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起个大早
一夜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天气晴好。
东山后面被霞光照红的云朵打着滚儿地从山后面翻卷过来。
那些红色和金色的光芒就从云团的缝隙里穿出，把并城照射成一片金红色。
老城里的人们精神抖擞地出了门——1997年的国人是幸福的，国力越来越强，老百姓的腰杆子越来越硬。
就连香江都马上就要回归哩！
城里的老少爷们们乐呵着。
出门的早餐也比以前花样多：以前，人们只能吃上豆腐脑，现在呢？还能喝得起羊肉汤！
里面有羊肉，有羊杂，还能加份儿面！
喷香，热乎！
在这样烟火气十足的大早上，张副厂长出门了。
比起平时，他早期了将近一个小时。
他赶在全厂第一个到了厂里。
当他到达厂子大门口的时候，老胡还没开大门呢。
听到外面的叫门声，保安处的老胡睡眼惺忪地出来，打开了厂门。
“老胡啊，今儿厂里有点事儿，需要我早点来处理一下。”
张副厂长冲着老胡点了点头，神态匆忙，行色匆匆地进了厂子。
老胡看着张副厂长行色匆匆的背影，感慨了一声：“张副厂长真是个好领导啊！回的最晚、来的最早……”
张副厂长没有听到老胡的感慨。
当，老胡感慨的时候，他已经快步走向车间区了。
他快步走到工厂车间区，在厂区通向车间的路口站定、略带焦急地看着通路。
昨晚，他和卓一梵打过电话后，张副厂长辗转反侧了很久。
在入睡前，他终于做出了决定——他要从张蕾蕾手里要回本子。
至于之后怎么和蕾蕾交代……再说！反正，拖一段儿时间这事也就过去了！
张副厂长两口子没有子嗣，蕾蕾小时候在他家住过很多年，两口子把这个姑娘当半个女儿看待。
他们两口子对张蕾蕾，甚至比蕾蕾的亲生父母还要亲。
一会儿该怎么和蕾蕾沟通……
张副厂长深吸一口气，他站在车间区入口，略显烦躁地皱着眉头，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厂子，是一条早晚要沉的船。
必须在这之前，给自己想好足够的后路。
香江人，就是他和老陈，给自己找的后路！
只要和香江人谈好并购，这条破船就势必要进行股改，到时候自己……
张副厂长用力吸了一口烟，把烟头扔在地上，有些用力地踩灭。
再次抬头时，几个早到的女工已经从远处走过来了，看到站在车间区入口的张副厂长，这些姑娘们纷纷和他打招呼。
张副厂长冲着她们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
等了一段时间，张蕾蕾没来，张副厂长看了一眼表，有些心急。
又等了一会儿，眼看着到了张蕾蕾平时上班的时间，见张蕾蕾还没到，张副厂长更着急了。
白展什么时间来厂里，他完全没概念。
万一白展先到了而张蕾蕾后到……
眼前，来上班的女工们数量渐渐多了起来。
张副厂长看到一个年轻姑娘，他依稀记得对方经常和张蕾蕾一起出入工厂，应该是第十六车间的。
等那个姑娘走到跟前，和他问好的时候，他拦住对方：“你是十六车间的……小李吧？”
那个姑娘点头：“对，我叫李艳英，张厂长您……”
“你不是经常和张蕾蕾一起吗？她人呢？”张副厂长问道。
“噢，她停自行车去了，应该马上就过来……”李艳英回头看了一眼，抬手一指远处，“那不是？”
张副厂长心中一喜，朝着张蕾蕾的方向小跑几步过去了。
张蕾蕾看到张副厂长，楞了一下：“二叔……张厂长，您找我？”
他们曾经说好的，在厂里，不能叫他二叔。
张副厂长走到张蕾蕾身边，一手抓住张蕾蕾的胳膊，稍微弯了点腰，低声对张蕾蕾道：“蕾蕾啊，二叔昨儿晚想了一下，你们白主任那本子，你还是交给我，我去给他……”
张蕾蕾一翻白眼：“为啥要弄这么复杂啊？”
“你也知道，白主任是个很难管理的主任，二叔亲自交给他，有助于二叔在他面前树立威信……”
“二叔，我觉得您把事情想的太复杂了。”张蕾蕾摇摇头，“一个本子而已，人还能念你几斤几两的好处啊？别弄这么麻烦，我一会儿直接给了人就完事了！”
她摆脱了张副厂长的手，双手用力把张副厂长朝办公区的方向推了两步：“忙您的去吧！我给他就是了！”
张副厂长急了，他转过身对张蕾蕾，语气有些严厉地道：“蕾蕾，听话！”
张蕾蕾楞了一下：“二叔，您……”
张副厂长感觉到自己语气不对了，他吐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蕾蕾，主要是，二叔还有个别的事情要和白主任谈，这个本子可以让二叔谈的时候好说话一些……”
张蕾蕾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那……好吧。”
她把本子拿出来了。
张副厂长心里大喜，抬手去抓本子。
这时候，一个和张蕾蕾一起来的姑娘，指着远处喊了一句：“哎？那不是白主任吗？”
张副厂长浑身一震，抬头看向远处。
果然，一个身材挺拔、肤色苍白、细长眸子的男青年，从远处走了过来。
“好嘛，这下简单了。”张蕾蕾很高兴，她冲着白展使劲儿招了招手，“白主任！这边！”
白展听到有人喊他，朝这边看过来。
看到张蕾蕾和站在她旁边的张副厂长，张蕾蕾还使劲儿招手，白展好奇了一下，找他们走过去。
一瞬间，张副厂长的表情变得极为难看。
“二叔，这下子这个事儿简单了，待会咱们直接把本子交给白主任……二叔？”张蕾蕾扭头，刚想和张副厂长说话，她看到了张副厂长脸上难看甚至有点狰狞的神色。
只不过，在她扭头的一瞬间，他脸上的神色立刻又变回了慈善和蔼的笑容。
“怎么了，蕾蕾？”他微笑着看向张蕾蕾，脸上表情十分和蔼。
“没，没什么……咱们把本子还给白主任吧。”她的声音小了很多。
第三十二章 她的泪水
白展走到了张蕾蕾和张副厂长面前。
“张副厂长好。”他冲着张副厂长点了点头，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一下面前这叔侄二人。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两人站在一起。
张蕾蕾和张副厂长的关系，车间里人们都知道。
通常来说，如果一个团体中有人有这种特殊关系，这个人在团体中的口碑多半不会太好。
这很简单：特殊关系总会带来特权待遇——也就是不公平。
在一个团体中，“不公平”往往是产生矛盾的第一原因。
白展曾经在温主任办公室，亲耳听到张副厂长对第十六车间搞特殊待遇。
但在那之后，当他渐渐和车间里的姑娘们熟稔后，他才发现，张蕾蕾在车间里的口碑，并不算差——她甚至在第十六车间是个口碑不错的姑娘。
和张副厂长问好后，白展又冲着张蕾蕾点点头：“叫我过来有什么事？”
张副厂长脸色一僵，他随即挤出一脸笑容。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张蕾蕾就刷得一下，从包里摸出白展的本子，递给了白展。
她十分高兴地高声道：“白主任！你的本子，被我二……被张副厂长找到啦！”
她随即说出了张副厂长加班，保安队的人捡到他本子的事。
“原来是这样。”白展眨了眨眼，笑了起来，“那真是多亏张厂长了。”
我的本子明明是在我办公室的……为什么会出现在张副厂长手里……
白展不露声色地眯了眯眼，冲着张副厂长露出“感激”的笑容。
他冲着身后几个第十六、十七车间的姑娘们喊道：“把咱们两个车间的所有人全都叫来！”
张副厂长愣了一下，语气有点紧张：“白展同志，你把工人们都组织起来是要做什么？”
白展双手用力握了几下张副厂长的手，语气真挚：“张副厂长，多亏您帮我找到本子啊！这本子昨儿丢了，给我和车间里的同志们制造了很大的麻烦……我要把大家集体组织起来，当面感谢你！”
张副厂长的嘴角抽搐着：“白展同志，我觉得，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吧？这么小的一件事……”
“不不不，十分有必要。”白展表情极为认真，“有必要让车间的同志们，都亲眼目睹领导的高风亮节！以及对我们这些基层职工的关爱……”
张副厂长的脸继续抽搐着：“白展同志，过了过了……都是咱们厂里干部的分内事……小事而已，没必要这么郑重其事……”
张蕾蕾用肩膀轻轻撞了张副厂长一下，表情很是高兴：“二叔，这是好事啊！”
张副厂长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表情极为复杂，似哭似笑。
短短的一会儿功夫，两个车间的大部分女工已经簇拥过来了——毕竟车间距离不算远，而且大部分女工本来就簇拥在他们周围了。
白展看大部分姑娘们都到了，他的目光在人群中寻找了一会儿。
终于，他在人群中看到了李多多的身影。
白展露出笑容。
他对周围的姑娘们晃了晃手里的本子：“诸位，诸位！就在昨天晚上，有人捡到了我的本子，然后交给了咱们厂的张副厂长！”
人群里的姑娘们，发出一阵轻微的骚动，有不少人把目光投向了李多多。
李多多紧紧咬住了嘴唇。
柳冬梅站在人群里，偷偷瞄了李多多一眼。
魏步静皱着眉头，表情很复杂。
等人群的嘈杂稍微安静下来一些后，白展继续说道：“所以，诸位……昨天，大家认为这本子是李副主任拿的……大家误会了李副主任，我在这里，公开为她澄清一下这件事。”
李多多眼圈红了，她捂住了嘴巴。
魏步静分开人群，走到李多多面前。
她看着李多多，犹豫了不到一秒，就拉起了李多多的手。
“多多姐，对不起！是我错怪你了！”
随即，一大群姑娘簇拥到了李多多跟前。
“多多姐，对不起！”
李多多眼泪刷得一下流了出来。
她捂着嘴，眼泪从手指缝里流出来，滴落在地上。
连日来的冤屈、委屈、心中的压抑终于得以化解。
她的泪水打湿了地面。
擦了擦眼泪，她冲着周围的姑娘们露出笑脸。
“嗯，姐妹们，没事了……我没事。”
她又冲着魏步静点了点头。
做这些事的时候，她的目光时不时地穿过人群，停留在站在人群外，微笑看着他们的白展身上。
白展冲着李多多，微微点了点头。
人群外，金念筱耷拉着眼睛，一只手压在侯晓琳头顶上。她使劲儿揉着侯晓琳柔顺的头发：“真不去和李副主任道个歉？”
侯晓琳缩着脖子，试图躲开金念筱的手，但试了好几次都失败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按道理我应该和多多姐道个歉的，她帮我那么多……唉你把手拿开呀！”
金念筱一点把手挪开的意思都没有：“李副主任帮你挺多的，按道理你应该跟她道个歉……你头发真软啊。”
侯晓琳继续缩着脖子：“可是，那么多人，我不好意思过去呀……不过你说得对，发工资那天，我不是多了两个信封吗？据说其中有一个就是多多姐的……唉把手拿开呀。”
金念筱没有把手拿开，但是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那就等随后，悄悄去道个歉吧。”
侯晓琳站直了身子：“……嗯！”
白展转身，用力握住张副厂长的双手：“张副厂长，真是多谢你了！帮我们解决了很大的问题！”
“……白展同志，言重了，言重了！”张副厂长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我办公室里还有点事，我先走了！”
说完，竟然没有和张蕾蕾打招呼，直接挤出人群，扬长而去了。
呵……有趣。
白展眯着眼看着张副厂长远去的方向，眯着眼、勾起嘴角笑了一下。
