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三章 华天夏地大明朝
委屈吗?
张希孟倒是不觉得,他只要捏住门下省,就等于控制了九成官员,这可是一项非常恐怖的权力,他甚至担心朱元璋会认为不妥,这才写了限制的条款,怎么老朱会觉得他委屈呢?
“那个先生……咱觉得还是让你来当这个中书丞相比较妥当!”
“啊!”
张希孟大惊,老朱这脑子是怎么回事了?
“主公,臣,臣无意相位啊!”
老朱板着脸道:“丞相乃是百官之首,你辅佐咱,打下了这么大旳基业,又处处苦心替咱谋划,这第一功臣必然是你的,可你不为丞相,咱给你准备的齐王,要如何封赏?”
“什么?”
张希孟再度吃惊不小……齐王,不知道啊!
他现在有点晕,必须缓一缓了……老朱希望让他当丞相,同时受封齐王,总领百官,为第一功臣!
乖乖!
这个地位是真显赫啊!
要不要再给个九锡?
张希孟立刻道:“主公,臣当真无意这些,而且为了国朝长治久安,主公也不该把大权系于臣一身,这样不妥。”顿了顿,张希孟又补充道:“元廷就是相权过重,以至于后患无穷,主公不可不察!”
朱元璋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元朝丞相怎么回事,前面已经提到了,老朱对丞相切齿痛恨,甚至最后干脆废了丞相,根源也在这里。
但是老朱思路很清奇,他不放心别人,唯独把张希孟放在这个位置上,他还是很安心的。
干脆咱们君臣两个继续搭档配合就是了。
而且老朱仔细观察了这一套体系,说实话,好归好,但是老朱有点疑惑,“先生,这些年承蒙先生教导,咱也是有了不少雄心大志,想要成就大业。既然如此,就不能多方掣肘,如果不是先生执掌中书省,咱难免束手束脚,终归不美。”
张希孟摇头道:“主公青睐,是臣的福气,不过臣还是要说,主公要为日后考虑。一套完备的官制,核心不是做事。”
“那是什么?”
“是治乱!”张希孟道:“官员们天生厌恶变革,喜欢维持惯例格局,主公固然要大有作为,但也想着长治久安,官员们虽然成不了大事,多少也能避免坏事。总而言之,主公还是不该舍弃这套体系的。倘若主公真的担心掣肘,大不了把一些衙门虚置,等有必要的时候,再填充运行起来,也就是了,但若是从头就没有设计,以后会有许多麻烦。”
老朱重重叹息,张希孟讲的这话,他还是听得进去的。
只不过他也有点失望。
这个失望就在于被人们寄予厚望的官员,被尊位青天大老爷的一群人,居然只是天生的裱糊匠,只能维持大致的格局不变,却不能励精图治,让国家走向强盛,这合理吗?
“先生,难道就不能让下面人多做点事情吗?”
“当然可以,但是这个事情必须是主公布置的,可不能让他们自己独走啊!”张希孟又道:“臣也知道维持不算什么好事,但是自古以来,胡虏无百年国运,就是连维持都维持不住!作为一个国家,能维持几百年,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成功了。如果还要费力气安排,只怕会事与愿违,得不偿失。”
朱元璋沉吟良久,突然抬头,缓缓道:“先生,咱的江山,不能千秋万世吗?”
张希孟下意识一惊,张了张嘴,竟然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词汇……但是却出乎预料,朱元璋竟然自言自语道:“既然做不到,那就只有求一个盛世无双了!”
老朱猛地一回头,对着张希孟道:“先生的意思咱明白了,可咱的意思也不能忽视了……门下省侍中咱给你,但是内阁的担子你也给咱挑起来……李善长这人做事的本事还成,丞相可以留给他,但是一旦有问题,就必须拿下,不能客气。”
也不待张希孟反驳,老朱直接道:“就这么办吧!给李善长送信,他劳苦功高,咱会把他列入诸将之中,一同受封!”
“再有,国号,年号,宗庙,礼仪,规制,先生都要准备,等崖山之行结束,这些事情就用得着了。”
老朱完全以吩咐的口气下旨,张希孟无从反驳,也不好反驳什么。
他想专心捏着门下省,一心摆弄官吏的美梦还是落空了,肩负内阁,就等于继续当皇帝的大管家,什么事情都要掺和。
想要安宁都求不得啊!
张希孟打着哈气,回到了住处,趁着下午,补了一觉,一直睡到了掌灯,他才爬起来。
结果朱英又一次等在了屋子里,张希孟白了他一眼,“你就那么闲是吧?有空多学学本事去!万一下一次在被人围在城池里面,可未必有这个好运气。”
朱英嘿嘿一笑,“大哥,你怎知我没好好学?其实我刚刚从张定边那边回来,我向他请教了好几个问题。”
张希孟顿时一怔,脸上说不出的怪异……自己身边都什么人啊!
朱英,你去请教张定边,让他教你打仗,你这是恒河水泡茶,你怎么张得开嘴啊?
“那他教你没有?”
“没有!”朱英干脆道:“他只说被俘之人,只求一死。”
“那,那就让邹普胜他们过去,好好劝说一下!”
朱英不以为然,“大哥,我看这一招行不通。”
“为什么?”
“很简单……张定边有一股子侠气,他相信士为知己者死。陈友谅有多少不对的地方,毕竟对他极好,如今已经逃回汉阳。陈友谅尚在,张定边不会甘心投降的。”
张希孟略沉吟,“也有道理,那你说说看,该怎么降服张定边?”
“我看只能水滴石穿,毕竟只要有雄心大志,又人品端正,不给干爹效力,简直没有天理啊!”
张希孟忍不住哂笑,“你小子也挺会拍马屁的!”
朱英笑道:“不是拍马屁,是干爹真有气度格局……他刚刚写了四个字,让人送去庐陵,要在文丞相的家乡,修一座庙宇,祭祀文丞相!”
“哦!”
张希孟颇为好奇,“主公写了什么?”
“乾坤正气!”朱英道:“干爹还亲笔抄录正气歌,打算刻成石碑,立在庙中。我听干爹念叨,他说没有千年王朝,纵然几百年后,朱家江山瓦解冰消,也要留下一些东西,足以告慰千年!光耀华夏!”
朱英说到这里,忍不住一脸钦佩,喃喃道:“大哥,你说干爹心胸大不大?他和你真是一对千古君臣啊!”
张希孟也是骤然一惊,他当然知道老朱为什么这么说……分明是对着自己讲的。
的确没有千年王朝,一家一姓,又如何能一直把持中原天下?
这片土地太辽阔了,也太厚重了,自然应该是英雄辈出,豪杰无数,各领风骚数百年……
但是老朱说得对,的确有很多东西,能超越朝代……比如秦皇扫六合,一统天下之雄;比如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豪迈;比如鞠躬尽瘁,匡扶汉室的忠贞……汉唐宋元,都会过去,难道会因为皆是亡国结局,这些朝代就一样了吗?
很显然不会的。
一个人不能为百年之后布局,但总要抓住眼下的几十年吧!
张希孟思索半晌,心中涌动一股思绪,竟然沉默不语……朱英看大哥发呆,也是吓了一跳,别是又想到了什么吧?
还真是如他所想,张希孟突然面带笑容,忍不住搓着手道:“我总算知道这篇文章该怎么做了!”
“文章?什么文章?”
张希孟才懒得搭理他,一伸手,揪着朱英的脖领子,就往外面推。
“别啊,大哥,你还没吃晚饭呢!我,我给你弄只烤鸭子去,你要写什么,让我给你研墨也好啊!”
“不好!红袖添香,用你研墨,会影响我的思路的。”
朱英被张希孟推了出来,可把他气坏了,“什么道理啊?你要想红袖添香还不容易?你给我找个嫂子就是了。要不要我给你贴个告示出去,说张相公缺一个枕边人,伺候他写文章,你放心,我敢保证,绝对有人愿意的!”
任凭朱英怎么抱怨,张希孟都懒得搭理他。
因为张希孟的确想通了,想通了一件很大的事情。
一个有关老朱该如何立国的事情。
张希孟论述三次兴起的时候,已经把赵宋归结为失败的典型,也说了与士大夫共天下的路绝了,必须开启新路。
但是这里面依旧有个问题,国家还是要有源流的,不能凭空冒出来。
不继承赵宋法统,那继承元廷法统吗?
你这个国家从何而来,天子名分从哪里来?
这些事情必须理顺,才能足以面对世人。
张希孟曾经也困惑过,但是此时此刻,他想通了……为什么一定要继承前朝法统?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岳飞志在北伐,文天祥不愿屈膝投敌,几百年来,又有多少仁人志士,前赴后继,血洒山河……便是大元朝立国之后,各地起义,未曾断绝。
正是这些连绵不断的起义,最终汇聚成了红巾大起义,又酝酿出一个全新的国朝,一个和以往完全不同的朝代,一个开启华夏第三次兴起的朝代。
张希孟沉吟再三,提起大笔,写下了一行字:华天夏地大明朝!
第三百七十四章 商税
连续熬了数日,除了吃喝如厕,没有出屋,只是低头奋笔疾书。终于在张希孟面前,摆着一份数万字之多的文稿,他一张一张查验,确认无误之后,忍不住长长出了口气。
“要想更好,却也不是现在的我能做到旳了。”
张希孟说完这话,踉跄着起身,扑在旁边的竹床,衣服也未脱,只需片刻,便打起了均匀的小呼噜。
这一觉他睡得很香甜,足足八个时辰之后,才因为肚子咕咕叫,挣扎着爬起来,活动了一下酸胀的身体,等他一开门,发现朱英等在外面。
这小子伸手就抓张希孟的脸,“大哥,你没病吧?”
张希孟躲开这小子的狗爪子,哼道:“有吃的吗?”
“有,给你准备了,是鸡汤。”
“鸡汤?”张希孟皱眉。
“还加了人参、甘草、枸杞,很补的。”
张希孟怔了怔,这小子没胆子加料吧?终究还是乖乖去了。
这小子还真没撒谎,三年的老母鸡,肥的流油,配上了几味药材,居然没有一点油腻,只剩下香甜。
厨娘又送来几个小菜,笑呵呵道:“张相好福气,大公子为了熬这锅汤,可是忙了足足两个时辰呢!”
张希孟顿了顿,抬头看看朱英,发现这小子正笑嘻嘻看着他,“大哥,你这么没黑没白地折腾,当真是不行的。你要快点找个嫂子吧!不然我怕以后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你可是我亲哥啊!”
这小子抓着张希孟的袖子,当真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弄得张希孟黑了脸,“你小子好话也不会好说!我身体好得很,不过最近的确是熬得有点狠了。等你干爹登基之后,文武班子搭起来,我也就没什么事了。”
朱英揉了揉眼角,呵呵道:“你想没事,我干爹也不会放过你的。大哥……我不明白,明明你那么提倡实干,可你为什么总是醉心文章,这道理讲得再好,不终究还是道理吗?”
张希孟低头啃着鸡腿,淡淡道:“你只说了事情的第一层,做实事的确比夸夸其谈要好。可我们也不能光是闷头做事,还需要抬起头,看看前面的路,知道路在哪里,这样才能目标明确,干得更好。”
“也有道理,大哥,你这是再找这条路吗?”
张希孟摇头,“路其实就摆在那里,历代起义,王朝兴替,该怎么做,其实不算什么难事,天下才学名士何其之多,就比如枫林先生他们,这件事他们做得或许比我还好。”
“那,那大哥在忙活什么?”
张希孟一笑,“我忙活的是论证这条路的合理性。”
“路?走通了不就好了?用得着这么费力气吗?”朱英不解道。
张希孟微微沉吟,“也有你这么一说,不过合法性充分一些,到时候想走回头路的难度就大了。你信不信……有朝一日,会有很多人骂我的?”
朱英眉头挑动,嘴角弯起,冷哼道:“他们敢?我手下可有那么多厉害的人物呢!我能让他们喝水的时候呛死,走路的时候被马车撞死,钓鱼的时候跌落水里淹死……总而言之,我手下有一万种办法,把那些骂你的人统统弄死!敢跟咱们兄弟斗,骨灰都给他扬了!”
张希孟一怔,凝视朱英半晌,他这才意识到,这小兔崽子,可不只是气自己肝疼,他还掌握着一营的兵马,而且还镇守过浮梁,手下当真有不少卧龙凤雏,什么溜门撬锁,小偷小摸,弄个假证件,编点谣言谶语,简直是手到擒来。
而且有个很悲哀的事情,张希孟努力做个大儒,而自己兄弟正在朝着坏蛋的方向一路狂奔,他要找一条正道,貌似朱英这边,都是歪门邪道!
张希孟忍不住放下了筷子,揉着胀痛的太阳穴。
“臭小子,你说,我是不是害了你啊?”
朱英嘿嘿一笑,“大哥,你这就叫迂腐!你不觉得咱们兄弟是珠联璧合吗?只要咱们联手,正道的事情你负责,歪门邪道我来,简直打遍天下无敌手……”
“行了!”
张希孟拦住了朱英,“你小子先别急着得意了,回头去济民书院,给我好好读两年书,肚子里多装点货,知道吗?”
“知道,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放心,小弟会努力修炼的。再有……我也的确需要再物色几个人才了,卢秋云光会偷,最好找几个能骗的,我还是太木讷了,不善言辞,要找那种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大哥,你觉得我的思路怎么样?”
张希孟怒视着这个臭小子,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蛋!”
朱英这兔崽子是真没救了,只要别传染到朱标身上就好,否则的话,不光是朱元璋,就连马氏都会跟自己急眼的。
一想到这里,张希孟就头大,早知道就不该接这个狗屁太子师,还是留给宋濂他们祸害算了。
张希孟心情很糟糕,却也没办法,他这几天一心写文章,却还不知道外面的事情怎么样了……自己写的东西要交给朱元璋,顺便还要了解一下情况、
这几天老朱果然也没有闲着,徐达挥动大军,抢占了兴国和宁州,有了进一步杀入湖广的前进基地。
冯国用集合水师,夺下了蕲春,死死扼守长江,如果陈友谅还想凭着楼船顺流而下,估计要碰个头破血流。
诸如常遇春,朱文正等大将,也都在攻城略地,横行无忌。
除了岭南之地,江西行省的北半部分,已经差不多都纳入了朱家军的范畴。
“有先生这篇文章,咱总算可以放心南下了。”
朱元璋如释重负,脸上都是笑容,“攻城略地容易,收拾人心太难。先生随着咱南下吧!”
张希孟点头答应,这一次南下,他们走的就是鄱阳湖,赣江这一条水路。
只有真正置身其中,才能体会到其中的繁华……江边的州县集镇,水陆码头,无不商铺林立,仓库成排,密密匝匝,一眼望不到头。
不过仔细看去,也有不少商铺都关了门,能看到的行人也不多,大体就是受到了战事冲击,如果持续战乱下去,估计这条黄金商道就会衰败。但是现在采取措施,绝对可以起死回生,重新恢复繁荣,而这条商路一旦恢复,每年能带来的收益,那是不可估量的。
“过去都是谁在经营生意?”张希孟随口问道。
朱升倒是熟悉江西的情况,他叹道:“一直以来,都是元廷负责整修水路,一些大户把持经营。”
“大户?有什么世家大族吗?”
“有!”
“谁?”
“揭家!”
张希孟怔了一怔,揭家也是上书主动配合均田的家族之一,只是没有料到,他们的生意居然这么大。
张希孟又思忖了一阵,突然道:“枫林先生,你说他们会愿意配合恢复商路吗?”
朱升顿了顿,“张相,世家大族,终归不会彻底甘心的,只是老夫也有些担忧。”
“枫林先生担忧什么?”
朱升沉吟片刻,终于道:“经营生意往来,货物买卖,到底不是种田耕地,把田亩分下去,普通人就能做得来的。针对这事情,咱们也是有求于人啊!或许该准备让写利益才是。”
张希孟点头,“确实如此,只是不知道人家开什么价码,如果太高的话,主公那里也未必能接受。”
朱升没说什么,心里头也是思忖再三,终归于一声长叹。
对于那些不知好歹的世家大族,他巴不得都被杀光了才好。但是作为一个文人,他还是不想损了斯文元气。
但愿能知道好歹吧!
朱元璋水陆并进,船队到达了庐陵,按照日程,朱元璋会在这里停三天,前往文天祥的故居,为建立文丞相庙奠基。
随后张希孟还要有一篇祭文悼词,阐述他的看法,算是君臣联手的一次活动,也是为了南下崖山蓄势。
就在到来的当天下午,正在休息只是,揭文安就带着几个人,前来拜见老朱。
“上位,臣痛心商路不通,江西军民困顿,故此苦思冥想,草拟了几条对策,正想要上呈,为上位解忧。”
朱元璋颔首,接过了揭文安的建议,他没有看,而是转给了张希孟,随后又看了看其他几个人,“这都是你的朋友?”
揭文安略沉吟,立刻道:“回上位,莪们数家在赣江上都有些生意,大家伙前来,都是想助上位扫平江西,成就大业!”
老朱轻笑,只是淡然道:“有心了。”
这时候张希孟已经看完了,他把建议递给了朱升。
朱升接在手里,才看了几眼,寿眉立起,怒火中烧,一双目光,锁定了揭文安。
揭文安也感觉到目光不善,“朱老大人,若是有什么不妥,下官愿意修改。”
朱升扬天冷笑,亏老夫还想着你们!
没想到,你们的心竟然这么贪!
“用不着了,就按你们的心思办吧……这条江从此之后,也姓揭算了!”
