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章 第一百零二节
夕阳余晖即将消失之际,护卫们架灯点亮易府各处烛火,使其视之若熊熊如火余晖中阑珊玲珑处。
青衣小厮们手提厚装红木箱,在外厅流水似的传宴,一道道精致菜肴很快摆满紫檀嵌玉正圆八仙大桌。
裙带飘飘的丫鬟与朱翠点额的婆子们则于内厅伺候主子们净手漱口,布置碗碟。
“许是休息得当,”钱蓉细细为易宏布菜,甜笑道,“兄长精神气色较昨日可是好多了。”
易宏知她此举意在缓解无人肯言的尴尬静默,便也顺着她的话接着说:“还是你们体贴照顾的功劳,不知今日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这道,是小尹剥了一下午,一粒粒选出来的百合芡实羹。”钱蓉眼神示意奉菜的琪泽,率先为易宏盛上一碗,“百合与芡实都是府上巽风溏今年新产,调味的蜜酱乃去年百合蜜酿丰橙所制。清新滋补,甘甜润肺,最适宜这初夏。”
易宏舀上一勺,边饮边品:百合脆爽,芡实鲜糯,羹汤甘冽。她浅笑颔首咂摸道:“荷露与梨露烹煮,倒还有几分清新之意。”
“谢公子夸奖。”小尹笑而行礼,侧首冲着廊下侍候的一众丫鬟挑眉得意,颇为神满地退到一旁。
“花胶鱼翅羹,”钱蓉云手命琪泽送上第二道菜,“琪泽这丫头心细,那日听凌公子一句要让你吃些好的,同我商量:这百合芡实确清新润肺,但到底不如黄膘滋补,便通宵未睡,守着炉子,以近八个时辰,取参贝翅肚、火腿圆蹄入清亮四荤高汤,为哥哥小火慢炖出这金羹。”
易宏一向不爱饮肉汤,琪泽盛碗时特地只舀鱼胶翅肉,躬身小心奉上。
易宏夹了一筷,只觉鱼胶糯软细密,鱼翅弹牙爽口,金汤格外浓鲜滑润,此羹当真是用了心思。
“从前只知琪泽在各类香药上有造诣,却没想到厨艺也这样好。”易宏看出钱蓉是给新侍奉的仆婢展示机会,也就一碗水端平,都品品、夸夸。
“公子夸赞,奴喜不自胜。”琪泽欠身行礼退下,娇俏面上一抹绯红,唇边止不住的浅浅笑意。
“新鲜鸡头米凌厉难剥,你却能选出颗颗圆润饱满;黄鱼鱼鳔于生产中的妇人乃是止血起死良药,传说十三殿下出生时惠妃大出血,就是以此药获救。”凌霄饮汤附和道,“这花胶如此厚实,怕愈斤重吧,当真是滋补佳品啊!”
“吃就吃吧,”易宏斜睨凌霄,眼神示意他勿须多言,“却还堵不住你的嘴。”
“呃,哥哥再尝尝铭纯做的乳鸽烩青笋。”钱蓉怕他二人又因这些小事吵起来,忙打断道,“我知哥哥只食蜀地春笋,快马加鞭催来的呢。”
易宏不想理多事的凌霄,夹起笋子吃起来。此笋入口清香满齿,脆甜可口,既解乳鸽荤腻,又别具风味。
“铭纯这道菜,素笋胜肉鸽,颇合我的口味。”易宏正点评着,撇眼忽见肖劭朗亦带菜而归。
“哟,好生热闹。”肖劭朗一进门便见李自然立侍于易宏身后,寒目清冷一横,大步坐到易宏身边,拢了拢凳子,赶紧宣示主权。
“还不是馋猫掌门饿了,妹妹又不舍得他忍饥挨饿,便都聚在我这,等你来一同开餐呢。”易宏瞧肖劭朗余光还在介怀李自然,赶紧岔开话题,“你又做了什么好吃的,快拿出来,可别让凌掌门饿瘦了。”
慧眼如炬的凌霄自然一眼便看出,这是易宏为缓肖劭朗对李自然敌意的托词。即使自己吃亏,也总比他二人明面争吵好的多,便也故作委屈地顺应道:“是了是了,你做了什么好菜可别藏着掖着,快快拿出来哦。”
“那可是真不巧了,我只做了卿卿爱吃的,可没把你算上。”肖劭朗挥袖令青月携仆上菜,意有所指道,“蟹酿橙、红烧鲵鱼、五彩宫虾、菌汤烩驴肉……也没有拿得出手的大菜,让你们见笑了。”
“若说你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作品,那全天下的厨子岂不是都废了手艺?”凌霄听肖劭朗说话声音像是从鼻尖压出来,全都气哼哼的,亦摇扇调笑安抚,“你虽嫌弃凌某,到底小羽体贴周全,咱们可是自己带了菜来,你也尝尝,别撵我们走啊。”
“是啊是啊,”钱蓉眼神示意青月为众人添酒,起身举杯笑道,“这可是咱们一家人来天津的第一餐,一起分甘同味才能快活呢!”
“这酒乃某去年亲自点收的西域玫瑰葡萄红,”易宏亦起身先与肖劭朗碰杯,狐眸视他满目,柔柔笑哄道,“你一向喜欢,可要多饮几杯。”
三人一同劝解,肖劭朗面上冰霜也慢慢消融,恰如灿烂初阳绽于冰山巅峰,玉白面庞渐渐露出浅浅微笑。他拿起酒杯,与众人共欢同饮。
就在几人对饮同坐之时,浩鹄匆匆走进,还不待行礼便挥手令仆婢们退下。待闲杂人等出屋,他才将一封短信递给易宏,附耳禀明:“公子,徐州的红羽信鸽。”
易宏展信细看,英眉渐渐蹙紧,低首踟蹰半晌,转头吩咐:“阿狸,纸笔。”
阿狸立刻备上,双手捧着一盏木盘,端端蹲侍易宏书写。
“急令:江南江北所有善堂、钱庄、店铺、码头易奴尽数按年初计划于今夜子时前撤出所在州府,各地影卫协助撤离。”易宏运笔如飞,声线颇为冷冽地极速下令,“如遇叛逃或趁乱劫掠营私、谣言蛊惑之人,不论职位高低,一律格杀!即刻发令,不得耽误!”
“是!”浩鹄接过易宏手书反身便跑。
“自然,”易宏停笔偏过头,蹙眉道,“劳你通知宁儿:张帆挂橹,休做停顿,所有船夫昼夜赶路,争取今天子夜前到天津。”
“好。”李自然颔首应道,拱手与诸位拜别退下。
“这才五月下旬,你怎么就让他们撤了?”凌霄执箸看阿狸接过易宏手中短信拿去焚烧,蹙眉问道,“出了什么事?”
“吕昭兰死了。”易宏叹了口气,拿起银勺无规律地搅动汤羹,凝眉徐徐思量,“吕昭兰与青鸾今午在徐州互换时还活着,这才黄昏!怎么就死了?”
“吕昭兰是赵棣拉拢吕氏集团的工具,也是赵云玟牵制赵棣的一张明牌。”钱蓉托腮思忖道,“若说是赵棣杀她,试图加速从吕者倒戈……但燕军粮饷未备,兵甲未足,显然还不是时候;而赵云玟都还没有真正接到心心念念的青鸾,应该也不会匆匆毁了手中砝码。究竟……会是何人所为呢?”
“看你一头雾水的样儿,我猜,吕昭兰是周身毫无伤痕的死在马车里吧?”凌霄看易宏点头,停箸又道,“能在层层守卫的军车中动手,还能不叫你的探子发现,杀人遁藏得无影无踪……这倒是需要些本事!”
“她一人生死存亡,我不挂心。”易宏扔下勺子,拿起酒壶给自己和凌霄各斟一杯酒,狐眸对视凤眼,易宏眉心似有光闪过,转而又道,“只是,她若死了,赵棣便有了挥师南下征讨赵云玟的借口。大周困乏已久,一旦发生战争,不论是燕王一派,还是应天,争夺物资粮饷都是当务之急!若是情势紧急,他们纵兵抢掠也无不可能。所以,撤,是眼下最重要的。我们撤得越快越多,他们就能越被掣肘牵制。”
凌霄拿起易宏斟满的酒杯,眼角瞟了一下肖劭朗,易宏闭目略略颔首,凌霄便知她意,挑眉抬杯一饮而尽,算是应下。
“哥哥是怕有人不舍地位金银,或者狂贪添乱,所以才严下撤令。”钱蓉点头后又轻叹摇首,“只可惜了无辜百姓,居然成了两代赵氏争权夺利的牺牲。”
“我亦欲救天下,只叹……”易宏长长一叹,似有千言万语欲说,但叹后却又拿起筷子,默默无语。
“这鱼是重明晌午在池子里钓的,极新鲜,你尝尝。”肖劭朗不愿见易宏失落神色,忙借添菜调转话头。
“说起这鱼啊,”凌霄特意夹了一块鱼腹送入肖劭朗碗中,意有所指道,“你小时候最爱吃了。咱俩还经常比谁钓的多,不如饭后你我赛一场?”
凌霄单独相约让肖劭朗略感疑惑。凌大掌门这个人一向喜欢故弄玄虚,怕是有什么机宜不愿当着易宏面说,才粗粗寻了个“赛钓”的借口。
“炉子里还给宏儿蹲着阿胶血燕,”肖劭朗本想拒绝,但抬首便见凌霄一通挤眉弄眼,凤目灼灼,似乎在警告,肖劭朗白眼一翻,颇为不耐烦地冷冷吩咐,“青月,又要辛苦你看着火了。”
正与琪泽低笑切切的青月突然被点,恍然被琪泽推上前,匆匆摇头摆手尴尬笑却:“不辛苦,不辛苦!”
宏儿?她堂堂易府家主被一个男子,当众如此亲昵称呼,真叫人起鸡皮疙瘩!猜到丫鬟们都一脸姨母笑原因的易宏兀自将头埋在碗里,耳根都被臊红了的愈发沉默。
中章 第一百零三节
巽风溏边,已将一切钓具准备齐全的凌霄闭目盘坐于回形石廊上。他身边一尊金丝缧绿松蟠龙香鼎,鼎尖袅绕清烟,浮烟随风飘至远处初生菡萏蕊尖上,化作一阵香气慢慢散于水面。
无数明亮悬灯将长廊映若围池而卧之蛟龙。池边角落里,团聚飞腾的萤火虫与水中明灯倒影交辉相应。一席柔绯纱袍的凌霄独坐于此,仿若遗世独立的修仙之人忽降凡世。
别样隐逸清雅!
“钓鱼也就罢了,”从篁篁竹林中挑灯而来的肖劭朗见之轻目不屑,冷冷嗤笑,“你还摆个香炉在身边。装模作样的,恶心死了!”
不满将自己引到此处,影响他守着爱妻的肖劭朗望着湖中凌霄背影不住嘲讽。
凌霄额边青筋忽跳,心想:这两口子!居然连讥讽他的词句都一模一样!
“肖大爷,”凌霄睁目略回首,口吻轻佻,阴阳怪气道,“我在这等了你将近半个时辰!不点香?周围的蚊子都快被我喂饱了!”
说完,凌霄抬起手对向肖劭朗,展示自己腕间刚被咬起的粉红蚊子包。
“燕王府派人来,我想知道卿卿可有难处。”肖劭朗心中虽生一二歉疚之情,但口上却无半分放过,“左不过,你定没什么正经事找我。”
凌霄盯着沿廊慢慢步来的清朗提灯者,屈腿半撑,挑眉扶膝道:“正经事?难道杀吕昭兰就是你所谓的正经事?”
肖劭朗一瞬止住了脚步,剑眉凝蹙,左右环顾,确认此处没有旁人,快步走上前,定定站在凌霄身前,俯首低声质问:“你监视我?”
“嘁,”凌霄轻笑一声,回眸看静池中鱼竿上的浮标,摇首慢慢分解道,“当初吕昭兰指使宋柏以尸萤谋害易寯羽,此计为你识破,隔天宋柏就被铺天满地的火蝠当街活活咬死。你这般有仇必报的性子,能容幕后主使苟活这样久,不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再利用其性命设局吗?方才席间我们说起此事,唯你垂首一言不发。不止我,易宏也一眼识破此事首尾,是她托我来此劝你:顾大局,莫冲动!”
“什么?”易宏所托?肖劭朗立下愣住,他原还担心她知晓此事会与他热烈争执一番,现下好了,她连吵都不想与他吵了,居然让一个不相干的人劝说……
“你没发现在小羽猜测凶手之时,易宏赶紧就把话题转成南北局势分析吗?”凌霄拍拍身边的座位,示意肖劭朗坐下,娓娓劝导,“她这般护着你,自然是信你爱你的,但你以后要做什么还是应该多与她商议。夫妻之间,最忌猜忌,你若一直克断独行,只怕会伤了彼此情分。”
“哦。”自知理亏的肖劭朗蹙眉翻了一记白眼,不情愿地安置提灯,扶石栏边缘缓缓坐下。
“还有,她是坐惯了主人位的掌控者,你凡事为她留个心眼也就罢了,但若疑她的身边人,用自己的手段干扰她的全局谋略,甚至妄加揣测嫉妒就大可不必。”浮标下沉,凌霄提起鱼竿快速转动线轴,“就像这钓鱼,你线收得太紧太快,鱼就跑了。”
凌霄正说着,果然浮标像是被什么强有力的东西拉拽着直往水底沉,木制鱼竿瞬间便弯若圆弓。加上凌霄快速收线,两厢角力,只闻“嗒嗒”两声清脆,鱼线尽霎时崩断了。
庭院中,肖劭朗被崩断的鱼线惊得愣住,凌霄猜他聪慧也不再多言,起身唤来廊下重明,换了根新的钓竿。而此时易宏与易寯羽正待客厅中,面见赵棣派来的使徒。
“给侯爷、新城君请安。”燕王派来一共三人,皆穿深色骑马装,外披黑纱斗篷。为首请安者在三人之中个子最高,宽肩健朗,像是个练家子。
易宏起身向那人缓缓走去,没有说话,仅围着三人缓步转了一个圈,细细看着。尔后,背手一记呵呵轻笑。
“侯爷……”请安者躬身一直未曾抬首,眼见易宏反应如此怪,不由得拱手再问,“在笑什么?”
“我是笑,叱咤北疆的堂堂少年王来区区无实权之侯府,居然还要假扮易容?”易宏啧啧笑叹,“我易府难不成是什么洪水猛兽?”
请安者表情虽无任何变化,但抬头眸中却闪过一丝惊讶,却又很快镇定发问:“侯爷何出此言呢?”
“你身量略宽,瞧着似个习武之人,”易宏回座饮茶徐徐道,“虽然衣裳装扮、声音身形都没什么破绽,但你抱拳的右手满是茧纹,我想是常年骑马持枪所致,且你左手虎口处还有常年握弓而留下的糙茧。更何况,易容就算能改变眼型、鼻高,但改变不了耳廓形状。如此,认出王爷,也不难。”
请安者闻此也是轻声一笑,挥手令随从出门等候,待室中仅他三人,他也不再掩藏,豁然摘下人皮面具,露出易宏熟悉的凤眸英容。
“我晨时才打发人向王爷请安,王爷晚上便至,”易宏拿起身边一杯茶水递到客座茶几上,淡淡笑问,“究竟是什么急事?”
“我本想与侯爷开个玩笑,没想到竟被您一眼识破。侯爷快人快语,我也勿须多藏。”赵棣上前落座,拱手尴尬地干笑道,“小王是替万千将士相求粮药而来。不知侯爷可否行个方便?”
易宏本想以朝廷每年拨发为由回绝,但转念一想,赵棣亲自前来开口请求,想来是赵云玟扼住户部、兵部不发粮饷所致燕军粮药告急。
“王爷要多少?”易宏预备先探探底,再行决意。
“三百万石粮,不知可否?”赵棣直接问道,“若是侯爷手宽,四百万石我也可全部买下。侯爷放心,我以市面最高价购买,绝不让侯爷吃亏。”
易宏与钱蓉相视一愣,四百万石粮足以装备六十万军士一年所需,而据探子回禀,燕王所部以及他联络的各地响应守军也不足四十万。这多出来的二十万兵耗是从哪里来?更何况,赵棣不过偏安一隅的边疆小王,哪里能有这么多钱采购粮药?
“怎么……侯爷有难处?”赵棣看易宏沉默着狐眸微转,担心他拒绝,或是提什么苛刻要求自己难以应对。
“难为王爷看得起我,于此危难时刻遇事同我商议。只是我的难处与王爷一样,”易宏想了想,委婉拒绝,“王爷耳目遍及天下,应当知晓平疫之后易氏的处境,就算把各地仅剩的粮药集中盘点,现在也没有充足人手。我原以为王爷只是要几万石,看在你我相交数年的情面上,我咬咬牙也就拼死为王爷酬来。可是这数百万……我委实无能为力。”
若说易府无能为力,那这天下就没有人能做此事了。赵棣摇首笑了笑,姿态放低了些,又道:“小王知道侯爷的本事,若有条件不妨直说,却……不要一下子回绝嘛。”
易宏明白赵棣不可能与她坦明直言,便也跟着虚与委蛇地陪笑道:“王爷谬赞了,我若真的有本事,也不会连夜从应天逃来天津。我倒还想请问王爷,您要这么多粮食做什么?据在下所知,整个北关戍卫与沿河兵将加在一起也不过三十五万。就算朝廷派发粮草迟了些,欠上个两三月,这区区三十五万人马也不需要四百万石粮吧?”