一旁的张蕾蕾，脸上则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蕾蕾，怎么了？看你脸色不大好。”韩玥走了过来。
看到张蕾蕾脸上的表情，韩玥关切地问道。
张蕾蕾犹豫了一下，还是勉强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没什么。”
第三十三章 第二条裤子更难看？
张副厂长离开后，周围人群渐渐散去。
早晨的阳光笼罩着车间，又被车间的墙壁和窗户反射着，在地上投射出斑驳的亮斑。
车间的墙壁笼罩在一片温暖的辉光中，地上的光斑也跳跃着。
“早上这个时间段，还有晚上黄昏的时刻，是我认为咱们厂一天里最漂亮的两个时间段。”李多多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一边晃晃悠悠走着，一边用脚踢着路上一块小石头，“这两个时间段，我都特别喜欢在车间外，看整个厂子的风景。”
白展点了点头：“确实，这两个时间段，咱们厂的风景确实非常漂亮。”
李多多漫不经心地踢了小石块一脚，小石块咕噜咕噜滚到远处。
李多多犹豫了一下，对白展道：“白主任，今天的事情，谢谢你啊……”
“谢我干啥，你得谢谢张副厂长啊。”白展微笑道。
得好好谢谢他啊……
“那不一样嘛……我是想说，谢谢你，在大家面前为我正名。”李多多一脸认真，“因为，你完全可以不帮我的。”
白展弹了一下她的脑门：“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李多多同志，你好歹是我的副手呢，我能不管你？”
“哎呀！干嘛突然弹我……”李多多捂着脑门，疼的眼泪都快出来了，但整个人却楞在了原地，“你的……副手吗？”
“赶紧的，车间里今天忙呢！”
白展走远了。
……
到了车间，白展对所有班组长们宣布：“诸位，我现在正式宣布，咱们车间的第二款产品，第二代肥腿裤，定版了！”
班组长们稀稀拉拉地鼓起了掌。
白展继续说道：“一会儿，我会把定版后的裤子图纸飞，发到大家手里。布，前几天已经采购和准备好了，我希望大家今天就开始工作……李多多，你负责具体组织工作……散会！”
散会后，韩玥带着几个十六车间的班组长往车间走。
路上，一个短发的姑娘咕哝了一句：“我觉得，白主任都快成咱们车间的车间主任了……你看他对咱们发号施令的时候，那叫一个熟练……”
另一姑娘笑道：“我倒是觉得，白主任给咱们当车间主任也没什么不好啊，起码他手里的产品能卖掉，咱们每个人都能拿到工资！”
张蕾蕾（她也是班组长）也点头：“我也觉得，如果是白主任来当车间主任，其实挺不错的。”
那个短发姑娘唠叨了一句：“切……那是因为，你们都觉得，白主任开发的裤子能卖掉……可万一这次他这条裤子卖不掉呢？”
几个十六车间的姑娘们，短暂地安静了一下，接着，一个姑娘摇了摇头：“我觉得……应该不至于吧？”
没过一会儿，李多多蹬着一辆自行车，把定稿的图纸给韩玥她们送来了。
十六车间的几个班组长凑在一起看了一下，那个短发姑娘高声道：“你看，我就说嘛，这裤子不好看！”
十六车间的姑娘们，没有参与之前样裤的试制。
所以她们这是第一次看到这款裤子的真容。
图纸上，这款肥腿裤，比起第一款，裤腿的部分没那么肥了，腰的位置也比以前低了一点，但第一版上，一些经典元素，例如两腿膝盖部位链接的带子，还有裤子上各种花里胡哨的话语，以及那些巨大的口袋，依然存在。
甚至在裤腿的位置都能看到两个小口袋。
短发姑娘指着图纸：“你们看看，这样子也太怪异了……之前那款不好看吧，是因为肥又丑本身就很难看，现在这款更难看了！”
另一个班组长也犹豫道：“老实说，我也挺看不习惯的……这样子太古怪了……小玥姐，你怎么看？”
韩玥接过图纸看了一会儿，她冲着几个班组长微笑道：“我倒是对这款裤子挺有信心的——虽然样子依然古怪，但你们想，上一款裤子，咱们是在肥又丑的基础上改良后，拿出去都卖那么多……你们觉得，白主任是真的不懂衣服吗？”
几个姑娘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韩玥继续道：“所以，白主任把第二款裤子做成这个样子，肯定是有他的想法的——我觉得，他一定是有信心卖掉，才会这样设计。”
见周围姑娘们都露出了思索的神色，韩玥冲着大家笑了笑：“大家别多想了，白主任肯定比咱们想的远。咱们的任务，是把生产保障好——咱可不能比十七车间差了呀！”
短发姑娘咕哝道：“小玥姐，你还真把白主任当咱车间主任了……一点儿也没见你生气啊？”
“我干嘛生气啊？”韩玥眼睛弯弯的，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白主任确实比我强很多啊，他来当车间主任，咱们都有工资领……不好吗？”
……
与此同时。
同样的事情，也在第十七车间发生着。
一群姑娘们，面对顶板的裤子图样，纷纷表达着自己的不解。
不过，经过班组长们的沟通，她们也都接受了工作安排。
“白主任，这次的裤子，咱们要搞宣传吗？”李多多安排好了其他工作后，跑来问白展。
“宣传？不用。”白展摇了摇头，“这款裤子，只是上一款裤子的衔接而已，直接送到经销商手里就好了。”
白展看着李多多：“李多多，谈经销商的工作，我就交给你了。”
“啊？我？”李多多楞了一下，随即语气有点慌乱，“我行吗……我从来没有过……”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呢？我相信你。”白展语气坚定道。
毕竟我只擅长服装设计，我最烦谈判了……这种事还是交给女生比较好……
李多多犹豫了一下，抬头看向白展：“白展，我之前，可是帮温主任说过话的，现在，谈渠道商这么重要的事，你真的放心交给我？”
白展点点头，他凝视着李多多：“嗯，我相信你。”
李多多忽然平静下来了，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既然你相信我，那我就去做……我一定做好。”
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语气振奋了一些。
一天过去，到了晚上下班的时间。
做完手里的事儿，组织几个女工打扫完车间后，李多多一个人往车间外走去。
路上，陆续有几个女工和她打招呼告别。
比起前几天孤家寡人的状态，现在已经这样已经好很多了。
李多多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冲着这些姑娘们点头告别。
快到厂门口的时候，她听到有人喊自己。
一扭头，是侯晓琳。
侯晓琳小跑向她。
“多多姐。”侯晓琳跑近一些后，冲她小声道。
“晓琳，怎么了？”李多多温和地微笑道。
“多多姐，我……”
侯晓琳话没说完，不远处传来另外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姐！”
李多多和侯晓琳一起扭头，看到一个和李多多有几分相像，穿着中学校服的小姑娘，骑着自行车到了她们面前。
“姐！妈妈晚上让你回去一趟！”
第三十四张 她的伤痕
这一天的傍晚，空气湿闷，看似有雨。
天边的火烧云穿透低沉的乌云，在大地上洒下一片暗红的光。
潮湿的空气在夏天的傍晚，把粘稠湿热的水汽黏到人皮肤上，让人感觉呼吸都费力。
李多多和妹妹李三三，一起回到了自己家。
家，在城市西北，骑自行车需要四十多分钟距离，平日里，李多多和另外几个工友一起，在厂子附近租着房子住，很少回家。
姐妹俩在路上骑着车子。
一路上，妹妹李三三不停地和李多多说着各种事情，包括家里的事，学校的事等等。
“前几天，领居家那个叫琪琪的小姑娘，刚二年级的那个，出去玩的时候被一辆汽车碰了一下，门牙断了……是她新长出来的门牙呢！”
“姐，我跟你说，我们老师抓住我们班刘坤鹏和舒玲珑搞对象的事儿了，让他俩一起在全校人面前念检查，舒玲珑好像要转学了……”
“前几天，三爷爷身体不舒服，是咱爸带他去的医院……哎，姐，姐！你在听吗？”李三三忽然不满地叫了一句。
骑着自行车的李多多忽然回过神：“啊？哦，我在听……你说三爷爷怎么了？”
李三三不满地翻了翻白眼：“一路上都是我在说，你一句话也不说……真没意思。”
骑车的这一路上，李多多都十分沉默，也难怪妹妹不满意。
“我在想事情……而且太闷热了。”李多多用袖子擦了额头上的汗珠。
李三三看到她的长袖，表情安静了许多：“姐，你……”
“我没事。”李多多摇摇头，“对了，你知道妈妈叫我回家，是有什么事吗？”
“嗨，还不是那些事……”妹妹咧了咧嘴。
李多多没有再说话，只是抿着嘴，用力蹬起了自行车。
李多多的家，在城市西北，西山省农业博物馆旁边，农业局的职工小区里。
小区里是几栋老式住宅楼——每家一套老式“一间半”，露天的楼道同时兼任阳台。
居民们把各种杂物摆在楼道里，让狭小的楼道显得更加局促逼仄。
李多多和妹妹推门进屋的时候，屋子里，伴随着做饭炒菜的声音，同时还有一对中年男女的争吵声。
“唠叨什么的嘛？我又不是天天玩！偶尔玩一次要什么紧的嘛！”
“你还好意思说！你打个麻将把咱家半个月生活费输进去了，还不要紧？”
“那又怎么样的嘛！后面再去赚不就是的嘛……哦，多多回来了！”
李多多的父亲，身上系着一条花围裙，手里抄着一把锅铲从厨房里出来。
李多多的父亲，是个相貌看上去还不错的中年男人——国字脸，长眉毛，那双眼睛和李多多的眼睛非常像。
看到李多多回来，他挤出一脸笑容和李多多打了个招呼，又冲着厨房里喊了一句：“多多回来了，别说了的嘛！”
李多多的母亲随即也从厨房里出来了，她先是瞪了李多多的父亲一眼，又有些冷淡地冲着李多多和李三三高声道：“回来了？闲着干嘛？帮忙！盛饭端菜！”
接着又咕哝了一句：“别以为你回来的少就可以不干活！”
李多多面无表情地钻进厨房，帮忙把饭菜端出来。
李母冲着李三三道：“去叫你哥吃饭！”
李三三撇撇嘴，走到里屋门口，冲着里面喊了一句：“哥，吃饭！”
不一会儿出来一个高个子男孩，看上去比李三三大几岁，身上同样是一身中学校服款式的运动服。
李母露出一脸笑容，冲着高个子男孩道：“二明，吃饭了！”
高个子男孩坐在饭桌前，看了几眼桌上的饭菜，皱起了眉头。
他冲着李母吼道：“一块肉都没有，这是猪食吗！”
说着摔了筷子，起身直接进屋了。
“唉儿子！”李母慌忙起身，给儿子盛了一碗饭，往上面盖了些菜，又把桌上两颗咸蛋中的一颗拿着，急急忙忙进屋了。
外面餐桌前，李父摇摇头，用筷子敲了几下桌子：“别管他们，吃饭！”
李多多和妹妹面无表情地端起碗筷，默默地吃起了饭。
不一会儿，李母从里屋出来了，手里空空的，表情也轻松了一些。
她坐回餐桌前，瞪了李父一眼：“还不是因为你打麻将？不然咱家会吃不上肉？”
“和我有什么关系的嘛，我不打麻将你也不给家里买肉……”李父咕哝了一句，“再说，我打麻将的钱，是多多的钱，又不是家里的钱……是伐？多多？”
李多多冷着脸，一句话不说。
“你还好意思说！”李母声音高了几度，又瞪了李多多一眼，“你也是，你爸拿了钱就出去打牌，你还每次都把钱给他！白眼狼！”
李父连忙道：“哎你别这么说，多多也好几个月没给我钱了！”
李母看着李多多：“那你的钱呢？你也没给我！”
李多多面无表情：“厂里效益不好，有几个月没开工资了。”
“你们那破厂……”李母唠叨着，“你还是赶紧嫁了吧！好歹还能拿回来点彩礼……妈妈今天叫你回来，就是想告诉你一个事儿，我们给你找了个相亲对象！那个人三十多岁，在机械厂当主任，离过婚但是没孩子，条件实在是不错……”
