄意毁坏集体资产，你这是谋杀！”
温主任怒骂魏步静的时候，刚好是厂子上班的时间，随着他的怒骂，周围围过来许多不同车间的工人。
温主任也没驱散他们，而是任由他们围着他和魏步静。
和魏步静一起那个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离开了。
假小子一样的姑娘一直低着头，捏着拳一言不发。
但当温主任骂出“你没爹没妈”的时候，魏步静忽然浑身一颤。
随即，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顺着眼眶汹涌流出，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温主任的骂声一下子停住了。
他皱着眉，沉默地站在原地，不说话了。
围观的人群里，有各个车间的班组长，他们把人群驱散了，让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车间去了。
假小子的眼泪依然滴答滴答落地。
温主任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你哭什么！我……”
他挥了挥手，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朝四周看了一眼，却看到白展双手插兜，眯着眼，静静地站在不远处。
温主任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白展没说话，走过去一把拉过魏步静，转身朝自己车间的方向走去。
温主任喊住了他：“白展同志，你等一等！”
白展停住了脚，把魏步静朝自己身后拉了一下。
他眯着眼看着温主任：“温主任，有何指教？”
温主任吸了口气，尽可能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态和情绪：“白展同志，昨天和你说的，把品牌交回厂里的事儿，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白展笑了一下：“温主任，我这个人，帮亲不帮理。”
“什么？”温主任没明白白展的意思。
“帮亲不帮理，不明白吗？”白展指指身后，“你刚欺负了我车间的人，你现在就来问我要我的品牌？你想什么桃子吃呢？”
“白展同志，你车间的人之前耳朵上架着烟，和咱们厂的规定不符合，我批评管理她是天经地义！”温主任不明白“桃子”是什么意思，但他也听懂了白展那句话不是好话，他怒道。
“她只是把烟夹在耳朵后面，又不是点燃了，你至于那么骂人吗？”白展寸步不让。
“我作为厂里的管理层，防患于未然有什么错吗？”温主任怒吼道。
“哦？是吗？”白展转身，从魏步静耳朵后门把烟取下来，扔自己嘴里叼着，然后冲着温主任张开双手。
“来，骂我啊。”
第二十一章 把布撕成两半
厂门口，白展摊开双手，看着对面的温主任。
魏步静站在他身后，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
温主任脸色铁青。
此时，虽然有一些车间的班组长，把自己车间的人带走了，但周围围观的人仍然没有散去。
当白展叼着烟，摊开双手，寸步不让地看着温主任的时候，周围围观的工人们，发出了一阵惊呼声。
温主任是厂里领导，大家都认识。
白展是厂里名人，著名混不吝，大部分人也都认识他。
只是，没人能想到，这个著名的混不吝，居然会混不吝到温主任头上……
而且还这么寸步不让。
人们窃窃私语起来。
“白主任真猛啊……温主任怎么说也比他高一级呢。”
“嗨，白主任混着呢，之前干过好多荒唐事了……”
“可我听说他最近不是好些了吗？”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温主任的脸色十分难看。
他左右为难。
如果不批评白展，自己势必会颜面扫地。
但如果批评了白展，那以白展的混不吝性格，恐怕这品牌是真收不回厂里了……
温主任神色变幻了一会儿，决定转移话题。
他咳嗽了一下，问白展：“白展同志，咱们都是厂里的领导班子成员，要为集体考虑，这种在街上吵架的事儿，影响不好，还是不要这样了……白展同志，我再问你一次，关于你们车间的品牌，我型我酷……”
“我拒绝。”白展没等温主任说完，就再次拒绝了他的要求，“我说了，我这个人帮亲不帮理。”
温主任看了看周围一大群人，都带着好奇和八卦的目光，他吸了口气，没有再说话，转身朝厂办公楼走去。
白展转身，冲着魏步静招了招手：“走了，回车间……你脸咋这么红？”
魏步静啊了一声，回过神来，她脸红红的，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慌乱：“没，没什么，可能是刚才哭红了脸吧？”
“哭还会让脸变红吗？”白展困惑地咕哝了一句，摇了摇头。
他们回车间了。
白展让李多多把昨天做好的样品拿出来，开始分析这些样品，进行最后的设计微调工作。
李多多趁着这个机会问道：“白主任，昨儿有几个姐妹想问你，你的那款瘦点的裤子，是不是做错了？”
“我的裤子怎么可能会做错。”白展一边研究样品，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
“可是姐妹们都觉得裤腿有点短啊。”
“这款裤子就是这个风格，没有错。”白展仍然头也不回。
之前那个年长的女工忍不住了：“白主任，师傅们都说，裤子宜长不宜短，你这款裤子设计这么短，将来被顾客骂……”
“这款裤子就是这么短，没错的。”白展打断了她们的话。
他看了李多多一眼，又看了看那个女工：“师傅们说的对，但经验是会变化的，服装业是在不断演变前进的，从材料到设计风格都是如此。”
“从长裙到短裙，从宽松到修身，从的确良到纯棉。”白展缓缓道，“服装业是在变化的，我希望大家的眼光也别固守在师傅们的经验上。不然，我们可能会做出很好的旧东西，但不会有进步。”
女工们没有再多说什么。
白展冲人们笑了笑，刚准备继续手里的工作，车间里的电话响了，一个女工接起来，应了一句，转身冲着李多多喊到：“多多姐！计财处让你去一趟！”
“让我去计财处？”李多多好奇了一下，但还是小跑着朝计财处赶去了。
让李多多去计财处……老小子是不死心啊……
白展看着李多多的背影，眯了眯眼，但没有说什么。
大约过了半小时，李多多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她低着头，走路的速度十分缓慢。
她慢慢走到白展身边，看着白展忙碌的身影，她咬着嘴唇，眼神复杂。
“多多，计财处找你干什么？”白展问道。
“没，没什么。”李多多冲着白展挤出笑容。
“多多姐，计财处不可能没事找你，回了自家车间有啥不能说的！”一旁的魏步静对李多多说道，她此时情绪已经恢复了，又回归了“大嘴哥”的状态，一开口就巴拉巴拉个不停，“车间里都是咱自家姐妹，你有啥不能说的……咱自己车间又没人会害你……”
“停！”李多多被魏步静巴拉巴拉到有点受不了，她喊停了魏步静。
她看着白展，咬了咬嘴唇，开口道：“温主任刚才说，命令你立刻把我型我酷品牌，交回厂里去。”
白展手里的动作停下来了。
他把手里的裤子、粉板、尺子等东西放在一边，站起身，看着李多多：“温主任具体怎么说的？”
“温主任说，你是咱们厂的干部，任何时候都应该先考虑厂里的集体利益，你现在这样做，就是在撬集体的墙角。”李多多低着头，慢吞吞地说道，“他还说，现在是厂子危难时刻，以前的政策，不适用于现在的情况。除非你不是咱们厂的干部，否则你就应该优先考虑厂子的利益，把品牌交出去。”
“嘿！这老东西耍嘴皮子真是一套一套的！”没等白展说话，庞贝的魏步静先炸了，她大叫道，“他个老东西刚才在厂门口就来这套，现在又来这套！白主任，你可千万不要答应这老东西……”
