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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洪流小兽     水湮宫txt下载     水湮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中章 第一百一十八节

    夜已深,斗数之主——紫微星隐隐泛红,其四周小星皆失光华。

    正在整理信卷的肖劭朗听见里屋隐隐的清咳声,赶紧放下陈卷,从暖炉上提下热水,倒出一盏,快步来到寝屋。他撩开围帘,搀起倦容未改的易宏,让她倚靠半身,慢慢渡喂她水。

    易宏足饮一盏才揉着惺忪睡眼昂首问道:“你怎么还不睡啊?”

    “我守着宁儿背完方才回来,”肖劭朗放盏扶她卧榻,为她噎好被角,轻抚她柔嫩光华的侧颊,半坐榻边,暖笑调戏道,“怎么,夫君不在你睡不着吗?”

    “嗯,”易宏枕着肖劭朗温暖的大掌颔首嘟囔,软软沙沙的撒娇声线却显几分幽幽魅惑,“总觉得被子里没有温度。”

    “那你闭眼歇歇,我洗漱就来。”肖劭朗说罢便要起身离去,却被易宏一把抱住。

    易宏伏趴郎君膝头,任由丝缎般的长发覆满他的纱袍,侧首娇哼:“不洗了嘛,我不嫌弃你。”

    “好好好,”肖劭朗受不住她狐眸轻眨的莹莹动人,连忙褪下外袍、靴子,张臂揽她入怀,却觉丝被中委实微凉无温,不禁蹙了蹙眉,略略埋怨道,“定是你踢被子不好好睡,这暖榻里竟无一丝温度,难怪你半夜咳嗽。一点都不乖!”

    易宏本想反驳,却忽然意识到也许是受潦靃影响,所以夜里她才格外发冷。既自知不便,她也就不辩解,转而寻了个话头问道:“蓉儿来过了吧?是你为她答疑解惑的?肖先生?”

    “除了我,谁能看懂你的小心思?”肖劭朗得意地挑眉。

    “小心思?”易宏对此回答并没有感到很开心。

    “如十年前的罗把头,”肖劭朗侧卧揽住她腰,徐徐道,“就算没有时机恰好的兵祸,你也会安排类似贼匪什么的抢劫金库吧。至于罗把头‘聚力抗敌,以身试险,最后牺牲’,不也很顺理成章吗?再说那个盗窃秘方的吴小娘,就算指控失败,按照她的秘方做出来的胭脂水粉想来也放不了一个月便会失效腐败吧?你做事,从不给人留可趁之机。”

    易宏没想到肖劭朗对她行事风格竟这般了解,但也从侧面证实,肖劭朗一直认为她自小就是个善于谋局之人,而非什么单一纯善之辈。易宏心底有些难过和委屈,偏偏这委屈又是她不可推诿辩解的事实。她辩无可辩,翻身不再言语。

    “怎么了,生气啦?”肖劭朗贴近易宏的后背,将她全全抱在温暖怀中,见易宏没有吭声,也不反抗,只好气音轻问,“卿卿,你睡着了吗?”

    “在劭朗心里,我就是个工于心计、城府甚深之人对吧。”易宏的声音几乎是从被子里闷出来的,带着一股不甘与委屈。

    “这是什么话?我何时这样想过?你冤枉我。”肖劭朗枕在易宏的后颈窝,急忙解释的语句直冲她耳畔奔去,“琼华小小年纪就经这世间种种算计,明明是个最向往自由的性子,却偏偏禁锢于重重阴诡之中。若非胸中有星辰大海,何来如今易氏天下;若非一直隐忍韬晦,又何至委身仅区区侯爵?我是心疼你,悔责自己当初没能陪在你身边,推你一人独自承受。”

    “哦。”易宏听到他这般说,心间还未拢起的阴霾瞬间消散开来。她不在乎世人眼光,唯独在意他的看法。还好,他始终懂她。

    “怎么,你不信?”肖劭朗倏地撑起身,渊眸注视怀中娇妻,看她闭目一脸淡然,他英眉蹙蹙,抱她满怀,急切道,“我都陪你‘白首相伴’了,你还不信我?”

    “没有没有,”易宏噗嗤一声笑出来,心底笑这小可爱还是这般不禁逗,侧身拍拂肖劭朗肩臂,“我信我信,睡吧,乖。”

    “不行,你要说一百遍你爱我,安抚我受伤的心灵才行。”

    “夜深了,夫君。”

    “快说,要不然我就不让你睡了!”

    ……

    翌日清晨,东方鱼肚白。

    易宁尚在睡梦中便被流觞唤醒,在青月的陪同下,揉着眼睛心不甘情不愿地匆匆赶往瀚海轩。

    一进苑内,一阵浓郁的饭菜香气诱得易宁肚子“咕咕”直叫,他一路嗅着香气快步溜进待客正厅,见满满一桌佳肴垂涎三尺:琉璃鱼骨、芋泥金虾、菌丝鸡脯、五彩元宵……

    “嚯,嚯,嚯!”易宁双目倏地睁大,不由自主地就坐在饭桌边,拿起筷子,夹上一口珊瑚鱼翅,对正狼吞虎咽的易宏囫囵,“这么一大清早,你胃口就这么好啊。点这么一桌子菜,吃得了吗?”

    易宏对他翻了一记白眼,心想美食在前,竟都堵不上这小子的嘴。她“滋溜”一大口嗦奶汤水晶粉,粉还来不及嚼碎咽下,又舀上一大勺果子酸奶,塞得两腮鼓鼓的,活像一只为冬储粮的花栗鼠。

    而一旁为易宏剥蟹的肖劭朗只宠溺的抿唇一笑,摇首赞她可爱。

    “喏,黄油蟹剥好了。”肖劭朗将装蟹的银盘放到易宏身畔,侧身净手,看她进得香,真比自己吃得好还高兴,拿起丝帕为她擦拭粘在唇边的些许奶渍,薄唇弯起好看的弧度,“慢些吃,无人与你抢。”

    “你怎能这么纵着她!一大早就又是河鲜又是海味的,吃这么多,待会胃该不舒服了。”易宁狠狠瞪了肖劭朗一眼,赶紧拦下易宏执筷的手,蹙眉道,“哥,你就算昨晚太累没用晚饭,今天也不该这么吃啊。”

    “我饿,真的。”易宏猜测是因为潦靃的关系,自己又不能在这两人面前点明,只得装出一副须予同情的楚楚可怜。

    狐眸粼粼动人地吧嗒吧嗒轻眨,其中委屈卑微像是稍不留神就能滴落出来似的。

    “好好好!”易宁禁不住她这样眼神恳切,慢慢松开手,只轻轻劝道,“不要吃太多了,午膳咱们开早些就是了。”

    “嗯嗯。”易宏口头上敷衍着答应,却又夹起一块东坡肉送入,狐眸一转,故意激他,道,“好好好,我不吃了。走,去书房,把你昨日看的背给我听。”

    “啊?我还没怎么吃呢,而且有点困。”易宁扶额侧身佯作娇弱状,拿起筷子小口咀嚼道,“让我用些再去吧。”

    易宏与肖劭朗皆是闷声一记轻笑,三人愉快用餐。

    早点后,易宏详细讲解抽背易宁,而肖劭朗则于苑中提笔画花鸟。

    约近巳时,李自然入苑请令。

    肖劭朗虽笔耕不辍,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但双眸却一直盯着那碍眼的湛蓝背影,直至其在书房门前消失。肖劭朗置笔一旁,抬首望天,细细记着时辰。

    “什么事?”易宏从里间绕屏风而出。

    “燕王矫旨与吕氏成婚,就在昨夜。”李自然抱拳道,“本昨日就该禀明的,可是……”

    易宏不用猜都知道是肖劭朗拦下了,用的还是“公子疲累已睡,不应搅扰”的借口。

    “无妨,”易宏抬手示意李自然茶案坐下详禀,“旨意上是怎么说的?”

    “燕王以陛下圣躬违和,冲喜为由,火速与吕氏成婚了。”李自然双手接茶,鞠躬坐下,再道,“应天今日听闻此事,便称中枢阁从未授意于陛下而拟旨,燕王乃假称圣意,其罪当诛,下令燕王自缚入京请罪,否则即刻纠结兵力,挥师北上。”

    据易宏对赵棣的了解,他不是一个急躁之人。若仅是为了联合吕氏,便要犯国丧私婚这样的罪,落人口实,失了先机……绝不是燕王的作风!

    “可是,应天何来可敌燕军之将?”李自然先忧兵力,“赵云玟就算抓住赵棣把柄,占个‘顺应天理’的发兵由头,又哪里有可用人手?”

    “这个先不管,我只担心赵棣。”易宏蹙眉道,“他前日还来借粮,怎么昨日就敢犯大忌,惹下兵祸?有人无粮,何以应战?而且彬然还在应天,若是战事一起,他必被赵云玟辖制以为人质!除非……”

    “除非什么?”李自然问道。

    “除非应天里的周定王是假的!”易宏拍桌而起,大胆推测,“真的赵橚也许早就改名换姓为燕王奔走粮草去了!自从咱们放出赵璋病重的消息,赵橚可进宫看望过吗?”

    “自从赵璋赐婚吕氏为燕王妃,赵棣为弟求吕氏次女为周定王妃,为东宫参了一本,赵橚被迫闭府反省之后,就再也没听周定王府有什么动静。”李自然起身接道,“若一切真如你预料,赵棣借粮定仅为试探。可是,大周境内所有粮仓谷田都已归易,他们要从哪里酬粮呢?”

    是啊,可供几十万大军的粮食究竟从何处来?易宏掐指算了算:大周北朔鞑靼,畜牧发达而缺良田,自身粮药供给尚且不足,不可能借予边患世仇。东临朝鲜,就算朝鲜供应,无论从陆路还是水路走,都必经漕帮之手。西邻大宛与亦力把里两个沙漠之邦,供粮简直是笑话。南垂天竺,虽是物产丰富,可从至南运粮到至北,粮尚未运到定已霉烂腐败。

    赵棣的底气,到底是从哪里来?仅是靠应天无将,暂不可敌?易宏想到头痛。此时,凌霄却一脸严肃地推门而入。

中章 第一百一十九节

    “怎么了?”易宏看凌霄一脸怒意,却不知因从何起。

    “粮王一家被杀,庆阳粮草被洗劫一空,你这个易府家主竟浑然不知?”凌霄剑眉怒蹙,背手昂颌质问,“居然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

    易宏惊讶之余,侧身一探,才看见凌霄身后竟还跟着低首不语的钱蓉,看她唯唯诺诺着缄默,像是被凌霄强行抓来的。

    “粮王?江北粮王上官氏?”李自然的惊愕一点不比易宏少,“怎么可能?何时的事?”

    “天亮之前。”凌霄被易宏直视得稍显几分尴尬,只做出一副可惜手中好棋突然没了的又愤又叹,闭目道,“距庆阳最近的延安府夜间突然派兵进驻庆阳,直往上官家宅奔杀,武力胁迫问出其名下所有粮仓后,便将上官一族所有人,尽数屠灭。”

    庆阳?自己在庆阳部署的影卫数百,一夕过去,她怎么一丝风声都没有听到?易宏始终不信,漕帮传得了天津掌门处的消息,她的影卫却懵然不知。

    在屋内众人或惊讶或愤怒之时,唯易宏抱胸淡淡,以极为镇定寻常的语调轻飘飘问道:“凌兄,你怎么知道上官之事?”

    “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凌霄像是掩饰什么而突然拍桌,怒道,“你的几百门大炮若肯放一二到庆阳,何至如今如此被动!上官是所有储粮大户中最有江湖名望者,他一死,你让剩余粮库把头如何信任委命于你!”

    “你吼什么?”在里屋听清所有消息的易宁翻帘而出,他从不愿见易宏受任何委屈,极力为其辩驳道,“哥哥前段时间病重你难道不知?漕帮说起来赫赫几万人,难不成所有错都是我哥哥一人的?大炮初筑时就在荒岛,造成也不过月余,要怎么在赵氏毫无察觉之下运到千里之外的庆阳?”

    “她在应天,要解牧以上官为名陪你们演戏的时候,怎么没想过,鹤府如此扎眼地修建四楼,名震一时,如一块肥肉被贼惦念!赵棣缺粮,如何想不起来吃它?”凌霄剑指向定易宏又斥,目光却始终不敢与面色淡然的她稍稍接触,“你从小我就教你布局谋划,你到好,外围防得死死的,内里却被敌瓦解!赵棣夜里成婚蒙了你们眼睛,借机就安排抢掠一事!如今这个大窟窿,你要怎么填!”

    “智者千虑,也有一失。有功,都是你们唐门漕帮的;怎么稍有疏漏,就都是哥哥的错!”易宁比方才的语调又高了几分,且一把将岿然不动的易宏揽在身后,反唇相讥道,“你这么善于谋划,怎么不见你派人保护上官一族?你还不是害怕赵棣,把手上所有用来守着自家地盘。”

    易宏瞧凌霄目光躲闪,心中大抵已经猜到此事首尾,滟唇边忽现一抹饶有兴味的坏笑,带着几分戏谑调弄的口吻,落座饮茶再问:“凌兄近在临苑,居然都知道咱们不知道的事?”

    “重瞳有一个徒儿在平阳府育蛊,家中有亲在庆阳,事后也有探查证实,便赶紧飞鸽传书。”凌霄侧身冲易宏狠狠眨了眨眼,仿佛是在提醒她不要拆穿,而后目光又扫向钱蓉,表明此来目的。

    易宏以茶杯遮挡唇边笑意,微颔首算是应下,也不再刻意刁难凌霄。

    飞鸽传书?易宁心里瞬感不妙,虽说平阳与庆阳近在咫尺,但赵棣既然是纵兵抢粮杀人,必是将庆阳城围城才是,否则这好不容易抢来的粮食万一被人窃去,他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既是围城,传递消息的人又是怎么逃出重重关卡,只用一夜就跑到骑马须一日时间才能到的平阳?还查证?哪里来的时间?

    易宏为了配合凌霄,打开房门,大步走到肖劭朗身边,从他腕间取下银环,吹哨唤来数只角雕,以不同哨音为它们布下任务。

    “怎么了?”肖劭朗懵懵然地面对一脸戏笑又为他重新待回银环的易宏,再回首望了望书房门口严肃紧张李自然与钱蓉等人,蹙眉附耳问道,“发生了什么?”

    “莫问,莫问,”易宏牵着肖劭朗的手,抬袖遮口轻笑道,“只当看戏罢。”

    看戏?肖劭朗更疑惑了,但他瞧易宏抬首间忽变横眉冷颜,心中虽不明事情原委,但也尽可能的配合着装出几分缄默严肃。

    “蓉儿,你说,现下我们该如何?”

    肖劭朗与易宏进屋便听见凌霄低沉得仿佛压抑心中熊熊怒火的发问。

    易宏抬眼观瞧,紧攥手中帕双目只敢看自己足间的钱蓉。如她所料,钱蓉微微张口欲言,可柳眉交蹙,还没发声又把所有字词全部咽了回去。

    易宏眼神示意肖劭朗与易宁同坐茶案,她浅笑上前牵住钱蓉,邀她和自己落座书榻。

    “在坐都是自家人,不论你有任何想法都可以心无顾忌地坦然说出。”易宏合掌握住钱蓉因紧张而微凉的玉手,颔首温柔鼓励道,“你是易府郡主,不要过于胆怯瞻前顾后才好。”

    “是。”钱蓉轻轻应了声,垂首狠狠吸了一大口气压住乱颤的心房,才敢抬头莞尔应对,“我……我觉得,应当先查消息来源才是。”

    “什么?”凌霄面上的尴尬和语调上的惊愣皆无法掩饰。

    “以哥哥的谨慎与才智,不可能放任举足轻重的上官粮王于军事重地而不顾。”钱蓉矜眉笃定道,“何况,燕王为什么要派军夜袭庆阳?这不是授应天以柄,更失了大江南北的民心吗?就算他缺粮少银,也断不敢如此轻举妄动。

    而且府上强鹰不少,若西边真有这样紧急的军事消息,哥哥的角雕定早已截获王府信鸽。既然哥哥说不知情,所以……这消息定是假的,是有心人乱我易府的诡计!”

    易宏观她桃花眸中坚定,听她以穷举法详尽分析,心中甚感安慰自豪。易宏侧身一瞥凌霄,却见他面上青一阵红一阵的。他本就因钱蓉“诡计”二字而尴尬,现下再被易宏这样一凛,甚觉堂堂门主面子委实保不住,而更显窘迫难堪了。

    易宏何尝不知凌霄狼狈,亦不忍再令其窘态毕露,故而替他挽尊遮掩:“羽儿长大了,我心甚慰!此事……确实是我与凌兄为你出的一道考题,就是想测测尔之大局意识。还好,你没有让我们失望。”

    “测题?”钱蓉柳眉蹙蹙,颔首轻噎,强笑一声,“哦,无事便好。”

    易宏知她定是觉得自身能力被怀疑而生几分闷气,转身抬了杯热茶给她,浅笑疏解道:“也是树你为榜样,让宁儿好好学学。你瞧他,听到什么也不多思,就急赤白脸地跟人家吵。”

    说到这,易宏瞟了易宁一眼,本想提点,却见他撅嘴一脸不悦,心中直呼他孩子心性,犯了错竟说不得。但考虑他大了好面子,易宏便也没再说什么。

    钱蓉闻此,面上仅有的一方霜雪也尽数化开了。她双手接茶浅笑道:“百炼才成钢,哥哥要多提点我们才好。”

    “说到提点,我倒真想起一事,想同你们商议。”易宏为保宁、霄二人颜面,刻意调转话头问道,“赵璋曾经下旨,要羽儿嫁为燕王二品贤妃。现虽在皇后大丧国孝,燕王也大张旗鼓地娶了吕氏为正妃。依你们看,这‘燕王贤妃’之位,咱们是应了好,还是拒了好?”