易宏这是想让他交底!赵棣瞬间明白易宏手中定是有些底牌,只是不想与他交易罢了。
“我与侯爷多年情分难道不值这四百万石粮食?”赵棣面上笑容顿时僵住,硬冷的口吻透着几分威胁,“还是侯爷宁可手握这粮坐山观虎斗,看这岸上的风往哪边吹,再决定火往哪边倒?”
赵棣是怀疑她将投靠赵云玟或者阿木尔?易宏微微笑了笑,缓缓再说:“隔岸观火并非在下所长。再说了,以我与王爷相交多年的情分……我也有事要求呢!”
她终于肯提条件了。赵棣笑意更深了,客套道:“侯爷请讲,小王必万死不负。”
“好,”易宏挑眉笑云,“王爷向我要这四百万粮,用途何处,天知地知,您知我知。但若这风火太大,一不小心在我身边燃了起来,我可是连扑火的能力都没有。所以,为了自保,在下想向王爷……借道。通些服侍人护着我,让我也好乱世苟活,后顾无忧。王爷放心,事成后,一百万石粮,我保准按时相赠。”
易宏这是效仿刘备借荆州?方才不还言之凿凿说什么“拼死几万石”?眼下却又能倏地拿出一百万?这易宏,真是越来越不老实了!赵棣面色明显凝重,像是气恼,又似不甘。
“我还是想听听……这‘道’,侯爷预备怎么借?”赵棣拿起茶,正襟危坐淡淡问。
“我知道周朔之地尽归王爷管辖,”易宏不紧不慢地说道,“疫灾来临前我曾屯了不少货于东胜城,这些货本来是要发往鞑靼,与当地畜牧户交换毛皮、马匹的,只是因为陛下下旨封锁驿港而搁置了。眼下,就等王爷通融,成全我诚信之名。”
赵棣心里咯噔一下,东胜城毗邻嘉峪关,是防卫鞑靼入侵、守护燕津安全的第一城。易宏在东胜囤货,他不仅没有听到一丝风声,反而在此备战之时被她翻了出来,成了挟制借口。此道若借,不仅是违背圣旨私开互市!若他大军挥师南下,鞑靼细作趁隙入大周,里应外合攻击燕城,岂非要他腹背受敌?!但若不借……
“啊呵……”易宏看赵棣抬杯不饮踟蹰已久,佯装打了个哈欠,起身懒懒笑道,“我这吃了饭就犯困,为免客前失礼,还是暂退补觉。您慢慢想,不急啊。”
易宏起身阿狸连忙去扶,易宏斜目坏笑,装作故意调戏,伸手揽过阿狸纤腰,半倚着阿狸,略略回首道:“小羽,可要照顾好贵客!”
“是,哥哥。”钱蓉莞笑起身相送。
未有一人在意兀自僵住,紧紧握拳忍耐的赵棣。
中章 第一百零四节
待走出些距离,易宏回首看了看,转身入偏廊,松开搂阿狸的手,抖袖整理衣衫。
“公子,”浩鹄偶遇易宏忙追上来,拱手回道,“各地舵主已复命:在漕帮与影卫襄助下,他们皆尽数按公子要求撤退,请您放心。小公子也入港,李兄与青月前去接应了。”
“才亥时一刻,便已妥帖,动作挺快。”易宏颔首浅笑,“很好,很好。”
浩鹄以为易宏在夸他,不好意思地搔首笑道:“嘻嘻,这没什么啦。您从应天出发前不就让我通知众人准备撤离之事吗,所以……”
“不是在夸你!”阿狸看不得浩鹄不明就里却一脸自豪样,撇嘴轻笑,“主是在说燕王!也不知道你得意个什么劲儿。”
浩鹄面上笑容刹那凝滞,但为了维护面子,仍不死心地拉着易宏的袖子又问一遍:“公子是在说燕王妥帖吗?”
易宏不愿为他二人孩子气的争执而裁决,调转话题道:“浩鹄,去查清赵棣除了大周境内的联盟军,还与周边国家有什么牵扯。他方才跟我说的军备数量,可远远高于你们上报的!还有,北疆一向贫瘠,赵棣却好像突然有了很多钱,你去查清楚,他能买四百万石粮食的钱究竟从哪来的。”
“啊?哦!”浩鹄先是愣了一下,后又快速颔首应下,旋身快走。
易宏看着浩鹄背影,轻轻拍阿狸脑门一下,宠溺地笑:“你啊,总是嘴上不饶人,他比你小,入府时间比你短,功夫也不如你,你总欺负他做什么!”
阿狸缩头眨眨无辜鹿眼,委屈嘟囔:“我哪有欺负他?主现在有了旁人伺候,越来越不疼我了!”
“我哪里不疼你?”易宏一把揽过阿狸的肩,玉掌磋磨轻揉阿狸滑嫩嫩的小脸,挑眉调笑道,“来,让我好好疼疼你!”
“哎呀,哎呀,才说一句就恼了,就来欺负我!”阿狸笑而推却躲闪,“你、你是坏人!”
易宏容阿狸一晃逃过,看她跳出廊下,也不去追,只背手连连摇头笑叹:“好好好,反正我都背了这坏人罪名,连阿狸都不喜欢我咯。”
“我哪有!”阿狸忙追上来,双臂挽住易宏宽袖,半是撒娇半是抱歉地柔柔哼道,“主最好了,这世间我最喜欢主了!”
“别,我是坏人,你别喜欢我。”易宏佯装生气地往旁边一闪,半笑半怒地玩笑道,“我又不疼你。”
“我偏要喜欢,”阿狸追上前又被易宏快步躲开,咬唇鼓起腮帮子,运气轻越到易宏身畔,双臂牢牢保住易宏腰间,埋首在易宏胸口,闷声说道,“主一向最疼我了!”
“你们……”
肖劭朗与重明挑灯转道来此,却忽然看到眼前一幕:易宏摊靠在廊柱上半搂着阿狸笑哄,阿狸则是扑在易宏身上闷哼。这一幕,怎么看怎么像一双小夫妻闹脾气,却不似一对主仆了。
“你们在干嘛?”肖劭朗双臂抱胸,挑眉凝视,磨牙冷冷哼笑。
阿狸与易宏听到肖劭朗的声音,立下松开手,各自站定一旁,装作无事发生地拍拍衣裳、整理头发。
“哎呀,夫君,你困了吧?”易宏为解肖劭朗醋意,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上前,拿过灯笼为他照明,拉着他的手,颇为殷勤地笑道,“来,我扶你回去休息。”
几人回到瀚海轩,易宏也对肖劭朗讲明赵棣来意,却见肖劭朗偏头闷声煮茶,并未有过多反应。
“怎么了?”易宏觉得若是平常的肖劭朗早就炸毛了,就算不是因为别的男生天黑来找爱妻,也或为了李自然质问重重才是。怎么会像现在这般安静?
“我……”肖劭朗拿着茶匙张口想说些什么,咽咽嗓,却又摇首淡淡,“我只是在想赵棣那多出的二十万兵须……会用到何处。”
对哦!易宏醍醐灌顶般被肖劭朗一语点拨,她只想这二十万兵须从何处来,却未想过赵棣多要的粮食也许根本就不是用于征战消耗。那他想用来做什么?除了南北平灾定疫、征战杀伐,还有什么会用掉大宗的粮药呢?
“卿卿?”肖劭朗斟茶一杯,抬给易宏,见她英眉微蹙、狐眸急转、玉指轻敲桌面,像是在思量什么。
“啊?”易宏恍神间仓促应了一声,接过肖劭朗递上的茶。
肖劭朗抚住易宏抬茶的手,只觉掌中微凉,不禁叹了口气,心疼不已:明明已经入夏,畏热的凌霄都穿上了绸纱,可是易宏还穿着重工刺绣的凌烟罗。她明明手握热茶,掌背却还是阴得发凉。看来是她体寒之症又加重了……
“少饮一些,重明已经去给你端血燕羹了,你喝了,早些歇息。”肖劭朗放下茶匙,转身去拧丝帕,似乎是准备伺候易宏洗漱了。
“额……”易宏看肖劭朗这般替她忙碌,有些为难的低声笑曰,“夫君,待会宁儿就回来了。我与他数月未见,总该去门口接他。所以……现在洗漱……是不是早了点?”
肖劭朗拧帕的手明显一滞,尔后又是重重一叹,蹙眉回道:“好吧,我陪你一起等他。”
居然不啰嗦?易宏着实觉得今天闷声闷气的肖劭朗反常得厉害。她私心猜:难道是凌大掌门对肖劭朗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肖劭朗放下丝帕,拿着松香走入书房,开始细细擦拭琴弦。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却始终遮掩不住他眉间浓浓的愁意。
易宏跟上前,坐在肖劭朗身畔,趴在琴案边,眨动明媚双眸,甜笑相望,像是乖顺的小猫咪,偏头对视一言不发的肖劭朗。
肖劭朗抬首看易宏如此可爱模样,不禁微微一笑,放下香条,大掌轻抚易宏浅灰鬓边,如渊星眸久久凝视,温柔缱绻,却还是缄默如故。
“夫君有心事啊?”易宏双膝蹙动,很快挪到肖劭朗身边,抬起他的手臂,窝进他的怀里,如儿时一样,伏趴在他的膝头,抬首莞莞笑问,“有心事要告诉我哦。”
看她狐眼粼粼水泽润,听她语调绵绵尽温柔。肖劭朗唇边笑意更深了,抖抖袖子将她拥在怀中,默默摇了摇头。
“哦,原来夫君今日不想说话呀。”易宏双手握住肖劭朗的手抱在胸口,起身靠近他粉白面颊,轻轻啄一口,左右端看羞涩浅笑的肖劭朗,满意扬眉笑道,“夫君比从前更好看了。”
肖劭朗这回是真的笑了,嫣红薄唇下洁白贝齿亦笑意可见。
易宏趁机环抱住肖劭朗,一只手抵住他的后背,推他靠近;另一只手捧住他的后额,将他压向微凉丰唇。粉舌窃入香口,颇为熟练地挑动他炽热舌尖。盈盈狐眼中尽是那双好看星眸,彼此气息也在肖劭朗愈加紧致的怀抱中变得燥热起来。
就在此时,易宏倏地推开肖劭朗,双臂阻隔彼此。看他索吻未成的呆愣模样,易宏忍笑再问:“夫君方才到底怎么了?明明心事满腹的样子,却又什么都不说。”
“现在不是说那个的时候。”肖劭朗翻身将易宏压在坐垫之上,双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拉开她碍事的玉掌,连声线也被欲烧的燥热熏出几分喑哑,如渊星眸此时亦灼然许许,附身欲再续前吻。
易宏偏头侧颈闪躲浅笑,狐眼微眯露出几分狡黠:“你若不说,我可就走咯?”
“十二天了,”肖劭朗被易宏的小脾气拿捏地哭笑不得,下颌扫过她的肩窝,半是撒娇的口吻,气息却热得烫人,“你就舍得折磨我?”
十二天?什么十二天?易宏细想了想,面上忽然绯红一片,狐眼无辜轻眨,意在脱罪求饶。
没想到肖劭朗却会错意,他还以为那媚眼如丝是羞怯默许,倾身上前,霸道强烈热吻闷下易宏所有辩解,灵巧纤指甚至已经解开易宏的对襟。
“公子,”门外忽然传来浩鹄的敲门声,“小公子已经入城,眼瞧着就快到了。少主已经送走燕王转去正门,与凌公子一同迎接小公子了。您看您……要不要去?”
眼瞧着屋内没有动静,浩鹄趴在门边上,透过纱绫努力向屋里张望,却未看见重重灯火点明的屋内有半分人影。
“哎,”浩鹄转身走到廊外小亭中,拍了拍打坐练功的阿狸,蹙眉问道,“屋里没人啊,公子究竟在哪?小公子若问起来,你要我怎么回嘛!”
阿狸咬唇偷笑不已,冲着浩鹄翻了一记白眼,云手收功起身,拍拍衣角,别有深意道:“你要怎么回小公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今后三天,你怕是不好见肖公子了。”
阿狸刚说完,易宏便从屋内走出,一边理着领口,一边眼神示意阿狸跟上。而肖劭朗则是铁青着脸,阴郁双眼狠狠瞪着浩鹄,似乎要将他身上活活戳出两个洞。
“哎……公子,你们等等我呀。”浩鹄被肖劭朗眼神威逼,背后莫名生出一阵寒意,激得他一阵鸡皮疙瘩。他只好以易宏为盾,赶紧闪躲。
中章 第一百零五节
寂静夏夜,繁星如海。
空荡的街道中唯一纵浩浩人马,仅其照明火把与车前灯笼,便似一条明辉巨龙,直将半个城池都点亮。
易府门前亦是汤汤一众挑灯迎侯者,为首的则是淡蕊香红绣金霞玉兰罗裙、持月牙披帛的钱蓉与莺尾蓝底配银云纹深袍、蓝翡宝冠的易宏。他二人玉面玲珑,身姿琳琅,迎风而立,衣摆飘飞,恰似一双飞身下界之瑶池仙君。
辘辘车声近,达达蹄音至。
玉车停下,一身青袍劲装的浩天挑帘先出,向易氏兄妹深鞠行礼,尔后退立一旁,扶出欧碧深袍、白玉锦冠的易宁。
相隔数月、走过半片江山才得重逢,易宁本是激动欢喜得差点飞下车,满笑而出时却因眼前人而泪目涟涟。
虽江湖传闻易宏与易寯羽是同胞兄妹,生得一般貌美。可当面戴易寯羽人皮面具的钱蓉与易宏站在一起时,易宁却还是一眼认出哪个才是护他半生的姐姐。
记忆中乌发如漆、容光靓丽的易宏,现而却灰发蔽肩、唇白羸弱。
易宁既痛且伤,心中遍遍泣叹:我们仅仅只分开数月,你一头乌发怎就遍染白霜,身形也纤瘦一圈?与姐姐身边人通信时,怎么就没有人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易宁心痛叹惋不已,红目与易宏深深相望,虽未说一字,却像道尽万语千言。
易宁紧握浩天的手生生攥出了汗,他抬袖仓促拭泪,紧紧抿唇,低低抽气,压下心中悲戚,勉强自己挤出个笑颜。
易宏怕易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也担心他认错姐姐说错话,大步上前,立于车阶之下,展臂相引,昂首柔笑道:“虽是夏天,海边夜里风也疾,随我回家吧。”
易宏此话一出,易宁再也忍不住万种心酸齐齐上涌。他飞跳下车,一下扑进易宏怀中,飞凤明眸泪光满涌,泫音重重泣呼:“哥,我好想你,哥——”
一边旁观的钱蓉也被如此姊弟深情深深感染,她抽出袖中丝帕抹去眼角热泪,走上前,轻轻拍抚易宁泣搐颤抖的脊背,柔声安慰:“久未见宁儿,可别只一味伤心难过。用过饭了吗?一路过来可还顺利吗?”
“回少主,”浩天下阶拱手回禀,“李兄照顾妥帖,公子已在回程路上用了夜宵热酒。一路行来,漕帮兄弟处处帮衬,十分顺利。”
“嗯嗯,”钱蓉看向站在易宏身侧的李自然,回首望望身后的凌霄,福身笑礼,“一切有劳二位。”
“分内之事,少主太过客气。”李自然拱手回礼,仪态得体。
却得人群中挑灯斜睨的肖劭朗一记白眼轻嗤。
“我说,这蚊虫满天的大晚上,咱能不能进里屋说话。”凌霄调笑着,挥手驱赶不断向他袭击的蚊子,“也真是奇了,这么多人在这儿,这些蚊子偏偏只咬我一个。”
众人闻声皆是轻轻笑,退开两旁。易宏拉着易宁先行在前,阿狸、浩鹄、浩天、青月紧随其后,其余众人也都跟着进府。
易宁挽在易宏身边又哭又笑,说了一路,就连进了云岭阁也不愿松手放开。二浩兄弟也是分离重聚,低低说着近期彼此经历,好不热切。
凌霄与钱蓉在云岭阁略坐坐,不想打搅他姊弟团聚叙话,便也都先后找借口离开,只说明日再为易宁洗尘接风。肖劭朗留意李自然并未跟来,便也放心带着重明离开。
“哥哥这是怎么了,头发怎么都灰了?”易宁见云岭阁清净下来,便拉着易宏,心疼地摸了摸他银灰的发,蹙眉连连追问,“怎么都不告诉我?凌兄可看过?用了什么药?我见懿卿更是满头华发,难道是因情人蛊……”
“宁儿~”易宏打断易宁喋喋发问,苦笑道,“我没事,你懿卿哥哥也没事,你只放心便是!”
“怎么没事?你瘦了这样多,要受多少罪,承多少痛!”易宁自责地连拍自己大腿,恨恨道,“我怎么偏偏在你病时走了呢?我真是没用……”
“好了好了,宁儿!都过去了,真的,你且宽宽心,我有正事与你说!”易宏拉住易宁拍打的手,低声道,“我已把‘易寯羽’之名渡给钱蓉,她亦正在加紧熟悉学习,以后你记得我只是你哥哥便罢了!”
“阿?”易宁似被针扎了一般倏地脱手,拍桌一声惊呼。易宏来信中仅言已寻接力人,却没说连少主之位、寯羽之名都割让了啊!