揭文安大惊失色,惶恐万状,“老大人,这话下官万难体会……经营河运,并非小事,奸邪刁钻之徒,比比皆是。下官,下官也是要为上位分忧,休养生息,半点别的心思都没有啊!”
这时候张希孟突然幽幽道:“你是替主公分忧,还是要拿走主公的钱财?”
听到这话,朱元璋顿时瞪圆眼睛,神情严肃起来。
张希孟又补充道:“这么大一条赣江,你们一点利不给主公留,只说恢复航道?是不是你们还要倒贴些钱,为国破财啊?”
第三百七十五章 商科考试
揭文安明显是不了解张希孟是什么人,只以为他会写文章,是朱元璋面前的一支笔杆子,年纪轻轻的小书生,纵然有些过人之处,又何足道哉?
可这话千万别跟渡江之前旳旧人说,哪怕朱英都清楚,张希孟在财税经济上的造诣,远比写文章厉害多了。
现在他写一篇文章,还要酝酿情绪,搜集资料,挖空心思,熬几个通宵,才能写出来。可一旦轮到了商业上面,张希孟简直手到擒来,没有什么鬼把戏能逃得掉他的双眼。
所以老朱在短暂震怒之后,就斜靠在椅子上,一副自在仙人的模样,只等着最后数钱,反正不会少的。
揭文安还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他竟然在短暂惶恐之后,还想着挣扎一下,
“张相,自从至正十一年开始,战乱不断,反复拉扯,冲击商路,损失惨重。商人本就很艰难了,几乎无以为系,全仰赖上位恩典,方能起死回生。再有当下民生凋敝,如果课以重税,不免盘剥百姓,与民争利。而且就算少收一些商税,也只会藏富于民,让百姓迅速恢复生机,也是上位恩典,下官,下官以为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情,并不不妥之处。”
揭文安挖空心思,努力劝说,可是他的话在张希孟耳朵里,简直跟笑话一样,没有一条站得住脚,甚至干脆就是相反的。
不过这套说辞也并非没有用处,至少历史上的朱元璋就被忽悠了,在国初的时候,一再降低商税,尤其是有关铁器的。
道理也类似,老百姓要恢复民生,需要很多铁器,朝廷少收税,商贸繁荣,互通有无,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觉得有道理吗?
“主公,臣斗胆请教,在战乱关头,商人损失不小,是不是利润就会下降?”
朱元璋怔了怔,他想说是,可很明显张希孟的意思不是这样的。
“先生有什么高见?”
张希孟笑道:“主公,臣是觉得这种说辞,是个很巧妙的骗人话术。战争一起,固然总体商贸会下降,生意会难做,但只要还有本事做生意的,往往都会是之前几倍,十几倍的暴利。”
老朱略沉吟,立刻明白过来,“对!咱记得那个陈迪就发了大财,现在怕是有几十万贯的身价了!”
朱元璋再思忖片刻,竟然恍然大悟。
平时商路畅通,毫无迟滞,挣的就是个辛苦钱,想必大多数人都能理解。
可是一旦因为战事,商路断绝,有些很平常的东西,就会暴涨几十倍,上百倍。
这时候你只要能弄到货源,再顺利卖出去,就不愁不发财,简直坐在那里数钱……揭文安这群人,显然是神通广大的,他们说生意难做,处境艰难,简直就是放屁。
农夫或许会害怕战乱,可他们豪商巨贾,绝对不会害怕,甚至那些胆子大的,还会跃跃欲试,大发利市。
朱元璋在商业经济这块,的确差得很多,被张希孟一句话点醒,老朱立刻怒火中烧,勃然的杀机,直冲揭文安等人。
这几个家伙脸色都变了,疯狂想着怎么辩解,但是一时间竟然理屈词穷。
但是这还不打紧儿,张希孟接下来的话,简直把他们的祖坟都给扬了!
“主公,如今的确是民生凋敝,但是如果说为了让利于民,与民休息,就说减少商税,这就不免有些欺负人了。在我们的治下,可不是什么东西都没有。老百姓一旦分得土地之后,不管怎么样,都会有一点余粮。这时候商人拿着百姓急需的农具铁器,锅碗瓢盆,砖瓦木料……百姓又会怎么办?自然是愿意出高价!再有一点,眼下农村还非常缺少宝钞,百姓在吃粮之余,红白事情,婚丧嫁娶,总还是要一些宝钞。粮多钱少,如果此时下去收粮,当真不知道要赚多少!”
张希孟把事情说到了这一步,已经不用他废话了。
在场的朱升和朱元璋,都是什么人,又岂会不明白了!
朱升咬牙切齿,忍不住哂笑,“很好,算计很精明啊!只要上位点头,你们就算是官商了,然后利用这条赣江航路,中饱私囊,大发利市,你们算计真精明啊!”
揭文安鬓角流汗,惶惶不安,怎么会成这样?
明明算计很好的事情,怎么就瞒不住啊?
这时候老朱竟然又说了一句,“不光算计精明,还贪婪吝啬……你们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你们要钱也就罢了,还不舍得分咱一点?狗胆包天了!”
最后一句,老朱简直是用吼的。
揭文安再也撑不住了,直接铺在了地上,其他几个人更是瘫倒了,本想着来发财,却没有料到,这是进了鬼门关!
“把他们拉下去!”
郭英闻讯,立刻叫人动手,把这几个人拖到了外面,根本不给半点辩驳的机会。
尤其难得,张希孟竟然也没说什么,仿佛这几个人的生死,根本不关他什么事似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这几个家伙敢光明正大送上门,也着实是看扁了朱家军的水平,一群土贼,懂得怎么收商税吗?
还不是我们说什么是什么,只能乖乖被骗。
“主公,臣在当初进入滁州的时候,就主张建立起征收商税的体系,渡江之后,有关财税的争论也不止一次,彼时无法统一征收商税,就暂时增设了度支局,总算收入。而事到如今,臣以为征收商税的时机已经成熟了。而这条赣江航路,就是最好的征税试验场!”
老朱在别的事情还算自信,可是到了商税这块,他虽然也努力过,但毕竟没有天赋,能跟上思路已经很不错了,断然不可能有什么创造性的建议。
至于朱升,他只怕还不如老朱,毕竟朱元璋跟着张希孟读了好几年书,而朱升则是标准的士大夫教育,压根就没琢磨过这一块。
“主公,其实这才是我们当下最大的问题,由于长期忽视商业,使得很多人压根就不懂商贾之事。纵然是一些略有了解的,也仅仅是知道怎么敛财,让他们为国理财,着实是有些难为人。而商业利益之大,能造就江西一省的繁华,又岂是等闲!”
朱元璋凝神深思,的确长久以来,都忽视商税,现在该补课了。
但朱元璋也深知一件事,不管干什么,都要有人才。
张希孟是懂这个没错,但是这么长久以来,除了一个宝钞,张希孟也没鼓捣出什么东西……不是他不行,而是单纯没有配属相应的人才。
财税的大权还都集中在户部,这肯定行不通的。
“这样吧,立刻下旨,在科举之外,加设,加设商业特科!”老朱沉吟道:“就是商业特科,通过考试之后,等同科举。再加上一条,不管什么出身,也不管多大年纪,只要确实有真本事,一律重用。”
说到这里,老朱再次沉吟,貌似他说重用,也没什么效果,毕竟衙门就那么多,官职也就那些而已。
上去一个,就要下来一个,必定是官场大乱,而且这一次只要商业人才,干脆增加一个衙门算了。
“给中书省下旨,建议他们拿出一个方案,增加一个尚书,专门负责征收商税。要尽快把名单交给咱。”
朱元璋的旨意终于下达,有关商税的问题,从这一刻开始有了彻底的转变。
这事情就是这样,如果在国初的时候,没有从顶层设置完善,到了后期,想要增加都会千难万难,毕竟涉及到的利益太多了,多到足以让人绝望。
处理了此事之后,君臣收拾心情,调整状态,明天就要去文天祥的故居拜祭,同时还要开工建立文丞相祠堂。
文天祥的直系后人并不存在,但是文天祥弟弟的后人尚在,其中就有一位,论起辈分,应该称呼文天祥为伯祖父,此人年近七旬,短小精悍,穿着芒鞋,拄着拐杖,竟然是一路辛苦跋涉来的。
“文氏后人,拜见吴王殿下!”
老人匍匐地上,大礼参拜。
朱元璋急忙俯身,把此人搀扶起来。
“文丞相乃是人尽皆知的大英雄,大豪杰,忠贞不二,舍身取义。如今咱过来要修建文丞相祠堂,老先生有什么要求吗?”
“没有!”
老头回答很干脆,“我苟活在鞑子手下,就已经愧对祖宗,又怎么敢奢望什么?如果吴王殿下确实要赏赐草民,就请殿下早日北伐,光复山河,告慰天上英灵。”
朱元璋感慨点头,“这个请你放心,咱必定灭了元廷,这个时间不会太远了。”
老人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突然又道:“小老儿还带着两个孙儿过来,还请吴王收留,让他们留在军中吧!”
老朱沉吟道:“你把两个孙子交给咱,你不担心吗?”
老头咧嘴苦笑,“说不担心是假的,谁让他是文家后人,从小念着正气歌长大……请吴王殿下不必心疼偏爱。小老儿有,有三个孙子,留下长孙支撑家业,孝养老人,这俩小的就舍给了国家!纵死无悔!”
朱元璋深深吸口气,忍不住点头赞叹,“不愧是文家后人!真有忠良遗风!”
朱元璋心潮涌动,厉声道:“拿纸笔过来。”
接过大笔的朱元璋立刻写下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两句,递给了老人。
老头千恩万谢收下,却又道:“还是要麻烦殿下,等北伐功成的时候,务必送一份捷报给小老儿,我,我想放在棺材里,带去地下,给先人看看,让他们在那个世界也高兴啊!”
第三百七十六章 拼搏百天,我也要考税务部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一个往上走的企业,能溢出来的好处尚且相当惊人,更何况一个往上走旳国家,随随便便一条令子,就代表着无数飞黄腾达的好机会。
这不,中书省贴出了告示,又要增加一个新的部,叫什么税务部。
看大概的意思,应该是收税的,莫非又要恢复苛捐杂税?
民间略有些议论,不过更重要的却是那些馋人的位置,叫人口水流出来老长,税务部上面必然有一个尚书,两个侍郎。
下面还有若干郎中,员外郎,主事。
这些正儿八经的官职之外,还有不计其数的书吏,办事员。这还仅仅是应天的一套人马,各地相应配属的官吏,又不知道要增加多少了。
反正一下子多出来千人万人吃皇粮,那是轻而易举的。
这岂止是天上掉馅饼,简直是连筷子小碗葱姜蒜都送来了,谁能不怦然心动。
你就瞧着吧,凡是有点本事的,都动了起来。这倒不是说要走关系,只是打听一下考什么内容,如何才能进入税务部,这总不犯法吧!
很快,消息公布出来,考试的内容很简单,第一场就是简单的文字考试,要确保认字,能写简单的公文,不要求你文采飞扬,只要求字迹整洁,能写明白事情。
看到这一条,不知道多少人都哭晕了。
天可怜见啊,总算开眼了!
要知道科举这玩意很不讲理的,由于录取率太低了,所以想要通过科举,必须文采好,能写漂亮的文章,字迹好,虽然会试要糊名,但是考秀才这段是不用的,字迹好当然占便宜。
再有更欺负人的是要长得好!
没错,如果是歪瓜裂枣,哪怕你学问再好,人家说一句,你没有官相,对不起,你这个功名就飞走了。
虽然应天的科举已经在纠正这些事情,但总体上还是老样子,改变不多。毕竟别管张希孟怎么想,还要看负责的礼部官员。
而这一次却真的不一样了,因为特别交代了,税务部考试,首重业务能力。如果考试送上来的,是一群只是皮相好看的花瓶,你就等着老朱的怒火吧!
所以文字这一关放松了,长相也可以亲痛仇快了。
关键是在后两项,一个是算学本事,一个是算账能力。
简单说就是给你出几道算学题目,看你会不会解答。然后呢,拿着一个账本,让你计算收支,如果全都通过,就可以顺利通过,成为税务部的一员了。
尤其值得一提,这个考试没有身份限制,没有男女限制,甚至也没有年龄限制,当然了,如果老到办不了事情,那也是不行的。
反正这么说吧,有史以来,条件最宽松的一次考试来了,只要你有本事,机会就在你的面前!
因此应天连同周围都沸腾了,大家伙纷纷涌到了书坊,那些放在角落里吃灰的算学书籍,什么九章算术一类的,全都成了宝贝,价钱飙升十倍不止。
干脆有人干起来抄书的生意,一本九章算术,全新手抄本,十贯钱没商量!
你嫌贵,我还嫌贵呢!
你看看吧,市面上哪还有原版的?
我一个专门抄书的,能卖给你错的?
你要不要吧?
不要啊,下午就涨价!
等不到明天!
江柯瞄了一眼叫卖之人的抄本,他低声道:“你这个这么薄,只怕不全吧?”
卖书的一瞪眼睛,“你,你凭什么污人清白?”
“清白?”江柯接过来,只翻看了一眼,就冷笑道:“九章算术,九章算术,顾名思义,一共有九章……你这里只有粟米、方田、衰分……剩下的六章哪去了?”
卖书的被问住了,“哪,哪去了?你给钱我就给你了,不给钱你瞎嚷嚷什么?”他劈手夺回了抄本。
江柯冷笑,“我给你钱,只怕还要再给二十贯,才能买来全套的九章算术,你这生意做得精啊!不过没关系,我还用不着,告辞,祝你发大财,走大运!”
江柯说完,转身就走,围拢的百姓听到这里,也都气得散去,捏着手抄本的小贩气得咬牙切齿,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刚来卖书,就遇上个行家。
这可怎么办,还想着发一笔财呢?
晦气,真晦气。
小贩落荒而逃,准备再找个地方叫卖。
江柯返回了住处,他这个住处位置很好,离着不远,就是翰林学士宋濂的住处,再过一条街道,就是大公子朱英的住处,一墙之隔,住的就是名满天下的张相公。
没错,江柯住进来的是妹妹江楠的院子,规规整整的院落,正是度支局提举的家,朝廷配属。
假如当初自己的腿没有断,送粮食到应天,论功行赏,说不定这个位置就是自己的……不过也不能这么想,妹妹是因为女子可以为官,算是占了个先机。
而如今自己的机会也来了,考商科,入税务部,江家的未来不能靠着妹妹,自己这个当兄长的,也该站出来了!
江柯不想赌气,只是一想到妹妹一介女流,还要跑去江西,清查账目,计算均田事宜,他就心疼得不行,果然是当官不自由,这份苦,就让自己来吧!
他的基础不错,又打理家业多年,手边还有算学十书,江柯握紧了拳头。
拼了!
挑灯夜战,悬梁刺股,这个商科状元,必定是我!
几乎与此同时,在吴王宫里,一个商人正躬身施礼,拜见马氏,已经五岁多的朱标转着眼珠,好奇地看着他。
“看什么呢?当初娘就是在他的家里,生下的你,人家可是咱们的恩人。”马氏低头,告诉儿子。
陈迪慌忙摆手,他哪敢居功,只是盯着朱标,喜笑颜开,“哎呦,世子都这么大了?竟像个七八岁的孩子!吴王有德,王妃有功啊!”
马氏呵呵笑道:“你算是说对了,倒像是七八岁的孩子那么淘!这家里头都被他折腾的鸡飞狗跳!如今他爹,他师父,都在外面,等他们回来,必定给他加点规矩,不听话就打屁股!”
朱标一听这话,吓得小眼睛瞪圆,猛地从老娘怀里挣脱,掉头就跑。
马氏追了两步,就只能让手下人看好他。
随后对陈迪笑道:“你这次过来,是有什么事情?不会是又有哪个当官的吃拿卡要,欺负你了吧?”
陈迪连连摆手,“王妃,没有的事,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就是在吴王治下的这几年,最是舒心,安稳。咱们吴国上上下下,都很讲规矩,比起从前,那是好了不知道千倍万倍!简直不能比啊!”
马氏含笑听着,她也知道,陈迪不会无缘无故来拜见自己,必定是事情的。果不其然,沉吟了片刻,陈迪才鼓着勇气,抬起头道:“王妃,实不相瞒,我想改换门庭,换个活法。”
“换个活法?什么意思?你现在过得不好?”
陈迪慌忙摆手,“没有的事,其实,其实是过得太好了。”陈迪皱着眉头,无奈低声道:“王妃,小人现在家里头钱花不光,几个孩子也都大了,能扛起家业了。我现在衣食无忧,什么都不缺……”
马氏哭笑不得,“这不是挺好吗?你也该享享清福啊!”
陈迪摇头,“我就是不甘心享清福啊!王妃请看,我现在身体还好,脑筋也灵活,还能干事。再说了,我这几年,也看了不少张相的文章,总觉得这是个大世,男子汉大丈夫,该有些作为。而经商致富,便宜的只是一人一家。我想,我想当官!”
“当官?”马氏皱眉头,“你要求官?”
“不是!我,我是想参加商科考试,我自问凭着真本事,能通过考试。只是我不清楚,像我这种富商,能不能参加?用不用把家里头的产业处理了?”
马氏怔了怔,这事她还没想过。
一个百万贯身价的富商,居然要跑来考试,当个小官?
“你,你不觉得亏吗?”
“不亏!”
