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章 第十一节
“拜见公主,愿公主千岁金安。”懿卿跪拜道。
“你是……在鹤府对弈,战胜易少主的王浩?”怀庆公主赵栩撇了一眼样貌无双但面色萎黄,看起来病殃殃的懿卿,没好气道,“若不是你的家奴打着易家主的名号,本公主是绝不会来此与你相见的。究竟何事?”
“回殿下,‘王浩’是易宏公子为了让草民省去些麻烦而改的化名。小人真名欧阳伦,乃泰安府知府欧阳欢独子。”懿卿垂首回禀道,“草民曾受易宅大恩,欲粉身报答,故斗胆求见公主殿下。”
“你要向易宅报恩为何把我扯上?”赵栩蹙眉狐疑道,“你与易宏有何交情,他要替你取假名遮掩。”
“草民与易宏公子既是莫逆之交又曾互托生死,都有一腔报国热血,只可惜,”懿卿微微抬头道,“易公子是商籍,无缘科考,无法在官场上一展壮志。因而,将我二人志向全数托付于草民,草民才斗胆拜见公主殿下。”
“后宫不得干政,你自持有才又是官籍,下月的锁厅考试必可参加,何须特意见我?”赵栩思忖片刻浅笑道,“是易宏有话托你告诉我?”
“不,只是小人私心求见。小人虽是官籍,也自信可以高中三甲,但家中式微,朝中无一亲朋故旧,无人举荐,恐被监考官恶意没名,特此求公主慧眼点拨,成全我与易宅众人。”懿卿又道,“易公子重情义,不想以旧恩请求公主……公主若是不信在下,尽可派人前往易宅询问,若小人有半句虚言,必万死赎罪。”
听到自信可以高中三甲之语,赵栩本是轻蔑地笑他狂妄,但转念一想他在鹤府种种,再看其眸中笃定眼神也不好决断。只是此人在鹤府以精湛棋技崭露头角,易宅又与他交好,若他参加科考,恐真会被“有心人”埋没。倒不如提条件相帮,也好给易宅送一顺水人情。
“本公主可以帮你,但有三个条件。”赵栩说道,“你我初见,总不希望我能全心全信吧?”
“是,公主请讲。”懿卿道。
“一,本公主只保你科考不被构陷没名,不会着意提拔包庇。”赵栩徐徐道,“二,不论何时何地,本公主都与你不相识。三,永不许负易宅。”
“君心自是吾愿,多谢公主仗义襄助。”懿卿垂首浅笑道,“若得偿所愿,必不负易宅众人与公主殿下。”
等赵栩匆匆赶到马场,易寯羽已和上官鹤一起对战沈浩然与孟黎。易寯羽那匹开赛前三日就送进朱雀书院的棕红长鬃壮马一骑绝尘,使其在四人中脱颖而出。易寯羽伏身扬杆快击,一杆进洞,周围喝彩声不绝于耳。
再看台上,贵胄云集,赵棣一身浅紫银蟒袍坐于正中。许是沙场征战多年,他虽是浅笑却透着十足的威严霸气。
“王兄。”赵栩飘飘下拜,欠身走进纱帐,坐于赵棣身侧。她往台下看去,易寯羽已然遥遥领先三杆,易宏笑得灿烂正向易寯羽抬杯以贺。
“这孟黎盈盈弱弱,不论是骑术还是球技,都根本不是易姐姐的对手。”肖劭焕拉着肖劭烨的衣袖指着赛场笑道,“哥哥你瞧,上官鹤只缠在沈浩然身旁,易姐姐便又轻易拿到球了。”
肖劭焕正说着,易寯羽却调转马头带球临近自家球门,在离球门丈约处停了下来。她回身右手抬杆笑得明媚,左手做个“请”的动作,朗声道:“孟家妹妹,尽管上前一试。”
她竟在众人面前如此羞辱我!“你就笃定我拿不到吗!”孟黎面上一红,握紧球杆,勒紧缰绳疾驰而去。
易寯羽一声轻笑,不疾不徐用杆勾起小球,向空中一抛,奋力击出,球竟越过场中众人直入敌方球洞。
孟黎眼见球擦身而过,慌神功夫,胯下白马竟直将撞上易寯羽,吓得她立刻勒紧缰绳,夹住马腹。白马受惊,前足离地,成“弓”形在距易寯羽一跃之地仓促停步,险些把孟黎从马背上颠下来。
众人也吃了一惊,纷纷看向易寯羽,只见飞扬尘土缓缓落下,那膘壮棕红大马和它的主人一样镇静,闲庭信步般缓缓走近孟黎。
“孟家妹妹,除非我让,否则你绝夺不走。”易寯羽淡然地看着沈浩然冷笑道,“你若不信,尽管试试。”
“你!”孟黎切齿道,“你给我等着!”
“看来今天的彩头——九曲玉连环不足以激起孟家妹妹的兴致。”易寯羽又凑近些低声挑眉道,“不知你兄长的性命够不够?他正于长江行舟,赶赴应天与你相汇……”
“你敢!”孟黎睁大双眸紧盯易寯羽。
易寯羽看了看手中的马球杆,轻笑道,“风高浪急、暗流漩涡、河盗兵匪,哪一个跟我有关系?”
“我哥哥是无辜的。”孟黎蹙眉低声道。
“无辜?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易寯羽勒紧缰绳,朗声笑道,“孟家妹妹,还有一球,你可把握好机会。”
“哥,她们说什么呢?”肖劭焕晃着肖劭烨的胳膊嘟囔道,“听又听不到,看嘴型也看不出来。”
“呵,”肖劭烨轻声一笑,拿过一块糕饼就塞进弟弟的口中,低声道,“少说话。”
谈笑间,锣声开启,孟黎赶马上前抢得先机。棕红大马紧追而上,易寯羽向左一翻,只单脚单手挂在马上,而那棕红大马如一颗赤色流星,在白马面前划过,易寯羽俯身用球杆一抄,球便被击飞至场中,她翻身一跃又稳稳坐在鞍上。
“好!”任谁不被这精湛骑术折服,场上顿时爆发阵阵掌声。
上官鹤乘机上前击出一球,但距球洞约一掌距离却被沈浩然击落。易寯羽和孟黎一前一后赶马上前接应,易寯羽回头掐算好距离,右手空指一弹,指尖气注直中白马马腹,白马吃痛狂奔,直向易寯羽袭来。
“小心!”众人惊呼。
棕红马飞快急转向另一旁跑去,两马一红一白错身而过。虽已跑过,棕红马却嘶叫不止,如被重击一般上下腾跃不停。
“吁!吁!”易寯羽弃了球杆,伏低身子,紧紧抓住马缰辔头,口中不停下令,可棕红大马依旧疯癫不止。
“不好!”赵棣拍桌而起大步走向台前。
孟黎看到此景也被吓得不轻,更何况白马也才刚刚减缓脚步,她赶紧调转马头向易寯羽望去。
而此时看台上的浩鹄捏紧袖中暗器开关,一根银针直射入白马臀部。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白马长嘶一声,再次以极速向易寯羽奔去。孟黎哪见过此景,只吓得两股颤颤,猛闭双眼紧抱马鞍。
棕红大马还在场中癫狂,易寯羽费力安抚也无用,白马又从侧面直冲而上,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赵棣跃下看台,绝妙轻功上前。
只见他一手抓起易寯羽的腰带,将她带入怀中,双脚狠踢棕红马奋力向后翻腾,于数丈之外稳稳落下。而红白两马瞬间相撞,甚为惨烈,孟黎也被撞飞马背,还好被前来相救的上官鹤接住,算是躲过一劫。
易寯羽面色煞白,瞪大双眼看着场上鲜血淋漓的两匹马,浑身像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赵棣将她放下,扶她左臂似有脱臼迹象。“传太医!”赵棣蹙眉微怒道,“今日比赛到此为止,易寯羽、上官鹤胜。”一语言罢,便抱起易寯羽匆匆在众人注视下离去。
中章 第十二节
“易家小姐如何?”赵棣端坐太师椅,饮茶问。
小厮拱手行礼曰:“太医说其左臂脱臼,现已正骨,养个三五日也就无妨了。只是……受惊太过,怕是要静养一段时日。”
“静养?”赵棣放下茶杯,略略蹙眉,道,“要养多久?”
“这受伤惊惧是心病,总要修养几日方能痊愈。”小厮谨慎回答。
“也罢,”赵棣又问,“那两只畜生呢?”
“当场就死了,”小厮皱眉叹息,“孟家的白马连脖子都撞断了。”
“令仵作细细查验。”赵棣沉吟片刻,“今日还有两场未比……把马厩中所有的马匹查验一遍,草料和水源也不许放过。”
“在开场之前,王爷不是已经去过马厩查验吗?”小厮见赵棣不答,只好轻声探问,“要不要查人?”
“沈浩然原为明日次场,本王特意安排他今日与易寯羽对战,本想用孟黎挑拨二人关系,此两府若是结成姻亲盟约就更不好把控。只是没想到这个孟黎如此不堪大用,被激了两句,便纵马撞人。”赵棣纤指缓缓敲击桌面,若有所思般徐徐道,“只是,易寯羽的马为何会突然发狂,腾跃不止?”
“王爷说孟黎是被人激怒才以马撞人?可是……在现场只有易家小姐与她说话,也无人听清内容啊。”小颜站在赵棣身旁俯身轻声问,“您是怀疑易家的那匹棕红马停驻朱雀书院时被人动了手脚?”
“易家的马在开赛前三天就运进了朱雀书院。膘肥体壮,高大隽秀的大宛驹在各家众马里实在扎眼……易家这么做就像把捕兽夹直接放在猎物面前,除了心急短谋之人,谁会于此期间在马匹上做手脚呢?
恐怕这一切都是易家刻意为之,只是本王不太明白他们其中用意,”赵棣对小厮吩咐,“查探之事一定要谨慎细致,下去吧。”
小厮得令行礼告退。
小颜抬头即见周定王赵橚一脸怒气直冲进门,便知不妙,赶紧行礼告退。
“你风寒未愈,应多多休息。”赵棣端直抬首,看着怒气冲冲的王弟淡淡道,“不该闻声就去看易宅众人。”
“哥哥这么快就知道我去过易宅?你竟放这么多眼线盯着我们?呵,哥哥,究竟是因我尚未痊愈,您才留我在府中休养;还是早已预料我见易姐姐受伤,恐言行失当而故意囿我于府中?”赵橚走上前皱眉质问,“易姐姐得罪过哥哥吗?她心力不及常人的一半,我早就告诉过你!你为什么还要三番两次利用她?甚至危害她的性命?难道平北定邦之功还不够哥哥巩固权势吗?”
“你这是在质疑我?”亲弟为外人气恼,赵棣心中难免失落愤然,轻笑一声,挑眉不屑道,“易姐姐?她是你哪门子的姐姐?你竟为了一个外人,如此跟自己的王兄说话?”
“她是我心爱之人!”赵橚一声怒吼。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情绪,徐徐叹息,“哥哥,你待我如兄如父,自从母亲去世,你为保我平安吃了千般苦,受了万种伤。我敬你,疼你,这些年,我一直很听你的话。我可以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换来如今权势地位,不论你脚下踩着何人尸骨,只是易姐姐不行。我知道我不受父皇宠爱,是个无用无依之人,也只求你不要再伤她性命。”
“你是怀疑今日之事是我安排?”赵棣冷哼一声,“她受伤于我有何好处?”
“要想掌极权,无非兵与钱。这是儿时哥哥你常对我说的话,你忘了吗?”赵橚自嘲般笑道,“你已用无数战功成了少年将军,军中赫赫威名,深受将士爱戴。不仅是守边部队,就连巡河海防都有你的人。如今不就差易宅这一枚富庶棋子,即在朝堂之上无人匹敌吗?你今日特意在众人面前相救易姐姐,还令太医为她诊治,不就是在刻意告诉所有人:燕王钟意易宅,你对易姐姐倾慕维护吗?”
见赵棣像是被戳中心事不言语,赵橚继续劝说:“不论是易姐姐曾多次与沈浩然一同出游,还是她主动邀请王浩进府小住,都可以看出来她对哥哥并无情谊,否则不会与旁的男人有牵扯。
再说这些男人:沈浩然送给易姐姐一座庄园作为生辰贺礼,又多次与她出双入对;王浩对弈易姐姐,一战成名,前些日子易姐姐生病,听说都是王浩在一旁侍疾,连沈浩然探病也被王浩挡了出来。那么哥哥呢?你对易姐姐是真心吗?你又为她做了什么?”
“她喜绣纹罗裙,是谁为她寻来霓裳羽衣?她的府宅僭越亲王宅院被百官弹劾,是谁在朝堂之上为她开脱?易宏被盐帮所袭,是谁为她追击捕杀盐帮众匪?你为何会怀疑我要故意害她性命?她聪慧美貌,家财万贯,我为何不喜欢?”赵棣顿了顿,颔首问道,“你定是去看过她了,是她身旁的浩鹄对你说了什么吗?”
“不必浩鹄告诉我,你救她、帮她是因为真心想待她好吗?”赵橚摇了摇头,半是嘲讽般轻笑,“那你前些日子在父皇面前表露出对吕昭菡欣赏有佳又是何意?”
“男子三妻四妾乃是常事,我就算两个都娶又如何?”赵棣冷笑道,“难不成王弟你还喜欢吕昭菡吗?”
“吕昭菡乃是丞相之女,其表姐乃是太子妃,以他官家地位,若嫁于你,必为正妻。可按易姐姐的性子,则不可能为人妾室,你怎么可能两个都娶?”赵橚认真笃定道,“若你不能给她唯一的爱,就不要去招惹她。”
“爱?彬然,你知道你最幼稚的一点是什么吗?就是你以为皇室有爱。难道母妃的死还不够让你警觉吗?”赵棣起身走近揽住赵橚的肩膀,恳切道,“无情最是帝王家。母妃有多爱父皇,她死得就有多惨。而父皇呢?除了仅有几天的悲痛,照样家国天下,三宫六院,左拥右抱。这些年,我在边疆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你在朝中过着孤立无援的日子,他何曾想过我们?又何曾想过母妃?母妃的爱最后得到了什么,得到的不过是一口薄薄的棺材和一个无情的男人罢了。”
“父皇利用母妃母族部众作为兵力,才得以南北呼应打下天下。他又忌惮你会回护,所以才命你驻扎北疆,不停地与鞑靼征战,逼你与母族反目。这我都知道,都知道。”赵橚道,“圣人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难道哥哥你想让易姐姐成为第二个母妃吗?她是自由飞翔的海东青,不属于王室的牢笼。即便是你想要困住她,你抓得越紧,她飞得越远。哥哥,放手吧,你我都是得不到她的。”
“彬然,我可以爱她,可以只爱她一个,给她所有女人憧憬的至高权位,可以给她所有的自由。但是,我必须拥有她,拥有易宅。”赵棣双手扣住赵橚双肩,凤眸灼然,恳切道,“我答应你,不会再允许有任何人伤害她,可以吗?”
“哥,你什么都好,只是一向以为你给的……都是好的。”赵橚闭目摇首长叹曰,“于我于她,皆是如此。”
中章 第十三节
“公子,青鸿已率队护送钱蓉前往郊外庄子。”浩天拱手道,“随行之人都细细安排过,请公子放心。”
易宏点了点头,令钱蓉化做自己模样假扮易寯羽去外庄是提前安排好的。易寯羽受惊需要静养,三天后她的生辰也可借故推延,而易宏便继续参加马球比赛。
“可惜了那大宛驹,”易宁为兄长递上热茶,道,“浩天处置妥当,必不会让任何人察出异样,兄长放心。”
“重瞳的药不会有错,药丸表面的蜡质融化正好需要三天,药效发作需血液快速流动,马跑得越快药发作便越快。”易宏接过茶,徐徐抹开盖,淡淡道,“等药完全溶于马血中,效力发作后,就一点痕迹也查不出了。”
“公子,此事……燕王会不会也在推波助澜?”浩天拱手问道,“否则何以解释远在西北的孟家小姐能坐免检官船这样快就到了应天?我们原安排沈浩然是明日次场比试,却在今晨赛前抽签时抽中他?舍弟又在书院马棚无故碰到前来查探的赵棣?”
“推手不止赵棣一个,”易宏饮下一口茶道,“周律定曰:非战时,十匹以上牛马买卖营运需至所属驿站报备,百匹以上需至兵部备案。兵部左侍郎乃赵樉一手提拔,我们卖马运马怎么可能逃得了赵樉的眼睛?