“我不去。”李多多冷着脸道。
李母啪的一下把筷子拍桌子上，声音高了好几分：“死丫头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去！”李多多冷着脸，一字一顿道，“你们谁想嫁谁嫁，我反正不去。”
“你这死丫头，你这条件，能嫁出去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的……”李母瞪着自己女儿。
“我条件再怎么样，我也应该有自由恋爱、自由婚姻的自由吧！”李多多声音也高了，“你们每次说我条件不好，给我介绍这个介绍那个，归根到底，还不是想找个彩礼高的！我是你们手里的商品吗！”
“你这死丫头，把你拉扯这么大，家里亏了多少钱！让你嫁个好人家怎么了！”李母指着女儿的鼻子，“你一直说不想嫁，好，那你承诺的，当上车间主任，涨工资，补贴家用，涨哪儿去了？到现在，不仅车间主任没当上，工资没有涨，现在干脆就不发工资了！”
“所以，妈妈，我在这个家唯一的作用，就是变着法给家里赚钱，补贴家用，是吗？”李多多身体微微颤抖着，紧紧抿着嘴唇看着母亲。
但她这次，眼里一点泪水都没有。
“不然你弟弟……”李母脱口而出，她只说了半句话就停下了。
但李多多已经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放下碗筷站了起来：“我明白了。”
她转身，进了她和妹妹的小卧室。
她脱了鞋，坐在床上，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
之前吃饭时，她挽起一些袖口。
此时，从袖口露出一片密密麻麻的，猩红色的灼烧疤痕。
第三十五章 湿衣的少女
几道闪电划过。
窗外，闷热的空气中，响起一阵阵闷雷声。
过了没几分钟，仿佛是大地忽然扣上一个锅盖一般，天空瞬间变暗。
随即，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偶尔会有闪电撕开漆黑的天幕。
雷鸣声震耳欲聋。
李多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房间里一团漆黑，她在漆黑和雨声中抱紧了自己。
客厅里，气氛忽然安静了许多。
李三三面无表情，默默地一个人吃着饭。
李父自顾自地给自己夹着菜，一边摇着头叹了口气：“唉……”
“你唉什么唉？”李母瞪了他一眼，“但凡你比现在稍微操心家里事多一丁点，咱家的日子也不会过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钱已经全交回家里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嘛……打麻将花的都是多多给我的钱……”
“多多给的钱，凭什么你花？那也应该家里的钱！”李母絮叨着，“那死丫头……从来都只顾你，不顾家……”
李父拿筷子敲敲碗边，指了指李母：“你别老逼那丫头，她够不容易的了，那胳膊……”
“她胳膊怎么了？哪怕胳膊断了，她也是我的女儿！我不能管教她吗？”李母呛了自己丈夫一句，唠唠叨叨地站起身，“不行，我得再去和她说说……这家里，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
李母刚站起身，李多多就拉开门走了出来。
她的目光在家人身上停留了几秒就挪开了。
“我走了，晚上不在家住。”她径直朝门口走去。
“唉你这丫头，大晚上的你跑哪儿去啊？”李母喊了一句。
李父和李三三也冲李多多喊着，但李多多充耳不闻，直接拉开门走了出去。
咣！
门关上了。
“外面下这么大雨……”李母看着房门喃喃道。
李多多冲进了大雨。
她在大雨中拼命蹬着车子，瓢泼般的大雨瞬间打湿了她所有衣服。
衣服紧贴在身上。
雪白的衬衫被雨水打湿后，紧贴在胳膊上，隔着衣服，那两条修长圆润的双臂上，隐约露出一大片狰狞的红色灼烧疤痕，一直延续到了大臂的位置。
雨水同样打湿了她的头脸，她满脸是水。
水从眼角流下，顺着脸颊流下去，滴落在地上，和地上的雨水混在一起。
电闪雷鸣中，雨下得更大了。
她在雨水中艰难前进着，足足骑了一小时，终于到了离厂子不远的位置。
李多多觉得自己已经快被冻僵了。
从这里，到自己住的地方，骑车起码还得二十多分钟，李多多没有多想，骑到厂门口，冲着保安室大喊起来。
老胡披着一件雨披从里面出来了，看到李多多顿时楞了一下。
他的认识李多多的。
“呦，李副主任？这么晚了你这是……”
“我要去办公室。”李多多和老胡简单打了个招呼，就骑着车子冲向了车间的方向。
老胡楞了一下，紧接着缩着头，撑着雨披回保安室了。
李多多到了车间门口，她把车子随手扔倒，自己跑进了白展的办公室。
白展的办公室里，有一张供人休息的单人床。
虽然因为是夏天，床上只有一张单薄的毛巾被，但好歹是干燥的。
李多多脱掉湿透了的衬衣裤子，钻进毛巾被里。
她蜷缩成了一团。
……
第二天一早。
白展到了厂里。
一进厂，保安室的老胡就喊住了他：“哎！哎，白主任！”
白展站住脚，看向老胡：“胡师傅啊，什么事？”
老胡凑过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白主任，那个，那个李副主任……”
“李多多，她怎么了？”白展不明白老胡的意思。
“她在你办公室呢！”老胡语气有点神秘，挤眉弄眼地说道。
“她在我办公室就怎么了？她有我办公室钥匙啊？”白展还是没明白老胡的意思，他转移了话题，“对了，胡师傅，我有另外一个事儿，想和你打听一下。”
“白主任，别这么客气，你问就是了！”
“之前，你有捡到一个本子，然后交给张副厂长吗？”白展眯着眼问道。
“什么本子？”老胡一愣，“前几天，张副厂长加班那天，我在厂里见他来着，但没给他什么本子啊！”
“没有吗……”白展眯了眯眼，冲着老胡点头笑了笑，“我知道了，谢谢你啊。”
说完转身朝车间走去。
老胡眨巴了几下眼睛。
进了厂，白展直接朝车间办公室走去。
推开办公室门，白展往里看了一眼，顿时瞪圆了眼睛。
“李多多！你这是干啥啊！”白展冲着办公室里叫了一声。
白展飞快地左右看了一眼，好在他办公室门口，没有人经过，办公室里的画面，没有任何人看到。
夭寿……你这要是被人看到……咱俩可就都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白展暗自叫了一声苦。
办公室里，李多多蜷缩成一团，身上只穿着贴身的小衣和小裤。
湿漉漉的衬衣和外裤卷成一团，扔在床尾处。
毛巾被掉在地上——应该是半夜里踢掉的。
白展进去也不是，退出去也不是，他挪开自己目光，站在门口冲着里面又喊了一句：“李多多！赶紧起来！”
里面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白展意识到不对了，他朝床上又看了一眼——这次他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了——她眉头紧皱，满脸通红。
表情显得十分痛苦。
白展快步走到李多多跟前，伸手试了一下她的额头。
滚烫。
坏了，这丫头不知怎么弄的，感冒了。
面前的李多多，表情十分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两条修长浑圆的胳膊，充斥着触目惊心的深红色烧伤疤痕。
他顾不上多想，从地上捡起毛巾被，紧紧把李多多包裹住。
他一把抱起她，飞快地朝厂卫生所跑去。
他撞开卫生所的门，冲着里面的大夫喊了一声：“大夫，快帮她看看！”
厂卫生所里的大夫，帮李多多检查了一下身体，然后用一种“你好会玩”的眼神默默地看着白展。
“……不是你想的那样。”白展摸了摸鼻子。
那个大夫一言不发，用一种“懂的都懂”的眼神又看了白展一眼后，她开口了。
“只是普通的伤风感冒而已，在我这输几天液，然后吃点药就好了。”
“哦，那谢谢啊，大夫。”
白展松了口气。
紧接着，他又再次头疼起来。
自己办公室里那堆湿衣服，怎么办……
第三十六章 老爸，真不是您想的那样
忙完一天的工作后，白展回到家。
回家的时候，老白照例在阳台上，自己和自己对弈。
不过，父亲的背影，比起之前，似乎挺直了一些。
白展看着父亲的背影，沉默了几秒。
“爸，为什么不出去找人下棋啊？”白展问道，他看着父亲，“我现在，在厂里的口碑，应该不那么糟糕了才对。”
老白一愣，随即一拍脑门：“你看我这脑子……我这些天一直在家里跟自己下棋，都下糊涂了……儿子，老爸可从来没有觉得你丢人的意思啊！”
白展冲父亲笑了笑。
“我明儿就出去找人下棋！化工厂退休的那个王厂长，约我好几次了！”老白裂开嘴笑了笑，“儿子，你稍等几分钟，老爸马上就要将死我自己了！我马上就去做饭！”
“不着急，您先玩吧，我还不饿。”白展朝卫生间走去，“我洗两件衣服。”
他把李多多的衬衫和裤子扔进洗衣机，倒上洗衣粉，拧动了开关。
老式的“海棠牌”双滚筒洗衣机轰隆隆地转动起来。
白展转身回了自己房间，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思绪渐渐散开。
把李多多送到卫生所后，白展回去忙了一上午工作，快中午的时候，他去食堂给李多多打了一份儿饭，又拎着两件从仓库里找到的样品衬衫和长裤，去了卫生所。
得益于自己所在的工厂是服装厂，样品仓库里，各种各样的样品衣物堆积如山。
从里面随便挑两件拿出来，库管一看是车间主任，问都不问就放行了。
白展把衣服和饭拿去卫生所的时候，李多多已经转醒。
听到是白展来了，羞得躲在被子里不敢见他。
白展也没多说什么，把饭菜和衣服放下之后，和医生打个招呼，直接转身离开了医务所。
等白展走后又过了一会儿，李多多才从被子里伸出半个脑袋：“他走啦？”
“走了。”值班的护士看了一眼她的点滴，又冲她笑了笑，“刚好你点滴马上就完了……起来吃饭吧。”
“嗯。”她脸红红地点了点头。
一想起自己昨晚在白展办公室睡觉，早上又穿着贴身衣物，被白展抱着送到医务所，她就觉得自己脸比全力燃烧的锅炉还要烫。
以后可怎么见人啊……
胳膊上的伤疤也被他看到了……
李多多懊恼地叹了口气，问护士：“白主任有说什么吗？”
小护士揶揄地看了她一眼：“你想听他说什么啊？”
“我……没有啊。”李多多慌张地摇了摇头，“他……他看到我胳膊了，有说什么吗？”
“白主任什么都没说。”小护士收起了笑脸，认真地看着李多多，“他看你的眼神只有关心，没有任何不正常，没有好色，也没有对你胳膊上的伤疤有任何异样的目光……李副主任，我从没见过哪个男人有他这样的眼神。”
“没有吗……”李多多松了口气，又不知道为什么，脸上有一点点的小失落。
“多多姐，先起来吃饭吧。”小护士劝导。
“嗯。”李多多轻轻点了点头，“我先穿上衣服。”
她从一旁拿过白展给她带来的裤子和长袖衬衫。
一想到这些衣服是白展给她带来的，她脸上又有点发烫。
李多多穿上裤子后，接着开始穿那件衬衫。
两分钟后，她叹了口气。
“多多姐，怎么了？”小护士问道。
“……有点紧。”
……
卫生所里发生的事，白展并不知道。
他想了几分钟李多多的事之后，就把思绪重新回到自己的工作上边。
前世的他，是一个服装设计师。
一直以来，他的目标，都是在服装设计领域，攀登更高的山峰。
他一直是个简单的人——那种相信极致的技艺，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人。
