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胡虏血
喝到烂醉,其实是李申之对新酒进行的一次品质检验。
真正的美酒,并不是只有入口的那一刹那叫美酒,而是伴随着从入口到彻底醒酒,整个过程的享受。
检验一款酒好不好,醒酒后的状态也很关键。
白酒的杂质主要分三类,分别是甲醇,醛类物质,杂醇油。还有一种酯类物质也是杂质,不过这种物质主要提供白酒香气,以及绵柔的口感,没什么特别的副作用,需要保留。
至于有害杂质中,甲醇就不说了,这玩意剧毒。对成年人来说,饮用5毫升(一颗鹌鹑蛋)昏迷,10毫升(两颗鹌鹑蛋)失明,60毫升(一颗鸡蛋)致死。
甲醇主要来源于果胶,水果中含有大量果胶。这就是为什么自酿葡萄酒容易中毒的原因,因为自酿工艺无法精准控制甲醇的产生,并且也没有专业的甲醇分离设备,而葡萄中含有大量果胶,一个控制不好,甲醇含量便会超标。
酿酒工艺若是不过关,酒中甲醇含量会高达百分之十,这种酒一斤就够致死量了。
醛类物质主要来自麸皮和纤维素,其副作用主要是口干,脸红。这种反应来得快,去得也快。其实主要的口干和脸红反应,并不直接来自于酒中的醛类杂质,而是酒精在体内代谢之后产生的醛类物质。
这样的酒后反应,无解。
对白酒品质起到至关重要作用的杂质,是杂醇油。
杂醇油主要来源于原料中的蛋白质以及蛋白质分解后的氨基酸,它即能提供酒中的香气,也是白酒辛辣苦涩味道的主要来源,同时也是宿醉副作用的主要原因。
洋酒喝多了第二天基本上起不了床,就是因为杂醇油含量高。反观喝了茅台五粮液,第二天除了不能开车以外,基本上不影响正常生活。
之所以用高粱代替小麦成为酿酒的主要原料,就是因为高粱在主粮中的蛋白质含量最低。越是贫瘠土地长出来的高粱,其中蛋白质含量越低,也就越适合酿酒。
杂醇油的量,控制在一个很低的程度足矣。
说起来很复杂,但是只要严格按照工艺流程生产,至少能保证酿出的白酒是合格的。
合格的白酒放到现在,便是碾压级的神酒。
等产品稳定之后,再引导酿酒师傅开发出勾兑的技能,白酒品质还能再上一个台阶。
所谓勾兑,可是正经的酿酒工艺,跟造假完全两码事。正经的勾兑,类似于机器出场前的调试,可以令酒的品质处于最完美的状态。
至于高端白酒中特有的风味,那需要几十上百年地培育特定菌群,纯属老天爷赏饭吃,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不在李申之的短期发展纲要之中。
……
到了第二天午时(中午11:00),几人相继醒来,用手干搓了一把脸就清醒过来。
“咦?这酒……”陆游最先感到奇怪:“竟然不头疼?”
根据他常年醉酒的经验,昨天那么喝一场,至少得醉三天。
李申之感觉脑袋还有点昏昏沉沉,感觉副作用有些大。因为他喝过更好的酒,心理预期更高一些。
韩平说道:“此酒唤作何名?如此美酒,一经面世,必将风靡临安,一坛难求。”
李申之说道:“此酒还未取名,昨天是酿出的第一坛。”
范成大笑道:“竟然能第一个品尝如此佳酿,甚是荣幸。咱们不如给这酒起个名字如何?”
“求之不得!”李申之很期待,这几位大才子能起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出来。
韩平说道:“此酒乃是申之亲自酿出,如同自己孩儿一般,想必心中早已起好了名字吧?”
李申之苦笑一声:“还真的未曾取名。”
韩平给范成大几人使了眼色,对李申之说道:“那就现在取一个吧,若是不合适,我们几个再给你润色。”
李申之脑中闪过一丝灵感,说道:“岳帅曾说‘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如今匈奴早已不知踪影,女真胡虏却还在我神州肆虐。为使国朝子民不忘旧耻,早日恢复中原,我看此酒就唤作‘胡虏血’如何?”
“这……”范成大觉得有辱斯文,却又不好意思反驳。
陆游毫不犹豫地拍手叫好:“痛快,就叫‘胡虏血’!等日后捉到贼酋,我倒要尝尝哪个‘胡虏血’更好喝!”
呃,大文豪也可以如此血腥的么。
韩平与栗韬无可无不可,酒是李申之酿出来的,人家爱叫什么叫什么。
自己白吃白喝一顿,还要干涉人家内部政事不成?
贴心的张博士早早地位他们准备好了沐浴用的热汤,还有临时替换的衣服,等着几位大才子酒醒之后可以好好梳洗一番。
蓬头垢面,满身酒气地出门,有失体面。
替客户考虑得如此细致入微,李申之不禁对南宋服务业的精致精神赞叹不已。
韩平说年前要以科考为重,以后便不常来茗香苑了。但是希望李申之可以每隔三五日写一篇文章,让他这个学生好好“学习”一番。
李申之无奈地与范成大和栗韬依依惜别,和陆游回到了茗香苑中。
陆游换上一副正经的表情,问道:“赋无天地,诗有龙蛇,是不是别有深意?”
李申之嬉皮笑脸地回应:“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陆游郑重道:“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当光明磊落,切不可行苟且之事,望你好自为之。”
这话听得李申之不高兴了,说道:“行大事不拘小节,我李申之行的端坐得正。”
这下换陆游有些疑惑了:“你真没有准备作弊?”
原来科举密码的事,这小子早就猜到了。
李申之说道:“这是秦桧给秦熺的作弊暗号,我借用一下,也不算作弊吧?”
陆游皱了皱眉头,终究是没有再说叱责的话,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李申之嘿嘿一笑:“天知地知,你不知我知。有没有兴趣一起恶心秦桧一次?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暗号用的人多了就作废了。”
“哼……”陆游冷哼一声,回自己房间用功去了。
经过几天激烈的交锋,陆游的心境成熟了一些,再不似原先那般愣头青,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李申之摇了摇头,打算暂且放下陆游之事。
人的心态变化,就和酿酒一样,需要一个发酵的过程,急不得。给对方一点时间,说不定他就会豁然开朗。相反,越是催逼得紧,越是会激发对方的防御心理,反倒适得其反。
新酒酿出来了,新茶的冲泡工艺在张博士的钻研之下日臻成熟。
是时候去拜访大宗正赵士褭了。
六十二、送礼
新酿出的“胡虏血”,经过一夜的陈化,口感较之昨夜更要好一些。
薛管家找了些天青色的瓷瓶装了,用木塞子塞好瓶口,再封上一圈封泥,最后趁泥未干之际,在封泥上盖了“茗香苑”的印鉴作为防伪标签,刚好是一斤装的酒。
第一批出了不到百斤酒,全都同样装好,整整齐齐码在地上。
茶叶也如法炮制,一两茶叶装了一个盒子,既方便主人分次饮用,也方便转增送礼。
这些全部都要用来送礼,是以也没人不识趣地去询问价格。
如果一个商品足够稀缺,那么其价格将由市场上的买家竞价决定,而不是其自身成本。所以这个价格,李申之还真不好说。
保守估计,怎么也得有个百倍利润吧。
想要卖出一个好价钱,最好的办法就是拍卖,价高者得。
然而拍卖也不是万全之策,这样会让人产生一种不确定感,不利于长期销售。
最好的办法就是先送一批出去,等待黑市价格稳定之后,官方再比黑市价格稍低一些出货。
这样既承了人情,又可以使利润最大化。
我真是个小机灵鬼。
李申之自我调侃了一番,换上了一身圆领藏青色礼服,内着交领白底绿边衬衣,戴上硬顶软翅幞头,脚踏厚底靴,腰系一条素带,显得端庄而低调。
这一切都是张博士的功劳。
宋人的审美以素雅为主,一切都是那么地干净整洁,却又隐隐透露出一丝奢华到遥不可及的气息。
同样是一块布,乾隆恨不得在上面绣上一百朵样式各异的花,而宋人会耗费比乾隆多十倍的功夫,绣一朵暗花。
只绣一朵,不使劲看都找不到的暗花。
薛管家提前下了拜帖,等李申之领着李修缘与金儿,架着马车来到赵士褭的府邸时,门口早有赵氏管家等候。
看了赵氏管家的服饰,李申之不禁对张葱儿心生好感。
若不是这么一番精心的搭配,光是服饰,他就要被人家的管家给比下去了。
在赵府管家的带领下,李申之几人穿厅过堂,终于来到了后院。
赵士褭起身相迎,算是给了极大的面子。
李申之几步快走迎上去,拎着礼物唱喏:“小子李申之,见过大宗正。”
赵士褭一身儒袍,穿着轻松简单,很亲和的样子,说道:“来到家里就不要这么拘束了。”
李申之把手里提着的礼物交给赵府的佣人,说道:“还有一些在马车上,先提了这点给大宗正尝尝鲜。”
“哈哈哈……”赵士褭爽朗地一笑,请几人入座,说道:“老夫早已等不及了。”
只见桌上早已摆好了茶具和火炉,一个水壶在火炉之上吥噜吥噜之响,壶中之水泛着鱼眼泡,旁边一位二十来岁的厨娘就要开始烹茶。
这些宗亲贵人们不太喜欢出去消费,有什么需求往往都喜欢在自己家里常备。
比如突然喜欢吃烤羊腿了,那就请一个烤羊腿的师傅常驻家中。
李申之说道:“好叫大宗正知道,小子所带之茶与茶楼寻常之茶并无太大区别。味道的不同,主要还是来自冲泡方法。”
说着,李申之接过厨娘手中的工具,亲自开始冲泡。
一边泡还一边讲解:“其实泡茶也蕴含中庸之道。水温越高,苦涩味越重。反之,水温越低,香气越浅。”
调好水温,注入茶杯之后,李申之一半对着赵士褭,一半对着厨娘,继续说道:“冲泡时间越长,苦涩味越重,冲泡时间越短,香气越浅。”
按照张葱儿的研究成果,李申之默默数了十下,将茶汤倒出,说道:“要想味道香而不涩,火候需得拿捏得恰到好处,少一分不够,多一分则过犹不及。”
不偏不倚才叫中庸,或此或彼那叫和稀泥。
赵士褭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细细品味了一番,笑道:“果然,比张博士泡得差了点火候。”
“呃……”李申之一脑袋黑线,就当你是夸人的吧。
刚才的那番讲解,其实是说给厨娘听的。每个人喝茶的口味都不一样,需要在长期的饮用中进行摸索。
李申之把影响绿茶口感的几种变量阐述出来,给了厨娘日后摸索的方向,可以少走一些弯路。
至于赵士褭喜欢什么口味,随后自己慢慢摸索便是。李申之方才的泡法,不过是最符合大众口味的一种泡法。
其实张葱儿上次已经摸清楚了赵士褭的口味,却没有将泡法告诉李申之,是因为在泡茶过程中变化太繁复,需要不停地根据实际情况调整水温和冲泡时间,如果李申之把握不住火候,反而会适得其反。
领着厨娘又泡了一泡之后,李申之说道:“小子此次拜访,还带了一个新鲜玩意,不知大宗正是否有兴趣。”
赵士褭心情不错,跟李申之开起了玩笑:“你们茗香苑除了茶就是酒,你的新鲜玩意就是酒吧?”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混不在意。
整个长安城的酒,最好的是张俊家酿的酒,其次是杨沂中家酿的酒。再之后如三元楼的酒,勉强还算及格。
至于茗香苑的酒,在贵族们眼中就三个字:不能喝。
不过李申之既然送来了,总归是一番好意,他也不好把不屑之情表现得太过。
李申之提出一个瓷瓶,顺着赵士褭的话,说道:“莫非大宗正能掐会算不成?确实是酒。”
赵士褭看包装精美,显然是用了一番心思,点了点头。
李申之从桌子上取来一个小玉锤,从印鉴处开始,轻轻敲去瓶口的封泥,拔下木塞:“请大宗正品尝。”
厨娘自接过酒瓶,又取来一个小的分酒器,将酒从酒瓶转入分酒器之后,又给在坐的诸人逐一斟酒。
就在这一倒二晃的过程中,赵士褭坐不住了,竟然双手撑着桌子,身子使劲靠向厨娘,那屁股分明已经离开了凳子。
“此酒唤作何明?怎地如此浓烈,还如此清香?”赵士褭一把年纪,经历过无数的风雨,此刻依然抑制不住本能的激动。
李申之说道:“此酒名叫‘胡虏血’。”
赵士褭一怔,重新端坐,问道:“哪个‘葫芦’?”