陈迪立刻正色道:“我娘她老人家都说了,就算我能给她个金棺材,也不如一套诰命服!更何况,小人,小人也是读过书的,求取功名不成,才不得已经商。”
马氏略沉吟,也就明白了。
不管怎么宣扬,归根到底,在这片土地上,还是当官最受人推崇的……
“陈迪,按照道理,你参加商科,这事情是可以的。可也有些事情,你要想清楚了。”
陈迪大喜,连忙道:“请王妃吩咐!”
“首先,你的产业这么多,你当了官,再和朝廷做生意,采购往来,就要格外注意,免得落人口实。”
陈迪点头,“这个自然,莪,我告诉家里头,往后不再做官府的生意。”
马氏又道:“这就是事情的第二条,你要是还能号令家里的产业,万一透露消息,这又该如何?”
“那,那我就守口如瓶,把家里的产业都给孩子们打理,或者干脆变卖出去,让他们也读书做官,改换门庭!”
这位的决心还真大,什么都舍得出去。
马氏略沉吟,就道:“要说你一人当官,就能得倾家荡产,这也不近人情,你们家的生意倒是可以做,但是在税收这块,我看你要做个表率才行。”
“可以,王妃放心,如果出了差错,我,我就把那几个兔崽子给法办了!”
马氏听到这里,微微点头,却又留了一分,“你先去考试,有些事情,我也不能做主。这样吧,我给大王写封信,说一说情况,等旨意安排。”
陈迪忙不迭道谢,马氏虽然客气,但是谁都知道,她说的话,没有十成,也有九成九。
陈迪乐颠颠去准备了。
这也就罢了,在另外一处院落,一个年轻的妇人也鼓足勇气,走进了公婆的房间。
“爹,娘,我,我也想去考商科!”
韩秀娘说出这话,立刻低垂着头,不敢言语了。
她出去做事,在被服厂管了一大帮女工,早出晚归的,已经很过分了。现在居然想去考商科,简直是异想天开。
可她哪里知道,公公却是大笑道:“秀娘啊,你这么想就对了!那个被服厂,是王妃的产业,你早就是王妃的人,算是半个官了,现在去考试,考个正儿八经的官身出来,咱们家也跟着脸上有光啊!”
韩秀娘大吃一惊,她万万没有料到,公婆竟然会这么好说话?
“孩子,你入了这个门,咱们就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哪能不盼着孩子有出息呢!你放心吧,拿出本事来,考个状元郎出来,证明咱们女人不比男人差!”婆婆拉着韩秀娘的胳膊,大声鼓励。
连张希孟都没有料到,这个商业特科考试,竟然惊动了这么多神仙……眼看着临近考试,户部尚书阮弘道都坐不住了。
“李相,大事不好了!我,我的户部下面,有不少书吏,管常平仓的,管太仓的,都,都准备去考商科了。”
李善长眉头一皱,“他们不是当得好好的,怎么也不干了,是不是你没做好?”
阮弘道哭了,“李相啊,户部是有规矩的,他们升不上来,就打算去新的衙门,好能飞黄腾达,我,我也拦不住啊!”
李善长道:“也是情理之中,没什么不好的,我看你怎么有点害怕啊?”
阮弘道的声音都颤抖了,“李相,这几年户部也负责收税,可,可若是让他们过去,我怕,我怕……会有什么不好的传言啊?”
第三百七十七章 考试成绩出来了
李善长看着阮弘道提心吊胆的损样儿,心里头已经默念元始天尊,阿弥陀佛了。
“你们户部又要出事?”
阮弘道吓得慌忙摆手,“不会的,绝对不会,我们一向是小心翼翼,捧着卵子过河,生怕做错一件事……度支局那边不也没发现什么事吗?”
他不提度支局还好,一提李善长脸更黑了,“你脑子是不是让账给塞住了?度支局只是核算已有旳账目,而且他们人数太少,没法从上到下,你们当然能瞒得住。可现在设置这个税务部不一样,是要一杆子杵到底,连地方衙门都要配上的,到时候从下到上,都有详细的税收账目,度支局当然能算得清楚。而且不只是度支局,六科那边也在酝酿,要从内部彻查六部,再有御史台……”
李善长每说一样,就让阮弘道心惊肉跳,不寒而栗。
“李相啊,你说,你说吴王是怎么想的,一下子多了这么些祖宗,从上到下,从里往外,都把人盯得死死的,什么都干不了,要不干脆就撂挑子算了。”
“算了?你当门下省是干什么的?”李善长已经很不客气了,“我可告诉你,这一次上位距离登基不远,国朝体制越发完备,如果出了差错,把你做成人皮枕头,我也救不了你!”
阮弘道简直是欲哭无泪,“李相啊,我是真的一点都没拿,我天天兢兢业业,一年到头,也不回家,婆娘都要跟赶车的跑了,我,我都这样了,要是还跑不了,我冤枉啊!”
李善长冷哼,“你冤个屁,你要是冤枉,何至于来我这诉苦?”
阮弘道无奈,只能道:“李相,我跟你说实话,财税这么复杂,我手下也仅仅能管得住田赋,商税这块,实在是力有未逮,要是有疏漏,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李善长总算是明白过来了。
这货最多能保证自己清白,却没法管属下了。
“查吧,你从上往下查,别把自己搭进去了,渡江旧人不多了,上位是念旧情的。”
阮弘道只得点头,他起身告辞,刚走两步,李善长又在后面嘱咐了一句,“别为了下面的人,把自己害了!心慈手软不得!”
阮弘道怔了怔,咬着牙点头,算是应了下来。
接下来的事情就热闹了起来,户部上下,鸡飞狗跳,各种清查账目,核实钱粮,忙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别人还没动手,阮弘道就把十几个属下送去了刑部,效率之高,简直让人咋舌。
当然了,谁都清楚,这些只能算是冰山一角,还有太多的官吏,经不起彻查,只能等着各个衙门运作起来,自然会有结论。
不过光是这些鸡飞狗跳的事情,就已经让朝中文武心里头慌慌的,深感这一次商业特科的恐怖之处!
没办法,长久以来,世家大族,还真不是靠着那点田租发财。
如果只盯着田租,那叫土财主,是最上不得台面的那群人。
士大夫讲的是什么?
以本守家,以商致富。
田产只能算是家里的根本,属于维持家业的,差不多相当于不动产和存款,商业才能致富,这就是金融理财,上了一个档次。
而长久以来,商业都是朝廷忽视的,也就意味着,从商业上发财,也是很难察觉的。可现在不一样了,竟然开始重视了,而且开了商业特科,这不是要出大事吗?
奈何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左右老朱,甚至连李善长都不愿意出头帮忙,除了等着挨刀,还能有什么办法?
就在一群人的提心吊胆之中,考试开始了。
江柯提着竹篮,带着考试用具,信心满满。
“少爷,这次能成不?”
面对管家七叔的提问,江柯绷着脸,淡淡道:“前三还有希望。”
没说考状元,咱要相信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按理说是可以自诩第二的,但是探花也不错,而且探花还都是长得最好的,自己也差不多少。
江柯掸了掸长衫,一尘不染,迈着方步,就去考场了。
他来的都够早了,却还是没有料到,比他早的人,可太多了。
这帮人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都是在讨论今天的考试。
江柯也不算合群,看了看,貌似也没有能说上话的,就站在了一边。又等了一会儿,从旁边蹿过来一个瘦小的年轻人,提着破竹筐,长得这副尊容,多少有违天和,贼眉鼠眼也就罢了,一个眼眶竟然还是青紫的,仿佛刚跟人打过。
他倒是没有什么自觉,而是凑到了江柯旁边,“兄台,往后咱们就是同僚了,可要相互扶持,对了……你有吃的吗,我来的着急,没买……”
这家伙笑嘻嘻一抬头,正好看到一双愤怒的目光!
孙子!
是你!
江柯听着声音,总算是认出来这人。
没错,就是那个把九章算术分成好几份卖的奸商!
“你,你跑这卖书来了?”
这家伙也愣了,下意识抱住脑袋,“别打,等我考完的再说!”
原来这个大聪明还真找到了冤大头,卖了好几十贯,可问题是这个冤大头不讲武德。
他买到了半本书,没有认倒霉,也没有继续花钱,买回去全本,反而怒冲冲找来,直接一顿老拳,打得爹妈乱叫。
幸好有差役经过,把他们提到了县衙门,一了解情况,一个人斗殴,一个人卖书欺诈,都不是什么好鸟,干脆罚他们做苦役算了。
“实不相瞒啊,这些天,我,还有不少犯人,都被弄过来修考场贡院了……我在这里面忙活的时候,我就想啊,要是我能考进来,也当上官,你说是不是就没人敢欺负我了!从今往后,我也是这应天府的爷了!那个打莪的,我把他堵到墙角,让他跪倒,管我叫爷。你不知道,这人多可恶,做苦役的时候,他还打我,一天三顿,照着吃饭那么打,下手可狠啦!”
江柯听着他絮絮叨叨的话,就有一个念头,怎么不打死你!
一个卖假书的贩子,怎么也跑来参加考试,这个商业特科,怎么跟自己想得不一样,貌似不是那么高端大气啊!就算考过了,能被人视作文曲星吗?
江柯带着诸般疑虑,随着人群,进了考场。不过在进去之前,他为了堵住那孙子的嘴,给了他一个大馒头。
“够意思!你瞧着吧,等我考上了,我,我请你吃真正的烤鸭子!”
江柯哭笑不得,要不你请我吃假的算了,让我也开开眼,假烤鸭什么样子!
带着一肚子的思量,江柯进了考场……很显然,他对这场奇葩的特科考试,还没有一个概念,不知道究竟能奇葩到什么程度。
在另一个考场,里面有多达三十多名年轻女子,也走进了考场。
这些女子都是马氏带出来的。
这么多年,马氏和朱元璋收养的孤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其中有男有女。早期的马氏几乎都视如己出,十分照顾。但是数量多了,她也顾不过来,只能安排人,照顾生活,教他们读书,学本事,也好能有所作为。
既然张希孟主张允许女子入学,这些马氏收养的女孩子,自然要做个表率,率先进入学堂。
而此时她们也纷纷下场,参加考试,准备报答吴王和王妃。
在她们的眼里,男女大防倒不是那么紧要,报恩做事,这才是第一位的,既然想报恩,就必须参加考试。
所以,她们就来了。
如果说女子下场,也只是遵循规定,那么在这些考生里面,竟然藏着好几个秃头的和尚。
没错,就连出家人都来了。
按理说吧,应天还算太平,寺庙应该繁荣兴盛才对……可事实恰好相反,朱家军的均田,把庙产都给剥夺了,应天周围,还有其他地方,也就是围墙里面的那一块,外面的土地全数拿走。
这还不打紧儿,只要有香火就够了。
奈何香火也跟着锐减了。
朱将军派了许多宣讲员,纷纷下到村镇田间地头,就跟老百姓沟通……现在生活好不好,有什么困难没有,均田做得怎么样,有没有贪官污吏……只要民间有反应,多半都会有人处理。
久而久之,老百姓也明白过来,还求什么神仙菩萨?
朱家军才是有求必应的活菩萨。
供奉木雕泥塑,那是没办法的事情。
没人办事,还不能求个安慰?
话又说回来,有人帮着办事,还费这个事干什么?
这倒不是说没人烧香了,数量还不少,来都来了,拜拜菩萨也没什么坏处。
但是香火钱肉眼可见锐减……而且有些庙宇还曾经欺压百姓,鱼肉乡里,豢养僧兵,打死人命。
这一类的恶事被掀出来,别看老朱当过出家人,他对这帮和尚更狠!
最轻的也是罚去濠州修堤坝。
十年起步,上不封顶。
几乎可以预见,在老朱治下,僧人是别想翻身了。
还不如来考个商科。
有人要问了,一群僧人,除了会念经,还能考试?
你瞧不起谁呢!
是觉得俺们庙里的钱少?还是田少?
虽然现在都没了,可毕竟曾经阔过啊!
在庙里能管账,到衙门里当个书吏,半点问题没有。只是在写公文的时候,一定要记住,别写阿弥陀佛就是了。
就这样,一群卧龙凤雏参与的考试,终于在万众瞩目中结束了。
江柯也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住处。
怎么说呢?
考试倒是不算难,但是有些问题回答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反正他都填满了,不管怎么样吧,就等着结果吧!
这下子又等了半个月,七叔这天迫不及待提醒江柯。
“今天就出榜单了,去看看吧!”
江柯怔了怔,他突然没来由心慌起来,心砰砰乱跳起来。
当初妹妹参加那个考试,她可是第一名,想来自己这个当哥哥的,也不会差。
还是别去了,万一让人觉得自己不自信,太轻浮就不好了,还是稳坐钓鱼台吧!
“那个,我今天身体不舒服,七叔替我去吧!”
没法子,七叔也只能去了,不过去了没多大一会儿,他就喜滋滋回来了。
“少爷,好消息啊,你,你考了第三!”
“第三?”
江柯立刻站起,脸都涨红了,脱口而出道:“状元,状元是谁?”
七叔脸一黑,“那个,还没贴出来呢!”
“没贴出来,那你怎么不等贴完再来告诉我?”
“我,我也想等来的,就怕少爷等不及。”
江柯更觉得荒唐,“就两个人,我还等不及了?”
七叔翻了翻大眼皮,嘟囔道:“不,不是两个,还挺多的……是,是从后面开始……”
江柯:“…”
第三百七十八章 九州不全,寝食不安
江柯瞬间脸红如血,翻身进屋,随即落下门闩。
完了,没脸见人了。
天大的笑话啊,自己信心满满,要考个状元,最差也是探花……除了这俩位置之外,不接受任何第三个位置。
结果倒好,他成了倒数第三,还让不让人活了?
往后要是见到了妹妹,这当哥哥的老脸往哪里放啊?
还不被笑话死!
要了命了!
不行,我要回家!
应天待不了了!
江柯立刻整理行囊,就想逃跑。
可还没等他逃离,七叔又在外面喊了,“少爷,来人送信了,所有通过考试旳生员,明早前往孔庙集合,马上就要前往江西,谁敢耽误,立刻以军法论处!”
江柯这下子傻了,想跑也不行了,军法可不是他能承受的。
江柯呆呆坐在床上,千回百转,欲哭无泪。
一直坐到了拂晓,才怀着上坟的心,晃晃悠悠,去了孔庙前面集合。
这一次他不出意外地晚了,等他到的时候,已经聚集了三四百人。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通过考试的“英才”。
江柯低着头,根本没脸看人,只能随便找个角落坐下。
结果他刚坐下,就听到一个贼兮兮的声音,“我就说嘛,咱们俩是同僚,瞧瞧,我说的多准!”
江柯猛地抬头,不出意外,那个分批卖书的混账东西,竟然也在这群人当中。
江柯瞬间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会吧?
不会这孙子也排在自己前面吧?
不会的,一定不会!
反正自己后面还有俩呢,他一定是其中之一!
不会错的!
江柯努力平复心绪,哪知道这家伙一开口,就让江柯直接破防了,“我说兄弟,这次我发挥失误了,才考了二十三名,你,你怎么样?”
江柯扭过头,我不想跟你说话!
这货瞧他这样,竟然不肯放过,定要追问,就在江柯即将崩溃的时候,总算来了个官吏,算是把他给救了。
“昨天公布消息,今天就要一起出发,事情着实有点急,还望大家伙体谅。上位如今驻兵梅岭,正是用人的时候。税务部可不同于其他衙门,关键是要怎么收上来税。咱们先去梅岭关,负责赣江航路,鄱阳湖航运,把这块的商税收明白了,才能放眼天下,担负更大职责。”
说话的人是章溢,他讲了一堆东西,叮嘱了很多。
江柯仔细听着,渐渐的,他倒是不那么烦躁了。作为一个十几岁就出来经商的人,他对这条航路很是熟悉。
听到要拿这一条黄金航路做实验,江柯都暗暗点头,忍不住感叹,吴王的眼光真准啊!
貌似也不对,应该是张相提出来的。毕竟吴王长于军略,只有张相是全才,能意识到这些。
江柯略沉吟,趁着休息的时候,他去见了章溢,问了两句,章溢答应,江柯随即离去,等一个时辰之后,他带着一包药材回来。
随后他们才出发。
毫无疑问,这么多人,想要快速赶过去,又要熟悉业务,走水路是最好的选择。
从金陵出来,坐船到湖口,入鄱阳湖,走赣江,直奔梅岭……这条路也是张希孟和朱元璋走的。
没有什么问题、
只不过刚出来半天时间,那个孙子就因为晕船,哇哇大吐,吐出来的水都是绿色的,就这个身体,还是别走了,不然人没到梅岭,魂儿先过去了。
倒是江柯,他默默去熬了一碗药,然后递给了这家伙。
还真别说,一碗药下去,本来还奄奄一息的人,不出半个时辰,竟然恢复了大半!
“神,神医啊!”
江柯呵呵道:“什么神医?就是常走商,学来的一点土法子。我还准备了一包药材,水土不服,痢疾发热,有什么毛病,都可以问我。”
在大家伙面前露了一手,江柯立刻成了一堆人当中的明星,太多人都没有出远门的经验,因此纷纷过来,和他搭话,询问一些事情。
江柯博学多识,又经商多年,颇有见识,加上本人文质彬彬,形象极好,竟然很快俘虏了一大帮人,大家伙互相凑在一起,谈天说地,敞开心扉。
渐渐的,江柯竟然把自己倒数第三的事情抛开了。
他们一行顺利到达了赣州,出人预料,这一次负责迎接的人正是施伯仁。
“大外甥,你可真行啊!一声不响,就考过了!”