“你半生心血!就这样轻易付梓旁人?”易宁替易宏不平而愤愤不已,拍掌顿足地分数,“她懂什么运筹帷幄?她知如何盘点布局?你若让她做个掌柜,哪怕是州府舵主我都不说什么了。可是……”
“轻声些!轻声些!”易宏苦笑着连连嘘声,这般寂静之夜,易宁的声音连窗外睡着的莺子都吓走一片。
“我不管,”易宁气哼哼地抱胸踏地,直像要把所有怨气都踩入大理石下,撇嘴鼓腮地摆手,来回踱步着摇头,“她不是我姐姐,我不认!”
“宁儿,我没有逼着你认其为姐,只需表面和气便好。哎……”易宏猜到易宁拒绝认姐,却没想到他竟这般抗拒得跳脚,只得放缓语调柔柔劝导,“我的好兄弟,你且坐下,听我慢慢说。”
易宁虽恼易宏没有问他丝毫意见便匆匆做了如此决定,但心底还是本着对兄长的十分敬意和信任,垂丧着头颓然坐到易宏身侧,挽着他的肩臂,止不住地低低气哼。
易宏玉指轻轻戳戳易宁嘟着气鼓鼓的粉脸,宠溺一笑,任他抱去,徐徐道:“宁儿,钱蓉虽然经验尚浅,但聪慧上进,为人忠恳心细,且知进退。你年纪轻,做事难免浮躁,有这样的人在身边时时为你警惕,事事为你周全,我才能稍稍放心。你虽自小随我四处游商,眼界、人脉不缺,但毕竟经历不足,我亦为尔物色了一位好老师——颜良。颜掌柜在易宅沉寂时曾随我东奔西跑,对于商、政两届了解甚深,只可惜花甲之年因易、沈争斗而颓然丧子……他老来孤苦,你要多听他的教导,一生敬重!”
机警如易宁,自然是听出易宏言辞宛如临终托孤般郑重。他眉头渐渐蹙紧,紧抱着易宏的手愈加收箍,细颈仿若悬坠千钧般艰难昂首,水泽凤目悠悠凝视易宏淡然侧颜。
“青月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大大咧咧,但是性格阳朗直率,与你也是自幼相识,对你有半姊之谊,便由她照顾你的生活起居。”易宏拍拍易宁挽臂酥手,抬颌遥望初夏灿烂星河,温柔狐眸如秋波微闪,“浩天、浩鹄如他们所习兵器,乃是一双利刃长刀。浩天沉稳内敛,浩鹄机敏善察,有他们护你左右,即便你从未学过武艺……”
“哥哥,”易宁慌忙叫住侃侃而谈的易宏,凝眉促问,“为什么要说这些?”
护卫、佐使、师长……易宏通通为易宁配备,人选考虑得如此周到细致,让易宁心中不安陡然加剧。
易宏见易宁双目倏尔泛红,像是已经猜到了什么。易宏咽咽发紧的喉头,柔柔请抚易宁梳得齐整的鬓边,恍然数年间,她的宁儿竟长得这样高了。
“宁儿大了,总该有自己的世界,没有哥哥陪伴之时,须要有……”易宏目光流转间,尽是难忍之不舍,她言至一半,忍下喉间哽咽,强笑道,“当然,如果你不喜欢他们陪着,哥哥再为你物色别人。”
“我只喜欢哥哥陪着。”易宁不忍再去看易宏伤心眼眸,紧抱得易宏隐隐生疼,埋首至易宏心口,泣泪呜咽久久,“我是哥哥捡回来的孤魂野鬼,从小只认得哥哥。”
易宏抚摸安慰易宁的手停滞半空,她颤着气息,忍泪缓缓垂下,细细抚着易宁青葱饱满的额顶,唇角亦不平稳地笑劝:“宁儿,天下无不散筵席。就算是哥哥,也不能一生一世照顾你。”
“哥哥去哪,我去哪。”易宁仍旧不肯抬首以对,只闷声抱着易宏猛摇哭囔。
“宁儿!”面对撒娇哭喊的易宁,易宏站定豁然推开,皱眉略带几分威怒,欲一语警醒,“你该长大了!我不可能永远都侯在你的身边!”
“哥——”易宁撑桌站起,涨红了脸肆喊道,“我才十七啊!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现在就面对这一切!”
“易宁!”
易宏的吼声霎时划破内宅宁静,若非侯于廊下的浩鹄、李自然摆手示意,众多带刀影卫便会齐齐冲入。
“我两岁习字,三岁学武,五岁从医,九岁行商。”易宏剑指并竖,战战定指自身,字字铿锵,句句有力,“纵入虎潭而不惧,遍拥万金而不漫!千山万水不可阻我行,千难万险不可扰我意!我,弱柳残体尚能如此,你为什么不行?”
“我不是哥哥,谁都不可能是哥哥!”易宁含泪怔怔,嘤噎浅浅,目似委屈不甘,却更若绵绵不舍。
“宁儿,”易宏一把抱住易宁,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仿佛把所有希望都注予其身,“易宏可以倒下,易寯羽可以替换,你也可以永远潇洒无忧!可这数万易奴要如何?这巍巍大周要如何?年仅十七不假……可你真的该长大了!”
中章 第一百零六节
浩天陪易宏与阿狸从云岭阁花苑侧门而出,躬身目送她二人走远,反身折回苑中与浩鹄略略说了一句,便撤去苑中小厮丫鬟,一人入了寝屋。
“呵……”阿狸见四下无人,挽着易宏忍不住笑,花枝乱颤得连腕上的灯笼都晃了晃。
“怎么了?”易宏背手斜睨捂唇偷笑的阿狸。
“易宁——你也该长大了!”阿狸压低嗓音,学着方才易宏的口吻神态,重复她训诫幼弟的话,撇眼偷看易宏神色,接着又道,“主说这话的时候,语重心长的样子活像个花甲老翁,全不似个青葱少年郎。”
易宏撇过脸,清清嗓掩饰尴尬,只无奈心叹:若将她两世寿数加上,那确实是年且六十。也怨不得旁人说姿态老朽沉冗!
易宏拢了拢肩头的流纱斗篷,神情自若道:“那在你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阿狸挑了挑灯笼烛心,默思片刻道,“主平日里听的奉承话多了,阿狸若说的同他们一样,主难免觉得我也是拍马圆滑之人。”
“小丫头,心思还挺多。”易宏轻拍阿狸肩头,顺势揽过她肩,微笑道,“你只从心说便是。”
阿狸低头盯着手中烛火想了半晌,垂首半是叹惋道:“主……是个极力做到只赊不欠之人。”
“只赊不欠?这是个什么说法?”易宏单手挑了一把阿狸下颌浅笑,她可不愿见身边好容易有个畅所欲言之人如今也似个藏心思的闷葫芦。
“难道不是吗?”阿狸偏头努了努嘴,墨墨道,“主虽不是只舍不求的大圣人,但在阿狸心里,也与圣人无异了。您小的时候,慧灵道人对您好,他圆寂后,您十余年都在为他复仇。您中毒垂危,肖家少爷救了您,您又以身相许,为他复仇而劳碌奔波。您明明是个最向往闲逸洒脱的江湖人,为了不欠情,宁可委屈自己这么多年,这么多事。”
“我……有吗?”易宏从未听有人这样评论,略感新奇意外。
“可不就是这样吗?”阿狸抬首与易宏对视,扳正严肃,颇为正经地回答,“您救人以渔、施财仗义,从未要求被救者还报恩情,可偏偏自己却害怕欠人情。若谁帮了您一二,您必定加倍报偿四五。宁可施予,也不相欠。这不就是宁赊勿欠吗?您虽身在易府高位,得不到切实的潇洒自在,但一直追求自由不欠。阿狸自小就认为:情爱、利益、荣辱、生死……这世上怕没什么能真正绑得住您。若云若风,世人见之求之,终是无人得之,更幌论困之留之。”
易宏闻至此,忽而停滞了脚步,仰头注视漫天繁星,露出一抹不着痕迹的苦笑,无法反驳的她略略轻叹:“阿狸知我。”
“所以,我想留在主身边。”阿狸再次挽紧易宏臂膀,昂首暖笑,“再美的云彩,也希望有虹光相伴吧?哪怕仅存一瞬,到底是微微解了高处不胜寒的寂寞。”
易宏侧颜笑看阿狸,狐眸暖华熠熠。她拉开肩头斗篷,将阿狸也括在其中,二人分甘同暖,挑着一盏明灯,行在返归瀚海轩的长廊下。
莺尾般的蓝紫飘纱在转角消失之际,久站偏廊的肖劭朗与重明才缓缓推门而出。
肖劭朗望着易宏消失的方向眉头紧皱,重重叹息,如提线木偶般僵直伫立,任由重明用随身火折重新点亮手中大灯。
宁赊勿欠?好一句宁赊勿欠!难道只是因为当初自己舍命相救,易宏“宁赊勿欠”,才向他求亲下嫁吗?肖劭朗呆呆凝视手中灯盏,心灰意冷的他痛苦得寸步难行。
“公子?”重明看肖劭朗眼睑低垂,整个人怔怔傻傻地只盯灯火出神,全似痴了一般!他一连唤了肖劭朗好几声,肖劭朗木讷未应,甚至连面上表情也未有一丝变化。
“公子!”重明双手板住肖劭朗,用力晃了晃,努力使其脱身清醒,却未料想到,肖劭朗盈满泪光的双目倏地落下两滴晶莹。
可这回,热泪之中却非心疼爱怜,而是满溢的心酸意寒。
那么多日夜的情爱牵绊,入骨入命的相思呵护,到头来却只得一句——宁赊勿欠!
肖劭朗忽而笑了,惨白的面上挂着两行清泪,和着与其及不相符的咧嘴灿笑。他本是与重明躲在这儿欲吓易宏一跳,却没想到终是命运与他开了一记大大的玩笑。
他早晓易宏外热内冷,也知自己于其心中远排在复仇、救国之后,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一番痴心情谊竟是她追寻自在路上的羁绊困留!
宁赊勿欠!易宏轻飘飘的四字,抹杀他多少真情付出,蹉跎他多久青春华梦!
若当初换了别人为她让出雄蛊、割血疗伤,她也会嫁的吧?她是不是也会对那人像对他这样好?她也会温柔缱绻地唤旁人——夫君?
“哈哈哈哈……”肖劭朗扔开灯笼,倚柱环抱自己,笑得张狂,笑得无奈,笑得苦涩,笑得瘫软在地,泣不成声。
她终究是遗世独立的孤仙!
其实她根本就不需要他!她身边随处可见肯为她舍命付出之人!她的爱好廉价,廉价到除了他,竟谁都可以!
肖劭朗越想越害怕,越怕却笑得越夸张。阵风吹乱他的头发,也将地上的灯笼带滚几圈,卷着灯芯烛火,一瞬就将笼纱点燃起来。
“公子!公子!”重明用力扶拉瘫倒在地、伏趴哭笑的肖劭朗,疾声努力劝导,“她是在乎您的!您别多想!您起来!起来呀!”
在乎?肖劭朗面上的笑顿时凝住,泪也聚在下颌,颤巍巍地悬滴下坠。他面无表情,痴傻地呆呆看着阵风吹起的火,将脆弱灯笼快速燃烧覆灭。大风一捻,只留黑灰原地打旋成粉。
易宏的在乎,是不是也如这阵风骤火,可顿生,亦忽灭。
旁人一世,许遗恨,许遗情。可她,根本无情!
最可笑的是他!任她无情,却动了心。
“哈哈哈……”肖劭朗放浪狂笑。若非重明极力托扶着,他一准儿趴伏在地上呼天抢地。
“肖公子?”说话者是扶剑来此的李自然,身后还跟着钱蓉装扮的易寯羽与几个伺候仆婢。
他们刚从云岭阁最外处的陶乐居行至此,本是钱蓉听闻易宏对易宁动大怒,前来劝解的。没成想,还未见易宏人影,便闻葱郁篁林间悲中带怒、断断续续的狂笑。
钱蓉还奇怪,是哪个胆大的狂徒敢闹威赫沉寂的侯府,待她赶来,却见跌坐廊下哭笑不止的肖劭朗。他银发散漫随风而扬,双目无神泪布满面,却仰首望天,止不住地拍地大笑。
“肖公子这是怎么了?”钱蓉与琪泽挑灯走上前,认出那疯汉样貌也大吃一惊。
肖劭朗平日里不苟言笑得似一尊泥塑,又喜着银灰衣衫,自持一股脱俗清冷,寻常人仅在易宏面前少见他几许嗔笑,何曾识其如此若被夺魂失魄般疯狂?
李自然自是不容肖劭朗在仆婢面前这般失主人仪态。他皱眉缄默,大步上前,与重明一同架起已然笑至噤声的肖劭朗。
“放开我——”
肖劭朗暴怒而呼,声音嘶哑,目眦尽裂却赤红无泪。他奋而甩开禁锢他的李自然与重明,沾满尘污的手上下浮动,指着李自然咧嘴又笑。
“夜深了,公子该歇息了。”李自然看不得易宏身边有类肖劭朗这般癫狂人,冷面挥手唤来几个影卫,沉音说着,便要把肖劭朗扭送回瀚海轩。
“她偿给你整座天津卫与青字营,对吗?”肖劭朗挥袖拂去近身的影卫,脏手抹去面颊上的泪水,玉面上只留斑驳污痕。
李自然一时未解肖劭朗话中深意,只当他是个情绪不稳的醉汉,撇眼欲走不想理睬。
“她对你以身相许过吗?”肖劭朗忽然冲着李自然背影怒喊。
李自然一瞬止住了脚步,握剑的大掌发白微颤,下颌一遍遍地咬紧,像是忍耐到了极限。他实在不明白,俊采星驰的易宏怎么就嫁给了金玉其外的肖劭朗?
“我只期,你不要让她后悔。”李自然说完便走,没有回首,但回答却格外坚定有力。
李自然没有否认,那便是有了……他竟不是卿卿唯一求亲之人?他不是唯一的……不是唯一……
肖劭朗的心如瞬间被千刀扎遍,蔓延周身的疼痛却挤不出他一滴泪,而是被急促的悲戚揉捏成灰白唇边惨烈的颤笑。
肖劭朗被心尖阴霾猝痛得几近晕眩,他踉跄向后倒了几步,跌在赶上前扶拉他的重明肩头。
“哈哈哈哈……”
肖劭朗垂头冷冷闷笑,倏地推开重明狂奔出院,重明呼喊着他的名字大步追去。
“小尹,快带几个人跟上去,妥帖照顾肖公子。”钱蓉追了几步,见喊不住疯癫的肖劭朗,连忙唤小尹跟去,又转身吩咐琪泽,“通知凌公子,他医术好,请他前去给肖公子看看,怕是中蛊什么的就遭了!”
“是。”小尹、琪泽得令带人快走,钱蓉亦携赖铭纯往瀚海轩赶。
中章 第一百零七节
“主,钱蓉来了。”阿狸端杯热茶进寝屋里间,瞧易宏仍捧书倚靠在红木榻边就着通明灯火翻着黄页。对于阿狸的轻唤,易宏并未做反应。
“主,钱蓉来了。”阿狸走近将茶水递上,微微摇首,嗳叹浅浅,“您怎么还不睡?您忘了凌公子的话?您要多休息,不可劳累。”
“嗯,她怎么来了?”易宏放下书,抿了一口茶,刻意回避阿狸的提醒。
“她说,方才在巽风溏与紫竹林间,肖公子与李自然起了龃龉,肖公子一怒出了门。”阿狸说着说着又叹了口气,心中暗责肖劭朗就会给主人添麻烦,“不过小尹和重明都跟去了。”
“哦,”易宏以为肖劭朗又是吃醋闹性子,也无奈的摇了摇头,将茶水递回,“城内尽在自然管辖,不必担忧。若闹一场劭朗心里会好受些,就由着他去。让蓉儿回吧,这两日大家都累了。”
“哎。”阿狸行礼告退,照易宏原话请退钱蓉。
钱蓉心中虽有些不安迟疑,但一想到此事毕竟涉及易宏情私,她本也不该多嘴多问,便也只好闭口退下。
钱蓉与赖铭纯刚走不远,青月又匆匆自后门跑进易宏寝屋。阿狸本想将青月拦下,不让其搅扰主人安睡,快跑过去,一推门,却见易宏已扶榻而起,青月正趴在她的耳边絮絮。
易宏倦容哈欠,听完青月的话霎时清醒扳正了许多,狐眸里竟还有些惊愕的呆愣。
“你、你……你再说一遍?”易宏仿佛惊得咬了自己唇舌,弹坐起来,瞪大眼睛又问了一次。
青月扶额啧一声,附耳又重说。
这时,连一向不爱搭理闲事的阿狸也注意到青月颊上绯红。加上易宏愈加放大的瞳孔,微张的小口,阿狸也对青月口中之事产生好奇。
青月言尽起身,站在一旁等候易宏示下,易宏却愣了半晌,片字不语。
“公子?”青月看易宏久不开口,轻轻唤了一声。
“嗯……”易宏想了想,掀开被子,起身穿鞋,道,“你们就在此等我。”
阿狸见状忙从屏风上取下易宏衣衫,伺候她穿戴整齐,因担心她操劳过甚不得安枕,不得不提醒一句:“主早些回来。”
“嗯。”易宏面色不自然的点了点头,阔步行至廊下,却没走寻常出入路径,而是提气翻身一步跃上房梁。
阿狸看易宏纤足踏在琉璃瓦上,一丝声响都没有,则知她气力尤足,内息尚稳,便也没有违令跟随。但回首瞧青月坐在廊下,捂着绯红双颊垂目发呆,阿狸心中到底还是不能全然放下。
“你来……”阿狸走到青月身边,低低问了句,“是为了肖公子吗?”