白展一抬手，打断了魏步静，他静静地看着李多多：“多多，那你是怎么想的？”
李多多低着头，沉默了足足十几秒后，她低声道：“我觉得，温主任说的有道理。”
魏步静一下子就炸开了锅：“李！多！多！”
她瞪着眼，忽地一下冲到李多多面前：“李多多，你居然吃里扒外！”
其他女工也炸开了锅。
“多多姐，你怎么能……”
“李副主任，白主任可是咱们一边的人啊！”
李多多咬着嘴唇：“可咱们都是一个集体的啊！品牌也应该是这个集体的，有什么错？我觉得没错啊！”
“李！多！多！你放屁！”魏步静大叫道，“你放！屁！厂里什么时候管过咱们死活？如果不是白主任这几天忙着张罗，咱们现在吃什么喝什么？”
“我吃什么喝什么？晓琳和她奶奶吃什么喝什么？几十个姐妹靠什么过日子？”
“李多多我告诉你！这个事儿，我挺白主任！咱俩以后别来往了！”
她刷的一下，从旁边拽过来一块布，咬着牙，手上用力，一下子把那块布撕成了两半。
她把一半布一下子扔到了李多多面前。
布，掉落在地上。
第二十二章 这才安稳了几天啊
国营服装厂，第十七车间。
新盖的车间，外表崭新、墙壁洁白，车间墙壁上的标语也清晰干净。
宽敞的车间里，只有一个区域布置了几十台缝纫机，其余的区域，还都是空着的。
此时，车间里，原本应该在缝纫机前的女工们，情绪激动地簇拥在一起。
人圈的正中间，是白展、李多多和魏步静。
当魏步静刷的一下，把那块布撕开，一半扔到李多多面前时，李多多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前些日子，侯晓琳刚给她们讲了“割席断交”的故事。
现在，魏步静就在她面前，撕开了这款布。
李多多浑身颤抖起来。
她看着魏步静，脸色露出悲哀的神色。
“步静，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也是为了咱们车间，为了姐妹们……”她看了大家一圈，又看了看白展。
白展面色平静。
李多多的目光，最后落在魏步静脸上。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哀求：“我没别的意思……白主任当然干的很好，我也觉得他很好，但真的，咱们不都是集体的人吗？温主任说，品牌是集体的，这也没什么错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觉得把品牌交回去，对咱们以后，也没有任何别的影响啊……”
魏步静冷冷看着她：“你别说了，我说的很明白，温主任是我的敌人，白主任是我的头儿。你挺温主任，那咱俩就是敌人了。”
“步静，你……”李多多叫了一声，但她朝周围看了一圈，却发现，车间里的女工，竟然全都是冷冷看着她的，就连之前一直和她很要好的金念筱和侯晓琳，也没有站出来帮她说话的意思。
她红了眼睛，捂着嘴挤出人群，哭着跑了。
魏步静红着眼圈，咬着嘴唇，轻轻叹了口气，她转身朝自己工位走去。
白展也摇了摇头。
三个女人一台戏……我这戏台子上有几十个……
白展在心里叹了口气，摇摇头让姑娘们散去，继续专注在那条裤子上。
他擅长的是服装设计，可不是调解矛盾。
但没专注几分钟，一个计财处的年轻干事，进了车间。
如果李多多在，应该能认出来，这个干事，就是前几天和李多多吵架的那个姓刘的年轻干事。
他进了车间，左右看了一圈，在车间一角看到了白展。
他走到白展身边，冲着白展道：“白展？温主任要我来，和你一起去办你那个品牌的交接过户手续。”
白展没理他。
他以为白展没听到，又高声再说了一遍。
白展还是不理他。
姓刘的年轻干事皱起了眉头：“我跟你说话呢！你这是什么态度啊？”
白展这才放下手里的纸笔。
他转身，眯着眼看了看面前的年轻干事：“第一，我是车间主任，你是个普通干事。我是你上级，你见了我，是不是应该称呼我为‘白主任’？你连最基本的做人道理都得我教，还想干事？你能干好什么事？”
姓刘的年轻干事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低着头，咕哝了一句：“白主任。”
白展继续道：“第二点，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同意把我的品牌交回给厂里，我为什么要配合你去办过户？回去吧你！”
姓刘的年轻干事脸色更难看了：“白展！你态度不要这么嚣张！这厂里比你地位高的人多的是！”
“你以为你这车间主任怎么来的？名不正言不顺，你狂什么狂！说到底你也只是个厂里的小干部而已！厂里现在命令你把品牌教回集体，你敢不听……你，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他整个人哆嗦了一下，有些惊恐地看着自己四周。
四周，黑压压一片人，至少二十个女工，带着愤怒的表情，把他包围了。
刘干事后退了一部，嘴唇哆嗦着：“我，我跟你们说！是温主任派我来的！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计财处不会放过你们！”
“你们敢打我，我就闹到温主任那儿，你们就别想领到工资了！”
人群分开了。
金念筱走了出来。
她耷拉着眼皮，一脸没睡醒的表情，嘴里叼着烟，手里拿着一把大扳手。
她懒洋洋地走到刘干事面前，高高举起了手里的扳手。
“我们的工资？都是我们车间自己赚的，轮得着计财处什么事儿？”
刘干事屁滚尿流，一下子钻出人群，飞快地跑了。
半路上还摔了一跤。
他惊恐地扭头看了一眼，确定姑娘们没追出来，这才爬起来，一边骂，一边跑远了。
姑娘们哄笑起来。
哄笑一会儿之后，几个班组长分让姑娘们回工位去了。
金念筱和魏步静朝白展走过来。
金念筱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脸上却没了那幅没睡醒的样子，而是换上了担忧的凝重表情：“白主任，咱们把刘干事赶走，之后温主任肯定会很生气……我担心，他会闹到厂里去，如果那样，恐怕你会很麻烦。”
无所谓，大不了车间主任不干了……反正早晚要自己干服装设计……
白展笑了笑：“没事，不用担心。”
金念筱把嘴里烟取下来，人凑到白展面前，紧盯着他：“白主任，你真听明白我的意思了？”
她语气严肃：“咱们车间，好不容易好起来点，经不起折腾。姐妹们……唉，现在说这些也没用。”
她说到一半不说了，摇着头，叹了口气：“这才安稳了几天啊……”
周围的姑娘们也都不说话了。
所有女工们，脸上都带着担忧的神情。
白展清晰地看到，有几个姑娘深深地叹了口气。
虽然，刚才，她们在愤怒中，帮助他赶走了刘干事。
但在这些工厂女工们的脑海中，“和厂子对着干”是一件天大的、不可想象的事情。
她们为了白展，赶走了代表厂子的刘干事。
现在，她们开始为自己的前途和未来感到担忧了。
原来是担心这个啊……
白展弄明白了这些姑娘们在想什么。
他思索片刻，冲着姑娘们笑了笑：“大家放心吧，你们担心的事，绝对不会发生的。”
金念筱看着白展：“白主任，你有什么办法？”
“我要主动去找温主任。”白展笑了一下。
第二十三章 来啊，对付我啊
春夏交际的并城，时常刮大风。
大约是因为建筑格局的问题，每当刮风的时候，车间和车间之间的空地上，很容易出现小小的气旋。
灰尘和一些废纸屑在空气中打着旋，形成小小的龙卷风。
此时，第十六车间和第十七车间之间，地面上，一个新的气旋形成了。
气旋把周围的灰尘、废纸和一些杂物卷起来。
空气污浊，也阴霾了人心。
“我主动去见他。”
车间里，白展看着周围的姑娘们，微笑着说道。
他微笑时，目光看着厂区办公楼的方向，眯着眼。
金念筱看到白展的目光，她的眼睛亮了。
没有多话，她把烟叼在嘴里，手里举着大扳手，冲着车间里的姑娘们一挥手。
“姐妹们，走，跟白主任走！干架去！”
她话音一落，那群前一秒还情绪低落的姑娘们，呼啦啦全都围了上来。