一句话,重新唤醒了江柯的噩梦,他竟然呆住,不知道这是夸奖,还是打脸了。
很显然,施伯仁没有这个意思。
他是真的替江柯高兴,笑呵呵拉着外甥,跟他说道:“你或许还不知道吧?这次考试,那可是龙虎会风云啊!朱参政的公子,宋学士的外甥,还有豪富陈迪,不知道有多少高人!你能脱颖而出,真是不容易啊!”
江柯这才微微一怔,难道说不是自己太菜,是对手太强大了?
要真是这样,总算能略感欣慰一点。
“对了,舅舅,你知道我们过来,要干什么吗?什么时候开始干活?”
施伯仁笑道:“这个不忙,你们先歇两天,上位和张相,正在跟何真的使者谈判,来来回回,谈了好几次了,最近就要出结果了。”
江柯这才点头,回头告诉大家伙。
这帮同学一听施伯仁是江柯的舅舅,全都急眼了!
你藏得挺深啊!
快说,你还有什么亲戚?
大家伙围着拷问,江柯招架不住,只能无奈招供。
他的妹妹还是度支局提举,第一位女官!
“我的天啊!”卖书的家伙一跃而起,冲到了江柯面前,抓着他的袖子,鼻涕一把,眼泪一把。
“这回我算是信了,连你这样的身份,都考了倒数第三,这次的考试,是真的没有一点舞弊啊!”
刹那间,江柯的脸再次变成了猪肝色,咱不带这么伤人的!
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心气,又都消失不见了。
江柯垂头丧气,魂儿没了大半。
只能无奈跟着施伯仁,同大家伙一起到了梅岭军营。
他们的住处还是不错的,离着朱元璋的大帐也不远,在旁边还有一排临时的营地……就是给何真使者住的。
而代表何真的使者,正是湖广的名儒刘三吾!
刘三吾本是茶陵人,父亲就是元廷的官,两位兄长也是,但是很不幸,两个哥哥都被红巾起义军弄死,只剩他一个,为了保命,跑到了岭南,辗转投靠了何真。
历史上刘三吾最著名的事情,就是南北榜之争,他就是当时的主考官。
不过有趣的是,即便是主考,刘三吾只是充军发配,由此可见,他的确没有什么私德的问题,不然朱元璋早就杀他一百次了。
当然了,另外也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彼时的刘三吾,已经快九十岁了。
而这位竟然熬到了朱允炆登基,官复原职,直到建文二年才去世。
堪称元末明初活化石。
如今刘三吾代表何真,前来谈判。
“吴王殿下,岭南贫弱之地,广州烟瘴之乡……何左丞无意和吴王作对,也愿意归附吴王,纳贡称臣,只求吴王能垂怜岭南百姓,不要兴起兵戈才是。”
经过了多轮谈判,双方的要求也渐渐聚集在了一个核心问题上。
何真只愿意名义上归附,接受册封。
但是朱元璋这边,包括张希孟在内,断然不会允许一个土皇帝的存在。
“正因为怜悯岭南百姓,才有举兵南征!”朱元璋冷笑道:“刘先生,何真一再拖延,他打的什么算盘,咱心知肚明,可你知道,为什么咱愿意等吗?”
刘三吾脸色难看,无奈摇头,“外臣不知。”
朱元璋呵呵道:“他以为拖延久了,就能让咱退兵,可他不知道,咱调兵遣将,聚拢粮草,已经准备了十万大军!何真想以区区岭南之地,抗拒咱数省之兵,他是找死!再不妨告诉你,吴国水师,已经汇合方国珍的水师南下,不日就会到达广州。刘学士,你不妨替何真想想,他拿什么跟咱斗?”
刘三吾怔了怔,面对朱元璋咄咄逼人的架势,他着实招架不住。
“吴王,外臣,外臣几次到达梅岭,坐在凉亭之中,眼望关城,兴之所至,作诗一首,还望吴王品评。”刘三吾略沉吟,就道:“华表愁闻鹤语声,女墙自照月华明。在秦本有关中险,散楚其如垓下兵。百战山河唯骨在,万年壁垒为谁城。兴来不敢闲登览,只恐新亭感慨生。”
见刘三吾玩起了诗词,朱元璋一怔。
这时候张希孟笑了,“你说关中险阻,挡不住刘邦大军,项王虽雄,终有垓下之败。我们这百战雄兵,都是空的了?”
刘三吾悚然心惊道:“张相,在下断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想着,历来战乱,百姓受苦,为了体恤百姓生灵,还望吴王能够罢兵。在下素知吴王大志,我以为吴王大可以进取中原,何左丞愿意效仿赵佗,永为藩属,忠心不二,岂不更好?”
张希孟简直觉得好笑,这梦做得太美了!
“你提到了赵佗,我正想说,自汉武帝攻灭南越国之后,这岭南之地,便再也没有离开中原掌握!便是赵宋之弱,尚有狄青平定侬智高。你觉得我们华夏吴国,连赵宋都不如吗?”
刘三吾低垂着头,汗水浸出,手足无措,“还,还是缓缓吧!”
张希孟笑道:“缓?你不是写了一首诗吗?我这也有一首诗给何真:万里车书一混同,岭南岂有别疆封?提兵十万梅岭上,立马广州第一峰!”
“这,这是改完颜亮之作!”刘三吾惊道。
张希孟一笑,“没错,胡虏之君都懂的道理,我家主公,乃是华夏之主,又岂有不懂之理?告诉何真,九州不全,寝食不安!”
刘三吾一阵愕然,双手忍不住颤抖,“在下,在下愿意立刻回去,劝说何左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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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九章 大宋亡于此,大明兴于此
刘三吾踉跄着离去,朱元璋冲着他的背影,冷哼了一声,“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总还是心存侥幸。”
张希孟笑道:“主公,何真是小吏出身,管盐务的官,刘三吾两个兄长死在了义军手里,心中排斥义军,也不奇怪。而且他们在岭南好几年了,不了解中原变化,也是情有可原。”
“还是不了解咱旳手段啊!”老朱哼道:“那就让他们知道知道!”
朱元璋气势汹汹,直接让人,叫来了两员大将。
一个是朱亮祖,一个周德兴。
老朱看了一眼他们,随即道:“咱让你们陈兵梅岭,虎视岭南,做得如何?”
朱亮祖抢先一步,躬身道:“回上位的话,臣已经练兵完毕,又买通线人,尽得岭南虚实,此去必定一战成功,请上位放心!”
朱元璋这才微微点头,却又道:“朱亮祖,你是刚刚才升任指挥使吧?”
朱亮祖立刻点头,“就在湖口破敌之后,臣侥幸立了点功劳,又承蒙上位恩典,才让臣当上了指挥使,还授予臣南下讨贼的重任,臣铭感五内,恨不能以死相报。”
朱亮祖说得情真意切,老朱却是微微摇头,朱亮祖这人能打是真的,但他的毛病也显而易见,作为元廷旧将,朱亮祖贪婪,嗜杀,任人唯亲,小毛病一堆。
如果放任下去,肯定会出大事的。
放在以往,朱元璋多半不会在乎这些。
用朱亮祖,就是用他的骁勇善战,以后出了事情,按律办事就是了。
但是这些年下来,朱元璋真的受到了张希孟的影响,尤其是前不久张希孟对虞家用的手段,四两拨千斤,当真是有名臣风范。
臣子都这么厉害了,自己这个上位也不能太差了。
“朱亮祖,咱迟迟不愿意提拔你,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你这人旧习未改,每当咱把你的名字填上,就有种种消息传来,不得不把你划去。”
朱元璋说着,从怀里拿出了一摞小纸片,递给了朱亮祖。
朱亮祖瞪大眼睛,眼神之中都是惶恐,难道自己干的事情,朱元璋都知道了?想到这里,他的手竟然不自觉颤抖。
“上位……”
“拿回去看!”朱元璋沉声道:“咱不给你升官,并非因为你是元廷降将,你懂吗?”
朱亮祖汗流浃背,立刻道:“臣明白,臣惭愧。”
老朱哼道:“你还是不懂!咱的意思是他日咱办你,也不会因为你的功劳,就心慈手软!懂了吗?”
朱亮祖浑身一振,他当然明白了,不论赏罚,朱元璋都有一条标准,并非因为感情因素。
国法昭彰,谁敢违法,当然不饶!
“上位,臣,臣明白了……此番用兵,臣必定会小心仔细,不会残害百姓,滥杀无辜,也不会贪污钱财,天日可鉴!”
朱元璋这才点头,“咱也不要求别的,每逢大事,你就看看咱刚给你的纸条,再扪心自问,要作何选择就是了。”
朱亮祖连忙答应,一颗心都差点跳出来。
朱元璋这个老大,果然不是元廷那种糊涂官可比……明察秋毫,神目如电!
朱亮祖暗暗摇头,回到了军营,他环顾四周,见确实没人,这才低头,看了看床上,足足两个箱子,都是岭南豪强送来的礼物。
他现在需要靠着这帮人提供道路,收礼也是情有可原,但是有这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而且拿了人家这么多钱,就不能不办事。
国法无情!
功劳再大,也没有用。
朱亮祖咬了咬牙,终于俯身,把箱子推出来,就摆在面前。
他凝视了好半天,这里面可都是金银财宝,足够花几辈子的了。
但,但问题是收了这些钱,还能活几辈子吗?
朱亮祖犹豫了再三,几次站起,复又坐下。沉甸甸的黄白之物,真是抓人的心。一直纠结到了半夜。
他才一横心,取来纸笔,写上封条,把箱子封起来。
拿惯了刀剑的手,捏着薄薄的封条,竟然微微颤抖起来,好在最后,到底是贴上了,只不过后背已经湿透了。
朱亮祖坐在了箱子上,呼呼喘息,仿佛经过了一场鏖战似的。
从今往后,收到的所有礼物,悉数登记封存,而后交给吴王……再有,等平定了岭南,务必请求领兵北上,免得把自己牵涉进去。
转过天,朱亮祖领兵南下,直接杀入了南雄路,与此同时,周德兴也率领兵马,进入韶州路。
朱家军正式进军岭南。
坦白讲,朱亮祖和周德兴,都只能算是二三流将领,远不到一流名将的程度,更算不得帅才。
可即便如此,也是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
只用了七天时间,朱亮祖就轻易攻下了南雄,抢占了进入岭南的门户……随即他马不停蹄,直取循州。
兵贵神速,就是一个字:快!
他的兵马进入循州之后,同何真的部下连战连捷,高歌猛进。
“先生,看样子咱还是高估了何真,这家伙比想象的还要弱啊!”老朱捏着厚厚一摞捷报,都有点麻木了。
张希孟笑着点头,他并不意外。
天下大乱之后,岭南也和其他地方一样,义军四起,元廷统治崩溃。何真作为地主豪强的代表,最终击败红巾,又和绝大多数地主武装一样,选择投靠元廷,当他的忠臣孝子。
类似的操作,在张士诚身上有过,在方国珍身上也有过。
何真也不外如是。
但是他还是脱离不了岭南大区的优秀匹配机制,整体实力还是相当菜。
根本不值一提。
果不其然,朱亮祖杀入岭南一个月,就已经兵临惠州——何真的起家之地!
岭南的兵马都被朱亮祖杀蒙了,只要听说朱亮祖来了,就立刻溃散,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望风而逃。
身在广州的何真,战战兢兢,夜不能寐。
“先生救我啊!”
何真见了刘三吾,迫不及待哀求。
这段时间,他明显变得消瘦起来,眼睛突出,颧骨高高的,神情十分憔悴。
张希孟要立马广州第一峰,气得何真暴跳如雷,还大骂刘三吾无能,下令把刘三吾看管起来。
可随着战事越发糟糕,何真总算明白了,张希孟不是在跟他开玩笑。
生死关头,全在他一念之间了。
“先生,你看这样行不?我自愿去掉元廷江西福建行省左丞的官职,接受吴王册封,只要让我继续镇守岭南就好。不然,我,我愿意退守惠州之地。”
刘三吾哭笑不得,“左丞是否觉得,放弃了南越王,是很大让步?吴王会答应?”
何真一怔,随即脱口而出道:“张士诚便是如此!”
刘三吾仰天大笑,真没有看出来,泰山压顶,这家伙竟然这么愚蠢!
“张士诚在高邮,大破脱脱百万大军,他手上又有苏州之地,几十万兵马。就连吴王也不敢说一下子能够吞并下来。左丞扪心自问,比之张士诚,何如?”
你比得上张士诚吗?
比得上吗?
何真愕然心惊,傻傻看着刘三吾,从这位的嘴角上,只看到了淡淡的嘲讽。何真的心仿佛被刺痛了一下,他豁然站起,竟然转身向后,踉跄而去。
这位也算是一方诸侯,但是在这一刻,显得格外脆弱,朱家军对他就是降维打击。
何真躲在自己的房间,放声大哭。
他这一哭,算是彻底把军心哭散了,就连他的夫人都受不了了。
“汝为男子汉大丈夫,事到临头,竟然不如妇人干脆?”
何真看着妻子,无可奈何道:“我岂不知大势如此,但数年荣华富贵,如何能等闲弃之?且不说别人,便是你们,又该何去何从?”
夫人看了看他,冷笑道:“我年轻美貌,用不着老爷担心。不过是一个行省左丞夫人罢了,我无所谓谁来当左丞!姓何姓朱,没什么差别,兴许姓朱的更厉害呢!”
“你!”
何真被气得险些昏倒,咬着牙道:“你,你怎么可以如此不守妇道?”
夫人更加忍不住笑了,“我是不守妇道,可老爷就守了臣节吗?你没有那个本事,又何必为难妇人!”
“我……我不是不敢吗!”
何真说完,一头扎进了夫人的怀里,嚎啕大哭,夫人两次想要推他,却是哭声更大了。
他的种种丑态,不出意外,悉数被人传出去,绘声绘色,加了十倍不止。第二天就有人从城中逃出,去投靠朱亮祖。
随后各地的豪强也动了起来,出钱出力,给朱亮祖运送粮草,自然而然,还包括了许多金银财宝。
面对这些东西,朱亮祖一律封存,准备呈给朱元璋了事。
多谢上位提前点醒,不然真的要陷进去了。
这样的日子只持续了五天,何真就开城投降,岭南之地,落入了朱家军的手里。
战斗过程,乏善可陈,将来写到史书上,也就是一句:上遣亮祖入岭南,何真降,广州定。
仅此而已,不会更多了。
但是面对这个结果,朱元璋竟然显得格外激动。
“张先生,咱的外祖父就在崖山战斗过!咱这就要去亲眼看看崖山战场了!”朱元璋感慨万千,“张先生,大宋亡于此,咱们这一国,可能兴于此吗?”
张希孟毫不犹豫道:“一定!臣已经看到了!”
第三百八十章 士大夫的葬礼
攻取岭南之地,几乎是朱元璋打得最轻松的一战,时间不长,以朱亮祖、周德兴等偏师将军,轻取州县,横行无忌。
何真投降,数万人马被俘。
取之如探囊,轻松无比。
这样的战斗,如何能劳动吴王大驾?
可事实上,不光是朱元璋,包括张希孟,参政朱升,翰林学士宋濂,侍读学士叶琛,侍讲学士章溢,另外还有诸如施伯仁,高启,张羽,徐贲等等,几乎朱元璋麾下三分之一旳文臣,都随军南下,一起坐船,直奔广州城。
包括刚刚通过商科考试的这帮小菜鸟,也随军开拔,声势浩大,一起南下。
燥热的风,吹拂在脸上,心也跟着烦躁起来。
一些北方的人,显然受不了岭南的暑热,渐渐产生了一些水土不服的症状。
江柯倒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靠着方子还有携带的药材,帮了不少人。以至于那些成绩比他好太多的同科,也是恭恭敬敬,十分客气。
大家伙在晚饭之后,凉风乍起,就凑在一起,畅谈无忌,开心聊着。
在一群人里面,包括陈迪,也加入其中。
“上位和张相此来,意在崖山,我一个商人,懂得倒是不多……只是听说宋少帝死在了那里,似乎十分悲壮?”陈迪的目光看向了江柯,期待着他的看法。
“确实十分悲壮。”江柯沉吟道:“彼时临安失守,五岁的宋恭帝投降元廷。可忠义之士,人心不死,杨淑妃在国舅杨亮节的保护下,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逃出临安,南下联络义士,企图继续抗元。他们先去的就是福州,随后元军杀至,再去泉州,彼时泉州商人蒲寿庚不许宋室君臣入城,相反还屠戮赵宋宗室,反戈一击,卖主求荣,卑鄙无耻!”
陈迪骤然一惊,忙道:“我听说这个蒲寿庚是色目人,元廷很赏识他?蒲家后人荣华富贵,绵延至今,依旧显赫!”
这时候围拢过来的人多了,包括卖假书的,他突然跳起来,“我也听说过,蒲家无耻,出卖宋室。咱们该上书吴王,以后进入泉州之后,要把蒲家上下,悉数贬为奴仆,男人为奴,女人为娼,生生世世,永远下贱。让千人踩,万人踏!最好,最好再立个跪像,就像对付赵构那样,才能解气!”
别看这小子嘴臭,但是这个主意却得到了大家伙的赞同,背主投敌的无耻之徒,谁都是蔑视的。
大家伙纷纷嚷嚷着,要给宋室报仇。
但是人群之中,也有人微微摇头。
这个表示相反意见的,名叫朱同,他有个大哥,叫朱异,而他爹正是朱升。
陈迪笑道:“小朱学士,你有什么高见?说说吧!”
