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彭党
张希孟和周蕙娘又聊了几句,发现这个女人果然谈吐文雅,见解不凡,是个很有心机的,哪怕是国家大事,也能张嘴就来。
不过张希孟也很快发现了一些问题,就是说起朝中人物,她能举重若轻,几句话就勾勒出一个栩栩如生的形象来。
可是谈到了具体的钱粮兵甲,她就哑口无言了,即便勉强说两句,也是贻笑大方。
张希孟瞬间就明白了,背后教导周蕙娘的那些人的水平,不外如是。
而且周蕙娘心气虽然高,但受限于格局,却不能真的达到那个程度,典型的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在谈话中,周蕙娘不断试探,询问吴大头,似乎很关心这位准同行,毕竟在她看来,跟张希孟聊得再好,也不能让她彻底放下戒心,吴大头才是个安全可靠的人。
张希孟听到了最后,已经对周蕙娘有了全盘的判断。
“吴百户在做一件顶大顶大的事情,十分危险,只不过一旦成功,就是造福天下,功德无量,哪怕百年之后,依旧会被人传颂。”
周蕙娘一惊,她欣赏赞叹张希孟所说人人为圣的主张,但她却不觉得真的能实现。就像她从扬州到滁州,想的也不是一下子如何如何……她只要不用每日强作欢颜,不要逢场作戏,能够在登台献艺之外,有点自己的空间,能够把握一点命运,也就足够了,至于更多的东西,是她不敢想的。
这就是这个女人的矛盾之处,明明装了一肚子指点江山的才华,但轮到自己身上,就是那么卑微现实了。因此,她格外关心吴大头,关心这个榜样。
“先生,能不能透露一二,吴……百户到底去做什么了?”
张希孟略微沉吟,就笑道:“他去了大都!”
“大都!”周蕙娘瞬间变色,吴大头去大都能干什么?他倒是曾经闯过怀远,擒拿彻里不花。
那他去大都,会不会是同样的事情?
这一次的目标肯定不是彻里不花,应该更大,那是……狗皇帝?
吴大头要学荆轲要离,做博浪沙一击?
如果真是如此,那吴大头可真是个了不起的英雄。
只不过无论成败,他都没法活着回来了。
这么一个人物,就要烟消云散……周蕙娘突然意味深长看了一眼张希孟……这就是你们对待吴大头的态度吗?
给他无与伦比的礼遇,收买人心,然后让他去玩命刺杀?
果然人心如此,又有谁会真心在乎穷苦百姓?
说出来的话,只是好听而已,自己也是糊涂油蒙了心,总还是存着一丝丝的侥幸……短短的一瞬间,周蕙娘想到了太多太多,她打算起身告辞,好好找个地方,整理一下心情,反思自己的错误……
“周姑娘,你不想知道吴百户具体干什么吗?”
周蕙娘一怔,低头不语。
张希孟笑道:“我可以告诉你,他是去唱戏了。”
“唱戏!”
周蕙娘大惊失色,这不是开玩笑吗?
费尽心机,送一伙人去大都唱戏,难道要丰富大元朝廷精神文化生活吗?
这也太扯淡了?
“先生,请恕小女子万难领会!”
张希孟又笑道:“有什么难体会的……自古以来,为了对付敌人,实现目标。利用谶语童谣,不在少数。几年前不就用了一句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吗?如今我也是效仿前辈而已。”
周蕙娘依旧不解,“先生是让吴百户去散布谶语?”
“差不多吧,不过具体可能有些偏差,我是希望他们能演几出好戏,替脱脱扬名。”
“脱脱丞相?”周蕙娘惊问。
“对!就是他。”张希孟笑道:“你学了那么多本事,我想问你,脱脱此刻的处境如何?”
周蕙娘沉吟半晌,随后道:“可能不太好……他现在看起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权柄太重,地位太高,朝野上下,皆是忌惮他的对手。我看脱脱的下场不会好。”
“果然是聪明啊!”张希孟赞道:“那你能看出脱脱会什么时候垮台吗?”
“这个……”周蕙娘顿时瞠目结舌了,从来算命都是两头堵,哪能一口咬死,她和她的那几位鸿儒老师,也没有这个本事啊!
“哈哈哈!”张希孟大笑:“脱脱之败,就在眼前,至多不会超过两个月。我安排吴百户等人进京,就是为了能演几出戏,给这件事添一把柴火!”
“戏?什么戏?”
“有《铜雀台》,《桓温北伐》,《长生殿》这三出。”
周蕙娘眉头紧皱,“这,这三出是什么意思啊?”
张希孟一笑,“以姑娘的才智,猜不出来?”
周蕙娘思量再三,突然额头冒出了冷汗,“这,这第一出铜雀台说的是曹家当为天子,得天庇佑。这第二出,桓温北伐,应该说的是借助北伐为名,夺得大权,威胁天子,废立君王……至于第三出,长生殿说的是领兵大将反叛,杀回京城,逼得天子逃遁,贵妃殒命,山河破碎,国破家亡啊!”
三出戏环环相扣,宛如三口利刃,刀刀砍向了脱脱。
周蕙娘再也不敢淡定了,张希孟弄得不是虚无缥缈的刺杀天子,而是扎扎实实,制造舆论,把目标放在了大元柱石,脱脱身上。
这么一看,成功的机会就大得多了,而且吴大头也不是一定就死。
想到这里,周蕙娘不由得一阵脸红,原来是她小人之心作祟,犯了糊涂。谷
可周蕙娘又想了想,貌似也不对啊!
“先生,吴百户的戏就算在再好,他孤身进大都,又在哪里演,又如何制造声势?两个月时间,只怕是不够啊!”
“姑娘果然心思机敏,不过谁告诉你是孤身一人的?”张希孟淡然道:“我们这边早有安排,吴百户进京之前,就有人传言,说东南的戏曲名家,为了避祸,进京献艺。连唱十天大戏,分文不取,只为求大都父老,赏口饭吃。随后就会有士林名宿,豪商才子,甚至是元廷宗室捧场。对了,就连脱脱的党羽,也会过去,给吴百户捧场。”
“什么?”
周蕙娘惊呆了,她虽然学的东西很多,但别管什么荒诞的书本,也不会记录这种事情啊!
明明是奔着脱脱去的,却还要脱脱一党支持,摇旗呐喊。
人世间虽然很荒唐了,但也没有荒唐到这个地步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真的。
张希孟依旧笑容可掬,周蕙娘无法想象,但是对张希孟来说,这事并不难。
首先,贾鲁早就跟京中的旧交故友联系,探听了一些元廷的情报。张希孟已经安排人,送去了厚礼,彻底打通了关节。
所以只要吴大头进京,这些人就会站出来,替他们摇旗呐喊,安排一切。毕竟当下的元廷,很少有钱办不成的事。
再说一句直白的话,江山到了这个地步,朝中的官员都是忠君报国的吗?
就算这些官员如此,他们就没有家人吗?就不怕红巾军去袭击他们的老家,灭了他们一族?
这年头谁都要留一条后路。
至于脱脱党羽怎么也会听话?
这就更简单了,张希孟不是缴获了也先帖木儿的印信吗!他身边正好又有个天才画家,立刻模仿也先帖木儿的笔迹,用他的印,写几封信进京。
大意就是说脱脱大胜在即,红贼不值一提。太师如此功劳,朝廷该怎么赏赐?
脱脱现在是太师,丞相,已经位极人臣……接下来是不是该封个王爵,或者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啊!
反正脱脱党羽,多数都盼着丞相能高升一步,至于大元皇帝吗?他们能干出二十年换九个的神奇效率,再废掉一个天子,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张希孟这招谈不上多高明,但是却恰好把握住了元廷复杂微妙的朝局,脱脱党羽,还有反对脱脱的力量,正在激烈交锋。
这时候就算是一根草棍,都可能决定胜负,压垮一方。
更何况张希孟筹划许久的大招。
虽然历史上元朝皇帝也完颜构附体,召回了脱脱,临阵换帅。但是眼下强敌在侧,每天都在交战,每一场交战,都意味着成百上千的生命。
越早干掉脱脱越好,时间不等人。
周蕙娘弄清楚了这些之后,竟然不由得痴了。
她还是太单纯了,书本上又能学来多少东西?现实才是最好的老师。
谁能相信,大元丞相,朝廷柱石,竟然会倒在一个唱戏的手里,而这背后,就是这个平平无奇的少年在筹谋!
虽然说脱脱处境很微妙,已经到了悬崖边上。
可是能推上一把,加速他的败亡,那也是了不起的成就,足以彪炳史册。
而且脱脱几乎算得上大元朝中,蒙古贵胄里面,唯一拿得出手的。
如果他要是完蛋了,这个大元朝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意识到这些,周蕙娘竟然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她这种人不觉醒罢了,一旦想通了,能爆发出来的斗志,就不是寻常人可比的。
她能为六合守军弹琵琶,敲战鼓,就是明证。
如今吴大头可以,她的条件更好!
“先生,我,我也想追随吴百户,为除掉脱脱出一把力!”
张希孟面带笑容,一点也不意外。
“周姑娘,此去恐怕并不安全啊!”
“我不怕!与其浑浑噩噩,做一个不知所踪的乱世浮萍,倒不如舍命一搏,就算是死,也落了个慷慨壮烈,问心无愧了。”
周蕙娘笑道:“先生,只是我还有两个要求,请先生答应。”
“什么要求?”
“第一,我想请先生把属于我的那份田产给了,就暂时交给我的丫鬟小橘;再有,我想请先生答应,他年打进扬州之后,如果有青楼的女子,愿意脱离苦海,还请先生仗义出手,拉她们一把!这些都是可怜人!”
张希孟微微点头,“这两个要求都不难,我现在就可以发一份六合的田产地契给你。”他说到做到,立刻给周蕙娘写了一份田契。
而且她由于已经投军,又是去大都,执行任务,属于特殊人员,光是口粮田就拿了三份,足足十五亩!
周蕙娘接过田契,手竟然不自觉颤抖。欢喜之余,一滴眼泪流下,她甩甩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先生,小女子挣了这么多年脏钱,这,这个总算是干净的了!”
周蕙娘没有过多停留,居然连夜就动身北上,护送她一起走的就是蒋三叔。
“张经历,我知道,不把话说清楚了,你不会放心的。我姓蒋,叫蒋普信,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吧?”
“彭党?”张希孟惊讶道。
“对!”蒋三叔豪气大笑,“彭祖师已经死了,难为还有人记得彭党。我当年兵败到处逃命,多亏了周姑娘收留。我索性给她当了车夫,隐匿身份。不管怎么说,我们彭党和狗鞑子,血海深仇,不死不休!这下子,张经历该放心了吧!”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大捷
送走了周蕙娘和蒋普信,张希孟竟然有些失落,他试图建立一整套强悍的情报系统。不只是对付脱脱,更是要在接下来的斗争当中,独占鳌头,顺利胜出。
但是如今的技术条件实在是让人捉急,譬如说吴大头他们,如果不幸暴露,甚至遭到了元军毒手,张希孟都可能一无所知。
到了最后,只能归为失踪人员,这样的结果实在是太惨了。
要不干脆不派了,两眼一抹黑,就靠着神机妙算,料敌先机,很可惜,在军中并没有一个活神仙。
不管是周蕙娘,还是吴大头,他们担负起这项任务,在他们的心中,就存在了一种希望,他们是怀着理想的。
张希孟有种感觉,他需要写点什么,将这种理想总结出来,并且成为全军上下,乃至所有人的共同信念。
士农工商,四民平等,耕者有其田,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人有地位之差,没有尊卑之别,人怀童心,比于赤子……一个个念头,在张希孟的心头勃发,激烈碰撞,凶猛交锋。
未来的大明该怎么走,或者说未来的天下该是什么样子的?
朱元璋无疑是个很有塑造价值的皇帝,他爱惜百姓,执行能力超强,铁面无私,勤奋肯干,宵衣旰食……尤其是出身民间,深知百姓疾苦。
只要能说服他,让他接受这套理念,很有可能,就会成为现实。
那到底要给朱元璋灌输什么东西呢?
张希孟思索再三,提起笔,在纸上写下仁政、王道,随后抹除,又写了大同两个字,依旧皱眉头。
或者叫民本主义,民生主义……这些念头一一被张希孟掐灭,他需要酝酿出一个足够说服力的东西,从朱元璋,到普通百姓,绝大多数人都能接受,都能理解,并且愿意身体力行。
此刻的张希孟才终于明白一个思想理论家的艰难,那些在教材上,看似简单通俗的理论背后,不知道要熬死多少脑细胞,熬秃多少个脑门!
毫无疑问,这是最艰难的工作,但却也是一个穿越者的职责所在。
毕竟没有人比我更懂未来……张希孟第一次失眠了,他提着笔,陷入了痛苦的思索之中。
就在张希孟酝酿未来的时候,朱元璋同样在部署一场大战,他不用思考那么长远,因为眼前就已经够让他糟心了。
元廷知枢密院事雪雪,集结三万人马,围攻天长,从一开始,徐达就陷入了苦战。道理很简单,徐达虽然勉强修复了天长城墙,但是严重缺乏守城器械,城墙低矮,又来不及挖掘足够深的战壕。
只能说徐达够顽强,死死顶住,元军一次次攻城,全都被他挫败。
激烈的战斗已经持续了三天,徐达根本就没有睡觉,他的双眼遍布血丝,手下的士兵也好不到哪里去。
有人因为太过疲惫,举起石头,向城外砸去的时候,竟然脚下摇晃,跟着石头一起掉了下去……元军仗着人多势众,一波又一波的攻击,根本不给徐达休息的时间。
而且更要命的事情出现了。
徐达为了急行军,携带的粮食很有限,到达了天长之后,这里的百姓饱受战乱,都成了穷鬼,根本拿不出口粮。
没有粮食补充,徐达所部的口粮也不剩下多少了。
如果再过一天,就可能面对断炊的风险,疲惫不堪,又失去粮食,徐达也未必能承受多久。
因此无论如何,明天都必须击溃雪雪,彻底打败元军,解了天长之围。
而此刻距离大破也先帖木儿,也才仅仅三天而已。
连续高强度奔袭作战,对于士兵和将领来说,都是巨大的考验,大家伙来不及调整状态,就要投入新的战役。
该怎么应付敌人,实在是巨大的难题。
朱元璋苦心思索,渐渐的有了一个方案,他下意识看了看四周,打算找人商议一下,但是很可惜,张希孟并没有跟来。
老朱只能摸了摸鼻子,干笑两声。
“离了他,咱还打不了胜仗了?球!”
老朱抱着头,抓紧时间休息,等到四更天的时候,朱元璋准时醒来,此刻的朱家军已经在准备早饭,预备出征。
就在对面,两个蒙古万人队也在准备着。
雪雪没有任由老朱发起攻击,而是选择分出两个万户,主动出击,阻挡朱元璋的兵马。
朱元璋想的是解救徐达,击溃元军。
可是在雪雪这里,却是围点打援,重创红贼。
他是有这个底气的,因为在雪雪手上,有一支数量高达三千人的西域铁骑。这是脱脱调来的一支强兵,颇有当年蒙古铁骑的雄风。
有这么一支人马在,便是面对几万的红巾贼,他也有一战而胜的把握。
说句实话,雪雪之所以愿意留在天长,跟红贼纠缠,何尝不是想坐观成败,看也先帖木儿丢人。
如果能扳倒脱脱,这支百万大军,可就是他说了算了。
在这个世道,手握重兵意味着什么,哪怕三岁孩子也知道啊!
既然红贼敢来,就给他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蒙古兵出动了,在熹微的晨光之中,铁骑集结,他们身披铠甲,手握弯刀,背后是复合弓,箭囊里装满了重箭。
恍惚之间,仿佛见到了一百多年前的蒙古铁骑,彼时的他们,追随着成吉思汗,横扫整个大陆,肆意摧毁城池,灭亡国家,毁掉文明……蒙古铁骑所过之处,鸡犬不留。足足有四十个国家,灭亡在了蒙古人手里。
有无数的古文明被他们打得烟消云散,灰飞烟灭。
凶悍的女真人没了,顽强的西夏灭亡了,什么花拉子模,更是连一年都撑不住,世界都在哀嚎。
南宋同样在支撑几十年后,也无可救药的陷落了。
不过正是这几十年,消磨了蒙古人的锋锐,阻止了他们摧毁汉家文明。虽然被压榨到了极限,虽然丢到了许多传统,但炎黄贵胄,华夏苗裔的骄傲还没有丢。
刑天舞干戚,精卫填沧海。
人心不死,重整旗鼓的汉家儿郎,在几十年后,发起了最猛烈的反击,万里疆土,处处烽烟。
大元朝,末日到了!
汤和率领的中军营主力出现,抢在一片开阔的地域,列开了阵势。长枪兵在前,弓箭手紧随其后,刀盾兵在后面。
整齐的方阵,高昂的士气,显示出充足的训练,这是一支可以和蒙古人一拼的强兵。
当朱家军摆开架势的时候,雪雪突然有了一丝犹豫,原本他是打算集结骑兵,一波冲破红巾军,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可是见对方严阵以待,不可小觑,雪雪又犹豫了。
自己只有三千铁甲精骑,即便能赢,也要损失不少。
既然如此,不如避重就轻,去攻击红贼薄弱的侧翼,一举获胜!
雪雪悄悄改换了战术,他让准备妥当的铁骑稍微靠后,首先放出了两个千户,向着汤和的军阵发起了试探性进攻。
正在中军高处观战的朱元璋,看到了这一幕,竟然为不可查地笑了一下。同时下意识看了看左翼的胡大海。
他的兵马不多,只有六百人不到,由于土匪出身,队伍也远不如其他人严整,而且在胡大海的后方,还有一小片水洼。
这是黄河泛滥之后的典型情况,要不了多久,在天长的东面,就会淤积出一个高邮湖,而此刻还只是一片零散的水塘。
而在胡大海身后的水洼更小,只有二十几丈的模样,只不过身在黄泛区的人都知道,这种水洼清水很少,下面的淤泥却是很多,而且粘稠沉重,一旦陷进去,差不多死路一条。
老朱就在赌这一处不算陷阱的陷阱。
战斗开始了,元军怪叫着扑向了汤和所部。
面对此情此景,汤和并没有半点意外,只是下令弓箭手前出准备。
箭雨对射,行进中的元军损失差不多是朱家军的两倍还多,他们顶着箭雨,疯狂冲锋,距离不断拉进。
弓箭手在完成三轮射击之后,就不得不退回队列,随后长枪手和元军的甲士就撞在了一起。
刹那间,长枪入肉,刺透躯体,惨叫声此起彼伏。
但是总有那么一些幸运儿,从长枪手的空隙冲了进去,而此刻后面的刀盾兵果断上前,和元兵厮杀在一起。
兵器的撞击,伤员的哀嚎,浓烈的血腥,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场战斗的残酷。
汤和亲自提刀在前,高声呼喊,一连斩杀了三个元兵,血染甲胄。
雪雪见朱家军反击犀利,自己的两个千户不足,便有陆续投入兵马,一直增加到了六个千户。
面对元军潮水一般的攻击,汤和表现稳定,死战不退,完全拖住了元军。
随着时间流逝,雪雪越发不愿意忍耐下去了。
是时候打骑兵牌了!
元军的小动作,并没有瞒得过老朱。
朱元璋注视着远方,手心情不自禁冒出了冷汗。
三千骑兵启动了,他们呼啸而出,不出意外,奔向了薄弱的朱家军左翼。
在他们看来,眼前的红贼就是一个破房子,只要踹一脚,马上就会坍塌。
这些铁骑呼啸着袭来,千军冲杀,万马奔腾。
虽然只有区区三千骑兵,但是撼天动地,气势如虹,光是这股扑面而来的架势,就让人双腿发软。
胡大海狠狠啐了一口,“奶奶的,等以后老子也弄一支骑兵耍耍!”
元军骑兵越来越近,胡大海也下意识搓了搓手,握紧了斧头,他的人马和元军铁骑只是稍微一碰,随后就溃散逃跑。
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们是绕着水洼跑的。
可是元军铁骑却没有在意,或者说,他们觉得一个小小水洼,怎么能阻挡无敌的西域铁骑!
冲!
这些骑兵争先恐后,落到了泥潭里。
很快他们就发现了不对劲儿,泥潭远比他们想的要深,而且粘稠沉重的泥水,死死困住了马蹄,让这些战马无从行动。
几乎刹那之间,元军的队列就乱套了。
而就在此时,站在水洼对面,竟然是一支三百人的弩手队伍。
“放!”