青月对这个问题显得有些意外,呆呆摇了摇头,老实回道:“不是啊。”
那就好。阿狸心底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肖公子,主人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阿狸回到廊下,将屋门关上,挥袍盘坐,云手闭目,运气等待。
不足一刻时间,易宏原路折回。她翻身落地,便见青月与阿狸还炯炯两双明眸等待,略带一抹红霞的面上又是一怔。
“额……”易宏略想了想,拍了拍青月的肩,单手背后,一派长者主人模样,淡淡叮咛,“此事,不允许对任何人提起,快回去歇息吧。”
就……就这样?公子竟没别的吩咐?青月一脸不可置信,但又碍于奴婢身份,不敢质疑主上,只奉命而行,蹙着一双柳眉,乖乖行礼告退。
目送青月确实走远,易宏忙拽近阿狸,让她立刻把李自然找来。阿狸猜到易宏有要事嘱托,片刻不敢耽误,点头转身便去。
“公子。”李自然与阿狸匆匆赶来,瞧易宏于正厅吃着点心等候,李自然下意识以为易宏要问肖劭朗情状,闷声正想该如何回复,却闻易宏奇怪指令。
“自然,劳你两件事。”易宏仰卧在玉雕拂栏榻上,单臂侧枕,另一手拿椰蓉扶苏糕,口吻平缓淡然,仿佛在说一件并不需要半夜把人传来的寻常事。
“公子吩咐便是。”李自然猜测,易宏会以方才他与肖劭朗苑中争执而令,故,回答时格外慎重。
“一,给我找个十几岁的姑娘,”易宏边咬着口中美味,边说道,“要求就两点,漂亮,可靠。天亮之前,我要看她与你一起站在这园子里。”
姑娘?竟不是问肖劭朗?李自然一时错愕住了。
只可惜闭目品味美食的易宏并未捕捉到他惊诧的表情,仅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二,我记得,你手中有那么一两个精通刑狱审讯手段之人,能用寸宽木板责打犯人至皮开肉绽,让伤口鲜血直流,却不伤其筋骨要害?”
易宏的要求越来越奇怪,李自然也只讷讷的顺着她的话应喝:“是。”
“嗯,”易宏吃完糕饼坐起身,拍拍手,囔着嘴,再道,“明早,这一两个人,要和那漂亮姑娘一同出现在我眼前。还有,今天晚上,去把云岭阁的所有影卫换成青字营。嗯……青菁在吧,让她率队,没有我的话,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换云岭阁护卫?公子这是闹哪出?李自然与阿狸对视一眼,阿狸微微摇了摇头,其懵然眼神显然什么也不知道。
“好。”李自然虽不明其深意,但也只得拱手应下。
“嗯,”易宏点点头,拿起身旁几案上提前写好的书笺递给阿狸,“阿狸今夜要把此药备好,就在瀚海轩里煎,莫让旁人知晓。若缺些什么药,你只管告诉自然,他会找给你的。”
阿狸接过药单,粗粗浏览一遍,将信收好,抱拳应道:“是。”
“天色不早了,”易宏拿起茶杯漱了漱口,将茶吐在與罐中,伸了个懒腰,往里屋去,“你们快去准备了歇息吧。”说罢,关上里屋门就安歇。
“是。”阿狸与李自然行礼告退。
天色未亮,短眠浅觉的易宏揉揉眼,方从榻上取衣坐起,撇眼一瞧,外厅隔门已堆满人影。她系扣挑了挑眉,浅笑唤声:“进来吧。”
声落门开,阿狸为首的一众应令入室,齐齐行礼参拜,曰:“侯爷千安。”
“起身吧。”易宏提鞋站起。
阿狸云手令小丫鬟门伺候易宏洗漱,自己将一食盒轻轻放在茶案上,眼神示意易宏:药已准备妥帖。
易宏合目轻眨,错眼望向李自然,李自然感念让位,迎出身后一位佳人。只见那美人儿身姿卓绝,令人望之则酥;肤白胜雪,丰润细莹;眉眼妖娆,妩媚极妍;乌发如漆,半披柔肩。
“公子,”李自然拱手介绍,“此女乃燕津皮货大户欧氏独女,年十五。”
说完,李自然向女子递了个眼神。女子上前一步,双掌叠于额前,恭敬跪曰:“民女拜见侯爷,愿侯爷长乐无极。”
易宏接过婢女递上的拭面巾,淡淡道:“欧焱是你什么人?”
“劳侯爷动问家父,小女替父再请侯爷安。”欧氏女直背展开双臂,再行跪拜大礼。
“我说呢,当年欧兄可是娶了北疆第一美人,难怪生的女儿也这样貌美。”易宏匀露抹脸,眼神示意阿狸将欧氏女扶起身。
欧氏女并未回应,只垂首福身站立一旁,显得十分安静恬然。
易宏转身细细看去:若说此女子如仙,却难掩令人骨醉的柔美妖娆;若说此女似妖,却又实在清丽纯净,仿佛雨后菡萏,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易宏淡笑李自然会挑人,饮茶漱口道:“其余人等可配齐了?”
李自然转身抬手示意:“是,李贤、李健参见公子。”
一语方毕,一双容貌五分相似之男子齐齐致语行礼。
易宏点了点头,云手免了礼,阔步入正厅,命廊下小厮唤浩鹄至前。
浩鹄得令入院,困意尚浓的他抬首即见几个生面孔,而易宏正背手冷面斜睨,浩鹄瞬觉不妥。
“公子。”浩鹄快步上前致礼。
“浩鹄,”易宏单手揽住浩鹄肩膀,凑近低首,拉他一同往院外走去,“肖公子一夜未归,你可知?”
浩鹄身体霎时僵直一下,明显对此事知晓,但碍于统领身份不便干预主人事,而显得有些支吾。
“你去把他好好请回来,他若不回来,”易宏狐眼弯弯,昭然假笑道,“你也不用回来了。”
浩鹄背脊一颤,大大吞了一记口涎,单手指了指自己:“就……我一个去?”
公子说的是“好好请回来”……那便不能再绑再扛……就肖劭朗那个脾气,那个口齿……打也打不得,说又说不过……浩鹄瞬感背上大掌重若千钧。
“小尹和重明都在,别怕。”易宏如变脸一般,瞬间收敛笑容,玉掌暗暗用力,声线也如军令即下般硬冷,“还、不、快、去!”
“是!”浩鹄被其鹰顾狼视吓得拔腿就跑。
浩鹄脚不沾尘的飞跑惹得易宏呵呵直笑,片刻后清了清嗓,装作一脸严肃模样,携众奴大步向云岭阁走去。
中章 第一百零九节
“不——”易宁僵直着半身纵声嘶吼,目眦尽裂的眼眶再也盛不下更多心碎,赤红如血的双瞳死死盯着浩天咽药的喉头,已然磨红的纤指直将掌中碎土握至湿冷。
易宁悲怆的声音击破云岭阁内每一人心神,化作浩天颊旁倏尔滚落的热泪。
可令浩天奇怪的是,阿狸递来的药,不仅没有想象中的苦涩灼喉,反而清香醇冽,回味甚至有些……甘甜?
“不经风雨,不知情深。”易宏摇首叹息,令双李解开浩天身上桎梏,快步走向易宁,徐徐道,“宁儿是我捧在掌心里呵护长大的,若你只是一时兴起,给不了他长远,我担心他一生悔痛。如今看到你们如此深爱牵挂,我总算放心一些。”
“什……什么?”易宁霎时怔住。
相亲、质问,甚至以死相逼……竟都只是易宏对他二人情感的考验?这一时天地颠倒般的转变,让还在抽噎的易宁甚至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易宏扶起易宁,为他解开穴道,同阿狸一起助其整理衣衫。
“浩天喝的治伤良药,可费了我一晚上功夫熬煮呢!”阿狸忍笑嘟囔道,“主事事为公子着想,怎会忍心强断汝之良缘?”
“哥……”易宁诧异地看着为他拭掌的易宏,忍下鼻尖酸楚,垂首自责道,“若其他人知道……”
“易府掌门人的钟情者,也定是绝尘无双。”易宏为易宁拂去掌中尘泥,握着他的手温柔笑道,“没有经历风雨的感情,更经不起时间的考验。既然你真心喜欢他,他也待你好,哥哥没有意见。就像你说的,世人心中如何揣测,那是他们的事。你,唯守此心耳!”
易宁连连点头,旁的都没有听进去,只知哥哥同意他们在一起了,激动得一把抱住易宏,闷在他怀中哭得泣不成声。
易宏拍拍易宁的背,回首对被二李架起来的浩天朗声呵道:“大胆浩天,骗去我唯一的弟弟,藏着掖着不敢示人!这一顿打,算给你个警醒!你虽三五天就能好,但我先与你立下誓言,你若敢负他,我让你轮回个三五世都好不了!”
得到易宏首肯,浩天就算痛到极致,也强撑起身,站定抱拳,朗声承诺:“此生所约,愿,永世为好!”
易宏笑着点点头,抬袖为易宁擦去眼泪,看他哭得真像个小花猫,面上鼻涕、眼泪、灰尘凝揉成一团一团的。易宏不禁调笑道:“宁儿也太宠他了!我不过摔打几下,让他长长记性,也向你表表心意,你就心疼成这样?”
“哼,坏人!”易宁像是羞怯似的一把推开讥笑不已的易宏,头也不回地向浩天跑去,边抹眼泪,口里边止不住地嘟囔,“我打肖劭朗试试?看你要如何更心疼!”
易宏只装作什么也没听见,挥袖令所有人撤下,让云岭阁内只存一双璧人。
“主不给小公子留点伤药?”阿狸伴在易宏身畔,看易宏微笑着摇了摇头。
也对,浩天宁可为全小公子名声而死,平日里怎会没有备下良药!阿狸默默颔首,左右瞧瞧,确认四下没有旁人,拽拽易宏衣袂,轻声问道:“您当真愿意他们如寻常夫妻一般一生相许?虽说主有识人之明,浩天也确实有忘死深情,可是两个男人……奴还是不太能够……”
“每个人活在这世上,本就有独属于自己的路要走。于此乱世,能有人陪伴,是难得的幸事,更何况这样的人还与你相爱。”易宏摇首打断阿狸,背手笑回,“我也曾问过劭朗,我若是个男子,他可还会娶?或,我们都是女子,他可会嫁我。”
“肖公子如何回答的?”阿狸扑闪一双水汪汪大眼,拉着易宏衣袂好奇追问。
“他先是沉默了一会,然后认真回答我,”易宏想起二人过往,眸中尽是深情光漪,满笑答曰,“不论你是男子还是女子,我都愿生死相随。不论是做你的夫或妻,友或亲,我都会倍加珍惜。我爱你的躯壳,但更爱你的魂魄。”
没有经历过情爱的阿狸猛眨灵动双眼,满目写着不解,眉心蹙蹙,略略点了点头,装作听懂的样子。
“阿狸还小,”易宏摸摸阿狸的额顶,宠溺笑道,“以后有了心上人,自然明白我的意思了。”
“公子是在叫我?”李自然刚寻到易宏,听闻“自然”二字便快步迎上。
“哦,”易宏寻声转头,颔首问道,“对。欧氏女可回去了?燕王那边可打探清楚了?”
“是,欧氏女很知礼数,客客气气地回去了。燕王那边的情况都在这,”李自然从腹缡中取出一个香囊,简略回禀道,“他买粮的钱从三个途径而来:一,朝廷拨发的赈灾款与历年军饷;二,地方孝敬;三,他与高句丽协定,以怀庆公主婚嫁为梁,盟约共同出兵南攻。您知道,高句丽一向是被燕军打怕了的,说是共同出兵,其实就是他们出钱,以公主联姻为借口,助赵棣夺天下罢了。”
“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孽障王兄!用自己的妹妹做战争筹码,从别国酬得物资?”从来只见姊妹情深的阿狸根本不理解王室之间的利益勾连能到如何残酷绝情之境。
“赵栩真是可怜,”易宏看完信笺,想起那个远在应天的纤弱女子,不禁叹道,“十一岁被父皇卖给高句丽,途中遭遇匪徒,被我所救。如今却又要被亲哥哥再卖一次!当真是……‘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古来上起皇室公主,下至民家小姐,又有几人不是如此呢?”李自然也顺着易宏感叹一句。
“拿去烧了,”易宏把香囊递回,抬首看了看天色,淡淡一抹笑,嘱咐道,“劭朗逍遥了一夜,捎带着凌掌门也昏昏去了。我去把他们都抓回来,你午时在瀚海轩备宴便好。走了,阿狸。”
“哎!”阿狸蹦蹦跳跳地追上易宏,热络地挽着她的手臂,与她边说边笑。
“是。”李自然瞧易宏面色不算尚佳,猜测是夜里忧心小公子之事没有睡好,本想拦下她,劝她好生歇息。可是他又该以什么身份相劝呢?好友?旧情?还是区区护卫?
深感无力可阻的李自然看着易宏渐行渐远的背影,默默垂首叹了一口气。
易宏取下腕间银环,吹响哨音。阿狸抬臂仰望,果见一只雄鹰展翅飞来,于易府上空盘桓,仿佛在等待主人口令。
易宏节奏吹动银哨,仅闻轻微几声,雄鹰一声长鸣,便朝西北方向缓缓飞去。易宏戴好手镯,与阿狸一同跟随。
“主这鹰当真神了,”阿狸仰视鹰隼,感叹其不可思议,“竟可辨音识人!它怎么知道您要寻谁,还缓缓飞动带着我们去。”
“鹰认主,”易宏笑回,“当年与劭朗成婚后,我特别训练数雕,专为我们传递信笺,以解相思。雕儿虽不聪慧,到底知道我急着找它的男主人罢了。”
“哦。”阿狸满是羡慕的点点头,暗叹主人那么多年前起便对肖劭朗这般用心。她环顾身边来来往往的行人,发现天津居然如置盛世一般热闹繁华、车水马龙,附耳低声问道:“主,来时夜间,只觉城池内安静严整;现而白日里才觉天津如世外桃源一般,仿佛只有此处未曾沾染疫灾、战事。您看这些贩夫走卒、渔农樵僧,个个都安居乐业、怡然自得,铺肆店面也往来热闹……嗯,像盛唐之时一样。”
易宏带着阿狸在人群中穿梭,闻此轻笑道:“你说的好像亲眼见过盛唐一样。”
“奴虽未生于唐朝,但总看过主的《锁谏图》《游骑图》《高逸图》等等盛唐时期名作。”阿狸挑眉肯定道,“对何为盛世还是略知一二的,若说最浅显的表象,当为百姓安居自在、边境安定互市、君主贤明、朝堂清朗。”
易宏颇为满意地连连点头,不住口地夸赞道:“阿狸说的好,你见事洞如观火,若为臣,当为首辅内阁之栋梁。哎,只是做我身边一个小小护卫,实在是屈才了。”
“奴才不稀罕什么庙堂呢,远不如在主身边自在快活。”阿狸看向易宏的双目粼粼闪光,带着满腔的崇敬之情,揽抱易宏的臂膀笑道,“古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很多人都会像奴一般为主光华所吸引吧。”
易宏轻轻点点阿狸精致的鼻头,摇首笑道,“遑论,遑论!阿狸太抬举我了。”
“主觉得我说得不真心?”阿狸嘟嘴囔囔,“奴一直都觉得,这天下都该是您的。奴因为有了您的庇护,活的快乐无拘,若是主做了皇帝,天下人便都有了庇护,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受赵氏争权内耗受苦了。”
“你想让我当皇帝?”易宏一想到那四方形逼仄的天空就感到莫名的窒息。
“我知道,主不喜欢皇帝位。”阿狸摇首道,“以易府之势,起义也好,裂土封王也罢,皆如汤沃雪之易。可是主是最喜欢自在的性子,怎会稀罕一生困于四方城池、教条规矩之中呢!”
“哦?那你说说,我费力与赵氏周旋原因为何?”易宏背手笑问。
“从年初晟金号大肆拍卖起,到兴建鹤府,举办马球赛,激赵璋封锁驿港……主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赵氏劣根曝露天下,为百姓所弃,百姓所耻。”阿狸压低了些声音,又道,“主做的,唯诛心尔!”
“嘘。”易宏浅笑着摸摸阿狸额顶,实在不敢再让她说下去,只得缄默着拉她快步向前走。
中章 第一百一十节
在角雕的带领下,易宏与阿狸很快来到一处酒肆前,只是这间酒铺奇怪得紧:左临集市,右近粮道,前逢主街,后靠驿站,青天白日的闹市街口,偏偏就这家最该门庭若市的酒店青木门牢牢闭合,屋里还传出叽里呱啦乱糟糟的声音。
看来就是这了。易宏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与阿狸走上停马阶,站在酒肆门口,刻意握拳清了清嗓。
许是屋里人听到了动静,不一会便来开门。一老一少,二人几乎是崩溃的向外逃似的夺门而出,险些还撞上易宏。
易宏抬臂去扶,待他二人起身才认出年轻的那个当是凌霄,年长者连连作揖像是店中掌柜。
“哎哟,你终于来了!”凌霄起身忙整理衣衫发饰,抽出纸扇,于鼻尖大幅摇动,剑指内室,蹙眉道,“你快去收拾收拾他!这孩子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一晚上,吐了喝,喝了吐,根本不听劝。我又困又累,我要回去了。”
“有劳。”易宏拱手相送,回首向屋内望去:正厅餐盘狼藉,两侧帘下暖阁也是桌倒椅斜,好好的一个酒铺,活像被土匪洗劫过。
怪不得酒店掌柜看到她就像看到救星是的,含泪不断作揖恳求。易宏心底一叹,肖劭朗这回当真是难过极了!