他既知马匹调运情状,又晓我等报名此次球赛,却刻意在这时主动请缨前往王氏山剿匪,还在朝堂之上打着‘为类易氏之商贾平冤,保一方百姓免流匪之祸’的口号……呵,当真就把监判长一事全权交托给燕王。那么,球场中若出了任何意外,自然也是他燕王的责任。”
“长公子,”一小厮敲门道,“朱雀书院乐艺先生——王公子,前来探望少主,现正于兰晓风品茗等候。公子可见吗?”
终还是他先到了。易宏一声叹息,放下茶杯,道:“请先生到瀚海轩。”
“是。”小厮应声退下。
“午时将过,公子尚未用餐,”浩天知趣道,“奴先吩咐庖厨上菜吧?”
“他这么快赶来,恐也未饭食,”易宏想了想,道,“吩咐厨房加一份乳鸽汤、红烧鲈鱼、芝麻牛乳酥。”
“是。”浩天行礼与易宁一同告退。
不过片刻,王浩便快步跑进,一进门就拉过易宏仔细看查,反复低声问道:“伤到哪了?伤到哪了?”
易宏摆手让门口仆婢们退下,握袖为王浩轻轻拭去他额间薄汗,轻叹道:“只是演戏,并未受伤。”
“赵棣征战沙场多年,你若假伤如何逃得过他的法眼,更何况他还亲自令太医为你诊治……”王浩面色微白,英眉紧蹙,拉过易宏的手静静为她把脉。
“我真的没事,”易宏浅浅一笑,反手牵着王浩安坐道,“易寯羽的戏已将过半,剩下的事情我会以易宏的身份处理,赵棣不会再有机会抱我了。”
易宏知道,这个醋王定是又从哪个眼线那里听说了燕王马场相救之事,所以刚才一开口就提及赵棣如何如何。
王浩闻言,愁肠并未得半分疏解,眉头反而更加紧锁。他隔衣摸着易宏受伤的左肩,再叹一声,问:“即便脱臼复位,患处定也还是很痛,明日你还要以易宏的身份参加球赛吗?”
“那……”易宏顿了顿,凑近笑道,“隔一日?后天去?”
“明日与后天有什么分别!”王浩一跃怒起,背过身大口吸气平复心绪。他摇了摇头,俯身半跪在易宏足边,拉过她的手泣声徐徐道,“卿卿,我们埋名隐居好不好?为了你我可以放下一切,仇恨、荣华、名利、性命,我什么都可以不要。走吧,我们去一个无人相识,只有我们俩的地方。我会一直陪着你爱着你,一生一世与你在一起。就算有一天死亡将我们分开,我也会在忘川一直等你。你是男是女,是人是妖,是兽是草……都没有关系,我会永远在你身边不离不弃。卿卿,我们走吧?”
“我知道,若是为了我,你可以与天下斗,也可以舍天下忘。”易宏纤指抹去他的眼泪,温柔地抚着他的眉梢,缓缓蹲下身,紧紧抱住他,侧耳柔声劝慰,“劭朗,这一世做了我的丈夫,一辈子都为了我委曲求全,冤了你了。”
“民间妇人们常说一句诗:‘悔教夫婿觅封侯’。”王浩听出她言语中的拒绝之意,惨然一笑,“我不该让凌兄教你习武经商,更不该纵你回少林让你看到世间凶险。若你始终只是一个普通女子,也许就能纵情山水,一世无拘……”
“劭朗,我早就说过这一切跟你没有关系,你不必……”易宏捧着他的脸正想开解,只见桃花眼中银光微闪,清泪盈眸,一瞬跃出他的睛眶,顺着她的指尖缓缓滑落。
她刚想说出口的话顿时噎在了嗓子里,化作一片干疼,只熏红一双明媚狐眼。
“好,”伴着叹息声,他像是狠狠咬出这个字,闭目迅速站起身,以袖擦泪,笃定道,“你若战,我做你的铠甲剑矛;你若退,我是你的港湾风袍。左右进退,你都有我。”
“谢谢你,”易宏拥住他,酥手哄拍着他的脊背,柔柔笑道,“夫君。”
“我们之间,不必言谢。”王浩揽她在怀,轻声一叹,像是撒娇一般,附耳嘟囔道,“只一样,永不许疑我弃我!”
易宏噗嗤一声,笑着点点头。
“反正我绝不会疑你弃你,”王浩亦笑着将怀抱收紧,薄唇贴近她的耳廓气声道,“我们拜过天地、许愿三生,你可不许骗我,欺负我。”
“不会,”易宏也凑近他的耳畔,细声起誓,“此生一诺,永世为好。夏雪冬雷,生死更迭,此誓不改。”
王浩连连点头,松开臂膀,单手捧住她的后颈,正欲吻上,却听浩鹄快步赶来敲门。
“公子,饭菜已齐,奴可以进来吗?”浩鹄朗声请令。
王浩皱紧双眸,切齿啐道:“若不是看你的面儿,我非要重重打他几鞭子。”
易宏抿唇一笑,晃过王浩,走到正厅,落座东位,拿起茶杯淡淡道:“进。”
“是。”浩鹄领命推门,照常遣人布菜上茶。
易宏见低头偷瞄王浩的浩鹄像是奸计得逞般一脸贼笑,放下茶杯挑眉道:“浩鹄,小公子日前已然下令调你前往云岭阁伺候他,你怎敢私自回来?”
“回公子,”浩鹄并不讶异易宏能一眼分清他们兄弟俩,只朗笑拱手回禀,“前厅来了一位客人,小公子和兄长正应待,因担心公子身体安康,故遣小的先来此安排饮食。”
“客人?”在府内如此匆忙之际,能让易宁亲自接见者想来不凡。易宏道:“是何来历?”
“此人原是翠柏轩的魁首,”浩鹄抬头看了一眼王浩的反应,颔首低笑道,“您为他赎身已久的雪彬。”
雪肌伴清风,乌发携朗月,浓眉似飞剑,英目如星海。
易宏冷冷斜视跪在门口的雪彬,心中不禁泛起疑惑:此子侧面……怎的看上去和劭朗那么相似?
她看向坐在身旁淡然喝汤的王浩,默默思忖:他忽然见到相貌与自己如此相近之人,却神色从容,看来是知晓这事的。江湖上见过劭朗的人不多,能找到容色这般相近,又将他安置于秦楼楚馆用作探听消息的棋子。能有动机和本事做成者……看来除了凌霄,就只有王浩了。
“原名?”易宏执箸吃菜漠然道。
“奴自小被人从关外带到中原,多次转卖,”少年声弱微颤,粥粥如畏,伏地垂首道,“已经不记得了。”
“进来说吧,怪冷的,我的近侍从浩、青、小字,你择一个自己喜欢的。”易宏道。
“奴不敢。”少年跪叩在地上一动不动,语气卑微至极。
易宏轻笑一声,叹气摇首道:“别怕,整个应天都知道你进了易宅的府苑,我准你选,你放心选就是了。有了易宅的名字,谁也不敢拿你怎么样。”
“是。”少年微微抬头,偷偷端详易宏,只见年少主人——雪肤墨发,英眉嫣唇,狐眼流光魅惑。传说中的江南第一美男子,果然不同凡响。
“奴择青字,”少年再拜道,“求公子赐名。”
易宏停箸思忖片刻,道:“青颜如何?”
“青颜多谢公子赐名。”少年三拜道。
“浩鹄,带他下去。”易宏饮下一杯酒,“七日之内教会他易宅的规矩,若他有一处不合,我便治你的罪。”
“是!”浩鹄拉起青颜一齐行礼,关门告退。
“你找的人?”易宏听四下无人,侧身单手支颌盯着王浩,浅笑道,“用于替身还是棋子?我事先没调查过他,别误了你的计划。”
“不是我。”王浩头也不抬,言简意赅,冷漠的态度似有几分怒气。
“我对天发誓,当初真的只为吓唬青鸿,才替他赎的身,我之前连他面都没见过!”易宏赶紧盛汤向王浩赔罪,还未舀上就被王浩摆手拒绝。
“我饱了。”王浩起身理了理襟口,揖手撇眼道,“多谢招待,告辞。”
中章 第十四节
翌日,沈浩然独坐看台之上,昨日连续被孟府与易宅拒绝,以至于他今时看上去也没什么好脸色,既已然输了入宫资格,他只好自斟自酌,冷眼旁观赛局。
“王兄,”赵栩莲步款款,飘飘下拜,欠身走近赵棣身旁,行礼侧坐,酥手云袖低遮侧脸,轻声道,“可否……推延一刻?易宅还未来人。”
赵棣知晓她是一心想见易宏,并未回答,仅昂首望天算了算时辰,看着台下东首空落的座位,不由得低叹一声:经过昨日之事,易寯羽已出城安养,难不成易宅其他人也不来了吗?
“王爷,”玄色紧身劲装的肖劭烨行至台中正下,拱手行礼请道,“时辰已到,卑人恳求即刻……”
“还有参赛者未至,”赵栩抢在赵棣回答前先道,“肖公子何必如此着急呢?”
“这样盛大的马球赛,陛下亲下旨,王爷坐镇裁判!难道就因为一个易宅,便可肆意推延?”一紫袍老者高声道。
“可不是吗!”一豆色长衫的青壮男子接道,“昨日就因为易宅,从第二场起所有赛事全都顺延至今。怎么,今天我们还要等吗?”
台下众人顿时议论纷纷。
赵棣抬手示意,他身侧的小颜高声道:“肃静!”
“昨日未较之场次先行比试,待昨日参赛者竞技较量结束后,今日比赛再依序进行。每场限时半个时辰,若限时内双方未决胜负,则以猜拳判罚高低。”小颜手执一展问卷,朗声念道,“比赛现在开始,请昨日第二场黑方肖劭烨、李奕泽对战红方杨金鑫、陆安祁。”
不一会,双方四人便至场中,随着裁判一声令下,皆策马扬鞭,挥杆驱驰。
迎门小厮遥见易家独有的金骨绸车,在浩浩荡荡的骑行护卫中缓缓行来,立刻高声喊:“易家主到。”
看座众人不顾场中激烈交锋,纷纷探头望向门口。
“哎,跟在易宏身边的白衣小生是谁啊?”一棕红深袍之中年男子抚颌邪笑道,“长得怪俊俏。”
“你竟不知?”另一大腹便便的男子摇扇回道,“翠柏轩的头牌——雪彬啊!”
“哦哦,我想起来了。”中年男子又道,“他不是一向躲在屏风后,不见客吗?怎么忽然成了易家人了?”
臃肿肥胖的男子遥遥望着与易宏同车而下的雪彬连连笑叹:“你若是像易宏一样富足,自然也能什么都有啊。”
易宏冷面昂首阔步跨入书院,浩天持剑行在右,青颜执扇伴于左,青月携二提匣仆婢跟在后。其余众众皆驻于书院之外,随时警卫。
易宏不顾耳畔交杂之声,径自行至看台,挥袍落座。青月上前附耳像是说了些什么,易宏点头应允却不多言。
青月领命退下,连忙带着仆婢拜见赵栩。
“拜见公主殿下,愿殿下千岁如意。”青月于台下叩拜,娇声莺莺婉转,“易家近日连遭劫厄,吾家长公子羞见天女仙颜,特遣奴奉上玉如意一双,恳求公主宽恕他当时轻慢之罪。”
赵栩虽对这份突如其来的礼物有些意外,也从未在意易宏一贯的轻慢,但只要是他送的,她自然是喜欢珍视。
赵栩点头让婢女收下,莞尔笑道:“易公子有礼。还未问候你家少主,她可好些了吗?我那有斛上好的珍珠,可磨粉用于安神定惊……”话还未说完,赵栩却瞬而止住口。煌煌易宅,怎么会缺东西还需要她送?
“恩谢公主惦念,”青月再次叩首,从袖中取出一本旧书,双手捧上,浅笑道,“古言有云:香珠配美人,妙曲赠知己。我家少主正于病中,胃口欠佳,但偶得一本古谱,细品之时顿觉乐曲精妙,意境幽远,特让奴今日一并奉与公主,还请公主笑纳!”
我从未精习乐理,也不善乐器,易姐姐明知如此,为何还送我曲谱?难道是有难处不得明说,藏信笺于书中?赵栩想了想,笑着接过,又道:“替我谢谢你家少主,我定细细参详;也请她好生安养,保重身子,早日康复。”
“是。”青月颔首行礼告退,快步走回易宏身侧行礼安坐。
众人见此又开始交头接耳。
“也真是奇了啊,”豆色衣衫的青年低声议论,“按说昨日易家小姐球场遇险,千钧一发之际,是燕王殿下挺身而出,才保易小姐安然。怎么这易宏刚现身,却只给公主送礼?”
“哎,你还没听明白那婢女的话吗?”棕红衣中年男子捂嘴轻笑,“易小姐是公主的知己,那一对儿玉如意恰似易家长公子的心思!”
“救命之恩大过天,易宅怎会不报答?只是王爷军旅出身,又一向铁面无私,他的喜好还真难猜。”胖男以扇遮口跟着笑道,“但谁都知道怀庆公主得圣上喜爱,又与王爷亲厚,这礼物通过公主之手再送,不就更容易让王爷收下吗!”
“这些轻口薄舌之人,”几人笑谈之声尽入青月耳里。不忿主人被人议论的她按动袖中机关,瞬衔数枚银针在手,怒而站起,却还未行动便被易宏低声斥下。
“站住!你都听得见,我会听不到吗?”易宏拿起茶杯遮住口,佯装吹拂,淡淡道,“你就算杀了他们又如何,难道还能制止天下悠悠众人之妄议?”
“是。”青月回头恨了一眼,尚在笑讽的几人倏地闭嘴敛声望向他处。青月云手收回银针,嘟着嘴“呼”地落座,想来心中还是不平。
“喏,上好的雨前雷山毛尖。”易宏将茶杯盖上,侧身递给青月,面上毫无波澜,语调依旧平稳漠然,“清香回甘,绵柔醇顺,最能降火气。”
“是,多谢公子教诲。”青月垂首接过,不再言声。
“青颜,”易宏勾勾手指唤白衣少年近前,一把拉他坐在身旁,揽其瘦肩,挑眉看向马场中正疾疾而驰的四人,笑道,“会打球吗?”
青颜一直瑟缩着摇头未敢抬眼相看。
“你别害怕啊,”易宏朗笑道,“你细瞧瞧,若是喜欢,我手把手教你。”
为富,则不仁!
不仅是当今圣上,也是青颜对商贾们的既定印象。儿时如宠物般被富宦们凌虐的经历,让乍听此言的青颜瞬间跪下,回答得特别干脆:“奴不敢。”
“青颜……”
跪在足边,粥粥如畏的少年让易宏不禁叹了口气,俯身徐徐劝导,“我们每个人在世上都只活一次,但可悲的是,人人皆囿于各种各样的牢笼中。你以前住的‘笼子’太小了,让你动不了身,开不了口。而我,虽不能让你完全自由自在,但至少能让你视得初春柔光,嗅到兰谷幽香,驰骋四方大道,也可垂首墨浆。在我身边,你不必担忧思虑、恐惧如常。人呐,要多勇敢尝试,先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才能明白该追求什么。”
“是。”青颜鼓起勇气,缓缓抬头,做贼心虚般偷瞄易宏如玉柔白的俊颜,似琥珀清透的美眸。
那双眼睛,没有想象中的凶恶,也没有传闻里的狡黠,格外温柔细润,像循循善诱的良师,也似宽和仁厚的兄长。
青颜长舒一口气,周身也松快了些,微微颔首。
“好,那就起来仔细看。”易宏拍拍他的肩膀,眼神示意他坐在自己身侧,低笑道,“有他们做对比,待会儿,你才知道你家公子打得有多好。”
我家公子……青颜反反复复咂摸这几个字,唇边渐渐挑起一抹纤细的弧度。
中章 第十五节
“易公子有礼,”小颜抬眼偷瞄一处同坐的二人,行礼拱手道,“王爷有请公子……与雪彬。”
“他已不再是翠柏轩的雪彬,”易宏抖袖起身,更正道,“乃吾之贴身近侍,青颜。还请下次,别在认错。”
“是。”小颜笑应,“请。”
易宏回头揽起座上一听到燕王二字便如临大敌的青颜,拍拍他的肩膀低声笑道:“别怕,我在。”说罢,浅笑行在前。
青颜深知,位卑如他无法拒绝,只得垂丧地硬着头皮跟在后。
“参见王爷,”易宏行至台中,拜礼道,“愿殿下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看来本王真是与易公子心意相通,”燕王赵棣凤眸微弯,抬手道,“请起,赐坐。”
“多谢王爷。”易宏起身携青颜坐到赵棣侧旁。
“昨日寯羽小姐赛中遇险,万幸得天公庇佑,并无大碍。”赵棣笑问,“这几日公事繁忙,小王还未寻得良机前往易宅探望,不知小姐现在可有好转?”