这些弩手没有穿厚重的铠甲,也没有几百斤的战马可骑,他们大可以抵近射击,这已经不是战斗,而是屠杀!
弩手们仿佛在说让我瞧瞧,哪个小可爱有幸得到一支弩箭……
元军骑兵突遭重创,他们也知道上当,唯有立刻绕开水洼,重新集结冲击。
可惜的是,朱家军不给他们时间了,胡大海用最快的速度掉头,领着手下的士兵,挥舞着斧头就冲了上来。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马腿。
咔嚓,咔嚓,骨头碎裂之声响起,一匹匹战马倒地,将上面的骑士重重摔在地上。
失去了速度优势的骑兵,完全被动挨打。
短短的时间里,就有超过五百人或是被杀,或是受伤……骑兵战力直接折损六分之一,剩余的骑兵也是惶惶不安,纷纷后退,无心再战。
而此刻,朱元璋终于果断挥动战刀,花云率领着一千五百名骑兵,朝着元军的左翼狠狠插了过去。
同样的战术,不一样的效果,花云的出现,完全超出了雪雪的预计,他像是一柄利刃,刺破了元军的防线。
花云一马当先,直取中军。
雪雪切齿咬牙,明明应该是自己以这种战术获胜,为什么变成了红贼?
他万般震怒,却也只能被人裹挟着后退,他的帅旗也是如此。
敏锐捕捉到了这一幕的朱元璋,果断一骑突出!
“冲!”
朱元璋在前,陆仲亨,唐胜宗,冯国胜,陈德、李新材、周德兴……每一位将领,都跃马争先,不甘落后。
汤和急眼了,明明老子在前面扛了这么久,你们想来抢功?
“杀!”
汤和也发动了反攻,前面的元军不断后退,汤和所向披靡,突然,他的大腿剧痛,原来是一支箭,角度刁钻地穿透了他的大腿,一时间鲜血涌出。
汤和咬着牙,竟然不顾伤势,带头冲锋。
潮水一般的朱家军,以无可阻挡的气势,摧毁了雪雪的军阵,所有大将,在屁股后面死死追赶,不肯放过。
元军溃败,也很快动摇了还在包围天长的元军,他们也退了。
被压抑了整整三天的徐达终于等到了机会。
“上位来援救我们了,弟兄们,随我杀出去,报仇雪恨!”
朱家军疯狂反攻,凶猛出击。
天长一战,朱家军取得了无可争辩的胜利。
第一百二十二章 实力暴涨的朱元璋
朱元璋亲自率领着一群虎狼猛兽,发起了凶猛的冲锋,这帮人的凶悍程度,简直让人瞠目结舌。
汤和一条腿被箭穿透,鲜血染红了整条腿,却好似没有感觉一般,发足狂奔,一柄砍刀,肆意收割头颅。
徐达鏖战了三天多,已经筋疲力尽,可此刻居然生龙活虎,从城里杀出来,直接冲散了一个万人队。
胡大海率领的土匪,天生就是顺风仗的行家。他手里提着利斧,简直就是战神附体,恶鬼重生,没有任何一个元兵,能够阻挡他的前进。
其余花云、费聚、唐胜宗、冯国胜……哪一个不是悍勇过人。这群人带着经过严格训练的士兵,除非成吉思汗复活,带领着他的精锐蒙古铁骑,或许还有一战之力。
此刻只剩下一张皮的西域铁骑,断然不是朱家军的对手。
知枢密院事雪雪仓皇逃跑,最初他身边还聚拢着几千人,颇有战力。但是随着花云,吴祯,吴良等人的反复冲击,雪雪的亲信只剩下不到一百人。
他越来越仓皇,越来越狼狈,区区红贼,何以如此嚣张啊?
雪雪完全想不通,却也无暇多想,因为要命的来了,在他的面前,赫然出现了一大片水洼。
这可比朱家军阵地上的大了百倍不止。
雪雪他们要退后高邮,结果正好跑入了后世高邮湖的范围。
这一片眼下还没有形成一座完整的湖泊,而是零散的水洼,绵延到远方。黄河决口,对整个中原地形的塑造实在是影响太大了,有许多历史上著名的河湖在后世看不到了,比如济水,比如梁山泊。
也有许多湖泊孕育出来,比如高邮湖,比如洪泽湖。
而眼下高邮湖正是孕育的阶段,加之黄河泛滥,淤积了深深的泥沙。
在表面上,或许只有一尺深的清水,但是下面却可能有一丈深的淤泥。
雪雪仓皇之间,就跑到了这片地域之中。
他只顾狂奔,结果不提防马蹄陷入淤泥,越是挣扎,陷得就越深,他急得额头都是冷汗,坏了,要命了!
后面朱家军的喊杀之声已经越来越近了。
有几个部下看到此情此景,吓得纷纷逃跑。
只剩下几个心腹,大声提醒雪雪,快脱了铠甲,不要战马,还能逃走……雪雪无奈,只好抽出了匕首,哆嗦着划开了丝绦,脱下了甲胄,当他一脚踏入没膝深的泥水之时,汗毛倒竖,直接冻哭了。
眼下还是正月的时候,江淮大地依旧寒冷,尤其是踩在冰冷的泥水里,更是要了命。
雪雪冻成了孙子,双腿颤抖着,没跑几步,又重重的跌入泥水里,来了个透心凉……好在还有两个亲信拖着他,玩命狂奔。
他们逃出了一片水洼,背后的喊杀声稍微远了一些,雪雪气喘吁吁,回头一看,三万人马,已经荡然无存,此刻的雪雪心如死灰,魂不附体。
就算侥幸逃命,又能怎么样?
脱脱丞相不会放过自己的。
三万人战死,足够砍他一万次脑壳!
这些红贼也太能打了,自己这么惨,那,那也先帖木儿会怎么样?
雪雪突然意识到,或许也先帖木儿已经完蛋了,他已经被红贼给杀了。要是让脱脱知道了,他肯定迁怒自己,到时候就真的二罪归一,谁也救不了他。
雪雪是彻底凉透了,此刻回高邮,那就是自投罗网。
“去,去淮安!”
雪雪想到了唯一的生路,他先跑去淮安,然后抢先弹劾脱脱,说他用兵无能,以至于丧师折将,全都是脱脱所致。
也别管朝廷能不能信了,反正朝廷那么多正人君子瞧着脱脱难受,只要给了借口,他们就会群起而攻之的。
自己也就能活了。
雪雪打定了主意,对着身边的两个人道:“护送我去淮安,你们放心,只要到了,我一定不会亏待你们的,咱们走!”
这三个人狼狈逃窜,有好几次,差点和追击的朱家军撞上,他们把身上的铠甲都给脱了,任何能表明身份的标志都给扔了,有一次最危险,雪雪和两个部下躲进了泥潭旁边的荒草,一动不敢动,连打喷嚏都要憋着,总算是躲过去了搜查。
雪雪年纪也不小了,被冻得小便都失禁了。
他们跑了两天多,总算是逃过了红巾军的追击,还找到了一处房子,这俩手下进去,发现里面没有人,这才把雪雪请进来休息,他们又找了点破烂衣服,又不知道从谁家偷来了一只鸡,就放在火上烤,什么材料也没加。
这位元廷高官,吃了人生中最美味的一只鸡,恢复了一点体力,就准备离开……可就在他们出去的时候,一队红巾军滚滚而来,正好出现在了雪雪的面前。
在这一刻,雪雪是绝望的,老子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红巾军怎么就阴魂不散?
他的两个手下,见此情景,也吓蒙了,直接扔下雪雪就跑,雪雪也想跟着跑,可他腿都软了,没有几步,就重重摔在地上。谷
结果就是这三人一个没跑掉,全都落入了红巾军之手。
朱元璋居然派人追到了这里吗?未免也太看重雪雪了吧?
其实不是的,这伙红巾军是彭早住和缪大亨的队伍。
前面在定计的时候,徐达建议派出偏师,去袭击淮安,吸引元军注意,分散兵力。这个建议得到了落实,但是雪雪来得太早,还没发挥作用,徐达就陷入了苦战。
直到彭早住和缪大亨引兵攻击,雪雪在天长惨败,逃往淮安的路上,居然被彭早住和缪大亨给抓了。
只能说天网恢恢!
彭早住拷问两个护卫,终于弄清楚了雪雪的身份!
“知枢密院事!好大的官!”
彭早住高兴的叫了起来,拍手称快,“老贼,你听着,现在你就跟着我们,去诈开淮安城门,让我们顺利杀进去!如果不听话,老子现在就把你片成一百零八片,就着热酒吃了!”
雪雪被吓得魂飞魄散,不光小便控制不住,连大的都来了,美稀宗附体了属于是。
……
连续两场大胜,朱元璋心情大好,坐镇天长,虎视两淮,一种江山在握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过去老朱一直秉持低调的作风,跟那些急着称王的家伙全然不同,他小心翼翼经营自己的地盘。
到了如今,老朱的势力范围终于形成了。
向北,怀远、濠州、泗州,全都在老朱的影响之下,也就是说老朱把防线北推到了淮河,向南,定远,天长,滁州,和州,一直延续到长江沿岸,几乎就是后世安徽省的东南部,悉数落在了老朱手上。
四府之地,人口总数逼近百万。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从一个碗开始,居然能有这么大的地盘,朱元璋都觉得跟做梦似的。
不过老朱到底是个冷静的人,千万不能得意忘形,别看现在赢得酣畅淋漓,但是脱脱的主力依旧在高邮,依旧有三十多万人,如果脱脱不顾一切,进犯滁州,朱家军的处境依旧危急。
另外,江南的元军也不能忘了,万一他们趁虚而入,进犯和州,也非常麻烦。
总而言之,还不到掉以轻心的时候,朱元璋下令士兵,原地休息,主要是徐达和汤和两部,最需要修整。
特别说汤和,他的大腿上的伤非常严重,幸好天气冷,不然伤口感染,后果不堪设想,老朱特意吩咐军医官,好好治疗,如果留下后遗症,就拿军医官问罪!
同时老朱又派费聚等人,向六合出发,交替开拔,加强防务,以备脱脱发狂。
干净利落解决了五万人马,拖过如果识趣,就不会随便来找不痛快。
敢来,咱一样废了你!
朱元璋信心得到了极大提升。
别看元军战斗力不怎么样,但是他们装备却是实打实的,战马,铠甲,兵器,粮草,帐篷,每一部朱家军都发了一笔横财。
光是战马,就多了差不多一万匹。
花云做梦都咧着嘴,骑兵营组建在即,谁也拦不住了。
把目光扩大到全局,那影响就更大了。
前面脱脱号称百万大军南下,举国上下战战兢兢,无人不怕。张士诚想要投降都做不到,勉强咬紧牙关,死死守住了高邮,总算是让脱脱的势头为之一顿。
随后攻击六合,两万人马灰飞烟灭,再战天长,三万人荡然无存。
这已经不是攻城了,野外浪战,两军交锋,元军也没有明显优势了。除非能集中几倍的兵马,才有可能一鼓作气,获得胜利。
也就是说,要攻击滁州,脱脱至少要分出十万精兵!
看起来脱脱手里还有三十多万人,分出十万兵马不难,可事实上绝不是这么简单。十万人吃喝拉撒,需要准备多少物资?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
攻打高邮,是靠着运河水运,如果分兵十万去滁州,又需要征用多少民夫,需要多少牲畜车辆,又要安排多少兵马保护辎重……每一项都需要提前准备妥当,否则的话,十万大军就是给朱家军送菜!
那脱脱还有调整部署的时间吗?
貌似不多了。
就在雪雪战败的同时,刚出正月十五,有三名御史,就上书弹劾脱脱,说他出兵三个月,无尺寸之功,徒耗粮饷,应该严惩……大元朝的传统艺能,终于上演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大元最后的柱石
五万元军惨败,脱脱却没有立刻发兵,两淮大地,进入了一种微妙的状态,属于淮西无战事了。
朱元璋渐渐从天长退兵,将主力猥集在六合一线,并且派费聚和冯国胜前往真州,增援冯国用。
如果元军还想发动攻击,从扬州方向,或者是调动水师,攻击真州的可能性非常大。
至于从高邮调兵,反而可能性不那么大。
道理很简单,脱脱已经吃了分兵的苦头,朱家军有多强,他也未必弄得清楚,在这个情况下,贸然分兵,一旦再败,后果可是非常严重的。
越是处境艰难,就越要抓住兵权不放,这才是一个理智的人,该有的选择。
朱元璋自然是看到了这些,但是他却不敢须臾掉以轻心,毕竟跟一个有实力碾碎你的对手较量,任何松懈,都会带来致命的后果。
不过张希孟倒是很悠闲,甚至有那么一点小得意,整天笑呵呵的,大家伙也不知道他高兴什么。
终于,朱元璋看不下去,把张希孟叫到了面前。
“张先生,自从贾先生拿到了消息,说是脱脱要南下,你就在暗中折腾了不少事情,前些时候把吴大头还有几个唱戏的弟兄派去了大都,刚刚你又送了一个女子去大都……你能告诉咱,你到底在折腾什么吗?”
朱元璋很好奇道:“你真的有把握,把脱脱搞垮?”
张希孟见老朱好奇,也笑道:“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可不是我瞒着主公,实在是我也不知道能有多大的用处,算是火上浇油,略尽绵薄吧!”
见他这么说,老朱越发好奇,毕竟在他想来,就算想破头,也没办法算计到脱脱,张希孟究竟有什么高招?
“主公,我这里都是下下下策,都是些烂招,我先说个下策啊……我花了点钱,买通了一些人,也请贾老大人帮忙,从去年就散布一首诗。”
“诗?梅花诗吗?”老朱对这个印象深刻。
张希孟一笑,“差不多,是推背图的一首诗!”
“推背图?”朱元璋来兴趣了,因为他在见识了梅花诗之后,也在这类的玩意上下了点功夫。
“传说中推背图可是袁天罡和李淳风推演先天易数所得,算尽后世千年之事,名气之大,可还在梅花诗之上啊!”
张希孟点头,“主公真是博学……臣只是选了其中的一首诗,鼎足争雄事本奇,一狼二鼠判须臾。北关锁钥虽牢固,子子孙孙五五宜。”
朱元璋听完这首诗,笑了笑,“张先生,咱问过老李了,这首诗是写元廷立国的,一狼二鼠说的是北元和金国西夏,他们顷刻之间,就被蒙古灭亡,你说是不是?”
张希孟颔首,“的确有这种说法,还说元朝皇帝只能传十代,现在却是第十一位了。”
朱元璋眉头一挑,“也不能这么说,如果去掉忽必烈,也才十代而已,正好罢了!”
张希孟朗声大笑,“主公为什么不说传二十五代啊?”
朱元璋勃然大怒,一拍桌子,怒道:“二十五代?那把咱放在哪里?就算元廷一年换一个皇帝,咱也等不起啊!”
张希孟抚掌大笑,前仰后合,说到底谶语预言,全靠解释,这东西最是牵强附会不过了。
就拿推背图的这一象来说,如老朱所讲,当然是一种说法,但是张希孟却有另一番险恶的解读。
“鼎足争雄说的是眼下的朝局,一狼二鼠判须臾。讲的是脱脱兄弟,脱脱有狼子野心,也先帖木儿却是个鼠辈,这俩人不足为虑,只要反手之间,就能消灭。至于大元江山,倒也无忧,北关锁钥虽牢固吗!只不过要想天下太平,却需要等到至正二十五年,还有些烦忧战乱,扰攘不断——子子孙孙五五宜。”
朱元璋一听,立刻瞪大眼睛,还能这么解读?貌似也没错啊!
一狼二鼠,有人说的是三国争雄,你却说兄弟两个,五五相加是十,你倒好,改成乘法,变成至正二十五年。
整首诗的意思骤然一变,说的是天下大乱,内忧外患,有狼鼠为祸,只要除掉了他们,江山安然无恙,到了至正二十五年,就能风平浪静,一起归于太平。
你可真行!
这不是把脱脱往死里整吗!
不过稍微想想,还挺有趣的。
谶语童谣,自古以来,就被赋予了特殊的含义,每逢大事,都会冒出来。
比如曹魏篡汉,就有“委在边,鬼相连,当代汉,无可言”的童谣,等到司马家篡了曹家,又如法炮制,一路传承,直到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这玩意在朝的能用,在野的,也能用,官能用,民也能用。
归根到底,全看怎么解读。谷
张希孟这也算是玩弄谶语的老手了,毫无疑问,就把这招用在了脱脱身上。
说到底,还是看元廷当中,有多少想要攻讦脱脱,张希孟提供的不过是思路线索罢了。
“先生,你的下策如此,那下下策呢?”
“自然是戏曲了,这就是吴大头负责的了,我给他准备三出戏,演的都是权臣欺压国主的戏码,只要有心人摇旗呐喊,就会成为攻击脱脱的工具,把声势制造起来。”
老朱点头,“先生这两招已经够狠了,难道还有更……过分的主意?”
“谈不上过分吧,就是借也先帖木儿之名,招呼脱脱党羽,要替脱脱丞相摇旗呐喊,只等大破高邮,丞相立刻回京受封,总揽朝局,更上一层楼!”
下策和下下策,都是含沙射影。
到了下下下策,却是改了思路,不再映射攻击脱脱,反而是吹捧,往他脸上擦胭脂抹粉,说他是大元朝的栋梁,一肩担负大元朝生死,万里江山,全在他的一念之间。
可稍微思量,就会知道,这第三招才是最狠的,捧杀的效果,往往出人预料,比起直接攻击,更有杀伤力。
朱元璋默默沉吟,说实话,就凭着元朝当下的情况,张希孟的招数发挥了作用,脱脱几乎是必死无疑。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吴大头这些人,能不能落实好,还有贾鲁他们联系的帮手,能不能全力以赴……如果真的按照这个剧本来,那么就可以提前给脱脱吹一曲百鸟朝凤了。
朱元璋又思量了一阵,突然叹道:“先生,这种含沙射影,明褒实贬的招数,放在自己人身上,互相争斗之时,也是管用的吧?”
张希孟笑着点头,“主公睿智,其实这世上的计策大体如此,并无好坏高下之分,无非是抓住关键,顺水推舟。如果脱脱和大都的皇帝君臣一心,就算再用十倍的功夫,也是无济于事。但是话说回来,他们如果早有嫌隙,朝野议论纷纷,这些不经意的小妙招,就会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朱元璋听懂了,他重重颔首!
随着手下力量的增强,人数越来越多,各种杂音也就冒出来了。
大多数的事情,老朱都能一眼看穿,知道是有心人捣乱,但是也有那么一些议论,着实有些歹毒,有离间人心的,还有攻讦老朱本身的。
说他抢夺良家产业,纵容刁民,伤天害理,遭了报应,注定一生无子!
马氏怀孕的事情,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毕竟时间还早,生怕留不住,所以格外小心,怕马氏有压力。
结果就有各种谣言,能说出这些话的,都没有一个好东西!
“先生,咱琢磨着,是不是也该整顿一下……咱头些时候,对那些富户大家,还算客气。他们的田是分了不假,可他们在城里的产业,咱可是没动!不但没动,他给他们提供便利,鼓励发展,就拿杨家来说,他们仅仅半年时间,粮食生意就赚了以前的三倍!偏偏如此,他们还不满足,那个叫杨闻的,不就给也先帖木儿当了参军吗?还有好几个家族,都是一丘之貉!”
朱元璋越说越气,“还有人说咱,大光天下,为民作则……你说,他们是好心吗?”
张希孟无奈苦笑,老朱当过和尚,自然是个光头,从军这几年倒是续发了,但是也不够长,所以老朱大多数时候,都是戴着头巾帽子,小心拢起来。
为民作则,也是取了个谐音,老朱不是推行戏曲吗?到了戏台上,贼就要念则!
这八个字分明讽刺朱元璋是个和尚贼匪,也难怪老朱发脾气。
“主公,此事交给我吧,一定会仔细清查,只等破了脱脱大军,就好集中力量,整顿内部,然后择机渡江,成就霸业!”
老朱用力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先生办事咱还是放心的,只是不知道脱脱这个老贼,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就在他们商量之际,突然有人急匆匆进来,脸上都是不可思议的喜色。
“上位,彭少帅和缪大亨拿下了淮安,缴获无数!”
“什么?”
朱元璋不敢置信,张希孟也是一惊,当初他们安排彭早住和缪大亨不过是一路偏师,策应牵制而已。
怎么偏师变成主力,竟然攻下了淮安?