但重生归来，虽然自己仍然在服装行业里，可要考虑的问题，比前世却多了很多。
自己接下来应该往哪条路上发展……
眼下，自己可以继续在厂里干，借着厂子这个平台，让自己重新回到服装设计这条路上。
也可以辞职，自己搭个平台，想必，凭借自己的设计才能，发展起来也不会太慢，而且自由度更高。
但眼下，自己如果想辞职离开厂子，有一个最直接的问题，横在他的面前……
“儿咂，饭好了，该吃饭了。”食物的香气传来，老白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白展的思绪。
“噢，好，我马上就来。”白展回过神，转身朝客厅里走去。
路过卫生间的时候，卫生间里一片安静，洗衣机没有任何声音。
白展楞了一下，进去一看，洗衣机里空空如也，洗衣桶和甩干桶里都是空的。
白展探出头：“爸！我在洗衣机里洗那两件衣服呢？”
“噢，爸已经帮你挂起来了！”老白的声音很高兴，“就在阳台外边儿挂着呢！”
阳台外边儿……这种小区用不了半天就传遍天下了……到时候厂里人不知道怎么编排我呢……
白展嘴角一抖，快步走到阳台上，把李多多的衬衣和裤子拿回来，挂到了阳台里边儿。
身后，他老爸一脸笑意：“嗨，你小子，害什么羞啊！”
“……爸，不是你想的那样……”白展嘴角抽了几下，“只是我们车间里一个姑娘……”
“没事，没事，老爸懂！”老白满脸笑容，“当年，你爸爸我，也是在车间追到你老妈的！”
“……”白展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你老妈在下面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很开心的。”老白轻声道。
“……吃吃，吃饭！”白展放弃了解释这件事，走到餐桌前坐下了。
老白一脸高兴，横着小曲坐到餐桌前，给白展夹了一块肉。
“儿咂，啥时候领回来让老爸看看？”
白展翻了翻白眼：“先不说这件事……爸，我得问您另外一个事儿。”
“啥事，你问吧？”老白笑眯眯地道。
“如果，我是说如果……”白展在脑海中组织了一下语言，“如果有一天，我想从国营服装厂辞职，您会支持我吗？”
“啥？”老白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你要从厂里辞职？！”
“没，我就是随口问问，您别这么激动。”白展摇头，他已经看出了老白的态度，“我没说我要辞职。”
“……”老白紧紧盯着白展，“儿子，你可别吓唬你老爸我啊！”
第三十七章 儿咂，老爸不后悔！
白展家的饭桌上，父子俩之间的对话还在继续。
老白鬓角花白，那张和白展有几分相似的老帅脸上，已经出现了一些沟壑纵横的皱纹。
虽然这些皱纹，让老白显得多了几分“大叔魅力”，但也让他有了几分岁月带来的沧桑感。
老白紧紧盯着自己儿子，表情渐渐严肃起来了。
“儿咂，你是知道的，老爸在服装厂的时候，一直是厂里的模范标兵……厂劳模、优秀技术骨干、先进工作者……能得的荣誉，我几乎全都得过。”
老白看着儿子，叹了口气：“我和你老妈生儿子生的晚，等到你该参加工作了，我也到了该退休的年纪……你老爸我，这辈子，只做过一件亏心事！就是我贴着我这张老脸，和家里的几万块存款，硬是去厂领导跟前，给你换了个车间主任的职位！”
“我和你老妈，因为这件事，一直被人戳脊梁骨。就因为这件事，你老妈去世后，她车间很多工友，都没来参加她的葬礼！”
老白的嘴唇渐渐颤抖起来。
他起身，从旁边柜子里拿出上次没喝完的那瓶酒，给自己和白展一人倒了一杯。
老白一口喝进去半杯酒，脸上浮起一大片红色。
他声音高了几度：“但，儿咂！我和你老妈，不后悔！真的，不……不后悔！”
老白高举着一只手，使劲摆动着：“不后悔！”
“儿咂，我和你老妈，生你生的晚，生怕以后照顾不好你，所以我和你老妈，商量这件事，好多年了！”老白红着脸，大着舌头道。
白展静静地坐着，看着对面这个老男人，大着舌头说着自己的故事。
他心里浮现起奇怪的感觉——他明明只给自己当了没多久的父亲，为什么他说这些的时候，自己心里会有这种奇怪的……情绪？
老白的话，还在继续：“儿咂，去年开始，你老妈身体不好了，我们就商量好，无论如何，也得把你在厂里安顿好，这样，你老妈也能放心走了……”
“所以……你说，老爸费了这么大功夫，才把你弄进厂里当这个车间主任，你现在干的也挺好的……干嘛要辞职啊？”老白道。
白展想了想，对老白道：“爸，我刚才就是问问，真没打算辞职。”
至少没打算立刻辞职……除非厂里再来人逼我……
老白又把另外半杯酒倒进了嘴里，他砸吧砸吧嘴。
“儿咂，老爸知道，你现在干的不错，帮厂里回了很多款，你带的车间现在是全厂效益最好的车间……你现在是整个服装厂最有本事的人，全厂人说起你，都竖大拇指头！”老白也冲着白展竖起了大拇指。
他脸上露出有点谄媚的笑容：“儿子啊，老爸知道你有本事……但能不能答应老爸，别再提辞职的事儿？厂里，有平台，能干好，但出去，没人帮，没平台，可就不一样了啊！”
白展没有再说话，他默默地给父亲夹了几筷子菜：“快吃吧，一会儿凉了。”
……
次日一早，白展比平时出门要早些——他带着李多多的衣物，出了门。
夏天，衣服干得快，甩干后的衣物一晚上就彻底干了。
他把李多多的衣物装在包里。
到了车间办公室门口，他刚推开门，身后李多多的声音响起来。
“白主任。”
白展扭头，看到李多多站在他身后不远处——身上，还是昨天那身，他给她找到的，厂里的样衣样裤。
“李多多啊！”白展冲着她点了点头，接着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还烧吗……还有点烧啊。”
“讨厌，这么多人呢！被人看到怎么办！”李多多嗔怪地拍了一下他的胳膊，飞快地左右看了一眼，确定周围没人后，她伸出手，“我衣服呢？”
“哦，在我这里，我昨儿晚上给你洗干净，晾干了……”白展伸手就去掏自己包。
“等等！”李多多叫了一声，指着白展办公室，“别在这拿，进去再给我。”
还挺小心……
白展耸耸肩，转身进了办公室，从包里拿出衣物，递给李多多。
李多多看着洗干净后，散发着洗衣粉香气，而且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一瞬间表情有点复杂。
她咬了咬嘴唇，接过衣服：“谢谢你啊，白主任。”
“嗨，谢我干什么。”白展摆了摆手，“你尽快养好身体，才是正经事。”
“嗯。”她轻轻点了点头，犹豫了片刻，她开口道，“白主任，你不好奇我的胳膊吗？”
“好奇。”白展老老实实地承认了，“但，比起好奇，我认为，尊重你的个人意愿更重要……人，只有自己从过去走出来，才能坦然面对自己的伤疤。”他冲着李多多笑了笑，“什么时候你真正不介意了，会自己讲给我听的时候，你再讲给我吧。”
“人只有自己从过去走出来，才能坦然面对自己……”李多多喃喃自语，重复着这句话，渐渐她脸上带上了微笑，“我明白了，谢谢你，白主任……这是给你的奖励。”
白展只觉得面前一阵清香，少女柔软的身体已经紧紧抱住了他。
紧接着，他就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嘶……”
“这是奖励你对我的帮助……不过这一下，是给你昨天那件事的惩罚！”李多多只抱了他几秒就松了手。
接着，她冲他挥挥手，小跑着离开了：“我去卫生所了！我会尽快还你一个健康的助手的！”
感受着腰间的疼痛，白展一脸哭笑不得：“你这是奖励吗！”
他摇了摇头，坐到了办公桌前，开始继续优化手里的设计稿——服装设计需要持之以恒的水墨功夫：哪怕已经定稿的产品，也总有可以优化的地方存在。
当白展把第二张不满意的手稿扔进纸篓里的时候，他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请进！”白展头也不抬，专注在自己的工作中。
门开了，伴随着走进来的脚步声，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响起。
“白展同志，忙着呐？”
第三十八章 温主任来访，香江人来访
白展听到门口的声音，扭头一看，顿时楞了一下：“温主任？”
虽然之前吵过架，但毕竟是一个单位里的人，而且计财处主任还高自己半级，必要的礼貌还是要有的。
所以，当他第一眼看到温主任时，态度还是很温和的。
但心里就不一定是这么想的了。
白展眯了眯眼，冲着温主任笑了笑：“温主任，什么事还亲自跑一趟？给车间打个电话，喊我去就是了。”
“白展同志，今天不同以往，我必须亲自来一趟。”温主任冲着白展笑了笑，“我可以坐下吗？”
“当然，请！”白展示意温主任在自己旁边坐下了——他的办公室比温主任的办公室小很多，办公室里没有放沙发的空间，只是在办公桌旁边有另外一把椅子，如果来了访客，可以坐在他旁边——相比较而言，更像是传达室那样的格局。
温主任坐下后，白展给他倒了一杯水。
“白展同志，我就有话直说了。”温主任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接着对白展道，“之前，厂里的领导班子，出于对厂子利益的考虑，想把你手里的品牌‘我型我酷’回收，由厂里统一经营……说实话，在这个事件中，我对你的态度很不友好，我们之间产生了很大的矛盾。”
白展不清楚温主任想表达什么，只是眯了眯眼，示意自己还在听。
“白展同志，厂里之后会不会再回收你手里的品牌，我不清楚，但我温石儒个人对你表个态——我不会再强迫你把品牌交出来了。”
白展沉默了几秒，开口道：“温主任，我之前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我不交出品牌，不是因为利益，而是因为……”
他话没说完，办公室门被车间里一个姑娘撞开了。
“白主任，慧琳姐刚才晕倒了！柳组长正在照顾她！”
白展立刻起身：“温主任，我失陪一下，您先坐会儿？”
温主任摆摆手：“你忙你的！咱们的事不着急！”
白展看了温主任一眼，转身急匆匆地朝车间赶去了。
温主任在白展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他打量着面前这间办公室。
白展的办公室，简陋到有些离谱——几乎所有车间主任的办公室，温主任都去过。
每个车间主任的办公室，无论如何，多少都会有一些布置。
毕竟，车间主任的办公室，就相当于他们第二个家。
有些人会在办公桌上摆点小物件，还有人会把照片，甚至是字画布置在办公室里。
但白展的办公室里，几乎没有任何布置：一个铁皮柜里放着一些文件，另外有几本和服装设计有关的书，办公桌上乱糟糟地扔着一些半成品的服装设计手稿。
一看就是一个很简单、很纯粹的搞技术的工作者……
这样一个人，之前怎么会有那么糟糕的口碑……
温主任摇了摇头。
他的目光忽然落在白展办公桌旁边的纸篓里。
几个揉成一团的纸团，静静地躺在纸篓里。
从温主任的角度，可以十分清晰地看到，纸篓里那些纸团，材质和白展桌上的半成品手稿，一模一样。
甚至从纸团露出来位置，可以看到一些铅笔手稿的线条。
温主任沉默了几秒，他忽然起身，走到纸篓前，从里面摸出那个纸团，展开看了一眼，是一条裤子的设计稿，看上去和他们车间改良过的肥又丑非常像，而且从图纸上看，完成度非常高。
温主任把手稿塞进了自己口袋里。
又等了几分钟，白展急匆匆从外边儿进来了，一边往里走一边擦汗。