朱同略沉吟,就说道:“蒲家无耻无德,理该受到报应,怎么处置,我都没有说的。只是我反对为宋室报仇,赵宋之亡,虽然忘在蒙古人之手,但归根到底,还是自己不争气。依我之见,这个国家该亡!”
“何以见得?”陈迪好奇问道,其他众人虽然通过了考试,但每个人的文化水平千差万别,诸如那些商行的老账房,甚至是庙里的和尚,这样的出身能讲明白南宋之亡,也是难为他们了。
朱同就说道:“别的不说,灭宋的急先锋,便是降将范文虎,此獠不听节制,大战临头,竟然还争权夺利,沉迷享乐,饮酒作乐,只知道跟贾似道吹嘘……待到交战之时,一败再败,命他接应,结果竟然因为鸟鸣,误以为元军杀至,便一退三十里,坐视友军全军覆没!”
“如此无能之人,竟然靠着贾似道庇护,襄樊兵败之后,只是降一级而已,还镇守坚城安庆。随后元军杀至,又举城投降!反过来成了元廷打手,灭宋先锋。赵宋一朝,早就没有什么是非曲直。”
“再有临安陷落之后,残余的文臣武将,汇合兵马义士,一路逃到了岭南之地,试图聚拢兵马抗元。然则此时,几位重臣内斗不止,文丞相被驱逐,陆秀夫和张世杰受到打压……越是外敌压境,越是生死存亡,风雨飘摇,就越要防范自己人,就越是不能捐弃前嫌,同仇敌忾。赵宋之亡,四成亡于蒙古,六成亡于内斗!这就是我的看法!”
朱同本是个温文尔雅的,可说起赵宋之亡,竟然也慷慨激昂起来。
在场众人也是认真听着,好些人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灭宋的急先锋竟然是个降将……也头一次听说,原来大忠臣文丞相还受到了猜忌,被驱逐了。这样的忠臣都得不到重用,赵宋之亡,也就情理之中了。
给这么一群自己作死的人报仇,似乎情理上当真有点说不过去。
但是面对这么个情况,又该怎么看呢?
咱们大家伙千里迢迢,舟船劳顿,直奔崖山,瞻仰古战场,又是为了什么呢?是惋惜赵宋之亡,还是反抗元廷残暴?
到底要怎么定调子,此行的重要性在哪里?
史册昭彰,海天壮阔,又该如何看待前人?
大家伙开始讨论激烈,但渐渐的,声音又低沉下去,江柯和朱同,全都低下了头,有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思。
其他众人说了一阵子,也理不出个头绪,索性闭口不言,只有卖书的还不服气,“你们就是迂腐,讨论是非对错干什么?孔夫子尚且为尊者讳呢!要我说啊,大不了修史的时候,用春秋笔法就是了。大宋朝君极正,臣极贤,将士忠勇,舍死忘生。然则运终数尽,不敌天命。如果还觉得惋惜,就多说说二十万人,以身殉国的壮烈,让后人感动流泪,也就够了。”
“你闭嘴!”江柯怒了,“千秋史册,岂容你随意胡言乱语?小心我抽你!”
卖书的吓得一缩脖子,但还不服气,哼道:“你说我胡言乱语,可我读了写史书,也都是这个调调儿,可见古人也都是这样糊弄罢了!”
江柯真想揍他了,偏偏朱同却叹道:“这话说得也不算错,最后归结到天命运数也就是了,可是过去几年,张相几次写文章,说天意即民心,已经推翻了天命之说。如果咱们也还是如此归结赵宋之亡,显然就浅薄了。我想张相此来,必定是有高论。咱们或许可以期待。”
期待张希孟能给出什么高论吗?
此刻的中军大帐,重臣云集,同样也在激烈讨论着,令人诧异的是,刘三吾赫然在列,同时在场的,还有几位岭南的儒者。
摆在他们面前的东西,正是张希孟给朱元璋写的那份几万字的东西。
众人不断传看,越看越是心惊肉跳,哪怕已经习惯了张希孟犀利的宋濂等人,此时也是陷入了震惊之中。
而刘三吾已经是坐立不安,惊得站起来。
他犹豫了再三,才鼓足勇气道:“张相,我,我以为此论不当,不该这么说的。”
听到这话,高启几个就要站起来反驳,张希孟却笑呵呵道:“今天请大家过来,探讨此事,就是为了反思过去,筹谋未来。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大可以说出来,开诚布公,言者无罪!”
“张相,你这么说了,那我就斗胆请教……文丞相,陆秀夫,还有无数忠义赴死之人,他们皆是士大夫,张相又为何要鄙薄士人?千年来,士人上佐天子,下理万民,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历朝历代,名臣辈出,先贤不断。道统得以传承,文脉得以延续,皆赖士人之功,便是在这个大帐之中,名臣鸿儒,也是所在多有,我怕张相之论,会,会伤了天下人心。”
刘三吾说完,还仔细看了一圈,希望得到回应,但是很不幸,朱升绷着脸不言不语,宋濂也只是皱眉头,还在频频看着张希孟所写的东西,隐隐约约,他似乎有所领悟。
“我要说的不是某个士人,而是士大夫这个群体。”张希孟沉声道:“自秦汉隋唐以来,士人地位不断提高,到了赵宋,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已经成了人尽皆知的事情。而此时此刻的士人,也不再是以天下为己任,保全名声,保护家族,已经成了大多数士人内心深处的最根本想法。太平的时候,家国天下,固然还能两全。可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大多数士人先想到的必然是自己。屈膝投敌,尚且可以继续荣华富贵,若是名声败坏,失去官位,则万劫不复。在这个当口,士人们往往表现得党派之争更加严重,内斗不休,互相攻讦,视彼此为寇仇!”
张希孟的这番话可谓是很不客气,刘三吾想要反驳,但是却发现不少人竟然点起头来。道理也很简单,史书上的确是这么写的,事实也的确如此。
每当亡国大祸临头的时候,士大夫一直要求维持大局,维持体统,祖宗之法,轻易不可改变,彼此撕咬更加剧烈,党争凶悍,彼此视为寇仇。如果能把内斗的三分功力拿出去对付外敌,只怕都不会亡国。
赵宋如此,明朝晚期也是如此,至于带清,还有什么好说呢!
“归结起来,我以为根本就是士人拥有超越王朝的优待,他们和普通百姓是分开的……所以我以为此来,是要埋葬士大夫情节,悼宋之亡。承袭军民不屈之志,前赴后继,恢复中华!”
“这也是新朝法统来源!”张希孟断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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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啊,这章真有点难写……理顺了就好了
第三百八十一章 人人为士
张希孟揭开了此行的立意,而且直言新朝法统源自军民百姓的抗争意志,并非承袭秦汉隋唐一路传承旳正统王朝。道理也的确如此,毕竟大宋亡于崖山,难道在这个当下,还要承认元廷正统吗?
刘三吾说不出这种话,元廷尚存,此刻承认元廷,不亚于直接称臣,这是决然行不通的。
可问题是真按照张希孟所讲,几千年的历史,当真要在这里重新开始了,过往的一切都会被放到古物市场,像是一堆货物般,任凭挑选,哪怕孔孟圣贤,都没有了尊贵,成了可以随意品评解构的存在。
几十年的苦读,遍布天下的孔孟门徒,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吗?
难道没人发奋一击,殊死相搏吗?
很显然,是没有这个勇士的。
毕竟那些真正勇敢的人,已经死在了眼前的崖山海域,碧海蓝天,埋葬二十万忠魂,一百年来,只余海水波涛。
刘三吾沉吟再三,终于鼓起最后一点勇气,沉声道:“张相,有些事情,或可再议。”
谁知张希孟竟慨然笑道:“这话也是正理,接下来,咱们就在这个崖山,看着这个古战场,吹着海风,吃着海鲜,开诚布公,百家争鸣,好好讨论一下,到底要如何才好!”
刘三吾大惊失色,竟然要在这里来一场百家争鸣?
真的能争回来吗?
不会是故意欺骗大家伙,糊弄事情吧?
他将信将疑,但是转过天,这边就准备好了,南宋灭亡的这段事情,包括张希孟所写的内容,合成一本小册子,一口气就发了三千份,不光是他们,包括一些军中将士,也都得到了。
甚至还安排了一些人,给不算理解的人讲述。
广州城里,也有不少讨论的声音。
虽然做不到真正的百家争鸣,但是万众讨论,也是相当骇人。
张希孟还真不是开玩笑,糊弄事情。
而在这里,也聚集了相当数量的当世名家。
张希孟就不说了,宋濂、朱升,谁又能说他们没学问?刘三吾在岭南数年,身边也有一些鸿儒。
至于高启、徐贲、张羽等人,正是年青一代才子的佼佼者。
另外还有几百人刚刚通过商业特科的,他们来源复杂,见解各异,凑在一起,果然是地火风雷,火爆异常。
有一大批人,站出来痛骂赵宋,指责他们咎由自取,亡国关头,尚在内斗,怯懦无能,对不起炎黄祖宗,是千古罪人。
像高启就是这一派的代表,他还连续赋诗十首,痛骂赵宋历代皇帝,不但骂了个痛快,还狠狠秀了一把诗才。
不过在另一边,以刘三吾等人为首,还是努力替赵宋找补,什么尽力了,天亡大宋,非战之罪。
已经过去了一百年,又何必责备古人?
宽宏点,大度点,来都来了,就说两句好话,祭奠死者又能怎么样?
更何况这里面还有陆秀夫、张世杰一般的忠良、也有几岁的少帝,还有那么多军民百姓,一个国家,到了穷途末路,也是有些悲壮,可歌可泣的。
这两边争执不下,张希孟倒也没急着一锤定音,相反,他希望讨论的又深入越好,越长久越好。
最好每隔一段时间,就拿出来,重温历史,不忘过往。
唯有如此,才不会再次犯错。
而张希孟本人也不是白白看戏,他邀请了朱元璋,一同查看崖山战场,复盘昔日的战争。
老朱欣然答应,这事情可比听着一群鸭子争吵有意思多了。
就连朱英也跟来了,不愿意错过热闹。
崖山在新会城南一百里,处于珠江三角洲入海处,一片散碎的岛屿之中,东崖山,西瓶山,两山束出一条通往大海的水道,正是潮汐门户所在,故有崖门之称。
崖山向东,过几座岛屿,又有一片海域,便是零丁洋。
置身此处,眺望海天,山高海阔,却无容身之所。
穷途末路,运终数尽。
大宋王朝,从中原退到临安,再从临安退到了崖山,当真是退无可退,二十万军民百姓,宫女太监,就在这一片海域,烟消云散。
“先生,这里就是当初赵宋君臣最后屯扎的所在吧?”
朱元璋指着崖山西边的一片海湾,喃喃道:“当初咱外祖父,就是这些人之一啊!”
张希孟颔首道:“根据史书上说,彼时大宋君臣尚有两千艘船,二十万人。不过这些人之中,有一多半是文臣、宫女、太监,能战之士,不足半数。而元廷为了覆灭赵宋,也调集了二十万人,五百多艘船只。”
“赵宋君臣为了抵御元军,就在这座海湾里,以铁索连舟,把少帝的龙船放在最中间。”
一听到这里,老朱就怔住了,他对铁索连舟这四个字十分敏感,刚刚不就有一个陈友谅,已经败得裤子都没了吗!
“元廷可是用火攻得手?”
张希孟摇头,“没有,宋军在船上涂上了泥巴,而且船头设置大木,用来阻挡火船。”
老朱怔了怔,“这么说,赵宋君臣,还有点脑子?”
“可他们没有抢占出海口,只是困守海湾,七天之后,淡水消耗光,有的士兵喝海水,呕吐不止,白白丢了性命。”
朱元璋的脸又黑了,真是不禁夸啊!
“这是个绝境,可也是赵宋君臣把自己置身绝境,咱看他们,似乎不是想克敌制胜,倒像是一心求死。崖山,就是他们给自己选的墓地。”
张希孟看了看四周,用力点头,简直不能更加赞同。
“主公,倘若是您,面对这个局,又有什么破解之道?”
朱元璋怔了怔,看了看狭小的海湾,目光向外延伸,最终叹道:“咱或许会跑吧!毕竟这里着实不适合决战。咱就是有点糊涂,明明文天祥奋力死战,这帮人不去援助文天祥,坐视文丞相被俘,结果又在这么个绝境,不知道逃遁,让人一举歼灭……如此进退失据,不懂大局,不知取舍……难道从上到下,皆是糊涂蛋吗?”
老朱问出了这一路行来,最紧要的一个问题,也是张希孟苦苦思索的事情。
为什么国事艰难,到了亡国关头,最需要大家伙团结一心,共度时艰的关头,往往朝中的正人君子们,会斗得更加厉害,你死我活,甚至可以把外敌都放在一边,活活把自己玩死?
时至今日,张希孟也不敢说自己完全懂了,但总还是有些领悟。
“长久以来,我们都是一个庞大的国家,人多地广,幅员辽阔。这样的庞然大物,外人是杀不绝的,必须要自杀自灭,才能一败涂地!所以相应的,只要我们解决好内部问题,就能大概率渡过危机。这种想法本来没错,可错就错在了赵宋立国根基太弱,外患竟然比内忧还大!偏偏又酝酿出一个理学怪胎,彻底遗祸无穷。”
朱元璋默默听着,就连朱英都竖起耳朵,格外认真。
“遇事喜欢从自身反思,加上习惯于维护自身利益,使得士大夫们在面临着危机的时候,越发要求稳定,恐惧变革,谁敢跳出来,他们就会群起而攻之。就算没人跳出来,他们也会找个小人出来,口诛笔伐,他们并不是解决问题,而是要让人觉得他们在解决问题。”
“那不就是自欺欺人吗?”朱英忍不住笑道。
张希孟颔首,“确实是自欺欺人,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多数士大夫除了诗词歌赋,道德文章,什么都不通。少数士人虽然懂得很多,但是由于利之所在,不得已只能随大流。诸如文天祥这种,既有些能力,又肯于出来做事的,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不把他弄死,岂不是衬托的大家伙都特别无能!”
朱元璋眉头乱抖,身为一个即将登临宝座,坐拥天下的帝王,听着这些道理,心中烦乱,很不舒服。
其实张希孟讲的这些,不光是在赵宋身上发生,只是他们比较明显罢了。
去看看当下的元廷,不一样是害死了脱脱吗?
大宋、大元,大哥别笑话二哥,到了亡国时候,全都是一个鸟样!
“先生,还是说说该怎么避免这个局面吧?”
张希孟沉吟少许,就说道:“主公,这事情的原因太多了,但是臣以为关键还要落在一个高高在上的士人阶层上面……主公问,他们为什么在生死关头,进退失据,昏招迭出?历经朝代更迭,士人始终高高在上,他们并不会随着王朝一起灭亡,既然如此,又何必拼上性命呢?因此除了少数以国事为重的士人,能够舍死忘生,以身殉国之外,其余人皆是墙头草罢了。”
“而要解决这个问题,答案似乎也呼之欲出了……那便是人人为士。天下百姓皆可为士,天下之士,皆为百姓。”
“士为百姓,百姓为士?”
“没错,过去历朝历代,以士人治理天下,士人又不和天下万民同心,所以臣以为,无论三纲五常,仁政王道,都不是核心。”
“那该是什么?”
“是这个国家,所谓士人,首在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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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好像到了困难期了,啥时候能走出来啊!!!
第三百八十二章 建立什么样的国家
张希孟和朱元璋,就坐在崖山之上,眼望着海水波涛,君臣两个,比起天高海阔,显得格外渺小。
而两个渺小的人,却又在谈论一件顶大顶大的事情。
“主公,湖口大捷之后,主公曾问我,要如何做,才配得上帝王之德,君临天下?臣建议主公南下崖山,为宋室埋葬,为新朝建基。臣也写了这篇文章,说了我旳看法。但时至今日,面对这个古战场,面对着赵宋亡国之地。臣有了别的想法,与其讨论主公何以君临天下,倒不如讨论一番,接下来要建立的国家,该是什么样的!”
士人当爱国,这句话的核心在什么是士人,国家又是什么…
朱元璋眉头微皱,心中思忖,他有很多答案,但是在这一刻,却又觉得哪个都不合适,只能无奈道:“还请先生赐教。”
“主公,咱们不妨看看从前的国家吧……自秦汉以来,尤其是儒家成为显学之后,这天下便是天子高居九五,依靠少数士人的拥护,统治天下。而占据所有人口九成的百姓,则是浑浑噩噩,完全被士绅掌控,一人,十人,百人……这就是一直以来的国家。”
一人自然是天子,十人就是士大夫,百人就是普通百姓……或许会有些出入,但这个意思毫无疑问,是正确的。
朱元璋略沉吟道:“士绅掌控百姓,若有人许诺保有他们的地位,这些人自然可以投靠新主。若是残害下面的百姓,能够维持他们的地位,他们也会毫不客气去做。先生这么一说,咱再看赵宋之败,也就了然了。国破家亡,到了最后关头,他们尚且带着那么多宫女,太监,还要维持朝廷体面,士大夫斯文。到死都不肯认清现实,都不肯俯下身,去依靠百姓,聚拢万民之力,御敌复国……还有,在最后决战,竟然铁索连舟,不肯抢占出口。他们是怕下面的百姓都跑了。防范百姓,始终胜过敌人,这就是赵宋之败!”
老朱扬起头,笑道:“先生,这一次咱总结的没有错吧?”