    众人乍听此事皆是一愣。钱蓉因身处其位,自知多言无益;凌霄的尴尬劲儿还没缓过,不想说话丢份儿;易宁怕又被说教,决定后发制人;肖劭朗更是事不关己地慢悠悠喝茶。

    故而,半晌无人开口。

    “应拒皆有益处。”李自然不欲易宏的话冷场,便拱手先道。

    易宏这才注意到站在角落里守门的李自然,摆手令其上前坐谈,笑问:“自然说说,益处为何?”

    “应了,便是渗透到赵棣身边。来日,南北一旦交战,家眷不从军,燕城作为边塞重镇,离了燕王,我们更易斡旋掌兵。”李自然正襟危坐,徐徐谈之,“拒之,亦可。保持中立,不偏不倚,可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

    “嗯,有理。”易宏嘴上敷衍,心底却翻了个白眼,轻笑李自然说了等于没说。

    “我与凌兄进门前,仿佛听到哥哥也在说应天与燕王。”看出易宏并不满意这个回答的钱蓉莞笑问道,“哥哥是得了什么消息,怎么突然就说起‘贤妃’一事?”

    “羽儿还记不记得赵橚?”易宏得钱蓉点头肯定,又道,“你觉得,赵橚于燕王,是什么?大战开即,燕王怎么会把他手足同胞放在敌人的京城,给自己的侄儿以做辖制?”

    “哥哥是觉得……真正的赵橚已经跑了,应天的是个冒牌货?”钱蓉不解,赵橚与燕王贤妃有什么关系。

    “他也许和我一样,在应天只是留了个一模一样的影子。”易宏纤指轻轻摩挲凌烟罗袖口,略略挑眉笑道,“你们说……赵璋当初的赐婚旨意,会不会被有心人篡改呢?这二品贤妃的正妃之位,也许一开始,就属周定王府呢?”

    “我明白了,”易宁忽而笑道,“哥哥是想引蛇出洞!”

中章 第一百二十节

    易宏闻此暗赞宁弟与她心意相通,颔首肯定,微笑相问:“宁儿说说看,这‘蛇’要如何引?”

    “哥哥是欲借贤妃之位,定燕王矫旨之罪。燕王能矫婚嫁之旨,便也能矫其他旨意。如此,燕王府在这大周还有何公信力?万万百姓也好,朝堂青紫也罢,还有谁肯支持这样一个欺君误国之人吗?”易宁笑回,“东宫对此事必喜闻乐见,甚至会以为易族已转向支持他们。”

    “这我倒是看的明白,只是……”钱蓉握杯低问,“和追踪周定王又有什么关系?”

    “既然已经抛出燕王矫旨、贤妃归周定之事,又哪里需要我们费力追踪找寻呢?”李自然揖手笑道,“东宫自然不会放过。”

    “不,”易宏背手起身,徘徊踱步道,“以赵棣爱护亲弟之心,既然我们现在没有赵橚的行踪,以后想要追查恐怕难上加难。但……”

    易宏还未说完便听到门外浩鹄急促的脚步声,心想,这样早,又是什么事。待为其开门,一向持重谨慎的浩鹄竟差点撞上她。

    “怎么了这是?”易宏一把扶住匆匆而来止步不稳的浩鹄,调笑他的可爱冒失,“后面有鬼在追你啊?”

    “对、对不住,”浩鹄拱手一礼,憨憨一笑,道,“是赵棣派兵前来,现已杀到城下了。”

    “什么?”屋内众人闻此皆是一惊。

    易宁三步并做两,还不待易宏张口发问便急切道:“带了多少人马?主帅是谁?这狗贼昨日成婚果然是个幌子,如此快就发兵城下!”

    “不是攻城,”浩鹄连忙摆手否认,“只是一队披甲礼队,率队的就是赵棣与赵橚……”

    “赵橚?!”这下连钱蓉也拂开珠帘,碎步凑了过来,“确认是他本人?”

    “城头遥遥一见,这也看不……”浩鹄为难嘟囔。

    能明目张胆跟在赵棣身边,从燕城大张旗鼓骑马率队来津城,想来不会有假。看来这是赵棣明摆着告诉她:当初他离京时,就已把亲弟偷龙转凤,带在身边了。

    易宏轻轻一笑,背手转身淡淡道:“羽儿随我同去,你们留下,稍安勿躁。”

    “是。”钱蓉颔首走到易宏身畔,浩鹄抱拳退下准备。

    “我也去吧。”肖劭朗独身上前,支吾片刻筹措辞藻,低声温柔再道,“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一个人?钱蓉不是人?浩鹄、阿狸、琪泽、赖铭纯等等随侍都不是人?你是怕阿姐被人抢走吧?易宁抿唇忍笑,闷声没有戳破这个男人的小心思。

    “好。”易宏并没有多说什么,目光与凌霄、易宁交接,凛光微闪的狐眸像是叮咛又似警醒,到最后却都化为默默无语。她玄袍轻漾,转身离去。

    原本白日里人潮往来的主街现下被道路两旁的黑衣影卫戍围得空空荡荡。唯闻易氏独有的两辆金骨绸车与护卫侍从骑马压过光滑石板路的咔哒声。

    两车一前一后,驷马骈行。为首者乃紫金帷帘,车高丈许,顶角四方赤金黄龙赫赫生威。金光闪闪的金绣东珠车帘后是一双看不出情绪的明亮狐眸,它的主人面色青白,似有病色。凌烟银松玄袍更衬他雪肤皎白无暇,未有任何珠玉装饰,却自带分明威严庄肃。虽处明艳初夏晴日下,车旁护卫也都换上了轻绸薄纱装,可他肩头仍披着重工刺绣的湛蓝丝绦。

    后车金纱翠帷,四角雕凤,车身金骨镂雕祥云,香案清烟袅袅绕她青青眉间。车周婢仆皆是年轻俊逸,长袖席风,款款微摆,恰似瑶台仙子忽降尘,却甚风流清丽。美而不妖,华而不艳。

    “这就是易侯爷与郡主的车驾吗?”一路旁看客被钱蓉芙蓉石制车帘迎光粼粼闪动了眼,仿佛满满苍穹之清丽阳光还比不上她车轿光彩之万一,不禁摇首啧啧称叹,“仅是仆婢便青衣似瀑,裙摆随风摇曳,香案袅袅娜娜,如瑶天笙鹤,即可知这主人是多么超绝非凡!”

    “那可不,你看这封街的队伍数里绵绵,皆为易氏护卫。就算北境赫赫威名的‘少年王’前来送礼,还不照样被拦在城外不得进。”一书生模样的青年徐徐捻须附和,“前些日子夜里接连的炮声你们都听见了吧?那就是侯爷的实力。”

    “听说江南疫病连连,尽是易府施医赠药,咱们江北躲过疫劫旱灾,也是易侯爷的功劳。否则,咱们这也得跟江南灾区一样,是尸横遍野、易子而食的人间炼狱!”一赤衫圆润妇人挎拦低笑,“眼下津城又有了侯爷的坚船利炮,自是不用再看燕王的眼色。”

    道路两旁围观群众纷纷附和,皆对易氏啧啧称叹。

    易宏闻此淡淡一笑,抬眼一望,车驾已近外郭,赵棣的一众人马正在护城河畔徘徊等待。

    赵棣一身暗红劲装,昂首骑于一纯白高马之上。明显嗔怒而显僵冷的面容,在看到易宏走出马车的瞬间竟显露出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柔和。

    赵棣一马当先迎上前,单手握住缰绳,勒马走到易宏车前。看着站于横轼,面色萎靡,且又明显消瘦一圈的丽人,他不禁蹙眉叹了口气,下马走上前,伸手欲接她下车。

    “有劳王爷久侯。”易宏自然是看到了赵棣的殷勤,但现下她显然更对不远处骑在高头黑马上的赵橚感兴趣,偏头忽略赵棣迎上的手,回望赵橚摆手笑道,“王爷好本事,周定王何时来的燕京,我竟一丝消息都不知道。”

    赵橚握缰的手都攥出汗来,他不知如何回应“羽姐姐”的哥哥。本该在京城候命的他突然出现在北境,易府的人也许都认为他是个城府深、善演戏之人吧!若非赵棣软硬兼施,逼他前来丢人现世,他也不致如此窘迫难堪!赵橚忙低首掩下内心兀自的狂跳,目光丝毫不敢与易宏相接。

    赵棣习惯了她的忽略与一贯的傲慢,伸出的手并没有收回的意思,只略略答道:“长兄大婚,胞弟自是要到的。”

    “是啊,黎后又不是王爷生母,”易宏云手唤来李自然,扶着李自然的手缓步下车,看向赵棣的狐眸中尽是轻蔑的讥笑,“她的三年殡孝之期,王爷们自是不用守的。”

    赵棣面上仅有的微笑也在此言后尽数消失,他刷地抽回手,似在被冷待后恼怒拂袖,回应的话像是从鼻腔里面喷出来,气哼哼、冷冰冰的:“侯爷这是要管我燕城的家事?”

    “王爷多虑了,我心自在江湖,不在朝堂。”易宏轻轻拍拍赵棣的肩膀,笑得客套,却更生嫌恶疏离之意,背手自顾自往赵橚那边走,“王爷昨夜大婚,新婚燕尔本该蜜里调油,难舍难分才是。怎的今日便十里礼装来此约见一个不想干的人?”

    赵棣品她调笑中带有几分醋意,想她该是在意的缘故,浅浅一抹得意微笑,也跟上她,笑说:“侯爷乃是内亲,怎能说不想干?”

    “哦?”既然是赵棣提起的话头,易宏可不准备就这样轻轻放过。她挑眉回望,颔首示意下车的钱蓉快步跟上。

    钱蓉心领神会,翩翩细步行来,款款垂眉下拜,娇滴滴羞怯怯地行礼道:“王爷安好。”

    赵棣扶她起身细瞧,那双狐眸伶俐锋锐如常。他又看了看侧畔背手昂首的易宏,只觉二人面目身形确实近似非常,只不过,易宏眉眼中的轻傲甚深,如天方仙鹤,孤傲凌世,绝尘无双。

    “从前只知两位因孪生而容貌一致,如今许久不见侯爷、郡主,却觉……”赵棣打量易宏纤细的身躯,只觉她本就盈盈一握的腰身如今却更瘦弱欲折,眉峰不禁微微蹙起,伴叹息道,“怎的偏生几分病态,还不如姣美伊人红光满面?”

    “妹妹有人疼,自然心情畅快,神宗舒朗。”易宏狐眸凛了一眼赵棣,转身继续走着,半是玩笑回应,“哪像我?有人天天给我添堵!让我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自然就五内郁结,病态消瘦。”

    “呵呵呵,”赵棣不仅不恼易宏指桑骂槐言语冲撞,倒觉得易宏狐眼一瞪显出几分撒娇意味,真是俏皮、可爱得紧,他咳笑两声,大步追上,凑到她身边低笑,“你是因为我而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吗?”

    面对赵棣十二分自负的顶级理解,易宏愕了半晌,哭笑不得,滟唇扯出一记轻啧,背手快行,不欲再言。

    赵棣全当她默认一般,捂嘴窃笑,追上去盯着她,反复再问:“我仓促成婚,你生气啦?面也不让我见,城也不让我入,还当众与我难堪,气性如此之大,要我好生紧张。”

    易宏原以为赵棣只有心术甚深,没想到自信心竟也如此卓越!易宏开始深深反省,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能让这个幼稚亲王产生如此误解。

    “你怎么不说话?”赵棣看易宏面色渐冷,以为她是被戳破心事而掩饰,唇边笑意更深了,追问道,“平日里的伶牙俐齿都哪儿去了。”

    “赵棣,”易宏步伐加快,欲快些摆脱这个北境无赖,满懑的气息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被人揍过吗?你敢再多说一句,我就……”

    “打是亲,骂是爱,”赵棣看她越气恼却越开怀,眼中笑意更明媚了,拱手挑弄道,“你若当众打我,便是宣众爱我,小王求之不得。”

    我去!这普信赵棣怕不是个抖M?!易宏握紧拳头,强忍不住,只好在临赵橚几步远处,拱手朗声笑回:“王爷真是客气,说来内亲,彬然王爷和小妹也当真是天作之合!王爷执重礼特来提亲,想必也是这样认为的吧。”

    易宏此言一出,在场燕众无一不惊,赵橚更是怔在当场,痴傻得连表情都没有了。

    赵棣此番被塞得如鲠在喉,凤目怒意重重,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拱礼的手持在半空,僵硬如石。

    说啊,继续说啊,瞧把你给能的!这下无话可说了吧。易宏瞥眼轻笑,快步走到赵橚身边,迎手欲接他下马,亲切朗笑道:“妹夫,千里迢迢赶来,辛苦了。”

中章 第一百二十一节

    妹夫?!

    对于这个有些仓促的称呼钱蓉面色微恙。方才众人于府内尚未商定“易寯羽”婚嫁之事,但易宏这句“妹夫”却已在片刻间决定联盟导向。

    但她很快便释然,与城府颇深、喜怒无常的赵棣相较,自然是心思单纯的赵橚能显可爱易控些。何况燕王府已有吕氏一个正妃,就算强嫁过去也不免争斗心耗,倒不如做青稚未娶的周定王正妻。

    “郎君何必心急,”钱蓉也快步跟上前,浅浅一笑,嫣然倾城,“如此劳累,当真让妾身羞惭愧痛。”

    “郎!郎君?!”赵橚差点被这两字惊掉自己的舌头,慌慌张张扶鞍下马,作揖扶抬易宏欲迎的手,结巴得连连咬字吞音,“易、易侯爷……我、我怎配!”

    “你——”气急的赵棣忍耐得面色涨红,微汗发颤的拳头攥了又攥,终于强迫自己挤出个笑容,“你还是如此爱说笑啊。”

    “说笑?”易宏收手一背,狐眸微凛,冷也心惊,她挺直腰背朗声笑回,“王爷怕是新婚欣喜过了头,连曾经圣旨如何都忘却了:易氏长女,天品贵重,柔嘉贤顺,颖慧恩民,今钦定赐婚予周定王,封号‘贤’,居正位二品。怎么,王爷年纪不大忘性不小,要我把圣旨一并拿出验证吗?”

    当初自己当着满朝权贵向圣上恳求赐易氏为燕王二品侧妃之事恍然昨日,易宏要求“三礼”之事仍历历在目……她怎能当着众人面肆意妄为!

    “易宏!”赵棣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头闷嘶出来,他背手紧紧握拳,强迫自己保有王室最后一分礼态。

    “王爷这就恼了?”易宏倒是对赵棣有口难言的憋屈样儿非常满意,眉间笑意也深了些,侧面靠近他的耳畔,薄笑讥讽道,“王爷可要保重,以后恼的日子还多呢。”

    若承认赐婚圣旨有错,燕王府以后的“奉旨而行”还有何可信度,自己又要如何面对万千将士?

    赵棣定了定心神,勉强自己微笑以对:“侯爷怕是记错了,我那也有一份圣旨,可是写着‘赐婚易氏于燕王二品侧妃’。当初小王于朝堂之上、众臣面前向圣上求亲之事天下皆知,婚姻大事,可混淆不得。”

    “二品侧妃?”易宏淡然反唇相讥,“若在下没有记错,王爷昨日方娶了一位二品正妃。自古嫡庶尊卑份位鲜明,何来正侧二妃一府同品之说?众将士若是对赐婚圣旨有异,不信在下的话也无妨,应天的中枢阁总会明发谕诏,自白天下。王爷说,是与不是?”

    中枢内庭早归东宫,现已是其爪牙,若东宫授意,内庭有何人敢有异议?易宏这般说,难不成……也是受益于东宫?所以才临时反口。

    想到这,赵棣眸中怒意减了几分,可面色却更为铁青难看,话里有话,硬冷地说道:“幼弟年不过十六,与新城郡主如何婚配?侯爷的意思是应天为真,燕城话假?”

    易宏瞧赵棣当真恼了,反而轻笑着拉他到一旁耳语:“王爷若定要小妹嫁入府……也不是不行,您真心回答我三个问题便可。”

    原来只是讲条件,易府临鬻抬价的惯用手段罢了。赵棣心底松了一口气,面色亦淡化了些,无奈叹道:“您说。”

    “王爷前些日子乔装打扮,火急火燎地半夜跑来我易府求粮,如今借两府婚事大张旗鼓而来,却又绝口不再提军粮之事……想来是已有妙计释困。”易宏狐眼微眯,笑得狡黠,轻声道,“请问这可供数十万将士的粮草,王爷是从何处寻来?”