这怎么可能?
元军都是傻子吗?
送信之人将捷报递给了老朱和张希孟,等他们俩看完之后,顿时惊喜交加!
原来彭早住利用雪雪,骗来了淮安城门,一举得手,城中三十万石粮食,悉数落到了彭早住手里。
张希孟看了一眼朱元璋,兴奋叹道:“主公,脱脱的死期当真到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脱脱垮台了
三十万石粮食很多吗?
老朱库存的就有近百万石,另外张希孟的粮食银行,还有差不多的存货,朱家军都奢侈到批量饲养肥猪了。
区区三十万石,真的不多。
不过遍观天下,能说出这话的,也就是朱家军了。
其他任何势力,都饱受缺粮之苦。
刘福通,天完大帝徐寿辉,这都不消说了。
元廷就很轻松吗?
在红巾起义之前,每年要从南方输送四百万石粮食到大都,维持达官显贵,朝中兵马的开支。
红巾军一起,首先漕粮就少了太多,只能依靠海运,数量只剩下一百六十万石,连一半都不到。
粮价一下子暴涨了两倍还多。
而且频频出战,迅速消耗库存。
元廷早就捉襟见肘,脱脱为什么要等到十月份才敢南下,还不是等北方收获,勉强补了一些库存。
千方百计,调动了一百五十万石军粮,供应大军南下。
脱脱对外宣称百万大军,实际只有四十万,而且沿着运河南下,尽量节约成本,减少消耗。
可即便如此,能运到军前的粮食,也不足一百二十万石,经过连番战斗消耗,脱脱手里的粮食只五十万石出头,而其中三十万石,就囤在淮安,作为全军的总粮仓。
按照脱脱的意思,是希望尽快拿下高邮,打通运河,得到江南的漕粮补充。
可是高邮未克,反而丢了淮安,几十万人马,只剩不足一月口粮。
事到如今,虽然没到山穷水尽,也距离走投无路不远了。
朱元璋和张希孟得到这个消息,都是为之一振,最关键的战机终于出现了,且不论那些计谋能不能成,光是缺粮,就足以要了脱脱的命。
“快,召集所有人,立刻来商议对策!”朱元璋兴奋大叫,很快所有文臣武将,自千户以上,全都到来。
这也是几次议论军情之后,武将表现突出,给自己赢来的地位。
大家伙听完情况之后,无不振奋,一个天赐良机,真的出现了。
“上位,俺觉得应该保住淮安的粮食,立刻挥军北上,协助彭少帅他们。”说话的是费聚,他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就能得到这个差事。
只是徐达沉默不语,微微思量。
从六合这边北上淮安,距离差不多五百里,就算以最快的速度,也要七八天才能赶到。战线拉这么长,中间还有天长那种薄弱环节。如果元军从高邮再度杀过来,就可能断送了全军。
“上位,不如不管淮安,进军高邮!”徐达突然开口了。
进军高邮?
不愧是你啊!
徐达,你胆子也太肥了。
脱脱主力三十几万人,尚在高邮,此时去进攻高邮,岂不是以卵击石吗?
徐达猛然站起,天长一战,已经展现出了他的独到之处。
“上位,脱脱兵马虽多,但是人心不齐,统御困难,如果顺风顺水还好,遇到了挫折,必然出现混乱,高邮的兵多,但是能分出来和我们交战的,却未必有多少。加之粮草匮乏,军心不稳,如果此时攻击高邮,卑职有五成把握,打破元军封锁,解救高邮被困兵马,一举破敌!”
徐达一番分析下来,让不少人都瞠目结舌,眼下朱元璋集结所有兵马,也不会超过五万人,去解高邮之围,真的有胜算吗?
大家伙纷纷议论,像冯国胜,还有唐胜宗等人都反对徐达的想法,有趣的是胡大海却鼎力支持。
这伙未必懂什么兵法大局,他纯粹是贪功心切,哪里元军多,他就想打哪里。
一个最理智的和一个最不理智的,竟然站在了一起,也真是有趣。
他们争论还没有出结果,但是有一点却是渐渐达成了共识,那就是淮安太远,只能任由彭早住和缪大亨发挥,朱家军的主力,只能够进攻其他位置,牵制元军,给彭早住支持。
但是要直接攻击高邮,还是太挑战大家承受的极限了,迟迟无法下决心。
就在这时候,张希孟突然开口道:“淮安太远,高邮太强,能不能攻取扬州!”
扬州!
众人一惊,随后思量片刻,越发觉得有道理。
扬州的元军并不多,离着又近,而且扼守运河,地理位置比高邮还重要。
不管能不能拿下扬州,都会调动元军,制造战机。
朱元璋的脸上露出满意微笑,“淮安太远,高邮太强,扬州不偏不倚,实在是正好!大家伙以为如何?”
徐达怔了怔,慌忙站起,躬身道:“卑职以为确实正好!”
费聚等人也都站起,“上位,别犹豫了,马上发兵吧!”
“好!”
朱元璋立刻道:“费聚,花云,你们率领三千步骑,前往真州,归冯国用调动,从真州出发,直取扬州。徐达,你率领前营兵马,从六合直取扬州,如果遇到元军南下,你要随机应变,妥善处理。”
徐达的本事,独当一面是足够了。
朱元璋的安排,十分妥当。
大军调动起来,他和张希孟统领主力,向扬州开进,作为全军预备队。
看得出来,老朱也没有十足把握拿下扬州,并没有把所有本钱押上去,而是试探虚实,然后再做安排。
攻打扬州,确实是一招妙棋。
整个两淮战场,彻底走活了。
身在高邮的脱脱,得到的全是坏消息。
几天前还胜利在望,一转眼竟然愁云惨淡。
弟弟也先帖木儿兵败,两万人马全部被消灭,就连他自己都下落不明。
雪雪三个万户,也完蛋了不说,雪雪竟然还没了下落。三万人,回来的不足一千,这些侥幸逃命的士兵,无比惶恐不安,纷纷说红贼厉害,宛如天兵下凡。
这两场惨败已经让脱脱焦头烂额。
可是和接下来的消息相比,却又不算什么了。
一伙红贼骗开了淮安大门,突袭了粮仓。
脱脱听到之后,几乎吐血!
淮安重地,岂能丢失!
他立刻召集部下,商讨对策,在一番扯皮之后,脱脱下令,集结五个万户,并且要求山东兵马南下,一起剿杀淮安红贼。
连续的惨败,已经吓得脱脱不敢派两三万人规模的兵马了,只有五万以上,才能保证安全。
但是这些人马还没正式开拔,另一个噩耗传来,红贼又挥兵攻击扬州,人马众多,情况危急……
捧着扬州来的求援信,脱脱愣住了。
六合,天长,淮安,扬州……到底是怎么回事?谷
从哪冒出来这么多红巾?
地下长出来的,天上掉下来的?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一直到此刻,脱脱也没有弄清楚,朱家军到底有多大的规模。老朱这手缓称王,实在是效果拔群。
脱脱想了很多,他甚至怀疑是天完大帝徐寿辉,派遣了援兵。
只是不管怎么样,他的处境急转直下。
淮安他不能不救,不救淮安,全军缺粮,要不了一个月,就会土崩瓦解……扬州呢?更不能不管,如果扬州失守,就算打下高邮,又能怎么样?再围困扬州,同样的事情,再干第二遍?
而且最让脱脱为难的,就是对面的红巾,到底有多少?看样子,这帮人甚至会攻击高邮!
脱脱不敢随便下令,他立刻叫来了心腹参军龚伯遂,客省副使哈剌,这俩人官职不高,但却是脱脱的心腹,参赞军机,有点类似张希孟在朱元璋手下的作用。
面对眼前的局势,这两位也是理不出一个头绪。
说到底就是这伙滁州红巾,实在是太奇怪了。
淮安和扬州都是必救之地,高邮这里又不能放弃。
别看元军有四十万,但里面能打的,也就一半左右吧,在攻击张士诚之中,已经损失了不少。
又在朱元璋手里折损了五万,此刻两路出兵援救,至少要派出去十万,那留在高邮的,就是一群老弱病残。
且不说有没有红巾军杀来,万一张士诚突围,又该怎么办?
连续分析下来,竟然依旧是毫无头绪。
脱脱只剩下仰天苦笑,“老夫辅佐天子,治理万邦,修史治河,平叛安民……到了今日,这高邮城,竟成了我的葬身之地吗?”
脱脱狠狠锤击桌面,怒吼道:“三十几万大军,处处受制于人,让老夫有何面目见天下人啊!”
两个手下低着头,脸上发烧,倒是龚伯遂主意多,他想了想道:“丞相,当下只有调动江南的兵马,或可以让红贼退兵!”
“江南!”脱脱顿了顿,眼中冒出了一丝光彩,没错,江南还有那么多兵,稳住,只要江南发起攻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脱脱离开了下令,让江南的秃坚、绊住马等人,立刻渡江,发起攻势。
等命令下达之后,脱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气喘吁吁。
局势太难了,全都要他一个人撑着,也不知道能撑到哪一天?
脱脱心力交瘁,度日如年。
只不过在外人看来,尤其是大都的那帮人,他们可半点感觉不到脱脱的艰难,相反,他们觉得脱脱手握大军,颐指气使,发号施令,简直不要太爽了。
出兵已经快三个月了,还没有彻底剿灭红贼,百万大军是摆设吗?
不用问,脱脱一定是养寇自重,否则的话,怎么可能拿不下来?
让这些人理解战场上的复杂情势,实在是太难为他们了,他们最多知道的就是一百万对五万,优势在我!
人们对脱脱的非议越来越多,御史接二连三弹劾,这还不算,世面上出现了一首诗,有人说这是合该脱脱兄弟当皇帝的,有人也说明明脱脱兄弟就是奸臣佞党,唯有除掉他们,才能让大元平安无事。
张希孟的第一张牌,起了作用。
而一群来自濠州等地的江湖人,在大都搭台唱戏,而且是不要钱的,也引爆了大都的舆论。
在这个苦闷憋屈,朝不保夕的时代,大家伙太需要一点文艺产品了。
尤其是这种不要钱的,更是大受欢迎,趋之若鹜。
吴大头的第一场,来了一万多人。
等到第二场,就到了四万人。
第三场的时候,就不得不借用护国寺的地盘,一场戏唱下来,竟然比庙会还要热闹。
人们纷纷议论,都说戏好,毕竟白嫖的快乐,古今相通。
曹操、桓温、安禄山……这几位的名声,在大都流传开。
一瞬间就成了热门话题,就跟那些网络明梗一样,迅速成为人们讨论的热点。
曹操身为丞相,架空天子,最终后代篡夺帝位。
桓温北伐,却是为了提升自己的威望,晚年的时候,造谣天子不能生育,子嗣皆是代工所出,进而废立天子,独揽朝权。
安禄山就更不用说了,手握大军,反叛朝廷,逼得天子逃遁,贵妃丧命,太子即位,八年安史之乱,把大唐折腾一个山穷水尽。
这三出戏,几乎每一处都在指向脱脱。
不联想也不行了。
几乎刹那之间,就把脱脱扔到了元末最大的政潮之中。
元廷之上,各种势力,风起云涌,有攻击脱脱的,也有死保脱脱的,甚至还有人建议,赐给脱脱黄鉞,或者干脆赏九锡,只有靠着脱脱丞相,才能平定红巾。
整个大都,已经闹得不可开交,平章政事哈麻这才笑呵呵,得意十足去见了一个太监,此人叫朴不花(不是编的),他是个高丽人,七岁就到了大元皇宫,伺候皇帝。
凑巧的是,皇后奇氏也是来自高丽,而且和朴不花还是邻居,这下子朴不花一飞冲天,他和奇氏联手,互为表里,在宫里翻江倒海,无所不为。
哈麻就找上了他们,而且一出手,就是一座宅子。
当他把房契递给朴不花的时候,这个死太监扫了一眼,顿时就笑了,赶忙塞进了袖子里,“相爷可真是客气,让奴婢说什么好啊!”
哈麻笑道:“公公为了国事操劳,让公公能睡得安稳,正是在下的职责所在。”
朴不花大喜,立刻领哈麻去见奇氏。
哈麻和奇氏见面之后,也没聊脱脱的战事情形,也没说朝野有多少反对,只是跟奇氏念叨,虽然册立了皇太子,但是没有赏赐册宝,也没有祭告天地,更没有入太庙拜祭……还不是觉得太子身上有高丽血统,朝中蒙古重臣不答应!
哈麻的这一番话,彻底引爆了奇氏的怒火!
朝中最大的蒙古重臣,不就是脱脱吗!
奇氏毫不犹豫向大元皇帝吹气了枕边风……宫里,宫外,朝堂,民间,几乎所有的矛头,都对准了脱脱。
有人还把也先帖木儿的沙河之败翻了出来,指责脱脱包庇兄弟。
哈麻趁机夺了御史台,安插自己的人担任御史大夫,这下子打开了马蜂窝,这些年由也先帖木儿压下去的种种事情,全都冒了出来!
朝野上下,议论如火,更有人在大典上威胁撞死,不除脱脱,天理不容!
事情到了这一刻,大元皇帝也坐不住了。
枕边人逼着他,朝臣逼着他。
“那,那让丞相回朝,何人可以统御大军啊?”皇帝沉吟询问。
哈麻立刻站出来,“回陛下,红贼已经是强弩之末,挥手之间,就可剿灭。朝中文臣武将,皆能胜此任!”
大元皇帝陛下认真思考了许久,这一刻他仿佛听到了一位前辈的召唤。
“太师劳苦功高,只是师老卒怠,靡费太多,暂时让他放下兵权,回京休息就是了。”
一句话,脱脱的兵权没了!
大元朝的希望,也没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挥军下扬州
就在决定脱脱命运的这场朝会之前,一封密信已经离开元大都,以最快的速度,向滁州而去。
发出这封信的不是别人,正是周蕙娘!
她居然在元廷没有做出决定之前,就提前预知了事情的结果,难不成这个女人能预见未来不成?
怎么可能,周蕙娘能当然没有这个本事。
有许多神奇的事情,说穿了,就没什么了不起了。
就比如说哈麻有个亲信,叫袁赛因不花,别看他是个色目人,但是久居中原,一身文气,把士大夫的做派学了个通透,如今在朝中出任御史,正是他率先带头,发起针对脱脱的弹劾。
而袁赛因不花的儿子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不光学会了士大夫做派,还喜欢吟诗作赋,没事去花街柳巷,终日游荡。
按理说这小子就是个纨绔子弟,一事无成的那种。
但是一日突然有人找到了他,给这位讲,他有门路,能弄到粮食,而且还是顶好的粳米,不比贡品差,只是不好出手,想请公子帮忙。
只要能做成生意,公子可以坐享三成红利。
粮食啊!
还是上好的粳米!
自从张士诚占领高邮,京中米价翻了三倍,谁要是能弄到米,那可真就是握住了摇钱树啊!
这小子立刻点头,随后真就有一万石上好的稻谷进京。
袁赛因不花身为御史,监察百官,他给儿子大开绿灯,不到半年的功夫,前后就有八万石粮食进京。
这爷俩赚了多少钱,那就不用说了。
袁赛因不花给他信佛的老娘,请了一尊二尺八的玉座金佛,供奉起来。他的宝贝儿子俗气一点,没有弄什么金佛,玉佛的,他就是简简单单,拿黄金弄了个马桶,有钱人的快乐,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有了密切的商业往来,交流自然也就多了,随后周蕙娘巨出现在了进城。
按理说袁赛因不花这个儿子是个十足的纨绔,除了贪恋美色,也没有什么别的爱好,想要对付他,可不容易。
但是周蕙娘和他简单聊了两句,就明白了这位公子哥的底细,他不是不想附庸风雅,只可惜自己的水平实在是不行,害怕丢人。
周蕙娘就主动因他谈论诗文,不管这位说得多离谱,周蕙娘都能想到办法捧他,把这位公子爷说得心花怒放,他头一次发现自己竟然如此才华了得!
过去都是别人没有发现,今天总算是遇到了红颜知己。
“姑娘莫不是天上的神仙,一双慧眼,举世无双啊!”
周蕙娘只是淡淡一笑,“公子才情,才是不可限量,奈何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公子所缺的不过是一个时机罢了。”
“对!你说的太对了!不过姑娘放心,我也用不着等太久了,只等脱脱老匹夫垮台,我的机会就来了。”
周蕙娘下意识一惊,原来真的要对脱脱下手?
她不动神色道:“脱脱丞相总揽朝政,又带着百万大军,进剿红贼,实在是当朝柱石,国之栋梁,他怎么会垮台?”
周蕙娘这一吃惊,可让这小子高兴坏了。
原来设为神仙一般的姑娘,也有不知道的事情,他立刻就打开了话匣子……什么脱脱把持朝政,是王莽曹操,早晚必定篡位。而且蒙古人和汉人不同,皇帝说死也就死了。权臣多如牛毛,别人不说,脱脱的伯父伯颜,就要杀天下五大姓哩!
“姑娘姓周,还算运气,要是张王李赵刘,岂不是又性命之虞!”
周蕙娘脸色微微发白,“这,这五大姓只怕要占天下三成的人口,伯颜也太可恶了,所幸他罢官了,不然真的要血流成河。”
“谁说不是!可周姑娘知道吗?干掉伯颜的,就是他的好侄子脱脱!伯颜早年把脱脱养在家中,跟亲儿子也差不多了。结果脱脱反过来害亲伯父,跟杀了他爹有什么区别!既然能杀父,就必然会弑君啊!这样的白羊狼怎么能留着?你没听说……一狼二鼠判须臾,这就是说,脱脱他们哥俩到头了,须臾之间就要倒台!”
……
有这位公子的疯狂吹牛,还有什么事情能瞒得住?
其实做情报工作,并不是零零七那样,香车美女,龙潭虎穴。弄得十分高大上,真正的初代零零七,直接栽在了莫斯科,被耍得老惨了,直接白给,连老命都丢了。零零七活跃的年代,正还是剑桥五杰,无数神人,把伦敦渗透的和筛子一样,带英对莫斯科单向透明了。
或许正是现实混得太惨,才绞尽脑汁,在荧幕上找补回来。
甚至可以说,情报消息,漫天都是,各种流言蜚语,小道消息,不计其数。
真正的高手是从这些浩如烟海的消息中,找出有用的消息,并且进行合理推测,这才是真本事。
显然,目前的吴大头和周蕙娘,都没有这个本事。但是他们还有张希孟张老板啊!张希孟又从贾鲁那里,弄清楚了元廷的情况,摸清楚了这帮人的人心所向。
到了这一步,再对症下药,就容易多了。
直接砸出十万石粮食,建立起一条生意线,随后就把哈麻的亲信捏在手里……到了这一步,一切也就水到渠成了。
只不过还是除了一点小意外,
就在决定罢黜脱脱兵权的时候,侍御史汝中柏悲愤难平,他是脱脱一手提拔,在御史台,协助脱脱监察百官,整顿吏治的。
他太清楚脱脱的人品和地位。
此刻罢免脱脱,于宋高宗召回岳飞,又有什么区别?
难不成两百年后,又要来一场千古奇冤吗?
蒙古灭宋,到头来,又要犯大宋的错误吗?
“陛下!脱脱丞相劳苦功高,节制百万大军,扫荡烟尘,为国平叛,苦心孤诣,宵衣旰食。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莫要寒了将士们的心啊!”
汝中柏哭拜地上,泣不成声。
大元皇帝怔了怔,下意识看了看哈麻。
这位绷着脸,冷笑道:“瞧你把脱脱说成了国家柱石,既然他这么了得,为什么没能尽早灭了红贼?莫非说他养寇自重,想要学桓温,借着讨伐之名,树立权威,打算废立天子?”
汝中柏怒不可遏,堂堂中书省宰相,竟然全凭臆测,就要诬陷朝中宰相,实在是太过荒唐了。
“正是有你这般奸佞,蛊惑天子,才使得贼势汹涌,不可收拾!该杀的人是你!”
哈麻丝毫不慌,他冷笑道:“果然,我就知道,你们把账算到了天子头上!今天你们说天子受了蛊惑,明天你们就会说天子昏庸,不当为君!你们这帮奸佞,果然都是脱脱的爪牙,居心叵测!”
“你!”