“壮志饥餐胡虏肉的胡虏。”李申之郑重地说道。
赵士褭喃喃自语:“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胡虏血,胡虏血……”
“好哇!”赵士褭的眼眶微微湿润:“好名字,快斟上,让老夫尝尝这胡虏血,到底是何味道!”
六十三、是谁想让岳飞死?
厨娘一双纤纤玉手,款款将酒杯送到赵士褭的面前。
赵士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不出意外地被辣了一下。
“咔……”赵士褭咧着嘴,砸吧了一下:“够野!够烈!倒是有些像那北方胡虏。”
“再来!”喝了一杯不过瘾,又要了一杯。
第二杯,第三杯接连下肚,赵士褭已经可以面色如常地喝烈酒。
“再来!”
“老爷,没了……”厨娘一脸苦涩,晃了晃手中的空酒壶。
不知不觉,赵士褭竟然一人喝光了二两酒。
二两其实也不多,李申之应酬的时候,经常一口干掉,那才叫个痛快。
赵士褭刚想让厨娘再去斟酒,忽然想起家中还有客人,故作矜持道:“没想到茗香苑竟然可以造出如此佳酿,比之茗茶还要更胜一筹,当真让老夫开眼呐!”
李申之谦虚道:“多谢大宗正夸赞。若是以后想喝,差人来茗香苑通个信儿,小子随时给大宗正送货上门。”
“好一个送货上门!”赵士褭刚才喝的急,现在酒劲儿刚刚上头,说道:“你小子,不错。”
李申之抱以礼貌性的微笑。赵士褭找自己来,肯定不是为了喝茶吃酒,必定还有别的事。
像他这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从来不做无用之事。
酒劲儿上头,赵士褭充满了倾诉欲,说道:“秦相公要杀岳飞,你是听何人所说?”
朝堂上最近的局势有些诡异,聪明人都能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赵士褭作为大宗正,手中掌握的消息渠道更多。不经意间获得的一条消息,让他大为惊骇。
原来这个帮他破获假帝姬案子的李申之,早就预言到秦桧要杀岳飞。
而眼下的局势,正逐渐朝着李申之预言的方向发展。
李申之哂笑一声,说道:“这还用我说吗?坊间都传言‘秦相公是金人细作’了,他想杀岳帅有什么好稀奇的?”
两宋时期对民间的言论管控非常宽松,老百姓什么都可以说。
除了赵构不允许讨论五国城的事情外,就连赵构不能生育的话题都可以随便说。
李申之也是抓住了这一点,用来很好地掩盖自己的“大预言术”。
赵士褭皱着眉头沉思片刻:“听说你打算着手救岳飞?”
李申之心中一惊,他不知道这位大宗正打的什么主意,也不知道赵士褭对自己的情况掌握到了什么程度。
莫非梁兴的事情被他知道了?有或者只是对自己的一次试探。
短时间内想不出个所以然,李申之反试探道:“岳飞乃是国朝的柱石,任谁也不会熟视无睹吧。”
赵士褭攥紧了拳头:“岳飞忠君爱国,为老夫生平所未见。他若是谋反,老夫愿把脑袋割下来。”
李申之肃然拱手,想起了这位大佬在史书上的记载:
当得知岳飞被冤枉谋反的时候,他真的去找了赵构,愿以全家性命给岳飞作保,最终被赵构冷处理。当岳飞事了之后,赵士褭遭到了清算,免了大宗正,发配得远远的。
好在这位大佬现在还没有去找过赵构,也没有被发配,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助力。
李申之说道:“敢问大宗正,到底是谁最想看到岳帅死?”
赵士褭说道:“金人对岳飞恨之入骨,一定想让岳飞死。”
李申之说道:“国朝能打仗的又不只是岳帅一个人,还有韩世忠,吴璘,刘琦,杨沂中,他们对阵金人的精兵都有一战之力,为何单单要杀岳飞?”
赵士褭是知军事之人,略一思索,答道:“韩、杨、吴、刘诸人,皆是守成之将,可保金人不敢南侵。若是想要收复失地,非岳飞不可。”
简单来说,就是以上几位将领,可以独当一面,在战场上坚守阵地,给来敌予以痛击。
但是要说到大范围、大规模、多兵种的协同作战,唯有岳飞有这样的能力。
这是战斗和战役的区别。
李申之继续问道:“姑且假设秦相公真的是金人细作,那么他必然会促成岳帅之死,这当是金人给他的任务。”
赵士褭点了点头,等待下文。
李申之继续道:“现在回过头来再看,岳帅谋反这么大的事,官家能不知道吗?”
赵士褭眉头一皱,觉得李申之的话有些不妥,但却没有打断。
李申之说道:“官家定然是知道的。可是现在案子审了半个月,依然没有审出一个结果。既没有给岳帅定案,也没有说无罪释放,大宗正可知官家是如何想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李申之对岳飞之死又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这样一场旷古奇冤,一件充满了各种巧合,最终必然发生的案子,不可能是某个人单独的意志可以完成。
它一定是多方合力促成的结果。
秦桧有罪,赵构有罪,张俊也有罪。再往下,万俟卨有罪,周三畏有罪,秦熺也有罪。谁也别想把锅推给别人。
反倒是金人为了自身的利益,这样做天经地义,倒是无可厚非。
就连汉人自己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金人杀岳飞不过是为了自己而已。
就拿跪在岳王庙前的赵构、秦桧、张俊来说,他们三人中但凡有一个人能别那么下作,岳飞都不一定会死。
赵士褭经过李申之的一番点拨,很快得出了一个让自己都心惊的结论:官家要杀岳飞。
可是官家为什么要杀岳飞?
如此忠臣良将,难倒不该放到战场上建功立业,杀敌开边吗?
这个时候的赵构,还是一副中兴圣主的样子,不管是文臣武将,还是军民百姓,都不认为这样的圣主会作出如此昏聩之事。
赵士褭神色有些严肃,说道:“莫要妄测圣意。”反观他自己却是个急脾气,当下就想要进宫去找赵构质问。
李申之猜到了他的打算,劝道:“不揣测圣意,如何能行忠君爱国之事?若是官家做错事,我们便任由官家犯错?”
赵士褭心中一凛,呵斥道:“身为臣子的,应当时时刻刻牢记圣人训,以身殉道,与君分忧。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哼!”李申之不以为意,展露出自己对这个时代的不屑:“若是进谏有用,那韩世忠为何赋闲?张浚为何罢相?赵鼎为何远走?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末了不过是一群忠君爱国的废物!”
六十四、什么才是真正的“迎二圣”
或许是恨铁不成钢,李申之来到这个世界之后,骂人总喜欢用“废物”这个词。
那些自诩为天下统治者的文人们,一肚子的小聪明,遇到大事的时候却一个比一个糊涂。
李申之问道:“官家难道不知道岳帅忠良吗?官家不知道岳帅能打吗?”
赵士褭脑补道:官家太知道了,官家还曾经跟岳飞好得要穿一条裤子,可惜后来二人性格不合,又遭人挑拨离间,分手了。
赵士褭在沉默,李申之在纠结。
在李申之看来,救岳飞是必须要干的事情,可是一直到现在,李申之都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合作伙伴”。
岳家的人就不用说了,他们在官场的资源已经被冻结,剩下几个没脑子的只知道劫狱。
劫狱是不可能劫狱的,傻子才劫狱。
刚刚抱上的大腿,冯益冯干办,最多能帮自己在赵构面前刷一刷好感,充其量算是一个工具人。救岳飞的事指望不上他。
目标大腿之一的杨沂中,位高权重,能做到赵匡胤黄袍加身前的职位,必然是赵构心腹中的心腹,或许能改变赵构的想法。
然而也正是因为他坐到了这个位置,所以任何事都是以赵构的意志为主,丝毫不敢有自己的想法。一旦让赵构觉得他不可控,岳飞就是他的下场。
原本还想走韩世忠的路线,没想到这位副枢密使这么快就被罢免,一撸到底,没了半点话语权。
思虑良久,李申之决定跟赵士褭开诚布公地聊一聊。
“想要救出岳帅,首先要知道官家为何定要杀岳飞?然后消解掉官家心中的疑虑才行。”李申之下定了决心,说道:“此事非大宗正不可为。”
李申之在思考的时候,赵士褭的大脑也在飞速运转。
经过刚才一番沉默,赵士褭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便打算先听一听李申之如何说。
毕竟这小子看问题还挺准。
“说吧,你是怎么想的?”赵士褭问道。
李申之既然选择了将问题说透,便打算从头开始,将宋金关系的逻辑一步一步地捋顺。
“和议不是谈出来的,而是打出来的,此话大宗正可否赞同?”李申之先抛出了一个问题。
赵士褭说道:“倒是有几分道理。往年的澶渊之盟,东京城外的宋金和议,的确都是先战后和。”
逻辑的第一步站住了,李申之继续说道:“不论是契丹也好,还是女真也罢,他们之所以同意和议,是因为他们打不动了,此话大宗正可否赞同?”
赵士褭打开了历史回忆,说道:“澶渊之战,辽军在前期势如破竹,但到了澶渊却再难前进一步。当年的宋金和议中,金人也是强弩之末时才选择议和,等到重新积蓄了力量,才又侵犯我大宋。”
逻辑第二步站住了,李申之说道:“所以说,不论我们现在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宋金和议一定会达成。不管条件是多割让几个州,还是少割让几个州,亦或是多一些岁币,少一些岁币,和议都一定会达成。”
这个观点让赵士褭有些无法接受。
毕竟有宋一朝以来,议和就意味着割地赔款,还从未有人说过如此论断。
李申之见逻辑推进有些困难,便换了一个说法:“照目前的局势来看,就算宋金不议和,那么仗也打不起来了,此话大宗正是否赞同?”
议和就是为了停战。如果事实上达成了停战,那么议和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赵士褭点了点头,先表示赞同,转而又说道:“然而若是没有和议,金人到时候翻脸南下该如何应对?”
面对这个节外生枝的问题,李申之反问道:“难道有了和议,女真人就不南下了吗?”
事实上,在此次和议之前,宋金曾经达曾过两次和议,均以金人单方面撕毁条约,主动南侵而告破。
金人的反复无常,赵士褭没少见识过,李申之的反问说服了他,抬手示意李申之继续。
李申之说道:“既然割地、赔款都不是和议的必然条件,官家又为何非要杀岳飞呢?”
稍微停顿了一下,给赵士褭一丝消化的时间,李申之继续说道:“金人必然拿捏着官家的什么把柄。”
良久,赵士褭恍然大悟:“迎二圣!”
(这里的二圣,不是指宋徽宗和宋钦宗两个软蛋亡国之君,而是指宋徽宗的棺椁和赵构的生母韦太后)
李申之拍手道:“然也!”
接下来的推理,李申之与赵士褭心知肚明,却无法说出来。
宋徽宗赵佶是赵构的生父,韦太后是赵构的生母,和议的一条必要条件,就是金人放归韦太后和赵佶的棺椁。
在注重忠孝文化的儒家语境下,如果赵构不迎回自己的父母,他就是不孝之人,他的皇位就有问题。
现在用脚后跟都能猜出来,杀岳飞,是金人放归二圣的条件。
这种话,李申之可以跟李维说,赵士褭也可以跟他的儿子说。至于他们二人之间,还没有建立起那么亲密的信任关系。
金人鸡贼的地方在于,这个条款是通过秦桧暗中传递,并没有写在国书之中,让赵构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良久,赵士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竟有些泪眼婆娑:“秦桧误我大宋啊!”
俄顷,又双眼通红:“张俊该杀!”