白展看到她们许多人都抄起了家伙——包括车间里的拖把、扫把、带把的金属大簸箕……
甚至还有一个姑娘，吃力地拖着一把凳子。
……这是要干什么……
白展嘴角抖了一下：“你们这是唱哪一出啊？”
金念筱一挥手，语气理所应当道：“你之前和温主任吵那么凶，后来又差点把计财处的人揍了，现在你要去找温主任，当然是要去茬架了……姐妹们去帮你打架啊，我们总不能看自己车间主任吃亏吧！”
白展一拍脑门。
他这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些形象、气质、性格各异的姑娘们，有一个共同的称呼：工厂女工。
她们是美丽的、活泼的、温柔的、可爱的……
但也是彪悍的。
工厂里，工人们之间，吵架打架都是常事儿。
车间和车间之间会打架，班组和班组之间也会打架。
现在，自己车间主任要去和人“茬架”，姑娘们觉得，帮自己车间主任打架是天经地义的事……
白展嘴角又抖了一下：“我没计划去和温主任打架，你们……”
魏步静大声打断了他：“那你是去和温主任吵架吗？这个更需要姐妹们帮忙了！我们去给你壮声势！”
另一个姑娘喊道：“我去把十六车间的姐妹们也叫来帮忙！”
白展废了好大力气才拦住这些姑娘们：“不是，你们消停消停……我是去找温主任谈话的，不是去打架，也不是去吵架！”
魏步静：“那你也得找人帮忙壮声势啊！万一温主任不讲武德怎么办？”
他又不会闪电五连鞭……
白展摇头：“没事，我们不可能打起来，只是我去和他谈一下这件事而已……”
最终，姑娘们还是决定，让白主任一个人去不合适，找了五六个人跟着他。
白展无奈，也只好同意姑娘们的好意了。
当然，心里还是有点感动的——以“白主任”之前那糟糕的口碑，现在这些姑娘们会这样不遗余力地支持和保护他……
要知道，一直到肥又丑卖掉前，他还听说车间里有人要用砖头扔他呢。
带着姑娘们到了办公楼门口，刚准备进楼门，看到温主任带着刘干事从楼里出来了。
两人都是怒气冲冲的模样。
看到白展带着几个人过来，刘干事喊了一声：“刘主任！就是白展和他车间的人打的我！”
白展眼睛立刻眯起来了：“我打你了吗？你敢说实话吗？”
“白展！你明明动手了！就是你和你车间的人，一起打的我！”他高声喊道。
白展紧盯着他：“你为什么不喊我白主任？你就这素质？”
刘干事噎了一下，随即表情更狰狞了：“你少转移话题！温主任，处理了他们吧！”
“闭嘴！”没想到温主任对刘干事吼了一声，“你身上一点脏都没有，脸上也没伤，少在这丢人败兴！”
“我……”刘干事一下子噎得说不出话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温主任瞪了刘干事一眼，扭头看着白展：“白展同志，不管怎么说，小刘是我们计财处的同志，他去车间找你做工作，你不配合就算了，还对他态度那么恶劣……这很不好！”
白展看着温主任，忽然笑了一下。
“温主任，首先，小刘（他故意加重了这两个字的音），去我们车间，传达的是一项完全不合理的命令，让我怎么配合？其次，去了车间，到底是谁先态度恶劣的？我们车间几十个姑娘可全都看到了。”
温主任皱着眉：“白展同志，让你把品牌交回厂里的命令是我下的，这命令……”
“这命令，我早就说过了，我拒绝。”白展毫不犹豫道，“厂里有政策，我从头到尾是按照厂里政策办的，你现在要强行收回，凭什么？”
“白展！”温主任声音高了几度，“此一时彼一时！厂里现在这么困难，你作为厂里的领导干部，应该先考虑厂子的安危！”
他吼叫了一声，猛然抬手，指着白展鼻子：“白展同志，你不要太不顾大局！”
白展也直接举起手，指着温主任的鼻子：“厂里这么多领导干部，这么多品牌，做了这么多年都做不起来，你现在要把厂子经营不下去的帽子往我一个人头上扣？”
温主任看到自己居然被一个年轻人指着鼻子，更加愤怒了：“白展！你居然敢拿手指我！你不要仗着你老子那点儿功劳就这么狂妄！”
“我要是真仗着我爸的口碑和功劳肆意妄为，我现在就揍你了！”白展瞪着温主任，寸步不让：“还有，到底是谁先用手指指人的？”
温主任气到简直要炸了：“白展，你的品牌，你到底交不交！”
“不交！”
“你不交也得交！”
“厂里几百个不同品牌，在你们手里，哪个做起来了？现在又盯上我的？凭什么！”
温主任沉默了两三秒，接着深吸一口气：“白展，你不要以为，你这个车间主任位置是稳的。不要以为，你有你老子这层关系，我就动不了你。我告诉你，厂里，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白展昂起了头。
他摊开双手，看着温主任，裂开嘴，露出灿烂的笑容：“好啊，来啊，对付我啊。”
第二十四章 麻烦你了，我同意被开除
国营服装厂，办公楼前。
白展带着几个姑娘，仍然和计财处的温主任刘干事，对峙着。
白展眯着眼看着温主任，张开双手，一脸无所谓的笑容：“来啊，对付我啊。”
而周围那几个姑娘，脸上也都带着愤愤不平的表情。
温主任感到了一丝头疼。
他是计财口的干部，不是人事口的。
说实话，如果真的想对付白展，他还是要费些力气的。
但，人活一口气。
眼下自己被逼到这份田地，如果自己就这么把白展放走了，那自己堂堂计财处主任，厂里仅次于厂长的重要干部，以后就要彻底颜面扫地了。
思索片刻，温主任对着白展开口了。
“白展，如果你这么不配合……那我明天就向厂里打报告，开除你。”
然而，让温主任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听到温主任的话后，白展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神色，几秒过后，他甚至哈哈大笑起来。
“就这？”
白展大笑着：“温主任，你绕这么大一圈儿，最后就想出这么个办法？那我可太失望了……”
他收敛了笑容，静静地看着温主任：“那就麻烦你了……我同意被开除。”
温主任楞了一下。
……
温主任的对面，白展收起了笑容，但眼里的嘲弄意味一点都没有散去。
拿开除威胁我……他把我当成和他一样的人了……
白展知道，很多人对“铁饭碗、体制内”非常在意、非常看重。
但，白展不是这样的人。
他前世是服装设计师，这一世，他的目标也是，让自己在服装设计这个领域，更上一层楼。
对于车间主任这样的工作，他根本就不在乎。
现在，温主任用这个点威胁他……
可以说是思念十七车间副主任——想多了。
思索间，白展看到了温主任脸上错愕、尴尬中，还带着一丝落寞的神情。
白展摇摇头，收回了自己的情绪，冲着温主任笑了笑：“温主任，没事没事，我们就先走了。”
说完，带着几个姑娘，转身离去。
走了一截儿路之后，魏步静一脸担忧问道：“白主任，那温主任明天把你开除了，咱们十七车间的姐妹们可咋办啊！”
白展没说话，金念筱开口了。
她脸上又恢复了没睡醒的懒洋洋表情，叼着没点燃的烟：“温主任不会开除白主任的，放心吧。”
魏步静不解：“为啥啊？”
金念筱懒洋洋道：“以你的智商，我很难跟你解释清楚这件事……”
“念筱姐！”
……
大家回到了车间。
回到车间的时候，大家看到，李多多已经回到了自己缝纫机上。
她低着头，沉默地操作着缝纫机，专注着自己的工作。
姑娘们互相看了看，没有人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回到各自的工位上，忙碌起来。
魏步静也没说什么，只是寒着脸，从李多多的工位旁边擦身而过，回到了自己的缝纫机上。
她的位置离李多多非常近，坐下来的时候，李多多手里的动作停了几秒。
但她随即又踩起了车。
两个姑娘没有任何对话。
这一幕都被白展看在眼里，他摇了摇头。
我只是个服装设计师……我可不是班主任啊……这该怎么调解……
想了想，白展还是决定顺其自然——反正自己是立于不败之地的，温主任也好，其他人也罢，都伤不到他分毫。
任由他们跳去呗。
正准备离开车间，回办公室继续肝设计图，他听到李多多的工位附近传来声音了。