汝中柏还想要争辩,这时候龙以上的皇帝打了个哈欠,他太困了。
没办法,昨天晚上,修习“演揲儿法”太过用心,以至于整夜都没睡,急需补觉。
这个演揲儿法是个什么玩意呢?只能说翻译过来,叫做大喜乐,是哈麻献给皇帝的无上秘法,自此之后,元朝皇帝就四处搜罗美女,充斥宫中,然后成天修炼,日夜不息。
摊上了这么一位皇帝陛下,脱脱的下场可想而知。
他懒洋洋起身,就要往后走。
汝中柏看在眼里,着实悲愤难平!
他受脱脱之恩,才有今天的地位,如今眼瞧着丞相就要垮台,百万大军无主,到时候这个天下又该如何?
“丞相罢黜,忠臣被害,我大元朝,算是山穷水尽了!”
汝中柏猛然站起,惊得群臣一愣,哈麻就要叫侍卫,突然,汝中柏一头撞向了柱子。
啪的一声,脑壳裂开,鲜血涌出。
汝中柏瞪圆了眼睛,嘴里还在喃喃念着,“不,不可,罢,罢……”
一句话没说完,汝中柏在众目睽睽之下毙命!
大元皇帝一愣,随即眉头紧皱,懒懒摆手,“把他葬了吧。”
只说这么一句,皇帝陛下就落荒似的,快步离去。
脱脱罢黜,御史以命死谏。
消息迅速传开,大都再也没法平静。
各方势力,风起云涌,全都炸了锅,迫不及待要拿这事做文章。
脱脱一党兔死狐悲,悲愤欲绝,有人上书鸣冤,有人干脆挂冠求去。至于哈麻这边,反而是欢欣鼓舞,他们纷纷攻讦,说脱脱豢养死士,培植党羽,诸如汝中柏之流,心中殊无朝廷,只是脱脱的鹰犬。
如果让脱脱得胜还朝,还不立刻行王莽董卓故事?
元廷的混乱还在继续,丝毫没有因为脱脱倒台而减缓,恰恰相反,斗得更加厉害。而周慧娘的消息,却是提前大半天送出,而这半天,就跑出来五百里之多。
随后速度更快,靠着走私粮食建立起来的商道,两千里的距离,只用了三天半的时间,就送到了朱元璋的手里。
这个速度简直让人瞠目结舌,不得不说,钱的力量,真是神了。
尤其是在过了淮河之后,干脆用信鸽传递消息,把情报送到。
捏着一张小小的纸条,朱元璋浑身都在颤抖。
他太清楚了这条消息意味着什么,他比脱脱都提前许多知道元廷的安排。
“张先生,咱们要怎么办?”
张希孟也被惊骇到了,他颤抖着手,仔细看了片刻,咬着牙道:“主公,全力以赴,进攻扬州吧!那里有八十万人,足以让我们实力暴涨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粮食就是一切!
如果说历史上失落最大的城市,扬州不说第一,也能进前三了。
自从大运河修通之后,扬州位于长江下游,又扼守运河要冲,江河联运,区位无敌,大约就是后世的上海,毕竟早就有扬一益二的说法,扬州就是曾经的天下第一繁荣所在。
扬州的优势还不只是区位这么简单,扬州靠近海盐的主产区,两淮的盐商云集扬州,这帮手握天下财富的盐商,用无数金银,堆出了扬州的繁华。
这么说或许干巴巴的,其实从周蕙娘身上就看得出来,除了扬州,哪个地方肯花这么大力气,培养一个青楼歌女。
如果是在濠州,还没等到客人上门,直接就破产了,没有市场,也没有消费能力。
也只有云集天下财富的扬州,才能有这么大的手笔。
而一个女子,一旦成为花魁,一曲千金,无数人仰慕,青楼和花魁之间,并不是单纯的主仆,而是合作伙伴,甚至可以享受一些分红。
当然了,前提是必须达到那个高度,普通的姑娘,甚至出色一些的,都只是人家手上的玩偶和摇钱树罢了,根本没有资格平起平坐。
但是到了周蕙娘的程度,情况可就不一样了,她能让那些豪门公子俯首帖耳,青楼遇上了麻烦,需要她去化解。如果压榨过了,她索性破罐子破摔,鼓动那些恩客对青楼下手,就不好收场了。
正因为这些,周蕙娘才有机会逃出扬州。
说来也是讽刺,青楼拼命培养,让周蕙娘多读书,她的确读得不少,而且还超出了青楼的控制,她悟了,她不想当摇钱树了,她要为了自己活着,果断投靠朱家军了。
这就颇有些英国军情六处苦心孤诣挑选人才,送去学俄语,准备对付莫斯科,结果人家学好了资本论,反过来把带英给卖了的既视感。
但是不管怎么说,扬州还是当下靠前的大都市,论起人口规模,甚至要超过朱元璋心心念念的集庆。
图谋扬州,占据这座城市,朱元璋的实力会有个突飞猛进的提升。
既然元廷已经决定罢黜脱脱,这几十万元军不值一提,接下来就是抢夺战利品。
有资格参与这场豪宴的无非是朱元璋和张士诚两个人,偏偏此刻的老张还被围在高邮,奄奄一息。
而老朱则是完全抢占了先机。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高邮、宝应、泰州、盐城,这些淮东城池,都是以前张士诚控制的,而且以盐工为主,跟老朱的主力又隔着运河,想要全部吞并,实在是困难重重,很大概率,还是会落到张士诚手里。
但是扬州却在嘴边,加上前面派遣冯国用抢占真州,已经为攻击扬州,铺平了道路。
扬州为了维持八十万人的生活,不光是商贾往来,贸易繁荣,城中的手工作坊,纺织冶铁,造纸印刷……这些产业都相当发达,从业人数极多,水平又很高。
毫不夸张讲,如果拿下了扬州,张希孟筹划的宝钞,立刻就能落实下去。
现有的兵器生产规模,也能扩大十倍。
还有火炮,火铳!
只要有了扬州在,几年之后,就能爆炸式增长。
一个扬州背后,代表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张希孟在路上不断聊着自己的畅想,竟然把老朱都说得热血沸腾,心神激荡。
早就听说扬州好,却没有料到,竟然重要到了这个地步!
“不管付出多少代价,都要拿下扬州!”老朱下定了决心。
不管做什么,都要知己知彼。
现在迫切需要去探查扬州的情况。
“先生,如果不嫌弃,让我去吧!”说话的人是小橘,正是周蕙娘的小丫鬟……自从周慧娘和蒋普信去了大都,张希孟就让小丫头在自己的身边。
他可没有半点混账意思,只是为了妥善照顾她,等周蕙娘回来,好原原本本,把小丫头还给她。
偏偏此时,小橘站了出来,她要去扬州,探查情况。
还真别说,环顾张希孟身边,还真没有比小橘更了解扬州的人。
可问题是她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娇娇滴滴,如何潜入扬州,万一遇上了不测,又该怎么办?
张希孟是坚决不同意,小橘态度却很坚决,这丫头也有点倔!
“姑娘去了大都,三叔也去了,他们都比我危险一百倍!我回扬州还不行?我八岁就被卖到了扬州,里面的情况我最清楚了,除了我,还能用谁?”
张希孟绷着脸道:“话虽如此,可你知道要去查什么吗?你知道哪些消息有用吗?你白白跑一趟,担着风险,什么事情都弄不清楚,去了干什么?”
挨了批评的小橘低下了头,她摆弄着衣襟,突然又仰起头,“我要报恩!你,你给我那么多田地,我,我不能白吃饭!这是姑娘告诉我的,我们本就下贱,如果再不懂知恩图报,就更是贱骨头了!”
小丫头说到了激动出,眼圈里泛着泪,她努力绷着,却还是滚落下来,显得楚楚可怜。果然是有什么主人,就有什么仆人,这丫头跟周蕙娘还真挺相似的,虽然是柔弱女子,却另有一番侠骨肝肠。
正在这时候,突然有一个小子挤了进来。
“我,跟着她去!我能保护她!”
说话的竟然是蓝玉。
张希孟也是一怔,“你要去?”
“对啊,我还没去过扬州哩,让我去吧,我很聪明的,还会武艺,寻常几个人打不过我的。”
这句话张希孟倒是承认,蓝玉本就虎头虎脑,十分强壮,跟个小牛犊子似的。
跟着他姐夫投军之后,蓝玉每日读书练武,个子蹿起了一截,就跟春天的笋子似的,一天一个样,身手也好了许多。
他年纪也不大,正好有迷惑性,让他陪着小橘进城,还真别说,有希望办成大事。
“那你知道进扬州之后,要查看什么消息吗?”
“知道,还不就是军心民心,看看驻守扬州的元军如何,有没有可乘之机……”蓝玉侃侃而谈,信心满满。
张希孟点了点头,却又思忖半晌,这才道:“你们可以进扬州,但是记住了,不能乱撞。最好能照到原来青楼的人,小橘去搭讪,蓝玉你想办法把人带出来,我直接询问,更加稳妥!”
蓝玉一听,乐颠颠答应,他抓起了破涕为笑的小橘,一口气跑了出去,赶快乔装改扮去了。
张希孟翻了翻眼皮,怎么有点酸腐的气息,蓝玉几时跟小橘这么好了?
“先生,是你太迟钝了。”
李文忠毫不客气道。
张希孟气得翻白眼,“你小子就比我敏捷是吧?”
李文忠耸了耸肩,“反正我爹已经给我选好了一门亲事,只等我十六了,就让舅舅帮着主持婚事……先生,你要抓紧啊!”
“呸!”张希孟直接啐了李文忠一口,“十六岁就进入坟墓,你这辈子没救了,诅咒你生个操心一辈子的儿子!”
李文忠丝毫不在意,怎么也比当单身狗啊!
张希孟干脆懒得搭理他,等你的宝贝儿子生出来,你就知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了。张希孟背着手,转身出去,又把蓝玉叫过来,仔仔细细交代,这才答应他们两个乔装改扮,混进了扬州。
大约一天半之后,蓝玉和小橘回来了,一同来的还有个老船夫,此人名叫老七,也是周蕙娘画舫的老人。
老七划船,他的婆娘做菜,手艺极好,在扬州也是大大有名。
甚至人家常说周花魁的画舫有三绝,除了色艺之外,就是吃!
只不过这个绝技却不是周蕙娘的,而是七嫂子的。
“大老爷,救救扬州吧!救命啊!”
老七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把张希孟也给弄愣了,“扬州的情况不好?”
“岂止是不好,简直成了地域,人吃人啊!”
张希孟更加惊讶,他让老七坐好,给他倒了一杯茶,让老七慢慢说,怎么天堂一般的扬州,竟然变成了这样子?
老七哀叹着,把事情说了出来……原本张士诚曾经短暂染指扬州,周蕙娘就是那时候逃跑的。
可随后元军主力来袭,张士诚困守高邮,扬州就落到了元廷镇南王孛罗普化手里。
元军进入扬州之后,自然有一番抢掠杀戮,不消多说。
有些实力不俗的富商文人,就偷偷逃跑了,去了江南避祸。
但是留在扬州的还是大多数。
兵荒马乱,又能跑去哪里,还是家里最好,破家值万贯,安土重迁,谁愿意当外丧鬼?
百姓们都觉得只要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总不至于牺牲人口。
可渐渐的,百姓们发现了不对劲儿。
由于高邮还在张士诚手里,运河被切断,元廷就越发依靠海运,江南的粮食装船,直接走海路进京,扬州就被抛在了一边。
须知道,那些漕粮可不光是供应大都啊!还有许多的粮食,要随着漕船一起北上,沿途的城市都要仰仗这些粮食填饱肚子,尤其是扬州,八十万人,吃喝拉撒,那是个多大的天文数字啊!
可谁也想不到,漕运断绝,元军和红巾军血战,最先倒霉的竟然是扬州!
更糟糕的也随之而来,大元镇南王孛罗普化手里还有几万人马,他们居然就地征粮,本就不够吃的扬州百姓,顿时雪上加霜。
“大老爷,快救救扬州吧,头些日子元军的那帮狗贼骗人,说高邮城破,漕运恢复,什么都有了。可这都快三个月了,城里头早就没吃的了,我们两口子躲在船上,仗着以前姑娘赏赐的银钱首饰,还能面前换点吃的,可就在前天,我们的船旁就漂来了几根人腿骨,一准是那些流民,还有商行的伙计,他们没有活计,饿着肚子,就,就吃了人肉啊!”
老七颤抖着手,老泪横流。
天堂一般的地方,竟然开始吃人了!
张希孟哪能不震惊。
其实在历史上,元末这段时间,扬州的确遭了劫难。在脱脱兵败之后,有个叫张明鉴的,他手下掌握一伙人,号为青军,又叫长枪兵,霸占了扬州。
这个张明鉴有个很恐怖的爱好,他喜欢沾着人血吃人肉,一片一片吃……元末小阿明了!
后来张明鉴被朱元璋派遣缪大亨击败,夺下了扬州。
而此时清点扬州户口,只剩下了区区十八户!
没错,就是从八十万人,变成了只有十八户!
有人据此说,张明鉴是吃人魔王,吃掉了几万,几十万人……很显然,这是不可能的,张明鉴应该是吃人了不假,但是他成天靠着人肉活着,早就人不人鬼不鬼了,同类相残的后果参考疯牛病就知道了。
既然张明鉴没有吃那么多人,扬州百姓又去了哪里?
其实这一点不难理解,扬州是靠着长江和运河,聚集了八十万人,而扬州产出的粮食,是不够这么多人吃的,必须从外面运输。
可是遇到了战乱,漕运停了,长江上的运输也受到了限制,没有吃的,老百姓除了走死逃亡,还能有什么选择?
自然而然,八十万人的城市,烟消云散,只剩下区区十八户!
这点放在后世也是成立的,任何一个大城市,如果切断了周围的供养,没有了粮食蔬菜,市民们的下场,保证比农村的老百姓惨多了!
“粮食!一切都是粮食!”
张希孟意识到了事情的关键,他猛地站起,撒腿就去见朱元璋。
只要有足够的粮食,就能拿下扬州!
第一百二十七章 馒头能破城
“主公,咱们现在面临一项非常重要的转型!”张希孟语气深沉,神情凝重。
朱元璋倒是很放松,这次只有张希孟随军,其余文官都不在,老朱甚至把一只脚丫子担在桌上,半点都不见外。
“先生有什么话,跟咱说就是,你讲的有道理,咱就听着,有什么困难,咱们一起想办法解决,难不成先生还怀疑咱?”
张希孟连忙摆手,“主公,这事情复杂就复杂在于主公要做个选择,是想要乡村,还是想连乡村和城市一起要?”
“什么意思?”老朱哂笑道:“先生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你一定要问,咱只能说三个字——全都要!”
“那好!既然主公想全都要,就要做好准备,我们需要建立一整套管理城市的方法,扬州可不同于滁州,需要花费的精力,岂止十倍!当然了,如果经营好了,获利更是百倍之多!”
朱元璋眉头渐渐皱起,他欠了欠屁股,上身微倾,“先生仔细说说。”
“主公,如果只是想要农村,我们的财税体系自然是以田赋为主……这也是千百年来,最普遍通行的,种田纳粮,皇粮国税,天经地义。可是要想进城,就要在商税上动脑筋,而且全面管理几十万人的大型城市,需要的官吏数量,可要比现在增加十倍不止,付出的代价更是百倍,千倍!”
朱元璋深深吸口气,他思忖再三,反问道:“先生,那咱能得到什么?”
“能得到一套庞大的作坊,能提供几万副铠甲,上千门火炮,几十万火铳,能得到百万贯的财富,还有衣食住行,各种辎重,要什么有什么!”
朱元璋突然一笑,“先生,你知道咱,咱不怕苦!只要收获够大,咱就肯下功夫!”
听到朱元璋肯定的回答,张希孟发自肺腑笑了。
他终于改变了朱元璋!
老朱被后世诟病很多的就是财税上面的保守,甚至是倒退。
其实如果单看老朱时代,这个问题不大。
在饱经战乱之后,最大的需求就是休养生息,抑制商业,老老实实种田,生产粮食,纺织布匹,积累社会财富,恢复人口元气。
老朱的选择毫无疑问是合适的,只不过在经历了几十年的发展之后,商业重新繁荣起来,而彼时大明朝继续承袭老朱留下来的体系,国家的税收来源,依旧是田赋。
而除了户部之外,居然没有专门征收商税的机构,户部内部,也没有做任何准备,就算想收商税,都无从下手。
结果号称摄政的张居正,十年辛苦,也只是在土地上打主意,丝毫不敢对商税下手。张居正肯定不是不知道的商税的重要,但是对不起,彼时的大明朝,就算花十年时间,也未必弄明白商税要怎么收,改安排什么人执行,又要在朝中设置什么机构,财税的权力要怎么分割……没有法子,只能选择最容易,最传统的田赋,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张希孟很希望能补上这块短板,所以在进滁州的时候,他就做了不少铺垫……如今到了扬州,更是到了大显身手的时候。
其实城乡之间,经济本身是互补的。
农村有粮食,有各种原材料,城市有市场,有生产能力,农村向城市提供粮食和农牧产品,供养城里的百姓。城中百姓制造各种工具,提供商品给农村……二者只要顺利交流起来,都能获得好处。
扬州现在的困境就是一个庞大的都市,由于战乱的关系,和原来密切配合的农村失去了联系,就好像是一个人,被砍去了四肢,离死也就不远了。
所以想要吞下扬州的第一步,是恢复扬州的生机,给扬州城提供足够的粮食!
道理是如此简单,可遍观天下群雄,除了朱元璋之外,谁也没有这个底气,可以养活庞大的扬州。
事实上朱元璋也是压力不下,幸好有张希孟在旁边鼓动,老朱咬牙横心。
干了!
老朱立刻下令,从六合调十万石粮食过来,同时又给滁州和定远方向下令,让他们调拨粮食,就连粮食银行也行动了起来。
如果能顺利进入扬州,让这八十万人接受市场券,粮食银行就有可能一跃成为天下最大的钱庄,获利何止百倍!
总之,这对君臣决定拼了!
接下来就看到了一个非常滑稽的名场面,朱元璋在大军逼近扬州,扎下营盘之后,没有立刻发动攻击,而是就在支起了灶台,架上头号大锅,就当着城头守军的面,开始蒸馒头!
没错,就是蒸馒头!
上好的白面,在阵前加水,和面,就让城头的人看着,上锅,蒸馒头……很快热气升腾,伴随着西北的风,诱人的香味,飘进了扬州城。
守在城头的元军,情不自禁咽下了口水!
怎么会这么香啊?
真是要了命了!
这帮红贼,简直太缺德了,居然馋我们!
就在城头守军气得要骂人的时候,朱家军的士兵将一个个松软的馒头装进了竹筐,用胳膊挎着,向城墙靠近,大约在一百多步的距离,停了下来,拿出一个拳头大的馒头,还冒着热气,在手里掂了掂。
“瞧着啊!多好的大馒头啊!喷喷香,吃一个就过年了啊!”
士兵卖力大声吆喝,城头的元军气得翻白眼,知道你们的馒头好,用不着来气我们!
“你们听着啊!别给元鞑子卖命了,他们不把你们当人看的!扬州没有粮食了,你们要不了多久,就会饿死!别犯傻了,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快放下武器,出城投降,这边有大馒头,管够!”
士兵连着吆喝三遍,城头没什么反应,他转头退去。
此时不少元兵下意识咽了口吐沫,肚子里咕噜噜乱叫,真是煎熬啊!
谁知朱家军士兵去了没多久,又回来了,这一次他不光拿着馒头,还抱着一个大盆,里面正是一大锅山药炖肉!
“城头的弟兄们,你们瞧着啊!不光有大馒头,还有炖肉哩!足足养了一年的猪,膘都有三指厚,肉可香哩!”
这位说着,还真夹起一大块颤颤巍巍的五花肉,放进了嘴里。
根本不用嚼,稍微一抿,就化成了浓郁喷香的汁水。
士兵一脸陶醉,他又吃了一块,随后更过分的来了,他干脆把馒头掰开,插进盆里,等他拿起来,馒头吸饱了汤汁,一口咬下去,油水四溢,浓郁醇香,到了极点。
烧肉真是个很神奇的美味,天南地北的做法都不尽相同,有加别的材料的,诸如土豆,腐竹,鹌鹑蛋等等,也有只是五花肉的。
反正不管怎么做,只要加够调料,掌握好火候,炖到软烂,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几乎是最不容易翻车的一道菜了。
朱家军的红烧肉加了一些淮山药,能补脾胃,治气虚,让士兵行走起来更有劲儿!