如果复盘整个宋金战争,最适合议和的时机,正是岳飞进军朱仙镇的时候。
那时的宋军气势如虹,兵锋所指无坚不摧,金军节节败退,已经做好了放弃黄河以南土地的打算。金国也害怕岳飞过了黄河继续向北。
此时的筹码,握在赵构的手中。
在这个时候提出议和,虽不说能光复北宋全境,但至少能把国境线推到黄河以北,国土范围向北整整多出了一千里!
可恨的是,张俊在战场遇到了一点小挫折,也不知是担心自己实力受损,还是受到了赵构与秦桧暗中的指示,竟然选择了退兵,一下子把岳飞扔在了前线,陷入重围。
再看朝堂之上,秦桧拼了命地蛊惑赵构让岳飞撤军,以显示宋国议和的“诚意”。
结果岳飞的军也撤了,人也关了。
看上去“诚意”满满,筹码却没了。
反观金国这边,手握着“二圣”这对王炸,用赵构的父母把他拿捏得死死的。
于是乎,赵构就像被人捏住了卵子,对金人予取予求。
六十五、蝴蝶翅膀
经过李申之的一番逻辑推理,局势被分析得八九不离十。
那么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赵士褭越来越发现眼前之人的不简单。
李申之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竟然拥有如此高深的洞察力,当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身为大宗正的他,一定要为朝廷留住这样的人才。
赵士褭换上了一副请教的姿势:“请问李公子,接下来该如何应对才是?”
面对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李申之赶紧谦虚辞让:“小子胡言乱语,当不得大宗正如此对待。”
赵士褭说道:“假帝姬案中李公子一针见血道出真相,今日这番宋金局势的分析鞭辟入里,他日若步入朝堂,定能为国朝栋梁之材,当得老夫这一敬。”
见李申之还要谦虚,赵士褭大手一挥:“不必客套了,你且说说你的想法。”
看到大佬被自己说服,李申之不再藏着掖着,说道:
“兵法云:久守必失。在宋金议和中,我方处处退让,一直处于守势。反观金人步步紧逼,将我们拿捏得死死的,一而再,再而三地突破我方底线。如此下去,咱们怕是要在宋金议和中要吃大亏。”
赵士褭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喜色。
看到李申之侃侃而谈的样子,他莫名地有一种心安,觉得此事定能办成。
李申之继续说道:“不想被动,咱们就需要主动出击。”
赵士褭皱起眉头:“此时恐怕不宜用兵吧。”
他还以为李申之所说的主动出击,是派军出击再打到朱仙镇,以压迫的势态逼迫金人让步。
李申之摇了摇头,说道:“当然不用出兵。小子所说的主动出击,是针对秦相公的。”
“秦桧?”赵士褭不太明白,什么是主动出击。
李申之翻译道:“金人通过秦桧操纵和议,而秦桧又拼命蛊惑官家,蒙蔽圣听,使得朝堂之上屡屡作出错误的判断。
“秦桧一人只手遮天,处处替金人谋划,派出的谈判使者也都经过他的授意,金人对咱们是知己知彼,咱们对金人却是两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如此谈判,焉能成功?”
“话虽如此,但此时也没有什么办法能罢了秦桧的相位。”赵士褭点了点头:“你可有何良策?”
李申之说道:“不如由大宗正去面见官家,陈明利害,亲自推荐谈判使者,重行寇准富弼当年之事。”
“嘶……”赵士褭一时意动,却也没急着答应下来。
澶渊之盟时,是宰相寇准硬把宋真宗拉上了战场鼓舞士气,才在军事上站稳了脚跟。在随后的谈判中,更是寇准给富弼下了死命令,才有了后来减到了十分之一的岁币。
在当时的北宋君臣心目中,算得上是一场巨大的军事和外交胜利。
李申之让赵士褭重作寇准之事,这位大宗正颇为意动,却又有点心虚。
他可不认为自己有寇准那般的大才。
再说,自己一个大宗正去强行干涉朝堂的事,多少也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而李申之却只想着继续撺掇赵士褭,因为眼前的这个人,已经是自己能抓到最高级别的“战友”了。
也唯有他宗室的身份,才有可能在不引起赵构怀疑的情况下,倾尽全力地与秦桧斗一斗。
“取酒来!”赵士褭只觉得心中一股郁结之气,不吐不快,此刻只想痛饮一番。
……
赵士褭终究没有完全答应李申之,只说自己需要好好考虑一番。
李申之也没有留下陪赵士褭喝酒。
有些话点到为止就好,不能说得太多,要让别人多一点时间去思考。
当马车走在嘈杂的御街之上时,李申之的内心很慌。
与之前的种种行为相比,跟赵士褭的谈话,才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为改变历史作出的最大一次努力。
也不知蝴蝶的翅膀会煽动什么,静静等待吧。
同样的套餐,给冯益也送了一份。
这位过渡大腿的关系也得牢牢抓紧。同时他也期待着冯益可以把新式美酒给赵构带一些去。
若是赵构喝到了如此美酒,不知能不能激起他心中的一丝豪气。
还有大理寺里的岳飞,也分了些好酒,交给了岳银瓶。
岳家的人一口都没舍得喝,全都由岳银瓶给岳飞带到狱中去。
当岳飞知道这个酒叫“胡虏血”的时候,一口气干了一斤半,然后噗通倒地,不省人事。
……
却说冯益拿到美酒,自己先尝了一口。
然后没忍住,喝了一小坛。
当他准备打开第二坛的时候,忽然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以极大的毅力忍住喝酒的冲动,下令仆役们将酒统统锁起来,再把钥匙扔进了臭水沟。
等到第二天,冯益双眼通红地找了把斧头,砸开门锁之后取出美酒,统统装到了车上,朝宫里去了。
经过通传,赵构很快召见了冯益。
刚一见面,赵构便絮絮叨叨:“冯益啊冯益,你也是从康王府跟着朕的老人了,怎么就不知道上进呢?你想当内侍大押班,还没提议就一群人反对。这次又是,成天正事不干,就想着用些个美酒女色来孝敬朕,朕缺的是这个吗?”
冯益脸不红心不跳,一副如沐春风的模样,好像赵构不是在骂他,而是在夸他一样,笑容灿烂地说道:“好叫官家知道,此酒当真不凡,只需喝上一壶便能心生豪气。”
“哼!”赵构不屑道:“酒壮怂人胆。心中若无豪气,喝酒壮的不过是莽气罢了。”
冯益笑容不变,说道:“官家,此酒的名字更是不凡,唤作‘胡虏血’!”
“胡虏血?”赵构微微一怔,问道:“这是何人所酿?”
“李纲之子,李申之。”冯益倒是没有贪墨这个功劳。
赵构面色稍缓,说道:“又是这个李申之,朕倒要尝尝他这个‘胡虏血’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从内心来讲,赵构还是恨金人的。
只是从靖康之难以来,他一路颠沛流离,早已被金人吓破了胆子,再不敢将心中的恨拿出来。
赵构稍一松口,冯益立马组织人手,从开坛到斟酒,一气呵成。
赵构也很配合地款款落座,收拾了一番衣冠,等他抬手的时候,酒杯恰好落在了他的手上。
一切皆如在康王府中时的丝般顺滑。
冯益低声劝道:“官家喝第一口的时候要稍慢一些。这酒颇烈,头回喝的时候猝不及防,容易咳嗽。”
赵构从善如流,先是缓缓喝了一口。待适应之后,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酒杯刚放下,冯益就斟满。
酒杯刚斟满,赵构一口干。
如是三次以后,冯益问道:“官家,此酒如何?”
赵构右手捏着酒杯,紧紧抿着嘴巴,眉宇之间露出久违的一丝英气:“痛快!”
六十六、经营方略
赵构几杯酒下肚,顿时觉得重新找回了自信,跟冯益要来笔墨,打算写几个字来助兴。
这时,赵士褭来了。
“皇兄好久没来,朕甚是想念啊!”三十多岁的赵构与快五十岁的赵士褭都是宋太宗赵光义的后代,两人虽是远亲,但辈分相同。
赵士褭头一天烂醉如泥,到第二天早起的时候已经酒醒无恙,心中感觉颇为神奇。
经过了一夜发酵,这位大宗正终于下定决心,要觐见官家。
来的时候带了两壶“胡虏血”。
刚跟赵构打过招呼,赵士褭的鼻子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官家这里也有‘胡虏血’?”
赵构放下手中的毛笔,也奇道:“皇兄也喝过‘胡虏血’?”
赵士褭顺手将手中的酒放下,君臣之间没有太多的繁文缛节,说道:“那李申之着实有趣,帮老臣破了李善静的案子,又给老臣送了些茶和酒。此酒喝着着实过瘾那!”
赵构微微一笑,将刚写好的字轻轻折起来,说道:“给皇兄看座。”
两人分宾主坐定,赵构问道:“皇兄今日来,可是有事?”
赵士褭在路上早已打好了腹稿,说道:“官家对丞相,是否荣宠过甚了?”
赵构眉头一挑,不悦道:“皇兄何出此言?”
赵士褭是个急性子,一旦打开话匣子便把握不住尺度:“那秦桧先后将张浚、李光、赵鼎排挤出去,又将岳飞下狱,现在又赶走了韩世忠。莫非官家还不知道,他已经权倾朝野了吗?”
赵构脸色铁黑,沉默不语,也不知心里在想着什么。
“官家莫非被金人拿捏住了什么把柄?”赵士褭关切的眼神,就像一个大哥哥关心自己受了欺负的弟弟一样。
赵构却对这样的关切很不受用,说道:“丞相为了宋金和议,来回奔走,劳苦功高,难道皇兄就看不到吗?”
“官家糊涂啊!”赵士褭就像被李申之洗了脑一样,说道:“那和议是秦桧谈成的吗?那是我大宋将士打出来的啊!没有我大宋将士在前线浴血奋战,阻击金人,金人会议和吗?”
赵构声音渐渐变冷:“那皇兄以为,该当如何呢?”
原本赵构对赵士褭的时候是有些心虚的,一则自己这位老哥哥脾气太倔,为人又正直,经常搞自己一个大红脸,还没办法追究他的过错。
但是今天,赵构把自己难得的英气用错了地方。
赵士褭从来都是不畏惧强权的性格,从来不会察言观色,去顾及赵构态度的变化,说道:“老臣以为,丞相权势太重,历来为君王大忌,官家要尽早提防才是。若是等到丞相大势已成,恐会危及我赵氏啊。”
赵士褭虽然莽,但是却不蠢。
一番危言耸听的言论,反倒被赵构听了进去。
赵构这个人,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皇位。
只要能坐稳皇位,什么都好商量。但是谁要是胆敢动摇他的皇位,这位大怂皇帝的政治手腕在历朝帝王中排一排,还是挺能打的。
“皇兄可有何建议?”赵构的语气略微缓和了一些。
赵士褭说道:“如今朝堂上下最大的事就是议和,官家不如亲自提名议和的使者。就算日后议和大成,也莫要让那秦桧占了全功。”
赵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地敲着,盏茶功夫过后,说道:“朕与不凡也有日子不见了,不如明日邀几个皇室子弟去西湖游园如何?”