“夏天，车间里太热了，我们一个副班组长，叫赵慧琳的，刚才有点中暑……我准备给她们发一批藿香，然后再在车间里加几台风扇……”
“哦，哦。”温主任心不在焉地点着头，“十分有必要，十分有必要！”
白展看了他一眼：“温主任，我的意思是，如果计财处有风扇，我就不从外面买了……”
温主任嘴角抖了一下：“哦，我记得还有几台，回头我让人给你们车间送来……”
“还有十六车间。”
“……行。”温主任吸了口气，站起身，和白展握了握手，“那么，白展同志，没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
说完，快步离开了白展的办公室。
白展看到，温主任那微胖的中年人体型，居然速度丝毫不亚于年轻人。
“只是要几台风扇，至于跑这么快么……”白展摇摇头，重新把注意力回到了面前的手稿上。
“我型我酷的下一款裤子……”
温主任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快步进了办公楼。
他没有回自己办公室，而是直接上楼，进了张副厂长的办公室。
“老张，我老温。”温主任直接推门进了张副厂长的办公室。
张副厂长摘下眼镜站了起来：“老温啊，什么风儿把你吹来了？”
温主任从口袋里拿出那个纸团，打开，努力抻了几下，然后递给张副厂长：“白展的手稿，我刚才去他办公室了。”
张副厂长接过那张皱皱巴巴的纸，先是看了温主任一眼，接着，他戴上眼镜，又仔细看了几眼手里这张皱皱巴巴的纸。
他的眉头很快皱起来了。
哗啦，张副厂长一下子把那个纸团揉成一团，朝着茶几的方向一丢。
纸团精准地落入了茶几旁的纸篓里。
“老张！你这是干什么！”温主任急了，声音一下子高了好几度。
“石儒同志，你也是个老同志了，你怎么能办出这么没脑子的事儿？”张副厂长气不打一处来，他指了指那个纸篓，“那玩意能交代谁？哦，你让我拿一个揉成一团的破纸团去给香江来的客人？你觉得这事儿合适吗？”
“老张，你搞这形式主义干什么？那毕竟是真金白银的白展的手稿！样子不好看又怎么了？”温主任恼怒到。
“那也不能是这样的破纸团啊，这和打发要饭的一样！”张副厂长摇着头，“这肯定是不行的！”
“你想讨好香江人，还想闹形式主义，我温石儒伺候不了，告辞！”温主任说完，竟然丝毫不给张副厂长面子，直接扭头往出走。
“哎你这……”张副厂长往前赶了一步，拉住温主任，“老温，你也是厂里的老同志了，这么大气性干什么？”
“不是我气性大，是你们这事儿……”
温主任一句话没说完，张副厂长办公室门被他秘书推开了。
“张厂长，香江客人来了。”
第三十九章 大家，该吃药了
张副厂长的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
张副厂长和温主任对视了一眼，见对方脸色已经冷静了下来，他便对秘书点点头。
“请客人上来吧。”
秘书点点头出去了。
不一会儿，她带着卓一梵进来了。
卓一梵依然是一身，修身的白色西装，白手套，铮亮的皮鞋，油头一丝不苟地往后背着。
他走进张副厂长办公室，施施然在沙发上坐下，抬起头看着张副厂长。
“张先生，你答应我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张副厂长额头渗出汗滴，他擦了一下脑门，冲着卓一梵挤出笑脸：“卓先生，这个，实在是不好意思……能不能给我……”
卓一梵脸色黑下来了。
“你们内地人……”他摇了摇头，站了起来，“真是太不可靠了……堂堂一个几千人的大厂厂长，这样一件小事都办不好……”
啪！
卓一梵一下子把桌上的杯子摔到墙角，茶叶和茶汤四处飞溅。
他瞪着张副厂长，抬手指着他，吼道：“连这么一件小事都办不好，你们还想和我们香江人合作？你可笑不可笑！”
卓一梵说到激动处，有一两句话，口音极为奇怪，竟然有点像内地口音。
不过那一瞬间，在场的三个人，没人注意到这一点。
卓一梵激动着，抬手去抓张副厂长的领子。
张副厂长吓的“啊”了一声，后退了两步。
温主任刷的一下插到张副厂长面前，张开了双臂。
他冲着卓一梵怒目圆睁：“你干什么！你们香江人就这素质吗！不管我们事情办得如何，他毕竟是你的长辈！”
卓一梵被温主任震住了，他楞了一下，表情恢复了正常。
“抱歉，卓某刚才失态了。”卓一梵恢复了谦逊有礼的状态，冲着张副厂长和温主任点点头，“卓某向你们道歉……不过，道歉归道歉……”
卓一梵话音一转：“事情，还是得办的……张先生，白展的手稿，依然是你们能否和我们苏氏服装公司合作成功的关键。”
“这件事，我们厂会研究讨论的，但这需要时间，卓先生先请回……老张你拉我干什么？”温主任一句话没说完，张副厂长拉了他一把。
张副厂长冲着温主任摇摇头，示意温主任不要说了。
接着，他冲卓一梵道：“卓先生说的是……这样吧，麻烦你在厂里多坐一会儿，我现场解决这个问题，怎么样？”
说完，亲自给卓一梵又倒了一杯水。
温主任黑着脸，把墙角的碎杯子清理了。
张副厂长拿起电话，让办公室派个人上来。
不一会儿，推门进来个年轻姑娘，长腿、瓜子脸、肤色较深，有一副像西域人一样的立体五官。
“张厂长，我是厂办的冬晓艺，您有什么事？”
“你，去车间跑一趟，亲自把十七车间的白主任，白展给我找来。”张副厂长恢复了严肃威严的神色，冲着冬晓艺挥了挥手，“让他……让他到我旁边的会议室等我！”
“好的！”冬晓艺出去了。
“卓先生，就劳烦你多坐一会儿了。”张副厂长冲着卓一梵露出笑脸。
“好的。”卓一梵冲着两人，举起了手里的杯子。
……
与此同时，白展正在车间里组织着，给姑娘们发藿香正气水——这是他托卫生所那个大夫买来的，一共一百六十支，两个车间，每个姑娘两支。
当冬晓艺走到车间门口时，白展正拿着个名册，一个个让姑娘们到他面前来领藿香正气水，还得亲自盯着她们喝下去，他才会在名册上打对勾。
姑娘们一个个愁眉苦脸的。
“白主任，我能不能不喝啊，我真的不想喝……”
“白主任，我喝，我肯定喝，我带回去喝行不行？”
“白主任，我从小到大都不吃药的，我身体好，你就别让我喝了吧！”
“不行！”白展虎着脸。
他那双细长的眸子，虎着脸的时候，还真显得气势十足：“喝了藿香是为你们好！夏天这么热，车间里都是织物，很容易生病！喝了藿香不容易中暑……魏步静！”
假小子魏步静正准备拿了药就溜出人群，被白展一声叫住，人哆嗦了一下，冲着白展露出笑脸：“白主任，我喝，我喝还不行嘛……”
“喝！喝完我才给你划对勾！”白展铁面无私地晃了晃手里的本子，“明天就给每个班组都配上电风扇了，我可不想看再有谁像赵慧玲一样，中暑……”
姑娘们见魏步静都老老实实喝下去了，没人再挣扎反抗——轮流上前，领了自己的藿香，苦着脸喝了下去。
这些劳动人民出身的姑娘，让她们干活，一个个都是好手。让她们干架，也丝毫不亚于男工人，但让她们吃药打针的时候，却都变成了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头巴脑的。
“你们这，喝个藿香和让你们上断头台似得……”白展摇摇头，冲着韩玥招招手，“韩玥，十六车间的人都来了吗？”
“都来了。”韩玥眼睛弯弯的，拿着本子坐在了白展旁边，“我帮你吧……我们车间的姐妹，我比较好沟通。”
“好啊！”白展点了点头，“有人帮我当然高兴了……不过你也不许跑啊，你也得喝！”
“嗯。”韩玥依然是眼睛弯弯，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她拿起一支藿香，打开，当着白展的面喝了下去，“这样可以了吧？”
“嗯，可以了。”白展笑了起来，“这下我就放心了。”
“你现在，都快成了我们车间的主任了……上午的时候，还有个姐妹在车间里说，‘咱们白主任’怎么怎么样呢。”韩玥温和地笑着说道。
“你听到这种话，不会介意吧？”白展问道。
“怎么会呢？我干嘛要介意？”韩玥温和地笑着，“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我不如多多姐，就更不用说白主任你了……如果你真能当上我们车间的主任，我觉得，对十六车间的姐妹们来说，是件好事。”
白展刚准备说话，排队领藿香的姑娘们忽然骚动了一下，人群分开，冬晓艺走到了他的面前。
她居高临下看着白展，那张五官立体而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白主任，我是厂办的冬晓艺，张副厂长请你去一趟。”
第四十章 你是个谁啊？
从车间区到厂办区，中间会穿过一片景色还不错的绿化区域。
国营服装厂效益不错的那几年，厂里花钱把这个区域修的很漂亮——假山绿树，凉亭雕塑，应有尽有。
在厂里效益好的那几年，时不时可以看到有些厂里的职工在这里休息，一些年纪大的老干部，甚至会在这里下棋看报。
不过随着厂子效益变差，这个区域也就渐渐变得无人问津了——下过雨的泥泞和树叶混在一起堆在地上，喷泉很久没开，喷泉头生了锈，假山上也污浊不堪。
偶尔会有几个行色匆匆的职工穿行而过。
冬晓艺走在前面，步子飞快。
白展跟在她身后，毫不费力地跟着她。
他一边打量前面职工长腿姑娘的背影，一边问道：“同志，你知不知道张副厂长找我什么事？”
冬晓艺不理他。
白展又问了一次，她仍然一言不发。
白展提高了一些声音：“我问你话呢！”
冬晓艺站住了脚步，扭过头，冷冷地看着白展：“白主任，我希望你放尊重些！”
“哎你这话就奇怪了，我得罪你了吗？”白展挑了一下眉头，“我没记错的话，咱俩应该没怎么见过面吧？”
“一个不把集体利益放在第一的人，没资格喊我同志。”她面若冰霜，“至于张副厂长找你干什么，你见了他就知道了，问我干什么？”
她说完转身就走。
好家伙，还是个集体主义者……
白展摇摇头，迈步跟上冬晓艺，没多久他们进了张副厂长旁边的会议室。
“我去请张副厂长，你在这里等一下。”冬晓艺说完就出去了。
不一会，张副厂长、温主任和冬晓艺，三人一起进来了。
白展挑了一下眉毛。
几人落座，冬晓艺主动给人们倒上了茶。
“张副厂长，您找我来……”白展眯着眼，看着张副厂长微笑道。
张副厂长轻轻咳嗽了一下，冲着白展露出和善的笑脸：“白展同志，是这样，最近你新注册的那个商标，‘我型我酷’好像做的很不错……厂里觉得吧，有必要在资源方面帮你一把。”
说着说着，张副厂长语气渐渐顺畅了：“厂里的意思是，全方位扶持一下你这个品牌……但前提是，你得先把品牌交回厂里，不然名不正言不顺嘛，对不对？”
张副厂长语重心长：“白展同志，这样的好机会可不多，你要……”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到白展“一脸震惊、惊怒交加”地看着温主任：“温主任，您不是说，厂里放弃要我这个品牌了吗！”
“呃……我……啊？”温主任一下子被白展给整蒙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我那是，我那是……我那是代表我个人的，不是代表厂里啊！”
张副厂长狠狠瞪了温主任一眼，扭头看着白展，笑容温和（但嘴角抽搐）地道：“对！温主任那不是代表集体，只能代表他个人！”
“温主任，您这话，我就有点没法接受了。”白展摇着头，整个人靠在了靠背上，“您教育我们的时候，口口声声‘集体永远大于个人’，这时候反而拿‘个人’出来搪塞我？我接受不了。”
“白展同志！”