“公子,公子,”重明顺着大开的中门望去,忽见一身银白丝袍玉树临风的易宏,欣喜地晃着瘫靠在廊柱下呓语啜酒的肖劭朗,“易公子来了,她来了!”
易宏进屋命掌柜合上门,正想往里去,迎面却砸来一个酒壶,易宏侧身一闪,那白瓷正正摔在青木门上,“嘭”的一声便粉粉碎了。易宏正想说什么,左侧暖阁内便响起一声歪调醉吼:“混账!”
“公子,你喝多了。”重明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扶托起烂醉如泥的肖劭朗,将他好生安坐在胡榻上,看到易宏赶忙气喘吁吁地道歉,仿佛生怕易宏一怒而走,剩下自己独面对意识混沌的肖劭朗,“易……公子,我家……公子喝……多了,他不是故意的……”
易宏略略颔首,示意重明过来,而她身后的阿狸嫌恶地捂紧口鼻,不住朝瘫醉如泥的肖劭朗翻白眼。
“公子。”重明快步来到易宏身侧拱手听命。
“去向店家问问……”易宏指着满地狼藉,低声道,“双倍赔偿,多跟人家赔不是。另外,准备辆马车在门口侯着,我们很快出来。”
“是。”操劳一个晚上终得脱身的重明爽快应下,拔腿便走。
重明方离,无人支撑瘫软身体的肖劭朗竟如毯子一样缓缓从榻上滑滚下来。易宏一个箭步冲上前,双手一把托住肖劭朗,还未来得及询问他有没有摔痛哪里,肖劭朗一张口便吐了易宏满怀。
“咦——”惊讶又嫌弃的阿狸怔得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却闻了满腔酸闷酒臭,连忙捂着口鼻跑开了。待她喘匀气息,反观易宏只是蹙了蹙眉,依旧轻柔地为肖劭朗梳背,让他慢慢吐尽喉头残酒。
“琼华……”稍稍顺气的肖劭朗眯蒙着双眼,紧紧搂抱着易宏手臂,喘着粗气囫囵呓语。
“我在。”易宏知他酒醉看不清,只是依着心间牵挂未曾放下。她拍拍肖劭朗的肩头,附在他的耳边耐心回答,期盼这样能让他不安的心稍稍定下。
“混账!”可肖劭朗闻声却突然抬首吼道,“骗子——”
肖劭朗猝然猛抬头正撞易宏鼻端,易宏霎时疼得连话都说不出,只捂鼻忍泪将再次昏睡过去的肖劭朗扶到一旁。
倏地,易宏白色丝袍上便染滴滴赤红血迹……
“主!”阿狸跑上前,忙抽出袖中丝帕为易宏止住鼻血,柳眉怒蹙,对着躺尸一般一动不动呼声闷闷的肖劭朗便吼道,“臭酒鬼!烂酒鬼!就会欺负主一个!”
正安排人在后院套车的重明听到屋内动静立刻折回,原以为自家公子见到易宏会乖顺如绵羊,不想却看见比之前更狼狈的景象。
“这是……怎么了?”重明问得小心翼翼。
“怎么了,怎么了,你还好意思问怎么了!”阿狸气不打一处来,忙为易宏脱下脏污的外袍,对重明横眉瞪眼地厉声斥责,“你家公子干的好事!喝得不省人事要人收拾烂摊子也就罢了,还动手打伤我主!偏你们一个个窝里横,平日里没少给主脸色瞧,现下到用你们的时候,却一个都找不……”
“阿狸!”易宏点穴止血,擦擦鼻尖的血渍,配合她脱下外袍,无奈叹道,“少说两句。”
“我……”阿狸一时气恼,噘着嘴扔下脏污衣衫,愤愤往屋外去,嘴里还碎碎囔囔,“就会欺负我!”
易宏也知阿狸是为了自己才这般,但眼下一团糟,实也等不得她安慰两句。她招呼愧而发愣的重明,两人一左一右架起肖劭朗,很快将他扶上车,四人一同回府。
待四人退下一身脏污,各自梳洗干净,竟已到了黄昏。
肖劭朗在极渴中昏昏醒来,捂着闷闷发疼的侧额,拂榻翻身摇了摇头,呆坐了好一阵才确认眼前实景并非幻境。
“公子,您醒了?”熟悉的声音由耳房快步而至,高壮的男子操着沉低的嗓音端来一碗热茶,“易宏公子亲手为您烹的醒酒汤。”
肖劭朗眯着眼虚晃着身子,迟迟抬首,半晌才看清眼前人竟是早已被他安排到外围的重瞳。
这个多嘴婆怎么会出现在这?重明呢?肖劭朗一时想不起醉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也就懒得去想,仿佛累极一般,闭目倚拂栏,打着哈欠问了句:“重明呢?”
“哦,重明几夜未曾合眼,身子实在虚累,自同易宏公子一起把您带回来,洗漱之时,就已趴在浴桶里睡着了。”重瞳自知自己之前多言惹得公子不悦,现下也只好肖劭朗问什么便答什么,一幅听话乖顺样。
易宏,易宏,又是易宏!这个所有人三句不离之人,说爱他却惹他恼火万分,现在又不见人影!肖劭朗起身欲寻易宏身形,可空空荡荡的瀚海轩却安静异常,而他也终是抵不住脑仁儿阵阵痛眩又快速跌坐。
“公子!”重瞳眼见肖劭朗体力不支,忙扶他坐稳,伺候其慢饮解酒汤,浅笑安慰,“易公子在前厅会客,已去了一会儿了,想必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问她了吗?”肖劭朗夺过碗,赌气般大口饮着,英眉不断蹙蹙。会客,会客!她怎么什么时候都有那么多客要会!
“是是是,”重瞳明白肖劭朗在失了面子后嘴硬的毛病,便顺着他的话笑着说,“您醉后对人家又吐又打……”
“噗——”肖劭朗刹那被惊得一口气没顺下去,卡在喉头却剧烈咳嗽起来。好容易捶胸喘匀,肖劭朗慌忙问道:“又吐又打?谁?我?对谁?”
“当然是易公子啊,您在酒肆就吐了她一身。好容易回府,她刚换衣裳给您喂水,您又吐了她一身。”重瞳看小脸焕然变白的肖劭朗忍笑道,“嘴里还一口一个‘混账’‘骗子’的骂!您是没见阿狸,她气的都快冲上来揍人了。”
他醉酒吐了多次……还对易宏又打又骂……如临劲风,肖劭朗的酒意瞬间消减大半,整个人清醒到后背隐隐发凉。
“她……”一想到自己酒后失态,肖劭朗面上阴一阵雨一阵,脸色刷白地低问,“伤到哪?”
“为防您摔倒,她撞磕不少,小刮碰倒也不打紧,但鼻子伤得重,方才我见,都还是红肿的呢。”重瞳取过肖劭朗手中茶碗,着重道,“就连会客也是通过屏风!”
肖劭朗神色更差了,他双手捂脸,一头倒进被里,闷声一记长长哀嚎。
怎么办……怎么办……肖劭朗头脑瞬间一片空白,满腔的自责羞愧让他几乎窒息,耳边不断回响他二人成婚时的承诺,甚至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被休弃。
中章 第一百一十一节
“特使请坐。”易宏携钱蓉并坐九折墨玉屏风后,易宏懒懒斜倚丝榻,说话语气却正经严肃,“贵主继位不久,想必自有千事缠身,竟还想得起鄙人,真是不易啊。”
“侯爷是尊上的故友亲朋,尊上不论境遇如何都是日夜惦念的。”回话者身着脏污零散碎裘,略显棕色的长发也是高高低低缠成小辫,每根辫子尽皆滚满泥灰,面上也是汗渍与尘泥杂糅,眼角鼻尖竟还粘着黄黑黑几团黏糊糊的东西。远远一看,活像个乞丐!只是他身形健硕,目光如炬,回话时礼仪周到,吐字掷地有声,却又与周身形象不符。
钱蓉一直从旁细细观察此汉,半晌也猜不出他是什么身份,亦不知易宏口中“尊上”为谁,只得闷声一头雾水地看着靠在一旁等阿狸剥葡萄的易宏。
“日夜惦念倒也不必,我身子单薄,承不起贵主这番相思。”易宏一口咬下阿狸指尖的青玉提子,侧身枕头,囫囵调笑道,“特使如此乔装,想必受了不少委屈,前来所谓何事,直说了吧。我和你家主人说话时,就没有这些客套过场。”
“小臣地位卑弱,自是应当倍加礼敬,侯爷宽仁待下,是小臣的福气。”来者拱手身躬得更低了些,语气却显得不卑不亢,“尊上遣臣来此,一是替主感谢侯爷当初雪中送炭,助他争得至尊之位;二是谢侯爷拼力说服周朝燕王,令其开放互市,让尊上半生心血不至流落异乡;三来……便是托臣好生问候新城县主,以表相思之苦。”
说罢,大汉解开好几层衣领,从怀中掏出一封由彩绢包裹的信封。他用漆黑的指甲小心挑开丝绢结节,双手捧着将其抖开,呈给侍候一旁的李自然。
相思之苦?钱蓉突然想到当初应天城内,那个明媚的沈家少年郎。她蹙眉咂摸着大汉所说“至尊之位”,大周周国中近来新登基的……忽然,她灵光一闪,心惊:莫非,易宏口中的“贵主”就是如今鞑靼新可汗?
“沈郎太过客气了,谢什么。”易宏换过女音如旧唤着阿木尔在周时期的故称,二指撷过尚带大汉体温的信笺,挑眉再道,“真是佩服你们消息灵通!我昨夜苦口婆心才劝得燕王动摇,今日你们便知百里之外的小城互市之事。看来沈郎人虽不在大周,却留下了很多眼睛啊。”
“尊上曾说,易沈永远交好,互为唇齿,始终相依。”大汉麻利扣好衣裳,拱手请罪,“燕王对我们防犯甚深,小臣如此粗鄙前来也是无奈之举,还请侯爷、县主海涵。”
说了半天都是外交辞令,不肯言明重点。易宏轻嗤一声,将信扔在几案上,继续吃着葡萄,淡淡道:“既然沈兄继位百忙中还特派你来谢,我也不好推辞,不如你们就顺带帮我一个小忙。”
“侯爷请说。”大汉站定候命。
“高句丽一向自恃立国于关隘,对我等游商盘刮无数,我若是手中有兵,自是不会受这等闲气……”易宏纤指轻击榻边,思量定然,徐徐道,“沈兄一向以扶危济困为己任,想必不能看着兄弟独自陷入困境吧?”
阿狸听此,剥葡萄的动作稍稍停滞片刻,易宏话中只言高句丽盘剥商贾,却丝毫没有提及他们资助赵棣增兵广将之事,看来是不想鞑靼参与大周内政,欲采以夷制夷之法,让其相互掣肘,换大周边境百姓安居。
“侯爷的意思是……”大汉显得有些迟疑,支吾再问,“请尊上出兵高句丽?可这出兵之名……”
“唉!”易宏轻笑打断,“何必出兵征战这样麻烦,一支送礼队足以。你把我的话带给你家主人,他自然就能明白我的意思。”
送礼队?大汉眉头紧锁,他一时也猜不出可汗口中这只“大周黠狐”的深意,仅再深深一礼,颔首应下。随后又客套几句便致礼退下,由李自然带人将他暂置偏厅请宴。
“公子,那人吃相斯文,对下人们也甚是客气。”李自然据实回禀并建议道,“我想,此人举止言谈皆是不俗,又得阿木尔信任,乔装千里来此请见,咱们的礼,他想必是不会收的。”
易宏正好看完阿木尔的来信,她瞧着熟悉字体浅笑道:“收不收是他的事,送不送就是咱们的礼数。”
易宏唤琪泽端来文房四宝,将信递给钱蓉,道:“以后鞑靼的信都你来回吧。”
“是。”钱蓉与李自然皆颔首。
“狸,咱回吧。”易宏翻身坐起,伸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都困了。”
“哥哥,”钱蓉接过纸笔,生怕出错的她忙问,“可是我该回什么呢?”
“把赵棣前儿来说的话再如实交代一遍就行,”易宏下榻提鞋道,“那人留下吃饭,其实就是在等这封回信,你注意措辞就好。”
“好。”钱蓉与阿狸一同扶起易宏,看易宏一脸疲态,叹息关切道,“回去早些休息吧,你面色看起来不太好。”
易宏点点头,拍了拍钱蓉的肩,提上一小串葡萄,一口一个,晃步往瀚海轩去。
刚走到花苑口,阿狸便闻二小厮捂嘴在廊下偷笑窃窃。她清嗓提醒,两名小厮顿时收声向这边看,发现是长公子,赶身上前行礼。
“侯爷安康。”二小厮齐声致礼。
“曲水、流觞,”易宏吃完葡萄,随手抛开葡枝,拍拍手,一派正经训人口吻,道,“我连夜把你们带来天津卫,是让你们好生伺候肖公子的,不是在人后嬉笑的。”
“奴婢知错。”二小厮低声拜退一旁。
易宏瞥了一眼垂首不语的二人,狐眸警告一番,终是没再说什么。待进了寝屋,重瞳于正厅侍候汤药,见之礼拜,易宏颔首回礼。重瞳知趣,与阿狸一同告退。
易宏推开里屋的门,那樟木榻上蜷身的人儿即刻坐起,易宏未开口言一字,他已全然跪坐低头等候。
易宏瞧他一副谨慎认错伏低态度,差点忍不住笑出声,背身缓缓关上门,轻声温柔问道:“可好些了吗?还难受吗?”
自知有错的肖劭朗没有回话,只把头吊得更低了些,微微摇了摇。
易宏坐到榻边,细掌轻拂肖劭朗如玉侧颊,不忍他这副委屈卑微模样,倾身上前,轻轻拥住他,柔抚他背,莞尔笑道:“他只是我的师兄而已。”
师兄?肖劭朗的背明显一僵,但仍旧不敢开口催问。
“我在认识你之前,便已与他认识五年,他是看着我长大的。”易宏柔声叙叙,“护我行商时,他曾多次为我出生入死。有一次,他伤得很重,濒死时问我:若他可活,我可愿嫁?我答应了他。后来……我们便错过了。”
答应了?错过了?肖劭朗倏地猛抬头,一双绝美渊眸忽然睁大,无辜又带几分可怜地久久凝视着易宏。
他既期待她的回答,更害怕她的回答。
“嗯……就是……”易宏被肖劭朗看得有些许心虚紧张,强笑回应,“我年少时,确实对他……但是后来,我玩笑着问他要以什么娶我,他却再也不提此事。随着年岁增长,又经历了中毒内伤,就……就……就这样了。”
易宏的回答已经不能用简略描述了,简直就是前言不搭后语。肖劭朗的眼神变得愈发犀利,薄唇也嘟得越来越高,活像一个吃醋受气的小媳妇儿。
“就……就只是几许年少轻狂了啦。”易宏搔首尴尬憨笑,余光不断观察着肖劭朗的表情变化,“哎呀,反正我早都是你的人了嘛,我跟他也真的只剩同门情谊而已啦。”
“好敷衍。”
悠悠,肖劭朗仅斜眼嗤出这一句,磨牙哼哼地。不知是气恼易宏对感情敷衍,还是对他回答得敷衍,反正这口气儿还没顺。
“那夫君是气什么嘛,”易宏认输似的颓然倒在榻上,也佯装委屈地背对着肖劭朗,纤指在丝被上不断画圈,闷声囔囔,“人家明明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
肖劭朗听她耍赖口吻,正欲怒问“只赊不欠”所谓何,转头却见易宏挺鼻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分外红肿,胸口满懑的情绪瞬间分崩瓦解,只留一味的愧悔心疼。
“很疼吧?”肖劭朗喏喏低问,满满愧疚之意呼之欲出。
猜到肖劭朗是看到自己受伤的鼻尖而心痛,易宏刻意捂鼻泣音回答,试图激起他的同情心,遮按他欲追问的话头:“对啊,好痛!当时流了好多血!你还一个劲儿地骂我……呜呜,我都不敢还嘴。”
“我……”这回轮到肖劭朗手足无措地连连道歉,“我错了,卿卿,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再也不喝酒了,卿卿!我……我帮你打盆冰水敷一敷?”
“不用啦,凌兄已经给我擦了药,明日就好了。”易宏转身拉住肖劭朗的手,狐眸弯如月,满笑劝道,“只是以后,真的不能再这样喝酒了。夫君生得这样好看,若是被人拐跑了可怎么办?”
中章 第一百一十二节
生的好看……
易宏这般夸赞他的容貌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以往让他会心一笑的理由如今却让他生出几分忧虑。他不敢直视易宏美丽的狐眸,害怕那里会闪过异样的光彩。薄唇蠕动微抿,他咽了咽嗓,只用耳语般蚊声低问:“卿卿……很在意我的容貌吗?”
自古有多少人因貌而获宠,又因容衰而爱迟?他已经满头白发,会不会有一天……
肖劭朗不敢再往下想,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十指退缩成拳,直将掌心攥出汗来,就连呼吸也变得短促喑噎。
“在意,夫君的一切我都在意。”易宏再次握住肖劭朗撤回的手,侧身探头捕捉他暗自神伤的双眼,却被他转头躲闪。
她坐起身,偎靠肖劭朗的肩膀,额头轻蹭他的颈窝,温柔得像只撒娇的小猫,声调也放低了些,微笑问道:“今年是你我成婚的第六年了,来天津前你不还向我暗示该庆祝庆祝吗?我已备好了礼,夫君要不要去瞧瞧?”