赵士褭的儿子赵不凡,当年为了送出勤王的消息,把情报藏在大腿剜开的肉里,赵构始终记着这份恩情。
赵士褭微微一愣,不知该如何接话。
赵构笑道:“也顺便考校一番,看我皇室子弟中是否有可用之才。”
“臣遵旨!”赵士褭欣然领命。
有宋一朝虽然不禁止皇室子弟当官,但是却从来没让皇室子弟当过大官。
封节度使的皇室子弟一大把,却全都是只领俸禄没有实权的差事。
整个高级官员序列里面,也只有大宗正一个人是皇室成员。
这与皇帝担心被篡位的龌龊心思有关系,与整个文人阶层集体暗中抵制也有关系。双方合力之下,造成了皇室子弟只能空享富贵,再大的本事也无处发挥的局面。
赵士褭的一番话,给赵构提了个醒。
他虽然不急于任用宗室子弟,但是物色几个可用之才,可以当做人才储备。
如果真有合适的,也未必不能拔擢起来,充任与金人谈判的副使。
……
却说李申之回到茗香苑,第一锅“胡虏血”出炉以后,喝的喝,送的送,已经所剩无几,第二锅早已开始酿造。
茗香苑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包括酿酒的师傅,每人至少分了二两。
李申之将大家召集起来,就是想听一听大伙对“胡虏血”的意见。
酿酒师傅先说道:“咱酿了一辈子酒,从来没酿出过这么好的酒。虽然方子是东家给的,但咱能经手一遍,也死而无憾了。”
茗香苑的管事也很激动:“等这个酒在出上三五锅,在茗香苑铺上货,咱家的生意何止能上一个台阶!明年是大比(科举)之年,各地的学子正陆续往临安赶。这一波生意要是做好了,明年咱们的生意就能做到全天下去。”
省试的时候,全国各地的学子们会在科举之前一两个月陆续赶到临安。
在这三四个月的时间里,是京城里勾栏瓦舍,酒楼茶肆生意最好的时候。
谁要是能在这时候推出划时代的产品,征服各地学子的味蕾,其名声定会随着各地的学子传遍天下,名扬四海。
想想都令人激动。
众人你一眼我一语,说得群情激奋,好像茗香苑马上就能一统大宋的酒界江湖似的。
这时,薛管家表现得有些忧虑:“俗话说得好,这树大招风啊。咱们背后若是没有什么大靠山,这酒就是个招祸的累赘那。”
若是一般的好酒,或许可以让茗香苑大赚一笔。
可是“胡虏血”太惊艳了,这时划时代的美酒,会被全天下的人所觊觎。
薛管家的话让众人心情又沉重了起来。
李申之笑道:“薛叔不必担心,靠山咱们会有的,并且绝对够硬。大家只需要好好谋划一下,接下来茗香苑该如何发展?”
“博士,你有什么想法?”李申之见张葱儿一副若有所思,且喜形于色的样子。
张葱儿抿嘴一笑,说道:“这酒刚烈无比,与茗香苑的歌舞极不协调,需得换些节目才行。”
六十八、皇室子孙
人们游园的时候,都是一大早地出门,可以好好地玩上一整天。
童姑娘与茗香苑出门的时间不同,却恰逢官家出行封路,反倒将双方凑到了一起。
西湖十景可游玩处不少,款款行走,到了晌午时分寻个阴凉地方吃饭。
若是自己带着吃食,便就地野炊。
富豪人家喜欢去一处唤作“丰乐楼”的地方。
丰乐楼名声不显,但说起“樊楼”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丰乐楼便是在北宋汴梁樊楼的根基之上,重建而成。
换做寻常人家,也可以寻一处普通茶肆酒楼,亦或是路边小摊,别有一番风味。
遇上喜欢扑买的小贩,还能玩上两把小赌局,赢一顿饭吃。
青年男女有看对眼的,还能租一艘小船,在西湖中泛舟谈心。
说起西湖泛舟,还别有一番趣事。
在西湖之上,有一种船,叫作“小脚船”,源自船上坐着小脚妓女之故。
有那不喜欢勾栏瓦肆的浮浪子,就喜欢来西湖上寻欢作乐。
其中不乏一些王公贵族。
小船随着波浪轻轻摇晃,快乐会翻倍。
李申之远远看着轻轻摇晃的小脚船,心想:也不知这船震,是个什么滋味。
童姑娘轻啐一声:“没个正行,一直看那作甚!”
两人一路上相谈甚欢,打情骂俏一如既往,李申之调笑道:“还好意思说我,你不也一直盯着前面的几个公子哥在看吗?”
童姑娘脸色一红,狡辩道:“我看他们,还不是在替你着想。那几个人一看就是皇家子弟,待会莫要跟他们走一路。”
走到西湖之后,大家才发现,原来官家的目的地也是游西湖。
宋代的皇帝很亲民,不仅经常把自己的皇家园林开放,供市民游览,还常常与民同游,与民同乐。
连带着王公贵族们也纷纷开放自家园林,还互相之间争奇斗艳,比谁家的游客多,更吸引人。
今天不仅官家来了,还带了许多皇室子弟。
十几个年青的皇室公子哥,最前面是一个半大小子骑着马,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唤作赵伯玖,也叫赵璩(qu)。
他后面跟着一个稍大一些的小伙子,一路走得谨小慎微,还时不时朝官家的方向瞥一眼,他叫赵伯琮,也叫赵瑗(yuan)。
稍靠后一些,走路略有点瘸腿的是赵不凡,就是用大腿传递情报的那位,旁边是他的几个兄弟,赵不议、赵不婴、赵不替。
赵不凡的腿其实早就好了,唯独见了官家走路才会瘸。
后面零零散散跟着几个人,显然地位比最前面两人要低一些。不过有一个人却颇为奇特。
他孤零零地走在最后,时而搭着眉毛看远山,时而蹲下来看地上的花花草草,时而又对着一块奇特的石头转圈圈,他叫赵伯驹。
从名字就能知道,他们几个辈分相同。
几个人虽然都是皇室子孙,关系却颇有些微妙。
赵士褭与赵构,都是宋太宗赵光义的子孙,也就是那位丢了燕云的高粱河车神。连带着“不”字辈的几个人,也是车神后代。
相传当年赵光义发举国之兵北伐,一度打到了幽州城下,却被契丹人一个突袭,乱箭射中了屁股。于是乎赵光义抛弃数十万大军,独自驾驶一辆驴车飞速逃跑。
没了主帅的宋军群龙无首,很快溃不成军,进儿惨败,死伤无数,败光了家底,终北宋一朝再无力北伐。
当时战场唤作高粱河,赵光义也收获了“高粱河车神”的美誉。
看来逃跑的基因,从赵光义开始就已十分强大。
再说那几个“伯”字辈的,都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子孙。
话说当年金军攻破了东京汴梁,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本皇室宗亲的族谱。
这下玩笑可开大了,那金军照着族谱抓人,一个萝卜一个坑,把赵光义的子孙一网打尽。只有恰好不在汴梁城的几个人,才幸免于难。
还有一位孟太后,当时刚好被废黜,不在族谱之上,在金人的眼皮子底下安然无恙。金人撤走之后,孟太后被伪皇帝张邦昌找到,当祖宗一样供起来,再后来孟太后助力赵构登基。
反观太祖赵匡胤一脉的子孙不在族谱上,反倒是绝大多数都幸免于难。
太祖赵匡胤的两个子孙走在皇室子孙的最前面,为何他们的地位最高呢?
这还要从官家的“男”言之隐说起。
却说官家在苗刘兵变之后,失去了男性功能,唯一的儿子也在那一场兵变中被折腾致死,导致现在没有一位皇子。
在群臣的建议之下,赵构不情不愿地收养了两个皇室子弟当养子,这便是那个嚣张跋扈的赵伯玖,与谨小慎微的赵伯琮。
既然已经认了官家当父亲,那么原先的名字便不能再叫。于是赵伯玖的名字改成了赵璩,赵伯琮的名字改成了赵瑗。
等到后来,赵瑗在皇位争夺中胜出,继承大统,再次改名叫作赵昚(shen),也就是后来的宋孝宗,号称南宋最有作为的一个皇帝,没有之一。
兜兜转转一百多年,皇位被太宗赵光义篡走之后,再次回到了太祖赵匡胤的血脉,大怂终于难得地出了几个敢打仗的皇帝。
还有一个漏说的赵伯驹,是一个真·画家,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青绿山水画大师级人物,真迹善本拍卖上亿。
……
话说李申之与童姑娘一路说笑,始终没有说到正事,把张葱儿急得不行。
张葱儿一扯李申之:“你是说正事来了,还是约会来了?要是来约会,你们先去船上玩耍,等耍完了再回来说正事。”
一通直白露骨的话,说得李申之与童姑娘两个大红脸。
童姑娘若有所感,紧张而又故作坦然地问道:“公子所说的正事,是何事?”
被张葱儿一顿抢白,李申之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又忽然回过神来,我是纨绔子弟啊,怎么跟个雏儿一样。
李申之随即搭住童姑娘的手背,细语道:“可愿跟我走?”
童姑娘身子猛地一震,脸色煞白:“公子何意?”
李申之被吓了一跳,赶紧解释道:“就是,茗香苑想找个舞娘,会剑舞的舞娘,这就想到了你。你若是不愿意也不用勉强,刚好我们赎金也没太准备够……”
“嘶……”
李申之怕尴尬,前言不搭后语地胡乱说着,忽然感觉手指剧痛。
低头时,发现童姑娘紧紧抓着自己的手掌,手指都被捏得略微弯曲变形,宛如用刑一般。
“奴愿意!”说完,童姑娘已是泪眼婆娑。
六十七、游西湖
看到张葱儿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打算。
李申之问道:“那你倒是说说,该准备些什么节目?”
张葱儿笑道:“此酒乃天下至烈之酒,当然要配天下至烈之舞,剑舞。”
说完,在坐的诸位恍然大悟,全都捂嘴吃吃地笑着。
整个临安城的剑舞,童姑娘要说第二,没人敢数第一。想要开发剑舞节目,当然非童姑娘莫属了。
那童姑娘可是少东家的老相好,也是大伙都知道的小秘密。
李申之没好气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张葱儿见少东家有些急眼,不再卖弄,说道:“不如把童姑娘请来,即能撑住门面,也能帮咱们练出几个会剑舞的舞娘,这才能配得上‘胡虏血’的威名。”
薛管家趁火打哄道:“如此一来,我茗香苑在临安城内也算是有一号的大酒楼了。”
李申之不经意地摸了下鼻头,神情略显尴尬,说道:“童姑娘是三元楼的人,三元楼要是不放人,或者童姑娘不愿意来,咱们总不能去明抢吧。”
张葱儿说道:“女妓都有赎身的价,童姑娘身价不过五千两白银,东家不会舍不得吧?”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
李申之掐指一算,自己跟童姑娘的恩情大概有北冥那么深了。之前为童姑娘赎身或许还有些不务正业,那么现在给童姑娘赎身实属光明正大。
五千两白银,折合一下价格大概五百万,连一个二流球员都买不回来,更不够一个小鲜肉出场费。
价格很合算,李家还不差这点钱。
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绝佳时机。
李申之有些心虚地问道:“人家童姑娘能愿意吗?”
想给妓女赎身,最好是两情相悦。毕竟这是个人,万一遇到刚烈的女子,强行扭瓜,搞不好要人财两空。
张葱儿盈盈一笑:“东家要是不放心,奴明日便邀请童姐姐去西湖游园,替东家探一探口风。”
李申之点头道:“那敢情好。”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
深夜,张葱儿回到自己的闺房,一只花狸慵懒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在她身上蹭了蹭。
张葱儿有些哀怨道:“狸奴啊狸奴,你也是奴,我也是奴,咱们该何去何从啊。”
张葱儿虽然叫茶博士,但彼时的博士不过是个清倌人,跟童姑娘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学识渊博的叫翰林学士。
她们靠着青春和手艺吃饭,最终的归宿却缥缈不定。
“喵……”花狸轻叫一声,也不知是嫌吵,还是嫌冷,换了个姿势继续蜗着。
张葱儿自言自语道:“少东家浪子回头,我还上赶着去把童姑娘给迎过来,也不知这脑子是不是被你给偷走了。”
花狸像是听懂了一样,呲溜一声蹿了出去,不知去了哪个窝。
……
一大早,茗香苑挂出了珍品沽清的牌子,只作日常生意。
店里却是热闹非凡。
金儿和张葱儿争相给李申之打扮起来,仿佛去游西湖是一场盛大的节日一般。
李申之第一次盛装出席,多少有点不适应。最让他接受不了的,还是脑袋上插的两朵兰花。
殊不知插花乃是宋人最爱,不仅喜欢在桌头案边插一盆花,脑袋上也不放过,不分男女。
水浒好汉就有个一枝花蔡庆,惯使一把鬼头刀,司职刽子手,与头上爱插花一点也不违和。
一顿收拾后,张葱儿端着李申之的脸,左右好好看了看,恋恋不舍地松开手:“还不错。东家这要是漫步在苏堤之上,不知要迷倒多少良家娘子。”
夸赞之后竟然有些黯然神伤。
自己生得再漂亮又如何,才情再高又如何?一个出身决定了未来,就算以后攀上了高枝,顶多当个小妾。
李申之没有勇气去照镜子,假装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问道:“童姑娘那边可联系好了?”