张希孟道:“主公圣瑞,这番话当真是鞭辟入里,入木三分。臣以为每与宋反,其事乃成。主公想要的答案,似乎聚在眼前了。”
朱元璋起身,深吸一口带着腥味的海风,心潮如同起伏的海面,最终一声喟叹,忍不住道:“其实从一开始,就有了答案了!”
张希孟一怔,竟然用力点头,深表赞同。
确实,这个答案就摆在那里,只等着有人点破。
而朱元璋,绝对是最合适的那个,他比张希孟有资格多了,毕竟他是未来的国家之主,他要统御的国家,该是什么样子,自然要由他来回答。
从崖山返回住处,朱元璋屏退左右,包括张希孟在内,他凝神静气,坐在桌案前面,反复斟酌,终于提起了笔。
朱元璋要写什么呢?
他想到了濠州,想到了自己起家的时候,那时候元军围困,濠州城危在旦夕,在那时候,是濠州军民百姓,鼎力相助,前赴后继,舍死忘生,才保住了城池。
朱元璋还能记住那一个个战死沙场的姓名,他们的相貌,仿佛就在自己的面前,依旧在等候一个命令。
濠州之后,他走上了独立发展的道路。
横涧山,滁州城,几十万的元廷大军,泰山压顶,又是无数百姓的支持,充裕的钱粮,使得自己挺过了最大的危局。
紧接着渡江,攻取金陵,征战四方,扩充实力,每走一步,都是如此,若没有百姓支持,又何来今日?
反过来,朱家军又做了什么呢?
从一开始,就是铲除豪强,均分田亩。提出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的口号,拿出第三次兴起的纲领,再到给女人分田,大力兴学,朱家军的作为,也是不断向支持自己的百姓,释放红利。
朱家军和百姓之间,本就是鱼水之情。
而很早之前,张先生就讲了,天子的使命在于均分田亩,维护公平。
事到如今,终于要走到了这一步,确实不该有什么迟疑。
天子与万民共天下,那未来的国家,老百姓就有一份。
也唯有如此,才能和以往彻底告别,和赵宋走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既然百姓也有一份,该怎么讲呢?
仅仅是嘴上说说嘛?
很显然不行的,百姓之所以有一份,首先就是均田,土地是国家的,百姓享有一份土地,自然是国家的人。
其次,要给百姓读书的机会,要让民间的聪明之人,能够进入官府为官,辅国治民。
由于普及教育,把机会给了每一个人,自然而然,国家与百姓之间,和衷共济,休戚与共。
一个人的命运,一个国的命运,在这一刻,产生了共鸣!
朱元璋不断追忆自己的崛起之路,不断思索着他和百姓的互动,思索着未来……下笔如飞,心中所想,化成纸上文字。
一种难以形容的畅快,弥漫心头。
朱元璋终于体会到了张希孟的快乐!
没错,这些年,张希孟写了那么多文章,阐发自己想法,然后变成策略,付诸实施,得到百姓认可……原来这种成就感,可比所谓杀伐果决,要有趣多了。
难怪张先生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呢!
老朱足足写了一个通宵,依旧是神采奕奕,恨不得再写一个晚上……但是很可惜,老朱的词儿穷了,肚子里的货没了。
还是要找张先生,该怎么总结,才能到位呢?
老朱带着自己的稿子,来找张希孟了。
“请先生过目!”
突然之间,老朱竟然有点回到了曾经交作业的时候,又要让先生批阅了。
张希孟捧起了草稿,快速浏览。
结果他越看越惊讶,越看越喜悦……实际上朱元璋已经走出了那个“受命于天”的窠臼,具备了开启全新一朝的资格。
事到如今,该怎么总结呢?
张希孟在足足看了三遍之后,提起笔,在这篇老朱撰写文章的后面,只填了两句话:君王乃一国团结之象征,臣民百姓乃一国天然平等之一员。
张希孟写完之后,又递给了朱元璋。
老朱默默注视着,他沉吟思索,足足过了一刻钟,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如释重负。
“到底是先生,说得明白,这两句话,把咱要说的意思,都概括清楚了。”朱元璋又感叹道:“此时此刻,咱也算是明白了,要坐上龙椅,君临天下。不是咱打赢了多少仗,不是咱有了多大的功绩,抢占了多少地盘……这都不是最重要的。追根溯源,一切的根本,无非是咱要当个什么样的君王,又该怎么看待臣民百姓罢了!”
张希孟抚掌大笑,连连赞叹。
“主公悟了,着实万民之福啊!”
老朱谦逊一笑,“咱能看到这些,还不是先生教导有方!正好,眼下不是在讨论吗!就把咱这篇文章,还有先生的两句话,都交给他们,让他们去争辩,看看咱有没有道理!哈哈哈哈!”
朱元璋朗声大笑,前面张希孟的文章,已经够吓人了,结果老朱弄出来的,更加恐怖了一万倍!
毕竟张希孟所写,还未必能百分百落实,可朱元璋的这篇文章一出,从中透露出来的想法,简直让人目瞪口呆。
完了!
彻底完了!
士人一直讲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
可问题是这个帝王轴啊!
他不听大家伙的劝,也不想给士大夫什么优待,在他的眼里,一视同仁,所有人都一样!
这可比张希孟说一万句,都管用。
“这,这可如之奈何?”
刘三吾面对新的文章,彻底连争论的勇气都没了,整个人都不好了。
虽然在张希孟的注释里,皇帝依旧至高无上,拥有绝对权柄。可是这种至高无上,跟老天之子,天命所归,那一套东西,完全不一样了。
在新的国家里,皇帝只是被当做组成国家的纽带,享有治理百姓的权柄。
而百姓和百姓之间,也都是一样的人,不存在什么根本上的差别。
好好读书,通过考试,就是为官为士。
自己没本事,还可以寄希望于下一代,继续努力。
“上位,上位恢复中华,德比三皇,功过五帝,天命圣人,万民归心……如果只是这么说,未免,未免太过轻贱了。”
朱同突然抬起头,轻笑道:“您老不是以外臣自居吗?几时也喊上上位了?”
刘三吾老脸血红,很是尴尬,不由得抱怨道:“尔等可都是吴王之臣,你们就这么眼睁睁瞧着,威福下移吗?”
这时候高启呵呵冷笑,“您老人家还是别费力气了,我们可不觉得上位威福有损!恰恰相反,上位重定了君臣关系,重新阐释纲常,再造天地,新开一国。论功论德,足以和任何明君圣主,相提并论!”
江柯也跟着道:“的确如此,上位此番说的是君王之下,臣民皆是一样,真正有所损失的,似乎是士大夫才是!”
卖书的更是直言不讳,“别装蒜了,你们捧着天子,还不是想把君王和百姓分割开,然后好鱼肉百姓,予求予取,你们用心也太歹毒了!”
刘三吾怒目圆睁,“你,你才可恶!”
卖书的哈哈大笑,“瞧见没有,急眼了,他急眼了,就是我说对了!上位圣明啊!”
人群随即爆发出欢天喜地的笑声,就在这时候,有人传令,三日之后,在崖山古战场,举行祭祀,有重大事情宣布……
第三百八十三章 朱元璋在崖山
三日之后,朱元璋着戎装,披黄袍,配长剑,昂然长立,面向崖山……在老朱身后,包括此行文武诸臣,鸿儒名宿,军中将士,岭南百姓,参与之众,多达两万余人。
恐怕是自一百年前的崖山之战到如今,这里聚集人员最多的一次。
旌旗连绵不断,遮天蔽日,鼓角密布,气象森严。
除了在陆地上,海湾之中,尚有大船三十艘,由俞通海率领,船头一样摆满了牛羊祭品。
张希孟身为此地文官之首,一身绯红旳官服,头戴梁冠,手持笏板,侧立在朱元璋身边。
海风吹拂之下,衣带飘摇,端的有种站立在潮头,中流击水的气象。
经过了这些天的酝酿和讨论,事情也终于有了个结论。
宋亡于内忧外患,内忧甚于外患。
虽然于亡国之时,也有几分悲壮慷慨,值得纪念,但仍不能不批判。
宋厚待士人,刻薄百姓。亡国之时,只余一群为了自身利益鼠目寸光的士大夫,而千千万万的普通百姓,并不能同宋室一心,没有百姓支持,是宋亡的根本所在!
悼宋之亡,反思得失,君王柄国,当以亿兆黎民为先,切实为民谋利。保障百姓田亩,使民足食,广兴学堂,使民受教,发展百业,使民富足……凝聚万民之心,则江山永固,社稷长兴。
均田之外,不使豪强窃据土地,不使士绅霸占乡土,不使宗族牢笼百姓……君王,百官,百姓……不许有缙绅隔绝官民,天子不失民,方为天子,百姓不失君王,方得庇护。君天下者,至公!窃据乡土者,名为乡亲,实为蠹虫,不可不察。
广兴学,开科举,官吏一体,上下通畅,则流水不腐,亿兆黎民,聪明才智之士,皆有为国效力之机。国乃君王之国,国乃万民之家。
……
总计差不多二十多条,罗列下来,构成了这一次大讨论的核心。
其实很显然,这些内容,还有不少没有说透的地方,很多东西,也只是一笔带过,并没有具体的落实方案,大约就是个原则。
可仅仅是原则,就已经惊天动地,石破天惊了。
在人群之中的刘三吾等人,心里头砰砰乱跳,连日的辩论,让他们身心俱疲,不堪重负。他们苦心捍卫的孔孟之道,在这一刻,算是瓦解冰消了。
取而代之的是张希孟倡导的“民本”主张,而此民本已经和儒家的民本,大相径庭……儒家的民本是说站在统治者的角度,要对百姓好,以民为本。本质上还是一种说教。
而张希孟的民本,则是民为国家根本,在这个基础上,百姓享有田亩,教育等等权利,作为国家一份子,参与到国家的管理和运行当中。
化被动为主动,地位自是迥然不同。
再有仔细推究,就会发现张希孟的这套主张,对天子实则提出了一大堆的要求,绝不是简单的天人感应,随便吓唬皇帝那么简单,全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这些主张,也就是在开国的时候,可以摆弄,而且也就是遇上了朱元璋这么个勤政爱民的特例。
其实朱元璋也考虑过,这么弄下去,后代子孙还能不能驾驭天下,会不会威福下移……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向,子孙后代,就不会出现昏聩无能之辈吗?
如果如少帝一般,崖山蹈海,岂不是更加凄凉?
历史上朱元璋担心子孙胡乱折腾,就曾经赋予六科封驳之权,为的就是遏制天子胡为。
如今看来,也不过是稍微加了点保险罢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张希孟的这一番操作,算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放在两千年的历史上,估计都找不到第二个了。
毫无疑问,这是朱元璋的高光时刻,更是张希孟的成功。
“奉酒!”
张希孟高声大喊。
朱元璋依次将三杯水酒,洒落天地之间。
“奉祭品!”
拱卫司的兵丁依次摆上祭品,船头上的水兵也行动起来,将牛羊投入海中。
“上香!”
朱元璋将指头粗的三根香插入香炉。
这些做好之后,终于到了最让人期待的时刻,朱元璋的手里,捧着一篇从张希孟那里接过来的祭文,准备宣读。
大家伙都在伸长了脖子,尤其是前面的人,更是恨不得扑上来,好好看看老朱到底写的什么玩意。
毕竟赵宋已经被骂得狗血淋头,在这时候,你还能写出什么东西来?
刨坟掘墓吗?
令众人意想不到的是,朱元璋掀开祭文之后,第一个提到的竟然是陈胜吴广,“……自大泽乡首举义旗以来,历代豪杰,不平则鸣,中原义士,不曾断绝……宋室天子,终结五代乱世,治世有功,不抑兼并,民生困苦,百多年间,起义之人,不可胜计。”
“又有靖康之后,金人踏践中原,山河破碎,百姓遭劫……虽山野之人,草莽义士,亦愤然起兵,抗拒胡虏,梁山张荣,缩头湖大捷,天下扬名。朝野上下,皆有不屈忠魂。无奈赵宋屈膝媾和,一败再败,以至于蒙古南下,赵宋社稷,断绝崖山。”
“然则宋室虽败,人心不死……”
朱元璋说到了这里,声音陡然提高,能临近的诸臣也都吓了一跳,关键的东西要来了,他们听的就是这个!
“福建民人陈吊眼,于至元十七年起兵抗元,兵马一度多达十万,天下震动。前一年正是崖山之败,宋室灭亡之时,次年便有百姓起兵抗元,谁言华夏亡国?”
众人听到这里,悚然心惊,崖山亡的是赵宋江山,并非华夏天下。
这个立意着实绝了!
“至元二十年,福建百姓黄华举兵起义,浙东提刑吴姓者,亦举兵响应,广东之地,有义士欧南喜,黎德,亦竖起大旗……至元二十四年,钟明亮起义,兵马一度达到二十万之众,元廷震恐……元贞二年,赣州百姓刘季起义,元仁宗皇庆元年,宁都蔡五九起义……英宗至治元年,陕西百姓起义……至元四年,袁州僧人彭莹玉,门徒周子旺起义!至正八年,方国珍起义!至正十一年,韩山童,刘福通起义!至正十二年,濠州人郭子兴起义!同年,濠州人朱重八,后改元璋,投身义军,反抗暴元!”
说到这里,朱元璋略停顿,再看下面的群臣,无不惊骇!
至于刘三吾等人,更是张大了嘴巴,久久不敢闭上。
这,这话也是一个君王能说的?
“自元军南下中原以来,天下义士,前赴后继,如点点星火,未曾断绝!以至于终有红巾起义,元廷风雨飘摇。元璋身为义军首领,至崖山之前,面对宋室亡国之地,祭告天地山海,赵宋亡国,华夏未亡,宋天子可死,士大夫可降,华夏之民不可辱,华夏之志不可夺!”
“英雄豪杰,前赴后继,抗争不绝,终于今日之成就,元廷覆灭在即,正是华夏重兴之日!”
“元璋于此,祭告天地,缅怀过往,振奋人心。他日必定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矢志不渝,此心如铁!”
老朱说到这里,人群当中,丁普郎,傅友德,李普胜,邹普胜,这几个人早就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彭祖师,周师兄,诸位师兄,在天之灵,可以告慰!”
其余濠州红巾,淮西将士,同样纷纷单膝点地,也哭了出来。
值了!
他们总算没有跟错人!
在这一群人当中,有个手上带着镣铐的汉子,他默默看着前方的朱元璋,沉吟再三,竟然也跪下了,他叫张定边!
姓朱的,你他娘的太会说话了,老子不得不跪!
朱元璋这篇祭文,着实超越了前面的几篇。虽然看得出来,思想脉络,是一脉相承的,比如前面就提到华夏真意在于不屈之志。
但是直到这篇祭文一出,才彻底向天下人宣告,朱元璋承袭的不是赵宋的法统,也不是什么元廷的法统。
他承袭的是一直以来,华夏百姓的不屈抗争……尤其是元朝以来,宋室虽然灭亡,可人心不死,华夏不亡。
所有元廷皇帝,每个人都面临起义,几万,几十万……这些在史书上不起眼的匪人,最终酝酿出惊天动地的红巾大起义。
元廷铁蹄,能打败宋室,能降服士大夫,唯独奈何不了人心。
正是靠着这股气,才有了今天!
咱要立国称帝,也不是靠着士大夫拥护,更不是靠着你们的妙笔生花,辩经论证正统。
咱靠的就是亿兆黎民,靠的是不屈斗志!
到了这一刻,刘三吾这才真正明白过来,朱元璋并不需要士人的拥戴,双方再也不是合作的关系。
或者说从这一刻开始,士人这个说法,就可以烟消云散了。
剩下的,只是辅佐君王治理天下的寻常官吏而已。
真的不甘心啊!
怎么会这样?
要不干脆一走了之算了,做个闲云野鹤,终老山林……他刚刚冒出这个念头,冷不防,数万军民齐声高呼万岁,声震云霄,海波荡漾。
刘三吾膝盖弯曲,不得不跪……用尽力气,高呼万岁,竟然比其他人声音还要响亮几分。
第三百八十四章 俺老方,降了!
朱元璋宣读完毕,深深吸口气,将手里的明黄旨意合上。此刻一旁的张希孟捧着鎏金托盘,恭恭敬敬,接下了这份祭文。
如不出意外,将作为特级国宝供奉,永世流传,以供后人敬仰。
老朱顺利读完祭文,竟然也是浑身汗透,气喘吁吁。
迎着海风,面对万千臣民,高声宣读,这活儿可真不轻松,没有个好身体,都抗不下来。
张希孟只是负责主持,就觉得汗流浃背,头晕目眩,暑热袭人。如果再多一会儿,他都害怕自己撑不住。
所幸一切都没有出问题,一行人返回行在,喝了点凉茶,吃了些水果,张希孟这才喘上了一口气。
正好朱英喜滋滋走进来,对张希孟嚷嚷道:“大哥,你给我干爹写旳祭文绝了!我看见所有人都在谈论,就连军中小卒都说吴王有气魄,跟着上位有奔头。”
张希孟微微愕然,随即道:“我虽然润色了一些,但祭文还是主公所写,帝王气象,天子胸襟,总算是水到渠成了……对了,你跑来干什么,是有事情了?”
“有,干爹叫我过来瞧瞧,如果大哥缓过劲儿了,去他那边一趟。”
张希孟打起精神,跟着朱英,过来见老朱。
朱元璋就比较随便了,赤着脚丫子,坐在那里,旁边还有个挺大的西瓜……见张希孟来了,连忙招呼,“先生,快来尝尝,解解暑气。”
张希孟一笑,“主公,臣吃了些荔枝,实在是没这个肚子了……不知道主公有什么吩咐吗?”