“李副主任，你刚才去哪儿了？”
“李副主任，咱车间白主任回来了，和温主任那边问题也解决了，你要不要和姐妹们说点什么？”
“不然，人温主任和白主任问题都解决了，你还卡在中间，这样多难受啊。”
白展皱起了眉头。
他转身，看到柳冬梅站在李多多身边。
李多多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
柳冬梅站在她旁边，正在用“虽然声音不高，但刚好附近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对她一句一句说这话。
白展朝她们走过去。
柳冬梅的声音，还在继续。
“李副主任，你这样是不行的，一句话不说，怎么能解决问题呢？”
“我是为你好……哎？”
柳冬梅话音没落，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她身边。
她一扭头，看到是白展站在她面前，正眯着眼看着她。
柳冬梅慌了一下，冲着白展挤出一个笑脸：“白主任……”
白展看着她，指了指自己：“我是什么人？”
“啊？”柳冬梅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白展，是你什么人？”白展又问了一遍。
“是……是我领导？”柳冬梅不确定道。
白展点点头：“那李多多，李副主任，是你什么人？”
“也……也是我领导。”柳冬梅脸色有点尴尬了。
李多多耸动的肩膀，渐渐停下来了。
“那，既然都是你领导……领导想怎么做事，需要你过问吗？”白展的声音忽然高了几度。
“我……”
“滚！”
柳冬梅浑身震动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着白展：“白主任，你！”
“我什么我？再听到你在车间里多嘴多舌，四处拱火，我打个报告把你班组长撤了！”白展冲她一瞪眼，她哆嗦了一下，转身急急忙忙走开了。
白展敲敲李多多的缝纫机台面。
李多多瘦弱的身躯微微抖了一下。
“李副主任，我给你个任务。”白展故意声音很高，让周围人都能听到。
许多女工朝他们这边看过来。
白展故意道：“过一会儿，你带着班组长，还有侯晓琳，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安排一下第二款肥腿裤的生产工作。”
李多多依然趴在缝纫机台面上。
几秒后，她的声音才低低传出来：“这事儿你自己安排就行了，干嘛叫我……”
“这是命令！”
“……哦，知道了。”她的声音有点委屈地传出来。
过了一会儿，李多多眼圈红红的，一脸不情愿、委委屈屈的小表情，带着几个班组长（柳冬梅也是一脸委屈的小表情），还有侯晓琳。
进了白展的办公室。
看那小样……
白展在心里乐了一下，一本正经地拿出本子——还是李多多当时那个本子。
他把本子展开，把画着改良过的肥又丑的，定稿的那一页，展示给大家看。
“这是咱们那条肥又丑的改良版的，正式定稿的图。”他对几个姑娘们说道。
“李多多，你带着班组长们，尽快熟悉这款裤子。侯晓琳写一下宣传语，我今天就去设计室，把制版的工作完成——咱们尽快开工。”
说完，他撕拉一下，把纸从本子上撕下来了。
他把纸递给李多多：“去复印几份，然后把原稿给我，我拿着去设计室。”
李多多小脸仍然很委屈：“那是我的本子……”
第二十五章 那就没得谈喽
一辆豪华轿车开进了国营服装厂的厂区。
轿车穿过两排车间，朝着办公楼的方向驶去——国营服装厂的办公楼区，其实有专门的办公楼出入口，但那个出入口在小路上，许多初次来访的车辆，找不到那个出入口，就会从厂区的正门开进去。
豪华轿车平稳行驶着，两边车间整齐，墙上巨大的标语清晰。
卓一梵坐在轿车后排，注视着墙上的标语，他面无表情。
多么的落后……贫穷……
一想到自己，接下来，就要和这样落后、穷酸的破国营工厂打交道，卓一梵心里就涌起一阵烦躁。
他深吸一口气，摇下车窗看着窗外。
厂区里，红色的砖墙上，粉刷着“热烈庆祝香江回归祖国怀抱”的字样。
卓一梵露出一丝微讽的嘲弄笑容。
他敲敲司机靠背：“抓紧点。”
轿车加速，很快在办公楼前停下。
张副厂长早已带着办公室秦主任等在门口。
卓一梵下车，张副厂长迎上来，双手和卓一梵握了握手。
“卓先生，请！”张副厂长迎着卓一梵朝会议室走去，一边陪着卓一梵说话，一边冲秦主任使了个眼色，“去把老温叫来！”
秦主任安排人去了。
不一会儿，温主任来了办公室。
张副厂长开门见山道：“老温啊，你之前给咱们厂下的军令状……白展那件事，办得怎么样了？”
温主任皱起眉头：“我只是答应去办这件事……什么时候下军令状了？”
张副厂长有点不悦：“别说这些，你就说你这件事办成了没有！”
温主任摇摇头：“白展同志很不配合，不愿意把品牌交回集体。”
张副厂长皱着眉：“那他本人，有可能接触组织关系，去给卓先生当助手吗？”
温主任摇摇头，在沙发上坐下，自顾自地端起茶喝了一口。
“他连把手里品牌交回集体都不愿意，就更不可能接受去香江人的公司上班这种事了。”
“那这……”张副厂长话没完，卓一梵开口了。
他淡淡地道：“既然是这样，那么，我可以退而求其次……希望贵厂能帮我另外一个忙。”
张厂长精神一振：“卓先生，请说！”
“我希望贵厂可以把之前那款裤子的设计图拿出来，让我学习一下。”卓一梵道。
他表情很真挚，摊开双手：“你们放心，我只是观摩学习一下，我不会把那图纸据为己有的。”
张副厂长看向温主任。
温主任摇头：“抱歉，这件事我办不到。”
开玩笑，已经和白展关系搞这么僵了，还让我去……而且，哪有人直接要别人设计图的？这像话嘛！
哪怕是内地这么混乱、原始的服装行业市场，也知道规矩——图纸，不能随便打听。
服装业门槛不高，大部分衣服，只要拿回去拆几件，就完全可以逆向出图纸。
现在，居然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还好意思厚着脸皮开口问问别人要原始图纸？
温主任看卓一梵的眼神，有点不善了。
温主任摇头，补充道：“白展那人，油盐不进，图纸，他是不可能交给厂里的。”
“你们内地人，连自己厂里的职工都管理不好吗？”卓一梵摊开了双手，“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领导问职工要东西，职工居然敢拒绝的！”
他摇摇头：“既然没得谈，那就不谈喽……我会回去告诉苏总的。”
卓一梵说完，站起身就要往出走，张副厂长急忙拦住了他：“唉唉！卓先生留步！留步留步……我再去做做他们的工作！”
卓一梵又坐回去了。
张副厂长扭头，压低声音对温主任道：“石儒同志！这么简单的事，你怎么就做不好呢！”
温主任也恼了：“那白展油盐不进，我有什么办法？”
他凑到张副厂长旁边，压低声音：“而且，你这么一门心思帮着个外人，对付咱们厂的人，你觉得合适吗！”
“温！石！儒！”张副厂长压着声音低吼了一句，“这事儿，你必须办到！”
“我办不到！”温主任也低吼道，“想办，你自己去想办法！”
“你必须去！”张副厂长的声音快压不住了。
“你‘必须’不了我！”温主任用力一挥袖子，“咱们厂，已经是条快沉的破船了！鬼知道还能苟延残喘几天？你少拿你那职位来压我！”
说完，他用力一挥袖子，转身走了。
砰！
他重重摔上会议室大门，发出巨大的声响。
会议室里，一片鸦雀无声。
许久，卓一梵发出一声轻笑。
张副厂长叹了口气：“抱歉啊，卓先生，让你看笑话了。”
“不，张副厂长，卓某没有别的意思……”卓一梵轻笑道，“卓某只是觉得，你们内地人，管理下属，好像不太有经验……”
“在我们香江，下属是绝对不敢这样忤逆上级的命令的……”
张副厂长脸色很难看。
秦主任急忙打圆场，他满脸堆笑：“卓先生，这也是事情特殊，我们厂有一些政策性的东西比较特殊……”
卓一梵没有听完秦主任的话。
他冲着张副厂长和秦主任笑了笑，站了起来。