“昨日遣人送去了帖子,不到一炷香时间童姑娘就回过话来。”张葱儿盈盈一笑,“答应了。”
在大堂等了片刻,等陆游、李修缘等一干人到齐之后,共乘马车出发。
当看到陆游脑袋上也插了一支花以后,李申之决定今天卸妆之前,坚决不照镜子。
出门的时候,李申之感觉自己不像是去春游,更像是去相亲。
大宋的百姓们,还真就把游园当做相亲角,要不然也不会花那么多心思去打扮。
为什么许仙和白素贞会在断桥相遇?就是因为这样一写,临安的百姓最有代入感。
这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
出门刚走没多远,还没拐到御街上,发现前面封路了。
一队禁军手持长戟铁甲,哗啦哗啦地往前小跑,后面跟着一排布衣武士,肩上扛着木拒马。
跑出了一段距离,布衣武士将拒马放在道路两边,把御街的中心隔离开来,铁甲武士就地立定转身,面朝道路两边,站在拒马之后戒备。
紧接着,又拍一队武士,驾着数辆马车,车上载满了黄沙,马车一边走一边在地上撒黄沙。
夯土的御街还要再过几年才能硬化,为了不让荡起灰尘,需要洒上一层黄沙铺地。
这么大阵仗,必然是皇帝要出行了。
李申之的车队就地停住,与两边的百姓纷纷肃立,等候一睹天颜。
没过多久,一排依仗盯着牌子伞盖走过,赵构的马车跟在后面。
官家掀起车帘,祥和地与两边的百姓打着招呼。
“这么大阵仗,官家这是要去哪?”李申之颇为疑惑。
“你瞧后面带着那么些的食盒,”薛管家见过些世面,说道:“兴许是去哪家大臣家里吧。”
官家给大臣赐宴是常事,有时候还亲自赴宴,作为对大臣的一种恩宠。
这时候的百姓见了皇帝不需要下跪,站在原地作揖就行。
也不需要山呼万岁,他们只需要保持沉默便可,因为不许大声喧哗。
不一会,马车走过,铁甲武士哗啦哗啦地撤退,布甲武士撤掉木拒马跟在车队后面。
御街之上除了留下了一层黄沙,一切如常。
百姓们纷纷走向御街中间,踩一踩地上的黄沙,沾一点贵气。
有好事的妇人,还专程回到家中,把自家夫君、儿子拉出来,踩一踩黄沙。
“咦”张葱儿忽然指着远处的一辆马车:“那不是童姑娘吗!”
六十九、御前奏对
一句“我愿意”,不知在心里憋了多少年。一经说出口,情绪紧跟着发泄出来,宛如决堤的洪水。
童姑娘先是小声啜泣,而后一把搂住李申之,伏在肩上放声大哭。
张葱儿皱着眉头打了个冷战,酸了。
哭了一阵,童姑娘慢慢冷静下来,说道:“赎身的钱不劳公子挂念,奴攒了些银钱,足够赎自己的身契。”
李申之心有戚戚焉,说道:“银钱我也有,方才那么说,是担心你不愿意,提前找个台阶下。”
“嗤……”童姑娘破涕为笑,鼻涕泡冒了老大,赶紧低头擦拭。
这时,从官家处跑来一个小黄门,问道:“敢问哪位是李申之?”
李申之下车出列,对小黄门拱手道:“小民正是。不知大官有何吩咐?”
小黄门朝着官家的方向拱了拱手,说道:“官家唤你过去一趟。”
李申之忽然紧张起来,这就要第一次面圣了吗?感觉还没有准备好的亚子。
薛管家凑到小黄门身边,掏出一锭银子,不动声色地塞了过去,问道:“敢问大官,官家唤我家少爷,所为何事呀?”
小黄门将银子拢在袖子里,乐得心花怒放,露出后槽牙说道:“也没甚事,就是大宗正向官家举荐了李公子,官家想问两句话而已。”
“李公子,这便随本官走吧?”
李申之没敢耽搁,跟着小黄门一路快走,到了赵构面前。
走近时,才发现秦桧也站在赵构身边,与赵士褭并排。
哪怕从心里再鄙视龙椅上的那个人,表面上该给的尊重依然需要保持。
“你便是李申之?可有功名在身?”赵构坐在一把类似太师椅款式的龙椅上,和蔼地问道。
李申之稳定一下心情,说道:“回官家话,前些日子蒙官家厚爱,免了解试,近日正刻苦读书,准备开春的省试。”
“哦,差点忘了。”赵构左右环视,轻松地笑道:“得亏了你送的犀带,着实给朕分忧了。”
“小民应该的。”李申之回答得中规中矩。
懂礼仪,知进退,赵构满意地点了点头:“听大宗正说,你对议和谈判有自己的看法?”
寒暄了几句之后,赵构才切入主题。
李申之稍稍抬起头,看到了赵士褭赞许的目光,心中略微有了些底,说道:“回官家,小民以为此时的和议,可以套用澶渊年间的旧事。”
兴许是赵士褭提前跟赵构通过气,赵构对李申之的建议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依然和蔼地问道:“哦?如何套用澶渊年间旧事?”
李申之从赵构的话中听出了赞许的态度,便放开胆子说道:“澶渊年间,真宗皇帝与辽国太后萧燕燕谈判,寸步不让,那辽国一开始还想以强势压迫我大宋,后来却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和约,盖因形势大不利于辽国,他们不得不退兵也。”
“如今金人也是这般情形。我大宋需要罢兵以休养生息,金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所以议和也罢,不议和也罢,反正仗都打不起来了。既然如此,谈判桌上,咱们就能做点文章。现在少吃点亏,便能为日后多积蓄一份力量。”
李申之的这番话,可谓是给赵构量身打造的说辞。
在家国大义上,赵构仅存的一点礼义廉耻,至少让他觉得收复故土是一件正确的事情,是一件现在不做以后也要做的事情。
然而从他自己内心深处来说,着实再也不想打仗了,只想过几天安稳日子。
怎样才能将复兴的大义与苟安的小心思结合在一起呢?
休养生息,积蓄力量,便成了最好的说辞。
赵构很满意,秦桧却不高兴了。
“官家,臣觉得此言不妥。”秦桧奏道。
赵构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压制心中的不悦,问道:“丞相觉得哪里不妥了?”
秦桧拱了拱手,看了李申之一眼,说道:“积蓄力量固然不错,但是在谈判时不满足金人的条件,万一惹恼了金人惹得金人南下,可就大事不妙了。”
一听说金人要南下,赵构只觉得两股战战,心里紧张得直突突:“那丞相的意思呢?”
秦桧说道:“当派出使者,问明金人的条件,然后尽快一一照办,方才能早日促成和议,使我大宋江山稳固。”
赵构正要点头,只听赵士褭说道:“李申之,丞相的话,你可有什么看法?”
李申之一脑袋黑线,心想:我不过是一个还没考中进士的学子而已,你就让我在皇帝面前跟丞相抬杠,嫌我命长是不是?
赵构经过赵士褭一提醒,也略微稳住了心神,说道:“申之,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今日咱们只是游园聊天,畅所欲言,朕恕你无罪。”
有这两位大佬顶着,李申之心情稍宽。现在再说出自己的意见,那是为了回答官家与大宗正的口头考校,并不是要跟丞相抬杠。
李申之说道:“小民斗胆,觉得丞相此言不妥。尝闻:狭路相逢勇者胜。谈判又何尝不是一次唇枪舌剑的战争?澶渊之时,富弼得寇准军令状,临危不惧,死咬牙关不给辽人让步,最后辽人不还是照样退了?
“现在金人也是如此,不管咱们答应多少条件,他们终究是要退兵的,只不过想在退兵之前多捞取一些利益而已。如果这种情况下,朝廷还要多花费许多钱财去求议和,那岂不是资敌吗?不知丞相以为如何?”
李申之话中有话,转着弯要把秦桧的态度往投敌叛国上面靠。
秦桧抛开李申之不管,转而向赵构进言:“官家,若是那金人捏住我们的把柄不放,到时候被动的还是咱们啊!”
在这个场合下,秦桧没法拿“二圣”的南归来威胁赵构,但此话一出,秦赵二人心知肚明。
他见识过李申之的嘴炮,没打算跟他论个所以然。就算论赢了也没什么用。
只有稳住了赵构,议和的事就没跑。其他人哪怕说得再天花乱坠,也不如赵构这里一锤定音。
李申之知道秦桧暗指“二圣”,他却没法挑明了话头,只能从旁的角度映射:“官家风姿绰约,文武双全,比那汉高祖刘邦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构闻言微微一笑,谦虚地点了点头:“汉高祖于乱世中建强汉,朕多有不如。”
李申之说道:“小民读《史记》之时,见西楚霸王项羽曾经拿汉高祖刘邦的父亲做威胁,以煮杀其父逼刘邦退兵,刘邦不仅不怒,还笑称自己与项羽是兄弟,自己的父亲就是项羽的父亲,让项羽随便煮,煮熟了分自己一杯羹。说到底,不过是恐吓讹诈罢了,区区卑鄙手段,岂能威胁到官家。”
七十、哥罩着你
李申之的一番奏对,让赵构很满意。
看着李申之离去的背影,赵构不禁感慨万千,想起了与李纲在一起的柔情岁月,铁血时光:“真有乃父之风啊!”
赵士褭也跟着感慨:“李相当年若有申之一半圆滑,也不至于是那般下场了。”
当年李纲为相时,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又是何等的权倾朝野,秦桧见了都得紧紧地把尾巴夹起来。
怎奈李纲过于刚愎,树敌太多,就连岳飞都上书请求罢免李纲。
一代名相忠君爱国,最终只落得个惨淡收场。
李申之就不同了,能荤能素,一套豪华马屁祭出,阿谀奉承的套路花团锦簇,就连李世民听了都受用,更何况赵构。
秦桧心中暗叫不妙,重新将金人搬了出来。
在以往,只要赵构稍微表现出一点点的雄心壮志,秦桧就拿出“金人南下”来吓唬他,宛如大人拿老虎吓唬小孩子一样。
屡试不爽。
赵士褭经过李申之的一番点拨,早已对秦桧的伎俩了然于胸,频频打断秦桧的恐吓。
终究还是保住了一点胜利果实,没让官家被吓着。
赵构下达了第一条命令:“告诉冯益,让他即刻通知魏良臣,谈判时暂且不要答应金人任何条件,只虚与委蛇即可。”
官方的通信渠道类似于驿站体制,速度慢,效率低,不如皇城司的运转体系快。一遇到这种事情,赵构最先想到的还是冯益。
第二条命令,是对赵士褭下达的:“请皇兄推荐一个谈判使者,最好脑子活一点,骨头硬一点。至于副使,可以带上那个李申之,还可以从皇室子弟中酌情选出一个。”
赵士褭问道:“使者人选,官家可有一个范围?”
赵构右手抚着龙椅的扶手,说道:“谈判使者最好是一个精明能干,又老成持重之人。可眼观朝堂诸位相公,能干的人不够老成,老成的人不够能干,着实有点为难呐。”
赵士褭忽然间推金山倒玉柱,拜在赵构面前:“官家,看老臣如何?”
赵构赶忙站起来去扶赵士褭:“皇兄这是为何,快快请起。有皇兄替朕分忧,朕自然放心。”
秦桧却出言阻止道:“陛下,那金人……”
赵士褭赶忙打断道:“丞相张口谈金人,闭口说南下的,莫非真如坊间传言,秦相公是金人细作不成?”