这个七窍玲珑心的燕王!当着看台各界众人,说什么心意相通?又装作关心易寯羽的伤势。无事不登三宝殿!易宏心中虽不悦,但面上却愈发恭敬,拱手回道:“有劳王爷挂怀垂问。舍妹身上的伤虽不重,但惊惧过甚,梦魇缠身,食不知味,日渐消瘦。好在有王爷福泽庇佑,想来她也能尽快康复。待舍妹痊愈,我易宅众人再拜王爷救命大恩,还望届时……王爷不嫌我等私自叨扰之罪。”
“易公子客气,也请公子转告寯羽小姐:孟氏刻意纵马戕害在前,无丝毫悔改关切在后,本王一定会追责到底,还易宅公道。”说着,赵棣示意小颜送上礼盒,又道,“这都是些镇痛祛淤的药物,仅为本王小小心意。若寯羽小姐有何需求要本王襄助,王府上下绝不推辞。”
当众赐药?也就是不得不收咯?赵棣这只笑面虎为何今日竟对易宅如此上心?刻意做这番表面功夫,又给谁看?望着赵棣温柔浅笑愈发不爽的易宏拱手回道:“王爷此言,让吾等末流小民甚感惶恐。舍妹不过一届平女,怎敢要求高堂红紫呢?”
“寯羽小姐在商场多年游弋,一手创立的凤羽庄显名在外,甚至宫中贵人也倾心不已,其才华智谋足见一斑。再说她骑术精湛,颇有巾帼英雄之风。蕙质兰心,为人大度宽和,温恭贤良……”赵棣絮絮道。
温恭贤良?赵棣,你吹的这个人是我吗?易宏不禁垂首翻了个白眼,她大抵已经猜出铺垫半天的燕王意欲何为,直接打断道:“王爷谬赞,平庸陋质之人担当不起您如此夸奖。”
“易公子刚才一见到我就言‘福履绥之’。小王半生戎马,读书不多,但也知晓这是恭贺新婚汉曲民谣。我还以为易公子知我心思,明我情谊。”赵棣凑近几分,再笑道,“若非我一心爱慕寯羽小姐,又怎会舍命相救呢?”
哇,大哥,我求你救了?多事!易宏轻笑一声,起身拉开距离,深深拜道:“感谢王爷抬爱,只是我易家三人,独此一女。虽说长兄如父,但婚姻之事,我们皆信缘分天定……舍妹已有心仪之人,我不会强迫她改誓违心的。
王爷的救命大恩,易家三人铭记于心,来日定会报答,但绝不以婚嫁形式作感谢方法。若王爷当真欣赏喜爱舍妹,就把她当做朋友欣赏,认作小妹喜欢吧。”
“易公子误会了,我并非想以救命之恩强娶,只是……哎,都怪我行伍之人冲撞莽直,不善言辞,唐突了。”赵棣笑了笑,凤眸看向易宏身后的白衣少年,换了个话头,“这位便是青颜吧?怎么看上去……与鹤府开张之日,以棋艺出众的王公子有几分相似?”
“我们兄妹从小喜好便雷同:喜欢的颜色相近,喜欢的书本相同,自然,喜欢的人长得相似也属正常。”易宏蹙眉轻咳两声,拱手道,“王爷,小民微感不适,想先请告退。”
此言既出,座下之赵棣、青颜、赵栩、沈浩然皆感震惊。这般坦率,当众承认爱慕之意,又同时拒绝多人者,也便只有易宏了。
甚至在他告退下台,亦能感到众多视线于他身后聚集。好在这时肖劭烨已经取胜,周围响成一片的叫好声稍解易宏些许尴尬。
“二哥可真是厉害,”易宏迅速跑到场边,拱手迎上,“都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但如肖二哥这般速胜者,简直旷古少有啊!”
“宏兄弟谬赞,谬赞!哈哈哈!”肖劭朗大笑下马,将球杆、马鞭递给随身小厮,接过青月敬上的茶,刚饮下一口,便蹙眉不停咂摸。
肖劭朗缓步上台,走到易宏近前,看着描金青瓷杯中的浅金色,笑道:“此茶格外的沁香甘柔,是金丝乌龙吗?”
“‘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磑霏霏雪不如’,北宋时期苏黄二人以茶会友的美谈至今仍广为流传。”易宏拿过另一杯,也饮下一口,亦笑道,“也就是小弟还有赛未战,不能饮酒,否则定与哥哥饮个痛快。如今,只能请二哥多多原谅,容我以茶代酒。恭贺二哥晋级!”
“哎,你我兄弟,不说这些!”肖劭烨举杯道,“也愿宏弟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说罢,饮下大口,倾空杯以示,笑得爽朗。
“多谢二哥!”易宏也饮半停杯,随肖劭烨沿廊回走,问道,“二哥比赛,小焕怎的没来呢?难道是因昨日之事……受惊过度?”
“受惊?”肖劭朗摇首轻笑,叹了口气道,“他啊,又惊又气,更多的是怒。昨儿在家哭闹了一日,言之凿凿要将孟氏如何如何,又哭天喊地恨不得替他的易姐姐伤痛。总之,我们全家昨夜被他闹得鸡犬不宁。没及时去你府上探望易妹,你休怪我啊。”
“二哥说的这是哪里话!”易宏浅笑与他一同落座,拱手道,“对了,若是顺利,我也可晋级,半月后的决赛还要仰仗二哥襄助。”
“你这就是谦虚过甚了。”肖劭烨拍拍他的肩膀,侧身瞟到青颜,面色一瞬冷冽,皱眉叹息,“你怎么把他也带来了?”
易宏回首看了看将头埋低的青颜,笑道:“青颜识礼慎言,人又标志,我带他来……有何不妥吗?”
“翠柏轩‘雪肌欢言’之名在应天各界已然传响,即便是猜,你也该猜到有多少达官贵人想要雪彬与颜欢二伶。”肖劭烨顿了顿,再叹道,“就算是你也想凑个热闹,看场新鲜!为他赎身也就罢了,怎么还把他带出来,惹得众人非议。”
二哥原来是嫌青颜优伶身份。易宏拍了拍青颜的手,安慰他般笑道:“有没有青颜,易宅之主都惹人非议。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已不在乎。何况我若不救他,他便会被翠柏轩的嬴哥儿,像拍卖颜欢那样卖给旁人……”
“那是他的命!”肖劭烨低声斥道,“你首先得是易宅家主,之后才能是易宏!易宅的如今,是经过多少风雨换来的,能不沾惹麻烦就独善其身!你留恋烟花已是不妥,还大摇大摆将他带在身边,惹得众人艳羡嫉妒,对于数万众易宅家仆佣工又有何好处!你身上担负了多少人的希冀根本?沉溺美色,岂是英主所为!”
说着说着,肖劭烨怒上心头,饮下面前桌上一盏浓酒,砸杯冷斥道:“让他走,我见了恶心!”
“好。”易宏短叹一声,起身离去。
众人沿廊还未走出几步,易宏便听身后啜泣之声愈加明显,转身即见垂首低泣的青颜。易宏环顾四周喧闹错杂,一把拉着青颜大步拐进一旁小苑。直到距离让赛场众人欢呼之声逐渐销绝,他才止步放开青颜。
“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哭什么!”易宏怒喝一声,不只吓了青月一跳,也让青颜一瞬止泣。
“我易宅众人,有哪一个不是靠着自己的本事获取财富地位。只是几句斥责便承受不住,哭哭啼啼,岂是男儿所为?”易宏耐着性子教导,“遥想昔日。战神韩信曾受胯下之辱,兵圣孙膑亦遭剜骨之刑,可那又怎么样!他们照样青史留名,受万人敬仰。伶人怎么了!你若是有骨气、有胆气的真男儿,就别在受屈之后只敢哭!”
“可是公子……”青颜刚一开口,止不住的眼泪又簌簌而落。
“易宅也许有人地位低下,但绝没有人唯唯诺诺。”说罢,易宏便拂袖离去,独留青月与青颜。
“好了好了,少哭会,”青月为青颜递上一方丝帕,轻拍着他的背,柔声道,“若是眼睛肿了,公子见到只会更加生气。”
“月姐姐,我不是为自己哭!”咬唇泣得鼻尖通红的青颜,握袖猛擦眼泪,哽咽道,“是气……气自己害得公子受委屈!”
中章 第十六节
易宏刚走出小苑,便于廊桥见浩天快步来寻。
“公子,”浩天面色微恙,凑近附耳道,“颜宅出事了,小公子派人请您速速前去。”
颜宅?晟金号掌柜颜旭鹏的府邸?易宏沉思片刻,点点头,与浩天一同骑马快鞭赶去。
尽管颜宅表面风平浪静,一如既往;可是一旦踏入院门,四处皆有带刀羽卫把守。
易宏隐隐觉出情况不对,加快脚步直至内院,才忽闻零星仆人捂口压制的痛哭之音。他刚跨进颜氏寝屋,焦急等待的易宁与浩鹄便大步迎上。
屋内弥散着浓浓的血腥气,五感敏锐的易宏早已在院中就闻到。但,整齐的桌椅,完好的门窗,落灰的房梁……目极所示,都能证明屋内未曾有打斗痕迹。易宏随血气找寻而去,寝屋暖阁中鸳鸯绣纹的丝榻围帘上,飞溅状的斑斑血污格外显眼。
易宏走近掀开覆盖二尸的丝被,俯身细查:死者一男一女,穿着白棉睡衫,尸身皆仅剩躯干部分,断颈处的致命伤血口已干,血痕自此蔓延了半个床榻。
浩鹄随易宏至床榻旁,递上湿帕禀告:“公子,满府仆从无一惊动,尸身伤口平整,全身没有其他伤患处,亦无丝毫挣扎迹象,两人应是于睡梦时被杀。奴已找来长年贴身伺候颜氏夫妻的仆婢,仔细辨别其身形,可以确认死者就是颜氏夫妇。
只是……奴已带人携猎犬,将颜宅翻找数遍,未找到二人头颅。目前,徐明尧已带府中精锐扩大范围四处搜寻。还请公子恕奴办事不力之罪!”
“颜氏生前所用之香案、食物、茶水、衣物、香囊、脂粉等等可能被下药之物可曾查验?”易宏眉头紧皱,起身接过手帕,擦手再问,“颜氏贴身奴仆可曾分开看押,细细审问?”
“是,全部审过了,怕其供诉不真不实,有几个还上了刑,但并无任何有效发现。”浩鹄又道,“颜夫人有早起习惯,就是因为今晨迟迟未起,丫鬟才觉出不对,进屋查看才……但为时已晚。”
“潜入、杀人、逃跑……一系列行动竟可让满园护卫无一警觉!如此敏捷的身手与轻功,江湖上屈指可数,我已经派人去查了。”易宁以帕捂口道,“对方下手既准又狠,定是预谋已久。可是……以颜掌柜的好脾性,能让谁有动机加害于他呢!”
“盐帮首当其冲!他们想要杀一儆百,以此威胁我易宅众人。”易宏英眉一横,扔下手帕道,“我夺其根基,他便来断我臂膀。若非易宅内外守卫严密,让其实在无隙下手,也许他们真会闯府拼死。”
“盐帮?”易宁思忖片刻,点点头,叹道,“也只有他们有如此心思和财力可聘到这样的高手。”
“当然,也不只是盐帮有嫌疑,沈浩然与几位王爷都知我与盐帮旧怨,想要借此挑起我们鹬蚌相争也说不定。况且,江湖之大,高手隐匿如同细针坠大海,盲目找又怎能有收获。”易宏背手凝眉思索道,“浩天,速传齐丞、简嘉进京见我,处理好尸体,莫让消息外传。浩岚何在?”
“浩岚自知过失,正于外院调整人手,严保消息不外传。”浩天为易宏递上热茶回道,“公子可要奴带他前来?”
易宏接过茶,蹙眉闭目,半晌未言语,缓缓深吸一口气,倏地一掌握碎茶杯,冷面斥道:“他是我派给颜旭鹏的羽卫,本职就是护卫管家!如今颜家无辜惨死,事后诸葛怎的还有脸面留在此处?”
“是!”浩天拱手深拜道,“还请公子示下。”
“令:尽数替换颜宅所有奴仆,永不录用!内院护卫,惩十鞭没奴,并罚薪一年。废浩岚武功,罚重杖五十,交由卫司严加看管!”易宏将掌中碎瓷尽数拍在红木茶几上,沉音厉声道,“传:全国十八州府晟金号即刻关闭,三日后梦妆轩、凤羽庄亦关闭,五日内封锁所有漕运航道、驿路客栈。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到要看看,到底是谁凭几许力量顽抗到底。”
一语言尽,茶几骤然如地震山崩般分裂倒塌,惊得众仆跪地不起,齐呼:“公子息怒。”
“你们先下去。”易宁扔开手中丝帕,轻声道。
“是。”众奴行礼告退。
“兄长,”易宁阖上门,转身上前,抚着易宏的背柔声劝道,“颜掌柜十年尽忠,人又机敏,乍然被害,兄长如何气恼惩治下属都应当。可……哥哥,五十杖是不是有些重了,浩岚恐会受刑不过……”
“重?你以为没有内应,贼人能如此轻松便遣入内院,找准寝屋,行凶杀人,还在众人眼皮子底下逃之夭夭吗?我就是要以浩岚做例,让那些企图背叛易宅之人知道叛徒下场。”易宏横目一凛,皱眉长叹道,“贼子猖獗,你又不会武功,要更加小心,近日就留在府内处理机宜,浩天也去云岭阁陪你,一切小心为上。”
“好,我听兄长安排。对了,王浩所在的朱雀书院可要安排暗桩护卫吗?”易宁蹙眉道,“因马球赛之故,近日朱雀书院人多纷杂,龙蛇交聚之地怕是……”
“不!”易宏摇摇头,道,“王浩目前的身份并不惹眼,若派大批人手护卫反而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他有重瞳重明足矣。我要马上赶回朱雀书院,算时辰,也快到我上场了。”
“好。”易宁拱手道,“兄长一切顺遂。”
朱雀书院门前之十里长廊,仅易宏一人骑快马而来,门外留守的护卫小厮前去伺候下马。
于门口立柱旁等候已久的青颜笑迎上前,却发现易宏面色不佳,似有怒气,立刻收笑颔首,唯恐再触怒主人。
“怎么不在里面等我?”易宏见他垂首不答,再问,“肖二哥又为难你?”
“没有,”青颜浅浅一笑,与他一同进门,道,“月姐姐已经替您抽签,您排在今日第二组红队。我怕您赶不及,想在门口等,算着时辰,若是您还没来,就让人去寻,好在您及时赶回来了。”
“昨日剩余的场次都比完了吗?”易宏道。
“嗯,应已比最后一场了。”青颜回道。
“哦,对了,小颜,你以往有没有见过沈府的人。”易宏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没有。”青颜不知他此问何意,据实以答,“在翠柏轩,嬴哥哥一直嫌我胆小不会说话,只让我躲在屏风后弹琴,我一位客人也没有见过。”
易宏止住脚步,狐眼紧盯青颜双眸,忽而抓起他的手。那纤白指尖确有淡黄老茧,若非苦练琴技之人是不可能留下的。
二人已然走进人来人往的球场边,易宏如此突然抓住青颜的手,倒吓了青颜一跳。
青颜紧张得浑身僵直,一动不敢动,易宏炽灼的掌温热得他面上忽现两片红晕,口中亦是结结巴巴:“公……公子……”
“颜欢你可认得?”易宏放开他的手,微微舒了口气。
“认、认得,他……他与我曾同在翠、翠柏轩。”青颜攥着汗津津的拳头,颔首只看自己的足尖,快速微喘努力平复心绪。
“你结巴什么。”易宏瞧不上他不经事的懦弱模样,白他一眼,背手快步走在前。
“没、没、没什么。”青颜狠狠咬唇一下,想要忘记那双狐眼方才的灼灼目光,面上却更显绯红,猛烈的心跳久久不止。
“颜欢好看还是你好看?”易宏道。
青颜细想了想,追了几步,跟上易宏道:“欢哥哥比我会打扮,能言善道,舞姿动人。”
“会打扮?呵呵。”易宏低笑道,“你还真是聪慧。”
“聪慧?”青颜蹙了蹙眉,一时没有明白易宏话中之意。
“我问你颜欢好看还是你好看,你不直接回答,仅言他更会打扮。”易宏笑道,“从古至今的美人,皆是不屑以用金银脂粉妆点修饰后的姿容与人相较的。正应了那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若他容姿胜你,又何必刻意打扮引人注目呢?‘雪肌欢言’,传闻果真不假!哈哈,你这番不露痕迹的自夸,即使颜欢在此,也听之受用。这难道还不聪慧?”