“我已经知道贵厂的情况……不打扰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他这次没有等待，而是径直朝门口走去。
张副厂长浑身一个激灵，高声道：“卓先生，你再稍等一两天，我一定亲自给你搞到白展的手稿！”
卓一梵脚下停了一下。
几秒后，他转过身，冲着张副厂长笑了笑：“好，那我再等一两天……你知道我电话号码的，对吧？”
张副厂长咬着牙：“对！”
他和秦主任把卓一梵送出会议室、送上车，目送对方的车远去。
“张厂长……”秦主任观察着他的脸色。
张副厂长咬着后槽牙，对秦主任狠狠道：“今天的事，不许说出去！”
秦主任急忙点头：“是，张厂长，您放心！”
当天晚上。
厂里所有人都下班了。
然而办公楼里，张副厂长的办公室，一直亮着灯到了很晚。
大约八点半过后，即使是夏天，晚上厂里也已经全都暗下来。
张副厂长朝窗外看了看，所有车间的工人全都下班了，整个厂区一片黑暗。
张副厂长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的漆黑，沉默了许久。
他起身，朝办公楼外走去。
第二十六章 张副厂长加班
夜晚的并城服装厂里，绝大多数区域都漆黑一片，只有厂区中间的大路两旁有两排昏暗的路灯。
还坏掉好几盏。
四周寂静无人声。
只有厂区正中的大道两旁，行道树上有令人烦躁的蝉鸣声。
张副厂长，张德勋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他在夜色中沉默着，朝着第十七车间的方向前进着。
他甚至觉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穿过第十、十一两个车间的通道，眼看离第十七车间渐渐近了，张德勋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他握紧拳头，手心里全是汗。
绕过第十车间的墙角时，忽然一个身影猛然窜出，吓了他一大跳。
张副厂长整个人哆嗦了一下，“啊”的叫了一声。
再一看，是一只野猫从墙角窜出，飞快地跑了。
那猫跑远点之后，还冲着他不满地“喵”了一声。
张副厂长松了口气，冲着那猫低声骂了一句——这下他不敢再在黑暗中走了，于是回到厂区正中的大路上，在路灯下快步朝十七车间的方向走去。
走了没多远，路灯下有人喊了一声。
张副厂长一个激灵，朝远处看去，很快看到厂里的夜班保安一路小跑朝他跑了过来。
那是个五十来岁的老保安，保安服邋邋遢遢，手里拿着手电，没等跑到跟前就冲着他大喊起来：“站住！你干什么的！”
张副厂长松了口气。
他认识那个保安：他姓胡，厂里人都叫他老胡，是厂里的老保安了，现在年龄大了，家里有孩子要供养，所以改成了夜班——夜班有补贴，能多赚点。
“老胡，是我！张德勋！”
老胡打着手电，凑过来仔细看了几眼，这才拍了一下脑门，收了手电：“张副厂长啊！您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去？”
张副厂长讪笑了一下：“有点事，耽搁了……我这就回。”
“噢！张副厂长辛苦，有您这样的好厂长，看来我们的工资应该有着落了哈？”老胡表情很高兴，“我老伴儿因为我没工资，唠叨我好几次了……”
张副厂长哼哼了几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堪的笑脸：“老胡，你继续你的巡逻，我自己走就行了！”
说完，朝着和老胡相反的方向走去。
“哎，好嘞，那张厂长您慢走啊！”老胡又喊了一声，继续自己的巡逻去了。
张副厂长手心里全是汗。
等老胡走远后，张副厂长快步小跑着到了第十七车间外。
他跑到白展的办公室门口，一拉门。
锁着的。
张副厂长深吸一口气，又绕过去看了看，窗户也是紧紧关着的。
他跑到车间门口，试了试车间的大门。
果然，就连车间的大门，也紧紧关着，锁得很牢。
“嫩娘！平时你们哪个也不锁门，今天锁这么牢！”
骂了几句后，张副厂长迅速冷静下来。
他沉吟片刻，朝着保安室走去。
当他走到保安室的时候，老胡已经结束了自己的夜巡，回了保安室。
此时，老胡正就着一台尺寸很小的电视，看当时很热的电视剧《宰相刘罗锅》。
电视里，乾皇大半夜里在街上乱晃，被几个兵丁抓了个现行，正要押解去县衙大牢。
听到脚步声，老胡回头，看到来者是张副厂长，老胡连忙坐直了身子。
“呦，张副厂长，您不是要回去了吗？怎么……”他有点狐疑。
“老胡，我刚想起有东西忘拿了，但我一摸兜，钥匙也拉在办公室里了，你这里应该有一套备用钥匙吧？”张副厂长道出了自己早就想好的说辞。
老胡点头：“有。”
他打开保安室的左间——保安室一共三间，中间一间是平时的值班室，右间是宿舍，让保安们休息、睡觉的地方。
而左间，则是存放备用钥匙和一些其他装备的地方。
老胡指指里面墙：“钥匙都在墙上挂着了。”
张副厂长拍拍他肩膀：“行，你看电视去吧，我找就行了。”
老胡点点头，也没客气：“好嘞！”扭头继续看电视去了。
欠薪久了，没人真把厂里领导当回事。
张德勋进了房间，没费什么劲，就在钥匙墙上找到了第十七车间的钥匙。
他一把抓过钥匙，快步往出走。
走到值班室，老胡还在看电视，张副厂长把钥匙朝着老胡晃了晃：“找到了，我拿了东西，一会儿把钥匙给你送回来啊。”
说着，快步往出走。
然而没走两步，身后老胡朝他喊了一声：“哎，等一下！”
张副厂长脚停住了。
老胡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从张副厂长手里拿过钥匙：“张副厂长，您拿错了——您办公室的是一把单独的小钥匙，这么一串钥匙，肯定是车间的……您这串是第十七车间的。”
张副厂长挤出一个笑容：“是，是吗？那也许是我看错了。”
老胡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转身回到房间里，拿出一把单独的小钥匙，递给张副厂长。
“这才是您办公室的钥匙，您拿好。”
张副厂长表情很难看地接过钥匙，冲老胡干笑了一下，转身出去了。
……
张副厂长站在夜色中的路灯下。
蝉鸣声让他无比烦躁。
他在夜色中沉默了几秒，表情忽然狰狞了一些。
他回到办公楼里，没有回自己办公室，而是一把推开了楼道清洁室的门。
办公楼每层都有一个清洁室，里面有许多工具。
张副厂长在清洁室里找到了一套工具，有改锥、扳手等等。
他拿着工具重新回到第十七车间，走到了白展的窗户前。
国营服装厂，车间主任的小办公室，窗户分为两类。
一类是老式的木制窗，里面有一个插销——第十二车间往前，都是这种老式的窗户。
另一类，是后面建设的几个车间，窗户是老式的铝合金窗——里面锁窗户的，是一个很简陋的锁扣。
这种锁扣，如果往里面伸进去一个硬纸片之类的东西，很容易就能拨开。
哪怕用蛮力破坏，也费不了多少事。
张副厂长走到窗户前，拿着工具拨弄了一会儿，吧嗒一声清脆地响声，窗户开了。
他紧张地四处看看，确定周围没人后，他吃力地扭着发福的身子，从窗户爬进了办公室。
落地后，张副厂长已经满头大汗。
他飞快地关上窗子，用袖子擦掉桌上的脚印。
接着，他点亮手电，检查了一遍桌子，没费什么劲就在桌上找到了一个本子。
翻开，里面是许多服装设计的图样，尤其以裤子的设计图样居多。
张副厂长在上面看到了肥又丑的设计图。
就是它了。
张副厂长点了点头。
他把本子揣进怀里，再次扭头检查了一遍，确认房间里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后，他打开办公室门，走了出去。
他把门关上了。
咔哒。
门，锁上了。
第二十七章 李多多，是你干的？
把工具放回去，把钥匙还回去，把本子塞进包里。