赵构打着哈哈,赶紧打圆场:“皇兄这是哪里话,秦相公也是为了和议顺利,一片劳苦用心难免被人所误会。”
在赵构的心中,秦桧是连接他和金人之间的桥梁,是双方都信任的一个传话人,轻易不敢得罪。万一这条线断了,想跟金人议和可就难了。
秦桧见今日已经大势已去,识趣地不再说话。
赵士褭奏道:“官家,关于副使的人选,老臣拿捏不定,还请官家赐教。”
赵构沉吟片刻,没有出声,似是在盘算着什么。
秦桧建言道:“官家,臣举荐赵璩担当副使。赵瑗虽然年长一些,但自幼体弱多病,怕是性格上有些懦弱。”
赵构收养的这两个孩子,赵瑗和赵璩,赵瑗(皇位竞争最终胜出者)年岁稍大一些,赵璩稍小一些。论身体,赵瑗虽然大,但是长得瘦瘦弱弱,不如白白胖胖的赵璩讨喜,赵构在一开始也是中意赵璩,这一点秦桧知道。
殊不知前段时间发生了一件小事,让赵构的态度发生了转变。
那天赵构正在给两个皇子训话,忽然跑来一只狸猫捣乱。
赵瑗纹丝不动,继续认真地聆听赵构的教诲,而赵璩却很快表现出不耐烦的姿态,还抬脚去踢那只猫。
历来当皇帝的,最忌讳别人猜自己的心思。
忌讳中的忌讳,是猜自己想立谁为太子的心思,这关系到皇位。
对于赵构更是如此。
你可以侵夺他的江山,可以搜刮他的钱财,唯独不能觊觎他的皇位,这是赵构这个大怂货唯一愿意用性命去守护的东西。
这个道理,赵士褭懂,秦桧不懂。
或许他懂,但是他把宝押在了赵璩身上。
赵构面无表情,脑袋略微偏向了赵士褭,像是与赵士褭商量一般:“你看那李申之与皇子们打成一片,好不热闹。不如副使人选,就让那小子自己选吧。”
新一轮的谈判使者,主要是为了实践李申之的建议,由他来亲自挑选助手,再合适不过了。
“李申之还没有个出身,不如先赐他一个文林郎吧,好歹有个名声,副使当着也名正言顺。”赵构补了一道命令。
文林郎是从八品的官阶,二甲进士也不过是这么个起步出身,已经算是很高了。
赵构这个任命倒也不是脑子一热随意决定的,而是贯彻了宋代的“恩萌”制度,算是还了李纲一份香火情吧。
一般在重臣致仕(退休),或者病故之后,朝廷会拔擢其子弟优秀者一至三名,直接授予官职。
……
大宗正家的管家,领着李申之去跟诸皇子见面。
管家每天跟着赵士褭,在宗室子弟中颇有牌面,一通介绍之后,大家算是认识了。
赵不凡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搂住李申之的肩膀:“家父总是在我们兄弟面前夸你,今天算是见着了。”
李申之轻轻摘下搭在肩膀上的手,说道:“大宗正过奖了,小子当不起。”
赵不凡混不在意,又把手搭了上去:“你家生意不错啊,我看你无心学业,以后不会经商去吧?”
这话说得便有了一丝轻视的意思。
士农工商,是古人对各阶层群体的划分,很符合封建社会的实际情况。
士,便是士人,后来代指读书当官的人,他们是国家的统治者,是划分蛋糕的那群人,自然排在第一。
所谓农,并不单指农民,而是指搞庄园经济的大家族。自耕农并没有什么地位,有地位的是大地主。他们有粮食有人口,盛世时在地方高度自治,到了乱世立马就能拉起一股武装力量。
工便是手工作坊,也是能大量产出的生产者。
至于最后的商,便是囤积居奇,投机倒把的代名词,干一些蝇营狗苟的勾当,赚一些见不得人的钱。
李申之有点不悦,说道:“祖辈们留下来的产业,总不能败在我的手里。赵公子若是无事,小民告退了。”
只不过因为当年那场大功劳,赵不凡颇受官家厚爱,养成了一副跋扈的性格,说话做事颇为张扬。
但是本性并不坏。
赵不凡说道:“你是家父的座上宾,就是我赵不凡的兄弟。以后谁要是跟你不痛快,就是跟我赵不凡不痛快。临安城里有摆不平的事你放心,哥哥给你作主。”
李申之心里一乐:会说话就早点说么,搞了一场误会。
换上一副酒场上称兄道弟的笑容,说道:“能为大宗正做事,是小子的荣耀,敢不从命。”
一旁却传来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整日流连勾栏瓦肆,连个功名都没有,满身的铜臭味,你们倒是谁也不嫌弃谁。”
赵不凡与李申之正把手言欢,忽然来了这么个不开眼的。
李申之正准备上去理论,赵不凡却使劲扯了扯他的胳膊:“小破孩儿一个,别搭理他。”
可是脸上却分明地写着:别找事,这人哥哥也惹不起。
七十一、谈判副使
说话的正是赵璩。
李申之没搭理他,心中暗骂:不会说话的臭小子,难怪当不上皇帝。
赵璩自从进了皇宫以后,有点自我膨胀,尤其是跟秦桧搭上线以后,更是目中无人。
每日里跟秦熺混在一起,李申之的名字在他耳中已经成了“敌人”的代名词。
周围的宗室子弟们都在看笑话,唯有赵伯驹蹲在地上,一心一意地研究蚂蚁打仗。
赵不凡拉着李申之假意去游船:“莫要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兄弟有大才,日后若是入朝为官,定能大展宏图。”
赵璩的声音却不依不饶地飘了过来:“还大展宏图,能中了科举再说吧。”
他每日里跟秦熺一干人厮混,肯定是得到了一些情报。秦桧给秦家子弟设置作弊暗号的情况,或许他也知情。
可是听他的口气,好像很笃定自己当不了官,莫非秦桧想要在科举之事上面给自己动手脚吗?
秦桧是丞相,主持科举的几个人也都是他的心腹,若是秦桧真的铁了心要对付自己,科举之事的确有些麻烦。
小孩子口无遮拦,赵璩的话里能传达出很多信息。
看来这秦桧已经吹风,铁定要把自己挡在官场之外了。
就在这时,官家那里传信的小黄门跑了过来:“李申之听旨。”
所谓听旨,就是站好了听着就行了,是皇帝的口头通知。
李申之面朝官家的方向拱手肃立,小黄门说道:“赐忠定公之子李申之文林郎,领谈判副使,听谈判正使大宗正赵士褭调遣。”
这就赐爵封官了?
赵璩只觉得脸颊被别人的目光打得啪啪响。
秦熺那小子明明说的要弄死李申之,明明说的要让他科举落榜,让他生意破产,一辈子讨吃要饭。话还没捂热乎呢,李申之就封官了。
还是官家跟丞相一起封的官。
难倒秦熺那小子也这么爱吹牛的吗?看来以后不能老是跟他一起玩了,一点都不靠谱。
对了,他还说什么谈判使者?
宋金议和不是丞相秦桧领衔的国家战略吗?怎么会让李申之去当谈判使者?
莫非李申之与秦家讲和了?
该死,刚才我竟然还在这里对他冷嘲热讽。
刹那间,赵璩的脑子里闪过万千念头。秦熺坐在家中,莫名地打了好几个喷嚏,疑惑地摸了下脑门,让侍女熬姜汤去了。
“小民领旨。”李申之作揖致谢。
赵不凡抗了李申之一下,说道:“什么小民不小民的,是‘臣’。”
李申之恍然大悟,自己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有官身了:“臣领旨。”
赵不凡掏出一颗银子赏了小黄门。
李申之心里一暖,尴尬地朝赵不凡笑了笑,赵不凡回了一个“小意思,哥罩你”的眼神。
“好叫小郎官知道,官家还有吩咐。”小黄门说话时左右环视,俨然一副跟所有人说话的样子:“这次的谈判副使还要从诸位宗室子弟中挑选一位,最终的人选,就由文林郎来定。”
“哗……”宗室子弟们立马炸开了锅。
宋代的皇室子弟们被各种条条框框限制着,除了出将入相,什么条件都能满足他们。
他们中有许多人急切地想要建功立业而不可得,最终只能无奈地过上了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生活。
不爱花钱凑热闹的人,便如赵伯驹、赵伯骕兄弟一样,醉心于书画艺术。
相传北宋时期有这么一位郡王,弓马娴熟,特别擅长射箭,皇帝也特别喜欢跟他比试射箭。比赛的时候,皇帝先射一箭,这位郡王后射,每次都能只比皇帝低上一点点,堪称懂事的神射手。
就是这么一位人才,求着皇帝让他上战场,当个小兵都行。官家却始终不答应,一腔热血无处抱负,一身本领无处施展,只能当个讨好官家的优伶,跟宫中没卵子的宦官们,跟勾栏瓦肆里的姑娘博士们,全没什么两样。
人就是这样,每天累死累活不得清闲的时候,只想要躺平,感觉混吃等死就是最大的幸福。当真正过上躺平的生活,并且只能过躺平生活的时候,反倒充满了奋斗的渴望。
宗室子弟中有几个人蠢蠢欲动,悄无声息多挪了挪身子,希望李申之能看到自己。
他们中有好几个“节度使”,与李申之官阶的差距宛如高官与县长之巨大。
就连赵伯驹都挺起了头,略带期盼地望着李申之。若能建功立业,谁愿意只当个画家?
这里面最懊恼的莫过于赵璩。
他与李申之素未谋面,原本没有什么矛盾。刚才对李申之发难,全是出于与秦熺之间的“友谊”。
一般人哪有什么政治立场?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身边的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在他幼小的世界观里,官家是他的养父,无论说什么,或者是做什么,都是对的。
官家喜欢跟秦丞相在一起,所以秦桧也是对的。秦熺是秦桧的儿子,所以秦熺也是对的。秦熺说李申之不好,那么李申之就一定不好。
可是忽然间,他的养父,当今的官家,竟然给李申之封官,还委以重任。
这位即将踏入青春期,世界观正在建立的少年,忽然间逻辑链条崩了。
李申之的选秀现场,就是赵璩的大型社死现场,少年一拨马头,头也不回地走了,颇有一番骨气。
远处的赵构与两大臣看到这一幕,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秦桧说道:“定是那李申之嚣张跋扈,惹恼了赵璩殿下。此人如此不牢靠,枉费官家一番心思重用他。”
赵构也被说得内心泛起了嘀咕,在考虑是否要收回成命。
赵士褭赶紧接住话头:“官家莫忧。少年人争吵两句也是正常,臣年轻的时候还常与人动手,打得头破血流呢。官家信不过李申之,难倒还信不过臣?”
赵构心中稍安,说道:“朕自是信得过皇兄。”
赵士褭笑道:“官家且看,他似是选定副使了。”
……
李申之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没有过多停留,直接走到了赵瑗面前,对这位未来的皇帝说道:“不知殿下是否愿意屈尊,与臣共赴金营谈判?”
赵瑗朝官家的方向瞥了一眼,没看到什么异常,应道:“本公愿往。”
赵瑗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已经封了建国公。看到这个半大孩子自称“本公”,李申之又是一阵恶寒。
……
远处的赵构看到李申之与赵瑗彬彬有礼,互尊互重,知道副使的人选已定,便问道:“皇兄对副使人选可还满意?”
赵士褭答道:“官家厚爱,老臣定当竭尽全力。”显然是很满意的。
赵构心情不错,大手一挥:“给他们送些‘胡虏血’去。年轻人,就该多喝点烈酒,有些锐气才好。”
七十二、偶像
日头渐高,西湖的游人慢慢多了起来。
皇家游西湖,尽量不扰民,主动避让开了热门路线,只在稍偏僻的地方安营扎寨。
地上铺上毯子,将罗汉床一摆,再搭上三面屏风,若不是抬头便能看到天,这配置跟在卧室之中别无二致。
官家不可能去和丰楼,那是土豪才去的地方。
贵族出门,会带上整套家伙事,把野外变得和家里一样舒服。
跟这些宗室子弟在一起的时候,李申之才能感受到,原来“土豪”是一个贬义词。
除了皇家,还有不少临安城里的贵族出来游园,男女老少各有特色。
你瞧那边,有一位风姿绰约的妇人,浅绛色的袍子外面搭着一件青绿色的袄子,慵懒的堕马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根白玉簪子,深度符合大宋士人的审美标准,堪称大宋版本的背影杀。
再看那妇人身后,跟着十来个仆从,男多女少。男仆们一个个的收拾得干净爽利,各个身上不空。
有的背着两把可以折叠的交椅,有的背着一个尚未生火的火炉,还有的提着一个木桶,里面分明还游着一条活鱼,还有的挑着担子,两头各摞着几个食盒,想必是自带的食材吧。
妇人款款而走,不时与身边之人谈笑,身后的男仆们亦步亦趋地跟着,神色轻松自然。
李申之凭栏而立,远远望着,心中不停地呐喊:回头,回头,回头……
这飘飘欲仙的背影,就算丑死我也认了。
没等来妇人的回眸一笑,却等来了赵不凡的大嘴巴。
“老弟,官家赐下了‘胡虏血’,听说颇为不凡,走去喝两杯。”赵不凡屡教不改地把手搭在了李申之的肩膀上,忽然醒悟道:
“差点忘了,这‘胡虏血’不就是你家造的么?还有没有了,给哥哥弄上百八十斤的如何?”