一道美食,还有食疗的效果,又好吃又滋补,说多了都是废话。
光看士兵幸福满足的模样就知道了。
“城头的兄弟们,告诉城里百姓,我们朱家军不是来打仗的,是来救大家伙的……只要出城投降,馒头烧肉,有的是好吃的!还给鞑子皇帝卖命干什么?你们想饿死吗?”
士兵吃饱喝足,中气十足,又喊了好一阵子,这才离去。
虽然城头并无反应,但是张希孟十分满意,里面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他只需要继续持之以恒,或许用不了多久,扬州城就会唾手可得。
张希孟猜得没有错,这一顿美食攻势,的确起了作用,四城的守军都惊动了,虽然还没人出城投降,但是越来越多的士兵抱怨起来。
瞧瞧人家瞧瞧你,瞧瞧城外朱家军。
同样是当兵,差别怎么就这么大涅?
是不是不把大家伙当人看?
士兵们吵吵嚷嚷,乱了起来。
这消息甚至传到了镇南王的耳朵里,这位一听,简直气得抓狂!
好一群阴险的红贼,本王要杀了你们!
孛罗普化立刻下令,调集五千人马,出城反击。谷
命令下去了,人马也集结起来,可是这五千精锐,竟然不愿意出动!
“大人,麻烦跟王爷说一声,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人家城外吃的是白面馒头,山药烧肉。我们吃的是什么?糙米饭,刷锅水?肚子里没油水,打不过啊!要不让王爷赏我们一顿肉吃,弟兄们保证个个有精神!”
“呸!”
领兵万户气得啐了一口,有肉吃,还去城外干什么?
“你们不是馋吗?出城去,杀了红贼,他们的馒头烧肉,都是你们的了!这不好吗?”
万户说完之后,好些士兵默然无语,只有一个胆子大的,嘟囔道:“那出城了,用不着打,人家红巾军也给肉吃啊!”
这一句话竟然把万户吓得冒出一身冷汗,脸都白了。
坏了!
军心动摇了!
此时让这些士兵出城,没准真的会哗变,万一他们直接投降了,掉过头来打扬州城,那又该怎么办?
红贼这招真是太损了!
他没敢责罚士兵,一溜烟儿狼狈跑了。
孛罗普化得到了报告,也是大惊失色,目瞪口呆。
“好个阴险毒辣的红贼,用不着怕他们,我已经给丞相送去了求援信,丞相大军一到,他们必定土崩瓦解!”
万户连忙点头,可是调兵遣将也要时间,丞相大军还没有来,这段时间又怎么熬过去?
“王爷,还是要给大家伙一点甜头,稳住军心啊!”
孛罗普化重重哼了一声,下令手下,给军中一点荤腥吃。
这道命令不下还好,下了之后,立刻就乱套了。
扬州城的百姓,早就是三天饿九顿的状态了。能吃的都吃光了。说句不客气的,就算是耗子窟窿都被反复掘了,可持续性竭泽而渔了。
那些小伙计,小学徒,由于店家关门,失去了收入,加上战乱,也没法回乡,就这么困在扬州城。
身体弱的,有病的,每天都有许多人死亡。
而这些人的尸体,大多数是找不到了,全都成了同类人的口粮。
凄惨到了这个地步,向老百姓搜刮,那是不可能了。
一些大户倒是有些存粮,可这些大户跟王爷都是好朋友,还有不少通着天,根本没法动。想来想去,就只剩下城里残存的战马了。
宰了,吃肉!
到了这个地步,也没人在乎什么好马不好马的,先饱餐一顿再说!
有好些士卒就开始杀马吃肉,但是也有不少士兵没有战马可杀,不患寡只患不均的毛病又出来了。
许多士兵之间,为了一口并不好吃的马肉,发生了争执,进而演变成械斗,一天晚上,就有几十个人被活活打死。
自己人闹成这样,还怎么出城迎战?
就在这个晚上,差不多有一百来名百姓,从城里,钻水门出来。
大家伙身上湿透了,哆哆嗦嗦,跑到了朱家军营地。
这边说到做到,让他们先坐在火堆边取暖,随即就给送来了馒头。
这帮人抓住手里,泣不成声,可算是吃上粮食了。
真香啊!
转过天,朱家军这边就多了百十几个扬州百姓,他们操着扬州方言,冲着城里呐喊……到了饭口,这边又拿出了馒头,今天不吃山药烧肉,换成了炖大鹅。
“弟兄们,快来吃吧!都给你们准备好了!放心吧,我们优待俘虏!”
城头的守军就这么看着,尤其是那些昨天晚上没有吃到马肉的,肚子里饿得咕咕叫。
等了一阵子,食物也送来了,奈何只是黑乎乎的硬饼子,还加了麸子,硬的跟砂砾似的,划过喉咙时,跟受刑也差不多了,不得不喝口汤,往下送。
可汤也是臭的,里面所剩无几的菜叶,竟然都是腐烂的。
这饭没法吃了!
连猪狗都不如!
王黑虎是个猎户,他身手非常矫健,在元军中立了好几次战功,奈何一直得不到重用,心里头有气,昨天他跟人抢马肉,又被一个蒙古百户抽了几鞭子,还骂他也不撒泡尿瞧瞧,一个汉人也配吃肉?
王黑虎气得不轻,今天又是这样的食物,老子还给你们卖命干什么?
他趁着人们不注意,偷偷溜到了垛口,用爬城索顺着自己,下了城墙,现在是枯水期,护城河也不深,他悄悄游过护城河,等到了对岸,这家伙猛地起身,撒腿就跑,比兔子还快!
守城的蒙古将领看在眼里,气急败坏,立刻下令射箭,一定要杀死这个叛徒……可是他们的命令下去,竟然没有谁响应,即便有动作的,也是懒洋洋举起攻击,有气无力射击。
其实王黑虎下城,就有人看到了,大家伙都没说话,就盼着有这么一个人,去试探一下!
王黑虎发足狂奔,到了朱家军的阵地前,“我,我投降,给,给我吃的!”
不一会儿,两个大馒头,一条鹅腿,送到了王黑虎的面前。
“吃吧!”
这个猎户出身的汉子埋着头,三口两口,就吃下去一个馒头,抓起鹅腿,狠狠咬了一口,满脸陶醉,这才是人吃的东西。
他趴在地上,砰砰磕头。
“多谢赏赐,俺又活了!”
王黑虎一掉头,冲着城头就是大喊。
“看见没有?咱吃到鹅肉了!快来吧!”
王黑虎一遍一遍喊着,从一面城墙,走向了另一面城墙。
扬州城头,无数士兵注视着王黑虎,眼神之中的向往,不言自明。虽然没有人再跑出去,但是不知道有多少颗心,已经走了。
镇南王孛罗普化也感到了不祥。
不能这么下去了,再有几天,就不战自溃了。
务必要把红贼赶走!
这位王爷调集亲信,打算趁着夜色,主动出击,好歹打一仗!孛罗普化亲自出手,选了八千人,带着他们,打开了城门,趁着夜色杀了出去。
只不过就在孛罗普化出城之际,不知道从哪里涌出了不计其数的青壮,他们直扑城门而来。
守城士兵想要阻挡,但一见人数太多,无边无际,索性加入了其中,就这样,孛罗普化刚出城,后面的城门就被扬州百姓抢占了。
“快去告诉朱将军,请王师进城!”
第一百二十八章 俘虏工作
“上位,扬州百姓夺了城门,请上位入城!”
“什么!”
老朱大喜,什么也不顾了,迈步冲出去,果然见到扬州方向火光大作,喊声震天……他当机立断,派遣几位大将领兵,直扑城里。
就在他们要动身的时候,张希孟赶了出来。
“主公,此次入城,非比寻常,比起滁州还要紧要三分。城中的元军残部需要肃清,市面要维持,最最重要,不能侵犯民宅,不能杀人放火,不能丢了民心!”
朱元璋深以为然,用力点头,对冯国用为首的诸将道:“你们可听到了先生的吩咐?谁敢违反军令,咱定斩不饶!”
冯国用连忙点头,“卑职谨遵命令。”他说完之后,又对张希孟道:“先生,如今城中缺粮,我们是不是要立刻赈济百姓?”
张希孟摇头,“还不行,城里有几十万人,如果没有个妥当的规矩,只怕就立刻乱套了。你们先贴出告示,要求所有人在家中等待,我们登记造册,分门别类,发放粮食。那些确实没有吃的,身体病弱,难以维持的,可以先送出来,我们在军营准备一些粥。”
这倒不是张希孟违背诺言,舍不得给馒头,那些有力气自己跑出去的,自然没问题,而老弱病残,早就身体虚弱不堪,给两个大馒头,一碗红烧肉,那不是救命,那是要命!
冯国用是个精细的,他记下了张希孟的吩咐,立刻率领人马,扑向了扬州城。
而此刻的大元镇南王孛罗普化已经又气又急,魂不附体。
他领着八千精锐出城,还想着拼一把,可刚出城,后路就给断了。他掉头想要杀回去,却发现有不少部下干脆就跑了,有人提着兵器,直接到了朱家军这边,跪在地上领馒头了。
剩下的元军也人心惶惶,想杀回扬州,那是万万不能了。
“走,跟本王去高邮,去投奔脱脱丞相!”
孛罗普化带着人想离开,可没跑出去多远,就有一支人马冲过来。
胡大海冲在最前面,手里提着利斧,跟见了猎物的一群恶狼似的,嗷嗷叫着扑上来。他们砍瓜切菜一般,将孛罗普化的人马分割成两段,留给孛罗普化的还不到两千人,这位王爷吓得仓皇逃走。
可没跑出多远,又接连遭到了花云,冯国胜,陆仲亨等人的围攻,兵马几乎所剩无几。
孛罗普化的屁股上还挨了一箭,疼痛难忍,只能伏在马背上,下半身都麻木了。
也不管什么了,只要能见到丞相就好,求丞相出兵,给自己报仇啊!
孛罗普化跑去找脱脱不说,朱元璋这边已经是全力以赴,每个士兵都忙碌起来,到了什么程度呢?
李贞老爷子带着厨房的人都上来了。
“千万要堵住元兵,尽量不许他们溃散到乡村,也不许他们祸害百姓,更不能放火抢掠……”
张希孟连珠炮似的交代,李贞大笑道:“好嘞!俺知道了!”
这位提着菜刀,指挥着手下就冲向了元廷溃军。
谁也想不到,这帮从厨房出来的,战斗力惊人,各个身强体壮,抡起手里的刀枪,所向披靡,哪块元军多,就往哪里冲。
总共一百多人,愣是抓了两千多俘虏。
李贞心满意足,“你们都老老实实的,回头给你们开个小灶,有肉吃!敢不听话,或是偷偷跑了,可别怪俺没提醒你们,落到了饥民手里,你们可就是锅里的肉了!”
这帮俘虏吓得战战兢兢,连忙答应。
李贞见他们很乖巧,就又吩咐道:“这样吧,你们自己挖个壕沟,圈出一块营地,自己在里面待着,活儿干得好,给你们馒头吃,干不好,吃拳头,懂吗?”
“懂,懂!”
又一个名场面出现了,元军俘虏挖壕沟,建营地,自己把自己给关起来了,那叫一个听话啊!
张希孟四处巡查,见到了这一幕,也忍不住笑出声了。
其实看到了这一幕,也就明白了为什么元廷换了脱脱,几十万大军就原地崩溃,大局直接不可收拾……元廷早就烂透了,从韩山童起义算起,已经到了第四个年头,前面又有接连不断的天灾人祸。
已经把元廷的积累消耗光了,底子早就所剩无几了。
就拿孛罗普化率领的这支人马来说,他顺利从张士诚手里拿到了扬州,但是接下来就出问题了,他没有携带多少粮食,本来是让江南的元军提供辎重。
但是对不起了,江南也有二十万人,要吃要喝,还要给大都运送粮食,你们还是等等吧!
友军有难,不动如山。
这一下子直接把孛罗普化给坑了。
他不得不从扬州百姓身上榨油,不得不就近掠夺,即便如此,军中还是吃不饱,怨声载道,军心民心都损失了干净。
到了这一步,想不崩溃也不行了,老天也不答应!
想来高邮城外的元军,也和扬州的差不多。
只不过仗着脱脱的本事和威望,在勉力维持罢了。等到拿下脱脱,人心涣散,顿时不可收拾。
想到了这里,张希孟什么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此刻继续突袭扬州,情况会如何?
能不能击败脱脱的几十万人?
顺利解围?
如果办成了这事,岂不是一统两淮,提前成就元末的王者格局?
这个念头是何等诱人,以至于张希孟都想立刻去找老朱,好好谈谈。
可还没等他动作,残酷的现实就打破了张希孟的幻想……从扬州城里,扶老携幼,密密麻麻的人群,从城门出来,扑向了城外。
怎么会这么多?
不是吩咐过,只许一些缺粮的老弱妇孺出来吗?
冯国用到底是怎么办事的?
就在张希孟要发怒之际,冯国用亲自出来了,他满脸的骇然惶恐,能把这位文武全才吓成这样,就知道事情有多恐怖了。
“先生,我们搜出了一处土地庙,里面有二十几个元军躲进去,还没等去抓人,这帮元军自己跑出来了,一个个脸色惨白,跟见了鬼似的。我们询问,他们连话都说不利索,最后还是我进去查看了一下,里面,里面有一大堆骨头,都,都是人的!足有好几十口子,还,还有小孩子的头骨啊!”
冯国用声音都在颤抖。
船夫老七说城里吃人,大家伙还以为是个别现象,可实际查看之后才明白,扬州城已经凄惨到了极点,幸亏此时朱家军赶到了,不然这八十万人,能活多少,还真不好说。
“先生,你看该怎么办?”
张希孟深深吸口气,“这样吧,告诉城里的作坊商铺,先立刻开门营业……原来在哪个商铺作坊干活的,就立刻返回。哪怕没有事情做,我们也会分配粮食过去。先让大家维持生计,随后我们会重新登记情况,核实之后,会按照人头发放粮食。”
“那,那流民呢?”
“流民就让他们出来,安排他们去真州,六合,滁州等地屯田,没有正经事做的,就不要在扬州守着了,我们也养不起闲人。”
冯国用按照张希孟的吩咐,又去落实。
此刻朱元璋那边也忙得差不多了,初步核实,城中元军有三万八千多人,除了少部分战死,还有一些逃跑的,大约三万二千多人,都被俘虏。
由于来不及捆绑,也没有房舍帐篷,只能先画地为牢,草草看管起来。
一天不到,就俘虏了这么多人,就算是三万多头猪,也没有这么容易抓啊!
足见元廷是多么不得人心!
只不过虽然如此,也不代表着这些人就愿意无条件归附朱家军。
张希孟过来找老朱商议下一步的行动,恰巧遇到了一伙元军俘虏,他们大约有三五百人的样子,正在吵闹。
“你们撒谎!不是说有馒头吗?红烧肉呢?炖大鹅呢?什么都没有!就给老子喝白粥?把老子当猴子耍啊?”
有人带头,就有许多俘虏跟着鼓噪,纷纷对朱家军的小战士口出恶言。
这个小战士也气坏了,“你们是俘虏!不是大爷!还想吃馒头,吃烧肉,没有!拳头管够,你们要不要!”
这时候那个带头闹事的,又嚷嚷起来,“瞧见没有?什么王师,根本是骗人的,大家伙别上当,跟着我,咱们杀出去!重新找条明路!”
几万俘虏,数量比朱家军还多。
有听话的,自然就有不听话的。
闹事的可不止这一处,张希孟立刻催马过来,见他到了,后面还有许多朱家军的士兵,这帮俘虏总算是老实了。
张希孟把小战士叫过来,询问情况。
小战士委屈巴巴,把事情说了一遍,“先生,都是他们不讲道理,明明是俘虏,还不听军令,应该严惩!”
张希孟笑了,“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他们虽然是俘虏,但是不能疾言厉色,要和气,要讲道理,做事要有规矩。”
张希孟批评了两句,一扭头,对着这些俘虏道:“你们不满意白粥咸菜,我想问问,你们平时都吃什么?可是有更好的?”
他连着问了两遍,没人回答,张希孟就走过来,抓起一个瘦小的俘虏,笑道:“你说说看,平时你们在军中,都吃什么?”
“吃,吃黑面饼子,烂,烂菜汤。”
“那,那你觉得白粥咸菜不好?”
俘虏的脸上带着为难,嘟囔了半天,只说道:“俺,俺没说不好,是……”他的眼角扫向了那个带头闹事的,却是没敢说出来,就低下了头。
张希孟看在眼里,心里都明白了。
“你是元廷的将官?以前是干什么的?”
带头之人有些迟疑惶恐,半晌才道:“俺,俺是个千户,俺,俺是主动投降的,是,是有功的!”
张希孟一笑,把他扔在了一边,反手抓起那个朱家军的小战士,领着他走到了其他士兵中间,而后语重心长道:“你看明白没有?这些普通士兵,才是咱们的人,你刚刚疾言厉色,把他们也都吓到了。这不是做事情的办法。”
说完之后,张希孟又抬头道:“弟兄们,朱家军是一支穷苦人组成的队伍,我们之中,就有许多元廷的兵马,只要是善良淳朴的士兵,就是我们的兄弟手足。大家也是通情达理的人,米粮肉食,不能一时间都送过来,还请大家体谅。”
这些俘虏见张希孟语气和善,又说得有理,便纷纷点头。
“大人这么说,我们就明白了。”
张希孟又笑了笑,“还有一点,我要跟大家说,元廷军中的那些大官,将领,万户,千户……他们本来就是压榨大家伙的人,这里面不乏有良心的,但是为非作歹,挑唆生事的,也所在多有!他们不甘心失去权力,还想鼓动大家伙,给他们卖命送死,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行的!”
那个千户听到这话,突然瞪大眼睛,感动了不妙,他起身想跑,就听张希孟一声断喝。
“拿下!”
瞬间就有人扑上来,把这个千户拿下,他哪里会服气,扯着嗓子怒吼,“你们撒谎,你们说了不算数!老子上了你们的当!”
他破口大骂,却有士兵捂住了他的嘴,直接拖了下去。
张希孟笑容不减,看了看其他俘虏,笑道:“大家伙不要怕,只要记住一点就好,你们也是穷苦人,咱们都是一样的,刚刚这个人在军中有什么为非作歹的,大家伙只要站出来检举,确有其事,立刻严惩不贷!”
张希孟目光扫过所有的俘虏,最后落在了那个瘦小的俘虏身上,鼓励道:“说吧,我给你们做主!”
年轻的俘虏沉吟了再三,终于道:“他,他克扣我们的粮饷,还,还打死了十几个人,吃空饷……这,这些算吗?”
张希孟大笑,“自然是算的,现在就把他带过来,跟你们对质——大家伙有胆子吗?”
这些俘虏互相看了看,有些人的脸上露出了迟疑纠结的神色,他们偷眼看张希孟,似乎有些不信任,其中有一个俘虏,仗着胆子道:“你,你真能给我们做主?”
张希孟一笑,“那你不妨想想,我们为什么要包庇元廷的走狗鹰犬?”
俘虏纠结了半晌,终于道:“那,那俺们就信你一次!要说起这个畜生……他干的坏事可多哩!”
第一百二十九章 把鹰犬变成人
张希孟成功打开了士兵们的心扉,大家伙开始控诉在军中受到的不公,有几个士兵说到了伤心处,竟然哭晕过去。
此刻老朱也赶来了,他没有惊动大家伙,只是在人群的后面,默默坐了下来。
耐心听着,其中有一个士兵,他是被抓来的,本来母亲得了病,他拿着打猎攒下的钱,给母亲买药,结果就因为他背着弓箭,拿着开山刀,让元军看到,说他是块材料,就被抓来,逼着从军。
“我跟他们说,要回去看看俺娘,他们就是不许,把他绑起来,挂在军营马棚,足足挂了三天。俺扛不住,就答应了他们。没几天,俺就被迫跟着他们开拔,那天俺出城门的时候,看到了俺娘,她就坐在一堆乞丐中间,身上的衣服都破了,靠着城墙,一动不动。她是来找我的。她身上还有病,从家里到县城,多不容易啊,有人劝她回去,她也不答应,说是一定要见到我。我,我开拔的那天,她,她就死了!”