    “这是我的事,无须向易侯爷解释吧。”赵棣眸间又生冷了些,凌厉警戒的眼神活像守卫领地的北域狼主——凶狠、威孑。

    “在下猜猜?”易宏莞尔大胆说出心中所想,“江南灾民受饥受困甚至不远千里至应天求我施舍,我原还想定是东宫为了打压王爷而设的戏码,但如今看来却觉为真。王爷的嫡系自是江北燕城军,可江南巡河将士皆为尔旧部,趁朝廷拨赈灾粮时,偷龙转凤,调转江北或者私扣不发也绝不是什么难事。

    当然,这只是一层。王爷这些年仗着守关便利,想也攒下不少积存。若如此种种还不够……纵兵搜城,便是最后一计。王爷,我说的可对?”

    赵棣并不惊异易宏分毫不差的推断,堂堂易府家主自当有此心智,但他在意易宏菀菀微笑将他看透的压迫感。

    “那又如何?”赵棣亦不再粉饰自身,平静的口吻反而有些威胁意味。

    “王爷行伍出身,自幼在军中长大,手中最得意的便是这数十万军队。”易宏继而诱导,“若是我不答应这门亲事,王爷最后一路,便是攻城胁迫,逼我合作,对吧?”

    “侯爷睿智。”赵棣浅浅一笑,凤目凛凛,“所以我希望,侯爷不要再给我们之间增添不必要的障碍。”

    “数十万人……足以攻灭一个小国了。”易宏啧啧称叹,摇首挑眉笑道,“可是,王爷以为我当真会怕?我易府家门难道是朽木所筑不成?”

    “侯爷是贵人,没见过沙场铁血,尸横遍野,自认骁勇之骄兵罢了。”赵棣知道易府门徒几万,但那些庸夫到底都是寻常人,如何跟他帐下铮铮铁骑相较!

    “王爷,有时候,人多,并没有什么用。”易宏揽过赵棣的肩,背过众人,俯身低声道,“天灾人祸,岂是铁血将士可敌?”

    赵棣的脸色骤变,一向关注易府的他当然也听说过易氏兄妹被奉为神灵的种种奇异:祈雨得雨,祈鸟抗蝗,算洪建坝等等。原以为只是造势者的无稽谣言,可易宏突然提起,却令警觉的赵棣汗毛倒竖。

    “癸酉年海啸、乙巳年地震、乙亥年旱情,包括今年江南数州难平的疫症,在这些超自然灾祸面前,就算是再强悍的军将又有什么用?”易宏拍拍赵棣的肩膀笑道,“就算是没有这些,我也能让大周经济在七日之内崩溃。”

    “经济?崩溃?”仅对军事擅长的赵棣一时没能理解易宏的话。

    “对,物价翻涨,人心惶惶,匪夷丛生,农不可农,兵不能战。”易宏收手站定,狐眸灼灼火光中写明不可动摇的坚毅。

    “呵,”赵棣一声轻嗤,凤目满是轻蔑疑惑,“侯爷把自己当神了吧。”

    “王爷有兴致想听故事,好,我便讲。”易宏背手踱步徐徐,缓缓说来,“郁金香是一种普通花卉,曾经从土耳其被引入西欧,当时量少价高,被上层阶级视为财富与荣耀的象征,投机商看中其中的商机,开始囤积郁金香球茎,并推动价格上涨。三年不到,炒买郁金香的热潮蔓延为全民运动,人们购买郁金香已经不再是为了其内在的价值或作观赏之用,而是期望其价格能无限上涨并因此获利。

    可是,他们忘了,市场的需求量是个定值,超出需求的过多产值市场消化不了,商品便会从高额溢价瞬间跌落贬值。许多人高价购入郁金香最后却血本无归,跳河自杀,有人从富翁一夜间变得一贫如洗,沿街乞讨。曾经处于西欧经济中心的荷兰,也因此金融业迅速萎靡,举国衰败。”

    赵棣虽不明白易宏口中“荷兰”“西欧”究竟位处何端,但这个故事却让他无比熟悉:当初在应天鹤府,易宏在众贵胄面前买卖扇子、扇坠,不也是利用“皇室喜爱”的借口吗?

    他记得分明:就在那次夜宴之后,凤羽庄的扇子价格突然暴涨,从前一把最便宜五十文的绸扇,不到三天卖价就翻了十倍。可就算是这样,亦供不应求。

    若只是区区扇子便也罢了,可与绸扇相关的丝绸、绣帕、金银吊坠皆纷纷溢价,仅仅十日,凤羽庄、晟金号往易宅送的银子便是成车成斗装!

    若仅是应天也无妨,来往大周的使臣客商看到满朝权贵皆以配扇为贵,以凤羽庄之物为美,便纷纷高价采购凤羽庄内货物,代购运往国内以更高价卖出获利。周边多国都出现了以凤羽庄之物彰显身份的浪潮。

    以一向喜爱凉友的高句丽为例:在应天凤羽庄一把普通十文钱之价的素纸竹骨扇,经过多重贩卖,至其府城,已是三两白银。不仅价高,甚至限制名额购买!

    易宏仅凭一次宴会、一把绸扇便盈利重重,名誉远播,若是反手毁之,岂非更易!

    “王爷?王爷!”易宏瞧赵棣蹙眉定目想得出神,连声轻唤,赵棣陡然回首一瞪,倒惹得易宏低笑浅浅。

    “王爷想什么呢?眼神活像要把我吃了似的。”易宏嬉笑一句,走回赵橚身旁,拱手笑道,“妹婿,我自是认定了你,只是国孝在身,你们的姻缘怕是要再等三年。这礼,你且先拿回去,三年后,我自会向你讨要的。”

    说罢,易宏拉着钱蓉阔步回走,独留久久不敢再言的燕城众人。

中章 第一百二十二节

    易宏回到马车上,李自然为她拨开珠帘,晃动的光线映衬肖劭朗阴沉的侧脸忽明忽暗。侍奉在侧的重明授意下车,独留他二人于轿厢内。

    易宏端坐主位,斜睨双掌交握、沉默不语的肖劭朗心中不禁暗想:怎么,这醋坛子不会因为自己揽过赵棣的肩,又双叒叕生气了吧。

    “劭朗,”易宏素手搭在肖劭朗的膝头,微笑柔音探问,“怎么了?看上去,有些……不高兴?”

    “赵棣为得易府助力,居然以兵祸相威胁。”肖劭朗慢慢握住易宏柔荑,英眉紧蹙而长息,道,“卿卿在内教导弟妹,在外与强敌周旋。虽说‘强者劳力,智者劳心’,但为夫看着……委实心疼。”

    呼——

    易宏长舒一口气,不是横生醋意便好。但……肖劭朗的唇语是谁教授?他们离那么远,声音又极力克制,肯定是听不见的。

    她挪至肖劭朗身旁坐下,倚靠他温厚的肩头,双手握住他温热大掌,柔声劝慰道:“任他如何嚣张,我自泰然处之,夫君不必忧虑。”

    忽感掌中微凉,肖劭朗轻轻松开手,凝视易宏华而不艳的笑靥,一把将她抱入怀中,替她拉拢肩头的披风,蹙眉轻抚她青白双颊,关切道:“卿卿哪里不舒服?手怎的这样沁凉?”

    “没什么。”易宏忙把手缩入长袖,颔首侧靠肖劭朗温暖的胸膛,闭目莞尔道,“可能是没睡好,有些困了。”

    知她定是随意编了个借口,但温柔娇妻似只乖顺小猫蜷在怀中,肖劭朗也不忍心追问打扰,双臂将她牢牢环抱,任她浅眠。

    自从情人蛊与潦靃相冲病起,易宏便再没有睡过一次好觉。白日里劳心劳神,夜中也为周身万般刺痛折磨。好容易得温暖之处小憩,本就昏昏然的她不一会便进入梦乡。

    待车驾抵邸,易宏倒像是当真睡着一般,呼吸匀称,神态松弛。肖劭朗不忍心叫醒她,仅轻轻拉过她丝帛披风,遮盖她微恙面容,双手抱她下车。

    “兄长?”一同而来的钱蓉见易宏是被肖劭朗抱下车的,赶忙提裙追上前,伸颈探问,“兄长怎么了?”

    “嗯……”易宏似甚嫌吵扰般,撇嘴嘟囔一声,拉袖遮耳,转头闷进肖劭朗胸口。

    肖劭朗瞧她睡相可爱,薄唇不由得浅露宠溺弧度,渊眸星光点点,双臂将她抱得更紧些。

    “她累了,若有事,与宁儿、凌霄他们商议吧。”肖劭朗面对围上前的李自然、阿狸等人压低声音嘱咐一句,后撤一步,转身便从廊下回了瀚海轩。

    肖劭朗守在前厅,无人搅扰的易宏委实睡足到夕阳微垂,奴仆换盏,四院上灯。她揉着眼睛,翻身下榻,四处瞧了瞧,不见阿狸与其他近侍身形,扶墙推门往外寻。偏头见肖劭朗安坐明灯旁,手中拿着她曾经写下的书信,许是听见动静,一双粼粼波光水眸正端端注视着她。

    “睡得可好吗?”肖劭朗放下手中信笺,用镇纸压住,正欲起身,却得易宏软膝瘫靠在怀。

    纤纤素手拿起他放于矮桌上的热茶,朱唇微张,仰首一饮而尽。狐眸似张未张,仅余丝丝媚光,诱人心弦。

    “小懒虫,”肖劭朗薄唇调笑,单手拥抱,任她倚靠倾倒,另一手挑起一旁铜壶,再为她斟上一杯热茶,“眼睛都睁不开。睡了两个时晨有余,却还是困吗?”

    “他们人呢?”易宏接过茶杯再饮大半,退给肖劭朗又道,“怎么就你一个?”

    “有我伺候你还不够?”肖劭朗拿过茶杯放下,坐矮些,令易宏可以侧枕他温润的脖颈,柔白暖指轻轻为她按揉太阳穴松弛心神,“阿狸在书房盯着宁儿背诵;钱蓉在审午后送来的各地账簿;凌霄那个闲人说是没来过津城,出去逛街了。”

    “又有账簿啊,唉……”易宏伸了个懒腰,伏趴在肖劭朗膝头,神满意足的得意浅笑,“有人帮我看账真好,我最讨厌算那些无聊的数字了。”

    “这可不像是坐拥十八省金号的主子该说的话,你若不看,就不担心他们藏匿作假?”肖劭朗为她抚顺额后散乱的长发,因掌心中如丝滑顺而轻声笑道,“天下哪有你这样心大的主子。”

    “朝廷都有户部合计税收,条条框框也不必皇帝老儿自己核对啊。”易宏翻身将肖劭朗的手压在颈后,狐眸温柔笑对,“虽说为君为主该‘慎始而敬终’,但还有‘人生得意须尽欢’一说呢。对吧?”

    “是是是,”肖劭朗扶起懒洋洋不肯运力起身的易宏,揽住她腰推她行止,颔首附和道,“但是‘尽欢’也是要填饱肚子的,走吧,为夫已经安排好晚膳了。”

    “拿到屋子里嘛,我躺着也能吃。”易宏赖在门边,手拉门框不肯走,只叹自身如柳娇躯偏爱温暖床榻。

    “你从前不是最讨厌衣被染上食物的气味吗?”肖劭朗拗不过易宏,担心强拉会伤了她,只好趁其不备,将她一把抱起,穿过花苑,阔步向客厅走去,手上故意一紧一松,半笑唬道,“好了好了,别乱动,待会把你扔进池塘里就糟了。”

    “劭朗才不会呢,”易宏曲肱仰卧,纤指轻绕肖劭朗柔软的发梢,挑眉自信道,“他最爱我护我了,就连我掉一根头发丝儿,他都心疼不已,才舍不得在凉夜把乖巧可爱的我扔进脏兮兮的池塘呢。”

    “你?乖巧?”可爱一说肖劭朗自是认可,至于“乖巧”一词……易宏从小到大,何曾有过一时一刻跟此二字贴合?

    “怎么了?”若不是被抱着,易宏一准弹坐起身,她单臂勒住肖劭朗诱白细嫩的脖颈,滟唇露出一抹坏笑,狐眼略张,半是威胁地凝视渊眸,“我不乖巧吗?”

    “是是是,乖巧的易侯爷。”肖劭朗哑着嗓子佯装窒息,朗笑配合着易宏。

    “哇——”

    压抑背书半日的易宁听到苑中动静,碎步快跑出门,眨眼功夫便从书房窜到客厅廊下,见易肖二人打情骂俏,佯装以袖遮目,又忙推搡身后赶来的阿狸与青月面壁,口中不住嬉笑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如阿狸、青月这般曾经近身侍候二主的忠仆,怎会没有见过他们这般,但碍于幼主吩咐,面面相觑下,只好忍笑转身。

    “放我下来!”易宏被弟弟这一声惊呼臊得薄面满红,忙挣脱肖劭朗,快步跃前,单掌抓住躲闪的易宁,揪起他的耳垂呵呵轻笑,“好啊你,现在都敢打趣我了!”

    “我没有!”易宁双手捧着易宏揪耳的素掌,眼神不断向闷声低笑的肖劭朗求助,咬牙忍痛,低喊道,“石头人,你别站在那看笑话。天都黑了,你还不带她去用餐?”

    “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肖劭朗半叹半笑地低喃,自顾自理着袖口,跨步便往屋里去,只当没看见嬉闹的易家姐弟俩。

    “喂,没义气的石头人,你就这么抛下我……唉,哥,好哥哥,我错了,真错了。”易宁求饶的声音直传内苑,伴随仆婢们隐隐的低笑声,很快销迹在篁竹森森的诺大瀚海轩中。

中章 第一百二十三节

    “若河运海运之时,遇到人数为尔数倍的贼人劫掠,应当如何?”易宏手持蒺藜藤,仰靠八端赤木镂雕山海贵妃榻,于内院盛开的赤红石榴花树下,闭目面享清朗夏阳。

    石榴花树旁,赖铭纯携侍婢手悬青香,点燃墙角、廊下、池边数枚香案,淡淡梅意沉香受火袅袅催烟,为花苑众人驱赶因天热而愈盛的蚊虫。

    琪泽侧立石桌旁,为点账记数的钱蓉研墨,瞥眼瞧众人茶盏中残水过半,转身眼神示意苑口耳房处的小厮快些煮茶来换。

    “额……”

    昨夜被易宏抽背秘卷至半夜的易宁,一大清早再被李自然唤来摘星楼。愿以为是钱蓉有事要与他商议,却没想到又是易宏提点。这不,他还没睡清醒呢,便被当众问此复杂问题。

    指尖算珠骤停的钱蓉瞧易宁背手低头踟蹰支吾模样浅浅一笑,她明白,易宏选在摘星楼考核易宁,是为了借此同时教导他二人。只是看易宁蓬发未梳、仓促赶来便被问住的尴尬样儿,不由得对他又同情又好笑。她灵眸一转,示意琪泽上茶,也好解救解救被问得发愣的易宁。

    “公子,茶。”琪泽轻声行礼,蹲下奉茶,鞋尖碰了碰坐在矮桌旁剔樱桃核的阿狸,示意她递给易宏。

    阿狸自是懂琪泽意思,但她可不想在主子做正经事时横加阻拦添堵,只闷声摆茶一旁,又自顾自拿起樱桃用银针剔着核儿。

    琪泽看阿狸严肃不理,只好起身,捧茶予睡眼惺忪的易宁,也好叫他醒醒神。

    青月也趁着众人换茶工夫,快步上前,仅用一支青玉簪便快速挽起易宁过腰的如丝长发。自小便为易氏姐弟梳发的她趁着易宏还没发火,赶紧闪避一旁,不敢再动。

    易宁手握茶托,却丝毫不敢饮用,快速思量,垂首徐徐答之:“应……先发紧急信号弹,让江岸、海边守卫有所警戒。”

    “嗯,”易宏舀起一勺阿狸剔好的樱桃肉,咀嚼又道,“然后呢。”

    “贼人劫掠必为财物,”易宁看第一步没有被易宏否定,心中紧张便少了五分,赶紧喝口热茶压压惊,再道,“若财物有失,所有辛苦便是白费。可点燃舱内货物,抛银弃金,引贼人抢救。趁其不备,抓其头领,逼其靠岸。”

    “知道强逃必是死路,不如制造混乱破釜沉舟,继而擒贼先擒王。”易宏点点头,轻笑一声,“继续。”

    “额……”易宁搔首想了想,补充道,“河盗海贼多为居无定所的游散之人,若予其安稳生活,他们必会效忠。此为攻心,也是为了日后巩固漕帮势力奠基。”

    易宏唇边笑意更深了,却给人愈加轻蔑之感。

    “还有吗?”易宏“咣当”放下手中瓷勺,狐眸冷冷相望易宁紧张颦蹙的眉间,见其缄默不禁翻了一记白眼,叹道,“羽儿说。”

    “是。”钱蓉放下笔,踱步过来,轻轻拍拍易宁肩背,扶他坐到矮桌旁,温柔道,“易家船舶皆有漕帮护送,若没有叛贼内外勾结,是不可能有人有胆量算好时间地点,纠结兵力突然发难的。所以,抢物治人为次,揪出逆叛才是当务之急。”

    “宁儿,”易宏一把抢过被易宁双手攥热的茶杯,叹息着问道,“可听清了?”