老朱点头,“吩咐谈不上,咱就是有这么点想法,你说咱们在岭南讨论的这些事情,写的这些文章,好不好?”
张希孟忙点头,他能说不好吗!
老朱又道:“既然是好,咱打算让更多人知道才行。”
张希孟略怔了怔,立刻道:“主公放心,这些内容礼部那边肯定要刊印的,明发各处,还要让民间讨论,各地的学堂阅读,阐发见解……这些都有安排。”
老朱顿了顿,心思并不在这里。
“咱的意思,能不能给那几个人送去,让他们也开开眼界?”
那几个人?
开开眼界?
张希孟沉吟了片刻,才试着道:“主公的意思,是要给张士诚、刘福通等人?”
“也包括陈友谅,如果元廷想要,咱也可以送一份过去!”老朱笑呵呵说道。
张希孟也愣住了,这个主意,有点厉害啊!
争天下可不只是打打杀杀,如果疆场就能定天下,那项羽才是王者,吕布该一统三国啊!
争霸争的是人心,比的是格局气度,看的是内政水平,较量的财力民力……最终胜利者,未必是最能打的,但一定是最顽强的。
时至今日,朱元璋集团,已经从上到下,从里往外,全都梳理妥当了,剩下的虽然算不上小问题,但是最根本的东西,已经再无迟滞,可以畅通无阻,沛然而行,黄河之水天上来,试问天下英雄,谁堪敌手?
而这些文章祭文,就是朱元璋向群雄发出的信号!
高,着实是高!
“主公这一计就能试探出这几家的成色,可谓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啊!”
老朱含蓄一笑,“还不是先生的格局高,咱跟着学了这些年,也勉强赶得上先生的脚步,不至于糊里糊涂,被纷繁乱世,迷了眼睛。”
“这也是主公聪慧,心怀天下,理所当然的事情。”
老朱欣然接受,君臣商业互吹,自然是很有趣的。不过正事也不能忘了,立刻下令,准备抄本,然后派人以八百里加急,送回应天……然后要求应天立刻将东西发出去,送给其他各家。
朱元璋亲自关照的大事,又是这个时候,试问谁敢怠慢,李习身为一个老儒,面对这些惊世骇俗的文字,就只剩下震撼了。
还真别说,真的走出来了!
这几年张希孟提倡的东西,结合这一次的岭南之行,已经彻彻底底形成了体系……一个足以抗衡并且取代儒家三纲五常的一整套体系。
或许还有些不足之处,需要补充完善。但是仅仅从立意上讲,这套东西压倒儒家主张,已经不成问题了。
看起来往后孔孟门徒不值钱了,读书人怕是要成张门子弟了。
李习感慨了一阵,却也没什么好说的,他可以对张希孟主张的任何东西提出反对,但是唯独一样,他不好反对。
这便是张希孟主张的兴学。
过去李习是儒士,但是他现在更多是一部尚书,管着上百名官吏。
一个衙门有多重要,多少权柄……这可不是看别人怎么说,那要看这个部有多大权力,掌握多少资源!
吏部为什么牛?
全天下的官吏,都要归吏部管,一个强势的吏部尚书,可以和宰相分庭抗礼。
当然了,在张希孟建议设立门下省之后,门下执掌下面的书吏,可谓是捏住了官僚体系的根基,别说吏部了,就算是中书省,也比稳稳压住门下……
这些事情李习暂时还顾不得,他真正在意的是兴学!
前面在白鹿洞书院,已经宣布要废除书院,废除私学,到了现在,更是有人人为士的提法。
想要成为士人,最起码要读书识字吧?
说人人为士,人人读书,这个目标有点大了,想要做到,非常困难……咱们能不能打个折扣?
比如让七成人读书,五成也行,要不降到三成!
反正不管多少,都是要比现在几倍,几十倍增加……一直礼部都是世人眼中的清水衙门,除了科举之外,都没有什么像样的权柄。
预算也是六部当中最少的,别看工部辛苦,但是那些大工,河道,城池……哪一项不是几十万贯,上百万贯!
也不是说他们贪墨国帑民财,而是说你只要握着这么大一笔钱的花销去向,你就自然而然得到尊重敬畏。
如果礼部能负责建立五千个学堂,或者一万个学堂,乃至更多,谁还敢瞧不起礼部?
咱们这帮书生的好日子可算来了!
李习毫不犹豫就动起来了,赶快布置下面,让大家伙准备上,只等命令性下来,立刻行动!
谁也拦不住咱们!
礼部如此,其余各部衙门,就更不用说了,大家伙战战兢兢,评估着岭南之行的影响,大家伙都知道很大很大,但是具体到了什么地步,却是没人敢说。
……
“吴王当真在祭文当中提到我了?”
方国珍已经是第三次询问,儿子方关把祭文摆到了他爹面前,“您老自己看,不就是写在这里吗!”
方国珍瞪大眼睛,看了好半天,突然喃喃道:“就是太少了,再多几个字该多好啊!”
方关脸都黑了,“爹啊,张士诚高邮之战打得那么辛苦,吴王都没写一个字,把您老和彭祖师,郭大帅放到了一起,这是多大的恩典啊?说实话,儿子都觉得脸上有光!祖坟冒青烟!”
“是啊!”
方国珍的老脸有些尴尬,想笑,却又不那么自然。
“爹,你这是怎么了?”
“哎!”
方国珍重重叹息,“吴王抬举了你爹,可你爹心里头清楚,我是起兵不假,可我首鼠两端,几次投降,又自己反叛,世人都把我当成反复无常的小人,如今听到吴王如此夸奖,我,我还有点不,不舒服自在。”
方关能说什么,只能说老爹还有点自知之明,没有糊涂!
“爹,别管怎么说,有吴王的赞许,您老人家也值了。”
方国珍思索再三,心中烦躁,干脆起身,来回踱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突然道:“你说吴王能一统天下吗?”
方关一愣,愕然无语。
方国珍又补充道:“你别怕,就实话实话,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方关这才鼓足勇气,闷声道:“爹,陈友谅新败,张士诚早就没了心气……刘福通和元廷,尚在鏖战,他们鹬蚌相争,吴王渔翁得利,这,这大局不是挺明白吗?”
方国珍语塞了,貌似还真是这样,儿子的水平上来了,连天下大势都弄明白了。
可问题是弄明白归弄明白,他该怎么办啊?
继续守着台州、温州,当土皇帝,等候朱元璋大军袭来,还是早作打算?
方国珍陷入了挣扎。
谁不想独霸一方,自己说了算?
而且朱家军那边管得严格,远不如现在逍遥自在,从自己出发,确实不该投降朱元璋……
方国珍思前想后,可不管有多少念头,最后他的目光都落在这篇祭文上面。
朱元璋这人念旧,那些濠州跟着他的老卒,算不得吃亏,哪怕死在了战场上,也值得了。
再看看自己,看看自己的这些兄弟……
还能说什么,只有一声长叹!
方国珍足足纠结了一个晚上,到了第二天,还没有吃饭,他就下令,召集所有将领兵卒,一个不许落下。
两个时辰之后,差不多一万五千人凑在,包括方国珍的兄弟方国璋,也都在内。
方国珍攥着拳头,走到了大家伙的中间,他深吸口气,“俺,俺就说一件事!从今往后,俺投靠吴王了。”
下面人纹丝不动,似乎没有听清。
方国珍值得再次大吼,“俺老方,降了!投降吴王了!你们听懂了吗?”
短暂的沉默,随后竟响起山呼海啸的万岁之声,竟有人喜极而泣……方国珍嘴角抽搐,心里暗骂,“奶奶的,这帮孙子,早就变心了!”
第三百八十五章 一篇文章撬动天下
方国珍也不知道自己该庆贺顺应人心,还是该痛哭人心尽失了……反正属下人均小奉先,如果再拖下去,鬼知道他们会不会把自己当董丞相给宰了?
“你说说,为兄真的那么差吗?”
方国璋忙笑嘻嘻道:“兄长,你这说的什么话,就连吴王都是尊着你旳,还把你视作义军前辈,这是多大的恩遇,咱们方家上下,都与有荣焉啊!”
方国珍想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可他还有点不服气,“难道咱这辈子就只能依靠他朱元璋,自己不能干一番事业?”
方国璋停顿一下,似乎在想什么,随后一咬牙,“兄长,这几句心里话,我是不能不说了……朱家军是豪杰无数,可多是陆上的汉子,这水里的英雄,可没几个。你瞧瞧现在朱家军的水师,俞通海,廖永忠,张德胜……这帮人也就是在巢湖里面横行霸道,让他们进长江都勉强,还有那个蛮子海牙,一个常败将军。这么说吧,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咱们投靠过去,简直就是及时雨。”
“我说句不客气的,前者吴王愿意封兄长越王,就是存了拉拢兄长的意思,如今兄长投靠过去,顺天应人,吴王还不把兄长当成心腹看?到时候把水师都交给兄长,也是理所当然的。只要兄长建功立业,到时候一个世袭罔替的越国公,不就在眼前吗!”
世袭罔替?
还越国公?
方国珍有点不淡定了,“你说的都是真的?”
方国璋更来劲了,“兄长,实不相瞒,我还听说,前者吴王对欧普祥,曾经许诺,让他海外建国。”
“什么?他答应了?”
“哪啊!”方国璋鄙夷哂笑,“欧普祥就是个鼠目寸光之辈,他只敢在袁州老巢窝里横,让吴王把他手下都给弄走了,孤零零一个,任凭吴王摆布,他这是自己找的。兄长,咱们可不一样,横行海上,是咱们兄弟的饭碗。别的不说,往北去,有那个倭国,往南还有占城,咱们的船队全都去过,这些地方谈不上好,但是要能割据一方,当海外天子,也是不错的。”
“还有这事?”
方国珍心潮澎湃,敢情这路早都给自己铺好了,投降吴王,名分有了,前程有了,子孙后代也不用愁了,愿意海外建国,也不是不可能。
简直是赢麻了。
再无疑虑,必须这么干!
方国珍痛下决心,“立刻准备册图,上书纳土归降!对了……”方国珍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他死死盯着方国璋,胡须都撅起来了,咬着后槽牙质问道:“你给我说!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你们早都打听好了?”
方国珍的眼珠子都开瞪出来了。
不光手下都是小奉先,连自己儿子,兄弟,也都是这一路货色,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方国珍欲哭无泪,却也是无可奈何。
他派遣儿子方关,携带甲兵图册,前往应天,纳土归降。又命令方国璋,整顿水陆两军,清点家底儿,老老实实,如实造册,准备归降之时,一起献上去。
方国珍还提醒兄弟,“你可听好了,朱家军办事可不糊涂,有什么吃空饷,喝兵血,瞒不过人家。这一次既然要投降,就老老实实,把数整对了,别到时候让人抓着小辫子,可别指望我保你们!”
方国璋愣了半晌,忙不迭答应。
告辞下去的时候,都用小跑的。
成了朱家军,可不能怠慢了!
方国珍纳土归降,这事虽然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几年前的时候,方国珍就跟朱元璋这边有往来,以食盐换取粮食,生意做得不亦乐乎。
后来朱元璋封了三位王爷,也就是越王方国珍最顺滑。
这期间方国珍也几次派船队,协助朱家军行动。
这一次攻取岭南,俞通海能那么顺利,也跟方国珍的帮助脱不了关系。
总而言之,这两家走得非常近,从上到下,尤其是下面,就不用多说了。
方国珍叮嘱兄弟,要把数据弄得准一点,别让朱家军抓了把柄,这话还真对了,毕竟拱卫司那里的统计,没准比他们还清楚。
方国珍这里,让朱家军渗透的和筛子差不多,简直跟带英有的一拼,单向透明了。
这是知道内情的,但是不可否认,作为逐鹿中原的群雄之一,方国珍没有战斗到最后一刻,竟然如此顺滑,直接归降,还是大大震撼了天下大局。
首先最惶恐的就是福州的陈友定,他没法不怕。
老朱下岭南,逼降了何真,又收服了方国珍,他统御的福建八个郡,一下子落入了朱家军的三方包围。
如果考虑方国珍的水师,他连退路都没有了,整个被朱家军环抱了。
“你们瞧着,这是最毒的鹤顶红,我已经准备好了,如果朱元璋真的容不下我,唯有血战到底,我陈友定和方国珍不一样,我宁死不降!”
手下人还能说什么,只有拍着胸膛表示,要血战到底,决不投降。
反正自此之后,陈友定成天带着那瓶鹤顶红,跟谁都讲取义成仁,要宁死不屈,下面人也都附和着,至于心里想什么,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而同为江南诸侯的张士诚,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朱重八!你没有良心!高邮城,脱脱百万大军,那是我扛下来的,天下红巾豪杰,无论如何,都要算上我老张!你把我抛到九霄云外,我跟你没完!”
张士诚跳着脚大骂。
他思前想后,又找了好几个文人,继续帮他写小说,写戏文,宣扬高邮之战,讲他如何如何英明神武。
可问题是张士诚前面的反复横跳,已经败光了人品,几次宣传战,他输得连裤子都没了。
就这样了,还要打宣传战,只能说人菜瘾大。
关上门自娱自乐算了,很显然,张士诚也是一副闭目待锤的架势,很难再有什么举动。
不过面对此情此景,还是有人不服气的。
这人就是刘福通!
“朱元璋,你过分了!”
老朱在祭文当中,算是很给刘福通面子,但是这一段时间以来,朱家军的宣传基调,都是否定大宋。
偏偏刘福通这边国号就是宋,打出的旗号也是重开大宋之天。
朱元璋骂大宋是什么意思?
还不是给我们难堪!
而且你姓朱的也太不地道了,你跑去崖山读祭文,你发誓恢复中华,驱逐胡虏……你他娘的有本事北伐啊!
我们这边打生打死,血流成河,你倒好,什么都不干,就是扩充实力,然后出一张嘴,就要把北伐大功都揽到自己身上,你做梦!
还有,你写的什么狗屁祭文,我根本不承认!
你骂大宋的那些话,我也一句也不认。
大宋挺好的,我们就要恢复大宋,重开大宋之天。
刘福通气不过,打算跟老朱叫板。
但是说实话,他身边哪有张希孟那种人才,别说张希孟了,就算朱升,宋濂也赶不上……面对朱元璋好心送来的文章,他们也研究不出什么东西来。
也没法从什么战略的高度,认识这套主张。
反正朱家军主张什么,他们反对就对了。
刘福通似乎忘了,朱家军是每与宋反,他现在要每与朱反,那不是走了赵宋的老路吗?
对不起,刘福通不管这个。
他还找来了原来的濠州红巾头目之一的赵继祖,这位可是跟着郭子兴一起起义的,资历比朱元璋老得多了。
“朱重八咒骂大宋天子,还让君王跪臣子,简直大逆不道。莪看咱们该祭奠高宗皇帝才行。”
这位一上来就出了个大招。
刘福通直皱眉,他政治水平虽然不高,但是你祭祀完颜构,如何对得起岳爷爷啊?
这好像行不通。
“还有别的主意吗?”
赵继祖想了想,突然来了个点子,“我看着上面朱元璋除了咒骂赵宋天子,还大骂士人,把罪责归咎到了士大夫身上!这怎么能行?士人读书识字,有本事,有见地,堪称人中龙凤,当下最缺的就是人才。朱重八愿意自己把人才赶走,我们就该大开门户,接纳士大夫!”
这个主意一出口,倒是让刘福通一愣神,接纳士大夫?
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毕竟大宋正统所在!
自己主持北伐,身边的确缺乏人才,这样一来,既能削弱朱元璋,又能壮大自己,何乐不为!
似乎可以试试啊!
……
自从下旨把文章送给各方之后,朱元璋就简单处理了岭南的事情,准备返回应天。既然送去了礼物,就要看后续反应。
要是没有半点动静,岂不是白忙活了。
“主公,方国珍准备纳土归降,一篇文章,不费一兵一卒,主公这一手,可以传为千古佳话了。”
朱元璋努力控制,但还是笑了出来,“这个方国珍,还挺懂事的。只是刘福通可恶!他嚷嚷着什么厚待士人,尊宋正统,摆明了是跟咱们作对。”
张希孟忍不住一笑,“主公,刘福通这是替咱们解决一个麻烦。”
“麻烦?什么麻烦?”
“自然是咱们大牢里面,关了那么多大才名士,士人表率……刘福通想要,就都送给他呗!”张希孟眯缝着眼睛,笑得跟狐狸似的,十分开心。
朱元璋皱着眉头,“咱们的大牢没几个士人,倒是贼匪流氓……”朱元璋突然意识到了,忍不住点头,意味深长看了眼张希孟,咱几乎都忘了,你小子的肚子里,还藏着不少坏水呢!
第三百八十六章 大宋正统刘福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已经习惯了张夫子的定位,习惯了张希孟的格局气度,把他当成了辅佐圣主旳当世大贤。
但就像人们忽略孔子的可怕战力一样,大家伙似乎也忽略了张希孟可是“四阶段战术”的提出者,李善长的不少操作手法,张希孟都是清楚的,甚至说他们俩就是同谋。
此时此刻,面对要广揽贤才,跟朱元璋争正统的刘福通,张希孟只想仰天大笑,放心,刘太保,金陵群贤,保证满足你的需求!
要多少有多少,就算不够,我也给你找出来!