回想易宏这些年为他准备的惊喜:烟火、珍宝、书画、美食、服饰等寻常物外,还有各式各样的小发明,如热气球之类的……年年不同,肖劭朗心底倒也是盼的。其实就算易宏只是摘根野草给他,他都不会嫌弃,只是如今这般相送,却像是刻意讨好,缺了几分真心诚意。
“我不看。”肖劭朗撅着嘴,半是赌气的倔强口吻。
易宏只他这是在求台阶下,双臂挂在他的肩头,鼻音浅浅地娇哼道:“看看嘛,看看嘛,人家准备了好久呢。”
“天都黑了,我这夜盲症,看什么也白瞎。”肖劭朗嘴上虽是拒绝,但渊眸中却闪过一丝笑意。
“嗯~~”易宏轻轻晃着手臂,狐眼无辜慢眨,看上去既可怜惹人疼,又娇怯怯媚意生。
如此绕指绵柔,任肖劭朗嘴上如何逞强,心也不免动摇荡漾。他叹了一口气,撇嘴笑道:“好嘛,去啦去啦!”
“嗯!”易宏捧起肖劭朗的脸,翘唇轻啄一口他温软的耳鬓,欢快地跳下榻,拉着他的手,拽着他走到书房。
肖劭朗一脸期待地跟在易宏身后,待到厅中,四下望去,却什么珍奇物件也没看见。
“你说的东西呢?”肖劭朗转了一个圈的看,也没瞧着什么新鲜的。
“哝。”易宏跑到琴桌后,推出一个约两尺长,一尺高的小皮箱。她拍了拍箱子,俯身略带羞涩地笑道,“这里面的东西只可以给夫君一人瞧。”
这么小?见惯游船、山庄、田产等“薄礼”的肖劭朗看到这样暗黑发旧的礼物不禁稍稍失望。但他不忍打击贴心为他备礼的爱妻,还是微笑上前坐下,抬袖正欲打开,却被易宏一掌按下。
“夫君先答应,不许笑我。”易宏面上升起一抹少见的绯红,狐眸粼粼微闪,似暗夜宝石。
听她这样一说,肖劭朗忽然有些好奇,这小小箱中究竟是什么稀罕物,能让纵揽天下、泰山崩于面前而无恙的易氏侯爵露出如此难得的小女子羞态。
“嗯。”肖劭朗点了点头,易宏咬唇一笑,倏地跑开去里屋翻找夜明珠。
肖劭朗没有多问,只带着更深的笑意缓缓打开这个看上去已有些年头且未上锁的箱子。
“嗯?”开箱的一瞬,肖劭朗便愣住了:箱中满满都是信笺,满到他抽抬盖子的刹那还掉出来几封。只是这些信封表面皆无任何字样,既无署名,亦无地址。
肖劭朗捡起散在地上的几封,大掌触摸时才发现这些信有厚有薄,凭其边角泛黄程度,他猜,这些信大抵是有些年头了。
专门写给他的?还是往年搜集的消息?抑或房契?通关文凭?肖劭朗委实猜不出,便预备挑一封手中最厚的先看。
“唉唉唉!”易宏此时快步跑来,先按住肖劭朗拆信的手,将怀中双拳大小的夜明珠架好,使其明柔如月光线照亮书房每一个角落。
不能看?肖劭朗一时未解易宏此番何意。
“我去准备晚点,你等我走了,再慢慢看。”易宏双手握住肖劭朗手中信,狐眼弯如月,嘻嘻一笑。
“我来做吧。”肖劭朗放下手中信,心叹:他的卿卿何时做过这些粗活。
“不不不不!”易宏重新将信塞回肖劭朗手里,起身边说边往屋外退,小脸卡在门边笑道,“给我个机会,好歹让我做一餐试试。你别跟来,你好好看,慢慢看,我做好了叫你。”说罢,易宏猝尔关门跑没了影。
肖劭朗摇了摇头,心赞娇妻可爱,看着手中的信宠溺一笑,快速打开,此封信足有满满五页。展开纸,他倚靠在琴桌旁,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
懿卿吾夫,思念甚疾。今携宁儿登琉球主岛,此岛西属漳州府,毗邻澎湖屿,岛东低山深林,岛西平坦开阔……
肖劭朗仔细看着,此信将易宏与易宁东渡琉球之事写的甚是详尽,从岛屿地形气候写到人文风景,再至一方诸侯的势力割据……这些事,在他们以往略略数字的飞鹰传信中是绝对没有的。
肖劭朗唇边笑意更深了些,心尖某种紧张的情绪在慢慢缓解。
原来他的卿卿不论去到哪里都想着他。肖劭朗垂首一笑,起身寻来一个空盒,将看完的信好好收入其中。
他命流觞斟来一杯热茶,再从箱中拿起一封信,饶有兴味地读起来:
懿卿吾夫,念汝万千。今日独身拜会江南赌王柳先生,无人知其真名真貌,唯吾与其同桌畅饮一二。柳先生乃一妙人,每每会见,必约风花雪月之地,叫上十数美人相伴,待酒酣乐盛之时,强引强授吾魁捉之技。美其名曰:唯不贪胜之人,方可悟赌门真谛。
今日,先生饮醉后鼾声如雷,吾正欲离去,然领舞美人献酒相留。吾观之杯盏,一眼便识昏黄陈酿中一尾黑蝎,故笑而问曰:姑娘若要我命,何必以蛊惑之?仅一笑,我必颓然相应。美人苍然跪叩,声声称仅仰慕倾心,惟愿相伴相爱而已。对曰:以蛊锁心,止得傀儡耳,何来相爱之说?美人并不需要我,愿,来日你可遇心甘情愿为你服蛊之人。说罢,摔酒离去。
料想,此计或为柳生所设,他一生为赌,江湖赫赫威名,许亦想以我做赌罢。可惜可惜,吾已有懿卿,众生若水予我,只浮云细风罢了。
“嘁……”肖劭朗拂信轻笑,他还不知易宏独闯江湖时竟有这般奇遇。心叹,难怪她逢赌必赢,原来已有高人指点,早早窥得门径。
“唉……”肖劭朗浅叹一声,他原还猜这些都是易宏的深爱表白呢!终究是他多想了。
再将信装入盒中,肖劭朗心疑,难道这一箱信件,只是易宏从前所历往事?
他轻轻翻动信箱,果真在夹缝中发现一封极薄极小的,且这封信不同其他,灰黄泛黑不说,甚至还被烧焦了一角。
肖劭朗忙推开其他信,将此残笺小心抽出,却发现此笺背后竟还有红蜡封口,而其余信封都没有做保密措施。
难不成是什么要紧的密信吗?可是,又有谁能从易宏身边偷盗呢?肖劭朗眉心微动,取下发间易宏亲手所制的脂玉拓金簪,以簪尖轻轻挑开蜡封。
枯黄发黑的信封中仅一薄薄残纸,纸上只两行草字:若我可活,定不负你。落款日期是癸巳年八月初三。
易宏自小性子活泼外向,若爽朗男儿,字体自然也不似寻常女子般娟秀细腻。只是这信中字体不仅疏阔狂浪,还潦草凌乱,像是匆匆强留。其中“可活”二字不仅刺伤肖劭朗之眸,更令其心忧戚戚。
癸巳年?肖劭朗掐指一算,那年易宏才十四岁,与他飞鹰传信亦不足四年。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他为何从未知晓?
易宏一向报喜不报忧,八年前定是发生了十分紧急之险,否则她定不会如此留信诀别!
肖劭朗摩挲手中黄黑宣纸,仿佛尚能感受指间烈焰下的灰烬,丛密英眉越蹙越紧,玉白额心渐成“川”字。
浩、青字辈的孩子当时应该尚未侍奉易宏;阿狸嘴严,定是什么都不会说的……看来此事只能问他了。
想定起身,肖劭朗在重明与重瞳的陪伴下,快步前往凌霄暂居的碧雪阁。
中章 第一百一十三节
“宏儿、宁儿怎么都没来?”凌霄举杯待琪泽斟酒。
“宁儿只说身体不适,不能前来。哥哥呀,亲自给肖公子做五侯鲭呢,听说今日是他二人成婚六年……”钱容方拿起筷子往廊下一撇,见重名、重瞳提灯伴肖劭朗而来,也不再开他二人玩笑,只起身浅笑相迎。
“五侯鲭?”凌霄抿酒淡笑,也顺着钱容的目光看去,意有所指道,“那可是个费工夫的菜。”
“公子安。”碧雪阁众仆齐声行礼。
“掌门,少主。”双重回礼。
“自小就是个卡饭点的孩子。”凌霄放杯热络招呼肖劭朗坐下,“喝了宏儿亲自给你配的解酒汤,可是好受多了吧?”
肖劭朗没有回应,径自绕过众人,进屋挥袍落座,睨了一眼钱容,话中有话道:“我有话同你说。”
自知不便的钱容欠身笑退,其余伺候仆婢也跟着避出屋外。
“蓉儿可怜,做了一大桌子菜,一口都还没吃,就被你轰走了。”凌霄嬉笑两句,却见肖劭朗面色愈发阴沉严肃,只得清清嗓掩饰无人理睬的尴尬,再道,“什么事啊?”
“癸巳年八月初三,发生了什么?”肖劭朗沉音慢问,鹰目紧盯,不肯放过凌霄面上任何一个小小细节变化。
果然,肖劭朗问句方落,凌霄形美凤眸明显有异光闪过,他忙扯开一个奇怪的笑容,脑中飞速寻找着合适的托词。
肖劭朗一眼看破凌霄预备扯谎的表情,自顾自斟酒,冷面递到凌霄眼前,淡淡道:“不要企图王顾左右而言他。你知道,我对别人,不感兴趣。”
“呃……我知道,你问宏儿嘛。”凌霄被他如此逼问得略显几分窘迫心虚,接过酒支吾道,“可是……你何必问我呢?她的事,你问她……”
“你第一次闭关,时间就在八月底。”肖劭朗微眯渊眸,透出几许狡黠质疑,“我依稀记得,当年漕帮意欲北进,争夺河海控制权,却频频遭遇水匪倭寇袭击阻挠。但仅在第二年,你却已掌握运河与一应海港。纵你有数万河工可供调遣,这率兵之将,总是万中无一的。”
率兵之将?当年随河运、海运而兴盛的晟金号之主,不就是肖劭朗口中的将帅?他自小聪慧,又掌鹤府多年,想必是了解一二才问详尽。瞒,恐怕是瞒不住的。凌霄抬杯饮酒,撑额强笑,筹措回答辞藻。
“这件事……说来话长。”凌霄二指衔杯,眉目微垂,像是叹惋般长长抒气道,“你可知凌烟罗由何而来?”
“自然。”肖劭朗眉头一皱,细细忆起,凌烟罗产出仿佛也是在次年。他心中隐隐约约生起些不安,据实回答道:“琼华特意从波斯,以一株一金的价格买来莲种进行培育。此莲根茎剥开便可抽丝,但数万株莲之丝才可纺制一件衣裳,因而价格昂贵异常。”
“是啊,你可曾想过,易宏为何要如此费心费力制作凌烟罗?难道只是因为珍奇价高,她可多赚些,或者以此炒高凤羽庄的名声?”凌霄置杯摇首长叹,“凌烟罗珍贵,不仅是因其防火避水,更重要的是可以修复疤痕!现在你猜到为何她当年长走不归了吗?”
修复疤痕?!肖劭朗心尖如被针刺般倏地打了个寒战,英眉紧蹙,一双粼粼水眸紧盯凌霄不放,一腔酸楚不经意间已布满其中。
“滨州之战,她结连被倭寇、水匪、元军围困……”凌霄不忍再看肖劭朗雾气腾腾的泛红眉眼,只好尽可能地简短述说,“叛徒出卖、官匪勾结,漕帮十支船舰全军覆没。她所在的主舰,被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最终沉入水中,无影无踪……唐门驰援找到她时,她整个后背已全是火烧后的脓破残皮。可她手中双刀未停,杀红了眼,口中只衔一块硬木强强忍痛支撑。若非有破釜沉舟、死而后生之坚定决心,也断没有现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赫赫候府了。”
全军覆没……强强支撑……
凌霄口中每一个词汇都在不断刺痛肖劭朗脆弱的心神。若非今日偶得信笺相问,凌霄准备瞒他几时?易宏没有办法与他通信的日夜,难道都在经历如此地狱折磨吗?
“癸巳年……”肖劭朗垂首忍泪,面白泛华,咬唇拍桌站起,怒指凌霄,渊眸中全是灼灼火光,满懑颤抖地低低喑噎,“她才十四岁!你怎么忍心让她孤闯狼群?”
看着愤怒呵斥的肖劭朗,凌霄并未与他争辩,因为此等事实自己根本辩无可辩。
“她力竭晕厥后被带回来,火毒攻心,性命垂危。”凌霄摩挲着手中杯盏,面目平静地继而再道,“其天资聪颖,且承继道人一生修为内力,全门上下唯有我可施功相救。你现在明白当年我为何闭关?又为何数年受寒气侵体之苦了吗?”
阴阳相济,火寒相克。若要压制易宏体内的火毒,必得凌霄耗尽家传寒冰掌之全力……
“可若不是你,”肖劭朗显然对凌霄的救赎行为不买账,唯轻笑冷眼嗤哼,“她不会伤重至此。”
“是,我承认,当初我是把她当做唐门一把利刃,用她披荆斩棘排除异己。”凌霄弹杯一扔,起身直视肖劭朗,凤眸一挑,亦是冷冷轻笑,“可她对我,不也是这样吗?若无唐门几乎倾尽全力地培养扶持,漕帮上下为她驰骋奔波,又何来晟金号、凤羽庄和你的鹤府?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世上没什么事,是只靠一人之力便可功成的!我们三个,是一样的!”
“你不过是利用我们实现你早年一统江湖的美梦罢了!”肖劭朗一把推开凌霄,声线更加凛冽几分,讥讽道,“姐姐为你研制毒药而死,琼华为你统御漕帮而伤,就连我,也不过是你牵制易宅的一颗棋子罢了。事到如今,你面无愧色地说我们是一样的!呵,我倒要问问你,得到如今这一切,失去妻儿朋友,你心底,当真快活吗?孤身一人站在江湖权力巅峰,午夜梦回时,你就当真心感无悔吗?”
一语言罢,肖劭朗冷面挥袖疾去。
门口立侍,听完他二人全部对话的重瞳忧心肖劭朗,正欲追上,却被重明一把拉住。重明摇了摇头,劝他不要过多参与主人事。
毕竟,世上这多情情爱爱因因果果,哪里是一两句劝慰便说得清,解得开,又放得下呢?
肖劭朗打灯快步前往庖厨,方入阆苑,相隔数亩方塘,遥遥一望,便寻见心念之人。
那人一身湛蓝金袍,隐隐灯火之中,唯她熠熠生辉。
“琼华——”肖劭朗引臂长呼。他原以为自己忍得住心绪,却未想只此两字,又勾起心底重重涟漪,惹得热泪重盈眼眶。
“侯爷,篮中炭火已足。”丫鬟躬身行礼回禀。
“记得肖公子就坐后再,上这道蒸菜。”在门边一心叮嘱仆婢的易宏显然没有听到肖劭朗的呼唤。
奇怪……她怎能没有回应?肖劭朗呼喊半晌,却未见易宏朝他这边瞧上一眼。
“宏儿——”肖劭朗抹去眼泪,往前走近了些,更高音喊了一声。这回,就连阿狸也走出门抬眼远望,易宏却还是自顾自的忙着。
“主,”阿狸拍了拍正在装菜的易宏,指向苑中提灯人笑道,“饿死鬼来督工了呢!”
“去!”易宏心知调皮阿狸说的是谁,她手中不歇道,“他怎会来。”
“真的,就站在苑里叫您呢!”阿狸拉过易宏,推她至门边,指着池对岸的灰衣白发者笑道,“唤了两声,必是饿了呢!”
一汪静池相隔,煦风荡起阵阵涟漪;九折连廊相距,小桥架起道道飞虹。
如此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以易宏耳力,她自当听之无碍,怎会是在灯火阑珊处,被阿狸推出相望?敏感的肖劭朗即时猜到:难道是易宏听力下降?
回想前日,云岭阁内,她与阿狸的“宁赊勿欠”之说,当时自己与重明就在廊下耳房偷听,易宏也无丝毫察觉。那时肖劭朗还以为易宏是故意说予他听,心灰意冷。现在看来,她的听力却像是早已下降,所以才……
春日里,她还能在琴音中辨出风吹铃声;而今,怎的阿狸也不如了……听为五感之一,她耳力下降,其余四感必也受损!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肖劭朗自责自己的后知后觉,心思短浅,更叹易宏总是一力承担,不予分说。
中章 第一百一十四节
易宏瞧肖劭朗自庖厨将她拉回来,就盯着桌上的饭菜发愣,眉目微垂,似泫似怨,却又不言不语,面无表情,像是被抽去魂魄一般,整个人看上去呆呆怔怔的。
“劭朗,”易宏为肖劭朗舀上一碗汤,偏头瞧他,柔声笑问,“你是怎么了?”