    “哦。”易宁以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轻轻应了一下,心中不禁有些难过:从前易宏教导总是私下耐心指点,怎么最近总是把钱蓉叫上,当众要他……

    “昨夜听自然说,颜老师不日便到津城,”易宏看易宁一脸自信心受挫模样,恨铁不成钢地蹙眉道,“我总不能让先生觉得我易府公子居然不学无术吧?”

    “我……”易宁刚想辩解什么,易宏的第二问却紧随其后。

    “若货物通关被拦,守关官吏霸占拒不归还,你当如何?”易宏心忧易宁再受打击便会厌学,索性提了个简单的。

    易宁听完此问瞬间清醒,这些年他随易宏游商各地,可没少遇到过这类人,应对之法自然成竹在胸。

    “首先,人、物不同行,以免人财两空。可以少量多次的方式,试探型过关。”易宁放下茶杯侃侃而谈,“若是关隘重镇,必有大将驻守,若守将正直,将此事直接搜剿证据上报就是;若守将贪敛,重金分利,缓缓图之,等到数额一定,将证据推给他的政敌便是。若非重镇,只是普通驿站,就给他制造点麻烦,总之,他不还我东西不让我过,我就让所有人都过不了。”

    易宏闻此“噗嗤”一笑,咬下一勺樱桃肉,颔首笑叹:果然是我易宏带出来的弟弟,行事作风果然有我的狠绝。

    “还有吗?”易宏放下蒺藜藤,将阿狸剥好的另一碗鲜樱桃递给易宁,她知道,自己这个傻弟弟定是还没有用过早点。

    “若出现货物名义上被扣押,实际却已经被转手倒卖的情况,”易宁大口吃着樱桃,囫囵道,“那就是官吏不要脸!可就别怪我绿林行事!要我要不回来,我还不敢抢吗?我不仅要把货和钱银抢回来,我还要把这官吏最在乎的人、物也抢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让他也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啧啧啧,都好好听听,易小公子年纪不大,却跟某人学得一身江湖气息。”凌霄一身碧海银沙长裰摇扇而来,环腰碧玉丝绦系出他挺拔身躯,桃花粼眸水光泽泽,完全看不出年过半百的颓老模样,恰似年华正好的少年人一般风度翩翩。

    “那您老倒是说说,易某人这身江湖气是被谁带出来的?”易宏知凌霄是打趣自己,反唇相讥道,“当年为替我出气,一把火烧了九江驿站三天三夜。怎么,如今却要小辈手软任侠不成?”

    “那是他们行事腌臜,看不惯我,抓人偷货也便罢了,居然举门伏击一个孩子,我只是烧了那些棒闲的巢穴,没把他们祖宗坟墓刨出来一起烧了,算是便宜他们了。”凌霄收扇与钱蓉同坐石桌处,拿起一块糕饼,转而调笑道,“听说昨夜你留易宁在瀚海轩至半夜,今儿一大早又把他抓来。这般急于求成,可不要揠苗助长啊。”

    听凌霄这样一说,易宁才忽然反应过来,易宏自从与他津城相见,对他和钱蓉的培养教导便日益紧凑严格。就像……像为了什么而提前准备一样。

    “劭朗说你是个闲人,我看当真是闲得不能再闲了,”易宏也拿起一块糕饼浅咬一口,轻笑道,“你唐门、镖局的事也不少吧?怎么还有精神过问我易府?”

    “你我是同一阵营,唇亡齿寒,我自然关心,”凌霄接过琪泽递上的茶,快饮一口,又道,“而且,我也得替小舅子看着你,免得你……”

    “我的人,用得着你管吗?”辞气清亮如泓,随风伴入耳间。

    众人侧目,真是说曹操肖劭朗就到了。只见他青柏直裰外覆雪纱宽袍,整个人俊熙冉冉似阳,袍飞袅娜如仙,银发披肩赛雪,柔肤粉白若霞。如梦似幻,直叫人不可错目,心呼:非人哉,九天逸仙矣!

    “肖公子。”众仆齐齐行礼,在场女眷,除了阿狸,无一不向他多看上几眼,只羡公子乃其良配而非自己。

    “你胃不好,怎能先吃果子?”肖劭朗从曲水手提锦盒中取出热汤面,换下易宏手里的点心盒子,狠狠瞪了一眼还在为妻剥樱桃的阿狸,口中柔柔埋怨,“晨起吃些热的才好。”

    易宁自知不便,赶紧起身给肖劭朗让位,快步走到凌霄身畔坐下,与他同用肖劭朗带来的菜肴。

    “樱桃而已,不影响我吃热的。”易宏回肖劭朗的话明显和缓了些,再没有为兄为主时的硬气,满溢柔软的关切,“劭朗吃了吗?”

    “我自是要与你一起分甘同味的。”肖劭朗摆手让曲水上菜:胡松牛柳、鸳鸯戏水、八宝小米糍、阿胶薏仁羹、金屋藏娇……一碟又一碗,足足摆满了整张矮桌。

    “来,今晨新钓的海虾,”肖劭朗夹起一枚蝴蝶虾,送到易宏唇边,微笑喂道,“我觉得还行,脆弹鲜嫩。你要喜欢,我吩咐人再去。”

    “嗯,”易宏拿起筷子又夹了一个,点头笑道,“我想吃豆腐虾仁儿,多放辣子!”

    “好,今晚上就给你做。”肖劭朗为她盛羹笑回。

    易宁看看自己这桌菜,再瞧瞧易宏身畔的,虽说菜色一样,但他总觉得肖劭朗为易宏准备的就连装盘都精致些:易宏拿玉碗银筷,自己的是瓷碗骨筷;易宏用彩瓷描金碟,自己的是青瓷素底碟……就连“鸳鸯戏水”中的蝴蝶虾,肖劭朗都给易宏那份排成了心形,分开对待的差距不可谓不大。

    “懿卿,我今晚想吃浮生若梦,”凌霄看易宏小两口如此恩爱,琢磨心思又起,在一旁捏着嗓子,学易宏说话的样子,“奶浮不要放糖,用蜜更增香……”

    “年纪大了就早点睡,”肖劭朗回首一记冷眼打断凌霄畅想,薄唇不屑冷嗤,“梦里什么都有。”

中章 第一百二十四节

    纤敏的易宏在用餐点时便发现易宁面色微恙,一向爱说话的他忽变闷声敛色,想必是因为她近日的高压。她当众并未戳破,只说为易宁裁剪新衣,独独带他前去密室。

    “此处没有旁人,”易宏点茶入盏,瞥眼笑看端坐一旁低首不语的易宁,推一杯茶予他,斜坐樟木太师椅,拿起一枚棋子佯看棋局,道,“你若有什么想说的话大可直言。”

    易宁看着云角未散、热气腾升的清茶,想起自小易宏对他的疼爱呵护,心中憋闷顿时少了一半。

    他头略抬起,看着审局未落子的易宏,嘟嘴叹了口气,闷声低问:“哥,你最近为什么总把钱蓉跟咱们凑在一块?她原不过是个丫鬟,再早,就是个风尘女子出身……”

    “你什么时候也变得目光短浅,竟以出身判定旁人?”易宏握子未落,狐眸略阖,让人看不清情绪,矜眉道,“你以为我把‘易家少主’的位置让给她是一时头脑发热?将你二人在一处提问,只为了让你尴尬难堪吗?”

    “我不是介意她的出身,也不是质疑你的眼光,只是……她读书不多,资历也浅,计个账都还要拿着算盘……”易宁所有的抱怨在如霜狐眸久盯之下愈渐低弱,直至收声不语。

    “宁儿,看人要看本性。”易宏将手中棋子递给易宁,握住他的手徐徐开解,“学识、资历,这些都可以慢慢累积,都不重要!我让她做少主,原因有三:

    一,就像你说的,她出身不好,没有父母、兄姊、子女、夫君倚仗,除了全心为易,她根本没有更好的出路。二,钱蓉上进好学,周全谦虚。自她做少主以来,上上下下的关系她都处理得很好。事遇不平,她也会思虑再三,从不冲动,甚至对陈年旧事也会多重询问,以省自身。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谨慎知足。这也许同她少年时的经历有关,居无定所、任人买卖,好不容易遇到对她施以恩惠的赵樉,本以为是良人,却没想到仅是一个薄幸贪利的小人。她的内心缺乏安全感,所以思量事情,永远会先想到弊端、缺漏,易府发展至今,最需要这样不贪功冒进的仔细人。且她对现在的生活十分珍惜,仅剩的幸福感全出自易府,必不会允许旁人毁之一二。

    我要她同你在一处受教,一来是教她打开格局,放远目光;二则,是用她的仔细谨慎提点你。宁儿,你我虽无血缘之亲,但凭十数年的生死情谊,你要相信,姐姐不会害你,更不会在你身边埋下什么隐患。我对谁再好、再器重,那都只是因为他可以帮得上你呀!”

    易宏微凉双掌紧握易宁酥手,垂首咽咽嗓,继而又道:“宁儿,大周即将迎来一次横跨数年的南北大战,战中易府绝对屹立不倒,因为我们一直采取的管理方法为奖赏激励制,即以重金高位刺激手下人不顾一切的建功立业。

    可是一旦战争停止,天下安息,易府之路便也走到尽头,因为你将赏无可赏、立无可立。此时,十八省中曾为你付出汗马功劳的有权之士多会恃功造过,因功高盖主、权益纠葛,渐生唐末番镇噬脐之祸!届时再警醒防备,为时已晚!”

    “你的意思是……”易宁看了看手中棋子,又望了望几案上的棋局,拧眉试问,“要我在战后,从‘易寯羽’开始,立即对十八省管理层,全部重新洗牌?”

    “对,”易宏拿起他掌中棋子,落于桌上死局之内,豁然提出一片棋子扔回棋篓,棋面瞬间被唤活,“我也好,钱蓉也好,都将是你的手中刀俎。”

    “可是!为什么是我?”机敏如易宁,瞬间明白易宏的一片苦心,他起身观棋道,“‘兄长’也好,‘姐弟’也罢,易府兴起,煎熬的都是你的心血,你为它付出半生,我怎能越俎代庖?为什么要牺牲你们成全一个区区‘易宁’?我自问,担不起这样的大任。”

    “你必须担得起!”易宏拉起易宁的手按在木质棋盘上,“有了所爱就有了弱点,你强大,才能庇护他!否则,那些觊觎易府的人,欲取尔等性命的人,都会在你退缩时,断了你的所有未来、后路。宁儿,你跟我这样久,血淋淋的前车之鉴,看得还少吗?”

    “可是……我还有你啊。”易宁反握住易宏开始发凉的指尖,蹙眉凝望那深不见底的浓棕狐眸,其中粼粼微闪的——是他看不明的愁绪,“从小都是你在庇护我,如今却要我拾起锋刃自卫。姐姐,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突然逼我通达狠炼,究竟是为了应对什么?游逸江湖十数载的凌霄自年首从应天就跟着你,资历尚浅的钱蓉也一夜之间成了权倾十八省的少主‘易寯羽’……他们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姐,告诉我!”

    “你要我告诉你什么?”易宏抽回僵木发凉的手,慢慢收掌成拳,唇边一抹淡淡浅笑,却苦涩得粉白病弱,“你、劭朗,以你们的心智,早该猜到了,不是吗?呵,肖劭朗这个傻子,他以为每天加在茶饮里的参片、鹿茸,混在汤菜中的雪莲、燕窝,我都尝不出,闻不到吗?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他也配合我演出懵懂无知。我与他成亲七年,却把炽热浓烈的他,伤至如此谨小慎微。”

    易宁仅觉肖劭朗最近做菜做上了瘾,原还以为是为满足易宏的口舌之欲……说来也奇怪,易宏近期胃口越来越好,吃得越来越多,可是身形却日渐消弱,脸色也隐隐透着病态青白……

    “你……不可能!”易宁被心中猜测压得心恸耳鸣,阵阵发晕,他慌忙不断摇首否认,“凌霄说过,他保你活过四十!你才过完二十三岁生辰,怎么可能日日需要这些补药!”

    “凌霄?”易宏轻蔑一笑,颓然坐在茶案边,素手探向一旁火炉,稍稍汲取一些温暖,面无表情地望火轻呵,语调分不清喜悲,“江湖赫赫有名的‘鬼医’大人,年过五旬亦发如青漆,容行少年。可他留得住青春,却留不住爱人。更何况是区区棋子的我?”

    “棋子?”易宁只知从小凌霄便对他多加照顾,悉心教导,有半师之谊;对易宏、肖劭朗也是不计后果,全力栽培。可为何石头人也好,易宏也罢,都说自己不过是凌霄的棋子?

    “对,”易宏莞尔一笑,眸中却不见喜悦神色,“我努力十载,才扭转被人操控的局面。从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而今,我却成了下棋布局的那一个,也算是……别样自由了。”

    “姐姐……”易宁凝眉含泪呜咽,他不知该如何劝慰易宏,从小他便被她保护周全,未经她之苦,如何劝她善?

    “宁儿,”易宏伸出手邀他坐在自己身边,望棋慨叹,“我恐怕……见不到今年的新雪了。临死前为你布好的棋,能下多久,只能靠你自己。记住姐姐一句话,永远别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永远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是,我记住了。”短短五字,易宁却仿佛用尽全身气力忍住心中委屈,将其强压在眼眶之内。

    为何委屈,他也说不清,但他就是委屈。

    “我死后,不准发丧,不准为苑外之人知晓,即刻就地焚化。若有人问起,便说我游历山水,不愿为外人打扰。”易宏起身让出布棋之位,蹲下轻抚易宁憋红发颤的侧颊,仰视他紧抿强压哭声的双唇,低声蹙眉道,“还有,不准一奴为我殉葬,不准立碑立牌!仅让阿狸,把我的骨灰洒到海里,便可。”

    “姐姐……”易宁倏地抱住易宏,涕泪顷刻而下,抽息不止的噎音恳求,“别说了,别说了!我们一起……好好活!”

    “别怕,宁儿。”易宏扶起泪如泉涌的易宁,冰凉纤指为他抹去颊上泪水,捧住他滚烫的脸,她懂他的悲戚与胆怯,但她没有安慰,只是冷颜叮咛,“生老病死,天理道然,没有人逃得过。羽卫、漕帮、易氏所有,都会替我保护你,支撑你,推动你。别让旁人看到你的眼泪,也莫让人掌握你的弱点,更不能让人有制衡你的能力。卓绝,才能持恒,明白吗?”

    “好!”易宁连连点头,止不住的泪水划过他幼嫩的面颊,凝在颤抖的下颌,再重重砸向地面,整间密室都回荡着脉脉啜啜的悲情与不舍。

    “公子,”密室外传来浩鹄的声音,“前日放飞的数只角雕尽数而归,正在瀚海轩中盘桓,旁人接近不得,求您前去看看。”

    “宁儿,趁我还在,努力给我看。”易宏起身阔步而去,密室开启前只留下如此淡淡一句。

    易宁抬首注视那暝暝微光中消瘦的背影,她绝不回首的淡然仿佛是看透了生死的冷漠,却又带着无限的悲悯与温柔。

中章 第一百二十五节

    易宏与浩鹄从密室中出,穿过巽风塘、琼瑶台、陶乐居、紫竹林,还未入瀚海轩的花苑,便听到其中鸡飞狗跳的纷杂声。

    易宏闻音踏地凌空跃入,浩鹄紧跟其后,却见:十数只鹰隼扑扇着翅膀追着肖劭朗飞,从未被飞禽如此“关照”的肖劭朗不断摆袖遮面在苑中逃窜,而其余仆婢都在持棍帮他驱赶飞鹰,免他受伤。

    禽飞人跑之下,花盆碎落,草木倾折,鹰唳人嚎……

    “噗——哈哈哈。”一向静默高傲的肖劭朗今日竟如此狼狈!

    浩鹄不禁噗嗤笑出声,却被一旁的易宏冷眼一凛,吓得他后撤一步捂口憋笑。

    “吁——”易宏单手遮口,吹出一记尖利长哨,不仅呵住众鹰,也引众人侧目止步。

    “劭朗,你没事吧?”易宏快走上前。群鹰见状纷纷飞离,各寻树端、屋脊稍作停留。

    肖劭朗看到是易宏解救,憋着嘴,泪眼婆娑地久久凝视着她,蜷肩欲倒,委屈巴巴的样子活像个受了欺负的小媳妇。

    “我来晚了。”易宏左手为他取下落于其发间的残叶、鹰毛,右手轻轻为他拍去肩头浮尘,眼神示意众仆退下。

    “卿卿……”肖劭朗顺势抱住易宏,低头侧靠她单弱纤肩,声音又轻又软,既带委屈娇弱,且显柔媚怨嗔,“它们欺负我……”

    易宏知道肖劭朗定又是在做戏博同情,但她没有拆穿,毕竟授予肖劭朗银环,却忘记教他训鹰的过错,她无论如何也推诿不了。

    “我的错,我的错。”易宏连连道歉,轻拍肖劭朗肩胛稍作安慰,手语示意浩鹄拿些羊肉来,嘴上敷衍地询问,“可有伤到哪里吗?”