说着,易宏回头纤指点了点青颜洁白的额头,俯身轻笑道:“我喜欢跟聪明人说话。”
青颜抿唇一笑,颊上的朱赭染得雪白耳垂也带上几分浅红,更是羞得不肯抬头了。
“公子,”青月在看台上遥见易宏身影,携二女仆快步赶来相迎,行礼道,“今日第一场比赛已经快要结束了,奴伺候您前去更衣吧?”
易宏侧望场中红方已然竖起四面旗帜,点点头,转身淡淡一笑:“去看台上观赛吧。”
“是!”青颜点头相应,目送他迅速离去,唇边浅笑久久未已。
中章 第十七节
易宏着重绣银蟒异兽玄衣紧身劲装,握杆昂首立于净白高头大马之上,颇有古之大将临战奔杀之烈烈雄姿。
裁判鸣锣开场,红蓝双方四人皆如离弦之箭快速出发。看台众人目光都汇聚于场中白球,唯青月独身提篮快步行至看台西首沈浩然座处。
“沈公子好,”青月行礼笑道,“我家少主知晓公子喜食紫玉葡萄,此物今儿早上刚到渡口就快马加鞭给您送来了,还望公子不弃。”
沈浩然一声轻笑,握杯斜睨着青月,语气尽是不屑:“自我回到应天,多次前去府上探望,你家少主三推四阻都把我拦了出来,怎的今日又派你送这个……什么意思?”
“您见王公子留府自是不悦,那么,少主见到孟家小姐亦是同样心思。”青月颔首回道,“公子知晓的,少主原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表面上因公子爽约、另邀他人而气恼淡漠,心底里却是时时刻刻都记挂着公子。”
“是吗?”沈浩然饮下一口酒,看着场上略占优势的蓝方,漠然道,“放下吧。”
“是,”青月走上前,将篮中提子端上沈浩然面前的茶几,低声笑问,“我家长公子想与您对赌一局,不知沈公子有没有兴致。”
二人正说着,蓝方一中年微胖男子与易宏场中争球之际忽然空杆,约丈长的长杆错球而去,却几乎从易宏面前划过。易宏立即向后倾倒躲让,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待他调整身姿,中年男子早已带球过线,一击命中红方球门,抢下首旗。
“易公子好身手啊,”中年男子徐徐骑马而来,面上满是得意嬉笑,嘲讽道,“就快赶上令妹了……哈哈哈!”
“王家亿这是想要你们公子的命啊,”沈浩然观之浅笑,挑眉道,“易宏究竟得罪了多少人,居然还有心思与我对赌?”
正说着,红蓝双方准备就绪,锣声响起,第二回合开始。
“长公子曾言,命运虽无常,胜负只他定。人生如棋,落子无悔。他既然选了上马参赛,便早已猜透对手所有招数,只重胜局。”青月莞尔笑道,“不知沈公子敢迎战否?”
中年男子王家亿再次催马上前,持杆朝场中跑去,众人皆以为他定会再次夺球,却没想到他快速驰马挥杆而上竟突然放手,勒紧缰绳倏地止步。
长杆脱手而出,直袭向狂奔而来的易宏之胯下白马,白马躲闪不及,腕粗杆头准确击中它的前蹄。白马疼痛嘶鸣,马失前蹄即将摔倒之际,易宏朝马背用力击掌,向后腾跃翻转。白马跪摔击起一片尘埃,裁判也在此时吹响暂休号角。
“公子——”看台上的青颜一反常态,跑至围栏处,探出半个身子高声呼喊。
肖劭烨也起身眺望,只见场中尘埃落定,易宏稳稳站立。
易宏俊逸的面上看不出一丝恼怒,反而带着一抹淡淡浅笑,正昂首注视看台上的沈浩然。
沈浩然一声冷嗤,放下掌中酒杯,靠椅抱胸懒懒道:“易公子想赌什么呀?”
“蓝方王家亿脱杆伤人,记过一次,倘若再犯,立罚下场,视若弃权。”裁判朗声道,“现暂停比赛,待红方换马。”
“赌十日之后,谁能救江南江北万万百姓生家性命。”青月凑上前附耳道,“若您胜出,长公子愿将十八省晟金号全全相送。若长公子侥幸,只求您交出一个人。”
场边小厮立刻处理受伤马匹,青颜忙不迭跑下看台拥上易宏,反复询问他是否安好,易宏也只是摇首笑笑。
沈浩然闻言笑容顿消,蹙了蹙眉,自斟自酌道:“什么人?”
“长公子说您明白的,”青月看向台下赛局,笑道,“他让奴转告:失了先机并不打紧,重要的是球在谁手上。他一定会赢给您看,还望您慎重考量。公子慢用,奴告退。”说罢,青月行礼退下。
王家亿事前并未露出任何先兆,只待球赛开始才突然出手。怎么听青月说起来,易宏却像早就猜到有此一着呢?沈浩然注视桌上那盘紫玉葡萄沉沉思索,面似寒霜。
“公子,”青颜望着与旁人嬉笑的王家亿忿忿道,“那厮是故意的!”
“嘘——”易宏纤指轻点青颜薄唇,俯身轻声道,“祸从口出!”
“哎,我说易宏,”王家亿大步前来,朗声笑讽,“你说这世上之人还真是物以类聚啊。你许就是因为跟这些不男不女的优伶厮混久了,连骑马挥杆也没有力气。要我说啊,你还是早点回家跟你妹妹一起绣花算了,别跟我们男人一起玩这种刺激的游戏。”
一番言论,惹得台下多人笑声附和。“哈哈哈哈……”
“你!”青颜正欲上前辩驳,却被易宏一把拉住。
“你再瞪?!你个小贱人!”王家亿指着青颜怒道,“老子买了你的初夜,你居然敢择主另逃。狗仗人势,要不是易宏买了你,老子非活剐了你的皮。”
原来又是因为自己,王家亿才把怒气撒到公子身上,害得公子险些受伤。青颜垂下头,又是一汪清泪涌出。
易宏揽过青颜,让他背过身倚着自己的肩膀,纤掌缓缓轻拍青颜瘦背,柔声安慰着:“别哭,我没事的。”
“虽说京城许多人家都私养小倌儿,但也没有一个像你这般把人带在身边的。”王家亿走上前继续奚落,“易公子眼下宠你护你!可他至今未曾娶亲,家中就算没有娇妻美妾,这‘浩’那‘青’的可不少,不知以后你要枯守多少个冷夜啊!”
这厮连带着把易宅一众贴身仆婢骂了个干净!易宏眼神一凛,冷笑道:“王大哥赛场上险些伤了我也就罢了,还当着众人面非议我家人,又多次言语攻击青颜……您对易宅这样大的敌意,会不会哪日在下身首异处也未可知啊?”
“你……”王家亿竖指正想怒骂,粗指却被赶来的肖劭烨一掌握住。
“王大哥不就是因为前几日柜上资金周转不力,借贷时与晟金号颜掌柜起了几句冲突嘛。”肖劭烨朗笑相应,掌中暗暗施力,“何必祸水东引,将一腔怒火转嫁他人?如此气盛无益安泰啊!”
易宏闻言眼眸一转,计上心头,低声在青颜耳边絮絮说了什么。青颜连连点头,迅速跑离。
王家亿眼见自己式微,抽回手,捂着手指再未多言。
“青颜是在下从嬴老板手中高价赎来的,”易宏背手上前笑道,“王大哥若是吃醋生气面上实在过不去,不若去翠柏轩与那号称‘三寸不烂之舌’的嬴哥儿吵个整天,何必在此挖苦小弟取乐呢?”
“时辰到,双方准备。”裁判高声道。
“宏弟多多小心。”肖劭烨目送笑道。
易宏点头笑应,迅速跑回场中,翻身上马。
“双方准备,”裁判鸣锣道,“比赛继续。”
锣声敲响,红蓝双方三人皆快马先行,独易宏按兵不动。他轻轻抚着马鬃,仿佛以此告诉掌下白马与他一同等待时机,出其不意。
王家亿以为易宏被之前情状吓破了胆,邪笑着纵马驰骋,率先越过中线抢下球,领跑在前。
“易宏!截球啊!”队友匆忙追赶,大喊道。
易宏缓缓抓起辔头,持杆低伏,一句高声“贺”,胯下白马风驰电掣般迅速出击。易宏调转马头,白马突然横跨球场,如断江斩浪之利剑快速挥至王家亿身前。易宏侧身翻转,单脚踩登,单腿勾鞍,左手挥杆快击,王家亿还未反应过来,易宏便已翻身上马,带球反超。
“好!”台下众人皆为此精湛马术喝彩不已。
“没想到易家不仅做生意游刃有余,而且各个都是马术高手啊!”豆色长衫青壮男子啧啧称赞。
“是啊,刚才那式兵行险着,险些就要与王家亿相撞。你看那王家亿,到现在脸都是白的,哈哈哈哈!”肥胖男子摇扇笑道。
众人谈笑间,易宏快速击出一球,马球轻捷地直直飞入蓝方球洞。易宏快速为红方斩获一分!
在潮水般的掌声中易宏催马上前,停杆驻足,遥望着王家亿,依旧如王者般淡淡浅笑。
裁判再次鸣锣,第三回合开场。
易宏率先出击,晃球而过,直向王家亿冲去。王家亿瞪大双眼,慌忙赶马躲闪,其队友趁机拿球。红方队友拦马快截,蓝方队友只得把球传给王家亿。王家亿刚拿到球,易宏又飞速赶来,挥杆虚晃,王家亿慌不择路,只得把球往身后一击,球却被红方队友阻截抢下,直带入蓝方球门,红方再得一旗。
“王大哥,别慌啊,”易宏浅笑着错身而过,“比赛才刚开始呢。”
王家亿看着他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声,勒马于起点准备下一回合。
“下一球我来,你尽量往蓝区跑,随时与我应和。”易宏握杆准备道。
“好!”队友颔首应道。
第四回合开场,易宏鞭马飞跑,于场中抢得先机,带球跑开。王家亿紧追不舍,易宏回头一望,他与队友、王家亿站位正好呈三点一线,易宏勒住马匹,回身重击,球直冲王家亿面上而去。
马速太快,王家亿躲闪不及,马球直中其左颊。易宏拍马左耳,白马立即跪下与易宏一同伏低。王家小马来不及止步,只得拼命腾跃而起,仓皇躲避。王家亿手松缰,脚错登,从马背上重重跌下,捂着自己的左脸伏地不起,哀嚎不已。
红方队友趁机接住马球,远距离快击,马球于地面弹跃而起,翻进蓝方球门,红方再胜一局。
中章 第十八节
“易宏!”王家亿被队友扶起,捂脸单指冲着易宏怒骂道,“你为了那贱人故意的!”
易宏赶马上前,如王者般居高临下,俯视浅笑道:“王大哥怎好红口白牙污蔑人呢?在座都是有头脸的人物,此事有目共睹,是你追得太紧撞上了我的球,并非我恶意戕害啊。你听,连裁判都没有吹角喊停呢!”
裁判再次鸣锣,高声道:“双方准备!”
“王大哥,”易宏侧过身,慢悠悠骑马在前,清淡的口吻满是鄙夷,“还有两旗机会。千万,别、放、过、我!”
“你!”王家亿看他连离去的背影似乎都透露着得意,渐渐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搡开身边一众奴才,即刻翻身上马,手持长杆快速奔向易宏。
“宏弟,后面!”肖劭朗见势不妙,于高台上大声呼喊。
易宏侧听身后渐近的马蹄声,略扬眉一抹轻笑,斜视地上王家亿的影子,推测他挥杆方向。易宏前驱伏低,躲过王家亿痛击的第一杆。
王家亿空杆未中,用力过猛,险些伏倒。偷袭未成,反被众人嬉笑的他不顾场边小厮劝阻,愤而勒马掉头,执杆再向易宏奔去。
易宏双足微点马登轻盈跃起,单脚踩下王家亿刺来的马杆头,将其牢牢挟在鞍上,一腿狠击球杆,其势如利刃破朽竹般,刹那将腕粗杆柄踢断。
因突然断杆错力,马匹狂奔时王家亿险些又从自家马背上跌落。反观易宏足下白马,恰似它的主人一般淡定从容,纹丝未动。
“够了!”燕王怒而起,蹙眉高声斥道,“王氏,本王在此,你若还敢这般狂悖,执器伤人,本王即刻夺尔参赛资格,判罚下狱。”
如当头棒喝般,王家亿瞬间清醒,看了看手中断杆,后悔错愕不已,慌忙将其丢弃,勒停下马跪拜道:“小……小民只是一时被猪油蒙了心,恳求王爷饶恕!小民再也不敢了!”
面色淡然仿若不在事中的易宏踢掉碍事的断杆,挥袍落坐,接过小厮递上的红杆,骑至红方出发点,昂首望向肖劭烨柔柔一笑以慰君心。
肖劭烨颔首相应,走回座位挥袍端坐。
“我缠住王家亿,他必不敢逾越,你带球先攻,我接应。”易宏握紧手中长杆,伏低轻声道。
“好。”队友点头应。
红蓝双方皆已归位,裁判顿了顿,昂首道:“双方准备,第五回合开始。”语尽则鸣锣。
“贺!”易宏白骑如浪,率风先行,抢下中球,侧身回击给队友,即刻策马逼停前来争抢的王家亿。
王家亿兀然被易宏高马与长杆左拦右挡,几欲冲撞挫一挫他的锐气,但侧目一望高台之上,赵棣满面冷色凤眸微眯像是警告。王家亿只得丧气放手,调转马头,不得已调撤回防。
易宏瞧准时机,接下队友传球,即从场边带向蓝方球门。王家亿早早守在球门前,持杆严阵以待。
突然,裁判紧急吹响号角,终止比赛。
场中众人闻之一惊,往高台看去,竟发现罗敏芝忽而正立于赵棣之下,面色严峻。
“原告晟金号掌柜颜旭鹏家奴浩岚,指控被告思客酒庄东家王家亿涉嫌蓄意谋杀。”罗敏芝走到栏杆处蹙眉高声道,“本府现已掌握人证物证,且王家亿多次与颜旭鹏及其东家易宏发生矛盾,杀人动机充分,手段残忍。据《周律》二卷之《刑法》第二十一则第四条,依法抓捕在逃嫌犯王家亿归案。”
“这不可能!大人,王爷,”王家亿惊叫道,“小人绝没有杀人!小人只是跟他们……”
一语未尽,十数名带刀黑皮衙役便已从场边四周朝王家亿快速聚拢,丝毫没有想要听其辩解的样子。
易宏装作刚刚听闻此事的惊诧模样,皱紧眉头,狐眼瞬间幻红,单手掩面而泣道:“王大哥,你就算与我不睦,只打我骂我杀我泄愤便是,何故总是为难我的家人,甚至对他们痛下杀手呢!”
王家亿看其明显做戏模样,突然明白了一切,皱眉厉声道:“是你……”
“是我不好,”易宏抢下话头,下马扔开球杆,缓缓向王家亿走去,捶胸泣声道,“王大哥喜欢青颜我就该让,王大哥缺钱我就该送,如果我早些这样做,王大哥就不会用这样的方式宣泄心中不满了。”
“易公子!”赵栩看易宏不断走向面色越来越狰狞的王家亿,生怕易宏再度受害,跑到围栏边上高声呼喊,“回来!”