等张副厂长办完所有的事，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老伴自然是一阵唠叨。
但张副厂长没心思应对她的唠叨。
草草吃过饭，他拿着本子坐在沙发上，翻开。
里面确实是各种各样的裤子设计图。
以张副厂长的经验，自然可以看出，这些图的绘制水平很高。
比厂里几乎所有服装设计师的水平，都要高一些。
“这小子还真有两把刷子……看来老白没少在这小子身上下辛苦。”张副厂长哼了一声。
“说谁呢？老白？你们厂的老白不是退休了吗？”老伴端着一杯茶过来，摆在他面前。
“没什么。”张副厂长随手合上那个本子，扔在茶几上，拿起一张报纸看起来了。
老伴打开电视，一边看电视，一边在他耳边絮絮叨叨着。
“我看领居家，在外面给电视接了个锅盖，据说能收到七八十个台呢，老张，你说咱家要不要……”
“还有啊，隔壁老李家买了台电脑，你说他买电脑就买电脑吧，怎么又是老鼠又是猫的？我一开始也想买一台，但听他说每个月要多花好几十块钱电话费，我想想就算了……”
“老张，据说……”
张副厂长听着心烦，随便应付几句，抓着报纸回了卧室。
老伴看了会儿电视，注意到张副厂长扔在茶几上的本子，她翻开看了一眼，发现里面都是服装图样，也没多想，任由那本子继续留在茶几上，自己也回屋睡觉去了。
……
第二天，厂里。
一大早，白展打开了办公室门。
进屋后，他没发现任何异常，坐在办公桌前，一伸手，发现本子不见了。
“奇怪，本子呢？”
白展咕哝了一句，又翻了翻抽屉和柜子，都没看到自己本子。
仔细看了一圈办公室，也没发现任何异常——他的办公室，因为平时做设计，画东西的原因，东西摆放多少有点乱。
所以，难免有东西找不到的时候。
所以白展也没多想，以为是自己随手乱放了。
于是他又找了一圈。
这下，他发现，确实是本子不在了。
“我忘在车间里了？”白展咕哝着，朝车间走去。
进了车间，姑娘们已经开工了——她们今天的任务，是根据之前的制版小样，设计出第一版样版裤子。
从设计图到完整的成品，是个很复杂的流程：通常需要做若干版小样——这个过程叫“产前样”。
服装设计师要根据“前样”做款式的微调工作，还有版面的微调工作，以及“推版”。
款式和版面的微调，关系到用料的数量，一个好的设计师，在设计好款式后，必须调整好排版，排版调整得越好，将来能剩下越多的布料——在产量成千上万的时候，也许版面里优化一厘米的布料，将来都是成千上万的钱。
而推板的意思，是根据基础版型，把其他不同尺码推出来。
不同尺码之间，并不是粗暴地放大缩小的问题，而是有很多需要具体调整的工作，不然就会出现“中码刚刚好，大码丑到爆”的荒唐笑话。
白展走进车间，冲着李多多招了招手：“李多多，你见我那个画设计图用的本子了吗？”
“那明明是我的本子……”李多多白了他一眼，有点委屈地咕哝了一句，接着摇摇头，“我没见，你放哪儿了？”
“找不着了……”白展摇摇头，“你帮我把几个班组长叫一起，问问大家。”
李多多照做了。
不一会儿班组长们全聚集在了一起。
白展问道：“我那个画设计图用的本子，你们都见过吗？”
几个姑娘都点头了。
白展又问：“大家有人见过那本子吗？我今儿一早来了厂里，就发现本子找不着了。”
姑娘们这次都摇头了。
白展对大家道：“大家各自回各自班组，问问各自班组的姑娘们。”
姑娘们行动起来了，但很快，她们就反馈回来不好的消息：没人见过白展的本子。
“那再问问十六车间吧。”白展有点苦恼地挠着头。
本子在第十六车间的概率，可以说是很低了：因为第一波试制小样，并没有让十六车间参与——小样不需要全力以赴生产，所以十七车间自己做就够了。
现在，白展让人去十六车间问，也只是死马当活马医而已。
这中间，他又给设计室打了个电话，设计室的人同样表示没见过本子。
“白主任，之前您来的时候，是拿着复印的手稿——那手稿还在我这里呢。”负责帮白展画设计图的年轻绘图师这样说道。
他语气殷切：“白主任，您什么时候继续来画图？我有好多操作上的问题想问您……”
“我这里有点事，等忙完了我就会去的。”白展随口道。
挂断电话，李多多和另外一个姑娘，从第十六车间回来了。
“白主任，小玥把十六车间所有姐妹都问遍了，没人看到你的本子。”李多多这样说道。
她说这话的时候，几个班组长都凑在白展身边。
听到李多多的话，白展揉了揉眉心。
虽然里面没有最终成品，但丢了也怪麻烦的……
“奇怪啊，我昨儿下班前还用那本子来着……”白展自言自语道。
姑娘们面面相觑。
忽然有几个姑娘，把目光全都落到了李多多身上。
李多多一愣：“你们……你们为什么这样看我？”
“多多姐，那本子是你的吧。”一个胆大的姑娘开口了。
“对，是我的，但我也只是唠叨一下而已，我也犯不着专门跟白主任要个本子吧！”李多多声音有点急。
“李多多，你前两天还想逼白主任把品牌交出去……现在白主任的本子就丢了……”魏步静冷着脸看着李多多。
“步静，你，我，你认识我这么久了，我是这样的人吗？”
柳冬梅也开口了：“李副主任，姐妹们里，除了白主任自己，可就只有你有白主任办公室钥匙了。你之前又不喜欢白主任，还想逼他把品牌还给厂里……现在白主任本子没了，你说你没拿，姐妹们可不大好相信啊。”
李多多眼圈红了。
她身体剧烈颤抖着，胸膛飞快起伏。
她声音哽咽、沙哑着，冲着人们喊道：“你们想让我证明是吧？好，那我死在这里，可以证明了吧！”
第二十八章 池塘边的小树旁
李多多当然不可能真的跑去自杀——吵架这事儿，讲究的是：讲理的怕讲歪理的，讲歪理的怕嗓门大的。
当李多多哭着喊出那句“我死给你们看”的时候，周围其他姑娘们一下子就全都不说话了，甚至有几个女工露出害怕的神情。
还有人试着缓和李多多的情绪：“多多姐，你别这样，我们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
女人多的地方，是非也多。
服装厂女工多，经常有女工们因为重重原因发生争执，每隔一两年，就会发生女工因为各种原因自杀的事情。
所以，当李多多哭着喊出那句话的时候，女工们立刻紧张起来了——万一李多多真的因为这个事儿，有个三长两短的，那她们罪过可就大了。
就连柳冬梅都不说话了。
一群姑娘上千试图安抚她。
李多多擦着眼泪，硬挤出人群，哭着往车间外跑。
白展赶上去想拉住她，但她甩了一下胳膊，白展没拉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跑远了。
他刚才被一群姑娘七嘴八舌的争吵，吵得脑瓜子嗡嗡的，等他回过神来，李多多已经冲出去了，自己下意识地捞了一把，没捞着。
只能眼怔怔地看着李多多一颤一颤地跑远了。
这群姑娘太能吵了……还得先把李多多找回来才行……
白展感觉自己额头一跳一跳的。
他摇摇头：“我去把李多多找回来……你们谁知道她有可能回跑到哪儿去？”
一群姑娘纷纷摇头。
白展又朝几个班组长看过去，也纷纷摇头。
他看向那几个平日里和李多多关系比较好的姑娘，等到他的目光落在魏步静脸上时，假小子犹豫了一下：“我应该能猜到……多多姐藏在哪里了。”
……
服装厂东围墙外。
东围墙外是一片荒地，几颗歪脖子树之间杂草丛生，围墙外不远有一个水塘。
这片荒地也属于国营服装厂，本来这里是要建一片新型厂区的——那个水塘就是新规划的厂区里的中心人工湖。
但之后这些年，厂子效益一直不好，这片地就荒在那了。
在土地经济还没真正开始发挥威力的年代，这种事情非常常见。
李多多坐在池塘边，双手抱膝，头埋在自己膝盖上，肩膀抽动着。
池塘边有此起彼伏的青蛙叫声。
李多多哭了一会儿，用自己的长袖抹了一下眼泪。
即使是夏天，她依然穿着长袖的外套，一双杏眼哭得红肿。
那个可恶的白展！本子明明就是我的，可明明就不是我拿的……
她又气又恼地想着。
她又想起了车间的品牌“我型我酷”——明明那品牌交给厂里，但依然是自己车间在使用也是可以的啊！
虽然之前有很多品牌交回厂里，后面都经营不善的案例，但李多多觉得，这件事完全可以提前谈好，那种事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那个可恶的白展！