    “虽然没有,”肖劭朗环抱易宏的手又收紧了些,撒娇意味更浓,“可是我受到了惊吓,没十个八个亲亲应该是好不了了。”

    易宏翻了一记白眼,她就知道肖劭朗脑子里都是颜色,但她却没有反驳,只顺着他的话笑着安慰:“好好好,晚上赔给你,现在我们干点正经事,好吗?”

    肖劭朗浅啄一口易宏粉白纤颈,聊做自己“受惊”之后的补偿预付,压低声线,用易宏最喜欢的低沉音调,附她耳畔调戏道:“我就是‘正经事’。”

    易宏无奈轻笑,都是自己把一介彬彬有礼的文弱书生惯成如今的“话术高手”。

    “要我再把它们召唤过来吗?”易宏偏头隐隐低笑,狐眸中狡黠之光骤起。

    “哼,你也欺负我。”肖劭朗嘴上虽轻哼一声,略显被夫人随意支配的不满,但还是乖乖松开了手。

    “它们被我带大,跟我许久,熟悉我的气息声音,银环骤然换主,又被棍棒驱赶,反应有些过激,但定没有存坏心思,不是故意伤你的。”易宏轻声解释安慰,抬首见浩鹄捧着瓷盘跑来,挥手让他过来,又道,“万物有灵,咱们一起喂它们一次,让其知道,你我夫妻一体,它们以后自然不会再这般无礼了。”

    “我看方才你没有银环,随便吹一记口哨它们都听的。”肖劭朗瞧浩鹄端来一大盘肉,其中血腥气味激他蹙眉,“这肉怎么这么腥?”

    “这想必是庖厨为午膳准备的鲜羊肉,角雕以羊、兔肉为主食,你若要引它们过来,要新鲜最佳,自然气味大些。”易宏没有回答银环的问题,只接过瓷盘,挥手让浩鹄走远,转身道,“你不必吹哨,用佩银环的那只手拿一块大的,高举半空,它们自会飞来觅得。”

    一向爱洁的肖劭朗盯着那肉忍住喉头的恶心感,眉眼中的嫌弃几乎呼之欲出,但在易宏眼神不断示意之下,他闷声叹了口气,还是乖乖照做。

    明朗阳光下,肖劭朗白到粉荧的大掌抓起尚留动物体温的鲜肉,将其高举,偏肩缩脖皱蹙双眼,等待飞鹰飞来叼走。

    初夏正午厚重的阳光炙烤着肖劭朗白若新瓷的面颊,他高举的手臂微微发颤,或因紧张,或因天气,只片刻,额间鬓角已是微微薄汗。

    可即便如此,周围众鹰皆未前来,一个个只眨着灵动双眼,歪脖观察。

    “嗯?”肖劭朗久久未闻动静,缓缓睁开双眼,粼粼水眸无辜地看向周围停驻不前的众鹰,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它们……怎么只盯着我看,都不过来?”

    易宏颔首浅浅一笑,道:“我的鹰仔若是谁喂食都吃,就活不到现在了。它们呀,怕你下毒,所以在等你先吃。”

    “等我先吃?”肖劭朗瞪大双目看向手中粘腻红肉,愕得朱唇半张,僵着玉容,渊眸转向易宏,求饶般低吟,“不、不用了吧?”

    “你若实在吃不下,浅舔一口也是可以的。”易宏瞧他被吓的呆滞模样心底直呼可爱,侧肘碰碰他,偏头转向一旁,以颌作指,道,“那只翅尖呈灰棕色,眉心一点白的壮雕是头领,它若先吃,其他雕儿便会尽数归附。”

    在易宏手把手的耐心教学下,肖劭朗逐渐掌握训鹰技巧,没两日便能顺利流畅的唤鹰、下令。

    易宏这日大眠方起,李自然顶着焦灼的日头候了许久,才得入室拜见。刚入外室,肖劭朗烟绯纱袖一摆,阔步从里屋而出,冷冷对李白了一大眼,仿佛是在责怪其扰了爱妻好睡,方才悻悻离去。

    李自然碍于其男主身份,只得躬身揖礼以待,等肖劭朗出门才快步入屋。他本以为易宏已经洗漱完毕,没想到她仍半卧侧榻,见他进来,也没有起身的意思,只眼神示意阿狸将帘帐放下。

    “请公子安,”李自然刚开口,易宏便呵上一记长长的哈欠,像是疲累未解,“您这些日子陪肖公子训鹰辛苦,是奴请早了。”

    “自然,他不在,你跟我没必要这么客套吧。”易宏轻轻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拢拢身上丝被,将自己缩在其中,睡眼惺忪道,“阿狸说你在苑中晒了小半日的太阳,有什么急事儿,你说吧。”

    “哦,”李自然浅浅一笑,直起身走到帘帐前,道,“是鞑靼的消息,边城牙帐派了一骑送礼队,日夜奔来,今晨至津城,我已将他们安置在福来酒庄。他们所送东西不多,但有一物我不敢耽搁,在请教凌霄公子后就来……”

    “什么东西?”易宏接过阿狸送来的热茶,撑起身漱漱口,再懒懒躺回去,仰着脖颈享受阿狸为她沃面,一只素手从锦被中伸出,“拿来我瞧瞧。”

    “好。”李自然从襟口中取出一枚半掌见方的小矩盒,撩开珠帘,将其轻轻放在易宏手中。

    阿狸让出身位,拿着丝帕退到一旁。

    易宏打开方形木盒,盒内丝绒为衬,端端镶嵌一枚拇指大小的明珠。此珠色泽光亮,微炫五彩,被一根虾须金绳所穿,看上去与寻常珍珠并无不同,但易宏却一眼瞧出,这就是阿木尔当初拿来救她的那枚解毒神物。

    “嘁,”易宏一把阖上盒子,随手将其扔在里榻,闭目蜷了蜷身子,冷嗤道,“这世上最恶心的男人,就是利用女人之物讨好另一个女人。”

    “啊?”李自然不明易宏话中所来怒气为何,他只知那珠子是凌霄口中“难得珍宝”,也是鞑靼千里所送之“大汗心意”,怎么到易宏这里,就成了……恶心?

    “这事儿你不用管了,我待会让劭朗派只雕传信给他就行。”易宏闭目淡淡道,“福来酒庄的客人要好好款待,最好款待到让燕城之人知晓。你,懂我意思吧?”

    “我心中有数,你放心。”李自然回道,“那我即刻去办。”

    “哦,对了,”易宏赶紧叫住李自然,问道,“我这几日忙碌,未曾去云岭阁,宁儿可还用功吗?蓉儿的帐清得怎么样?”

    “是,宁公子十分用功,日日早起晏睡,手不释卷。”李自然据实回禀道,“钱蓉也很尽心,十八省的账目,不仅是今年新季的,就连去年前年的也细细对比,品出掌柜、行目优劣,做了一些调整调派。不如待会我请她来详说?”

    “嗯,让她午后来吧,现下快近用餐的时间了。”易宏顿了顿,蹙蹙眉,半张狐目,拍拍榻边木凳,道,“坐下说。应天怎么样了?说是要擒王认罪,怎的半晌没了动静?”

    “挑选将帅就费了好一番工夫,你知道的,赵璋年初对朝中有实权的带兵之将或杀或贬,燕王又趁机拉拢人心,赵云玟如今可用之人不多。”李自然撩袍正坐,徐徐道,“这回也是借着赵棣不孝、矫旨等十余条大罪,举户部半库的银子粮饷,也仅纠葛两三万人前去擒王。主帅是盛明,你认识的,老将耿丙文的关门弟子,也是开朝唯一的武科探花。督军是黄子成,长孙殿下的老师,也是易府的旧识。”

    “这个赵云玟,”易宏摇首轻笑,“你说他胆小也不是,胆大也不是,只让人觉得好笑轻浮。”

    “胆大……是说他仅派两三万人,就敢威胁手掌北境数十万大军的赵棣。”李自然疑惑道,“可为何又说他胆小呢?”

    “老耿是赵璋手中仅剩的,身经百战的大将。”易宏曲肱而枕之,缓缓道,“赵云玟对此次北征,心里估计也没抱什么希望,他把这张王牌留在身边,就是求个心安。可是,他手中无兵,这张王牌再好再强,也总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唉,赵棣无粮,可以抢,赵云玟手中无兵,你说他能怎么办啊?”

中章 第一百二十六节

    “主,她来了。”阿狸拂过珠帘,眼神示意小丫鬟移凳奉茶。

    “许久未来看望哥哥,”钱蓉携琪泽前来,款款拂袖安坐,春风般温暖的笑容一如往昔,“今日听铭纯说,肖公子入庖厨准备餐食,我才敢溜过来搅扰。”

    “他这个人呀,一向霸道,为难你们了。”易宏已起身盘坐,清瘦的倦容略显憔悴,长发未束,肩披长毯,半倚榻中矮桌,素手轻轻揉动眉鬓太阳穴,微笑道,“你一向用功,我心甚慰,但也要注意身体,你眼下发青,想必是熬夜熬瘦了!”

    阿狸见此,立刻去鞋,爬跪于易宏身侧,轻轻为她按摩太阳与曲池穴,红酥信手微微拂动,令余的仆婢退下。

    “都说勤能补拙,”钱蓉从琪泽手中接过账簿,双手呈送,笑道,“我虽远不如哥哥,但愿勤恳,能稍稍弥补一些。前儿个儿收了帐,做了哥哥所授的往期三联对比图,任事调整和人员变动用朱批备注一边。哥哥帮我指点指点,看看行不行?”

    易宏接过账本,打开快速浏览,片刻已阅半本,狐目渐弯,不住称赞:“羽儿学帐不过一月,已能瞧出瞒帐、虚报,对各州店肆市场走向、流水趋势进行评价,使优劣得所,比我当初强多了。”

    “哥哥过谦了,”钱蓉为易宏递上热茶,矜眉凝视,半是叹息道,“哥哥这几日没休息好吧,我瞧着,脸上真是没什么血色。凌公子医术高明,可来看过吗?”

    “无妨,”易宏不愿再提心间夜夜炽痛,指着账目,转口问道,“这里,此店三年的流水虽有起伏,但总体增长,你为何撤了掌柜之职?”

    钱蓉坐到易宏身侧,与她共视,道:“此店位处人流物通之地,本是不需要什么心思就能年年丰盈的,但却在丰年亏损,疫年盈收,这只能说明掌柜目光短浅、身有弊病。一店之长,若他不能看清市场走向,做出理智的判断,那么还是到基层积累经验的好。”

    “仅凭流水为证?”易宏取茶浅饮。

    “我托付浩鹄查实,”钱蓉徐徐道来,“此人丰年贪利多进,货品积压过多又不愿折价促销,柜台现金流局促,资金周转不灵,才致丰年亏损。等到了灾疫袭来,他为了扭亏为盈,使年终交上来的总帐看得过去,溢价出售米粮油茶。可是哥哥,他本是经营寿材的啊!丰年百姓足衣足食,哪有那么多丧事要办,进货压本原就愚蠢;灾年居然私卖他物影响市场,乱我易府定下的规矩;您把极好极佳的商铺位置让给他,他却如此不珍惜,实在不适合掌柜这个位置。若不是哥哥当初见他勤恳,愿予机会调试,我甚至想派他的罪过,令其码头服役赎罪去呢。”

    “嗯,”易宏点点头,缓缓关上账本,微笑首肯道,“羽儿量事仔细,剩下的我便不用看了。而且……”

    钱蓉瞧易宏欲言又止,以为是自己方才多言,心中亦觉不妥,咽咽嗓,轻声问道:“什么?”

    “你已是手掌十八省生意的东家,我既把万余员工的生计未来交托于你,你放手去做便是,不必瞻头顾尾。”易宏将账本送还钱蓉手中,淡淡笑道,“从今日起,你的所有决定都不用再来问我是否适宜,市场自会回答。不要因为害怕失败而怯怯诺诺,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自己。”

    瀚海轩中,易宏循循善诱;碧雪阁内,肖劭朗静静饮茶,等待日暮方归的凌大门主。

    凌霄入院时便眉头不解,浅叹连连,待走到内苑,抬首一瞥立侍屋外行礼参见的重明与流觞,怔得一霎愣住,反身便往苑外快走。

    “站住!”清朗如泓之声遂起,星蓝纱袍者大步行来,一下呵住狗狗祟祟的凌霄,“你还要去哪?”

    “额……”凌霄周身僵直如木,迟迟转身,支吾强笑,“你……怎么在这?你不是该陪……”

    凌霄心中暗叹自己特意搬到清寂之处,白日里也很少在府内,就是为了躲这个活阎王,没想到他居然又找过来了。

    “可找到了吗?”肖劭朗背手踱下阶梯,行入九折回廊,缓慢的步伐与冷漠的口吻似酷吏逼供一般令人紧张。

    “什、什么?”凌霄看他清冷面上寒光重重,不禁后撤几步,又欲再逃。

    “津城为海河双港交汇之地,自漕帮创始之初就是你的地盘,”肖劭朗步步紧逼,寒烟冷眸久久凝视,阻绝凌霄逃跑的心思,“你这几日早出晚归,不就是为了琼华寻良药吗?”

    “啊?”凌霄一脸懵懂地明知故问,“你在说什么啊?”

    “她白日颓靡,夜间盗汗,身形消瘦,青丝转华,疲则气促不匀,饥则暴饮暴食,可是脉相却无一丝异状。以‘鬼医’之敏锐善察,理应早早发觉。”肖劭朗徐徐分析,“易宁、钱蓉虽也聪慧,为她大任所托付,但无论是从谋局韬略还是眼界能力,皆远远不及。你与她虽无师徒之名,却已存多年师徒情谊,在易府青黄不接之际,就算是耗尽心血强行挽留,你也会保住她。”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自知无可辩解的凌霄咂摸双唇,脑中快速整理措辞。

    “我往日不言明,是为了周全彼此在小辈身前的颜面,”肖劭朗狠叹一声,英眉渐紧,“但她近期身子每况愈下,就算我日日用药材滋补也收效甚微。你到底找到良方没有,她还有多少时日可以耽误?”

    “懿卿,”凌霄轻唤肖劭朗的别字,他知其心急,但他不想违拗易宏一番心意,只为难道,“你们一个要我说明,一个要我保密,我在其间也甚是为难。我既承诺了她,必不能对你言之一二,你若想知晓一切,不如问她去罢。”

    “她若肯说我何必来问你?”肖劭朗语调顿时利上几分,“若非万不得已,绝不开口分说,她一向苦难自担的性子你难道不知?我只是想救……”

    “懿卿,她不需要你救,你可明白?”凌霄看那渊眸错愕,只长叹一口气,缓缓劝解,“懿卿,你对她的情谊我们都看得通透。你什么都好,就只有一点,你只觉得你为她好,便是她可有最好。你有没有问过她想要什么?你有没有一次不用自己狭隘的感情逼迫她做出选择,有没有一次纵她做自己想做的事?她为什么告诉所有人,偏偏不告诉你,她心中的胆怯忧虑,你可否体谅一二?懿卿,有时候,不问,也是爱。”

    凌霄拍拍被训得哑口无言的肖劭朗,见他明眸中熠熠闪动的粼粼水泽,又是一记默默长叹,拂袖转身,渐渐消失在西垂橘阳的微光中。

中章 第一百二十七节

    “奴知道,那些人……是主故意安排的。”阿狸伺候易宏净手,半蹲贴近易宏膝畔,低声轻叙。

    “你又知道了。”易宏摸摸阿狸额顶碎发,狐眸浅笑,颇为宠爱。

    “她主事时日短,主这样安排是想替她涨涨自信。”阿狸起身将丝帕挂回青瓷架上,走回桌边斟酒笑道,“怎么样,阿狸聪明吧。”

    “是是是,阿狸最好,最聪明了。”易宏点头笑应,抬眼往外瞧,遥见曲水打灯前来,身后是重明与肖劭朗。

    重明一改往日热情明朗,双目无视它物,只垂首静静伴在肖劭朗身后,显得格外沉默。

    而肖劭朗面对迎上前的易宏,也无平日里的晏晏浅笑,倦怠无神的双眼配上泛白的面颊,像是救病治人被疾痛折磨得失去了希冀,只一味颓丧伤感。

    “怎么了?”易宏知肖劭朗定是寻凌霄去了,但不解为何他回来时却是这般伤心模样,“不舒服吗?”