“王大哥!”易宏张开双臂,一副慷慨赴死模样,悲从中来戚戚道,“若你心中还有怒火未平,冲易宏来便是,我一力承担,只是您不要再伤害旁人。”
易宏这话像是说给王家亿听,又像影射在场某人。如此说辞,几乎已经断定王家亿谋杀之罪,且可体现易宏宽仁待下之心,在场众奴倏地对易宏肃然起敬,恨不得似青颜一般“择主而逃”。
王家亿恨得咬牙切齿,青筋暴起,目眦尽裂,他将手中长杆大力向后一扔,击退前来逮捕他的数名衙役,取发间长簪紧握手中,奋力刺向胯下小马颈部。
马儿吃痛起跳狂奔,王家亿握紧缰绳直向易宏冲去。
随衙役一同赶至的青颜见此,心几乎悬到了嗓子眼儿,想大声呼喊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只急出一汪眼泪。
小马左奔又逃,连续踢倒前来围捕的数名衙役。眼见它越来越不受控制,王家亿抓紧时机,飞扑上前,一下撞倒易宏,翻身单臂扼住易宏窄肩,用手中簪子抵在易宏的脖颈处。
“大胆王家亿!还说人不是你杀的!王爷、公主与本府皆在此,你居然还敢纵马伤人,动手行凶!简直是胆大包天!”罗敏芝拍栏大喝一声,“来啊,给我把他抓住。”
“不可!易公子还在他手里。”赵栩扬手制止,转身泪眼朦胧地行礼恳求道,“王兄,救救易公子吧!”
“别过来,谁敢过来我就杀了易宏!”王家亿口沫飞溅的大吼辩驳,“颜旭鹏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人!我没有!”
王家亿长发凌乱,红目欲裂,煞白面上青筋凸起,狰狞模样酷似画本图册中的厉鬼,即便他再如何辩解,在场也无人相信。
“罗敏芝敢当着赵棣、赵栩的面下令,就说明他已经掌握了足够多的铁证。”易宏神色虽慌张,但说话口吻却出奇的冷静,低声絮絮道,“此案已经推不翻,你也跑不掉了。你只有伏法,真凶才能安心,你的家人才能安全。你若执意想杀了我解气,只能让凶手逍遥法外,亦使江南江北易家万数众奴与你家人为敌。”
“真凶?”王家亿迟疑了。
“你逛花楼耗尽柜上活钱,为了酒庄周转才向老颜借钱,对吧?”易宏斜睨王家亿的簪尖,掌中暗暗施力,“现在,只有我可以让王氏酒庄存留下来,保你家人半世安泰。”
“你?”王家亿宁死也不会相信演技绝佳的易宏,冷笑一声,手中簪子已经划破易宏的脖颈。
“有人先杀老颜,设下此局,本是想诱我进套。可球场之上,你只为了一个青颜,就耐不住性子对我大打出手,他才顺水推舟把杀人罪名安在你头上。”易宏吃痛微微蹙眉,快速说道,“你若想活,就只有入局,让他放松警惕,伺机与我合力擒贼。你若不肯……”
易宏稍稍抬手,指着周围拿刀眈眈相望的黑皮衙役们叹了口气,冷冷道:“即算杀了我,你以为你逃得掉吗?”
易宏正耐着性子劝说着,倏地一支疾箭“嗖”地一声飞来,待不及他相救,“噗”地一下射穿王家亿的脖颈。霎时鲜血迸溅,王家亿颓然倒在血泊之中。
易宏顺箭镞来向望去,高台之上赵栩持弓站定蹙眉闭目正长舒一口气。
易宏回头看着正中王家亿的长箭陷入沉思:以往只听闻赵栩画技精妙,常与柳如风切磋琢磨,却从未听闻她擅长骑射之术啊!如此精准远射,箭法高绝可与百步穿杨之养由基齐平。但她又是何时练就的呢?看来平日里还真小瞧了这位公主殿下。
“公子——”青颜跑上前拉着易宏远离王家亿的尸身,见主子神色凝重半晌未曾言语还以为他被吓坏了,连连晃着易宏的肩臂呼唤,“公子?公子!呀,你的脖子!”
易宏皙白颈上有一处小口正殷殷渗血,青颜忙抽出袖中手绢,为其捂伤止血。
“公子!”青月带着丫鬟们匆忙跑近,喘着粗气,速从匣中拿出伤药,颤着手为易宏清理伤口。
“抖什么!”易宏蹙眉低斥,“镇静些,别丢了易宅颜面。”
青月紧抿双唇,深吸一口气,颔首道:“是。”
众人匆匆赶来的脚步声,纷杂地问候之音,扰乱易宏的思绪。他起身从人群间隙看着王家亿的尸身被盖上白布由衙役抬走,而看台之上某人异样神情却格外引易宏关注。
周围众人,或如青颜、赵栩关切紧张,或似赵棣、罗敏芝低首私语,大多都蹙眉愕然,唯有他,背手淡然从容看着场下,眉目舒张,唇边甚至有一丝嗤笑之意。
易宏狐眼微眯,横眉冷凛,此人若非局中人,便是真正的设局者。
中章 第十九节
夜色暝暝,烟雾蒙蒙,阵风呜咽,雷声隐隐却久久不下。
易宏独身一人倚坐摘星楼三层扶栏之上,昂首凝望阴沉天色,纤指默默轻击膝头。
易宁挑灯独行,蹑手蹑脚走上楼,顺手取下一旁屏风上的黑金流云斗篷,近前为易宏轻轻披上。
易宁看其蹙眉模样悠悠叹了口气,像生怕打搅他思绪一般,轻声道:“兄长每次有心事,都喜欢一个人登高远望。”
易宏将披风系紧,浅浅一笑似是安慰易宁,云淡风轻道:“不怕,摘星楼的高度还摔不死我。”
易宏一向是越紧张越爱玩笑的性子,易宁听他此言反而凝眉轻叹,扶栏低问:“兄长是在想颜旭鹏被杀一案,还是今日球场之上的王家亿?”
“都想了。”易宏抱胸摇首长叹,“我本想利用王家亿诈出谋害颜旭鹏的真凶,只可惜,一步好棋……被赵栩一箭射尽,如今又困入僵局无法脱身。”
“利用王家亿?”易宁思索片刻,“兄长命青颜传令浩岚:准备周全前去报案,不是为了让罗敏芝定王家亿的罪吗?否则,易宅总不好向官府及顾客解释颜掌柜之死啊。”
“王家亿这个憨夫哪里值得我废如此心思。就算没有我刻意引导,以罗敏芝拍马的速度,他迟早也会将所有罪过投到王家亿身上,谁让王家亿在球场之上的表现那么扎眼呢。”易宏蹙眉徐徐道,“真凶——买凶杀人,甚至阻断易宅层层追击。若想让他浮出水面,靠大海捞针地找指定是找不到的,只能用一个替罪羊,让凶手松懈警惕之心。
假使,罗敏芝顺利活捉王家亿,我们便即刻撤案。没有原告,王家亿就只能被关在牢中,不能施刑判罚。真凶必会担心夜长梦多,迟早会让王家亿死在牢中,坐实铁案。一旦他再次出手,我就有把握将其抓获,只可惜……哎——其实我听到了发箭之声,也能于万钧之际救下王家亿,但……”
“但兄长不能救。否则定会惹人怀疑,以兄长这般年岁,怎有如此深厚内力。”易宁明白他内心忧虑,拍抚他肩轻声劝慰,“赵栩也只是担心哥哥安危,不是有意扰乱哥哥计划的。”
“我就是在想她。”易宏挺身而起,翻身下栏,站在易宁身旁,揽过他肩蹙眉道,“你不觉得她很奇怪吗?”
“你是说……公主会射箭之事?”易宁顿了顿,抚颌想了想,道,“她与赵棣一向交好。赵棣喜好武事,在京城有好几处靶场,带妹妹前去骑射玩乐也属正常吧。”
“不!以赵栩当时的站位,能一箭穿过众人,正正命中球场边上半跪之姿的王家亿脖颈……这样精准高超的技艺,并非一朝一夕可以练就。即使是我与燕王,也不一定能做到。”易宏双眉蹙得更紧了些,“最重要的是,我们往宫中派了那么多探子,竟无一提过赵栩居然有如此箭术。足以证明这深宫之中尚有许多我们未知之事……我想,沈浩然这支线不能放,既然懿卿介意美人计,那就只有真刀真枪对其威逼利诱,才能使其为我所用了。”
“嗯,”易宁点了点头,“对了,哥,晟金号今日突然关闭,全国十八省其余金店、典当行、票号都纷纷跟风,或缩减流水,或只入不出,或干脆也学晟金号阖上长板关门大吉。于此牵连的建造、镖局、采宝等等,竟都收缩银根不再贸然开工,还未完成的项目也似有迟滞。”
“这样的连锁效应我早就想到了。”易宏看易宁扑闪着双眼,似乎没有听懂,拉他凑近,如师长般耐心教授,“所谓连锁效应,在金融学,就是指:当商业中,起中流砥柱作用的支柱型产业或者巨商某一次重大举措,就会使相关产业剩余商家为避风险或趁机夺利而全都效仿跟风,并且波及与之相关其他行业。
举个例子:我,垄断掌控了全城的白菜供应,如果我突然停止供应白菜,百姓在城里买不到就只有出城,因而,则会导致周边其余各县白菜涨价。
当白菜价格涨到百姓不愿意购买的高位时,百姓吃不起白菜,自然就会选择买其他菜代替。那么,与我买卖同类产品的其他商家,不管他是卖青瓜,还是卖韭菜,都会因白菜价格上涨而跟着涨价。如果此势一长,百姓生活成本变高,即使是卖肉卖布的店铺也都会涨价。这,就叫做连锁效应。听懂了吗?”
“哦……”易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就安心在府中操盘,明日我重新比赛不用去看了,定会赢的。”易宏拍拍他的肩,自信一笑,伏身朝漆黑院中大声喊道,“我家浩鹄呢?”
黑园之中突然亮起一盏明灯,由苑口匆匆跑至摘星楼下,宛若一颗划破天际的流星。执灯之人便是浩鹄,他昂首高声应道:“公子——奴在!”
易宏解下肩上斗篷,单掌撑栏,翻身而过,从摘星三楼一跃而下,从容落地,背手走近,道:“准备一下,我们……”
话刚说到一半,易宏突然止声,连忙倒退几步昂首望天,高声喊道:“影卫!持弓!”
命方初下,只听“簌簌”脚步之声密若鼓点,如风奔来。倏地,百花园中站满了带刀携弓箭的持灯护卫,一众灯火直将摘星楼四周焕如白昼。
忽而,一声苍鹰长鸣由远处传来,众人闻声看去,晦暝夜空中似有两只鹰隼正快速飞近,众人皆持弓待命。
这个距离绝射不中!
易宏一把抢过身侧影卫弓箭,双足点地,借由摘星楼旁高树,如趁风扬柳一般轻松荡至摘星二层,再登栏而上,一瞬跃至三楼屋脊的鸱吻像处,单足稳稳站立,拉弓持满,瞄准后,果决放箭。
正飞于易宅上空的两只鹰隼似乎足下还抓衔着什么。“嗖嗖”二箭远射,两鹰应声而落。
“带鹰回来。”易宏下跃高声吩咐。
“是!”浩鹄与几名护卫行礼速离。
约一刻余,浩鹄与三名影卫赶回瀚海轩,将所得之物置于托盘中双手呈上。
易宏与易宁抬眼一瞧,首二盘各装一只展翅海东青。二鹰各中一箭,一只被当心穿过,另一只被横穿双目。次二盘中是两个人的头颅,易宏认得,他们就是易宅久寻不得的颜旭鹏与颜夫人。
“禀公子,”浩鹄颔首回报,“奴已吩咐影卫派十数猎犬沿此二鹰来向搜寻,也将易宅周围血痕擦尽,必不会……”
“好大的胆子!杀了我的人,还敢把尸首扔进我的院子!真当我不敢动?”易宏怒目一凛,冷眉一横,拍桌而起,道,“给我把这二鹰都……不!”
易宏定下心绪,思忖片刻,又道:“将此二鹰都从中间一刨为二,分成四份。一份,与颜氏夫妇的头颅一起送往罗敏芝府邸。另外三份分别扔到沈宅、燕王府与朱雀书院。”
“是。”浩鹄与三卫领命退下。
“你们也下去吧。”易宁起身道。
“是。”浩天率其余仆婢行礼告退。
易宁关上里屋的门,坐在易宏身旁柔声安慰:“兄长切莫恼怒,易宅奴众数万,你不可能保得了每一个周全……将鹰尸如此分配……有何用意?”
“今夜将颜氏夫妻头颅送来震慑易宅之人,明显借此告诉我:王家亿是替他枉死。那我何不把这些转送给罗敏芝!”易宏稳坐太师椅,狐眼微眯,纤指缓缓敲着茶几徐徐道,“罗大人今日在燕王与怀庆公主面前露了脸,当众树立一查案雷霆的贤官形象。既然他想要个好名声,做事就不能只做一半。今夜既又得证物,他必明白此事背后还有主使,由他去追查吧。”
“这我倒是清楚,”易宁道,“给燕王送去大抵也是这个意思。可是为什么还要送去沈宅和朱雀书院呢?”
“此事只有闹得越大,那贼人才越容易漏出马脚,扔到目前万众瞩目的朱雀书院最为合适。”易宏停顿片刻,陷入沉思,“至于沈浩然……”
“兄长……难道怀疑这一切皆为沈浩然策划?”易宁有些疑惑了,“您之前不还说许是盐帮所为吗?也许还有哪个王爷……怎么忽然把矛头对准沈浩然?”
“我养的角雕被海东青袭击之事你可还记得?”易宏看易宁点点头,继而又道,“在京畿重地豢养这样凶猛的飞禽,必要有一定的财力和相应的训鹰人才,且对易宅窥视已久,能满足这些条件,只有三人:赵璋、赵棣、沈浩然。
我曾派浩鹄前往沈宅,截杀沈宅管家沈泰阳,可是浩鹄竟连他的影子也没有找到。就在沈泰阳消失不久,角雕便被袭伤亡……我从来都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巧合,所有巧合都只是人为因果罢了。”
就在此时,空中忽然响起炸裂般的轰隆雷声,风势渐狂,吹得门窗许许生响,倾盆大雨随即而至。
“春日里怎会连连雷暴大雨呢?”易宁侧身望向窗外,不由得叹了口气,看易宏起身欲走,他忙拦住兄长,“哥,这样晚了,你要去哪?”
“我本还有耐性让他们活过五月百花节,”一道雷电之光倏地闪过,更显易宏狐眸戾气,“眼下……大可不必了。”
中章 第二十节
春雷滚滚,大雨倾盆。
东宫廊沿之下、转台之中皆是重重持刀守卫兵甲。青鸾携煎好的药,由庖厨带至太子妃安居休养的景福宫。
自太子妃于深夜在宫禁内失踪,城外染病又被罗敏芝带人寻回,青鸾便被太子日日苛责,从贴身侍女直贬成殿外侍者。
青鸾趟风冒雨赶至寝殿,刚刚把药交给寝宫内侍奉,转身欲退,突然被红梅白袍的赵云玟一把拉走。
“殿下?”青鸾觉察到四周或艳羡、或嫉妒的眼神,拍拍赵云玟的手背轻声唤着,小跑地努力跟上他渐快的步伐,“殿下,殿下……”
赵云玟头也未回,快步走在前,不顾身旁许许侧目奴才,一如既往地执拗,只是拉着她的手格外炽热。
“太子殿下若回宫探望娘娘,发现奴不在,定会狠狠惩处婢子的。”青鸾快步追在赵云玟身后,娇声莺语格外温柔,耐心劝说着,“奴知道您心好,只是眼下,不宜再因婢子与您的父君起冲突了呀。”
赵云玟快步行走,满面淡漠,未有丝毫回应,直将她拉至一处偏僻荒殿,一掌推开门,大步踱进,才算停下。
门梁上随风掉落的灰尘呛得青鸾打了好几个喷嚏,闭上眼连连挥袖遮蔽。
忽然,荒殿大门被关,鸦雀无声的殿宇内仅闻“哗哗”瓢泼大雨和时有时无的霹雳闪电。
屋内并无锱铢烛火照明,仅一抹诡异荧光凌空升起,浅浅泛着蓝绿之色,照亮那双令青鸾敬惧诧异的深棕狐眼。
赵云玟将脸上人皮面具撕下,露出易宏真容。他冷冷看向惊愣不动的青鸾,拎着装有夜明珠的香囊,大步走向一旁侧间,推开门,俯身借夜明珠之光照亮晕厥在地上一动不动、被扒尽外衫的赵云玟。
“派你来东宫打探消息,你倒真是厉害,竟反被赵云玟用美人计拿捏。”易宏收好夜明珠,狐眼一凛,低沉淡漠的语调尽是烈烈煞意,“鸾儿,你要明白,你家公子不喜欢杀人……并不代表他不会。”
“公子,”青鸾扑通一声跪下,额头连续磕在地上,极尽卑微恭敬,颤抖的声线只将内心的胆怯和盘托出,“奴自知有错,乞请公子海涵宽恕。”
“哦?”易宏横眉上挑,他俯身单手抬起青鸾的下颌,似笑非笑道,“你倒说说看,错哪了?”