士兵说到这里,已经是泣不成声,又几乎昏过去。
其他人无不咬紧了牙关,论起肚子里的苦水,有人比他还多。被骗着从军的,被逼着从军的。
还有各地的蒙古权贵,上面让他们从军报国,剿灭红贼。他们不敢自己上战场,就想方设法,陷害诬陷,什么手段都用上了,甚至就干脆绑架,勒索,逼着青壮拿起武器,替元廷效力。
这期间不少家庭都出现了死人,有的父母被害死,有的媳妇被抢走,有的姐妹被绑架……有句话叫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元廷到了穷途末路,应该捐弃前嫌,拿出国库,招募勇士,挽救危亡才对,也附和常规的逻辑。
可事实上,如果有这么高的觉悟,元廷就不会到今天了。
为了剿灭红巾军,先是各处征粮,疯狂印刷宝钞,抢夺民间物资,满足用兵的需要。然后在军队损失惨重之后,就从民间拉丁抓夫。
而那些昔日帮着元廷征收赋税的地主豪强,此刻又化身了一个个征兵官,竟然借此勒索百姓。
不愿意从军浪死,就主动交钱,换来网开一面,不交钱,那对不起,就只有替朝廷卖命……所以在乡村里,就出现了许许多多光怪陆离,匪夷所思的事情。
张希孟听到的这些,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
“大人,给我们做主啊!”
张希孟重重点头,“大家放心,我这就上报主公,请主公定夺。”
俘虏们都大喜过望,但也有一个人不相信,在人群当中嘟囔,“别是官官相护吧?俺就不信,有真的对俺们好的!”
他这话刚说完,突然就觉得肩膀一沉,吓得他急忙扭头,发现一个方面大耳,五官分明的汉子,正冲他笑。
“这位兄弟,咱琢磨着,你该相信咱才是。”
这个俘虏大惊失色,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
张希孟也是才注意到老朱,“主公既然来了,那可要给大家伙做主啊!”
老朱点头,他伸手抓住了俘虏的肩头,“走,跟咱过来!”
这个俘虏吓得魂飞魄散,腿都软了,他好想抽自己两个嘴巴子,怎么就管不住这张破嘴啊?
他哆嗦着,被老朱抓到了中间,朱元璋冲着他一笑,“小兄弟,刚刚大家伙说了这么多,你们的那位千户该不该杀?”
“该,怎么不该杀!”
“那好!”老朱点头,随即把佩刀递给了他,“那咱就给你这口刀,去把他杀了!”
俘虏一怔,没听错吧?
让他去杀人,还是他们原来的千户!
“你不敢吗?”
“敢……不敢……”他的腿都是软的,这可是以下犯上啊!放在以往,别说杀人了,就算稍微不敬,都会遭到鞭笞,身体不好的,都能被活活打死。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俘虏的手是哆嗦的,张希孟看在眼里,他觉得让士兵控诉之后,就地正法即可。但是老朱却让士兵们杀死自己的官长,不免有些残忍。可转念一想,这可是元末啊,远没有那么温情脉脉,俘虏里面也是五花八门,同样出身穷苦,也未必真的心向红巾。
既然如此,不如就干脆一点。
“杀掉这些害人的畜生,一是为了公道,二是为了重新开始,难道你们还想和元朝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继续给元廷当鹰犬吗?”
张希孟的这声叱问,不光吓到了这个俘虏,也惊到了其他人。一下子从人群当中蹿起了十几个人,随后有更多人站起来,纷纷要亲手杀了千户算账!
这个士兵也终于鼓足了勇气,他紧握着刀柄,怪叫一声,猛地扑过去,一刀刺入千户的软肋,鲜血如泉涌出,这个士兵惊喜交加,“我,我杀了他!杀了千户啦!”
其他人又气又急,废物,人还没死,让我们补一刀!
又有几个士兵冲过来,他们没有兵器,干脆拳打脚踢,没几下千户就断气了,随后又有更多人冲过来,淹没了尸体。
等大家伙全都散去,地面上只剩下一片暗红。
此刻那个捅了第一刀的士兵,正跪在地上,又是哭,又是笑……这时候他才说出自己的故事,他是一个官军出身,先是被红巾军刘福通的人马俘虏,他就成了刘福通的兵。
随后又遭到了元军袭击,他又成了元军。
这几年的光景,他在元军和红巾之间,反复横跳,都跳麻了。
他看到太多地主武装,干脆就骑在墙上了,哪边势大,就倒向哪边……跳反之快,裤裆都磨出火星子了。
可讽刺的是,红巾军起义好几年了,韩山童被杀了,芝麻李战死,布王三战死,彭和尚战死,太多红巾军领袖死了,元廷的将领也死了不少。
但是下面的小军头,地主武装,土匪豪强,这帮人靠着反复横跳,见风使舵,竟然不少人安然无恙,不管谁来,都能得到好处。
至于下面的士兵,还不是谁给粮饷,就给谁打仗!
到了这一步,诸如这个发牢骚的士兵,问一句,官官相护怎么了?
问一句红巾和元廷,又有什么区别?
受苦吃亏的不还是老百姓,几时见到极乐世界?
而到了今天,面对着朱元璋,置身朱家军之中,真的感到了不同寻常!
一个元军千户,仅仅因为做过残害老百姓的事情,仅仅是因为士兵的控诉,就被处死了。新的上位没有笼络安抚这位千户,没有让他继续管理麾下士兵,而是顺应人心,果断杀了,几乎一瞬间,这几百人,就觉得朱元璋亲切了许多,彼此的心,也近了许多。
“主公,现在的情况很明白,元廷的官吏将领还不服气,他们试图鼓动士兵作乱。”
朱元璋点头,“没错,先生以为该如何?”
“应该立刻下令,把将领和士兵区分开,我们先解决士兵的问题,跟大家伙沟通好。大多数士兵都是好的,即便有人作恶,那也是上面有命,不得不为。因此除了极少数的败类,需要剔除。其他人都可以进行教化,把道理讲清楚,如果堪用,就补充到军中,如果不堪用,就给他们分田,让他们安顿下来。”
朱元璋连连点头,认同了张希孟的主张。
很快,朱元璋现身,除掉一个罪行累累的千户,这个消息在元军俘虏中迅速传开。
随后就有一个又一个的元军将领被抓走,自百户以上,一扫而光。
凡是有罪的,都陆续展开彻查。
俘虏们虽然惊魂未定,但整体还算稳定。
张希孟思索了再三,决定做一个冒险的行为。
“主公,现在就让咱们的人,带着俘虏,在城中修建发粮点,给百姓分发粮食,如何?”
老朱道:“先生的用意何在?”
“其一,是看看俘虏们是否听话老实,其二,也是顺便化解军民的矛盾,其三,还可以挑选出那些老实肯干的,就地提拔任用,选出合格的好人,管理这些俘虏,将原来的元廷留下的陋习,彻底解决掉!”
朱元璋一听这话,就忍不住笑道:“先生的脑子的确灵活,智计百出,咱服了。不过要安排咱们的人,在旁边看着,千万不能出意外。”
张希孟答应,他比老朱还担心,毕竟刚投降过来,会不会有意外,他也说不好,只能说赌一把。
毕竟曾经可有人直接让俘虏的士兵,调转枪口,成为自己的战士,这就是思想工作的厉害之处。
张希孟拍马赶不上,更不敢让俘虏直接上战场,但是让俘虏干点活儿,貌似还是可以期待的。
果然,就在半天之后,第一批三千名俘虏,就愉快扛着锄头铁锹,进了扬州城。
他们按照选择好的位置,搭建土台,用砖头垒出排队的位置,还修建了遮风挡雨的木棚。另外在旁边,还给了上了年纪的老人,准备了专门的休息区。
俘虏们干得飞快,渐渐的,一些扬州百姓也出来了,打听情况,这到底是干什么啊?
当听说很快就有粮食送来,大家伙喜出望外。
有人立刻送来了清水,感谢这些“王师”,都说军爷辛苦了。
捧着水碗的元军俘虏都傻了,他们算什么王师啊!
昨天他们还是元廷的兵呢!
“俺,俺们好好干,争取成为王师!”
扬州的百姓这才弄懂,乖乖,昔日这帮人光会祸害老百姓,怎么一转眼就能干好事了?害人的鹰犬,竟然能变成好人!
不得了!
这个朱家军,可真是王师天降啊!
第一百三十章 大魄力
一天的功夫,凶神恶煞一般的元军,居然老老实实干活,勤勤恳恳努力……老百姓是不明白其中道理的。
只是觉得新来的朱家军太神了,这要不是有神明庇佑,是万万做不到的。随后又听说要给大家伙发粮食,几乎一瞬间,人心就平定下来,大家伙翘首以盼,只要不出意外,能给每个人发一份口粮,能吃上一口热乎饭菜,朱元璋就算在扬州站稳了脚跟。
张希孟盘算着,这么简单的事情,应该不会出现意外,但是他也不敢放松,亲自领着人,去各处探查询问,遇到问题,就地解决。
往常跟在张希孟身边的哼哈二将都不在,李文忠跟着他爹李贞忙乎去了。这小子很有主见,他跟张希孟读书不假,但是也仅此而已,李文忠更感兴趣的是带兵,所以他时常找那些大将,跟他们学本事。
人各有志,张希孟也不会干涉李文忠的选择,相反,他很鼓励。
至于蓝玉,这小子倒是没露出文武倾向,倒是显示出好色的本性……自从陪着小橘进了一趟扬州之后,他就成天跟在小橘身边,一有空就凑在一起嘀咕。
不得不感叹一句,这伙开窍还是真早。
小橘倒是没有这些心思,她除了一心等周蕙娘和蒋三叔回来,就是想着做点事情,最起码面对姑娘的时候,也有的说。尤其是潜入扬州一次之后,这丫头胆子也大了。
她主动揽下了一处发粮点的活儿,由于她懂扬州方言,嘴又甜,态度又好,因此十分顺利。
“大家伙都听好了,救急不救穷,粮这东西,上位不缺,正在运过来。当下只能每家先发十斤,不多,但是足够大家伙吃几天了。可万一有人重复冒领,拿了两份,三份,就要有人挨饿了。所以啊,就请诸位仔细盯着点。有谁多拿了,能报上来,多拿的粮,可是要分一半给举报的人……都听好了,别为了这点粮,把面皮都丢光了。”
小橘说着,还特意叮嘱几个老太太。
这时候蓝玉在那边已经准备好了,一个整十斤的斗,装满了粮食,前来领粮的,拿着口袋等着,一家一份,一份十斤。
而每一个领到粮食的人,都要报一下名字,登记造册。
很显然,这么做是有漏洞的,也不免重复。但好歹能建立起基本的数据,有多少人,多少户,都是怎么分布的,这会极大帮助接下来的治理。
张希孟每处巡查,正好过来。他就发现,人群排得很长,不过基本上还算井井有条,蓝玉那边指挥的也不错。
抛去这小子的用心不谈,事情干得还挺漂亮的。
正在这时候,人群当中有个枯瘦矮小的身躯,佝偻地扛着一个袋子,蓝玉见她可怜,还给她装得高高的,一斗米倒进袋子,妇人身躯摇晃,险些拿不稳。
旁边的小橘急忙伸手搀扶,妇人竟然害怕似的,急忙避开,嘴里含糊道谢,扭头晃晃悠悠就要落荒而逃。
负责登记的士兵急忙道:“停下,还没有登记造册,走这么快干什么?”
妇人又被叫了回来,她面对着询问,先是低头不语,可是他不说话,卡在这里,后面的人都不干了,纷纷鼓噪起来。
妇人没法子,只能粗着嗓子道:“王,王柳氏。”
她的声音已经尽量改变了,可还是引起了小橘的注意,其实从她出现的刹那,小橘就觉得眼熟。
这一开口,更是确定了身份!
“是你!”
妇人也意识到了不好,连忙扭头就跑,可她身体虚弱,背上又背着粮食,没出来几步,就正好摔在了地上。
张希孟催马过来,拦住了去路,此时小橘也冲过来,一把抓起妇人,让她抬起脸。
“是你!就是你!”
小橘十分激动,声音都变了,突然,她举起巴掌,就要打人。
张希孟轻咳一声,“干什么?还有没有规矩了?”
小橘怔了怔,随即抬起头,对张希孟控诉道:“先生,她就是画舫的东家,这个老婆子就没有人心,她开青楼,逼着好人家闺女干那种事情……我,我很小就被她买了!”
原来这个王柳氏竟然是周蕙娘的东家……按理说她也是青楼届数得着的人物,家底儿颇丰,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这就不得不说一句,干这行的,真没有好下场!
周蕙娘是见张士诚的部下抢掠女人,她决定逃跑了,等她走后,张士诚的部下就把画舫抢了。
王柳氏的几棵摇钱树都没了。
可是到了这一步,王柳氏也不用怕,她还有那么多的积蓄,金银细软,数之不尽,怎么也够做个富家翁了。
可她忽略了,自己干的是缺德行业,该遭天诛地灭的!这不,见她失势了,首先那几个打手就跑了,跑之前还卷走了不少钱财。
随后盗匪就上门了,偷窃家中财产。
王柳氏和丈夫拼了命驱赶,可人家根本不怕。
“你们干了那么多坏事,挣的都是不义之财,我们帮你们花点,那是减轻你们的罪孽,别不识好歹!”
“就是,还想告官啊?你们瞧瞧,哪个衙门搭理你们?哈哈哈!”
这些盗匪越来越猖獗,刚开始还是偷窃,后来就是光明正大拿,先是小件,借着就连桌椅板凳,还要那些千工大床,全都不放过。
王柳氏和丈夫也阻挡不了,还被打得不轻。
他们无可奈何,只能带着最后的一点细软,想要逃跑。结果还没出城,就让城里的乞丐盯上,把钱都抢走了不说,还把王柳氏的丈夫打成重伤,有人说他被打死了,有人说是被乞丐活煮了,反正下场非常惨。
王柳氏侥幸逃跑,可接下来只能在在扬州城躲躲藏藏,一连半个月,都没吃过正经东西,人也瘦了,背也弯了,成天提心吊胆,生怕被人抓去吃了,头发也都花白了。
“姑娘!这就是报应!是我的报应!姑娘,念在我养了你这么多年的份上,你就别管我了,让我自生自灭好了!”
王柳氏痛哭流涕,哀求小橘。
小橘也没有料到,她会这么惨,但是小橘紧咬嘴唇,不愿意松口。
“不行,你要告诉我,我爹娘去哪了?他们人在哪?”
王柳氏怔了怔,哭泣道:“姑娘,这行就这个规矩,别说是你,就算整个扬州城,这么多青楼画舫,凡是买到手的姑娘,没人会告诉爹娘下落?你就别逼我坏规矩了,我活不了几天,又何必让人戳脊梁骨啊!”
小橘气坏了,怒骂道:“你放屁!那年我们家遭了灾,爹娘带着我跑出来,一路要饭到了扬州,你们出了一百贯,把我买下了,爹娘就带着钱走了,他们去哪了?你不知道?你说啊?”
买卖人口这个丧尽天良的行业,自古就有,讽刺的是,他们还形成了行规。由于孩子多是在很小的时候,被人拐卖走了。
而这个孩子长大之后,想要知道父母到底是谁,家乡在哪里,所有相关的人都是咬死了不说的。
卖了就断了,言而有信,不能反悔。
王柳氏到了这时候,居然还不愿意说,还怕被戳脊梁骨,谁戳她的脊梁骨?还不是扬州城的同行!
没想到这位还挺敬业的!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王柳氏嘴角流血,蓝玉一把揪住了她,“说,你说!”
王柳氏抬眼皮看了看蓝玉,竟然把头扭到了一边,一副闭目待锤的模样,蓝玉大怒,还要打她。
张希孟伸手拦住了,他扭头看了看在场的老百姓。
“乡亲们,大家伙都清楚,这青楼画舫就是害人的地狱,这帮人就是吃人的恶鬼。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被他们害苦了,大家伙有什么消息,可以说出来,帮忙成全一家人,功德无量啊!”
张希孟连着说了好几遍,这时候在人群当中有个老者颤颤巍巍站出来。
“大老爷,小老儿虽然不知道这位姑娘爹妈的去处,但,但小老儿知道,这帮畜生都黑着心,他们这边给了钱,买了孩子,回头就找打手,把人打死。一来是剩下一笔花费,二来也是怕人家日后找回来,扰乱了生意。好些,好些青楼的姑娘都不知道,还以为家人活着哩!”
小橘瞠目结舌,听到这里,孩子承受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跪在地上,撕心裂肺,自己盼了多少年,就是有朝一日能见到父母,哪怕只是一面,也就满足了。
可她哪里知道,或许分别那一天晚上,爹娘就被打死了,从此天人永隔,她还傻傻盼了这么多年!
“爹!娘啊!”
小橘痛哭流涕,蓝玉切齿咬牙,他抽出了佩刀,就想宰了王柳氏泄愤,这时候张希孟伸手,拦住了他。
“杀一个死人,算不得英雄。”张希孟扭头道:“乡亲们,事情这样了,我想请教大家一件事,问大家一句话……那些青楼的人,他们有资格在这里领粮食吗?能跟大家伙并肩站在太阳下面吗?”
扬州百姓不知道张希孟的意思,但是也怒气冲冲,异口同声道:“不行!不能让这帮黑心的蛆虫,跟人站在一起,他们不配!”
张希孟由衷点了点头,“乡亲们说得好,那我再问大家伙一句,如果我下令,把所有青楼画舫的东家老板都给抓起来,然后彻查他们的罪孽,明正典刑,大家伙以为如何?”
百姓们稍微一愣,有人立刻喊道:“好!大好事啊!大老爷有德啊!”
张希孟依旧不动声色,又问道:“乡亲们,我还想再问一句,假如我们朱家军下令,封了扬州城的所有青楼画舫,不许再干这种生意,大家伙怎么看?”
张希孟的话问完,老百姓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倒不是别的,真的能禁绝吗?古往今来,改朝换代,不都是这样,青楼画舫,才子佳人,谈不完的风月,说不尽的风流,怎么可能禁绝啊?
一阵的沉默,突然有人跪倒地上。
“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啊!”
有人带头,瞬间老百姓都跪倒了,纷纷磕头作响,涕泪横流,请求禁绝青楼画舫,这可是个害人的东西。
那些佳人才子背后,是富人的风流,穷苦人家的噩梦!
只要过得下去,谁又愿意干这个?还不是走投无路,山穷水尽。像小橘这种,简直多如牛毛。
大灾之年,家里头过不下去,根本没得选择,就只能任由买卖蹂躏,好好的一生,还没开始,就几乎结束了。
扬州百姓,看得很明白,这些青楼画舫,就是拿他们穷人家的女儿,取悦那些权贵豪强,如果真的让他们选,自然是不愿意的。
可问题是能行吗?
真的有人会查禁青楼吗?
“传令,封了所有青楼,一个不许放过!”老朱轻描淡写,下了一道至关重要的命令,没有任何犹豫。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万岁
朱元璋的干脆让张希孟都吃了一惊,封禁青楼,这可是千百年,历朝历代都做不到的事情,虽说老朱颇有魄力,也能干出类似的事情,可不该这么草率啊?不是应该深思熟虑,仔细推敲,确定方略,然后才能落实吗!
怎么就直接下令了?
“主公,此令可是功德无量,光耀千古,从今往后我……在史册上,都要有浓墨重彩的一篇!”
张希孟激动之下,差点说出我大明……幸好咽了回去。
朱元璋倒是没想这么多,他讪笑道:“这事是李先生送来的一封信提到的,他建议咱关了青楼,或者至少砍去八成。”
“李先生?”
张希孟顿时愣住了,“他也知道扬州的青楼?”
“怎么可能不知道?”老朱道:“他当初在滁州当官,手里有钱,到扬州来享受一下,不也是情理之中吗?”
张希孟深吸口气,李善长能注意到这事,那就绝对不可能是他老人家怀着什么崇高的理想,同情穷苦百姓,因此要封禁青楼,他就不是这样的人。
那李善长为什么也有这样的建议,那就有趣了。
张希孟眉头跳动,心思转动,他注意到,老朱转述李善长的建议,要么封禁,要么削减八成……张希孟稍微咂摸一下,顿时有了思路。
这事的确跟青楼有关,可也不是青楼的事情……扬州的位置有多重要,前面分析了那么多,那就不用废话了。
这里兼具江河,汇通南北,盐粮之利,钟灵毓秀。换句话说,全天下的好处,都灌到了扬州,这才滋养出一个天下第一等的富贵之地,温柔之乡。
才有不惜重金,耗费年月,培养出来的花魁娘子,无双瘦马……但是到了如今,还具备这个条件吗?
不行了!