两个老的还没说话，冬晓艺啪的一声，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她那张精致漂亮的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怒气。
“白展同志，咱们都是集体里的人，始终应该以这个集体为荣，以这个集体为先！你现在这样，实在是对不起你这个车间主任的职位！”
她说完后，声音又高了一度：“白展同志，你首先是我厂的车间主任，其次才是别的身份，你以厂子名义申请的品牌，厂子问你要，你应该无条件……”
“等等！我打断你一下！”白展举起一只手，打断了冬晓艺怒气冲冲的演说。
他眯着眼，歪着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冬晓艺。
几秒后，他开口问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问题。
“你是个谁啊？”
所有人都是一愣。
冬晓艺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什么？”
“我说，你是个谁啊？”白展声音高了一点点。
“我……我是冬晓艺啊？”冬晓艺依然一脸困惑。
“我知道你叫冬晓艺，我是问你，你——是——谁？”白展继续道。
冬晓艺不会回答了。
白展指着她：“你，是厂办的一个干事。”
又指指自己：“我，是厂里一个车间主任。”
冬晓艺抿起了嘴唇。
白展继续道：“你应该叫我什么？你有资格叫我白展同志吗？”
冬晓艺继续抿着嘴唇。
白展眯着眼看着她：“你有资格训我吗？你连最基本的，如何当好一个下属的素质都没有，在这跟我谈什么干部指责？”
冬晓艺眼圈有点发红了。
白展抬起手，指着门：“滚！”
张副厂长这时候出来打圆场了：“唉唉唉，白展同志，别这样别这样，小冬只是个年轻姑娘，小姑娘家家的不懂事……”
白展眯着眼看了张副厂长一眼：“所以年轻姑娘不懂事就应该被原谅是吗？我们两个车间八十个年轻姑娘，明天开始都喊你老东西行不行？”
张副厂长不说话了。
白展又指了一下门：“知道门在哪儿吗？”
冬晓艺捂着嘴跑出去了。
等冬晓艺出去后，白展又没事人一样，看着张副厂长和温主任。
他笑眯眯地道：“咱们说到哪儿了？”
……
与此同时。
第十七车间里，一群姑娘们簇拥在一起。
“我觉得啊，张副厂长把白主任叫去，准没好事……”
“不至于吧，张副厂长不是还刚刚帮白主任找到他的手稿吗？”
“我就是有这种感觉……姐妹们，你们说，咱们要不要去帮白主任啊？”
“不用吧，那毕竟是厂长，又不是车间和车间之间……”
一个年长一些的姑娘高声道：“我还是建议，咱们不要去了，万一白主任那边没什么事儿，咱们去了，不是给人家添乱吗？”
“是啊……”一些持反对意见的姑娘们附和道。
“不去……也不是不可以。”金念筱把玩着手里的扳手，“但，如果厂里人敢欺负白主任的话……”
她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寒意。
姑娘们沉默了一会儿，魏步静忽然开口道：“要不，咱们去卫生所找多多姐商量一下？”
“行！”
“就这么办！”
一群姑娘都同意了这个方案。
金念筱也点点头：“行，那先和多多商量一下吧。”
几个姑娘正准备出发，车间外忽然出现一个身影。
看着这个身影，一群姑娘们惊讶起来。
“您怎么来了？”
第四十一章 你个老小子想收拾谁？
厂办公楼，张副厂长办公室隔壁的会议室里。
白展靠在靠背上，微笑着打量面前这两个老男人。
论年龄，他们俩比自己父亲年轻不了几岁，只是因为职位高一些，还没到退休年龄而已——但也没几年了。
白展依稀记得，这两个老男人，和自己父亲应该是同一代厂里职工。
说不定和老头子还是一个车间的呢……
白展停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冲着面前的两人微笑道：“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让你把你手里的品牌‘我型我酷’交回厂里……”张副厂长下意识回答道。
“哦，想起来了。”白展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
“那你的意思是……”张副厂长连忙凑上来问。
“我拒绝。”白展两手一摊。
“你……你这小同志……”张副厂长气的嘴皮子都抖起来了，他抬起手指着白展，“你这……厂子这么困难，你父亲也是厂里的优秀老同志，你这年轻人，为什么不能替厂里多考虑考虑？”
“我考虑了啊。”白展一摊手，“我早就说过，从一开始我就不介意把这个品牌交回厂里，但是温主任……您自己问温主任，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张副厂长一愣，扭头看了温主任一眼：“老温，有这回事？”
温主任也一愣：“有这回事？”
“有，我早就说过的。”白展看着温主任，“但你拒绝和我们车间的那个女工道歉……我只好抱歉了。”
“你！”温主任重重一拍桌子，指着白展，“白展……你还真把这件事放桌面上了！那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工，你至于拿这么重要的事来开玩笑吗！”
“我像是在开玩笑吗？”白展眯着眼，看着温主任微笑了一下，但语气里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车间里的女工也是人，她们也有尊严的……第二点，我早就说过，我这个人，帮亲不帮理的。”
“所以你从头到尾，就是想让我给那个女工道个歉？”温主任神态很难看，“就因为我骂了他，你就把全厂的生死置之度外？”
“首先，厂子不景气，一年不如一年，是你们闹出来的，别往我头上扣这大帽子。”白展靠在椅背上，神态悠然，“其次，我说了，我帮亲不帮理，拿道德感压我，没用。”
张副厂长皱起了眉头：“白展同志，温主任毕竟是厂领导，批评你车间的女工，也是为了正常的管理……让他去跟一个女工道歉，那温主任以后怎么在厂里开展工作？”
“我已经说明我的理由和诉求了，至于办不办得到，那就不是我的事了。”白展两手一摊。
张副厂长皱起眉头：“白展，我们毕竟是你的领导，你这是什么态度！”
他站起身，打开门，冬晓艺依然抿着嘴，一脸倔强地站在门口。
他对冬晓艺道：“去，把十七车间的副主任给我找来！”
关上会议室门，张副厂长冲着白展拍了桌子。
张副厂长一脸威严，瞪着眼：“白展！你不要这种态度！你不要以为，这个厂子，没了你就运转不下去了！离了谁都不怕！”
白展站了起来：“那行，我同意被开除……我可以走了吧？”
他刚站起来，张副厂长还没来得及说话，冬晓艺推门进来了，身后跟着脸色比之前稍微好了一些的李多多。
张副厂长看着李多多，冲她一招手：“小李同志，你进来！”
李多多走了进来，冲着几人打了个招呼，在会议桌最远的角落坐下了。
她神色有些紧张。
他黑着脸，扭头看了白展一眼（白展依然是面带微笑），哼了一声。
“小李同志，现在，厂里正式任命你，当第十七车间的车间主任！明天起正式生效！”
说完，他冷冷地撇了白展一眼。
真以为这样能吓唬到我……
白展依然是一脸无所谓的微笑。
听到张副厂长的话，李多多楞了一下。
她扭头看了白展一眼，又看看张副厂长和温主任脸上的表情，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站起身，走到张副厂长和温主任对面，冲着两个老男人鞠了个躬。
“张副厂长，温主任，感谢你们信任我，给我这个机会。”她开口道，嗓音因为淋雨感冒，仍然有点沙哑。
“我自从参加工作以来，一直的梦想，就是想当上车间主任。”
“我对家里人也是这样说的——我要在厂里当上车间主任……”
张副厂长脸上露出笑容：“既然如此，那你就好好感……白展，你听到了吧？我告诉你，这厂里，没了你照样转！你要是想继续当你这车间主任，你最好摆正你的态度！”
白展一脸无所谓地耸耸肩：“哦，现在我可以走了吧？”
“你……你这……”张副厂长气的嘴唇发抖，抬手指着白展，“你别狂，我这就让人事处给你下文件！真以为我不敢开除你了？”
“张副厂长，温主任，我话还没说完呢。”他话没说完，李多多开口打断了他们的话。
“小李同志，你有什么说的？”张副厂长对她态度有点不耐烦，“没什么重要事的话你先回去吧，准备一份报告，明天去人事处，给你办手续！”
“张副厂长，我是想说，感谢你们给我这个机会，但很抱歉，我不能接受。”李多多轻轻咳嗽了一声，对两个老男人说道。
“知道了，你尽快打报告……什么？”张副厂长一句话没说完，整个人愣住了，他深深皱起眉头，“小李同志，你说什么？”
“我说，感谢您给我这次机会，但是我拒绝。”李多多一脸平静，再次朝两人鞠了个躬，“我没有办法在这种情况下接管第十七车间。”
她深深地看了白展一眼：“我必须承认，之前白主任经常不来厂里那段时间，我是有过想当车间主任的念头的——而且，那段时间，也确实可以说是我在张罗第十七车间。”
“但这段时间的配合下来，我深深意识到，我在经验能力方面，比白主任差了太远。”她继续说道，“出于为车间里四十个姐妹们考虑，我必须拒绝您对我的提拔——第十七车间，不能没有白主任。”
张副厂长皱着眉头，声音冷了下来：“小李同志，你要想好你说的每一句话——这种机会，一辈子不会有几次。”
“我明白……我想好了。”李多多脸色极为平静，她又看了白展一眼，“如果是白主任当车间主任的话……我愿意当他的助手。”
当多久都可以。
她在心中轻轻说道。
张副厂长抬起手，指了指白展，又指了指李多多：“你们这些年轻干部，真是没把厂子放在眼里，也没把我们这些厂领导放在眼里……真以为我没法子收拾你们了？”
他高声道：“你们不想干，这厂里想干的人多得是！我这就……”
咣当！
他话没说完，办公室的没被人一把推开了。
一个人背着手，不急不缓地走了进来：“你个老小子想收拾谁？”
第四十二章 你要偷我儿子东西？
同一时间，张副厂长的办公室里。
窗户开着，电风扇嗡嗡作响。
墙上的挂历，在电风扇的风中哗啦啦作响。
卓一梵喝了几口水后，略带烦躁地看了一眼那台落地的老电风扇。
他摇了摇头。
此时的香江，早就已经有空调了，内地居然这么落后……
卓一梵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一边打量着面前这间办公室。
面前这间办公室，虽然面积不小，但绝对算不上豪华。
房间里，四周的墙壁上是一些名人字画，落款大多是本地书画协会的一些人。
一套大实木办公桌，已经有了磨损的痕迹。
背后的书架上，是一些资治通鉴之类的大部头书，大多都是崭新的。
书架一旁的墙上，贴着许多照片，大多数张副厂长和各种名人的合影。
卓一梵在其中一张合影前停下了脚步。
那张照片上，张副厂长和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男人握着手，照片下面的落款显示，这张照片是，并城国营服装厂和意国某市服装公司达成合作留念。
落款日期是四年前。
卓一梵的目光在那张照片上停留了一会儿。
看着那张照片，他回想起了自己出国留学，学习服装设计的那些年。
他想起了自己留学的日子，还想起了自己毕业后，在欧洲辗转的日子。
他想起了自己落魄，找不到工作，住在地下室里，还有躲在陌生人家屋顶上过夜的日子。
还有后来，他在万般无奈之下，回到学校，给他当年的教授担任助手，一直到去了香江，加入了苏氏服装公司……