冷冽的气息直扑青鸾面颊,激得她一阵阵起鸡皮疙瘩,身形亦开始轻轻战栗。
“奴……”青鸾咬唇皱眉细想,却被狐眼那如利刃凌迟般的杀戮眼神吓得满目泪花。
“怎么,想不到?那我给你提提醒。”易宏纤指顺她下颌抚至其腮边,沉沉说道,“这是下关穴,仅需一指,轻则失聪骨碎,重则当场去世……”
“奴……奴错了……公、公子,奴错了!”青鸾压制的低泣声断不成句,眼泪如未断线的珠帘,就连膝盖也瘫软得几乎不能跪立。
“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鸾儿,”易宏撤手摇头叹惋,“我教你养你,信你用你,不是让你完不成任务后像个无能的孩子一样哭泣的。”
“求公子再赐机会,奴必万死以赴。”青鸾跪叩道,她深知公子从不说重话,若是说了必已定杀心。纵使自己不爱惜性命可以身赴死,但青鸿怎么办?自己可会连累他?
“好,就依你所言。”易宏倾身上前,絮絮吩咐。
青鸾闻言惊诧不已,猛的眨眼握拳压住内心仓皇,除了点头应和,别无他法。
易宅之中……
浩天放飞完所有信鸽,回到云岭阁。灯火交影之下的精雕红木榻上,易宁双目失焦地望向窗外雷雨,独自蹙眉出神。
浩天走近撩开围帘,坐在榻旁,温柔朗目浅笑盈盈,轻声问道:“是在忧心长公子吗?”
易宁叹了口气,双眉蹙得更紧了些,低声问:“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你是说夜鹰来袭之事?”浩天回道。
易宁一下坐起,凑近道:“以往懿卿格外关注易宅,今日兄长于朱雀书院出了那样的事……人人皆知,人人道传。他怎会在知晓后毫无反应,甚至没有派人来询问一二?”
“你是说王公子?”浩天记忆中易宁似乎唤王浩作懿卿。
易宁点点头,凝思片刻,忽而拉开丝被,快速穿上鞋袜,确切道:“他一定是出了事,还吩咐曲水流觞不允回易宅通报!快,带我去,悄悄地,别惊动旁人。”
“好。”浩天点头应道。
二人趁夜冒雨,迅速以浩天轻功行至朱雀书院王浩住处,灯火通明的阁楼在漆黑夜雨里显得突兀不已。
以往于廊前职守的重瞳如今却丝毫不见踪影,仅流觞蹲在转角扇火煎药。滂沱大雨掩盖四周所有声音,流觞丝毫没有警觉反应,只埋头快速扇扇子。
易宁快步上前正欲开口询问,忽然足下触动机关紧弦,示警铃铛突然发出“叮铃”响声。
二楼正中的大门被倏地打开,重明从其中闪跃而下,既见来者呆愣片刻,走上前拱手行礼道:“少公子好,不知公子前来有……”
“别想砌词蒙骗我!”易宁一把抓过重明的手腕,双目微眯,语调略沉,“你的奇巧机关术我早已领教过,莫说旁的,快带我上去!我要见懿卿!”
“公子现下不方便见客,”重明显然被易宁突如其来的造访吓得有些慌张,双眼溜转,快速思索对策,强笑应答,“少公子漏夜前来,定有要事,不如奴……”
“这位小哥,”浩天拱手施礼,上前打断重明,“易宅已然知晓王公子病重,我们是奉长公子之命前来探望的。你若不让我们上去,少公子要如何复命呢?”
“阿明,”二楼一彪形大汉重瞳快步而出,扶栏皱眉大声道,“带他们上来!”疾厉的语调透着极度的不满。
“可是公子吩咐……”重明似有犹疑。
“公子就是想的太多,瞒得太过才至今日!”重瞳狠狠长叹,又匆忙折回屋内。
重明叹了口气,转身施礼,揽住易宁肩腰,双足点地,踩过重重钢丝,翻转身形旋入二楼,浩天学样快速跟上。
走入屋内,掀开厚厚门帘,浓重的药气直扑鼻腔,令在场众人皆蹙眉微咳。曲水从里屋端盆而出,见到易宁深深鞠躬快速退下。
易宁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不顾众人拦阻,恍然进屋,而那檀木榻上瘦弱枯黄的憔悴人形惊得他双目一瞬斥泪。
中章 第二十一节
在易宁的记忆中,容姿绝世的肖劭朗英眉朗目、肤赛新雪,遥遥一见,烨然若璧人尔。
但病榻中的人——形销骨立、肤黄若蜡,周身僵直,若不是偶有微息,简直与死人无异。
肖劭朗的第二次病入膏肓让易宁不断想起从前事,他扶着浩天肩膀,努力平复心绪。
“他怎么……怎么会成这样。”易宁狠狠蹙眉,闭目不敢再看。
屋外雨声滂沱,屋内却寂静一片。
重瞳正欲回答,却被面向窗外站定的重明抬手阻拦。他似乎也听到了些许动静,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外屋的门便被“咿呀”一声推开。
众人随声望去,电闪雷鸣之际,来者挥手卸下黑色防雨斗篷,浓重的药气使他蹙紧眉头,大步走来。
易宁无奈一叹:是啊,他都想到的事,兄长又岂会浑然不觉呢?
众仆拱手让路,齐声曰:“公子。”
易宏摘下面罩,抬眼望向榻上,惊诧之意更甚易宁。他上前撩开肖劭朗的被角衣袖,即刻为其把脉探视。
晃晃烛火下,蜡黄瘦臂与红酥玉指对比鲜明。那纤指渐变颤抖,仿若不肯相信眼前事实,把了寸脉,测关脉,似被电击般瞬间撤手,赤红狐眸霎时盈满晶莹泪水。
“怎么会这样?”易宏深深凝视榻上,似被鬼怪夺去生魄只留残存尸身的肖劭朗。
“怎么会?呵!”重瞳轻笑一声,像是故意激怒易宏般,面目一派不屑,刻意挑衅道,“自诩医术仅在掌门之下的易公子,难道不知情人蛊使用之后的结果吗?若非肖劭朗这个傻小子以命换命,你以为你还能坐在这里,事不关己般轻描淡问吗!”
“重瞳!”重明拉扯重瞳的衣袖,眼神示意他谨慎言辞。
“我……”易宏垂下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般缄默。当初他太过恐惧用蛊舍命,一直没有看关于情人蛊的那篇医论。他只知肖劭朗以血做药引,激发二人体内蛊虫,却从来不知这割血的后果。
“他犯傻,常常为你徘徊于鬼门关。你呢?次次装傻,纵他如此执着!”重瞳拂开重明的手,大步上前诘责,“你该猜到的!若非以血换血,你怎么能复原得这样快!”
以血换血?以命换命!
易宏倒吸一口凉气,听得头皮发麻,想要问些什么,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一张口只接住满溢泪滴,混着噎嗓的疼痛往心里咽。
“重瞳,”易宁走上前拉过咄咄逼人的重瞳,摇首细细解释,“哥哥不是这样的人!最初用蛊时,他根本不知道懿卿交换了蛊虫,我们谁也没有对他讲过懿卿是如何相救的,他并非你口中所说……”
“不知道?是啊,你什么都不知道!”重瞳僵笑着点头,徐徐道,“你不知道当年,你与他大吵一架潇洒离去之后,他独自坐在山巅望亭,看着山间大路出入的所有人马,整整七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他以为你会回来,他一直以为你不会舍下他!若非我将他强制拖走,他的尸骨已经埋土六年了!
你不知道他为了一解相思,为你作了多少画像!每每相思入骨,他就只能对着画像说话。这些年你收到他寄出的信,甚至不足他写的十中之一。很多信,他刚刚写完就烧毁了,他说情丝过重,会影响你的心绪,若他帮不上你,至少不要做阻碍你的绊脚石!”
“重瞳,你说这些做什么!”重明呵道,“你这样,难道公子就能好起来吗?”
“公子当然不会立刻好起来,但他至少不会再像过去六年,人不人鬼不鬼地在伤病中苟活了!”重瞳蹲下身,怒目直盯易宏通红泪流的双眼,越说越激动,“运筹帷幄的易公子,不知道他次次都用血肉做药为你治伤吧?高高在上的易公子啊!也不知晓他年年割血炼药,就是怕有一日自己溘然长逝,你若再病,无人似他一般肯为你割舍吧!”
易宏猛地站起,妄图躲避重瞳凌厉眼神审视。奔涌的血液从炙痛的心一下直冲额顶,让他险些站立不稳。
“你曾经对我说,他的血是治哥哥的药引,怎么会变成……”易宁紧拉着重明的衣袖,看到兄长溢于言表的痛苦模样,也不忍再问。
“公子向您索要凌烟罗,就是为了遮住与日俱增因放血而留的疮疤。你却还来信讥讽他是闺阁女子脾性,只为追求与爱人穿戴一样的衣物。”重瞳凑上前低声切齿质问,“您戚戚于掌门断言——活不过四十,而公子这些年过得就像您的药人!这样下去,他能活多久,您知道吗?”
“重瞳——”重明厉声吼道,“这不是易宏的错!”
“不是他?呵呵……还能是谁!”重瞳环顾屋内众人,痴癫冷笑道,“你们年纪小,经事少,看不清这里面门道,我讲给你们听。易公子,您经商十三载,坐拥大周过半财富,却从未沉溺美色,更不会如旁人说的那样,只因肖公子无双容姿才委身下嫁。
少林全门被灭之时,你不过是个五岁的垂髫小儿,于当初乱世,若想活下去谈何容易。而肖公子就是那个能让你活下去的护身符,能让你拜掌门为师学艺复仇的通关符节,我说的对吗?
多年来,你毫无感恩之心,竹马之情,一次又一次利用肖公子,直到他舍己救你。你表面上演得心有愧疚,情愿以身相许来安慰感激。其实只是因为你还用得着他,所以才肯付更高的本金,要他傻傻地如大树般被你这根菟丝子一直盘缠吸血……”
重瞳的“慷慨陈词”还未说完,忽被易宁以全力怒而击倒。
一拳一拳如雨点密集,易宁重重砸在重瞳身上,好似泄愤一般吼道:“我哥哥不是这样的人!不许你侮辱他!”
“公子,公子!”浩天上前拉拽,环抱着易宁的腰际不让他再冲动上前。
“你远在汉中安享早年,哪知哥哥艰辛!他受过多少次伤,涉过多少回险,付出了多少才保得你们在镖局安康荣华!”易宁怒红了脸,奋力挣扎摆脱束缚,指着重瞳嘶吼,“你的那些破虫子!每一只少则几百两,多则数万两,若不是哥哥宵衣旰食挣钱拼搏,你哪得如今!就连你的主子凌霄也不敢这般欺辱哥哥,你竟然……”
“够了——”易宏捂着突突直跳、阵阵作痛的前额,大吼一声扼住在场众人。他闭目昂首深深吸了口气,语调格外冷静,仿若所有人、事、情都与他毫无关系,淡淡问道:“他失血至此,你是用血滴子广泛采血为他补充吧?”
重瞳站起身捂着痛处,撇眼不言。
重明见状,点头轻问:“公子可有良策?”
易宏自嘲一般,鼻间冷嗤一声,重重叹道:“重瞳才是用毒使蛊的高手,我哪里还有什么良策呢?”
说罢,他拖着仿若灌铅的沉重双腿,一步一步向屋外走去,仅淡淡留下一句吩咐:“令青鸿回府。”
易宁被他出乎意料的沉静惊愣当场,蹙眉不语,唯浩天拱手应声:“是!”
中章 第二十二节
伫立于院中守卫的浩鹄听闻关门声,回首一望,易宏绕过悬丝,翻身而下,而他身上避雨的斗篷却不见去向。
“公子,公子?”浩鹄忙解下肩头斗篷,紧跟易宏,想为他系上。
而固执独行的易宏仿若听不见亦看不见般,只一意冒雨走在前,未曾对连连劝说的浩鹄留一丝侧目。
“劭朗,我想与你成婚。”十六岁那年,她向肖劭朗求亲之时,确有几分感恩心思。
乍听此言的肖劭朗惊得瞠目结舌,一半是烈火烹油般的激喜,一半是多年夙愿得偿时难以平复的悸动。
他双拳紧握压制狂热心跳,片刻间,玉面点染桃色,结结巴巴地小心探问:“你……你是说……”
“幸得识卿无双面,从此阡陌多暖春。琼华心悦你,爱慕你很久了,很想做你的妻子。与尔共渡此生劫,同历这世难。懿卿愿意接受我吗?”她大方而笃定地笑着,拉起他微微颤抖、薄汗微粘的手,在那玉白掌中缓缓写下一个“心”字。
纤指带动他的大手缓缓蜷合,她捧着他的手放在心口,狐眼深深凝视双目霎红粼粼微闪的星眸,柔声莞尔道:“我喜欢你,想永远和你在一起。若有一天,我先去了,我就把名字刻在三生石上,在忘川桥乖乖等你来接我。你说,好不好?”
“若……”肖劭朗的声音随着沸腾的心跳颤得厉害,颊上绯红沿至乌鬓,垂眼盯着自己被紧攥的手,抿了好几次唇,闭目定定心神终于问出,“若……我先去了呢?”
“我会抱着你的尸身自尽,绝不让你孤身寂寞。”她慎重模样仿若起誓,纤手握着他的大掌抚上侧脸,软玉一般的嫩滑柔肌贴合他炽热的掌心,嫣唇微翘,倩音脉脉仿若撒娇一般,“幽冥鬼道里,你不要走得太快。万一我追不上,找不到你,我会哭的。”
肖劭朗噗嗤笑出声,却又瞬间滴下两行清泪,言笑晏晏:“终身所约,永结为好。婚姻可是一辈子的事,琼华……你真的……”
“我只要你。”她简短而坚定地打消他的顾虑,“你只说愿不愿意娶我。”
“我愿!那……”肖劭朗抹净眼泪,蹙眉想了想,羞红满面,咬唇浅问,“明日成婚如何?”
“明日?”毕竟婚姻乃终身大事,她原本还想好好准备一番呢。
“那就今晚!”肖劭朗以为她觉得太迟了,迅速改口。
“今晚?”她一时呆愣,垂首心笑:哪有这样猴急的新郎,“我还什么都没准……”
“我有!”肖劭朗温柔浅笑,拍拍她的手,待她松开,起身提衣向里屋跑去。
不一会,他双手抱出一个箱子,略显几分羞怯,道:“你的婚袍、头冠、丝履、雀扇、配饰,我都……都早已备齐。”
她闻言嫣然一笑,若春日灼灼桃李,红酥纤手慢慢打开箱子。
箱内衣衫叠得齐整,首饰已另配银匣装好。
“我久居山中,不知世间流行样式,就、就准备了这些……可能有些……简薄粗陋。你全当看看,若有喜欢的,我马上多多备齐。”肖劭朗双目如坠星辰,笑若弯月,抿唇顿了顿,轻声道,“也不知……合不合你心意。”
她摸着轻若烟缕、华润非常的嫣红衣襟,光看此衣细密针脚与精致图纹,便知他挑捡许久,用尽心思。尤其是那金线围织,挑缝辫镂,缀满珠宝的金色凤凰,当真是世上难有的精秀臻品。
再看银匣内的头冠装饰:雀尾贴金的凤凰展翅凌于排排珍珠镂堆的九重祥云之上,宝石锉银之百态百鸟昂首围贺,琳琅珠翠做勾连,琪玉珊瑚为托衬。真真精粹华美,凡尘无双。
若雪纤指一颤,仅是粗粗观瞧,便已知其用心细微恰若轻尘。以他贴切深情,这箱事物怕是久经修改整理,直到他满意方止。她不禁狐眼泛红,哽咽半晌才问了句:“怎么……都是我的东西?你的呢?”