    易宏拉起肖劭朗的手,正欲为他把脉,纤掌却被他一下握住。肖劭朗仿佛鼓起莫大的勇气,忧郁深沉的目光凝向易宏被廊灯照映得微微泛黄的瘦脸,久久不肯偏移。

    紧握她纤腕的手,不停摩挲着她又凸出几分的腕骨,炽掌越抚越迟,聚在渊眸中的水泽亦愈凝愈深。

    “你们都出去吧。”易宏叹息着下令,她知道肖劭朗定有不可言说的词句压在喉头,不便宣于人前。

    “是。”众仆行礼退出小苑。

    “先吃饭吧。”易宏未说旁的,仅嫣嫣一笑,牵着肖劭朗先入屋内。

    “天色暗了,我瞧你还没回来,正想去寻你呢。”易宏陪肖劭朗入坐席间,为他盛上一碗汤,放在他的面前,温柔笑道,“金丝荣菌汤,你跟我说的,最是养胃了,来,夫君先饮。”

    肖劭朗没有回应,只蹙眉盯着眼前这碗热腾腾的菌菇汤发愣,好看的喉结动了动,可最后,他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夫君不渴,那就……”易宏虽不想逼迫肖劭朗说出心中郁结,但也不忍他一直这样生闷气,故而拿起筷子为他夹菜,“尝尝这道龙井虾仁,茶是西湖畔明前采摘,虾仁儿是津城的青虾现剥的,清新爽口。”

    易宏将虾送到肖劭朗唇边,暖笑哄他张口:“啊——”

    粉莹虾仁儿不断透出令易宏食指大动的清香诱其唇齿,可依旧未能改变肖劭朗缄静的沉默,仅令其微微张口,浅浅含下。

    “乖,”易宏浅啄一口肖劭朗幼嫩侧颊,算是鼓励,牵起他的手将筷子递上,若有深意道,“夫君,身体发肤,岂可轻易伤损?浮云富贵非我愿,只愿公身健。为了我,你一饮一食,一眠一寝都不可缺失。来,我们吃饭吧。”

    即算心间疑惑,喉间喑噎,但看到这般关怀体贴的爱妻,肖劭朗眉目轻颤,颔首忍下所有负面情绪,勉勉强强挤出个笑容,拾起筷子,也为易宏夹上一块喜字肉。

    “谢谢夫君。”易宏大口吃下,眯眼甜笑道,“这世上,夫君最疼我了。”

    此话一出,肖劭朗执筷的手一瞬僵住,原本被他强压忍下的珠泪刹那涌出璀璨渊眸,沿着俊俏的面庞,流进颤抖的唇角。

    “对了,这城外有处庄子,三山向阳,春日里梨花开得极好。我寄笺留书,让李自然特意收了些存库房,你明日若得空,”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易宏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埋头大吃,半嚼囫囵道,“帮我酿些梨花甜酒吧。原应天带来的那些,早被我……”

    易宏不经意间抬首,却见肖劭朗撇过脸擦拭颊上泪水。许是察觉易宏忧虑神色,他再转身抬碗,大口喝下她先前盛出的汤,略略遮掩泛红的伤心眼眸。

    酿酒这样的小事,易宏从来没有请他做过,想必是又有什么要紧事,不能让他知晓而特意旁支。但他始终没有开口询问,只轻轻应了一句:“好。”

    她活的那样清醒,他只好过得糊涂一些,才不致两人一样的伤心。

    第二日清晨,他早早带上重明、曲水、流觞,一同前往城外晒场。

    确认肖劭朗离开府院,易宏快速起身前往摘星楼,而钱蓉与易宁等人早已等候在苑。

    “来,”钱蓉云手唤出藏在摘星楼内的小尹,此时他已换上易宏的衣衫,“兄长本是安排浩鹄扮做易侯模样,今日随我一同出城。可是自应天而来,你瘦了不少,我瞧浩鹄着实有些健壮,不如小尹少年骨架更好。兄长觉得如何?”

    “羽儿思量细致。”易宏点了点头。她明白,无论是谁,在肖劭朗面前都不可能毫无纰漏地扮成她的模样,如此安排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你所去的地方已近京城,万事要小心。”易宏叮嘱道,“不论结果如何,都要安全回来。”

    “是。”钱蓉携仆拜别,趁着天色未大亮,匆匆离去。

    钱蓉去后,李自然传令影卫,加强城郊防卫,且亲自守在易宅外院,确保四境无虞。

    浩天与浩鹄警戒摘星楼内庭,唯阿狸伴入楼中密室,为易氏二主护法。

    “姐姐昨日命钱蓉传我今晨早来,”被蒙在鼓里的易宁看着易宏一系安排作显得有些茫然,“又将其他人都支开,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嘱托?”

    “今乃朔日,且阴,巳时前,是此月阴气最足之时。”易宏带易宁盘膝对坐,“还好劭朗出门早,我们尚还有时间。”

    “什么时间?”易宁追问道,“姐,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要传功于你。”易宏起力运气,抬合易宁双掌,严肃正襟道,“我体内寒毒入腑,本是全靠师傅传下的内力压制,不可能传功与旁人。不过,现在潦靃已发,阴时它生得最慢,可在副作用最小时与寒力相敌,让我得出机会……”

    “不行!”易宁不待易宏解释完全,果断抽回手。他虽不明易宏口中“潦靃”为何,但他知道,易宏自十六岁寒气侵体以来,全靠慧灵道人临终所渡内功护住心脉,加之肖劭朗同服情人蛊才得以活到现在。若其内力一朝渡人,寒气便会瞬间攻其经脉脏腑,危及性命。

    “我要内力何用,”易宁起身严厉拒绝,“我身边已有重重护卫,就算我不会丝毫武功,也没有人……”

    “宁儿,”易宏厉声打断,“我教过你,永远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自身强大,才是正理!我们从小在少林、唐门长大,身边何时缺过生死护卫的高手忠仆?可是你我身上受过的伤,又有哪一处不在重重保卫下‘幸存’?所有人,都总有离开你的一天,你要学会自卫自强,才能守护几许心中最爱!”

    “就算如此,我也不要姐姐用性命来换!”说到这,易宁突然哽咽起来,“我只有……只有你一个亲人……”

    “我明白,”易宏微微泛凉的柔荑轻轻拉住易宁紧握的拳,柔和的声音全是长姐的慈爱与不舍,“宁儿信我,姐姐剩下的时日不多了,既有办法传功于你,就有办法保全自己。这也是姐姐……临行前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保全自己?”易宁眼中久藏的泪忽然翻涌滚落,他扑抱住易宏单弱的肩膀,抽咽泣问,“你若只想保全自己,怎会为了我而委身唐门,为其拼搏厮杀多年?你若会保全自己,怎能为了救我而寒气侵体,毒入五脏?姐姐!我可怜的姐姐,你病瘦成这样,还要冒死将一生护体功法传授于我!我原只是江边的一个弃婴,怎么值得姐姐一世如此相待!”

    “我这一生,活得无悔,最快之事有三,”易宏咽下心中奔腾的悲戚,笑魇如花地为易宁轻轻抹去满面泪水,“有一个体贴入微、爱我至深的丈夫,有一个通我心意、全心为我的挚友,最后,就是有你。在我原来的世界里,除了父母,我总是独身一人,是你们,让我在这里活得有温度,有价值。所以,宁儿要记得:你不是弃婴,你是我易宏的兄弟,是懿侯与新城郡主的弟弟,也是易氏万众未来——唯一的主人。”

中章 第一百二十八节

    临近午时的炽白阳光直射廊下,将易宁面上泪痕映得粼泽盈盈,他闭目颓丧地跌坐花间小道。

    浩天闻声赶来,望其满面不间断的泪水心疼不已,但自知无言可劝的他蹙眉咬唇,选择沉默,只张开双臂,轻轻拥住心祭至气息难平的易宁。

    往日仆婢穿梭的摘星楼内如今唯阿狸独守三楼卧房。

    扑跪于青玉榻侧,繁复绣纹的凌烟罗袍角被她紧攥得视不出形状。赤红双目紧紧凝视榻间瘦骨嶙峋的易宏,悲戚沉重的目光从晴朗午间延续至暮色苍茫,可榻里的小小人儿,除了迟缓浅细的鼻息却再无任何反应。

    易宏内力耗费过半,皮肉瞬间塌陷的惨状在阿狸脑海中似妖孽附身一般久久不散。尽管主人当年下令时,她已猜到潦靃对其伤害很大,却没想到竟至如今枯骨相。

    易宁亲手掌灯,点亮屋内诸烛。浩天紧随其后,端来肖劭朗亲手备下的晚点。

    昏黄烛光将易宏面颊侧凹映得愈加灰涩发黑,原高挺玉白的鼻梁如今峰骨尖薄,艰难撑起似被雌黄沤皱黄纸般的皮肤。

    凌霄坐在榻边为其把脉良久,不肯出言一字。

    “怎么样,姐姐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易宁声线低哑,似被万重内疚碾过般沉致且破碎。他怔怔看着手中烛光,摇曳烛火映在他眼中,甚至都泛着悲绝的颓靡。

    凌霄长叹一声,并未直接回答,瞥眼见茶几上热腾腾的饭菜,那样精致的菜色必出自肖劭朗之手。

    凌霄垂首掩住眸间几许液华,年岁最大之人,总不好在小辈面前似年轻女儿般泪沾巾。他喉结滑动,整理情绪,侧身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懿卿回来,可说了什么?”

    浩天瞧了瞧背影沉默的易宁,不知该不该答,犹疑许久,看房内实在寂得厉害,只好拱手回道:“肖公子……什么都不问,什么也没说,做好饭菜便回瀚海轩,独自在书房,像是在看一些信……”

    “我在问你姐姐什么时候醒!”易宁重重落下手中烛台,几许赤色蜡液飞溅在他青白手背,落出几点明显绯红,但他却无丝毫在意,反而大步上前扣住凌霄双肩,如鹰狼目居高临下地与之狠狠对视。

    易宁俯身一字一顿,声音听不出悲喜,只闻森森寒意:“你若救不了她,我必灭尽整个唐门陪葬!”

    “宁儿!”浩天拉扯易宁青筋暴起的手臂,本想劝阻,却惹得那手劲力刚猛狠厉。

    冷却的蜡液被激得泛白剥落,唯在其手背徒留数红。那些因暴怒而狰起的青筋,恰如一条条盯着猎物蓄势待发的毒蛇。易宁因白日里久哭而尚在泛红的眼眶,惹得那双圆鹿眼本显得有些可怜,可现在,却满溢诡异的阴冷,带着不屑生死的决绝。

    “你要知道,”凌霄忍下双肩撕裂之痛,一朝承继易宏一生内力的易宁也许还没觉察自己掌力之剧,他却已经身生体会,“这一切的根源,她这些年心血消耗,都是因为赵氏,不是我,更非唐门。”

    “你当初救不了自己的妻子,”易宁手中力道未减,愈加阴冷的面上忽然扯开一记诡异的笑容,“如今若还搭上我姐姐,怎对得起‘鬼医’名号?唐门、漕帮既然无辜,自要有个更称职之主统帅领御。”

    “你——想要唐门和漕帮?”凌霄几乎是颤音相问,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双肩疼痛,更多的,是发自心底的震惊。

    伏在青玉榻边侍候,久未开口说话的阿狸也瞪大双目,吃惊地看着易宁。

    易宁,易二公子!易府最听易宏的话,脾性最随和,往日里最无欲无求,性子甚至有些懦弱善赖的少年,怎的在获得举世无双的内力之后,却变得这样彻底:

    冷酷,诡谲,一心权谋!

    阿狸原以为他会请凌霄尽心医治,甚至哭得面红耳赤,下跪叩首卑微恳求。

    可是,他都没有。

    反而是借机威胁凌霄让出权柄,巩固自身实力。

    那易宏呢?他往日里最恭敬、最爱护的姐姐,在权势面前,居然只是谈判的筹码吗?

    原来一朝反目,人,竟可以这样冷血无情。

    阿狸一声不由自主的轻笑,碎光微闪的眸子看向床上病势沉冗的主人,笑得支离难看,只暗叹:主,你曾说,世上最恶——是人心。如今看来,果然没错!

    十数年的姐弟情谊,亦师亦母的陪伴互托,在生死存亡之时,原来,也不过尔尔!

    “你觉得,我要不起?”易宁忽而松开手,屈指拂去掌背蜡屑,缓缓直起身,眼尾眉梢皆是不容置辩的盛傲孤冷,“还是觉得,姐姐不配?”

    屋内人虽不少,但闻此言,却都愣若木石,鸦雀无声。

    夜间微风晃得烛火轻摇,微黄烛光映入易宁双目如浮金一般,粲然碎闪,却无法让人看出一丝情绪波动。

    眼前这个背手冷漠的郎君,与午后伏地痛哭的少年,仿佛判若两人,陌生得令众人生畏。

    “既然凌掌门无言默认,亦对自身医术有足够把握,那么就留在摘星楼侍疾。”易宁转身持灯,踱步出门,缓缓下楼,“什么时候治好病人,什么时候再言其他。浩天,你就留下帮衬帮衬,切莫懈怠。”

    其轻轻尾音荡在风中,不悲不喜,却透着十足的霸气威严,随渐弱烛光一同消失在楼梯间,不给众人丝毫置喙之机。

    浩天本想劝阻,快步追到窗廊,却只能目送易宁背影快速走远,数位带刀影卫守在楼梯间,不允任何人出楼。

    浩天知道,易宁名义上留他帮衬凌霄为易宏诊疗,实际上是要他代为监视,就连摘星楼下的重重守卫也是易宁安排布置。

    浩天震惊之余不知该悲该喜:他之前一直担心,少不经事的易宁在得知易宏痊愈无望会伤心断肠至颓靡丧志。他甚至想好了该如何安慰补偿,好让其早日摆脱内心苦痛。而眼下思虑周全、安排决绝的易宁倒是让他忽而自嘲,当初忧虑,皆是多余。

    此夜虽寂,但无心沉梦者,岂止易府众人而已?

    “王爷,夜深了。”小乐子带仆为书房望书沉思的赵棣换灯送茶,殷切关怀道,“这灯暗了,奴才给您换盏亮的。”

    本在沉思的赵棣闻声扰乱心绪,面色冷冽地将手中书卷狠狠拍在桌上,寂静屋内仅闻他粗重的叹气。

    不知自己做错何事的小乐子见赵棣满面怒意,赶紧退到一旁,色愈恭,礼愈致,不敢出一言以复。

    “我亲自来,她拒之城外;别人来,呵,”赵棣咬牙冷笑一声,拍桌而起,目光灼灼,“她居然迎进城中别院安顿!我与他,皆是王子,她凭什么如此轻视我,宁可嫁彬然也不肯嫁我?”

    小乐子一听即知赵棣口中的她便是易家郡主。饶这世间女子,有哪一个能凭天下百姓拥戴而令朝野忌惮,可以一府之力抚赈天下灾民?又有哪一个女子可令诸国王子争相较力,只为娶之联合固权?这天下,从来都不缺少样貌卓著或才情横溢的美人,但以实力傲世的女子确实旷古烁今唯易家少主而已。

    “王爷是在说新城郡主吗?”小乐子明知故问,浅浅一笑,和气宽慰道,“王爷乃是人中龙凤,郡主慧眼独具,怎会轻视王爷呢?”

    “那你说,她为什么当众与我难堪?”赵棣绕桌而出,紧眉追问,“燕津二城,一箭之地,明明她人都已经到津城,却总躲着我不见我!每每相聚,开口闭口都是生意,都是权益,她什么时候为我……”

    “许是因为吕小姐吧。”小乐子大胆打断赵棣,徐徐开解,“奴私心留意着,大约王爷当朝请陛下赐婚吕氏为妃开始,易家少主就……比如前几日,易家公子见到王爷,开口便说‘新婚燕尔’如何如何,不就是在替自家小妹宣泄醋意吗?”

    “你是说,她在吃醋?吃我的醋?”赵棣面上难得露出几分不自信,一向醉心兵法的他确在感情之事上一窍不通,故而反复询问以求安心。

    “可不是吗,”小乐子有理有节地继续分析,“若是易府当真看重鞑靼戎人,何故收下送礼后便没了下文?依奴才看,易府为其安排住所,不过是表面敷衍,也是为了气气您,让您也……也醋一醋。唉,这小女子心思,王爷也只能宽宏迁就迁就。”

    “你是说……她……”赵棣面上寒霜渐渐散开,唇边弧度逐渐加深,“她更在意我?”

    “若非在意王爷,郡主怎会多年襄助,心高气傲的她,又如何心甘情愿屈居人下,承下二品侧妃的赐婚圣旨呢?”小乐子瞧赵棣好不容易笑了,便接着说道,“要知道,易府在江南盛景,可是当面拒过传旨官,就算被人弹劾下狱,也有官员顶罪的。”

    “这倒也是……”赵棣望月想起那张娇颜,心中一阵热切,不由自主地笑意深深。

    可同一月色下的钱蓉可不是这么想的!她快马骑行一日,在影卫内外联动下,小心穿过边防,入夜方至鞑靼境域,策马又行近两个时辰,才在数位人高马大的壮汉带领下,进得牙帐,与故人相见。

    “羽儿!”