他的目光渐渐茫然。
许久，隔壁房间里的争吵声把他唤醒。
卓一梵摇摇头，他的表情重新恢复了平静。
他转身，重新朝沙发走去。
当天重新坐在沙发上时，他的目光被茶几一脚，纸篓里的一个纸团吸引了注意力。
卓一梵看着那个纸团，思索了片刻，弯腰从纸篓里把它捡了起来。
展开。
他的眼睛顿时瞪圆了。
卓一梵的呼吸急促起来。
“这……这是！”
他一把抓起了自己的手机。
……
与此同时。
隔壁的会议室里。
一个和白展有几分相像的老男人，背着手，眯着眼，缓缓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白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卷起来。
腿上一条同样洗得很久的裤子，和一双黑布鞋。
那双细长的眸子，和白展的眸子像极了。
此时，这双细长的眸子紧盯着张副厂长，眼里闪着冷光。
白展惊讶出声：“爸，您怎么来了？”
“我听说有人要‘偷’我儿子的东西……我能不闻不问吗？”老白故意把那个“偷”字咬的很重。
他朝着张副厂长和温主任的座位缓缓走过去，就像一头老狮子，在观察自己领地上的猎物。
张副厂长和温主任都站了起来。
张副厂长表情十分紧张，舌头有点结巴：“老，老白，你怎么来了？”
“好家伙，我在厂里的时候，天天喊我师兄，现在我退休了，没用了，我就变成老白了？”老白往前又迈了一步，“张德勋啊张德勋，你个老小子……你出息了啊？”
没等张副厂长说话，老白抬起手，指着他和温主任的鼻子，声音猛然高了几度。
“你们两个老小子，连我儿子的东西都敢偷？”老白又故意把“偷”字咬的很重。
“师兄，别这样，冷静冷静……”张副厂长满头大汗，“在小辈面前，给我们点儿面子……”
温主任也在旁边陪着笑脸：“是啊师兄，冷静冷静，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什么？你们这么欺负我儿子，还想偷他东西，现在让我好好说话？”老白气势更强了，他指着两人鼻子，“我告诉你们，别以为我不来厂里，你们就能欺负我儿子！就是他犯了错，也轮不到你们训他！”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更何况，他现在做的事，在厂里评个先进也不过分！”
“老白……师兄，你听我说一句。”张副厂长好不容易打断了老白，“师兄，你得讲道理啊！现在是厂子的生死存亡时刻，你儿子手里这品牌，交回厂里，是为了让厂里更好的创造效益！咱们得有大局观对不对？”
“你少跟我讲这些歪门邪道！”老白大手一挥，“你们几个老小子，摸摸良心好好想想，这些年咱们厂多少品牌毁在你们几个老小子手里了？”
两人都不说话了。
“问问自己为什么？”老白用手戳了戳张副厂长的胸口，“你们是经营品牌那块料吗？”
老白又挥了挥手：“我告诉你们……少把大帽子往我儿子头上扣！这厂，是断送在你们手里的，和我儿子没关系！”
“师兄。”温主任往前走了一步，他咬了咬牙，“不管我们有没有能力，眼下，你儿子手里的品牌，确实是厂子能挺过去关键因素……这种时候，你站出来帮他，丝毫不为厂子考虑……这样也不对吧！师兄，你可是咱们厂一辈子的先进！”
“少给我带帽子！”老白又一挥手，“我这个人，帮亲不帮理！”
温主任听到老白这句话，响起之前白展嘴里那句一模一样的“帮亲不帮理”，顿时嘴角一抖，脸又黑了几分。
老白转过身，走到白展身边，冲着白展咧着嘴，露出灿烂的笑容：“儿子，这俩老小子，以后要是再敢欺负你，你就回来告老爸，老爸替你收拾他们！”
他警告似得瞪了两人一眼，看着两人，却对白展说道：“这俩老小子，别看现在人模狗样的当着厂领导……就是当再大的官儿，老爸也敢去削他们！”
白展哭笑不得，拉了一下老白的胳膊：“爸，现在吧，不是他们欺负我的问题了……是我觉得，我应该辞职，离开厂子会比较好。”
老白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他扭头，静静地看着自己儿子：“儿子，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了？毕竟，让你当上这车间主任，是我和你老妈……”
白展低下头：“如果您质疑不让我走的话，也可……”
“那行，我同意了。”老白忽然道。
“我再干一段时间也可以……啊？”白展一愣，“您说什么？”
“我说，我同意了！”老白一挥手，又瞪了两人一眼，“老爸想明白了，跟着这几个老小子，你也不会有真正的前途……”
他看着白展，露出温和的笑容：“老爸手里，还有些存款，咱还可以把房子卖了……这样凑点钱，帮你办个小私营服装厂，老爸相信，以你的能力，肯定能发展起来的！”
“好，好好好……看来，你是去意已决了。”张副厂长深吸一口气，“行，那你走吧！但是，你在厂里做的一切东西，都必须……”
滴滴滴……
张副厂长一句话没说完，他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第四十三章 我厂，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会议室里，张副厂长的手机响了几声。
张副厂长接起电话，应了几声，表情渐渐古怪起来。
他挂断电话，冲着白展、老白等人沉声道：“你们等我一会儿！我处理个事就回来！”
扭头出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老小子嘚瑟的，都买上大哥大了……”老白咕哝了一声。
“爸，那东西不叫大哥大了，现在叫手机……”白展低声解释了一句，随即对父亲好奇起来，“您在厂里这么威风啊？”
“那可不咋的，老张和老温，当时在厂里，都是我的师弟。”老白露出笑容，表情有几分得意，“那年头，在厂里，师兄弟之间规矩是很严的，徒弟必须听师父的，师弟必须听师兄的……不像你们现在这么随便……”
“那您又是师兄，又是厂里先进，为什么后来没当上领导，只干到主任就退休了啊？”白展问道。
“因为老爸没那俩老小子狡猾呗。”老白故意大声说道，说的温主任一阵翻白眼，他笑了笑，正色道，“其实是老爸自己不想继续往上走了，你老爸我啊，适合在车间搞生产，抓技术，不适合在厂里当领导干部坐办公室……所以到了年龄，我想着干脆退休算了。”
“噢。”白展点了点头。
说这些话的时候，李多多和冬晓艺一直坐在他们不远处，父子俩的对话，两个姑娘全都听到了。
只不过，两个姑娘都低着头，看不出脸上有什么表情。
父子俩低声聊了一会儿，门响了，张副厂长推门走了进来。
老白拉了白展一下，父子俩站了起来。
“没什么事，我们爷俩先走了，车间的事儿我们就不管了，回头过两天，我让小展来厂里，找人事处办手续！”
老白冲着张副厂长撂下这句话，接着对白展点点头：“儿咂，咱们走！”
“唉唉唉……稍等稍等。”张副厂长见状，连忙往门口横了一步，挡在了门口。
他表情纠结了半天，终于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师兄，你……你能不能劝劝你儿子，不要辞职？”张副厂长先是冲着老白嘿嘿干笑了几声，说出这番话，又扭头看着白展，干笑了几下，“白展同志，你……能不能不要走？不要离开咱们厂？”
说话的时候，他的腰弯了许多，整个人朝前凑过来，脸上带着尴尬，甚至有几分谄媚的笑容。
白展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皱纹。
冬晓艺一脸震惊地抬起了头，她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看着张副厂长和白展。
李多多的神色也十分吃惊。
温主任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捂着脸，深深地叹了口气。
“您几分钟前不是还觉得，这厂里有没有我都无所谓吗？怎么这会儿改口了？”白展好奇道。
“我刚才出去的时候，深思熟虑了一番，觉得国营服装厂，还是离不开你这样的优秀干部！我收回我之前说过的话！”张副厂长一脸正色，“白展同志，希望你忘记之前厂里的错误决定，继续在你的岗位上，好好发扬光大！”
白展身旁，老白看了自己儿子一眼：“这是小展自己的事，他怎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他的。”
白展眯着眼，没有说话。
……
几分钟前。
张副厂长接起电话，电话里，卓一梵的声音有点颤抖，甚至有几分失态。
“张先生，你办公室，纸篓里那张服装设计手稿，是谁画的？是哪里来的？”
张副厂长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那张纸，是温主任之前给他的那张，被揉成一天的，白展的手稿。
但白展此刻就在会议室里，他没法回答，只好在电话里嗯了一声。
“是白展画的，是不是？”卓一梵的声音又高了几分，“这就是他的手稿，对不对！”
卓一梵的语气更激动了。
张副厂长没有办法，只好低声道：“你稍等一下。”
之后挂了电话，让老白等人等他一会，自己出了会议室，回到自己办公室。
一进门，他就看到卓一梵双手握着那张已经抻平了的手稿，整个人紧盯着那手稿，在地上走来走去。
看手稿的时候，他整个人微微颤抖着。
双手的手背上，青筋鼓起，眼睛也瞪得滚圆。
他呼吸有些急促。
听到门响，卓一梵抬头看向张副厂长。
张副厂长被他双眼通红的样子吓了一跳：“卓先生，你这是……”
卓一梵快步走到他面前，晃着手里的纸：“这是白展画的吗？”
张副厂长被卓一梵的样子吓到了：“卓先生，你……”
“我问你，这是不是白展画的！”卓一梵声音猛然高了几分。
“是他画的，可是……”张副厂长犹豫了一下，指着那张纸，“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激动？这只是一张废了的，毫无价值的废纸团而已。”
“废纸团？”卓一梵表情古怪地看了张副厂长一眼，“你根本不明白它的价值。”
他晃了晃手里的纸，语气有些感慨道：“在……在回香江之前，我在欧洲，给我的服装设计导师干了几年助手。我见过我导师无数手稿……”
“我的导师，为全世界的著名服装公司，至少培养出来过数百名优秀的服装设计师……但我敢肯定的是，即便是我的导师，手稿的水平……和白展也就只在伯仲之间吧。”卓一梵语气悠悠地说道，“你和他谈的怎么样了？”
“很遗憾，他不愿意留下来，准备辞职离开我们厂了。”张副厂长摇摇头，接着话音一转，“不过，我准备以厂里财产的理由，要求他把设计过的东西，全都给厂里留下……卓先生，你还是可以得到那些东西。”
卓一梵猛然一下子冲到张副厂长面前（又吓了张副厂长一跳），他伸手去抓张副厂长的领子，手刚伸到他领口，又想到什么似得停了下来。
卓一梵的手在空中抖了几下，接着，在张副厂长面前，紧紧攥起拳头。
“张先生，我对你的要求变了……”他举着拳头，脸几乎快贴到张副厂长脸上了，“我要求你，无论用什么方法，都不可以让白展离开你们厂……绝对，绝对，不可以……”
“你，听明白了吗？”
“……我，听明白了。”
张副厂长咽了咽口水，艰难地点了点头。
第四十四章 一些重要的东西
回到会议室里。
此时的张副厂长，脸色尴尬的，红里带着紫。