“我……”肖劭朗有些羞怯地挠挠头,“我还没……”
难道他一直未替自己盘算准备?她缓缓一叹,忍下泪奔,却连鼻头都红了起来,咽咽嗓,抬首笑靥如花,柔声道:“我给你做,你等等我。”
她命人找来上好红缎,绷覆在绣架上,青宇将穿好丝线的数枚银针交付于她。她站定离绣架丈约处,提气云手依次挥出手中银针。
只见飞针仿若授命傀儡一般,依她指尖方向穿过绸缎,留下些许线纹,再由她拉回,返身折于其手中。如此反复仅仅一瞬,不消一刻,红缎之上即显出一幅金龙出岫。祥云紫气东来,金龙栩栩如生,整幅画卷威严庄肃。
琼华此时早已改名易宏与易寯羽,一体两生。
她久久未在人前展现如此卓越绣工与凌厉身手,惊得一旁侍候的青宇呆愣半晌纹丝未动。
可,这般超绝内力一旦使用,便会即刻牵动琼华体内寒气。毒液般瞬间蔓延的寒力,由丹田袭上指尖,她只得一直咬牙忍耐。
礼服绣完的那一刻,她战栗着倾侧一旁,覆满寒霜的手在肖劭朗奔来拥住她之前,瞬间握碎掌中冰霜。
“琼华!”肖劭朗脱下披风将她紧紧围裹,双目斥泪凝咽,反复说道,“我不要了,琼华!我不要了!你才恢复,不要因为一件衣服……”
“不只是一件衣服!”她僵直而颤抖的双肘勉强撑起身子,蜷在肖劭朗的怀中,苍白的唇吐出团团蒙白寒气,却依旧浅笑嫣然,“我是在给夫君制婚服啊!好不容易亲手做一件礼物送你,自然……自然要用心细致。”
一阵冷冽寒津迅速袭上琼华心口,心脉突然紧缩疼得她颦蹙双眉,口中寒气更深了些。
肖劭朗抱起她狂奔向庖厨,跪在灶火边,让她靠着他的胸膛取暖。他扯下发簪,伸出手臂,在刚刚结痂的玉臂之上豁然划出一道血口。他扶着琼华,试图让她吮吸热血,可琼华却紧闭双唇,连连侧头躲避。
“琼华,快,喝了就不冷了!”肖劭朗看她颤得更加厉害却始终不肯张口,急得清泪涌落,伤口紧贴她唇,疾急说道,“琼华,听话!张嘴啊!琼华——你听话好不好!”
浓烈的血腥气直扑鼻尖,她拼命克制体内嗜血的渴求,紧握两掌,指甲几乎嵌入皮肉中,双眼也开始异样泛红,却始终未曾开口。
闻声赶来的重明呼唤火影上前救治。重瞳拉开肖劭朗,强行为他止血包扎。支撑至极限的她溘然晕厥,之后的事易宏便不记得了。
她再次醒来已是两日之后,一样的倾盆大雨。肖劭朗面色惨白地趴在她的榻边,臂上又添两处褐红长疤。
重瞳骂得对,很多事情她都不知道。
不知道肖劭朗为她付出了多少,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报偿,在与他的相处中,她常常属于缺失的一方。
恐怕当年的他与今日也别无二致。她始终像个贪婪地吸血鬼,耗尽他的气血,让他只能通过血滴子广采他人之血才能稍作回补。
怪不得这么多年,连鬼医凌霄也治不好他的喘疾,常年失血愁思,病体孱弱至此,任由鬼神,亦无方可医。
瓢泼大雨早已淋湿易宏衣发,却始终冲刷不尽他面上斑斑泪痕。他抬头昂视电闪雷鸣的漆黑夜幕,心中似被怪物挖去了一块最重要的血肉,仅留下一片空荡荡的炽痛久久不愈。
商场之中游刃有余的少年英主,竟没有丝毫办法平复越来越沉重的愧悔。
浩鹄见他神色戚戚、双目空洞,回首看了看灯火阑珊的阁楼,猜测定是出了事。他不敢轻易发问,怕再牵动易宏心绪,默默解开斗篷撑在易宏额上,为其挡下所有风雨。
狂风骤起,雨越下越大,雷声隐隐却久而不发。
“哥!”浩天陪易宁撑伞赶来,易宁跑上前看着木然呆滞的易宏心痛不已。他揽过易宏的肩,紧紧相拥道:“哥,不要再想了,你的身子最忌湿寒,不能淋雨啊!咱们回府好不好?嗯?”
“是啊,公子,您若再病,岂不是枉费王公子一番辛苦吗?”浩天也劝道。
“闭上你的乌鸦嘴!”浩鹄侧身低斥。
浩天意识到说错话,立刻闭唇不语。
“哥,”易宁看易宏失焦的通红双眸,也许方才众人对话他根本没有听进去。易宁大力摇易宏肩臂,他知道他的酸楚无助,一汪清泪不禁溢出,半是恳求道:“哥,咱们回家吧,哥——”
“你们回去吧,”易宏双眼微闪凛光,仿佛游弋的魂魄忽然归主,沉静的声调听不出任何情绪,“吩咐青鸿明日代我上场。”说罢,便折身欲走。
“你要去哪?”易宁一把拉住他,蹙眉道,“你这样,我怎么放心你独自出行。”
“宁儿,”易宏毅然无悔的模样仿若已定某项重大抉择,淡淡一叹,摇首拉开他,“我希望我们不一样,终究走不同的路。我的路越暗,你们的路越亮。无妨,明日清晨,我定回来。”
说完,易宏不顾身后生生牵绊呼唤,舍下众人,独自消弭于深深夜幕雨色之中。
中章 第二十三节
城外十里坡翰墨轩在漆黑夜幕之中忽而焕亮门前灯火,仿若沉寂已久的猛兽突然眨眼。
掌事闻声赶来,接过小厮手中的衣服,端捧上前躬身行礼,恭敬道:“公子漏夜前来,可是有要事吩咐?”
易宏冷眉一凛,走进后院柴房,漠然打开机关,拿出玲珑容臭中的夜明珠,先行跃入暗道。
掌事不敢多言,抱着衣物,打开火折子,在机关即将关闭之前快步一跃紧跟而上。
“我的赤足信鸽可还安好?”易宏沉音走在前,冷淡的语调似有几分怒意。
“自您上次传令说这附近出现海东青,奴便再也没有让信鸽飞出过这深谷,鸽子一切安好。”掌事不知自己是何处做错惹得这位祖宗轻言怒目,只得小心回禀,不敢有一丝疏忽。
“翰墨轩隐于山间断崖处,看似安全,就是你可以酣睡的理由吗?”易宏单脚侧身点地,避免触发暗藏的机关。
沉冷的苛责让掌事一瞬醒悟,定是自己面上的睡痕显露松懈之意,错让易宏以为自己没有用心办差。掌事忙跟上解释道:“奴知错,乞请公子……”
易宏止步转身拿过衣衫,悠悠打断他:“不许人来打扰,回去告知小公子,我闭关几日,不必来寻。”说罢,转身便走。
掌事不敢出一言以复,拱手行礼送别,看他独自一人消失于密室长廊转角。
风雨渐弱,天色还尚未大亮,翰墨轩的掌事便已赶至易宅禀明情由。
“闭关?在翰墨轩吗?”担心得一夜未睡的易宁闻此一跃而起,蹙眉道,“兄长淋了雨,身子可有伤损?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回小公子……”易宁这一番话问得掌事尴尬不已,因为易宏根本没有任何交代,他期期艾艾地回道,“长公子……没有……奴……奴不知……”
“不知?”浩鹄上前单手拎住掌事肩领,怒而呵道,“糊涂东西,这些你都不知,公子留你做什么?”
掌事一脸委屈道:“公子来时面色清冷似有怒气,奴不敢提一字半句恐惹他不快。再者,公子闭关之事一向秘密,并非奴刻意疏漏不言啊,统领!”
“罢了罢了,”易宁制止即将发作的浩鹄,叹息道,“别为难他。兄长若想做什么又岂会让他知晓呢!咱们耐心等待就是,若是三日后他还不回来便派影卫去寻。”
众奴齐齐行礼应曰:“是。”
“公子,”一青衣小厮立于门前行礼请道,“沈公子求见您与长公子。”
“沈浩然?”易宁一时错愕,这样早的天色,他来做什么?
“是,沈公子还带了媒婆、聘书、好几车礼物呢。”小厮照实回道。
沈浩然这是要提亲啊!屋内众人闻之皆是一惊。
他此时来,易宁也不能以兄长身体不适为由推拒不见,毕竟青鸿一会便要以易宏的身份前往朱雀书院继续马赛。姐姐留着他也还有用处,总不好这时就直接伤了彼此颜面……
“带沈公子前厅用茶,但是其他人不许出兰晓风的门!”易宁叮嘱道。
小厮领命告退。
“你先回去,若有兄长消息,即时从暗道通知我。”易宁转身对翰墨轩的掌事吩咐。
“是,奴告退。”掌事转身离去。
“浩鹄,带青鸿前来,与我同去前厅会客。”易宁道。
“公子,当真要见吗?”浩鹄正欲进言却被浩天拦下。
“易宅不能失礼,”浩天捂过浩鹄的嘴,揽肩将他推出门外,蹙眉示意道,“公子定有良策,你按吩咐行事便可。”
浩鹄明白兄长不想让他过多顶撞主上决策之意,狠狠叹了口气,快步离去。
约一刻余,天色渐亮。
前厅枯坐饮茶的沈浩然听闻众人脚步声,起身拱手相迎,爽朗笑道:“私心切切,搅扰易兄安睡了,抱歉抱歉。”
“沈兄客气,请坐。”青鸿装扮易宏模样拱手回礼,与沈浩然、易宁一同落座,众奴一旁立侍。
青鸿浅笑应道:“近日夜间连连大雨,商旅不行,沈兄的货运正是当务之急,怎的尚有空闲,一大早便亲临我易宅?”
“生意好坏既是天命又靠人为,急也是徒然。终身大事,才是在下眼前最重要之事。”沈浩然笑道,“我与您家少主寯羽相识已久,互生情愫,故贸然来此郑重提亲,还请易公子看在我们两情缱绻的份上,原谅在下的冒失。”
沈浩然侧目以示,他身旁侍候的灵儿便从袖中拿出赤红绸本双手递上。
“这是礼单,”沈浩然起身深深揖礼,又道,“我与羽儿情谊深厚,不可分割,已互托终生,愿相守此世,永结为好。小生在此恳请易兄成全,吾定真心待她,事事以她为重,护其如绝世珍宝。”
青鸿看了一眼易宁,授意依计并未一口拒绝。他将礼单打开粗粗浏览,慢慢合上递回,客套地微笑道:“我与沈兄赌约未见分晓,这姊妹婚事先放一旁,想必爱重小妹的沈公子……也不急于一时吧?”
“我愿三书六礼相聘,一生相约寯羽,自是不论多久都可以等。只是……”沈浩然接下礼单,退回座上,深深一叹,“昨日燕王对待易宅态度众人明鉴,在下实在担心……”
“燕王如何是燕王的事,”易宁道,“姐姐的性子沈兄清楚,她若不肯,就算天神鬼魔亦无法使之动摇。”
“是,”沈浩然点点头,收好礼单,又道,“羽儿前日赛马中伤受惊,我悬心愁虑,想见她一面也好安心,不知可否?”
青鸿与易宁相对而视,微颔首,青鸿回道:“小妹在赛场之上受辱被惊,如今在城外别院中调理身子,太医叮嘱:必须静静安养。我们为了她身心着想,恐这几个月都不方便安排外人……贴心如沈公子,自是能够理解成全的。”
沈浩然见求亲不成,求见亦失败,心底有些懊丧不悦,与其再闲聊应付两句,便起身带人离去。
送走沈浩然,易宁还未喘口气,就在云岭阁见到了刚刚病愈即着急来此的肖劭朗。
“易宁。”肖劭朗由重明扶起,捂着胸口微微喘息,苍白得毫无血色的面容,使他看上去微弱得似方从地狱归来的浅薄魂魄。
“小心!”易宁扶起摇摇欲倒的肖劭朗,竟无意中发现他双臂之上尽是密密麻麻的红色小圆点。易宁知道,那是血滴子补血之后留下的痕迹,只是他身子这般孱弱怎么也强撑着来了。
“卿卿呢?我问了满宅院的人,竟没有一个知道她的去向。”肖劭朗握住易宁搀扶的手,锆白面上一双桃花眼赫然泛红,他捂着前胸,仿佛忍耐着巨大痛楚,说话气息忽重忽轻,蹙眉疾急道,“我从剧痛中醒来,卿卿定是受了重伤,她在哪?我要去看她!”
“剧痛?”易宁一时困惑了,肖劭朗怎么通过自己受痛,便断定姐姐也受了伤呢?
“情人蛊雌随雄定,若是中雄蛊者伤痛,中雌蛊者也能感受得到。”重明见易宁一脸茫然,蹙眉解释道,“公子刚刚醒来便受痛难耐,一定要来亲自照看易少主。我等力谏不住,重瞳都气走了。小公子,你若是知晓就告诉我家公子吧,别让他再牵肠挂肚……”
“懿卿,不是我不说,”易宁扶他坐下,想了个理由,暂时安抚道,“兄长正在闭关,已到了关键时刻,你我真的不该去打扰。若她再有丝毫伤损……你与她的性命还要不要了?”
肖劭朗闻言皱眉沉寂片刻,倏地泪落,自嘲般苦笑道:“是啊,我这样的人,只会拖累她。她大抵……也是不愿意见我的。”
“你是她心中挚爱,她怎会刻意躲着不见你。”易宁不忍他猜测自抑,思虑片刻,还是告知了他真相,“姐姐……已经知晓所有事了,献血、割肉、炼药……她什么都知道了。”
肖劭朗瞪大双眸,回首狠视重明。吓得重明连连摆手,赶紧解释:“不是我,公子,真不是我。我发誓一个字都没说!”
“那就是重瞳!”肖劭朗渐渐握紧双拳,气得额间青筋暴起,怒喝道,“他以为养了我,照顾我长大,就有资格置喙主子的事了吗?六年前就是因为他多嘴挑事,才气走卿卿,如今又……”
“怨怪不得旁人!”易宁厉声打断道,“你若爱惜自己,我们又何苦百般为你圆谎,你以为欺瞒姐姐,我们内心就好受吗?你以为知晓真相之后,姐姐就能安然无恙的承受一切愧悔痛楚吗!”
“我……”肖劭朗被斥得语塞,他也从未想到,隐瞒,会是一种更深的伤害。
中章 第二十四节
众人翘首以盼了三天,应天的雨终于在此夜而停。
青颜百无聊赖地趴在小苑池塘边的小亭中,借由灯火之光独自欣赏塘内锦鲤从容游弋之姿。
听闻,易宏长公子在朱雀书院的马球赛中拔得头筹,可是他却无幸亲眼得见。想到这,青颜不禁叹息久久,公子是不是都已经忘了他了……
古人曰:一日不见兮,若隔三秋。如此三日不见,仿佛已过一世。
没有易宏的眷顾,青颜所居的瑶月斋可谓是门可罗雀。虽说易宅的奴才不似翠柏轩里的那般攀高踩低,各人也都各司其职,亦没有人限制他的言行去处,但独居的他却倍感孤寂落寞。
唯有此时,他才更能体会诗中所言:“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漫长二字,是何感受。
纤指沾着杯中茶水抚于倚上一遍又一遍写着那人名讳,一双多情狐眼渐渐浮现在青颜眼前。他兀自一笑,随后又是一声长叹。他若不是奴隶身份,是不是也似柳如风、王浩一般与易宏相交为友,不必在此唯诺枯等。
突然,青颜听到寝阁处传来些许声响。平日里,除了伺候洒扫饮食的小厮,他也见不到旁人。可是这般时辰,小厮也换班歇息了呀。
他挑起身旁的纸灯,快步赶去。
悬廊之下,萤萤般的烛火之光浅浅映在那人毫无血色的脸上,淡黄光色使那玉般面孔更显几分倦怠病态。他的身边放置了整整一盘酒壶,手中仍旧掌持一壶,正大口豪饮。
“公子,”青颜还未走到易宏身边就已闻浓烈酒气,蹙眉关切道,“酒烈伤身啊!”