    熟悉的呼唤,让钱蓉忽生仿在昨日江南的错觉。

    来者,依旧是那个剑眉星目、英武贵气的沈家公子郎。

中章 第一百二十九节

    “大汗久侯了,”钱蓉学着易宏往日里一贯轻傲的语调,狐眸瞟尽将她与琪泽围在正中的数位大汉,玉白纤指解下肩头鎏金云纹的墨色披风,将其扔给琪泽,双手抱胸轻轻冷叹,“如此盛情,真是让在下倍感荣幸啊。”

    已换上衮袍高冠的阿木尔看上去虽与钱蓉印象中的“沈浩然”相差无几,待她的态度也尽是宽容迁就,可眉宇间威严却重峻了许多。

    “我错了,我错了,”阿木尔见状,挥手命众仆退出帐外,拉着钱蓉安坐几案旁,热情地为她斟上一杯奶茶,关切道,“此处距燕城过近,他们小心谨慎一点也是为了咱们安全。我知你来,高兴得好几晚都没睡着!你来信说,你也喜欢喝奶茶,喏,我亲自用蜜煮的。骑马吹风一日,可是冷得紧吧,快喝了暖暖身子,我还备了些点心,你尝尝看。”

    钱蓉面上装作气恼,故意偏头不理,侧目环顾帐中陈设,快速记下一切布置:兵器、地图、书奏……

    “快快放下,我怎敢劳动可汗大驾。”瞧他斟茶满杯,钱蓉斜睨白眼,娇嗔气哼道,“可汗千里传信邀在下面谈,怎的这么快就倒满了茶催我走了?”

    阿木尔虽不知这妮子怎的又不高兴,装作客套的一口一个“大汗”“在下”,但他知道她并没有真的生气。若是易家少主当真气恼,便不会有此次月下相见。

    “失礼失礼,都是我不好。可是,羽儿,我想你的紧!”阿木尔将茶杯握在钱蓉手里,趁机也牢牢拉住她玉白柔荑,牵至侧颊柔柔轻蹭,乖顺得像只猫,讨好的口吻亦一如从前,“分离虽仅区区数月,我却生出恍若隔世之感。羽儿,听说你入津城就病了,现下可都好全了吗?”

    易家主人入城生病之事如此机密,他是怎么知道的?

    钱蓉狐眼一凛,滟唇一抿,似笑非笑:“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更何况皇位之争,该是何等惨烈?我竟不知,大汗倒是悠闲的很,竟还派人留意津城之事。”

    易寯羽这是在怒他疑他暗中派人刺探易府?

    阿木尔拉她素手入怀,凑近了些,嘟嘴低眉,一脸委屈地为自己辩解:“天老爷!冤枉啊!我是留意燕城,据说赵棣这个月看你看得可是勤着呢!连聘礼都送到城外,急于表明求娶之心……不过,听说易侯爷不仅将他拒之城外,还当众否认赐婚一事。我知道,这是因为你也念着我!”

    留意燕城?呵,鬼知道你留意的是谁!

    钱蓉抽回被阿木尔攥热的手,起身另寻了块软垫安坐,狐眸低低轻眨流转:既然阿木尔关注已久,想必也知道炮船之事。想着念着?说的好听,他想着念着的,难道不是易府的财力和军力吗?

    “听闻、据说?”钱蓉坐下理裙,口吻淡淡,“大汗既然想与我说笑,我便附和两句。我也听说,大汗登基之前,皇子与妃妾全都亡尽,而今你即将大婚,新王后的人选便是开里舍族翘楚。据说,她可是被父母宠爱、族人敬仰的天之娇女,还会三国语言文字呢!啧啧啧,好大的一盘棋,大汗可真是步步为营!”

    “棋?”阿木尔面上笑容未改,只是桃花美眸寒异凌厉。

    “任谁都知道,前大王子母族忽布尔与开里舍争权夺地多年。开舍里马强兵壮,只可惜无皇族撑腰,年年被用来做战时盾牌,与大周消耗,部族急需一场联姻抬高地位。”钱蓉拿起阿木尔递上的奶茶,端详久久却不饮一口,再道,“大汗与政敌的敌人联合,不仅在夺位之战中获得实力支撑,而且,也得到了鞑靼境内,与大周作战经验最为丰富的将士们。皇权、兵力、地位,朝夕之间尽归大汗。大汗说想我,费心安排月下相见,也不过是想握住缺剩的一个‘财力’罢了,如尔为新王后,屠净阻碍一致。唉,可叹大汗在江南与我下棋时,我却没瞧出,大汗布弈之技,居然如此高超啊!”

    阿木尔奇诡心术被当面戳破,不仅没有丝毫恼怒,反而摇首微笑啧啧:易寯羽不愧是商界女首,看事谋局还是这般清晰透彻。

    “又有何不可吗?”阿木尔并未丝毫虚与委蛇,反而大方承认。

    他拿起酒杯,斟上热气袅娜的奶茶,大口饮下,笑中透着几分巴结,道:“近朱者赤!在应天与你相处那么久,也学得几分皮毛。羽儿才绝天下,男儿尚不可及,我心倾之,也在情理之中。”

    “裁决天下?”钱蓉一时不明阿木尔话中意。他堂堂帝王,怎会任人——裁决?

    “可不是?”阿木尔置杯一旁,笑容如旧和暖,桃花美眸光熙浅浅,仿若妖魅蛊惑,“一把造价仅三两白银的绸扇,在你手中,短短一宴瞬时,身价便飙升数百两黄金。平日滞销的扇坠、扇袋等等都翻了数倍销售一空。凤羽庄之物也好,晟金号之物也罢,不仅是周朝皇都应天风靡,而且远销海外。甚至只扇子一项,在弹丸之地的高句丽与东瀛,一个月就纯利白银几十万!

    若只会赚钱尚是小巧,可仅热气球一次旅程,便让我终身难忘。羽儿,我看中的,不是你现有的新城郡主地位,也不是易府少主的势力,而是你的思想,你的能力,你的眼界。你就像大海,像草原,你我之间不是利益构建,而是发自内心的向往!我是草原新主,你是商界魁首,你我在一起,才是天造地设,天经地义!”

    “哟哟哟,大汗一番慷慨陈词,令在下好生感动。”钱蓉放下奶茶,素手侧撑粉颌,笑中颇有几分狡黠,“不过……怕是恍若隔世的时日太过长久,让大汗忘了我的性情。如大汗所言,既然是大海、草原、魁首之能,又怎会屈居人下?大汗若是成全我,便注定辜负那开舍里的美人王后。所以,你我之间,注定只剩利益勾连,再无旁骛。”

    说罢,钱蓉从腹缡之中取出那枚解毒明珠,将其握在股掌之间把玩,傲娇淡笑如旧。

    “我诓了你一段情,你也利用我从江南顺利逃出生天;我助你登上王位,你也用前妻宝物用作答谢。你我之间,谁也不负。”钱蓉将易宏叮嘱的话尽数带到,摩挲着明珠挑眉斜睨,“今夜起,开始新的盟约,如何?”

    “如果有一天,我能让你坐上王后之位,”阿木尔听她这样冷漠,心却不死,炽热大掌拉住她手,不断争取,“你可愿嫁我?一生对丈夫忠贞爱慕?”

    “大汗,”钱蓉收起明珠,撑桌起身,伏上前,凑近他的耳畔,柔玉面庞笑魇如花,娇唇吐气如兰,但说出的话,却字字冷冽讥讽,“一个杯子,装过了油,就算洗得再干净,也装不得水了。我想,大汗装过的油,不止一两种吧?”

中章 第一百三十节

    又是一阵风吹过,卷得重重烛影摇曳扭娜,拂起桌上张张信笺成卷,却拭不尽肖劭朗颊上泪痕斑驳。

    勉强读两行字,强迫自己抽离层层回忆,可不争气的眼泪却止不住,在红到泛着些许血色的眸子里,越凝越多,终究承受不住,滚落襟衫。

    就算易宏什么也没说,强撑着身子陪他这段时日,但爱至深邃的肖劭朗早已从蛛丝马迹中推测她的病情……

    白日里,她除了暴饮暴食外,极力表现得如一个正常人,言笑晏晏,风姿华然。

    可夜里,她的体温明显不类常人,就算肖劭朗将她紧紧抱在怀中,那单瘦软玉冷得却如一株草木。瑟得发紧的肌肤下似乎有种神秘力量在鼓动,搅乱她的心神,让其深坠梦魇,冷汗涔涔,呓语不断。

    劭朗,劭朗……

    那是她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时,呓出最多的词。

    短短二字,却给了她冲破魇泽所有勇气,也仿佛是她残破心神仅剩的萦系。

    她不断的呼唤,像是在寻找,在确定,在回忆,在恳求……

    很多时候,她说着说着就哭了,晶莹泪痕带出她身体间难有的热忱,凝在鼻翼,被薄薄滟唇轻轻吮尽。

    “我在,卿卿,我在,别怕……”

    他一遍又一遍地不断回应,不管她听不听得到,温柔的声音带着固执的惯性,颤抖蠕动的薄唇上还沾有咸涩尚温的泪珠。

    她怎么这样冷,若无心跳鼻息,仿佛亡厥一般。

    他侧手又将一层厚厚的被子盖在彼此身上,炽热双手反复抚搓她纤瘦得脊骨峰凸的后背。

    可不管他抱得有多紧,她还是那样冷,如秋冬泛霜枯木。

    他疑,他惑,我们不是用了情人蛊吗?易宏之症自当有一半渡在他身!为什么,为什么这么久了,他体内的雌蛊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恐惧,漫天刺心的恐惧狂风骤雨般不停席卷肖劭朗伤痛的心房。他好怕,恐惧如六年前一样,怕她病重,更怕她离去。

    青梅竹马便生死互托,情窦初开已相许成婚。

    那个一颦一笑,一叹一怒,一举一动,都牵动他心神的人!那个是他在这世上,仅剩的,唯一的,亲人!

    可是她病成这样,他却无计可施,无药可医!

    她一定非常难受!是痛吗?是晕吗?是虚力脱神?是反胃恶心……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他体会不到!

    可肖劭朗不敢相问一字,就算被心痛反复折磨,就算他夜夜难眠,喘疾频犯,他也不敢问,不敢说。

    他只能猜,猜易宏定是用了什么药,抑制情人蛊感应发作,独独忍下所有病症磋磨。

    她可以为了他,什么都不说;他也可以为了她,什么都不问。

    他爱她。爱到她只是惊鸿一瞥,便想将她占有,狠狠爱怜,甚至关押藏匿,不让其他任何人看,最好跳脱于世,只有他一个相伴。

    他也想她如寻常女子一般,出嫁从夫,一心依赖于他,所有神思都只为他牵肠挂肚。

    他笑自己小气,小气到卿卿由身到魂,他都想占有,都欲只能属于他,就算她如江如海,那细微的涟漪也只能依他漾起!

    可他又叹自己大度,大度到给她所有自由:她要经商,由她去;新婚便离,任她行。天大地大,只要他在,她想做什么都可以。

    在他眼里,她就像一阵干净的风,天边炫彩的一片云,自成风景,本就不可能被拘束,也不该被拘束。

    她那样明媚,如春日细雨,如夏日清风,如秋日果实,如冬日暖阳,天上地下,难能可贵,只有一个琼华,他凭什么束缚她,要她庸弱似常妇?

    他能做的,大抵也只有为她服下情人雌蛊,替她担下一半伤病。

    但他知道,她身边,根本不缺可以为她服蛊之人。她那样优异,而自己,却这样平庸。所以在她向他求亲时,他才那般惊诧。

    “劭朗,我想与你成婚。”

    “琼华心悦你,爱慕你很久了,很想做你的妻子。与尔共渡此生劫,同历这世难。懿卿愿意接受我吗?”

    “我喜欢你,想永远和你在一起。若有一天,我先去了,我就把名字刻在三生石上,在忘川桥乖乖等你来接我。你说,好不好?”

    “我会抱着你的尸身自尽,绝不让你孤身寂寞。”

    “幽冥鬼道里,你不要走得太快。万一我追不上,找不到你,我会哭的。”

    ……

    七年前的求亲誓言言犹在耳,金红琳琅衬托的风华娇妻如今却杳无音信。

    肖劭朗知道,她一定病得很重,重到已经不能再支撑,才寻借口要他离开。

    她已被他若稀世珍宝一般,捧在手心疼爱一世,如今病危,只为了却心中未完之事,他不能拦!

    手中信笺在无意间被大掌攥得濡湿发皱,他发觉之时,惊得双掌忽松,信笺飘落书桌。

    这是卿卿的信,是她的青春旅程,是她未对我说出的相思情谊,怎么能皱!不能皱!不可以!

    他纤指颤抖地匆匆反复抚压,却已不能再将皱痕尽数抚慰平展。炽痛的心催得眼泪急落,滴在绢纸上,忽而又濡散几枚秀字。

    终是……回不去了吗?

    他咬唇泣得颤抖,双掌握拳强忍所有悲戚酸楚。

    昨晚易宏要他酿酒时,他便已隐隐猜到,但还是佯做一无所知,平静离开。

    既然她有欲成之事,便纵她去做吧。

    她既要他一无所知,他便彻彻底底——一无所问。

    酒已封坛,菜肴已备,夜色已深,他能做的,仅剩把易宏留下的信笺一一取出细读。

    那样温润的辞藻,疏阔风趣的文字,仿佛易宏仍伴在他的身边,二人挑灯夜话,述说往日趣事。

    可,泪痕未干,心已涸。

    他以为卿卿亲手书写的文字能聊慰他心上刺痛。

    但他错了。

    望字则生情,生情便难抑!

    周身骨痛,气息难平,五感俱失,沉沦魇梦……

    就算没有情人蛊,肖劭朗也猜的到,体会得到:孤身承受濒临死亡的绝望,不能对心爱之人言说,甚至还要装出康健之态,对于终日被病痛缠身的病人来说,有多难!多苦!

    是不是那次情难自控的应天纵欢,让她病骨难支?是不是那次重瞳直言,要她内疚痛悔?是不是那次船火伤重,给她留下终身隐患……

    是不是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出现?!

    如果没了他,易宏也好,易寯羽也罢,只会更加洒脱强大,至少——她能康健!

    都怪他!都是他的错!都是因为他!!

    自责与内疚渐渐充溢肖劭朗本就脆弱鸩痛的心神,多年未愈的喘疾激得本就憋闷压疼的胸口难以平息,眼眶中的泪忽而瞬做黑幕蒙上他渊潭般深邃的双眸,他大口喘息却愈加昏沉……

    几乎仅凭本能的求生念,他锤着胸口欲撑桌起身,瞪大双目左右环顾,却又在挣扎站起的瞬间失去意识,颓然倒下。

    “公子?公子!”

    屋外留守的重明率先听到动静破门而入……

    心碎失神的肖劭朗糜颓堕落入彻底的黑暗,弥漫天地的黑色恰如他心中不可抑制的苦痛。琼华本就是他余生仅有的光熙,如今也暗淡到失色幽魅难寻。

    他自幼便没了父帅、母亲、姐姐,好容易有了一个心魂所寄的爱妻,上苍也竟能忍心如此残害于她!

    肖劭朗于沉寂如渊的黑暗中苦笑一声:若他能这样便死,也是好的,也许在另一个世界,能与他们团聚……

    “劭朗……劭朗……”

    是琼华的声音!肖劭朗的心弦倏地被抽紧,渊眸忽而睁开。

    一片黑暗之中,唯琼华的声音荡在空中,呼唤的几许尾音让她犹如幽灵,显得那样不真实。

    “卿卿,你在哪?”肖劭朗双目圆睁,不断转身巡视,欲图在铺天盖地的黑色中寻到娇妻身形。

    “我在这儿呀。”

    银铃般的声音刹那击碎黑暗,剥落重重冥蒙,重现春日光明。

    肖劭朗循音回首:还是二人成婚时的那方阆苑,青竹浓翠,花香袭人。

    微风伴花絮,点缀她一身金红嫁衣,乌黑长发直垂掩肩,未佩片金碎玉,已是清水芙蓉般姣美。她站在苑中亭下,身旁的石桌上还放着些东西。

    “卿卿!”肖劭朗飞跑上前,紧紧拥住娇妻。

    可令他奇怪的是,眼前的易宏再无病弱消瘦之态,不仅颊光丰盈,神采奕奕,且身材玲珑有致,更似十六岁与他成婚时的样子。

中章 第一百三十一节

    “你怎么……”

    肖劭朗急欲在这恍惚之间找寻切实真相,可话到嘴边,却又不敢追问,唯恐惹得眼前娇俏鲜活的人儿也兀然消失不见。

    肖劭朗甚至很清醒的明白,此为梦境,面前的卿卿大抵只是他心中幻影。

    但他不在乎!他想见她,什么样子的她,都好;也想听她说话,说什么,都可以。

    只要,是她。

    “小书呆,”琼华莞莞柔笑,温热纤指为肖劭朗拂去不知何时便挂在他颊上的泪珠,亲切的唤着他儿时由她所取的绰号,“怎么哭了?”