很快,在张希孟麾下就聚集了几位特殊人才,战俘营提举胡惟庸,这是个脸色微黄,上身前倾,谨小慎微的文官形象。
但是如果你知道他在战俘营的手段,那就不会这么想了,毫不夸张讲,朱家军九成的将领,手上的人命,都不及他多。
这就是一条匍匐在羊皮下面的毒蛇。
当然了,他还远远不够粗壮强悍,此时此刻,依旧只能战战栗栗,趴在地上,不敢多动一步。
而在胡惟庸之外,竟然是参政朱升,还有施伯仁,刘三吾……这几个人凑在一起,实在是有点不搭,属于魔家四将乱入东北四天王,两个画风的一群人,他们能共同商量什么事情啊?
“这个吗,就需要几位出具一份名单了。”
刘三吾看了看之后,战战兢兢道:“张相,我,我以为岭南之地,士绅儒者本就不多,张相又要兴学,少不得人才,我看,我看能不能,高抬贵手?”
“能!”
张希孟干脆回答,竟让刘三吾不知所措,自己不会又说错了吧?
这回倒是朱升开口了,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名册,递给张希孟。
“这里面有二十多家江州的士绅儒者,他们全都对上位有所不满,若是张相觉得妥当,就把他们送去吧。”
张希孟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微微皱眉头,“还是太多了,比如这个吉安府的杨家,就没有跟着揭家一起谋夺赣江生意,还有些自知之明,刚刚刘参议说得对,咱们要兴学,还是需要读书人的。这里面就算有所不满的,也要分个三六九等,实在不成,还能发配岭南,让他们教书也是好的。没必要都甩给刘福通。毕竟在我这里,还是要人尽其用,物尽其才,一头牛,咱们也要想办法扒两层皮!”
面对如此恐怖的宣誓,刘三吾简直有点傻眼,难道他这双眼这么瞎吗?
不过话说回来,他总算闹明白了,敢情张希孟不是打算清洗士人,而是要把一些不听话的送去给刘福通。
总算不用死人,这也是好事情。
“张相,我,我在岭南几年,倒也是能提出一份名单,只是……”
张希孟见他为难,便笑道:“你不用担心有损朋友之谊。这一次绝不是设计陷害,只是我们要推行均田,要做种种改革,确实有人不喜欢,那我们给他们一条路,可以携带一些财产,前去亳州,投靠刘福通。日后若是刘福通能赢……还有他们衣锦还乡的时候,如果刘福通输了……我们也会按律法办事,只要没有恶行,最多重新做老百姓,断然不会有其他事情的。”
张希孟说得轻松,仿佛真的没有什么事似的。但是如果在迁徙途中,或者到了亳州之后,面对元廷官军围剿,丢了性命,乃至于卷入韩宋的内斗,生死族灭,那可就不是张希孟能管得了的。
总而言之,张希孟的态度就是我随意,你梭哈吧!
那么叫这几位过来,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朱升提供了江西的名单,刘三吾提供了岭南的名单,至于施伯仁,他提供的是浙东的名单。
多的十几家,少的三五家,一共凑出了百十几个人,基本上都是最反对均田,最厌恶朱家军的,这里面有以元廷忠臣自诩的,也有号称要当伯夷叔齐的,还有表示要誓死捍卫孔孟的,反正什么品种都有,保证了品类齐全。
刘福通不是想维护大宋正统吗?
放心,保证是原汁原味的大宋风味,就连结党营私,互相攻讦的优良传统都保持着,争取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不过对张希孟来说,这些人只是添头,真正要送走的是多年来,积累的渣滓,最好一次清理干净,不求别的,能安宁个三五年,就已经赚大了。
其实要说这些年,朱家军积累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还真不好说,但绝对是个天文数字。
就比如说历次俘虏的元军,数量绝对超过二十万。
这二十万里,除了康茂才,朱亮祖这些,被编入朱家军的,还有也先帖木儿等人,接受了改造的,尚在服苦役的,还有十万出头。
这些人都归胡惟庸管,另外,各地推行均田,得利的固然是清白人家,但是那些豪绅地主,他们的亲眷爪牙,豢养的打手,以至于山贼土匪,混混流氓,还有衙门之中,被裁撤的元廷旧吏,尤其是那些干过不少坏事,民愤很大,又不足以处死的。
加起来也有一二十万之多。
当前朱元璋治下,总计人口两千万出头,其中淮西之地,包括扬州在内,也就二百万人左右,应天等地,统统加起来,超过一千万。
而江西一地,在红巾起义之前,有一千四百多万人,现在也有一千一百多万人。
三处合在一起,也就是两千多万人,构成了朱元璋的基本盘。
而这么多人口,足有三十多万乱七八糟的渣滓,平均一百个人,就有一个半人有问题的。
这要是不处理了,早晚炸开,后果不堪设想。
“张相,下官斗胆谏言,这些人虽然不才,但是在下官手下,还是能老老实实干事的。上位要修河工,建城池,自然是离不开劳力,这帮人往死里用,就算累死了也不心疼,不知道张相以为如何?”
张希孟听在耳朵里,微微一笑,“胡提举,我问你,你甘心一辈子提举战俘营吗?”
“这个……下官,下官愿意为上位做任何事情,还请张相明察。”胡惟庸战战兢兢道。
张希孟一笑,“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立了功劳,高升一步,是必然的的。我的意思是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毕竟人都有恻隐之心,那是好几十万人,不是好几十万牲口。你忠心耿耿,办事牢靠,主公有心提拔你,我也乐见你往上走……但是人在官场,总要讲究个名声,你说是不是?”
胡惟庸下意识瞪大眼睛,腮帮子的肉一抽一抽的,又惊又喜,简直控制不足自己……高升一步!
他做梦都想,管理战俘营,说到底都是个干脏活的,在这里待久了,名声臭了,朝臣都不愿意带他玩,就算想高升一步,进入六部中书省,那也是不可能了。
其实张希孟也有一句话没说,有朝一日,胡惟庸为了洗白自己,没准会要求赦免这帮人,并且以此作为晋升的资本。
还是那句话,数十万人,到底不是一个小事情,能提早解决了,最好不过。
“胡惟庸,把事情办得漂亮一点,如今主公要增加一个部,少不了能臣干吏。”张希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随即拿起了茶碗,低头喝茶。
胡惟庸大喜过望,新成立的不就是税务部吗?
让自己担任税务部尚书?
这可是天大好事!
他正要道谢,说几句好话,可是见张希孟端起茶杯,他明白过来,原来张相不愿意听这个,人家提拔你,似乎还真是出于公心。
胡惟庸起身,默默向外走,走了没有三步,突然,胡惟庸转身,又跪在地上,默默给张希孟磕头,然后才躬身退去,谦卑恭顺到了极点。
等他走后,张希孟把茶杯放下,瞪着这个人的背影,微微叹息。
果然,就算有些人,明知道算不得善类,却也要用他们,不光是能办事,关键还懂事啊!
新的税务部,肯定要和户部抢夺财权的,把商税收上来,必要的时候,还要把田赋也抢过来,一统财权,至于户部,则是老老实实,负责统计户口,制定规章制度,扶困济危,把底层的治理做好。
只不过胡惟庸这条恶犬在完成这个任务之后,必定会膨胀,到时候要用谁把他干掉呢?
张希孟默默思量……反正他是把胡惟庸安排得明明白白。
而胡惟庸本人还不知道,他这种人,一旦见到了好处,那是可以连命都不要的。他果然行动起来了。
短短时间里,第一批“贤才”就从淮西出发,向着开封赶来。
原来刘福通的北伐已经有了成果,他也把韩宋的都城从亳州迁到了开封汴梁。
没错,完颜构没做到的事情,刘福通替他完成了,大宋朝终于还于旧都了。
本来刘福通对这些事情没什么感觉,但是朱元璋能跑去崖山祭祀,还写文章炫耀,咱老刘就不行了?
他愣是拉着手下文武,好好庆祝了一番,还让韩林儿祭祀天地,宣布还于旧都,他们才是大宋正统,比临安的完颜构还正!
而就在这时候,赵继祖喜滋滋告诉刘福通,第一批三万大宋忠良,士林贤才,已经到了!
“是吗?竟然来了这么多人!看起来朱元璋果然不得人心!俺要亲自迎接!”刘福通哈哈大笑,欣喜若狂。
第三百八十七章 小朱元璋
张希孟病了,他随着朱元璋南下岭南,似乎就惹了暑气,本来以为自己年轻,没什么事情,布置了留守人员之后,张希孟就随着朱元璋原路返回,并且在途中还乐颠颠定下了成全刘福通的妙策。
只是到达湖口之后,张希孟就头晕目眩,几乎支撑不住,全军不得不暂时停下来。
张相染病,这可是天大的事情,老朱都急坏了,下面旳人也都惶惶不安,立刻搜罗名医,给张希孟诊脉查看。
经过十几个名医会诊,张希孟的问题不大,只是先天弱,过去还不觉得,这一次长途跋涉,又沾染了岭南的暑气,这才发病。
朱元璋这也才想起来,当初捡到了张希孟的时候,他也是死里逃生,或许那时候就有病根儿,年纪轻,还看不出来罢了。
一念及此,朱元璋可急坏了,张希孟论公论私,都不是任何人能取代的,老朱甚至后悔南下,早知道就不去什么崖山了,自己威风了,可是苦了张先生。
倒是张希孟并不觉得什么……他的确身体有点问题,其实也未必就是曾经的病根儿,主要还是为了鼓捣这套“民本”体系,他又是参考各种古籍,又是挖空心思,彻夜写作。
毫不夸张讲,这些文章,每个字都汇聚了他的心血。
听说有人为了写文章,为了著书,耗干了所有精气神,书写完了,人也就垮了,过去张希孟还不信,可是这一次他深有体会。
这不是简单照搬,随便改头换面就行的。
一套主张,要想说服绝大多数人,必须有高远的立意,还要有相对完备的说理,既要兼顾传统,又要推陈出新,既代表了美好的愿望,又有落实的可能。
说句实话,鼓捣这玩意,可比打仗劳心劳力太多了。
经过这几年的煎熬,张希孟都觉得自己提前衰老了,心累!
早知道这么难,走别的路不好吗?
非要给自己找麻烦。
“主公,我现在的情况还好,应天空虚,主公不可耽搁时间,必须立刻返回……我打算在江州修养一段时间,就,就住在星子县,让朱英陪我就行。等我恢复了一些,再返回应天。”
朱元璋皱着眉,盯着张希孟,“先生,别的话就不说了,在咱的心里,可没把你当成外人,你有什么事情,可不许瞒着咱!”
张希孟笑呵呵道:“主公,真不用多想,我就是单纯有些疲乏。好在整体的架构都完成了,这套民本体系足可以用来治国了。该怎么落实,也是主公的事情。”
“是咱们的事情!”朱元璋气冲冲道:“你可不许说撂挑子的话!”
张希孟只能笑道:“没有,绝对没有那个意思,容臣休息两三个月就好,到时候必定能恢复如初。”
老朱深吸口气,“先生这几年也的确辛苦了,你休息几个月,也是情理之中。不过咱可告诉你,必须要好好恢复身体,接下来咱要登基称帝,身边没有先生在,咱不安心!”
张希孟点头,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老朱又叮嘱了一阵子,并且留下朱英、叶琛、高启,还有拱卫司,翰林院的人,照顾张希孟。
同时又安排几位名医,在身边服侍,并且每隔一天,都要给他写寄递,送去应天,确保先生身体安然无恙。
做了充分安排之后,朱元璋才率领着文武顺流而下,返回应天。
至于张希孟,他在江州休息了几天,觉得稍微好一点,就让朱英陪着他,去了白鹿洞书院,准确说是济民学堂。
不过由于新的济民学堂规模更大,原来的地方不够用,就搬到了下面宽敞平坦的所在,重新建立学堂。
山腰的白鹿洞书院被改造成了一个藏书馆。
宁静,安然,每天沐浴朝霞,呼吸新鲜空气,放下诸般俗务,涤荡心灵……还真别说,张希孟恢复很快,没有几天的功夫,他的气色就好了许多,而且每天早上,还能做做五禽戏,打打拳脚,或者上山下山,来回往返。
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精神头。
“哎呦!谢天谢地!”
朱英简直要念阿弥陀佛了。
“大哥,你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还以为你……”朱英嘟囔着,说不下去,但是神情之中的关切,却不是假的。
张希孟病倒,比朱元璋还慌的,也就是他了。
倘若张希孟真出什么事,这小子都能没半条命。
“这里只有咱们俩,其实我不妨告诉你实话,我这病有一半真的,也有一半假的。”
“假的?”
朱英怔了怔,迟疑道:“大哥,你怕被猜忌?”
“不是。”
张希孟果断摇头,“主公自然不会猜忌我,但是身为臣子,要懂得规矩……有些风头必须交给君王,而且接下来主公就要为登基之后,大赏群臣,布置百官做准备了。其实早在去岭南之前,主公就让我拟定一份有功之臣的名单。”
“什么?大哥,你,你怎么写的?”朱英心砰砰乱跳,他太想知道张希孟是怎么安排了。
“我没写,我写了一份职官表给主公。”
“职官表?我不懂!”
张希孟一笑,“有什么不懂的,我把未来的官制划定了框架,每个人该放在哪里,其实主公心里都清楚了,你说我这时候一起回应天,你让我掺和什么劲儿?”
朱英深深吸口气,“大哥,你的意思是说,你把棋盘画好了,干爹怎么落子,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也太厉害了吧!”
“你给我闭嘴!”张希孟又觉得太阳穴突突的,这兔崽子,就是能气人!
“主公是君王,九五至尊,口含天宪。我写的只是参考,主公当然可以掀翻棋盘,可以自行安排,也可以推翻一部分,就算主公一点不改,这也是主公做的决定,不是我帮着主公做决定。”
朱英眨巴了半天眼睛,憋了半晌,这才道:“反正你身体没事就好,其实莪觉得大哥你不用活得那么累,也别想那么多,做点喜欢的事情,能每天笑呵呵的就好。”
这回轮到张希孟沉吟了,仔细想想,或许小家伙说得还真没错。
自己的确是太过小心了。
“行了,你现在放心了,在这边休息些日子,你也给我好好读读书,修身养性,等过些时候,再回应天。这种清闲的日子可不多,好好珍惜。”
张希孟说到做到,他还给自己置办了一根鱼竿,每天都去钓鱼,有时候钓到一窝野鸭蛋,有时候钓到一把山野菜,如果赶上朱英带着弓过来,还能钓到野鸡兔子什么的,反正收获颇丰,没有空手而归过。
愉快的时光都是短暂的,差不多半个月,张希孟彻底恢复了过来。
都说要干点喜欢的事情,他自然还是关心自己的妙策,刘福通到底接收了多少金陵群贤,韩宋此时此刻,到底是什么样的光景?
见张希孟好奇,朱英一口气给他搬来了不少资料,而这些资料,多数来自蓝玉。
没错,这小子自从被赋予了学习北伐经验的重要使命之后,他就穿梭亳州和应天之间,仗着年轻,职位低,不怎么惹眼,蓝玉当真把韩宋摸得七七八八。
刘福通和朱元璋合作,最明显的好处就是粮食供应充足,而且由于拿到了徐州等地,作为进攻山东的基地,韩宋的北伐,比起历史上有声有色多了。
首先说北伐西路军,虽然经历失败,损失不少,包括傅友德等人,都逃到了巴蜀,但是总体而言,韩宋依旧在关中保留了相当力量。
而最值得一提的则是毛贵,此人颇具才干,毫不夸张讲,各路北伐将领,都只是猛将而已,唯独毛贵,他有大局观,知道根据地建设,内政作战,都是一把好手。
山东红巾,也是刘福通麾下最强大的一支力量。
根据蓝玉的描述,毛贵在几乎光复山东全境之后,立刻开始了政权建设,他效仿朱家军,在山东广兴屯田,建立军屯三百六十所,每处屯田相距二十里。
他督造了一批大车,用来贯通每个军屯,输送物资,调拨人员,遇到敌人袭击,还能结车阵御敌,可以有效抑制蒙古铁骑。
除了广兴屯田之外,毛贵还抑制豪强,均分田亩,不论民田,还是军屯,一律氏取二,统一税率,方便百姓得到了山东百姓的拥护。
“大哥,我看这个毛贵,怎么有点干爹的味道啊?”
张希孟一笑,“还真别说,蓝玉就说了,有人私下里呼毛贵为小吴王,不过要说起来,还是有所不同的。”
“怎么说?”
“你看……毛贵在山东,恩威并施,收编了许多地主武装,田丰、于宝、王信等人,纷纷归附。他又用了元廷故人姬宗周等人,虽说他也是被逼无奈,不得不为。但是身边都是这么一群人环绕着,我怕毛贵的处境不妙啊!”
朱英眼圈转了转,突然道:“大哥,你说要不要派个人,把毛贵暗算了,然后断刘福通一臂啊!”
张希孟翻了翻眼皮,却是没有骂人,但这小子的思路,也着实让张希孟无语。
“就算派人过去,也要保护毛贵!”
“保护毛贵?他,他可是刘福通的人啊?”朱英不解道。
“但他绰号小吴王啊!”张希孟笑道“只要是志同道合,我们就能走到一起,夺天下,就要把朋友弄得多多的,敌人弄得少少的。我那边还有份手稿,主要是一些政策总结……从你手下选几个靠谱的人送过去,顺便跟毛贵沟通一下,他需要什么支援不?凡是愿意抗元的力量,我们都愿意帮助。”
朱英挠了挠头,帮助毛贵没问题,可问题是他手下真没啥靠谱的人,这不是让咱为难吗?难道还要特别找一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