易宏慢慢抬起头,无神狐眼呆看青颜的脸,微微一眯,视清来人,饮了口酒,缓缓叹息,言语透着十足的疲惫:“会弹曲吗?”
“会,”青颜将灯笼挂于廊下,柔柔浅笑,仿若春日里新开的清润梨花,“公子想听什么?”
“把你会的都弹一遍吧。”易宏闭目饮酒,又是久久长息。
青颜不知这几日府外发生了什么事,竟让一向明媚如春阳的易宏连连叹息,但直觉告诉他:许是与情有关。
既得令,青颜颔首相应,提衣反身去屋中抱出陪伴自己多年的一把旧琴,调正音色,先行弹奏一首自己最喜欢,也是最拿手的《阳关三叠》。
易宏听着曲儿,扬首望天,满目灿然好似盈盈泪光,手中酒一直未曾离口。
一壶饮尽又接一壶,一曲弹罢又弹一曲。
伺候小厮按时将酒送来,看着四处杂陈的空酒瓶不敢多言一句,走远后,连连摇首徒叹奈何。
青颜瞧易宏皱眉闭目,翘唇微蠕,似在悲泣,可眼中却一滴泪都没有,连眼眶也未泛红。
唯见声声叹,但闻《声声慢》。
此时,一个娇小而鬼魅的身形仿若一缕幽魂,无声无息地由皇宫禁苑游弋至东宫。她先到青鸾起居的耳房,看着安然入睡的青鸾挑眉浅笑:原来,这就是公子所派,易容成她模样的女子。烟眉杏眼,果然是个心软的多情模样。
她从窄袖中摸出一枚红丹,置于青鸾额间。只见丹丸因青鸾体温而融化,快速被其肌肤所吸收,仅在其额间缩为一处淡淡红点,宛如近日流行于后宫的眉间点朱砂。
女子如来时一样,静静跃至梁上,在主殿中找到了正熟睡的太子妃。她从袖间取下一枚系线银针,将针悬至太子妃唇齿上方。接着,她拿出一枚拇指大小的白色瓷瓶,将瓶中青色液体顺针线慢慢滴入太子妃口中。
一、二、三,三滴,三滴足以。她用手帕包裹丝线,如暮色里一只轻快的夜枭,悄无声息地快速隐匿于黑夜之中。
第二日清晨,一粉紫衣衫端绣黄鹂者拿着茶水从摘星楼快步走出。只见她杏眼星熠,丰唇艳翘,略施浅粉,顾盼之间绝代风华。
各廊守卫见之茫然——这不是被公子外派去别院伺候的青鸾吗?什么时候回来了?
她捧着茶水,绕过假山,行过长廊,似对易宅府苑地形很了解,从容得就像久居于此的普通侍女,很快便至易宁居住的云岭阁。
守卫的浩天出门遥见即惊,大步上去拦下来者,蹙眉审视。
“你是浩天吧?”女子朗笑道。
女子长着一张与青鸾曾戴的人皮面具一模一样的脸,娇音恰恰也很近似,但明显与青鸾不是同一性格之人,且她一直垫着脚尖走路,像已练习多年轻功。
“你是谁?怎么溜进府内的?”浩天握刀的手收得紧了些,看她又近前几步厉声斥道,“站住!你再往前一步,我就不客气了。”
“小哥哥,我是受大公子之托,来向小公子禀明事由的。”女子单手托茶,纤指压住浩天的刀柄,杏眼弯弯,嬉笑道,“你把我拒之门外,若是耽误了二位主子的事……”
“谁在外面?”易宁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公子,阿狸回来了。”女子朗声笑应。
屋里的声音沉寂片刻,道:“进来回话。”
“是!”女子挑眉一笑,明眸中露出几分得意,绕过浩天快步走进。
“阿……狸?”浩天盯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我们府上有叫这个名字的人吗……”
“你怎么回来了?”易宁躲在门后,确认是相熟之人,赶紧把女子拉进门,透过窗确认屋外没有旁人,压低声音问道,“你不是七八年前就去南疆了吗?”
“嗯嗯!”自称阿狸的女子点点头,娇颜满是笑意,“上次我听闻宋濂之子宋柏命人在黑市订购尸萤,且这批尸萤是从南疆急调应天。我自觉出不对,一边飞鸽传书给公子报信,一边快马加鞭向易宅赶呢!”
“哦……”易宁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点头笑道,“听说那支送蛊商队在回去的路上集体被狐妖鬼怪所缠,死的死,疯的疯。我还说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想必也是你做的吧?”
阿狸点点头,为他递上茶,抚着脸得意笑道:“他们胆敢暗害公子,我自是不会轻轻放过。况且,若我不回来,公子岂不是还要再找一个姑娘,戴上人皮面具化妆成我的模样。我这张脸啊,还是本人最好看!”
“对了,你刚刚对浩天说……是哥哥让你回来的?”易宁面上笑容瞬消,忙蹙眉问道,“他现在何处?我有急事找他相商。”
“公子就在府内啊,”阿狸附耳道,“不过我劝您啊,现在先别去找他。”
瑶月斋的琴声响了整整一夜,于天亮方止。
易宏身旁散落了一地的酒壶,而通宵饮酒的他,早已倚靠门柱昏然睡去。
纤指拨弦一宿已经红肿的青颜取过皮裘大氅,将其缓缓盖在易宏身上。
看着连睡梦之中都愁眉不展的易宏,青颜也似落入窘境般惆怅。
他不知易宏是经历了什么,为何整整一晚都眉头紧蹙,望向天空的狐眼极尽哀伤情绪,一直像是极力忍耐一般将泣未泣。
他也知道,易宏根本没有听他弹了何曲,而他也不知他悲从何来。也许,昨夜的易宏只是需要一个不会用言语文字扰乱心绪的声音陪伴吧……
“公子,您回去吧,长公子吩咐了不见任何人。”一女子娇音娓娓动听。
“公子,您才痊愈,咱们过些天再来好不好?不急于一时嘛!”一男子亦似在劝阻。
“让开——”一声厉斥,怒不可遏。
易宅家规严谨,是谁敢这样放肆吵闹,院令也不管。青颜直起身,伸长脖颈向远处眺望。
原本正在酣睡的易宏如被惊醒一般突然睁开双目,起身拉过青颜,快步跑进屋内,匆忙解开自己的外袍,拉开紧系的发簪。
“公子您醒了?您……这是……”青颜看他脱下外袍,踢了鞋,就往床榻上跳。
“公子?”青颜走上前为易宏盖好丝被,却见易宏看着他愣神。
青颜含羞一笑,倏地被易宏揽住脖颈,翻身压在榻上,还未来得及做任何反应,易宏便袭上他的颈肩,对着那雪色柔肌即是狠狠一口。
中章 第二十六节
阿狸见易宏越走脸色越青白,掌中亦是漉漉大汗,赶紧扶他到花苑僻静处歇歇。她从腹缡中拿出一枚青色小瓶,将药倒在掌心捧到易宏面前,低声劝慰:“公子,吃一粒吧,要好受些。”
易宏捂着胸口,双眉皱紧,频促的呼吸,极力忍耐着钻心的疼痛,微微摇首,惨然无色的唇强笑道:“你明知……吃什么都没用的。”
阿狸垂下头,默默收起药,一脸忧愁地看着易宏,想说点什么分散他的注意力,说不定他就没这么疼了。
“奴已按您吩咐杀了皇后与太子妃,柳青鸾那蹄子也处置妥当,北边的消息亦递出去了,您放心。”阿狸握住他的手,拿出丝帕擦拭着他额间薄汗,杏眼盈盈相视,凝眉低叹道,“公子本该再休养些时候再出关的……”
“此物一用,我便只剩不足三年光景了,怎么还能浪费时间休息。”易宏拍拍她的手浅浅一笑,“也不得枉你多年辛苦啊。”
“公子曾舍出性命救我姐妹,”阿狸摇首笑道,“奴只能替您寻药还报一二罢了,哪里就辛苦呢。”
“走吧。”易宏勉强起身,扶住阿狸的手,“若是歇的时间长了,难免叫人看出破绽。”
“嗯,”阿狸颔首相应,伴他左右,行迈靡靡。
当日皇宫之中便传来邸报:皇后崩逝,太子妃亦殁。如此两则消息震动朝野,尤其是攀附二人而生存的老旧部众。赵璋趁机行雷霆手段:该免职的免职,该削爵的削爵。抄家、落狱、流放、斩首之众众,很多都是曾随赵璋平定天下、拥他为王的老臣功将。但他手段狠辣,果决不疑。他誓予后代一清明政世,心中未曾柔软半分。
“这两日朝中风云大变,”易宁饮茶道,“皇帝陛下在前朝忙着,咱们的耳根子也都没闲着。只是没想到,咱们这个陛下心肠冰冷,那么多曾与他盟定誓约互托生死的沙场兄弟,他竟都能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其判定处决,丝毫不念往日恩情。”
“哼,自古开国君王,有哪位不是这样?他杀的那些于我们而言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易宏纤指轻敲着桌面,若有所思道,“太子殿下的药快要吃完了,北方的军报也该来了。”一语言毕,狐眼一抬,他望向身旁侍立的青鸿。
“青鸿,”易宏浅浅而笑,眸中灼灼杀意,语调轻而缓,“许久没见你妹妹了吧?允你今夜前去,好好看看她吧。”
易宏这话让青鸿突然打了个冷战,易主们从不允探子与易宅中人私自接触,如今却命他前往……“好好看看”,如此四字难道是在暗示他,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另外,你现在就去外庄把大小姐接回来吧。”易宏也拿起茶杯,轻轻撇开浮沫,语气略沉,“我昨儿派人给她送去一对玲珑鸳鸯玉佩,今儿她回来的时候,让她送去沈宅;还有一副精雕玉琮,转而送去燕王府。都不必进门,交给门房小厮便好。”
易宏见青鸿似惊愣没有回应,刻意清了清嗓提醒。
青鸿回神,眸中仓皇未定,他即刻抱拳领命,一声不吭就匆匆快步退下。
“公子——”一青衣小厮匆忙跑来,行礼喘道,“公子,一个叫‘重瞳’的大汉从后院拍门冲进来,与下人们纠缠不休,浩鹄统领现正拦着他……”
“荒谬!”易宏冷哼轻笑,狐眼一凛,道,“堂堂易宅,什么时候成了别人想来就来,想闯就闯的地方?”
易宏凌厉眼神一扫,不怒自威。
小厮马上下跪拱手回道:“公子息怒啊!护卫们见过那大汉,主子们曾对他礼遇有加,咱们皆以他是公子的客人,只敢阻拦,不敢动手驱赶啊!”
易宏摔下茶杯,起身斥道:“客人?谁家的客人从后院闯?”
“公子,”阿狸行礼上前,重新为他递上一杯水,颔首柔声道,“不如奴去吧,有些话,我替您说,许要好些。”
易宏一向绝不允许奴代主施令。易宁深知这一点,阿狸许久未至近前伺候,竟忘却了。他担心兄长迁怒,忙为阿狸开脱道:“哥,阿狸只是……”
易宏的眼神忽而像是弃了心头至宝般不舍,他深深吸口气,沉沉说了句:“去吧……”
“是。”阿狸即刻与青衣小厮一同告退,速速往后院奔去。
此时,另一暗蓝衣衫的小厮随易宅的青衣侍从赶至瀚海轩,在得浩天首肯后进入内阁,立于门口行礼禀报请令:“禀易公子,您的客人已齐至鹤府,我家上官君特遣奴迎接您与小公子。”
易宏点点头,挥袖命他二人退下。
“十八省的掌柜已至……”易宏走出屋外,昂首注视淫雨不断的天空,明眸净亮,唇边一抹淡笑,“宁儿,我们该送上折本,教他们如何挑帘唱戏了。”
阿狸方行过隔音的森森篁竹林,后院传来的重瞳怒斥之声让她不禁再加快了些脚步。
“我要见你家主人,他们欺人太甚!”重瞳放声吼道。
“大叔,在下都说了一万遍了,我家主人皆不在府苑之内。您改天再来好吗?”浩鹄碍于此人曾经救过主子性命,只得一再宽让,耐着性子回复。
“怎么,”重瞳不顾护卫们阻拦,不断架着胳膊硬闯,鼻声嗤道,“用得着别人的时候叩头请求,用不着别人了就说不在府内,仅派个看家护院的出来拦人?”
“如今南涝北旱,商旅不行,我家主人仅是调济商货流通就已经忙碌不堪了。根本不是砌词推阻好吗?”浩鹄冷着脸推开他,皱眉道,“阁下说话也太难听了些,难道贵公子来府上时,我们曾有一丝怠慢吗?”
眼见局势紧张,阿狸双足点地,轻跃上前,倏尔立于重瞳面前,行礼打断他二人争执:“师父。”
重瞳斜睨来者,尽管她长着一张与当年在易寯羽身边伺候着名为青鸾的女仆一样的脸,但由她惯性的恭敬态度,他轻松辨出二者区别。
此女子当初是由易宏在燕城救下的卫氏姐妹之小女,姐姐跟从重明学武,她则拜重瞳为师学巫蛊毒术。但她七八年前就被易寯羽派出,似乎是找什么药。隐匿于江湖多年没有音讯,如今怎会突然出现在易宅呢?
“浩鹄,”阿狸眼神示意,侧身对浩鹄道,“你去忙吧,这儿交给我就是了。”
浩鹄看阿狸似乎与这无礼呼喝男子熟识,再听她问候“师父”二字,缄默沉思片刻,点点头,挥手带一众护卫退开。
“师父先息怒,”阿狸指向一旁花苑里独立于小湖的落鸢亭,颔首浅笑道,“请借一步,让弟子据实相告。”说罢,施展轻功,纤足点水,几步便至亭中。
重瞳叹了口气,随即跟上。
“师父用毒施蛊之技绝尘于世,当年被江湖众人尊为‘王蛇’。若非斗法败于凌掌门,这些年是绝不甘屈居人下仅为护法的,对吗?”阿狸面上浅笑渐消,徐徐说着陈旧往事。
“你说这些做什么?”重瞳听她突兀提起从前,心中更生不满,“你虽曾入我门下,但多年未得谋面。怎么如今也似某些人一般,九曲心肠,有话不直说?”
“师父曾教导弟子:天下之物相生相克。以师父博闻广见,不会没有听过‘潦靃’之名吧?”阿狸蹙眉长叹,“此为一种半植半兽的蔓生毒物,与蟠龙纹罗、情人蛊等寄生之物乃是天克。逢血方生,植于活物体内,且要在用过情人蛊、蟠龙纹罗者身上才能显示效用。”
“潦靃?”重瞳怎会不知这药厉害。
此药只存于西南山高雨重之处,其状似藤蔓植物,却寄居于活物体内茹毛饮血,顺其血脉而生,靠不断蚕食寄主之身而壮自己。待寄主被完全饮尽血、食净肉,即将命陨之时,它便会破体而出,慢慢爬寻,再找下一任寄主;若两个时辰内还未找到,它便会脱水而亡。故,此药世所罕见,闻之者甚少,更枉说亲手抓获带回了。
重瞳一直认为传说中如此神奇之物,乃是欺名盗世者刻意编撰,以此抬高身份。没想到易寯羽竟高瞻远瞩至七八年前就着手派人寻找,想必是为了除去体内情人蛊。
“是啊,这世上,除了潦靃便只有蟠龙纹罗才能驱蛊避毒。但,若用蟠龙纹罗,一旦净除藏于公子心脏的雄性情人蛊,肖公子体内的雌蛊受到感应……肖公子定会即刻殒命魂归。”阿狸苦笑着忍下眸中戚戚水泽,长息道,“师父不是骂公子是个只知依存旁人而活者吗?您以为,骄傲深情如公子,他愿意这样吗?所以……他宁可仅为自己留下三年阳寿,忍耐夜夜噬心炽痛,也力保肖公子安康。”
重瞳沉思片刻,蹙眉问道:“难道他已经……”
“肖公子是您亲手抚养长大,”阿狸颔首以答,闭目叹道,“您视其若亲子,不忍其伤痛受苦。可是公子已经如此尽其全力保全肖公子了,您还要来此责问喧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