她越想越生气，连周围的蛙鸣声也变得让人厌烦起来。
她抓起一块泥巴，一把扔到池塘里，蛙鸣声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生气了就拿青蛙撒气……这可不像是成年人的做法啊。”身边，白展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来，吓了李多多一跳。
她定了定神，瞪了白展一眼，别过头去不理他。
“虽然现在厂里没任务，是咱们车间自己在组织生产……但你好歹也是咱们车间的副主任，在这里浪费时间是不是不大好？”白展丝毫不顾及衣服脏不脏，直接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李多多仍然不理她。
白展也没着急，坐在她旁边，静静地看着湖面的波纹散开，等待胆大的青蛙重新叫起来。
“车间里的同志们不相信你，是她们的事，但……我相信那本子不是你拿的。”他静静地对李多多说道。
李多多没有说话，但白展注意到，她的身体稍微坐直了一些。
还挺傲娇……
白展嘴角弯了一点，继续道：“而且，我也相信，这件事一定会真相大白，大家一定会……”
“那刚才在车间里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帮我说话？”李多多语气有点不客气，打断了白展的话，“你是车间主任，如果你帮我说几句，我不会这么被动的。”
白展看着湖面沉默了许久后，缓缓开口：“不是我不想帮你说话。”
“那是什么？”
“是因为……”白展又沉默了几秒，“是因为，那么多女生，乱哄哄一顿吵，你觉得，我能插进去话吗？”
“……哦。”
……
李多多跑掉大约一小时后，白展把她找回来了。
回到车间的时候，她眼睛依然红肿，低着头，没有和其他姑娘说话。
只是默默地回到自己缝纫机前，开始了工作。
其余的姑娘们，见李多多跟着白展回来，也都没再多说什么，各自回到了自己缝纫机前。
只是，魏步静依然冷着脸不理她。
而且，几个班组长，也没人主动找她沟通工作上的事。
白展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什么都没说，依然是有事就找李多多。
然后任由可怜的车间副主任，在没有人配合的情况下，艰难地在车间里跑来跑去，主动找各个班组长沟通工作。
而白展自己，则继续埋头调整裤子的细节——细节决定成败，白展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忙到快下班的时候，有两个班组长来找他了。
“白主任。”魏步静开口了，“姐妹们都很担心，你的本子和图纸丢了的事……”
白展摆摆手：“哦，本子的事儿啊？不用担心。”
“可是没有本子的话，白主任你之前的设计不就全都……”
白展笑了笑：“真的没事，之前的半成品稿子，我从本子上撕下来，复印之后去制版的——而且改良的方案，我也没有画在那个本子上。”
“所以，那个本子无论落在任何人手里，都没什么大用处……如果只是普通的丢了，那还好，但如果真的落在别有用心的人手里……”
白展眯了眯眼：“也没事，反正上面都是半成品，真正核心的东西，我并没有画在那本子上。”
第二十九章 守厂人
当第十七车间里，爆发争吵，李多多负气跑到池塘边，白展去找她的这段时间里。
厂办公楼的顶层，张副厂长的办公室里，张副厂长拨通了一通电话。
“哦，你好！是卓先生吗？我，老张！国营服装厂的！”
“哎，对！白展的设计手稿，我拿到了！”
电话另一头的卓一梵，语气听上去很高兴：“很好，那我现在就派人去取。”
张副厂长一摸自己包，拍了一下脑门：“卓先生，不好意思啊，昨儿晚上我把那本子拿回自己家了，不在手跟前……要不你晚上派人去我家一趟？”
电话另一头的卓一梵也没有不高兴，语气很正常地说道：“不用了，明天我亲子来厂里取吧！”
“好，那就一言为定！”张副厂长语气愉快地挂断了电话，他的目光落在固定电话旁边，那台爱立信翻盖手机旁。
张副厂长嘴角勾起笑容。
这个小东西，目前在内地的售价高达一万七八千块，据说在香江那边，也得卖到八九千。
真是个好东西啊……
据说温石儒那家伙，把香江人送的手机还回去了……
嘁。
迂腐。
张副厂长摇了摇头，把思绪从手机的事情上移走，开始考虑起接下来的事。
虽然自己暗地里已经把本子拿到手了，但明面上，戏还得做足……
还得逼温石儒一把。
正想到这里，他的秘书推门进来了。
“张厂长，昨天的时候，有人看到，白主任在办公楼门口，和温主任很激烈地吵了一架。”
张副厂长的秘书，把打听到的两人争吵的内容，给张副厂长说了一遍。
老温连这么点事都办不好……白展这小子这么油盐不进……虽然本子已经拿到了，但白展手里这个品牌，确实还是收回厂里比较好……无论是厂里自己经营，还是当做和香江人合作的筹码都很有用……
还得让老温加把劲。
想到这里，张副厂长起身，下楼，朝着计财处的楼层走去。
然而当他走到计财处楼层，却发现计财处所有人都已经下班了——厂里事情少，大部分科室都是踩着点下班的。
这帮毫无责任心的家伙……
张副厂长骂了一句。
回到办公室后，张副厂长本想等明天再和温主任谈白展的事，但转念一想，第二天卓一梵要来厂里——他希望能在“卓先生”面前有个好印象。
于是等到下班后，他在厂里又待了一个小时，确定这个点儿温主任应该到家了，他才拨通了温主任家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温主任的老伴。
“哎，弟妹，是我啊，老张！张德勋！老温回去了吗？好，你帮我叫一下他。”张副厂长的态度很和气。
“石儒同志，是我，老张。”
“张副厂长啊，有什么事吗？”电话另一头，温主任的声音听上去十分低沉。
“石儒同志，我来电，还是想和你谈一下，关于白展同志手里那个品牌，我型我酷的事。”张副厂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积极又洪亮。
但温主任的声音，依然低沉，而且显得兴致不高：“……张副厂长，现在是晚上了，这件事咱们明天到厂里再谈不行吗？”
张副厂长深吸一口气：“石儒同志，明天香江人就又要到厂里来了，我想赶在他们来之前，先和你达成共识……你知道的，上次香江人来的时候，咱们在香江人面前，闹了笑话——我不希望这次咱们再在对方面前闹笑话。”
电话里，温石儒的声音听上去高了一些，但态度仍然算不上好：“张副厂长，现在的首要问题，不是我这边的态度问题，而是白展，白展他根本就不配合！”
“所以才需要你明天再加把劲……”
张副厂长的话还没说完，温主任的声音猛然提高，打断了他的话：“张德勋同志！这不是咱们厂的最重要的工作，也不是我作为计财处的本职工作，你不能要求我必须完成这个任务！”
张副厂长一愣，随即火气就上来了：“石儒同志，你这是什么态度？厂里的哪件工作都得干好！更何况这个方案，根本就是你提出来的！”
温主任寸步不让：“方案是我提出来的，对，没错！但这个任务没完成，对咱们厂有什么影响吗？白展再怎么不配合，他也是咱们厂的同志！为了讨好外人，一味压咱们自己厂里同志，这件事怎么说也说不过去吧！”
张副厂长声音高了起来：“什么叫讨好？石儒同志，你这表达用词很有问题！我这不也是为了咱们厂吗？”
“究竟是不是为了咱们厂，恐怕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张德勋同志！”温主任直接撕开了窗户纸，“你摸摸自己良心，问问自己，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张副厂长大怒，“温石儒！我好歹也是咱们厂的干部！你这样说我，很不合适！和香江人合作怎么了？不是为了咱们厂好吗？咱们厂，就是一条快沉的破船，咱们作为厂里的领导班子，必须想办法让船上的人活下去！”