李申之苦笑一声:“哥哥要喝赶紧去,酿出来的第一锅给你家送了一半,给冯干办送了一半,现在估计大半都在官家这里。我瞧着官家也挺爽快,把库存的大半都送过来了。哥哥今天要是不喝个痛快,再喝就要等下一锅出炉了。”
“唉哟,那我得赶紧去了!”赵不凡刚走一步,回身一把拉住李申之:“兄弟你是今天的主角,快跟我走吧。”
两人过去的时候,众人纷纷在给赵瑗敬酒,预祝这位建国公在宋金谈判中旗开得胜,不负官家重托。
赵瑗强作镇定,一一应酬。
“这‘胡虏血’喝着痛快!真想跟着使团也去那金国走一遭!”
“什么时候才能喝上真的‘胡虏血’,看看跟这假‘胡虏血’有什么差别。”
“明日我就跟让父王去求官家,让我也跟着使团去金国,哪怕当个小小随从都行。”
几个宗室子弟从没喝过这么高度数的酒,一不小心上了头,开始豪气勃发,胡言乱语起来。
赵瑗不知喝了多少杯酒,放声朗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我此番出使金国,定要不畏艰险,勇往直前,不负官家所托。”
李申之很高兴看到这一幕,赵大(赵匡胤)的后代就是有种!不像赵二(赵光义)只知道逃跑,求和。
随即李申之又摇了摇头:“这诗不好,换一首,换一首。”
一顿酒喝下来,赵瑗对李申之颇为敬佩。听李申之说不好,他心里犯起了嘀咕,问道:“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感怀英雄事迹,有何不妥吗?”
李申之说道:“一则项羽乃是个大屠夫,不是大英雄。二则项羽空有妇人之仁,却无天下之志,当不得殿下效仿。”
项羽率领三万精骑,破秦败汉,横扫天下未逢敌手,最后却痛失家业,落得个乌江自刎,与其狭隘的格局和优柔寡断的性格不无关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偶像。
当皇帝的都想自己是秦皇汉武,当武将的都想自己是关公秦琼,当文臣的都想自己是管仲张良。
就连赵构,都始终拿汉文帝刘恒当自己的偶像。
赵瑗的偶像应该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再不济,也得是汉光武,反正不能是项羽。
李申之说了个痛快,放下酒杯,眯着眼睛环顾四周,需要找个地方放水了。
摇摇晃晃找到了一颗大树,就在栏杆边上,视线不错。方便的时候还能远眺西湖美景。
正要松裤腰带,忽然听到台子下边一个小丫鬟在叫喊:
“山上的公子,我家夫人相邀,可否赏光?”
李申之走到台子边,扶着栏杆朝下面望去,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一脸的疑惑。
那丫鬟笑道:“可不就是说你么,盯着我家夫人看了老半天,现在不敢来了吗?”
李申之再往旁边一看,可不就是刚才那个红裙绿袄,风姿绰约的背影杀手么。
顿时紧张得小心噗通噗通直跳。
李申之左右看了看,找了一处台阶扶墙下山,也顾不得放水,着急忙慌地去一睹真容。
刚才在山上虽然看到了正脸,但醉酒迷迷糊糊地看不清楚。
等走近一看,傻眼了。
“阿姨……”
李申之脑子里想过了一万种可能,甚至歪鼻子独眼龙都想过,唯独没想到是一位中年妇女。
兴许是古人理解的“阿姨”与今人理解的“阿姨”不同。“阿”是“阿爷”“阿娘”的阿,“姨”是“姑婶姨母”的“姨”。
那妇人倒也不恼,只是淡淡地说道:“听说公子觉得老身的诗写得不好?”
李申之一愣:我是背过不少诗,可是从来没说过哪首写得不好那?
呃,或许说过吧,貌似也只说过自己亲爹的诗不好。
莫非眼前这位是亲爹的老相好?那真是太好了,又多抱了一条大腿。
从这位阿姨的行头阵仗来看,必定不是凡人,这大腿够粗够硬。
没去和丰楼,而是自带厨子,肯定不是土豪,而是贵族。
见李申之一脸疑惑,对自家夫人的问题半天没有回应,那丫鬟说道:“李公子刚刚说过的话,转眼就忘了?”
“刚刚?”李申之好像想到了什么,一个答案就在嘴边,却说不出口。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那丫鬟没好气地又提醒了一句,心里直骂:榆木疙瘩不开窍,跟你说个话真费劲。
李申之努力对抗着酒劲,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是李清照的诗,我刚刚吐槽过。
这位阿姨说我吐槽她的诗。
所以,这位阿姨就是鼎鼎大名的婉约派词人,李清照?
喝多了脑子就是反应慢,李申之在脑门上使劲拍了一巴掌,脸上浮起愧疚懊恼的神情,拱手致歉:“敢问坐前可是易安居士?”
“阿姨”面色如常:“些许薄名,有劳李公子挂念了。”
七十三、落水
实锤了,果然是李清照。
这位看得人心里直痒痒的背影杀手,竟然是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南宋著名婉约派词人,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大才女,易安居士李清照。
已经五十七岁,经历过一次失败婚姻,半世颠沛流离的女才子,虽然气质高雅,却难掩岁月的痕迹。
方才李申之与宗室子弟在高台上高谈阔论的时候,李清照一行人刚好从台下的湖滨小路经过,听到自己的诗被别人念出来,李清照便停下来听个究竟。
她的诗词久负盛名,流传很广,李清照很享受这种被粉丝追捧的感觉。
没想到听到的是一顿贬损,还是被一群根本不懂写诗作词的纨绔子弟们给贬损。
饶是李清照涵养颇深,也咽不下这口气,得找到始作俑者李申之,好好说道说道写诗。
也就是陆游录写李申之的诗还没有流传开,不然李清照也不至于心里不服气。
背后硕人坏话,却被人找上门来,这下轮到李申之尴尬了。自己说人家的词写得不好,总得找个话头圆回来。
李清照是婉约派词人的代表,写豪放诗词本就不是她所擅长。
李申之抓住这个观点,说道:“居士的诗本无不好,借古喻今,痛恨朝廷没有骨气,只求撤退不敢血战,也惋惜英雄不愿低头。但是这诗被皇嗣读出来,就有些不合适了。”
文人可以随便酸,但是政治家必须是冷血动物,不能酸。
李清照笑道:“没想到你还挺懂诗。那你倒是说说,皇嗣应该读什么诗?”
我都已经夸你了,为何还要咄咄逼人地问我?我不过说了一句皇嗣不该读什么诗,你就要我说出皇嗣们应该读什么诗。这是我一个刚封官不到半个时辰的文林郎该管的事吗?这是送命题啊。
李清照看到一脸纠结的李申之,笑容更甚:“你也不过是一个优柔寡断的软蛋而已,还敢笑话别人?”
呵,女人。
复仇情绪下的女人一旦毒舌起来,根本没男人什么事儿。
李申之心中升起一股雄鸡的情绪,瞬间男性荷尔蒙上头:男人不能说不行。尤其是在女人面前。
“独立寒秋,闽江北去,武夷山头。”
也不管平仄是否合韵,在这么短的时间能内改这么两句,已经达到了李申之文采的极限。
果然,李清照听了平仄略微不通的前两句,微微蹙眉。
“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李清照微微点了点头,这两句听着顺耳多了。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李清照双眼瞬间凝住,仿佛一股豪迈的气息,直击她的心灵。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李清照只觉得呼吸不畅,仿佛给自己的双眼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境界,一个站在九霄云上,俯瞰众生的视角。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窗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好!”李清照击节叫好,难掩眉宇间的兴奋之色。而后,一脸期待地看着李申之,迫切地等待下文。
“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一个漂亮的回转,词风从极奔放变得极含蓄,反倒激荡起无尽的豪情,让人欲罢不能。
“好!”李清照拼命地拍着手,双眼隐含泪光:“果真是大丈夫所为。”
大丈夫吗?你也太小瞧作者了,这是中华五千年历史上独一档,最伟大的大丈夫。
“此词是何人所做?”李清照觉得,这么好的词,其作者必然在史书上有赫赫威名,不会是泛泛之辈。自己竟然没有背过这首诗,枉为文化人。
李申之平息了一下心绪,说道:“这是小子很敬重的一位长辈所作。”
李清照眉头一蹙,略显不信地问道:“岳飞?”
辛弃疾还未出生,苏东坡没打过仗,这时候能写出这么豪迈之词的人,唯有岳飞。《满江红》便是明证。
李申之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也不知该怎么解释,索性不解释。
李清照又想了想,略带歉意地问道:“可是你三叔父,李经?”李经刚刚去世,她是知道的,这时候旧事重提,难免显得有些不尊重逝者。
李申之又摇了摇头:“居士莫要猜了。漫说你猜不到,就算猜到了,我也不会承认。”
“或许是一位隐世高人吧。”李清照遗憾地叹息一声,朝李申之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是老身唐突了。”
见易安居士如此郑重,李申之不敢托大,也恭恭敬敬地还了个礼:“居士言重了,是小子唐突在前。”
误会这种事,说开了也就那么回事,两个人都大度一些,最后仇人反倒成了好朋友。
李清照邀请李申之一起喝茶,李申之全然忘记身后还有一帮子宗室子弟的饭局,竟然稀里糊涂的应允。
喝酒果然让人脑子犯糊涂。
这时,忽然听到远处一声尖叫,紧接着“噗通”一声,像是有人落水。
李申之分辨声音传来的方向,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那是自己随从停歇的地方。
自从李申之被官家传唤之后,茗香苑随行来的车队便就地驻扎下来,等待李申之归来。
李申之急忙转头望去,只见“噗通”一声,又有一人跳入水中,很快便将一人救捞上岸。
定睛一看,那落水的是一名女子,再观衣着,赫然便是张葱儿。
再看岸上,随行人员仿佛是与人起了冲突。
李申之大叫不好,匆匆跟李清照道了个别,急不可待地朝驻地赶去。
恰逢高台之上赵不凡赶到,他半天不见李申之回去,生怕这小子出了什么意外,刚好看到李申之与李清照道别,李申之匆忙往自家驻地赶的情景。
赵不凡喊了一声,李申之没听到,急得赵不凡只好跟在后面,全然忘了自己的腿该瘸着。
李申之心急如焚,摇摇晃晃地一路使劲跑。怎奈醉酒后视力模糊,始终瞧不真切远处的景象,只看到乱哄哄的一片,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跑了多久,只觉得翻江倒海,眼冒金星,忽然被人扶住了胳膊。
来不及看是谁扶住了自己,大概是随行的仆役吧,李申之在搀扶之下穿过人群,看到的情况让他大吃一惊。
七十四、宰相之子
人群之中,两队人马对峙。
金儿与一个公子哥互相拉扯,童姑娘站在一旁,手中握着随身宝剑,剑尖抵在公子哥的后心。
对面一队花胳膊虎视眈眈地盯着这边,金儿与童姑娘怡然不惧。
被二女控制住的公子哥,正是秦熺。
李申之的酒瞬间醒了一半,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赵不凡跑到半路,忽然想起来自己的腿是瘸的,放慢了脚步缓缓挤进人群。
二女一看少爷回来了,立马有了主心骨,对秦熺的控制更紧了一分。
李修缘冒出来,一手虚指着秦熺,宛若点化生灵一般,说道:“此人也来游园,说看中了这块地方,让咱们的人闪开。张博士上前与他理论,却被他挤落水中。金儿欲要救人,却被此人阻拦。童姑娘情急之下拔剑威胁,这才僵持至今。”
转而又指向浑身湿淋淋的张葱儿与救人的公子,说道:“幸亏那位公子救人及时,未酿成大祸。”
李申之了解了情况,走到童姑娘跟前,将手按在童姑娘的手背上,忽然猛地往前一推:“既然是情急之下,就要力气大一些,剑再往前送一些。”
剑尖猛地往前走了半寸,刺破了衣衫,渗出小片鲜血。
“啊……”秦熺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两股战战,颤声求饶:“饶命饶命,李公子饶命啊!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李申之没搭理他,将童姑娘的剑抬了起来,说道:“下次一定要再往前送一尺,明白了吗?”