肖劭朗迟迟顿顿地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难道是因为那些信?易宏坐到他身旁,拉过他温暖的大掌,缓缓道:“我只是希望你我之间再无嫌隙,想让你了解全部的我,并非刻意……”
易宏还未说完,肖劭朗便收紧手掌,抿唇粲然一笑,渊眸中有些易宏看不明的情绪。他滟唇微颤,长睫簌簌,眉心蹙了又展,喉头颤咽,终于开口道:“过往种种,都是我不好。你……辛苦劳累了。”
嗯?嗯?!易宏被他一番真切致歉感得懵懵楚然,狐眼猛眨,正措辞想说些什么,却被肖劭朗一瞬抱入怀中。
没有以往过分的紧致热烈,这个拥抱让她格外觉得温暖舒心。
肖劭朗纤指缓缓抚过易宏的削背,凌霄所言区区四字——“脓破残皮”刺心过往尤响耳边。
该是怎样的绝境困苦,才让她这样的绝世高手烧伤全背,九死一生。当时他们尚未用情人蛊分担痛楚,她火毒攻心时,又是如何的绝望孤独?
为什么当时我没有陪在你的身边?肖劭朗心间一遍又一遍地责备自己,疼痛发紧的喉头咽下所有话语,大掌绷得骨节发白,却不忍轻轻放在易宏单弱的肩头。
“劭、劭朗,”易宏不知肖劭朗是看到哪些信才致如此感伤,为打破此番沉冗气氛,她指了指饭桌尬笑,“再不吃,菜就凉了。”
一想到爱妻经历了众多凡人一生未经之苦,肖劭朗心尤戚戚,自责的痛苦充斥他整个胸膛,压得他根本喘不上气。为了不辜负易宏一番心意,他勉强自己含泪微笑,尽管他的眼角热得泛红。
“你先尝尝这道五侯鲭,我手艺自是不如你,大抵吃个食材新鲜。”易宏先为肖劭朗舀出一碗汤,故作神秘地扬眉笑道,“吃了夜食,你跟我出门吧,我带你去看个景儿。”
肖劭朗猜,定是易宏为了这个纪念日又准备了什么稀罕物,缓缓饮汤颔首相应。
二人用餐后,在一众护卫的陪同下,乘车至城外唯一一处小孤山。步行峰顶后,易宏命人送上一细长锦盒递予肖劭朗,狐眸微弯,得意笑道:“打开看看?”
易宏上回夜中如此神秘还是为了安排众人乘坐热气球离开危机四伏的应天,可今日一路行来,肖劭朗却未见当初影卫阵仗,山间、海边皆是一片幽魅寂静。
水泽流转的渊眸轻轻眨了眨,肖劭朗慢慢打开锦盒:其中并无任何金银珍宝,唯株火折子一般大小的银兰器物。
肖劭朗取出细瞧了瞧,此物呈圆柱状,像是为了避水而以油纸反复包裹。他又颠了颠,只觉此物瓷实掂手。
蜡烛?暗器?肖劭朗委实猜不到这个鬼灵精的主意,只好捧物笑问:“这是什么?”
如星熠熠的狐眸滴溜溜转了转,像是不准备告诉肖劭朗的样子。易宏只颔首浅笑着转到他身后,素手扶抬肖劭朗的大掌,让他手对天空,交叠握住。
“在我的世界里,无论是在海上航行,或者沙漠探险,一旦迷路,便需要这个。”易宏靠在肖劭朗身后,昂首低声徐徐,双手轻轻一拧,那银兰柱倏地发出“舂”的闷声一响,一株赤红星宿明光便如离弦之箭猝然射向黑暗的天空,尾端还燃着一串暗红色的星火烟尘。
如仙坠流星般炫目的明光随风即将消失之际,不远处原本漆黑幽寂的海面忽然被无数火把齐齐照亮。
肖劭朗虚眼定睛观瞧,海面不知何时起竟停着十数艘海船,小则如艇,大则如楼,它们皆因方才的信号弹召唤而焕然现身。
“嘭!砰砰!嘭——”
还不待肖劭朗按捺住惊诧激动的心,所有海舰统一展露甲板上的数门大炮,在易宏鼓足气力吹响手中尖利银哨后,一齐向远处暝暝昏昏的海面发射。
几十门大炮在引信点燃,火药发出炮弹的同时,易宏将玲珑银环为肖劭朗佩于腕间。炮弹飞出如龙,若天器利刃划破天际般临于涛涛海面,爆炸后顿生火焰连天。
刹那间,炮声、光焰皆于海天相接。
“白首不离。”
远处朦胧月色下,墨渊般汤汤洋洋的海面上独留斗大四字。为显炮火赤金炫目,船舶在发炮的刹那皆将火把熄灭。银雪翻腾的海面上除了那久久不散的金字,再也寻不见旁的物事。
肖劭朗不知是被结连震耳欲聋的炮火声所惊,还是为易宏的特别用心而感动,整个人又再次呆怔。一双绝美渊眸含泪欲泣,愣愣盯着那海面四字闪动光熠;滟唇半张说不出一个字,可是抖动的气息足显他激动心绪。
“这枚银哨,可以调动易宅所有影卫与角雕,是我用了多年的护身符。”易宏同望海面,轻轻握住肖劭朗微凉的手掌,侧身依偎他肩畔,像说一件寻常事一般徐徐道,“五百二十门大炮,一百三十四门重炮。既是警告宵小,戍卫天津的利器;也是我对你一生一世的爱慕。劭朗,我想把我能有的、最好的都给你,换你永远安乐康泰。”
给我?陷于感动中的肖劭朗忽被唤醒般倏地转身,慌忙摘扣腕间银环,蹙眉疾急道:“都给我?你怎么办?我有鹤府,足以自保,我不要你牺牲什么保全我!”
“劭朗,你听话!”易宏握住肖劭朗愈渐战抖的手,抬袖拭去他眼角的泪水,狐眸注视他的双眼,温柔浅笑一如既往,“我能给你的,也就这么多了。”
“为什么?”
易宏悄无声息地召来漕帮门主凌霄,不问任何人建议就把易宅少主之位传给钱蓉,又将戍卫心腹尽数给了他,前几日还刻意提点云岭阁众人……她做这样多的安排,肖劭朗当真害怕,害怕她将自身所有交付旁人是因为……
“劭朗,别自欺欺人了,你我都知道,我在这里的时间不多了,”易宏用力抱住肖劭朗,抬首低声道,“若真的有来世,我会做一个一模一样的银环,等你来找我。”
中章 第一百一十五节
是夜,燕城,亲王府。
自从与易宏商谈败北,赵棣心间总存些许若有若无的不安烦躁。
易宏一向狡兔三窟,无论做什么事都给自己留三四条后路。她敢如此明目掣肘燕、京两地,手中砝码究竟是什么?有多少?
赵棣背手望月,苦思半夜,只觉他心心念念的那人就像这薄云胧月:看得见,却又看不清,更遑论触摸甚至将其占有。
“王爷。”小乐子方从天津得消息,赶身上前,立侍赵棣身侧,低声附耳叙叙。
“当真?他看清了?”赵棣剑眉顿蹙,惊诧得质问了两遍。
“是,”小乐子据实以禀,“一共十八艘战舰,一并装备破甲大炮,数炮齐发时,声盖弥天。”
战舰?大炮?易氏何时竟制大周举国兵部都没有的东西?赵棣故作镇静的表情遮掩不住双瞳中的震惊。他早知易氏家底雄厚,必有私兵私库,否则他们不会悄无声息便从应天突降天津,却不想那人竟还备下了战船大炮!
而在天津,易宏不仅邀请肖劭朗观炮礼惊喜,也命浩鹄带阿木尔的特使在岸边观赏。
逢此乱世,易宏一改以往的低调韬晦,她别具张扬得要让所有人知道:易氏,不好惹!
翌日清晨,易宏打着哈欠独坐瀚海轩书房,提笔于一空白书卷上飞速写着什么,阿狸与浩鹄捧着早点敲门而入。
“公子,”浩鹄放下餐盘,看易宏写得认真,低声回禀道,“那人送走了,现下应已出关。”
“嗯。”易宏颔首便是一记哈欠。
“还有就是……”浩鹄走近易宏书桌旁,提砚为她研墨,蹙蹙眉又道,“吕氏的送婚车昨夜到燕城,可……吕昭兰居然当众走下车轿。之前徐州的消息,不是说她早已死了吗?”
“你的人亲眼所见?她如何下轿?盖着盖头?还是带着面纱?”易宏头也不抬地淡淡问。
“都没有,是由丫鬟直接扶出的。且吕氏面色红润,不像……”浩鹄猜测,“会不会是赵棣刻意寻了个身形相似的,再配人皮面具?”
“当众下轿,呵呵,”易宏轻声一笑,纤笔沾沾墨,再书道,“如此欲盖弥彰,还用猜吗?”易宏深知肖劭朗手段,他若想置某人于死地,是绝不可能留半分生机的。
“吕昭兰是吕氏与燕城的纽带,即便真的死了,就算是找个替身,燕王也得把这戏做足啊。”浩鹄眉心疏解,再道,“对了,应天传来消息:东宫谕,大行皇帝病重,一切国事由皇长孙赵云玟摄政代理。”
“长孙殿下未免也太心急了,”易宏运笔不辍,摇首冷笑,“赵璋未死便称其大行皇帝,且嫡子亲王赵橚尤在应天,怎就轮到他一个‘孙子’当朝理政?”
“这不正好吗!”久未开口说话的阿狸捧茶前来,伺候易宏洗漱,“主不必费心,赵氏便自掘坟墓,赵璋这个狗东西就算苟延残喘,得知子孙这般争权夺利,祸起萧墙,气也气得七窍生烟!”
易宏不想理这些污糟事,漱口后净面问询:“你哥哥怎么样了?”
浩、狸二人皆是一怔,阿狸自知不便,捧着东西先行离开。
“皮肉伤,在……恢复。”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浩鹄面上忽现一抹飞红,甚是尴尬地垂下头,遮掩试探性目光,支支吾吾道,“公子……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看样子……你也像早猜到的呀。”易宏停笔撑颌,狐眸笑意浅浅,“浩天第一次与宁儿见面时,看他的眼神便与众不同。那时起,我就知道,他俩……迟早的事。”
“公子慧眼……我等,确实望尘莫及。”浩鹄忽然拱手深深一拜,俯身恭敬下跪伏谢,“多谢公子成全。”
“何来成全?”易宏单手扶起他,暖暖笑道,“我关心的两个人都有了着落,不是很好吗?”
“哥哥之前一直以为……”得易宏首肯,浩鹄现下推翻之前所有忧虑,他猛地摇了摇头,抬首莞尔,如月弯眸中尽是易宏温柔笑靥,微红黑潭双目闪光熠熠,“您果然与这世上俗人不同。”
“好了,马屁少拍。时辰尚早,你回去再睡会,晌午后把宁儿给我叫来便是。”易宏云手笑退浩鹄。
浩鹄拱手再拜,抿唇粲然一笑,听命静静退出。初夏清朗的阳光照向他粼粼波光微闪的长袍,衬他苏白面庞朗笑炫目。
自前廊而来的肖劭朗见此,微微蹙眉,终是什么也没有问,单手背后,静穆与其错身而过。
“昨夜便没怎么睡,今日又起这样早。”肖劭朗斜眼看着茶案上的几盒糕点与鲜果动也没动,走到易宏身畔瞧她垂首不理,无奈叹道,“你歇歇好不好,我看着心疼。”
“我倒想睡。”易宏艳唇勾起一抹坏笑,撑额歪坐,抛了一记媚眼,侧身低声道,“你也得准啊。”
肖劭朗委实拿这个媚骨天成的小妖精没什么办法,无言以付的他半叹默笑,拿起易宏的书卷细细看起来。
“夫君看得懂?”易宏对于独家开发的密语甚是自信。德语、英语、法语、篆书、符号、摩斯码交加的特殊文体,除了她,这世上能全部看懂的,想必也只有自小由她教大的易宁了。
“猜得到。”肖劭朗自然不可能看懂全部,但从廖廖数个熟悉词汇中猜得出,这是一本名单。
“哇哦,”易宏惊喜挑眉,好奇问道,“我写的是什么?”
“影卫营主、漕帮舵主、各地掌柜名录,分优劣,写制衡。”一想到娇妻单弱身形日夜操劳不已,肖劭朗将书卷重新放回,长叹一口气,“这是留给宁儿的吧?”
易宏置笔鼓掌,放肆夸赞:“我夫君果然是这世间绝尘无双的凤麟之才!”
“马屁少拍。”肖劭朗训易宏的口吻一如后者,俯身挑眉质问,“可曾吃过早点了?”
“额……我才起,还,还没来得及。”易宏后倾强笑,狐眸溜转,找寻借口。
“说谎!”肖劭朗一把抱起单弱的易宏,牢牢抱在怀中,将她带到茶案旁,“我身旁的半榻都凉得没有温度,你定是没有睡就直接跑来了。”
“我,我睡不着。”易宏总觉堂堂侯爷被人抱在怀里吃饭有些……她推搡挣扎着想逃出肖劭朗铁桶般密致的怀抱,却不曾想惹得男人抱得更紧。
“好好吃饭。”肖劭朗执筷夹起一块热腾腾的黄金糕,凑到易宏唇边,半臂勒住她如柳纤腰,亲啄一口怀中娇妻粉脸,半是哄半是威胁地低哑说道,“不乖就惩罚咯!”
易宏最是无奈肖劭朗顶着这副愈仙清冷精美面庞偏说如此霸道情话。她连连点点头,配合地张口咬下微甜椰香的糕饼。
“夫君也吃。”易宏拿起荷花酥递给肖劭朗,樱唇咬住黄金糕囫囵说着。
肖劭朗紧视怀中美人甜笑,渊眸星光灿烂一片,低头一口咬上易宏唇边的半块甜糕,半是诱惑地舔唇慢嚼。
就算一向胆大的易宏也经不起美人夫君如此调戏,小脸“刷”地绯红一片,狐眼呆呆盯着鼻尖前的樱粉薄唇,喉头不自觉的干痒滑动。
“噗——”
肖劭朗久未看到易宏如情初少年般的可爱痴态,不自觉嗤笑出声,倒是扫了易宏浓郁兴致。她偏头跳开,拿上荷花酥嘟嘴狠狠咬着,不满且羞赧地大步回到书桌旁,气哼哼地闷头提笔书写。
“卿卿?”肖劭朗低声唤了句,却得易宏缄默地以袖遮面。
“呵呵呵……”肖劭朗许久没看她如此娇羞模样,得意忘形地直饮茶闷笑。
“再笑!”易宏面上涨得通红,一把将手中吃剩的半块糕饼扔向捂嘴偷笑的男人。
肖劭朗灵巧一躲,糕饼越过他直向门口奔去,正正袭上刚好出现的钱蓉。
肖劭朗回首一瞧:那糕饼没砸着自己,却不偏不倚打中忽而来此的钱蓉,心底得意之情更甚,笑得干咳几声掩饰。
“这……”
易宏粉面飞红,肖劭朗颔首憋笑,忽被糕点砸中新裙的钱蓉见此也一时语塞。
“少主要不要更衣?”还是琪泽率先打破几厢沉默的尴尬局面。
“不,不必了。”钱蓉此番真真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侧站在门口,向里屋探身,轻声试问,“哥哥,我看您给我的旧年案例,其中有些不明之处前来请教,不知哥哥可得空吗?”
“好,我……”易宏正想找个理由把肖劭朗支出去,刚张口却被肖劭朗起身遮挡。
“卿卿在忙,左右旧案例也陈了,你去问凌霄吧,他定也是知晓的。”肖劭朗拿起一块荷花酥细嚼慢咽,缓步向门口走去,冰冷无温的眼神死死盯着钱蓉,仿佛在怨怼她搅了他夫妻相处。
就是因为凌霄不清楚她才来的呀。钱蓉张口欲言,恍惚间却看见肖劭朗腕间本只属于易宏的玲珑银环。
此环机关重重,乃易宏亲手制作,世间绝无仿品,且具生杀予夺之权,万数影卫见此环如亲见门主,数百角雕也只忠配环者。
易宁乃公子亲弟,浩浩易门,仅居其一人之下,连他都没有,公子却把这样贵重之物给了肖公子……钱蓉顿时咽下喉间所有言语,在肖劭朗清冷目光中缓缓退出瀚海轩。
中章 第一百一十六节
钱蓉离开时,肖劭朗转身瞥眼,注意到园中提着食盒等候上菜的众仆。他独身上前,命婢子们打开盒盖,挨个查看。
“宏儿胃不好,清早喝粥容易烧心,退!”肖劭朗逐一审视道,“宏儿一向不喜油炸之物,怎能一大早就送茄鲞来?还有这个玫瑰太师糕,闻起来就甜得发腻,她不会喜欢的……”
“唉,我也说主定看不上这些,让他们拿回去,”阿狸双手捧一碗碟快步上前,“只是他们说前儿个凌公子再三吩咐,不能让主饿着,所以厨房才一股脑的送来了。”
肖劭朗转身走近阿狸,打开她手中碗盖——那是一碗红烧牛肉面,汤色清亮,但味道闻起来却浓郁醇厚,又加新鲜蔬菜佐料,看起来就诱人唇齿。
“你家主人总夸你贴心,如今一看果然不假。”肖劭朗从阿狸手中接过汤面,斜眼嗤笑余的一众奴才,“诺大侯府,只有你还记得她晨时喜食清面。”
“奴可不敢贪功冒领,这面是统领李自然亲手做的,只是借我的手送来罢了。”阿狸双臂抱胸,饶有看戏兴味地对脸色骤变的肖劭朗继续说道,“他还炖了樱花荔枝血燕,待会就送来给主补身。”
这种小事都这样心机!借凌霄之手送来易宏厌恶的,再亲手做她喜欢的。两厢对比,自然是更胜一筹!