北边的高邮还在张士诚的手里,再往北是元廷的地盘。
如今的扬州却落在了朱元璋的手里,过了长江,又是元军的区域……整个天下,已经四分五裂,碎成了一地。
原本汇聚天下之利的扬州,一下子成了几方势力的前沿,变成了战争第一线。
也不用说别的,江南的才子还能到扬州听曲吗?盐城等地的盐商,还能过来喝酒吗?那些过去通过运河,行走南北的官吏商贾,还能到扬州消费吗?
全都不可能了。
没有了这些资金的灌注,扬州的青楼画舫,还能维持得下去吗?
李善长有他的想法,过去扬州的青楼画舫有多少?
粗略估计,知名的也有二三十家,加上暗中营业的,那就更不可计数了。总而言之,几千女子是有的。
这些女子当中,有出色的,都给配了不止一个丫鬟,另外还有乐队,舞姬,厨娘,马夫,船工,护卫……光是青楼画舫,就聚集了两三万人。
除此之外,那些在青楼晃悠的文士名流也不少……而且为了满足这些高质量男女的奢靡生活,衣食住行,笔墨纸砚,穿戴首饰,就更不用多说,光是各地云集的能工巧匠,就何止千人。
如果再把青楼里养的小丫头,各个工匠的学徒工,还有给他们出租房舍的商贾百姓算起来,那就更不用多言。
围绕了青楼画舫,能牵扯出来的产业,涵盖的范围,绝不会少于十万人。
过去这十万人是靠着天下各地的富商名流,齐心协力供养,自然是十分轻松。
可现在落到了朱元璋手里,总不能继续岁月静好,一切如常吧?
就算是朱元璋想,那张士诚想不想?元廷答应不答应?
李善长给朱元璋的信中,有一句最是关键……以三十万众之滁州,果能奉养八十万众之扬州乎?
青楼画舫不同于别的地方,本身并不产生财富,又要金碧辉煌,处处匠心独具,还不是要靠着那些一掷千金的豪客买单!
这时候再看看老朱的手下,就算从上到下,每个人都夜以继日,不眠不休地折腾,拿出所有心血供养,那也养不起这个产业啊!
所以李善长出于最简单的算术常识,也提出了要封禁青楼的建议。
老朱觉得有理,张希孟提出来,他自然而言就同意了。
说实话,他们真没想那么复杂,更是跟能不能彻底禁绝青楼没关系,也不是要超越时代,只是单纯养不起。
当然了,也可以置之不理,没有了客人,这些青楼画舫,自然就会衰败,老百姓走死逃亡,扬州的繁华不在。
历史上,几年之后,朱元璋派遣缪大亨占领扬州,彼时登记造册,只剩下区区十八户!
扬州百姓到底遭遇了什么,只怕都没人知道,也无法想象。
所以在这个时候,封禁青楼,给这些人安排出路,把这些人力资源发挥出来,就是比较划算的方针了。
还是那句话,有太多的政策,并不会考虑几百年之后,要解决的,也无非是迫在眉睫的难题罢了。
张希孟想到了这些,也忍不住笑了。
“李先生果然是老江湖,比起我可厉害多了。”
朱元璋一笑而已,“他能想到的,你也能想到,咱就不信,你没有安顿这些人的办法?”
老朱还是高明的,张希孟也考虑到了扬州的承载能力,他是从封禁青楼出发,逐步砍掉那些不产生财富的行业,把扬州变成一座作坊工场主导的城市,好跟滁州等地配合起来,形成城乡的经济循环。
如果按照张希孟的思路走下去,也是要把扬州从达官显贵手上的金丝雀,变成朱家军的生产基地,只能说两个人是殊途同归,很难分出高下。
既然意见都统一了,那就动手吧!
要封禁的不只是青楼,也包括赌场,还有多如牛毛的丐帮,运河之上的漕工,这些全都是暂时用不上,也无力供养的。
“主公,人固然是要安排到乡村,军屯,让他们负责屯田,养活自己。但是最好还是要进行审判,要严惩那些作恶多端的恶徒。咱们固然不能扫荡所有烟尘,让天下彻底干净。但是力所能及,大势所趋,除掉一些渣滓,给百姓一些希望,总好过放任恶人逍遥法外!总不能因为百十年后,终归一死,就什么都不做,主公以为如何?”
朱元璋笑了,他伸出手,拍了拍张希孟的肩头,低声道:“先生,这就是你胜过李善长之处啊!”
张希孟不免脸上发红,赶快去做事吧!
这一次张希孟有了完全的把握,一声令下,朱家军出动,迅速查封扬州所有的青楼画舫,一些有名的暗娼也没有放过。
就在朱家军杀过去的时候,有的青楼还以为是客人上门了!这些日子的战乱,严重影响了他们的生意。
有些倒霉的,诸如周蕙娘所在的青楼,已经经营不下去了,彻底关门。还有不少青楼,也都是勉力维持,几乎关门大吉。
发现了朱家军来了,竟然有人乐颠颠迎出来。
“军爷,咱们这儿什么样的姑娘都有,保管让你们满意!”
郭英把眼珠子一瞪,“你给我滚一边去!”
妇人被吓了一跳,怎么会这样?她开了十多年的青楼,在这行摸爬滚打更是有几十年,几时见过这个架势?
难道是要学前些时候,蛮不讲理的盐工?那可不行啊!
“军爷,想要什么姑娘好说,给不给钱都行,咱们交个朋友,军爷是贵人,俺们是贱人,可贵人也有用到贱人的地方不是……千百年来,咱们开门迎客,侍奉八方……”
“闭嘴!”
郭英抽出佩刀,直接架在了妇人的脖子上,“再敢多说一句,立刻砍了你!”
这下子把妇人吓得不敢说话,很快,里面所有人,包括姑娘,也包括其他的侍候的人,男男女女,足有一百多人,被拉扯出来,蹲在了地上。
正在这时候,一个百户跑到了郭英面前,嘀咕了几句,郭英大惊,立刻迈步进去。
他们走到了后面,在一处仓库的下面,发现了一座地窖……准确说,这是个地牢,里面关押了足有三十几个小丫头。
每人能分到的地方,还不如一张桌子大,浓烈的酸臭气息,直刺鼻孔,女孩们骨瘦如柴,瞪着大眼睛,痴痴看着,听到有人来,都不约而同蜷缩起来,惶恐到了极点。
正在郭英不知所措的时候,小橘赶来了,她太熟悉了,其实每一个青楼,都有这么一个地牢,大小好坏或许有些差异,但是功能都是一样的,就是用来关押刚买来,或者不听话的姑娘。
各种刑具,残酷手段,比起真正的大牢,丝毫不弱,甚至犹有过之。
只不过虽然每个青楼都有,但是一个地牢,装了这么多人,还是让小橘大吃一惊……等她耐心跟小丫头们聊天,询问之后,这才弄清楚。
敢情这个青楼很有想法,觉得不管什么时候,食色性也,青楼这一行都黄不了。
因此就趁着便宜,买了不少姑娘,囤积了起来。
除了在地牢里,马棚,仓库,一共弄来了差不多五十人。
偏偏赶上了缺粮食,他们又不舍得放走这些小丫头,就这么关着,也不给足够吃的,这些天已经死了十几个女孩了。
她们最大的也不过十岁,小的才五六岁而已!
面对此情此景,郭英眼圈都红了!
“这帮畜生!”
他亲手背起一个小丫头,其他战士纷纷效仿,他们脱下外面的披风,裹着女孩,把他们背去军营,安顿起来。
一路上,这些粗犷的军中汉子,格外小心,仿佛背着宝贝似的,柔声细语,不断安慰。
“别怕,到了军营,就有吃的,有穿的,有人给你们看病,放心!”
好些小姑娘已经哭了,泪水落在了士兵的背上。
越来越多的扬州百姓出来了,他们在路边张望着,当看清楚这一幕的时候,许多人都咬碎了牙齿,怒不可遏!
“畜生,都是畜生啊!”
“不管别的地方怎么样,咱们扬州,不能再有青楼了!”
“对!这是个魔窟,太害人了!”
“干这个的,丧尽天良,该下十八层地狱!不得好死!”
“什么不得好死!现在就杀了他们!不要留情!”
“咱们找上位去!求上位主持公道!”
义愤填膺的扬州百姓,悉数动员起来,就在一天之间,完成了所有青楼的查封,同时救出了八十多处暗娼。
从里面解救出来,没有营业,处于培养阶段的小姑娘,就足有两千多人!在这些幸存者之外,还有不下几十具尸骨,有的扔在废弃的井里,有的则是被草草埋在地窖里。
主要是由于战事,没法送去城外。
根据许多百姓讲,这些青楼里面,天天都有死人……有小的不听话,被活活打死,也有老的,身体染病死了,连口棺材都没有,就用席子卷着,扔到城外了事。
而且更触目惊心的还在后面,一个容貌俱佳的姑娘,能维持多久呢?
答案是不足一年!
没错,就是这么短暂!
女孩一旦培养出来,开始营业,就急吼吼回本,越快越好,因此就疯狂安排,几个月下来,身心俱疲,憔悴凋零,能挺过一两年的,都是凤毛麟角。
只有像周蕙娘那种,站在最顶端,由于培养起来,耗费太大,才不舍得糟蹋,要当成宝贝供着,但说到底,她们也没有十年光阴,三五年之后,就要被一代新人取代。
当然了,任何行业都有特例,但绝大多数就是这么残酷。
所以千万别觉得风尘之地有什么好向往的,但凡有点良知的人,都该深恶痛绝才是!
“斩!”
朱元璋在听到了张希孟的汇报之后,看着一个个触目惊心的例子,他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原本还只觉得养不起,关了就是,现在一掀开,竟然有如此多的罪孽!
“咱亲自监斩!”
在搜查出来,确有女孩被害死的青楼,一共十七处,还有太多没有清查完毕。
但是老朱已经不想等了。
第一批的恶徒被推向了法场!
足足三十万扬州百姓,走出家门,前来围观,里三层,外三层,房上,树上,全都是人,大家伙死死盯着,生怕会改变主意。
还没到午时三刻,朱元璋竟然气昂昂直接上了法台,让张希孟都措手不及,老朱这是要干什么?
“乡亲们,咱等不了了!这种恶徒,一刻也不配活在世上!就算化成厉鬼,让他们来找咱,朱元璋等着他们!”
说完老朱亲自夺过一口鬼头刀,瞧了眼面前丰腴的中年妇人,一刀落下,顿时人头飞出,鲜血喷溅。
在朱元璋的带领下,其余刽子手也不等了,直接挥起鬼头刀,斩杀了这群败类的头颅,如西瓜一般,四处乱滚。
人群稍微错愕,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的欢呼,“万岁”之声,惊天动地!经久不息!
第一百三十二章 图谋天下的雄心
朱元璋为了进城,花了不到两天时间,给百姓发粮食,处理俘虏,一天多,清理青楼,也是一天多。
加起来还不到五天,也就是从周一忙到周五而已。
而就是这短短五天时间,老朱已经在扬州百姓心中,建立起无上的权威。
许多老人都用活菩萨来称呼朱家军。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转眼死别离的乱世,老百姓真没有太多乱七八糟的心思,绝大多数人都单纯到了可怜的地步。
大家想要安全,乱离人不如太平犬……朱家军做到了,他们顺利掌控了扬州,维持了纪律,这些士兵宁可睡在街边的帐篷里,也不会去住城里的民居。
除了第一条之外,大家伙还想有口吃的,不用饿死。
朱元璋也把粮食送来了,虽然不多,但是人人都有,胜在公平,而且随后还有大批的粮食运进来,可以保证饿不死。
能做到这两点,已经可以得到了九成百姓的民心了。
至于关闭青楼,禁绝画舫,这些事情的阻力并不是那么大。
至少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他们去不起,也知道那里不是好地方,禁了只会让扬州城更干净,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家乡顶着风月之地的名头吧?
这是很简单,很直接的想法,当青楼买卖人口,残害女孩子的事情捅出来,取缔也就顺理成章了。
倒是那些士林才子,官僚豪商,他们可不想失去享受人生,体验生活,甚至是学习知识的宝地……所以在太平年月,想要禁绝青楼,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但是现在可不一样,朱元璋根本不会在乎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而且也没谁敢找老朱的不痛快,不服就砍了你,少在老子面前装大半蒜。
所以一切才会显得那么平静顺畅……而张希孟却多了另一番算计,扬州取缔青楼不难,但是想在其他地方全都取缔,那难度就不用说了。
或者干脆点,就是不可能的。
但是这次扬州的行动,却可以作为一个范例,等之后老朱一统天下,这个例子也可以拿出来说事。
总而言之,能救多少,能解决多少,就看天意人心吧!
毫无疑问,这是个很好的开始。
张希孟很满足这份成就。
“主公,接下来就要把扬州城里,不太重要的人员,都给分批送出去,送到军屯田庄,八十万人,至少要分出去一半人才行。”
这个数字却不是张希孟胡说的,目前老朱掌控的地盘,主要还是滁州跟和州,其余的泗州,濠州,全都因为战乱,没剩下多少人了。
尤其是泗州最惨,先是赵均用和彭大攻击泗州,接着两伙红巾军火并,随后赵均用又被击败,连续的战乱,使得泗州城里的百姓,连一千人都不到,不是死了,就是逃去乡下躲避,濠州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急需休养生息。
这些地方不算,老朱治下大约是一百万人,其中城市的人口不到十万。
供养比例大约是九比一。
在农业比较发达的宋代,一个农民辛苦劳作,大约可以生产三个人的口粮,这个比例一直到化肥农药农机大规模普及之前,都是差不多。
一对夫妻,辛苦一年,除了养活自己,养活孩子,最多那就拿出一个人的口粮,到市场上交换。
也正因为如此,在农村,哪怕七老八十,只要还能动,就要干活,不然谁也养不起一个白吃饭的。
先是就是这么残酷,所以在某些地方,才有几个兄弟姐妹,谁也不愿意赡养老人的情况,或许每一家的原因都是复杂的,但是归结起来,还是农业生产的剩余太少了,负担不了。
这个情况在老朱治下,或许会好一点,主要是由于战乱,出现了大量的荒地,再加上鼓励兴修水利,大力屯田,一个农夫大约可以种出五个人的粮食。
但也仅此而已了,等天下太平,人口生息繁衍之后,每个农民的流转田越来越少,又会重新下降回去。
所以算来算去,一个农夫养三个人,一家农户供养一个市民,按照这个比例算,扬州城只要下降到四十万人,老朱治下的城市人口一共五十万,总人口一百八十多万,不到两百万。
才能比较合理,能够负担得起。
而且在当下,农业的重要性,是无与伦比的,所以还是要尽可能多的把城市人口转移到乡村去。
青楼赌场这种,存粹消费的,又十分负能量的,肯定要作为第一批清理的的对象。
接下来由于消费人口减少,扬州城大大小小的酒楼,茶馆,街边的铺子,也必须关掉大部分。
针对这些人,就不强制迁居了,但是可以鼓励……比如你是开个茶摊的,觉得过不下去,可以主动上缴茶摊,然后拿到一张田契,还能得到一些贷款,当然是以市场券的形势,发给商贩,帮助他在乡村安家,耕田种地。
如果五年之后,还想回城做生意,农村的土地还在,也不收回。
这样一来,大部分经营不下去的,就都不得不返回乡村了。
但是,也有一些作坊商铺,是绝对不能关门大吉的。
那就是铁匠铺,家具作坊,医馆,药铺,纺织作坊,砖窑,陶瓷窑,造纸长,书坊……反正有关生产的行业,都必须妥善保留下来。
哪怕扬州供养不下来,也可以迁去滁州,和州,甚至是濠州等地。
这些都是关乎朱家军下一步发展的紧要行当,无论如何,也不能毁于一旦。
其实这就是张希孟的厉害之处了,哪怕是李善长亲自操刀,他也断然不可能把工作做得这么细致。
“除此之外,像什么私塾、当铺,还有钱庄票号,也都不能随便关了,我会安排人,去排查情况,为了接下来发行宝钞做准备。还有一件事,就是那些大户!”张希孟神色凝重道:“主公,怕是又要你得罪人了。”
老朱直接摇头,“咱不怕!更何况咱知道,你要说的那些,也未必就算是人了!”
被信任的感觉还真是不错,张希孟笑道:“主公,在扬州城,不是还有不少达官显贵吗?他们手下豢养着许多奴仆,根据有些俘虏介绍,说什么扬州有九大户,家家巨富不说,豢养的打手家丁,丫鬟奴婢,都有上千人。我以为应该下令,释放奴婢,压缩大户规模……”
朱元璋听了听,突然道:“就这些?”
张希孟一怔,这就够过分了,怎么还嫌不过瘾?
老朱皱眉头道:“按理说这些人可都是豪强,还跟元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咱们在滁州的时候,对大户可是坚决铲除的,先生为何心软了?”朱元璋似笑非笑,竟然嫌弃张希孟不够霹雳手段。
按照老朱所想,干脆一杀了之,收缴家产算了,这是最容易的。
张希孟苦笑摇头,“主公,扬州富户太多,实力也庞大……而且这里面有不少商人,他们和农村的地主豪强不一样。那些地主,咱们要土地,他们不给,就只有一杀了之,可是这些经营商业的富商大户,有的人善于经营,有的人关系深厚,暂时安抚住他们,对于主公的大业有用。只要能放弃大部分的土地,按照规矩经营交税,就该留着。如果他们确实有违法的行为,也最好明正典刑,商业秩序,一旦破坏了,就不好恢复了。”
老朱默默听着,说实话,他极度厌恶商业,一直都觉得商人就是倒买倒卖,囤积居奇,不干好事。
如果让老朱发落,估计每个人的头部都会成为城门口挂件。
敢囤积居奇,直接灭三族!
不过张希孟说的这些话,老朱还是能听得进去的。
“咱就把事情交给先生。”
“多谢主公信任!”张希孟打算去安排,朱元璋却叫住了他。
“先别忙。”
老朱道:“先生,按照时间算,就算元廷的传旨钦差速度再慢,此刻也应该到了高邮军中,先生以为,脱脱可是会乖乖交出兵权吗?”
“这个?”
张希孟微微沉吟,他倒不是不知道结果,而是不知道怎么说,才能有说服力。
“主公,我想在军中,包括西域兵马,他们也未必愿意听脱脱号令,如果脱脱抗旨,军中势必大乱!”
“那脱脱领旨照做,几十万人,就能太平安然?”朱元璋追问。
“不!”张希孟摇头,“主公,历来蒙古人内斗,都非常凶残,尤其是夺嫡之争,权臣倒台,哪一次不是血流成河,死个几万人,都是寻常事情。脱脱执掌朝政多年,党羽众多,部下亲信不计其数。他倒台了,这些人为了自保,也会拼命,这几十万大军,一定会大乱的,甚至会分崩离析!”
朱元璋深深吸了口气,严肃的面容上,带着一丝丝笑容。
“先生,扬州城的事情咱可以交给你处理,但是务必要给咱准备出五千兵马的军需消耗!咱要北上高邮!”
张希孟瞬间明白了,朱元璋是想捡便宜,五千人看似不多,但是也足够了,毕竟张士诚被困在城中的兵马,也只有不到一万人。
历史上张士诚就是打赢了高邮之战,声威大振,才顺势收了浙东之地,又南下夺取苏州,占据了天下最富庶的所在,一举有了跟朱元璋叫板的资格。
可若是老朱接收了脱脱兵败的遗产,实力暴涨,那时候困守高邮的张士诚出来一看,呦!都他妈姓朱了!
那表情一定一定很精彩!
尽管张希孟认为经营扬州很难,压力非常大,但是他也没法拒绝这块馅饼的诱惑。
“主公放心,我尽力安排,绝不给主公拖后腿。”
朱元璋满意点头,“有先生辅佐,咱可是如虎添翼!果能尽取两淮之地,再渡江拿下江南,这大元朝的天下,八成就没有几年好活了!”
张希孟深以为然,不过现在还有一个变数,那就看脱脱了,他能不能给大元朝留下最后一口气?