童姑娘被李申之推到了身后,茫然地点了点头,感觉眼前这个男人有一点点陌生。
李申之将金儿拉到身后,提着秦熺转了半圈,两人面对面站立。
李申之忽然退后半步,拱手道:“秦公子既然看上了这片地方,李某愿意相让。”手朝旁边一伸:“秦公子,请!”
秦熺连连摆手,哭丧着说道:“不要了,不要了。”
李申之一愣,一脸懵地问道:“不要了?”
秦熺的声音越哭越低,近乎哀嚎:“不要了,我不要了!”
李申之一声惊讶,觉得奇怪,问道:“刚才要也是你,现在不要也是你?”
骤然面色一沉,一巴掌拍在秦熺的后脑,怒道:“玩儿我呐!”
花胳膊里面有一人大喊:“李申之休要猖狂,你须知此人乃是宰相之子。”
“宰相之子!宰相之子!”李申之说一句,踹一脚:“老子他娘的也是宰相之子!论身份,你个野种是假的,老子才是真的!论资历老子比你高八辈儿!”
最后奋力一脚,把秦熺踹翻在地。
“住手!”花胳膊人群里终于跑出来一个人,正是秦桧的走狗范同,他一把扶起地上的秦熺,迅速退回花胳膊阵中,喝道:“殴打朝廷命官,待我去官家那里参你一本,有你好受的!”
秦熺环顾四周,看到自己家的一帮子虎背熊腰打手,终于有了一丝安全感,怒目骂道:“老子要把你碎尸万段!”
李申之对这种嘴炮毫不畏惧,只是作势要抬腿踢人,隔空吓得秦熺猛地朝后交出了闪现。
此时,赵不凡刚好赶到,大致猜到了前因后果,搂住李申之的肩膀,说道:“兄弟莫慌,有哥哥给你撑腰。”
不过是一个宰相的私生子而已,惹得起。
李申之趁势往后退,一副没有赵不凡力气大,不得已放过秦熺的样子。
范同认识赵不凡,知道此人还算理智,不像李申之那么鲁莽,动辄动刀动枪,怪吓人的。
范同将秦熺安顿好,上前理论道:“御驾就在前方,你等在此滋扰闹事,该当何罪?”
赵不凡嬉笑道:“一场误会而已,范相公何必较真呢。不如咱们去给官家请个安?”
既然自己这边的人没吃亏,赵不凡乐得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互相让一步,此事就此说开算了。
谁知范同不依不饶,说道:“本官正有此意,正好让官家给评评理,这临安城里还有没有王法!”
在他看来,秦熺过来强行霸占别人的地盘,固然是不对的。但这也不过是纨绔子弟之间的斗争而已。
纨绔之间的斗争,就要有纨绔之间的方式。
是摇人站队,还是攀富斗财?
反正不能动刀动枪,否则就是坏了规矩。
秦熺确实有错在先,但是李申之却是那个坏了规矩的人,范同觉得自己不论在道德上,还是法律上,都能站住脚。
再说了,童姑娘是什么人?不过青楼妓女罢了。竟然敢拿剑顶着秦丞相家的公子,把她的手剁了都算法外开恩。
至于张葱儿落水,在他眼中跟踩死一直臭虫没两样,就更不算个事儿了。
就看在那金儿是李申之的贴身丫鬟,且没有动粗的情况下,姑且绕过她罢了。
转瞬之间,范同已经给李申之这边的涉事者依次判刑。
再看李申之这边,金儿、童姑娘与张葱儿三女已经汇合在一起,李修缘替张博士把了脉,并无大碍,只需尽快换一身干燥的衣服便好。
茗香苑是带着马车来的,放下帘子便是私密空间,不一会儿便换好了衣服。
“多谢公子仗义相救。”李申之又找来施救的公子:“敢问公子高姓大名?若是不嫌弃,请暂且换上在下带来的衣物如何?”
“在下黄庭。”那公子拱了拱手,大咧咧地走向李申之的马车:“那就却之不恭了。”
那厢自有秦熺与赵不凡在斗嘴,李申之与三女在一起。
张葱儿说道:“奴落水是苦肉计。”
李申之赞许地抚摸了她的后脑:“你个小机灵鬼,很懂得化被动为主动么。日后不要再选择这种自残的方式了。”
金儿说道:“我点了秦熺后腰三处穴位,保他明天下不了床。”
李申之拍了拍金儿长茧的手掌:“下次我要他活不过明天。”
只有童姑娘战战兢兢:“我……我不会有事吧?”
李申之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你是我的人,不会有事的。”
安顿完女眷之后,李申之大步流星地突入花胳膊人群,一把扯住秦熺,喝道:“走,见官家去!”
七十五、神助攻
这厢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官家,只是中心现场围观的人太多,官家与丞相等人远远地也瞧不太真切,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干着急没办法。
好在西湖周遭都有禁军戒备,来回传递消息。
当李申之拉着秦熺走过来的时候,官家也接到了禁军的汇报,将方才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秦桧听完,先唱起了苦肉计:“官家可要替臣作主啊!臣那孩儿虽然不肖,但对陛下始终忠心耿耿,那李申之羞辱熺儿,便是不给陛下脸面。”
放在以往,被秦桧这么一说,赵构大多会依了他的意思。
若是不依的话,秦桧八成又会拿出“金人南下”来吓唬人。
赵构一想起“金人”便心惊胆战,着实不想招惹秦桧。
可是今天有赵士褭坐镇,又有李申之一番精彩言论,心里有了些许底气的赵构,渐渐地看秦桧有些不顺眼了。
但赵构终究还是有些心虚,没敢将不悦表达出来。
赵士褭说道:“丞相乃是大理寺出身,应当知道断案要看供词和证据。现在什么也没问,也没审,就直接定案,怕是不妥吧?”
赵构顺着台阶说道:“若是真如丞相所言,朕定不叫秦熺吃亏。”
既没有答应秦桧,也没有忤逆了丞相的意思,赵构觉得自己好难。
说话间,范同领着秦熺,李申之,赵不凡一并来了。
见到范同跟着一起来,赵构面色有些不悦,这个家伙身为宰执之一,对秦桧亦步亦趋,对自己却是阳奉阴违:“范爱卿怎么也来了?”
范同赶紧上前见礼:“臣与秦熺公子来游西湖,恰逢李申之等人,发生了一些小误会。”
赵士褭说道:“既然是些小误会,你身为宰执大臣应当大度一些,怎地也在那里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赵士褭身份超然,有点八贤王的感觉,骂起排名靠后的丞相,一点都不输气势。
范同正欲分辨,秦桧说道:“大宗正方才刚说了要听一听口供,怎地现在就要以势压人?置官家于何地?”
原来秦桧也是嘴炮高手。
赵构赶紧接过话头,说道:“范爱卿,你来说说,刚才是怎么回事?”他生怕秦桧乱说话,那金人吓唬他。
范同能当上相公,肚子里自是有些才华,三言两语地把事情经过讲清楚,还成功地把自己塑造成了爱民如子的父母官,把李申之一行人衬托成了为祸乡里的恶霸。
若不是先前了解了禁军的情报,赵构都差点信了。
末了,范同兑现了他的诺言,奏道:“女妓童氏持剑伤了朝廷官员,按罪当诛。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只斩她一只手,也显得陛下仁义。”
赵构是个软蛋,却不是个傻子,知道范同话里水分不少,转而问李申之:“申之,朕刚给你封了官,怎地就出去惹事?你来说说,刚才是怎么回事?”
赵构给李申之封官了?
秦熺听了心里暗叫不好。他跟李申之一样,还没有中进士,但是经过秦桧运作,已经有官职在身。那么他之前与李申之的冲突,是官与民的冲突,自己没理也占三分理。
然而李申之也有了官身,矛盾变成了官与官的冲突。抛开职位高低不说,双方又回到了同一起跑线。
更关键的是,官家刚刚给他封的官,人家的官职刚刚出炉,还热乎着呢,说明圣眷正隆。
这就麻烦了。
经过这一场大闹,李申之的酒已经醒得七七八八,奏道:“好叫官家知道,臣方才领了赏,便去寻不凡兄长,赏花饮酒,还是官家赏赐的胡虏血。后来,不知怎地,臣被易安居士喊了去,讨论诗词。再后来听到湖中有人落水,细看之下发现是臣带来的女眷,这才赶回去查看,没成想是女眷们跟秦公子搞了这么个误会。
“臣敬重秦相公的为人,不愿多生是非。原本已经赔礼道歉,怎奈秦公子与范相公不依不饶,非要追臣女眷的罪。无奈之下,臣便想去临安府衙讨个公道。可还没动身,便被范相公与秦公子捉来了御前惊扰圣驾,臣罪该万死。”
说的是自己最该万死,其实是说范同与秦熺无事生非,非要着急忙慌地过来惊扰圣驾。
移花接木,键盘侠的基本套路之一,不新鲜。
看到李申之胡闹,秦桧说道:“不论如何,一个妓女敢殴打朝廷官员,成何体统。如不重罚,日后谁还将朝廷威仪放在眼里!”
秦桧一发威,赵构就变成了小猫。更何况赵构也抱着同样的观点:朝廷威仪不容亵渎。
赵士褭有心与秦桧争辩,却找不到合适的说辞。
一旦赵士褭强行替童姑娘辩解,那么他就站到了所有文官的对立面。
为了一个李申之,一个童姑娘,不值得赵士褭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李申之知道这几个人都靠不住,心中大急。
他虽然能言善辩,嘴炮第一,但是架不住秦桧不接招,直接以势压人。
在强权面前,一切巧言善变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那秦熺见他大势已去,在旁边笑道:“若那童氏女是你的家眷,或许我还让你三分。但她不过是个妓女,天生的贱命。以贱犯贵,就算说破天去,她也是没理。”
他当然知道童姑娘是李申之的相好,还知道两人感情颇深。之所以做得这么绝,就是想要看看李申之失去自己心爱的人,想看他悲痛欲绝,又拿自己没办法的样子。
哪知李申之不怒反喜,面对秦桧的一顿讥诮,反倒露出了“我想到办法了”的愉悦。
李申之看向秦熺,问道:“敢问秦公子,不知调戏官员家眷,该当何罪?”
秦熺肚子里到底还有些东西,懂得些许律法,说道:“当判流刑。”
这个流刑并不需要真的被流放,只需要交点罚款就行了。
就像司马迁的死刑,交钱就能免罪,没钱割了也能抵罪。真正的死刑叫作“(腰)斩(首)”。
李申之说道:“这童姑娘是我纳的小妾,你调戏她,该当何罪?”
秦熺瞪大了眼睛,没想到李申之竟然这么不要脸,一时之间口吃舌结,说不出话。
对付不要脸的人很简单,那就是比他更不要脸。
范同反应稍快一些:“什么时候纳的妾?可曾办过酒席?可曾在官府报备?”
这个真相公端地厉害,一下就抓住了李申之话中的要点。
宋代的纳妾相对随意一些,其流程跟买(雇)了个丫鬟差不多,悄默声地就能办,不需要兴师动众。
但是官府报备这一条不能少,要不然就是买卖人口,这罪可就重了。
“未曾。”李申之坦然地回答着。
秦熺心中大喜,说道:“那就是还没纳?”
李申之点了点头:“正准备纳。”
“哈哈哈……”秦熺不顾君前失仪,大笑道:“荒唐!既然还不是你的小妾,那她就要接受应有的惩罚!”
李申之微笑道:“她怀了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