就你会做面是吧?就你记得我夫人的喜好是吧!肖劭朗心中无名之火顿起,倏地松手,满满一碗面,“啪”的一声便摔在地上。
价值连城的描金青瓷碗瞬间砸了个粉碎,连带其中李自然准备了半个时辰的炖牛肉也撒了一地。
“哎呀,”肖劭朗看着满地狼藉略略挑眉,渊眸中露出几分胜利者的不屑,“阿狸,你看你,怎能这么不小心。”
“什么?你!你早就接过去了!”阿狸看出肖劭朗眸中分明的得意,气恼地追着摆手欲走的他辩解,“你故意的!还想栽赃给我!”
“我就是故意的。”肖劭朗不屑置辩,摊开双臂,满脸写着“无所谓,你有本事打我”的无辜。冷绝寒目透射几许威胁意味,配上他纯美的甜笑,更显狐般狡黠。
“你是想饿死我主吗?”阿狸心中一直铭记凌霄曾经叮嘱:让易宏多吃多休息,否则容易激发她体内的潦靃快速生长。
“公子。”此时,曲水提一食盒快步行来,走近行礼道,“您吩咐的樱桃元宵配山楂苹果水、荷叶鸡、核桃麻酥已备齐。”
“嗯,”肖劭朗点点头,摆手示意他先送入书房,转过头对阿狸道,“我怎么忍心让她挨饿。”
说罢,肖劭朗瞥了一眼地上,眼神示意阿狸去处理,仅阿狸回神的功夫,他便旋身入门,再也不顾。
“你又在门外干好事?”易宏接过曲水奉上的元宵,低头品尝道。她听力虽减,到底瓷碗清脆的破碎声与近在门前的吵闹还是听得到的。
“哪有?”肖劭朗云袖令曲水退下关门,伏于书桌上,俊美面上带着几分讨好笑意,撑颌笑问,“好吃吗?今年新摘的樱桃和苹果制的,没放糖,用的梨花蜜调味。”
“酸甜适口。”易宏简单回答,再饮一勺,浅浅叹道,“自然和我已是主仆有别,一碗面而已,你真的不必在意。”
我唤你,你听不见;别人送的一碗面砸了,你却说我。肖劭朗唇边的笑意瞬消,但为免夫妇间再为不相干的人事争执,他刻意调转话头。
“卿卿,你在你说的那个世界叫什么名字?啊——”肖劭朗探头张嘴,撒娇的眼神示意易宏也喂他吃一个。
易宏无奈浅笑,舀一个元宵抬手喂,又向旁边去了去,让出半个椅子给他坐。她拉过肖劭朗的大手,纤指在其掌心缓缓写下三字。
“好温柔的名字,和你的性子不太像哦。”肖劭朗方调笑两句,忽感狐眸中一阵寒意倏地投射过来,吓得肖劭朗即刻握住雪白柔荑连连改口,“温柔!我夫人最温柔了!谁敢说她不温柔我跟谁急!”
“哼。”易宏翻了一记白眼,抬手再喂他一个元宵,心底暗笑:算你识相。
“那……你在那个世界里是什么样的?做什么行业?”肖劭朗好奇地继续问。
“你问这个做什么?”易宏心笑他可爱,难不成他还能随她一起回去?
“问问嘛,”肖劭朗抱住易宏半臂,柔声哼道,“如果,万一,我能随你同去,总不能让我拉开每一个人的衣袖看手环在否,对吧?你跟我说说,我就能缩小范围,精准寻找!”
易宏自己都不记得是如何到如今的大周,又怎能确定肖劭朗可随她而往。不过看在他这般热切盼望的份上,她还是暂且不要打击了吧。
“我,长的很普通,是个教书先生。”易宏据实以答,咬开一个元宵,又道,“住东南方一个小城,苏州。”
“未婚,二十七?”肖劭朗恍惚记起易宏曾对他说起过年岁。
“嗯。”易宏轻笑这事儿他倒记得清楚。
“卿卿在那个世界亦如现今地位权势吗?”肖劭朗开始担心,万一自己跟了过去,却是一普通甚至地位极低之人该如何。
“不不不,”易宏连连摇头,“我没什么理想,一心只求安逸自在,所以……很普通,不存在权势地位。泯然众人矣。”
“那倒是合了你多年心愿。”肖劭朗笑得清朗明媚,“我还记得卿卿幼年便说:‘不羡庙堂红紫裳,惟愿山间自在长’。”
易宏听肖劭朗吟诵多年希冀,再忆起从前种种,心中不禁感慨万千。她放下瓷勺,侧倚他光洁如玉的额头,素手握住他的大掌轻声一叹:“不羡山间自在长,惟愿世世嫁劭朗。”
“当真?”肖劭朗喜上眉梢,双臂带易宏入怀,渊眸与狐眸深深对视,欲求恳切回答般再问一遍,“你愿世世嫁我?”
“一字一诺,绝不相欺。”易宏定定回答,看肖劭朗眼中星辰愈加闪耀,转而又调笑,“或者你嫁予我?”
“只要是你,我都可以。”肖劭朗答的爽快,正欲在易宏粉白的侧脸上香一口,忽闻廊下敲门声。
“公子,奴为您送血燕羹。”是李自然的声音。
易宏轻声让肖劭朗松开环抱她的手臂,如意料中的,肖劭朗不仅没有理睬反而把手收得更紧了。
“我堂堂侯爷,青天白日的,在书房里……这成什么体统!”易宏狐眸一挑,满是警告意味,只是眼尾躲闪的目光,略显几分慌张。
“侯爷怎么了,咱在自家里……你再乱动,”肖劭朗此时丝毫不慌,炽热的唇瓣轻吻易宏微凉的耳廓,沙哑着魅惑的低沉嗓音缓缓挑衅,“我就把你‘就地正法’了!”
“你!”易宏被肖劭朗的明目张胆惊得心跳加速,连呼吸也急躁起来,语塞得涨红满面,双臂艰难撑开彼此距离,却又被肖劭朗轻松带近。
“公子……”李自然敲门再请,可话还没说完便被肖劭朗厉声打断。
“她说她不饿。”肖劭朗将易宏闷在紧致怀中,冲着门口大喊。
肖劭朗如此不讲理,易宏只好点住他的穴道,艰难推开怒目圆睁的人儿,从椅上爬滚绕开。拍拍衣裳,整理襟口,努力忽略肖劭朗不间断从喉头闷出的“呜呜”声。
“公子,一日三餐皆不可少。您素来胃热,更该饮食规律……”李自然捧着金盏独站门前絮絮,不远处的阿狸斜坐廊下嗤笑看戏。
“吱——”
李自然还未喃念结束,易宏倏地开门,以他反应不过来的速度,取羹、饮汤、关门,一切动作一气呵成,尾音还捎一句仓促的“多谢”。
李自然呆看托盘中的空盏发愣,木头似的站在门口。倒是不远处的阿狸见此拍桌拂栏,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解决完“燕窝事件”,易宏带着满满歉疚的假笑,快步跑回书桌旁,速度解开肖劭朗的穴道。还不待她说什么,肖劭朗捂着穴道,一脸不可思议地蹙目戚戚,看向她的渊眸星光点点,清澈泪珠楚楚可怜地就快落下。
“你为了他点我?”肖劭朗慢慢转过半身,缓缓摇首抽泣,看上去仿佛忍耐巨大委屈与痛苦般,轻轻颤动肩头,喑噎着嗓,“你居然为了他点我……”
原本还有三分歉意内疚的易宏突然无语凝噎,肖劭朗这精湛的演技,如被亲夫七出般的怨妇情状,不去作南曲戏子真是浪费人才。
“肖劭朗,”易宏单臂撑腰,冷面扶桌叹气,“起来,我要干正经事。”
“你好,我叫正经事。”肖劭朗抬首间眸中泪水尽消,满盛期待的微笑甚至略带几分娇羞,如情窦初开的少女面对心爱之人。
珍惜本就不多时光的易宏沉默着,闭目运力,单手提起肖劭朗,轻推一把,无奈叹道:“你若无聊就去看我送你的信,莫再吵闹。”
说罢,易宏提笔挽袖坐下,继续奋笔疾书。调闹意满的肖劭朗也知轻重,不再干扰,只默默端起她吃剩的元宵到一边琴桌上,拿出昨夜未看完的信,乖乖坐下。
中章 第一百一十七节
午后,易宁被浩鹄请到瀚海轩,在阿狸手执蒺藜的严厉监督下,一字一句,认真默背易宏花了一上午才写完的第一本名录。
易宏直至傍晚依旧纤笔不停,因本就睡眠不足又劳心整日,在肖劭朗吩咐人上夕食时,她已困得哈气连天,泪眼涟涟。
“嗒。”随着易宏置笔于灌盂中,她扶桌缓缓撑起身,众人才敢打破瀚海轩一整天的如水沉静。
“写完了?”侯在门前的肖劭朗快步走上前,一把扶抱住眯着眼看上去随时会因极度疲累而倒地的易宏。
易宏当真累得一张口话还未道便先是一记哈欠,她张臂环抱肖劭朗腰间,顿顿地点点头。
“不若你先小憩片刻,我呆会再叫你用饭?”肖劭朗将易宏横抱起身,困倦得蜷在他怀中的易宏懒得连话都不想说,一头凑靠他温暖的胸膛,微微颔颔首。
“阿狸、曲水随我回去,”肖劭朗抱起易宏便往寝屋走,回首勒住趁他不注意就想开溜的易宁,“流觞、重明,看好小公子,他何时背完这些,何时才准他起身离开。”
“啊?满满两本呢!”易宁看肖劭朗竟连头也不回,快步跑上前拉住他银兰色的绣袍,双手攥住衣袂一角,附耳低声哀求,“好懿卿,浩天今儿还没换药呢……”
“她为了你,为了易氏全族,宵衣旰食虚累至此,你居然心里只在意区区一个男人?”肖劭朗回眸一瞪书案,怀中抱得更紧了些,“若这些,你不滚瓜烂熟倒背如流,莫说放你出去,连饭食你也别想了。”
“别啊,好姐夫,我去去就回!”易宁双臂一张,拦住肖劭朗去路,双手合十,如信徒般虔诚恳求,“浩天身上的伤……”
“易宅什么好药没有,浩天的伤本就不重,现也好了八九分,且我已派重瞳与浩鹄照顾他,你不必再说嘴。”肖劭朗眼神示意,易宁倏地便被青月与重明齐齐拉开,肖劭朗快步前往寝屋,尾音淡淡道,“快些背!”
“没有温度的石头人!”易宁不满地冲着肖劭朗的背影低囔,却只换来寝屋房门“嘭”的一声阖关。自知理亏,无法挣脱的他只好咽下埋怨,灰溜溜地倒回书房,重新拿起书。
肖劭朗这厢方将易宏安置妥帖,正细细为她放下帏帐,便听曲水禀报,钱蓉又带着书簿前来问询。肖劭朗私心自是不愿见她,但转念一想,易宏将易宅少主之位委托此人,想必是对她含了指望。钱蓉肯对易宅曾经旧事都如此关切,也算是个仔细上进之人罢。
肖劭朗留阿狸守护易宏寝室,匆匆携曲水至会客大厅面见钱蓉等人。待所有仆婢皆出门后,肖劭朗饮茶冷冷道:“你一日来两次,是有什么要紧的不明之处问?”
“额……”钱蓉本想说,旧事陈例还是询问本主最为清楚,但看这宁静一片的瀚海轩,不像是她可以轻易搅扰的。肖劭朗与易宏伉俪情深,心意相通,问他……也未为不可。
“这一本,我算了算时间,是十年前的事了。”钱蓉从抱来的一摞泛黄泛旧书卷中拿出封头第一本,轻轻打开其中有红签做标的一篇,纤指指向一列文字,道,“一罗姓把头,克扣船运,私授主令,借官船做私运,殴打下属,虐待长工,可是……却在把头的位置上做了三年!哥哥既然能将他记录在册,必是知晓此事的。她又一向爱憎分明,自带一股清傲侠气,怎会忍这样的渣滓三年之久?”
肖劭朗虽不知册中罗姓把头是谁,但也能猜出易宏一二心意,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饮茶反问:“有何不妥?”
有何不妥?钱蓉惊于久居易宏身畔且知她脾气心性的肖劭朗居然这般发问,立刻回道:“以往哥哥教导我等:‘君者表也,臣者景也,表动则景随矣。君为源,臣民为流,源塞,无流,则国必亡。人乏财用,不亡何待?’把头,一方港口掌权者,且‘墙坏于隙’,一处塞,必致处处塞。哥哥明知此人不可用,为何忍耐三年不惩戒,不替换?我不理解。”
“此人结局如何?”肖劭朗心底大约已经猜到了。
“结局?哪有什么结局?册中仅记他被哥哥重用,连金库都交与他管。只不过,战事突发,罗把头所在的库港被揭竿而起的土兵洗劫一空,他也死于乱斗之中。”钱蓉据书以答。
能这般不着痕迹的处理棘手的一方恶霸,也只有一向韬晦善忍的易宏了。肖劭朗放下杯盏,唇边一抹若有若无与之共荣的浅笑。
“十年前……宏儿才十三岁,熟悉船务方三载,根基不稳,羽翼未丰。”肖劭朗叹了一口气,耐心替爱妻教导她亲自选留的继承人,“若那罗把头真如书中记载般十恶不赦,那他手下之人必也是如法炮制,港口内外沆瀣一气。可是漕帮上下却无一人控诉,其掌权地亦无一兵一卒违令愈矩,便足可看出此人心思周密,心腹遍布。就算宏儿明面上下令撤除他把头职位,底下以罗为主之人也只会阳奉阴违。所以,‘避其锋芒,击其惰归’方是上策。
而兵乱的物质基础是什么?是钱!说白了,打仗,就是在烧钱。从古至今,凡是缺钱缺粮的部队有哪一个可得长远?所以,易宏刻意在兵乱之初便将金库交与罗氏,不是重用,是请君入瓮!宏儿不费一兵一卒,便给平日里受罗氏欺压者一个彻底翻盘绝佳机会,这招许就是‘二桃杀三士’吧。”
“噢……”钱蓉如梦初醒般连连点头,好容易等到主上肯讲解的她赶忙放下册子,抓紧时机,又拿出一卷,再展再问,“有劳肖公子:十年前,梦妆轩方起步,一吴姓制粉小娘偷轩中秘方,转卖而获高利。哥哥虽知此事却没有制止,反而制造机会让她窃取更多秘方予临街胭脂铺。一时间,城中所有胭脂铺都能制出与梦妆轩一模一样的胭脂水粉。梦妆轩多货滞留库存,险些开不下去。这时哥哥才拿出证据控诉吴小娘,官府也以偷盗之罪查处其所卖秘方所制之物。众胭脂铺齐齐下架所有产品,没过多久就陆陆续续关门歇业,赫然城中水粉饰物店,唯梦妆轩一家独大。”
“这不是挺好的吗?”肖劭朗暂时没有听出这个故事有何蹊跷之处。
“可是没过多久,哥哥就以吴小娘家姊病重急需钱用,偷盗亦有情可原为由撤销状告。不仅将她赎出牢狱,甚至授其为掌柜。”钱蓉蹙眉摇首叹问,“哥哥一向嫌恶小偷小摸之人,怎会再聘这样的叛徒为工?”
是呀,撤销状告已是蹊跷,易宏怎会又将她赎出且聘请呢。肖劭朗对十年前易宏商务过往确实知之甚少,但他换位思考,把自己当做当初的易宏沉下细想,便知答案。
“吴小娘家中之事若为真,宏儿就是用一个叛徒清除所有竞争对手。”肖劭朗玉掌摩挲温润瓷杯,目光笃定,徐徐答之,“吴小娘偷几张秘方,却阴差阳错败光城内剩余所有胭脂店铺。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想必不止是城中,毗邻几个州县也都有所传闻吧。那么,她余生除了效力以德报怨的梦妆轩,也不会再有第二家店铺愿意雇佣她了吧。此战,宏儿可谓全胜。”
肖劭朗虽早晓得易宏心思缜密,可如今看了些信、听这些事,才知她区区商界弱女子,却有如此帝王将帅谋略。看来她从前所说“年过半百”的阅历学问,却非信口胡言。
钱蓉听肖劭朗详尽分析,倏感手中心尖重担沉冗。十年前,易宏不过十二三岁,行事处置却已如此周到老辣,可是自己年近三十,却还看不懂旧案缘由……易宏将易宅未来交托予她,她当真能全全处理好吗?钱蓉瞬间对自己没了信心,甚至暗生几分恐负所托的愧疚之意。
肖劭朗看出钱蓉眸间怅然若失的忧虑与不自信,他淡淡微笑安慰道:“你过往仅助力家宅内里,这些商场纵横接触甚少,亦不曾留心受教。不妨事,莫气馁,宏儿既对你给予重望,便是从心底肯定你,你用心慢慢学就是了。”
“是。”钱蓉得此宽慰心里顿时轻松许多。她此时才明白,为何易宏的选项那么多:一方诸侯赵棣也好,异国王子沈浩然也罢,易宏最终却选了肖劭朗。
这浩浩世间,懂比爱更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