第一百三十三章 忠臣难为
朱元璋只向张希孟要了五千人的军需辎重,这并不是朱元璋小瞧几十万元军,小觑死撑着的大周诚王张士诚。
而是经历连续的作战,又背上了扬州这个大包袱,他只能集结这么多了。
腿伤没有好的汤和都被调来,协助张希孟,掌握扬州,冯国用也在忙碌,其余郭英,费聚,陆仲亨等人,都在忙碌着。
老朱能带走的只有徐达、花云和胡大海。
一座八十万人的城市,管理起来实在是太困难了,扬州的价值傻子都知道,但是要想让扬州发挥出价值,那就需要重建秩序,至少把这座城市管理起来,运作良好,才能产生价值。
而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那些投降的将士,也需要时间转化,而偏偏这时候最缺的就是时间。
朱元璋太清楚这些了,所以他选择了五千人,如果时机妥当,老天帮忙,一切自不必说,如果真的还有变数,至少要把扬州吞到肚子里。
总而言之,朱元璋做出了最稳妥的布局,这也附和广积粮缓称王的习惯。
反正接下来就看脱脱怎么出招了,至少在元廷旨意送过来之前,脱脱还是几十万大军的统帅,他的一举一动,依旧能影响整个大局。
那脱脱在干什么呢?
对不起,脱脱什么都没干,他只是在读一些公文,把自己关在帐篷里,反复研读。
脱脱扪心自问,这一次出征,大致还是顺利的,除了张士诚垂死之际,爆发出来的顽强,让脱脱有些惊讶之外,其他地方,都在他的算计之内,可以说是顺风顺水。
但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
貌似是进攻六合!
没错,就是这座不起眼的小城,他派遣弟弟领着两个万户,本以为一走一过,就能消灭。
结果小小的六合,比高邮还要顽强,根本拿不下来。
随后滁州兵增援,他也派出了雪雪领兵……再之后弟弟也先帖木儿战败,雪雪也跟着惨败。
再之后就是淮安丢失,扬州遭到围攻。
整个战局,急转直下,彻底失去了控制。
如此看来,给他最大迎头痛击的,就是滁州红巾!
貌似这是一支源自濠州的兵马。
十分不起眼,在各地都称王的情况下,这一支红巾号称镇抚使,后来又号称什么都指挥使,反正比起其他人,逼格低太多了!
貌似这一支红巾还很混乱,内讧不断……对了,这是彻里不花说的!他说濠州红巾不堪一击,只要给他足够的兵器粮食,剿灭红贼,易如反掌……彻里不花!
脱脱似乎终于发现了盲点!
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这一支红巾不是不堪一击,而是胸怀大志,稳步发展,并没有急于冒头。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脱脱立刻下令,把有关滁州红巾的消息,全都送过来……等脱脱拿到了所有情况之后,他陷入了深深的震撼!
“彻里不花!你死了也要下十八层地狱!”
脱脱从来没有如此憎恶过一个人,如果此刻变成厉鬼的彻里不花出现在脱脱面前,估计也会被脱脱给吞了!
他太混蛋了!
完全误导了脱脱的判断。
在脱脱手里,正好捏着张希孟撰写,经过李善长等人润色的分田令。
此外还有进入滁州之后,有关编户齐民,商业发展,商税征收的法令,另外还有关于审判豪强的告示……这些东西放在脱脱的面前,这位党国许久的大元宰相,一下子就看出了,这伙红贼是在建立一个朝廷,志存高远了属于是。
和其他红贼全然不同,他们有纲领,有办法,一步一步,壮大实力,发展到了今天,已经是不可遏制的态势。
保守估计,至少也有五万兵马,而且士气旺盛,斗志昂扬!
这一支红巾,对内打击豪强,平分土地,对外,他们也有恢复故土,驱逐胡虏的主张。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红贼了!
他们是真的要取代大元朝,而且还很有希望!
如果说徐寿辉的天完大帝,不过是名字上占点便宜,挑衅大元权威,那位眼前这一支红巾,就已经在扎扎实实做准备了。
哎!
脱脱以手击额,连续三次,沉重无比……他好恨,如果早些时候,知道这些,他根本不会攻击高邮。
而是会派遣大军,自徐州南下,取道宿州,杀入濠州,再南下滁州,一路打到长江!
先剿灭滁州红贼,杀了朱元璋。
灭了这伙威胁最大的红贼,然后招降张士诚就是,他一个盐商,能有多大的野心,和朱元璋的宏图大志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错了,全都错了。
从一开始,就该对朱元璋下手才对。
如今兵马虽然主力还在,但粮草已经不足。
而且错过了几个月时间,让朱元璋顺利完成了秋收,积累了足够的粮食,人心归附,已经不可撼动!
如果是最初的四十万大军,士气高昂,粮草足备,灭朱元璋还有希望,现在已经是半点可能都没有了。
再有就是朝中局势,脱脱太清楚了,自己的那些敌人早就风起云涌,恨不得逼死自己,至于陛下,更是难以依靠。
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就会失势。
大元朝也会走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除了老夫,又有谁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没有,再也没有了!
只有我脱脱!
这位大元宰相在反复思索之后,终于下了三道命令。
第一,派人和高邮城中张士诚接触,同意他投降,有什么条件,尽力答应。
第二,调遣七万将士,收复淮安,并且坐镇淮安府,作为全军枢纽,总制两淮。
第三,着令江南兵马,全力以赴,进攻真州和州,不得有误!
三道命令,每一道都切中要害,终于展现出大元擎天柱的风采。
对张士诚,答应诏安,尽快解决高邮的事情,调兵返回淮安,一来是驱逐彭早住和缪大亨,二来是给全军谋个后路。淮安在手,就算有什么变故,这几十万人,大元朝的最后精华,也能返回大都,继续捍卫朝廷。
至于给江南元军下令,则是最后一击。
只要江南的兵马杀过来,吸引朱元璋南下,他就立刻集中最精锐的兵马,直捣滁州,先灭了朱元璋。
能干成这些,就算他丢官罢职,乃至以身殉国,也能对得起大元朝的先祖了。
脱脱或许不算用兵如神的名将,但他作为一个政治家,毫无疑问是合格的,审时度势,采取对策,也是很妥当的。
就在脱脱的催促之下,江南元军,秃坚和绊住马,以及陈野先,调集兵马,已经开始行动了。
继续拖着不动,他们也怕朝廷降罪。
七万大军北上,吓得彭早住和缪大亨急忙逃跑。
三十万石粮食,只运走二十万石,剩下的粮食,都让他们分给了淮安的百姓,反正元廷想要,就去老百姓手里抢吧!
脱脱倒是又下了命令,要求严格约束部下。
总而言之,这两条都很顺利。
接下来就剩下张士诚了,只要办成了,脱脱就可以放手攻击朱元璋,真正来一场王对王。
张士诚被围的有多惨,就不用说了,城里的耗子都吃光了,战马也所剩无几,至于零星的吃人情况,也早就屡见不鲜。
张士诚不是不想投降,是脱脱不让!
现在元廷终于点头了,张士诚死里逃生,自然是满口答应。
一切都按照脱脱的构想在发展,只是在这里出现了一点小意外。
张士诚这种人,不能拿常理推测。
他比谁都想诏安议和,但是在元廷表现出极大诚意的时候,张士诚反而端起来了……虽然他被隔绝了消息,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但是靠着商人的直觉,让他意识到这事情不简单。
“脱脱不会无缘无故,就答应咱们议和!他准是出了事,遇到了麻烦,大家伙都听本王的,咱们再咬牙撑几天,施先生,你想办法,试探元军的打算,总而言之,咱们要卖,也要卖个好价钱!”
张士诚贼兮兮地说道,施耐庵也只能答应,虽然他并不看好,但是能不投降,总是好的。
就这样,脱脱的方略,又一次卡在了张士诚的身上,距离成功之差一步。
张士诚表示可以投降,但只能投降一点点。
要承认他的大周国,要给个好处,粮食,军械,什么都要,还要答应他册封麾下官吏,总之就是弄出一个独立王国来。
这种条件脱脱根本没法答应,甚至不能假装答应,因为必须去请示皇帝陛下,脱脱也可以不去,就骗张士诚,但是总要装得像一点,等个十天半个月的,让信使在路上跑一圈吧!
可脱脱哪来的时间啊?
终于,就在陷入僵局的时候,大元朝的钦差带着圣旨到了。
脱脱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
和大家想象中钦差一来,公布圣旨内容,脱脱乖乖交出兵权不一样。
柄国十几年,手握几十万大军,脱脱是一头爪牙锐利的猛虎,可不是任人摆布的绵羊。
钦差一来到,就被安排在了军营里,四周都由脱脱的亲信看管,根本不给宣读圣旨的机会。
参议龚伯遂直接来见脱脱,他跪在了脱脱的帅账前面,在他的身后,还有几十位蒙古大将,都前来哭求。
良久,帐篷里才传出声音,“龚参议进来吧,其他人都散了!”
龚伯遂连忙躬身进去,但是其他将领,却没有散去的意思,他们翘首以盼,等候丞相决断。
只要一声令下,他们愿意替脱脱出生入死!
“丞相,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圣旨虽然来了,但是只要不接旨即可,朝廷也不能以抗旨不遵对付丞相,只要能趁着这些时候,打个打胜仗,属下们集体上书,一切还能挽回啊!”
其实他们已经知道了,朝廷的旨意对脱脱非常不利。
但是秉持着只要不接旨,就不算抗旨的精神,他们想玩一手自欺欺人。
反正只要打赢了,有足够的筹码跟朝廷讨价还价,就没什么好怕的!
“丞相,大家伙都来了,没有您庇护,我们这些人,都会死亡葬身之地的!丞相!求求你了!”
龚伯遂痛哭失声,血泪满襟。
脱脱咬着牙,心也几乎碎了,“我伯父当年欺君罔上,独揽朝权。我想办法弹劾,为朝廷除掉权臣,大义灭亲。如今我又要学伯父,把圣旨当成无物!这是跟天下作对,你让我何以自处?”
龚伯遂大惊,“丞相,万万不能做如是想!陛下身边尽是奸佞,他们妖言惑众,陷害忠良,丞相岂可自投罗网?”
脱脱还在犹豫,这时候外面的将领已经按捺不住,纷纷大声叫喊,要求丞相不要管什么圣旨,继续征讨红贼。
脱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纠结之中……整整一夜,都陷入了纠结之中,一直到了天亮。脱脱还没有下决心,突然,又有人来报。
河南行省左丞相泰不花已经率领着三万人马赶来,要接替脱脱,总揽兵权。
消息传到了脱脱耳朵里,他先是一怔,随即无奈苦笑,若真是抗旨不遵,只怕没等对红贼用兵,就要先跟这伙人马交战,自相残杀!
脱脱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也没有这么无奈过。
在反复权衡之后,只能下令,请钦差过来,准备宣读圣旨!
命令传出去,脱脱仿佛老了十岁,身体里的精气神一下子就空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一鲸落,万物生
大元立国之后,一直没有解决继承人的问题,这也是从蒙古帝国流传下来的毛病,老皇帝大汗可以确定人选,但是能不能当上皇帝,还要看手上的实力。
自从元武宗开始,几乎每一次皇位变迁,都是血腥的政变上台,什么英宗、明宗,莫不如是,其中元文宗两次登基,简直元朝朱祁镇了。
大元朝这么折腾,几年换一个皇帝,每一个天子手上的权柄都不大,在上位之前,为了笼络权臣,拼命许好处,为了爬上皇位,不择手段,不顾一切。
等登基之后,往往需要倾其所有,甚至把国库都搬空了,用来赏赐有功之臣,结果还不够用,必须搜刮百姓,苛捐杂税,层层加码,榨干百姓最后一滴骨髓。
忽必烈中统十七年,就规定每丁粟三石,地税每亩粟三升……这个丁税地税之重,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更不要说后面的皇帝,层层加码,最后落到百姓身上,已经不知道是多少负担了。
而且由于皇权频繁更替,那么权臣的实力就相应膨胀起来,翻开元史,一个又一个的宰相,总揽朝权,独断大政,简直比皇帝还要威风。
这些权臣,无所不为,像脱脱的伯父伯颜,甚至提出诛杀五大姓汉人,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而伯颜之前的丞相燕铁木儿,甚至谋害天子,废立皇帝,比霍光还要狠上三分。
毫不客气说,大元朝差不多是建立起来没多久,就具备了亡国之态的奇葩朝代。
大局如此,难道就没人试图改变,挽救危亡吗?
有!
这个人就是脱脱!
他协助皇帝,除掉了自己的伯父,随即入朝辅政,尽去伯颜弊政,史称脱脱更化,在这期间,修订了《宋史》《辽史》《金史》,又有重用汉儒,为官清正,脱脱获得了巨大的声望。
如果仅此而已,脱脱也就是个明相贤臣罢了。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人大跌眼镜。
脱脱在干了三年多丞相之后,以生病为由,辞去了官职。
随后脱脱的父亲被弹劾,他就上书请求陪伴照料父亲,主动离开了京城。
这在任何人看来,都是不可能的。
元朝哪一位权臣宰相,不是死死把持着权柄,宁可掉脑袋,也不舍手中的权柄……偏偏像脱脱这样,官声极好,权柄极重,为什么要甘心去相?
简直匪夷所思。
但是脱脱却坚持如此,他照顾父亲去世,随后返京,又在大都继续蛰伏,没有任何染指大权的意思。
只是在脱脱之后的几任宰相,都不能力挽狂澜,解救危局。
相反,黄河泛滥,水灾严重,中原大地,民不聊生,他们无以为继,最后不得不请求脱脱复相。
而脱脱二次出山之后,就立刻任用贾鲁,治理黄河,为了筹措治河经费,又推行变钞,试图挽回江河日下的大元朝。
脱脱不只是一个权臣那么简单,他几乎是最后一个心怀天下的蒙古高官,不避险阻,不惧艰难,勇于任事,大刀阔斧。
可偏偏历史跟他开了一个大玩笑,脱脱挽救危亡的举动,全成了加速元朝灭亡的催命符。
治理黄河,聚集十几万民夫,挖出了独眼石人,引起了红巾军造反。
变钞使得百姓穷困潦倒。货币混乱,又让元朝最后的一点威望,也损害殆尽。走投无路的百姓,不得不加入到了红巾军的行列。
至此,在脱脱的励精图治之下,大元朝彻底崩盘了。
果然在国家处于下坡路的时候,就需要有人坐在驾驶位置上,猛踩一脚油门!
可即便如此,能说脱脱就是大元朝灭亡的罪人吗?
貌似还真不能这么讲,只能说大元朝上下集体作死,再高明的大夫,也救不活满身癌细胞的“人癌”。
大元朝该亡了!
可即便如此,脱脱也尽力了,他调遣人马,剿杀刘福通,亲自出手,灭了芝麻李。
这一次又亲征高邮,几乎弄死张士诚。
说了这么多,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脱脱这个人,他不可能抗旨不遵的!
“天子诏我而我不从,是与天下抗也,君臣之义何在?”
脱脱的质问,让手下亲信无言以对。
他换上了一身戎装,平静的迈着步伐,在中军大帐,接受了大元天子的圣旨。
象征着几十万人兵权的大印,脱脱抱在手里,亲自交给了钦差,竟然没有半点迟疑。
“请转告陛下,脱脱不是伯颜,数年前臣以患病辞相,还政天子,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臣心不变!”
一句话,在场众人,无不动容。
脱脱是什么人,已经不需要多说。
他在几年前,能够交还权柄,到了今天,他一样能交回去,不会有迟疑。脱脱没有变,变的是大都的那位皇帝陛下!
“丞相!”
参议龚伯遂哭拜地上,涕泗横流。
其余诸将,也纷纷跪倒。
“丞相,兵权不可交,一旦交了兵权,就什么都完了!”
客省副使哈剌更是怒吼道:“红贼未灭,朝中奸佞未除,天子听信谗言,竟敢罢黜忠良,这大元朝,怕是亡国有日!”
他一边说着,一边抽出佩刀,直逼钦差大人。
这下子可把钦差吓坏了,他就是个传旨的,不管他什么事啊!
钦差根本不敢接大印,只能连连后退,竟然翻滚着,出了中军帐,撒腿落荒而逃!
面对此情此景,脱脱也是无奈长叹!
他沉吟半晌,让人把战马和铠甲取来。
哈剌等人还以为丞相要振作起来,领兵回京,清君侧,重整社稷呢!因此欢欣鼓舞,倍感激动,围着脱脱,说个不停。
但是脱脱微闭着眼睛,一语不发。
过了一会儿,脱脱的铠甲和马匹都送了过来。
丞相用的东西,自然是世上极品,脱脱抚摸了一下价值千金的铠甲,一扭头,送到了哈剌的手里。
“来,你跟我身形差不多,穿上吧!”
哈剌大惊,“丞相,这是你的铠甲,卑职怎么能穿?”
脱脱一笑,“从今往后,我不能领兵讨贼,你替我穿上铠甲,为大元朝除掉贼人,匡扶社稷!”
哈剌面如死灰,丞相这是要认命了吗?
不行!
绝对不行!
他拼命摇头,死活不接。
脱脱也没有说别的,只是将马匹和兵器,分赠其他人。
拿到了馈赠的将领,无不泪流满面,怒气填胸。
这一次丞相出师,除了在朱家军手里吃了一点亏之外,其余战事,无不顺利,大军既出,红贼胆寒。
就在这个关键的当口,天子竟然听信谗言,罢黜丞相兵权,还有天理吗?
愤怒的人群,恨不得立刻进京,找昏君痛陈利害。
可是脱脱却尽力安抚,他把自己的盔甲马匹分赠出去,又含着泪,嘱咐大家伙。
“红贼气势汹汹,尤其是朱元璋,此人更是枭雄,野心之大,非比寻常。若是让他得手,我等必定死无葬身之地。脱脱一人生死事小,家国天下为重。你们千万不要因小失大,坏了大局,天子疑我,我坦然受之,不过是脱脱一人之事。可若是红贼得逞,怕是所有蒙古人,都要灭族了!”
脱脱一遍一遍开导,在场诸将,尤其是蒙古色目将领,频频点头,算是认同了丞相的说法。
可认同归认同,元廷如此对待忠心耿耿的脱脱,确实让人寒心。这样的朝廷,还值得卖命吗?
话说回来,虽然红巾军得势,未必是好事,但是也别忘了,据说还有一队蒙古骑兵,跟着朱元璋,得到了重用哩!
此时的人心,已经不可抑制地乱套了。
脱脱也仅仅能做到这一步,更多的事情,却是无能为力。
正在所有人悲愤不已的时候,突然传来消息,泰不花率领着兵马,保护钦差重新赶来,直闯军营!
这下子所有人都怒了。
什么意思?
想要来抓丞相吗?
要拼武力吗?
区区几万人,还不放在我们的眼里。
几乎一瞬间,诸将纷纷跃马提刀,就要跟泰不花玩命。
先不管别的,把你给灭了,让你知道我们的厉害!
脱脱面对此情此景,哪里还能忍得住,他伸手夺过一柄宝剑。
“脱脱至死也是大元朝的忠臣,你们要是一定造反,我只有先死在这里!”
面对这一幕,所有人都傻了,只能无可奈何,放下了兵器。
脱脱也收回了宝剑,随即立刻抱起大印,快步冲了出去。
正好,见到了泰不花,还有钦差。
泰不花还算客气,没敢跟脱脱翻脸,只是下马躬身。
脱脱也急忙过来,将大印交给他。
“军中将士,不免鲁莽糊涂,但是他们都是一心忠于大元的猛士,是剿灭红贼的利剑。还请老兄妥善对待,脱脱拜谢了!”
泰不花点头,挤出一个笑容,“丞相不要多虑,陛下只是觉得丞相劳顿,让你暂时修养,等丞相身体恢复了,这兵还要归您来带,除了丞相,又有谁能剿灭红贼啊!”
很显然,泰不花这是存粹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呢!
但是脱脱也别无选择,他只能立刻上车,准备离去。
可就在这时候,哈剌愤然向前,对着所有人道:“丞相一去,我等又何以自处?在下只有先去地下,给诸公占个好位置!”
说完之后,哈剌紧握剑柄,在脖子上狠狠一划,鲜血迸溅,他瞪着眼睛,直挺挺倒在了地上,自刎而亡!
看到这一幕,许多将领都大惊失色,另外有好几个悲愤之下,居然也拔剑自刎,周围人看在眼里,急忙阻拦,却也还是有人死去。
一时间鲜血染红黄沙……无人不怒,无人不恨!
脱脱身在马车之中,只觉得心痛欲碎,突然张口,激怒之下,吐了一口血。
泰不花的人立刻将脱脱送走,算是接管了全军。
在目睹了好几个人因为脱脱居然自刎之后,泰不花惶恐不安,这支兵马都是脱脱的私产啊!
他立刻下令,所有领兵将领,立刻到帅账商议军情。
只是这道命令下去,竟然只有三分之一不到的人赶来,其余诸将根本不愿听从号令。
有几个将领居然带着兵马,离开大营,另寻住处,几十万人开始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