    狐眸盈盈水亮,满眼都是他。

    明明已是满溢胸怀的倾慕,可肖劭朗却还是觉得心底像是被一柄锋利尖锥狠狠戳了一个破洞,有许多珍贵的、他倾尽全力挽留的,都滚落洞中、迅速逝去。

    “我给你做了些东西,你来瞧瞧?”琼华牵着他的手一同落座,目光落在石桌上木盒盛的包裹,纤指衔住包袱上素色丝缎一角,缓缓将其抽离,露出盒中精致之物。

    “前儿个你生辰,我私心送了坚船利炮,本以为热闹一场你会喜欢,怎知你却不甚在意。我便又想着把一直伴在身畔的银环、角雕相赠,可我瞧着,你好像也不十分钟意。唉,衣衫发饰、腰封绢带儿我是做了不少,细细想来,倒是鞋、枕之类的没有做过。”琼华从盒中取出一双皂靴,将其递给肖劭朗,道,“现虽是初夏,但要防寒从脚起。你且试试,看合不合脚,若有什么不好的,你告诉我,我再改改。”

    肖劭朗双手接过,却一时间未能明白琼华心意。若说靴子,凤羽庄内各类样式花色齐全,她怎还亲手做呢?

    虽然心中有疑,肖劭朗却未出一言,而是顺着琼华的意,乖乖换上新鞋。

    若说凤羽庄内之物胜在花色奇巧、质量优良,那么琼华亲手制的这双便胜在一番心思。皂靴外表普通,并无旁的纹理装饰,但内里尤其温暖合衬,踩上去格外柔软舒适。若非枕边人巧手细制,旁人定是做不出这般贴合的。

    “如何?”琼华将盒中另一物捧在手里,狐眼笑瞧肖劭朗踱步垫脚的可爱模样。

    “卿卿所做,自是最好。”肖劭朗不住口的夸,“我自出生起,便没有穿过这样舒服合脚的鞋子。恐怕只有仙女下凡才能这样的巧夺天工了。”

    “油嘴!”琼华嗔笑着拉他坐下,将手中物一并递上,“自你到应天与我同住,我便发觉你经常夜不安枕。可,是药三分毒,用药调理总是下策,预备是给你做个枕头,但枕芯装什么却斟酌许久。蚕砂去湿和胃但气味不好,茶叶清心明目却要经常更换……可巧,今年津城的梨花开得甚好,我命人剥蕊取瓣,晒干选优,将其纳入暖玉匣子,且在玉外以凌烟罗相配。这枕头既轻软亲肤又安眠沁香,予你,再合适不过了。”

    “夫人的心思手艺当真世上独绝。”肖劭朗听琼华这番心意自是欣喜,可低头一瞧,那枕面丝缎上的绣纹却有些奇怪。

    凤羽庄的绣工乃天下独绝,其色彩搭配、构图精美绝尘世间,凤羽庄所有绣娘都是琼华一一教导栽培,她的手艺自然更是无双傲世。可为什么这枕绢的绣纹如此粗糙,甚至连对绣意不甚研究的的肖劭朗也能一眼看出脱针、结线之处?

    能够解释的唯一原因,便是琼华之病已然入骨销髓,不仅眼力不济,甚至连捏针的气力都没有了。

    即算如此,她仍攒着一腔固执,在生命即将消失之际,尽可能的为他多留些许温暖。

    肖劭朗微颤的大掌在那凸出不平的绣纹上反复摩挲。他仿佛已能通过层层丝线,看到枯骨僵卧、气促不匀的易宏斜靠半榻,失焦狐眸半睁半闭,纤纤颤指努力缝刺的艰难。

    “劭朗,你不喜欢吗?”舒雅清丽的女音轻问,有些忧虑,满是怅然。

    肖劭朗不敢抬头让她看到自己满眼泪水,即使是这样如梦似幻的虚景,他亦不愿让她心忧半分。他拿起怀中软枕凑近鼻尖,深深一嗅,清甜梨香瞬间包裹他渐深刺痛的心,令其眼泪尽数落在丝绢之上。枕头再次入怀之时,他才稍稍仰首,努力撑开笑靥。

    “怎么会呢?只要是卿卿送的,我都喜欢。”肖劭朗满笑相迎,看向琼华的渊眸星星点点,恰如星河满坠,神光熠熠。

    “那就好。”琼华抬首望向亭外天际,滟唇莞莞浅笑,美如瑶天笙鹤,既清且丽,华而不艳。

    肖劭朗也随她目光看去,却见远处曦光葳蕤,艳霞弥远,半空中已现隐隐残月,一时间,让人分不清现尔究竟是晨辰还是日暮。

    “劭朗,这山川青空,以后你替我来阅尽,好不好?”琼华的声音倏地出现在肖劭朗身后,顿时激起他心底一片战栗,他欲起身回首,却被一声轻呵勒止座间,“不许起身,不许回头!”

    不许起身,不许回头……如此八字,却不类方才女子婉婉动听之声,倒似垂老濒死之人的遗言——干涩嘲哳、喘叹交半。

    “好。”薄唇含泪,颤抖喑噎,而那双如渊美眸乖乖听话,只呆呆盯着远方,看那薄身残月逐渐消失在跃升明亮的初阳灿烂里。

    神魂恍惚间,不远处传来许多熟悉的声音,正不断呼唤他。那些声音里,有人呼他懿卿,有人敬他公子,有人称他劭朗……

    可是……那个唤他夫君的人呢?她为何不来寻他?她,又不要他了吗?

    频急焦躁的声音越传越近,逐渐模糊他眼前之景。好像有人抓住了他的双肩不断摇晃,阵阵呼喊萦绕耳际,恍然间,天光大亮,消除一切幻梦,也映出他颊上尚未干涸的泪迹。

    “老天——”伏在榻边的易宁,如失珍宝尔又再度寻回般长舒了一口气,云手招徕众人近前,“你终于醒了!”

    “公子!”重瞳、重明凑上前,为肖劭朗拭泪递茶,目光切切,唯恐他再有什么闪失。

    “来,让我诊一诊。”凌霄拉开众人,坐靠床帏,抬起肖劭朗的胳膊,细细为他切脉。

    肖劭朗顺手望向坐在榻边的凌霄,却见往日里神采奕奕的唐门门主如今双目红丝、青眼倦怠。

    肖劭朗心中生疑,是他病了太久还是太重,为何“鬼医”凌霄看上去竟如此神思疲惫?

    “卿卿呢?”肖劭朗饮下几口重明舀喂的热茶,噎了噎嗓,渊眸紧视众人。

    果然不出肖劭朗所料,他方问出,二重目光躲闪,凌霄起身不语,其余众仆皆垂首不言,唯易宁清了清嗓,淡淡回答。

    “她有事要忙,要你好好休养。”易宁饮茶道,“还让我盯着你,正常作息,三餐规律,不要胡思乱想。”

    肖劭朗在二重的搀扶下勉强坐起身,却觉周身软痛,如宿醉一般,眼前亦忽明忽暗,视不清物。但这明暗之间,他却从易宁愈发挺拔的背影中觉出几分深重的冷漠与桀骜。

    “凌霄,”肖劭朗自是不信易宁的托辞,他不死心地追问,“我为卿卿做的菜,她吃了吗?可说了什么?”

    忽然被问的凌霄本就紧张,斜眼一撇易宁威胁目光,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快速思索,敷衍道:“额……她吃了,说好吃,只是怕你辛苦,让你多歇息,等身子好了再做不迟。”

    “好吃?呵呵……”肖劭朗忽而冷笑出声,病体未愈的他垂首促息道,“有道五龙羹,我放了许多糖;八宝小米饭又加了不少盐;红烧鱼肚中,还藏了一团她最讨厌的海米……你居然告诉我,‘好吃’?若非她病到味、视双觉失尽,那便是碰也未碰!”

    “我……”凌霄本欲寻些词汇反驳解释,却还未张口便被易宁堵了回去。

    “你不必再问。她不在府内,也不在津城。”易宁从茶案边站起,将凌霄挡在身后,面冷目寒地陌然回复,“若你还想见到她,就乖乖听话,保重身体要紧。重明、重瞳,你家公子我原璧归赵,你们尽心照顾。”

    说罢,易宁放下手中杯盏,大步出门。凌霄本也欲离去,却被肖劭朗急声叫住。

    “姐夫!”肖劭朗已许久未曾这样称呼凌霄,这般恳求而讨好的口吻,只是想知道易宏是否周全。

    凌霄听得一怔,这样久违的亲切词汇,让他瞬间想起当初伏羲山上,那个赤诚温润的少年肖郎。

    “凌兄与我有事要忙。”易宁闻声并未回首,但清冷的家主傲姿却不容任何人犹疑拒绝,“凌兄,还不走吗?”

    凌霄迟疑片刻,桃花美眸悠悠凝视肖劭朗,仿佛欲通过眼神告诉他所有真相。但很快,凌霄眼中的光华便消失了,亦一如往常,背手大步离去。

    肖劭朗匍匐榻边,竭力追喊,却唤不回那个消失在廊下明媚阳光里的决绝身影。

    他——真的是易宁吗?那个嬉笑开朗、平易近人的易家小公子,那个最重家姊的乖顺少年郎,怎会一夜之间,便致如此孤冷凌人?

中章 第一百三十二节

    “多谢。”

    凌霄心中即便再对那个触动心底的称呼留恋不舍,也确实无法对其述说全部真相,倒不如装作被易宁威胁,仓促出逃。

    “凌掌门何须客气,”易宁明白凌霄为何而谢,年轻俊熙的面上神色无恙,平静的回复依旧显得那般陌然,全然不类青葱郎君的稚嫩天真,“你肯助我两日内便更替漕帮数十位把头,也能倾派唐门所有堂主为我所用,我很是领情。若凌掌门还能了我心头大患,易宁便更是不胜感激了。”

    “心头大患?”凌霄心中一颤。久经险恶人世的他此时也有些恍惚:易宁口中的心腹大患,究竟是赵氏,还是……

    “这个不急,”易宁挑眉冷冷斜睨,凌厉似剑的眼神似在警告凌霄切忌擅自揣测他的心意,孤傲清冷的表情如一位久经沙场的冷血帝王,“倒是肖劭朗的病情如何?堂堂‘鬼医’之名盛绝江湖,可别接二连三告诉我治不了吧?”

    凌霄本因愧疚已迁就忍让再三,却没想到易宁竟又提起此事令他难堪。一向温柔风趣的凌霄面上也不禁封起几分霜雪。

    “懿卿之症是心结,潦靃就算免了情人蛊之间相互牵绊,也解不开他的心结!”凌霄口气生硬不少,昂首背身徐徐道,“不过,从他的脉相上看,潦靃确实起了不少作用,否则他如今……”

    “保他康健。”易宁驻足仰首长叹,眉宇间尽是消散不开的愁绪,沉闷的声音略颤抖,“这是她最后的愿望,我不想让她失望。”

    他二人正说着,易宁瞥眼却见阿狸似从陶乐居的方向匆匆赶来,手上还用木盘盛着一个素锦包袱。

    奇怪!易宁眉头一皱,疑心顿起:卫狸一向只忠姐姐,如今姐姐疾重难醒,她怎的不守在摘星楼,反而取了东西往瀚海轩来?

    “阿狸,”易宁大步迎上去,侧臂拦下她,低沉厉声质问,“你怎敢私自来这!”

    “公子,”阿狸容色未改,眉间一片清冷,自生疏离之感,满是红丝的眼眸低垂,喑哑的嗓音如因久哭而干涩,“主曾吩咐,要我三日后亲手将这些东西送来,了她心愿。”

    三日!易宏沉寂的三日对易宁而言,如同秋霜冬雪的漫漫三载!

    “宁儿信我,姐姐剩下的时日不多了,既有办法传功于你,就有办法保全自己”……

    说是“保全自己”,却又散尽自身保全别人:财富、权势、功法,甚至是安身立命的角雕、影卫……

    从始至终,她都在保全她想保全的人,却从未尝试保全自己!

    泪,终是不期而遇。

    易宁一瞬止住想要探查的手,凝眉盯那无纹素锦叹了又叹。在炽热的泪水涌溢双目之前,他缄默着晃身让开路,独向摘星楼去了。

    “你可要缓缓的说。”凌霄俯身低声叮嘱一句,尾音略沉,似有未尽之意,但所有情绪终汇成一叹,亦悄悄走开。

    阿狸点头应下,抬手抹去眼角泛出的泪水,快步行进瀚海轩寝屋之中。

    推门间,扑鼻而来的药气惹得阿狸连连蹙眉,她抬眼看去:曲水、流觞尽在外厅,一个煎药,一个准备吃食;重明在里间门悬处正拧着帕子,重瞳蹲侍红木榻前为肖劭朗伺药……

    听见推门之声,所有人侧目而视,却皆是一愣:阿狸?她怎么来了?一个人来了?

    唯肖劭朗在惊异之余,注意到阿狸手中端的包袱——那与梦中易宏所托,一模一样的月白素色包裹!

    为什么是阿狸送来?易宏呢,他的琼华,他的爱妻,为什么没来!

    尽管全身乏力,虚汗涔涔,肖劭朗仍倔强扶榻撑起身,顶着眼前忽明忽暗的光线,固执地快步奔向阿狸。

    “公子!”重瞳忙放下药碗,与重明一起拥扶住脚力虚浮绵软、行之跌跌撞撞的肖劭朗,陪他一块来到阿狸面前。

    阿狸垂首躬身一拜,双手托盘,将包袱恭敬递上。

    在肖劭朗的印象中,这是阿狸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他行全礼。以阿狸的性子,这天下,也只有易宏能让她如此谦恭。

    午后耀目的阳光从门户透入,将那月白素锦映得格外发亮。

    粼粼白华本是柔润温和,可在肖劭朗看来却愈加刺目,仿佛透着蚀骨的愁殇。

    他的心霎时刺痛得发紧,本就毫无血色的面上,唯薄唇被他咬得嫣红泛乌紫。

    青白的双手蜷了又蜷,极力勒止颤抖,犹疑许久,还是打开了包裹——其中正是一双全新皂靴与梨花绣纹的凌烟罗枕!

    不仅形色与梦中二物无异,甚至连参差的针脚也与梦中一致!

    肖劭朗心口瞬间憋闷得吸不上气,只觉一阵阵绞痛抽搐,颈间、鬓边的青筋凸起,在惨白的皮肤下,像是一道道枷锁,锁尽他欲奔往易宏身畔的魂魄。

    “主说,”阿狸将头埋得很低,连轻泣的声音都显得发闷,她深深吸气,一字一顿,努力做到易宏所交待,“‘克期便行,不必伤怀’,要公子‘不许回头’。”

    不许回头?!

    悲伤欲绝的肖劭朗只觉周身都疼得厉害,似有一只怪兽撕扯压制他的气息,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双腿也若失了似的,根本支撑不住他愈加天旋地转的晕厥感。

    原来,那竟不是梦,是易宏临行前对他最后的告别!

    “卿卿——”

    一声凄厉嘶鸣,肖劭朗如脱笼出逃的仙鹤,挣脱身旁所有束缚拉扯,仅凭胸中孤愤执念,拼力冲出寝屋大门,欲展开双翅,飞向即将远离的白云青空。

    “公子!”

    众奴纷纷追去,却被骤然袭来的大风刮得东倒西歪。

    原万里之晴空忽被阴云遮蔽殆尽,阵阵无端狂风烈烈吹起,树叶飞花被大风裹挟,吹得众仆睁不开眼,而一身病骨的肖劭朗却独着素色裎衣站定风中。

    所有残叶落花皆绕离他身,唯徐徐清风轻轻贴合,若温柔双手,细细为他拂去颊上泪水,倾近颤蠕双唇。

    “卿卿,是你吗?”

    肖劭朗哽咽着嗓,仰首看向卷叶飞花的大风,声线散在风中,久久萦绕着悲悯与恳求。

    他张开双手,感受细风穿过他的手掌,似与他十指相扣;容大风将他包裹,似与他紧紧相拥。

    “带我走,卿卿,别留我一个人。”

    风中似有低声呜咽,如女子沉吟,可细细一听,却只闻肖劭朗一人之音。

    风,没有回答,也不可能有任何回答。

    若是察觉到肖劭朗祈求迫切,而自身无法助其实现,风愈渐变小,如悲叹无助的离人渐行渐远。

    “别走,别走!别走——”

    肖劭朗双臂胡乱在空中仓惶地扑捉着什么,快步追风而行,却终被足下小小一方鹅卵石绊倒在地。

    “公子——”众仆扑赶上前,本想劝解,却只能扶抱起陷入沉沉晕厥的肖劭朗。

    大风过后,夕阳欲颓。

    摘星楼内,低哭声一片,却被易宁厉声呵止。

    他低声吩咐浩天准备物事,自己则用一卷丝被将青玉榻上那形若枯木的残躯卷起,牢牢抱在怀中。

    “浩鹄,”易宁红目定定,独坐青玉榻边,黄昏渐暗的光线夺去本该属于少年的所有生气,沉冷的嗓音让人听不出任何情绪,只觉森森骨寒,“将摘星楼内这三日伺候的仆婢、影卫,尽数带走,戮尽毁尸!唤阿狸前来,我有事吩咐。”

    戮尽?毁尸!

    浩鹄含泪瞠目,诧异地望向窗廊阴影之下,那个音容未改,却全然陌生的易府家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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