他努力绷着脸，做出一脸严肃的神色，对白展道：“白展同志，我仔细考虑过了，咱们厂，不能没有你这种优秀的技术和管理人才！”
“我认为，白展同志这段时间对厂子的贡献，功不可没！”
“白展同志，在未来的日子里，咱们厂一定会全力支持你的工作！请你务必要留下来，和咱们厂一起共同进退！”
张副厂长心里快恨死卓一梵了。
如果手榴弹五块钱一箩筐，他真想立刻买二百块钱的，一股脑砸卓一梵脸上。
这都提的什么要求啊！
明明已经把白展逼走了，现在又要挽留他……
张副厂长觉得，自己在这短短几分钟里，在控制表情上花的功夫，几乎超过自己参加三十年的总和……
见白展不说话，张副厂长又调整了一次自己表情，冲着白展笑笑：“白展同志，你觉得……”
没等张副厂长说完，李多多站起来了。
她情绪有些激动，跑到白展面前。
那双凤眼睁得老大：“白主任，你刚才说的要走……是真的吗？你可不可以不要走？可不可以不走？车间不能没有你啊！”
……姑娘啊，你这样会让我很难做啊……
张副厂长是外人，我怎么对着干都无所谓……你是自己人，这样说，让我怎么回答啊……
白展斟酌了一下词句，正准备开口，李多多忽然从他身边擦身而过，直接冲出去了。
白展一愣。
老白这时候低声问白展：“儿咂，你的意思是……”
白展思索了一下：“长远来讲，肯定是走了会好些……毕竟这厂子净给我拖后腿了。”
张副厂长和温主任，嘴角都是一抽。
老白点点头：“说的也是……跟着这俩老家伙，确实没什么前途……那回头咱爷俩租个点儿，老爸把咱家房子卖了，给你做启动资金！”
白展笑了一下：“可别！您要真卖了咱家房子，老妈到时候该托梦抽我了……之前卖肥又丑的时候，赚了几万块，省着点花，当启动资金足够了。”
张副厂长和温主任，神色都十分复杂。
这个年轻人，虽然和厂里处处不对付，但赚钱的能力，真的是一流……短短几个星期的时间，厂里的库存被他以一己之力清理了个一干二净。
张副厂长和温主任，都是干了一辈子服装的。
绝对都属于经验丰富之辈。
从他们的角度看待白展这次操盘，可以看出更多东西——白展，不仅仅是一个设计好手，在安排销售的时候，也显现出了他独到的一面。
这样的人，绝对可以算得上是人才了。
可惜，如果你早一段时间，表现出自己的才能，该多好？
张副厂长和温主任，心里的滋味都有点复杂。
一种莫名的情绪，同时在两人心头渐渐涌起。
温主任抬头看了白海川父子俩一眼。
此时，父子俩低着头，低声商量着接下来自己办厂的一些事。
“老爸觉得，那房子卖了就卖了，支持你开厂，前期办的更到位一些，你不是赚钱能更快点吗……”
“老爸，您想多了，办厂大小，和赚钱速度，其实没多少必然联系，哪怕厂子很小，也有办法生产很多货的……”
“嘿你这小子……对了，老爸当年离开厂子前，曾经设计过一款衣服，老好看了，到时候咱把它生产出来呗！肯定能大赚！”
“老爸，我在家里见过您那图纸……喇叭袖那个对不对？但您喜欢的那喇叭袖，那都是七几年、八几年的款式了，现在哪儿还有人时髦那个啊……您要真把钱都砸您那喇叭袖里，我妈今儿晚上就得给您托梦！”
“好你小子，居然敢笑话你老爸……哎，对了！”
老白说到这儿，忽然一拍大腿。
他一把搂住白展脖子，把白展拉到自己身边，头贴着头，低声对白展说道：“刚才跑出去那小丫头，就是你的……对不对？老爸认出她身上衣服了！你小子……眼光可以的！”
刚巧，李多多今天身上穿的，就是那天白展洗干净的那身衣服——她十分朴素，自己其实没几身衣服，而且样式也都大同小异。
白展脸一抖：“您看错了……不是这样的！”
“你小子少来，你老爸我，干了一辈子服装，什么衣服穿什么人身上是什么样，连尺子都不需要！那衣服，就是那丫头的！哎，那姑娘真的不错，你啥时候……”
白展推着老白就往出走：“走走走！事儿都说完了，还在这儿杵着干嘛呀？”
扭头和张副厂长，还有温主任打了个招呼：“张副厂长，温主任，我们先走了啊！”
两个老男人怅然若失。
张副厂长一抬手：“哎！你还没说，你到底答没答应留下来呢？”
“看吧。”白展挥了挥手，“这事儿再说。”
说完，推着老白出了会议室。
平心而论，对于是否离开国营服装厂，白展一直以来的态度，都是很坚决的——肯定要走。
但说实话，眼下，确实不是最好的离开厂子的时机——自己一共才几万块存款，如果想出去办个厂，几万块是很紧张的。
白展算过，想要办个各方面设备都考虑比较到位的小服装厂，也起码得百十来万。
就是省着花，也得五十万起步。
自己和老爸说几万块办的，那只能叫缝纫机车间，根本没法叫服装厂。
所以，白展想出去，办个合适的厂，最好的选择，就是在国营服装厂再苟一段时间，等赚到足够多的钱，再走。
带着这样的思索，白展和父亲老白一起出了服装厂办公楼。
刚一出办公楼，白展和老白，就被眼前的一幕，震住了。
办公楼前，一大群姑娘密密麻麻站成齐刷刷的八列。
每列都是一样人数：十个人。
白展在人群里看到了无数熟悉的面孔。
侯晓琳、魏步静、金念筱、张蕾蕾……
李多多和韩玥站在人群最前面，八十个女工静静地站在她俩身后。
安静了几秒后，李多多高高一抬手，八十个姑娘整整齐齐开口了。
“白主任，留下来！”
“白主任，留下来！”
“白主任，留下来！”
好家伙……
白展动容了。
第一次，他觉得，比起前世，自己这一辈子的人生，似乎多了某些东西。
某些，非常重要的东西。
第四十五章 你满意了吧！
一群姑娘们齐刷刷的喊声，不仅让白展和老白一脸动容，同时也惊动了许多其他人。
当白展还在犹豫，没有说话的时候。
张副厂长和温主任，从办公楼里也跑出来了。
看到眼前的这一切，两个老男人也是一脸动容。
张副厂长轻轻咳嗽了一声，走到白展身旁，他看着下面这些齐刷刷喊着的姑娘们，感慨了一下。
“白展同志，我张德勋在咱们厂干了一辈子，除了你老爸，其他任何人辞职、退休的时候，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你给你老爸，和咱们厂，都很长脸啊！”
张副厂长拍拍白展的肩膀：“白展同志，留下来吧！不光是咱们厂需要你，你们车间这些职工，也需要你啊！”
白展深深吸了口气：“让我留下来……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有一个很小、很小的要求。”
张副厂长大喜：“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咱们厂，全力配合你！”
白展指了一下温主任：“温主任，你得给我们车间那个姑娘，魏步静，道歉。”
温主任先是一愣，紧接着瞪圆了眼睛，勃然大怒：“白展！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仗着自己现在有几斤筹码，就这么为所欲为吗！我告诉你，这个事儿，绝对不可能！”
白展看了张副厂长一眼。
张副厂长轻轻咳嗽了一下：“石儒同志，你……”
“老张你少来这套！我温石儒宁可今天就办内推，我也绝对不可能给一个普通女工道歉！”温主任大喊道，“不然我以后怎么当厂里领导干部！”
白展眯了眯眼。
台阶下，所有女工们已经哗然起来。
人群中的魏步静，更是浑身微微颤抖着。
白主任，以自己为筹码，逼温主任，和自己道歉？
自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工啊……
何德何能……
就在她走神的这短短几十秒里，台阶上，已经发生了新的变化。
听到温主任气急败坏的吼叫，白展眯着眼，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他耸耸肩：“我一直觉得，人民的干部，一切应该以人民为主……哪怕咱们是工厂，是国企，也是国家培养的，为人民服务的干部……为人民服务的干部，怎么就不能像人民群众道歉了？”
他摇摇头，冲着张副厂长微笑了一下：“张厂长，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告辞了。”
说完，转身就走。
张副厂长一下子就急了。
那一瞬间，他像个二十多岁大小伙子似得，一个健步迈出来，步履极为矫健地冲到白展面前，拉住白展。
紧接着，扭头瞪着温主任：“温石儒同志！”
那语气，义正言辞。
“温石儒同志，我认为白展同志刚才说得对！人们的干部，应该有对人民群众道歉的觉悟和勇气！”
“我命令你，现在，立刻，马上，对十七车间的魏步静同志，道歉！”
张副厂长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厂办公楼门口，许多路过的工人，还有各个科室的职工，都因为要看热闹围了上来（两个车间八十个姑娘的齐声高喊太响亮了）。
等到张副厂长吼出那几句话的时候，温主任，立刻就成了所有人众目睽睽之下的焦点。
“好家伙……温主任这是干什么了？”
“不知道诶……为什么让他和车间里一个姑娘道歉？”
“难道是那种事？”
“想什么呢，如果是那种事，会在人群下道歉吗？肯定是别的原因……”
被上百人围观的温主任，此时脸色跟掉进酱缸里又捞出来似得。
脸色一会儿黑一会儿红的。
他一会儿瞪着白展看几眼，一会瞪着张副厂长看几眼，一会儿又看看女工们人群，试图从人群里看到魏步静站在哪里。
张副厂长往温主任跟前走了几步，他压低声音：“老温！眼下这节骨眼，咱们不能让白展离开厂子！他很重要！”
他又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这种节骨眼上，一些必要的牺牲，是必须的！更何况，这算得了什么牺牲？只是一点个人的小委屈而已……”
“罢了，别说了。”温主任摇了摇头，“不就是道个歉吗？我道还不行？”
他的声音格外沙哑。
像一台生锈老化的老卡车。
温主任叹了口气，缓缓转过身，面对着台下的姑娘们。
白展看到，他转身的时候，腰，弯了许多。
温主任冲着台下，女工们的人群中看了几眼。
然后他冲着某个方向招了招手：“魏步静同志，请你到台上来一下。”
魏步静在人群中愣着神，没有动弹。
温主任又喊了一声。
女工们的人群渐渐分开了，魏步静犹豫了一下，缓缓走上了台。
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假小子，此时却一脸紧张，动作非常僵硬。
她走到了台上。
温主任走到她面前，老男人双颊的肉往下耷拉着，嘴角微微颤抖。
他盯着魏步静看了四五秒，忽然冲着魏步静，弯着腰，鞠了半个躬。
虽然没有完全鞠下去，但所有人都能清晰地看出，这是鞠躬的动作了！
“魏步静同志，我，温石儒，之前的时候，在厂门口用不合理和粗暴的方式，对你进行批评，是非常不合理的行为，我现在，正式向你道歉！”
“对不起！”
他“对不起”了一声之后，声音猛然又提高了几度。
“对！不！起！”
说完，没再看任何其他人的反应，转身就走。
在路过张副厂长和白展身边的时候，他站住了。
他扭头狠狠地瞪了白展一眼，又瞪着张副厂长：“满意了吧？”
接着，用比之前道歉高许多倍的音量，再次吼了一句：“你满意了吧！！”
然后，这次，他头也不回地转身冲进了办公楼里。
只给人们留下一个，有些踉踉跄跄的背影。
张副厂长苦笑了一下，扭头看着白展：“白展同志，这个离开厂子的事，你还……”
“我既然承诺了，当然要办到。”白展微笑了一下，“我既然说了不走，那就是不走了。”
他转过身，冲着台下的姑娘们高声道：“我答应大家，我不走了！”
“我愿意留在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