“张副厂长，你说的没错。”温主任沉声道，“但，如果是一条真正的船，当这船要沉的时候，从船长开始，船上的领导班子，应该是最后下船的，而不是抢着下船的。”
张副厂长一下子说不出话了。
温主任沉默了几秒，对电话里说道：“我会再努力和白展同志谈一谈的，但有没有效果，我也无法保证。”
说完后，他咔嚓一声挂断了电话。
……
电话挂断后，温主任坐在电话机旁，沉默了很久。
老伴端着一杯茶过来，摆在他面前，双手帮他揉着太阳穴。
“怎么了这是？干吗和老张发那么大的火……你们这几十年的老同事了……”
温主任锁着眉头不说话。
老伴叹口气道：“你总是这样，厂里的事一句话都不跟我说……不过你不说我也知道一些了……居然厂里成了这个样子，你一个人肯定是拉扯不动的，不如辞了厂里的工作，下海吧？以你在服装行业这么多年的资源和经验，下海总不至于比现在差吧？”
温主任眼里出现一丝动摇，但只持续了几秒，他就摇了摇头。
“别说了，我要守着厂子的。”
第三十章 二叔，原来在你这儿啊！
并城夏天的夜晚来的比较迟。
当张副厂长结束和温主任的争吵、挂断电话、准备回家的时候。
天边的群山间已经是一片火烧云。
张副厂长看着夕阳和火红的云层发了一会儿呆后，他猛然拍了一下脑门。
“坏了，忘记今天是蕾蕾去家里吃饭的日子了。”
张副厂长口中的“蕾蕾”，全名叫张蕾蕾。
她是张副厂长的侄女，第十六车间的一个女工。
张副厂长拍拍脑门，快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转身出门。
他蹬着一辆“二八杠”，回家了。
到家，掏钥匙，开门。
老伴刚好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见到张副厂长进家，对他唠叨了一句：“知道蕾蕾今天要来，还弄这么晚……”
“有点事。”张副厂长随口回了一句，转身看向客厅，同时脸上露出和蔼、灿烂的笑容：“蕾蕾来了啊？”
张蕾蕾是个瘦高个姑娘，瓜子脸，有一双很显眼的柳叶眉。
“蕾蕾，你婶子快做好饭了，过来吃饭……嗯？”
张副厂长和张蕾蕾说话的时候，微微弯着腰，人朝着张蕾蕾的方向凑过去，满脸堆着灿烂的笑容。
但他的笑容只持续了不到一秒就僵硬住了——张蕾蕾的手里，拿着一个本子。
正是他忘在客厅里的，白展的手稿本。
“三叔，这是十七车间白主任的本子，我们两个车间今天找了一下午呢！怎么会在你这里？”
坏了……
张副厂长心里叫一声苦，脸上表情连续变幻了几下。
不过他还没想到理由，张蕾蕾脸上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噢，我想到了，是有人捡到本子，然后交给您了吧？二叔？”
张副厂长眼神闪烁了几下，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哈，是啊，是啊！”
张蕾蕾点点头，随即又狐疑了一下：“不过，如果有人捡到，为什么会交给您呢？”
张副厂长眼神又闪烁了几下，干笑了一声：“呵，是，是那个……是保卫科的人捡到的，不知道该交给谁。刚好那天我加班，走得晚，遇到保卫科的人，他就交给我了！”
张蕾蕾毫不怀疑，连连点头。
她显得很高兴：“太好了，那我就拿走了！明天拿去还给白主任！”
叫的这么亲热……
张副厂长嘴角抽了一下，对张蕾蕾挤出笑脸：“蕾蕾啊，二叔问你个事儿……你们车间里的人，都很喜欢白主任吗？”
“喜欢谈不上。”张蕾蕾脸红了一下，用手把头发往耳朵后面梳了一下，抿着嘴、有些羞涩地笑起来，“白主任在姐妹们中间的口碑是很好的。”
张副厂长看到张蕾蕾这个样子，顿时感觉心口一闷。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张蕾蕾继续道：“白主任确实很好啊！多亏了他，我们两个车间的姐妹才能领到工资，不然姐妹们生活多辛苦啊。”
说到这里，张蕾蕾白了张副厂长一眼：“二叔，您以后不要随便给我们车间搞特殊！我都快尴尬死了！”
“我那不是想让你早点拿到工资吗……”张副厂长陪着笑脸。
“什么呀！车间里的姐妹全都带着有色眼镜看我！”张蕾蕾叫道，“您让我以后怎么跟车间的姐妹们相处啊！”
“好好好，二叔都依你，都依你……”张副厂长觉得嘴角都开始僵硬了，他的目光在张蕾蕾手跟前的本子上停留了几秒。
他眼珠转了转，朝张蕾蕾笑道：“蕾蕾啊，上桌吃饭去吧！”
说着，手朝那本子伸过去：“本子给二叔，二叔明天交给白主任……”
他手还没到，张蕾蕾刷的一下把本子抓起来，塞自己包里了。
张副厂长嘴角一抽：“蕾蕾啊，要不……你把本子给二叔，二叔明天给你们白主任？”
“弄这弯弯绕干啥？”张蕾蕾看了张副厂长一眼，“干嘛弄这么复杂啊？我明天去了车间直接去十七车间跑一趟不就完事了……”
说着，她还把本子往包里用力塞了塞，然后拍拍包，表情很开心地站起来，朝饭桌去了。
张副厂长看着张蕾蕾的包包，表情极为复杂：“……”
……
吃过饭，张蕾蕾又坐了一会儿就回家去了。
张副厂长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踱着步子，许久，他决定还是给卓一梵去个电话。
他进了自己书房，关门。
然后拿出手机，翻开盖，沉默了几秒后，拨通了卓一梵的电话。
许久，卓一梵接起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嘈杂，卓一梵操着一口香江口音的普通话道：“喂？哪里？”
“卓先生，是我，老张，并城国营服装厂的……”张副厂长对着电话挤出了笑脸。
“哦，张先生啊，这么晚了，有什么贵事吗？”卓一梵的声音听上去漫不经心的，电话里嘈杂的声音，有纷乱的音乐音乐和年轻女子的笑声。
“卓先生，是这样，白展的手稿……出了点小意外……”张副厂长硬着头皮说道。
电话那头没有说话，嘈杂的声音很快小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卓一梵急促的呼吸声和脚步声。
不久后，嘈杂声几乎完全消失了，卓一梵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次，他的声音严肃了许多：“张先生，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副厂长不知道该怎么和卓一梵讲述“事情被自己侄女发现后，又被她把本子拿走”这件事，只得在电话里说，“事情很复杂，一言难尽……总之，本子是又被白展要回去了。”
他听到卓一梵在电话里深吸了一口气。
卓一梵缓缓对他说道：“你们内地人，真的是靠不住……张先生，我想请你弄明白一件事：我的时间，比你们这些内地人宝贵的多，你懂吗？”
“我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你不应该浪费我的时间，你也浪费不起，OK？”
张副厂长想起刚才电话里那些嘈杂的音乐和女子的声音，他吸了口气：“我……明白，我会尽快想办法解决这件事的。”
“很好，我再给你几天时间，如果你再办不到的话，我就会建议我的老板，不要再在你们这些内地人身上浪费时间了。”卓一梵说完，没等张副厂长说话，直接挂断了电话。
挂断电话后，张副厂长手里握着电话，沉默了很久。
忽然间，他抬头看向了自己书房一角。
在他的书房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神龛，神龛里供奉着武圣关二爷。
张副厂长抬头的一瞬间，目光和神龛里的关二爷目光相遇了一瞬间。
他忽然感觉心里一阵发慌。
他挪开了自己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