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章 四十二节
肖劭朗闻言惊愣得半晌都未缓过神,半跪在地上怔怔然,一双美眸戚红紧蹙,面上泪痕未干。
花朵一般的生命却只剩三年……
肖劭朗突然明白一向隐忍韬晦的易寯羽为何近日突然动作频频:煽动灾民、擅闯吕府、弹劾皇子、收缴粮船、粒粮不出……原来,她已经准备背水一战!
肖劭朗细细端看爱人螓首,借着摇曳烛光,似乎发现她如瀑长发中硬生生夹着一根银丝。他的琼华才二十二岁啊,怎么就愁出了沧桑白发!她的心底该有多苦,她究竟隐忍了多少!
肖劭朗心疼地紧紧握住易寯羽的纤纤柔荑,眉头愁锁久久未展,压低声音柔柔问道:“你想怎么做?”
易寯羽垂下眼帘,眸中已是满目焦思。她抽回被他抓紧的手,冷眉一横,沉音回道:“都与你无关!”
“你是我的妻!你的安康怎会与我无关!”肖劭朗显得有些激动,颤抖的声音伴着倏尔滑落的泪珠,已然无色的双唇干涸地咽下唇角的咸涩,“你一向重诺,我们曾誓生死相依,世世相守!现在你却告诉我……三年后要回原来的世界?”
“呵,”易寯羽紧紧闭目,不忍再看他灼然红眸,长叹一声,强笑道,“最长三年,也许……也不到三年。”
凌霄曾说易寯羽内伤已侵心脉,活不过四十。
肖劭朗本妄念他二人好歹还能相守双九之年,无子如何,不能白首又如何,他只要一个她!他已经失去了那么多,父母、姊妹、故国、旧土……为什么上天还要将唯一的、仅剩的她也判三年倒计死刑!
肖劭朗急促地呼吸,努力使自己平复下来。他告诉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一定可以做些什么!他撑起身抹去面上泪水,昂首抑制又再次溢满眼眶的泪,哽咽道:“赵璋昨日突然下旨清算全国盐田与府衙存粮,我怀疑他不是用此赈灾,而是欲同易宅展开一场旷日持久的粮食价格战。赵樉之死让他也有了清查港口之由,易氏之货船最好以静制动。还有,他不知从哪听说了颜旭鹏的案子,恐对你不利,大理寺突然出手许就是……”
“你走吧,以后凡是易宅的事,你都不要再过问了。”易寯羽起身打断一直为她盘算的肖劭朗,颇为冷静地绝决道,“你送我的珠子我早已归还明志,纵然你装作从未收到也是无用。现在你就站在我面前,那我就与你当面说清楚:你我缘尽,和离吧。”
“和离?”肖劭朗回首深望,怔开的瞳仁浸透忧伤,盈盈清泪不自觉地再次滑落,颤动的双唇极力忍下心中戚戚,“卿卿,你我……少年夫妻,鶼鲽情深!何至……于此?”
易寯羽缓步上前,深吸一口气,凝眉轻笑,说:“肖劭朗,看在凌霄和肖二哥的面上,我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你我成婚之时可有三书六聘为礼?可有高堂亲朋作证?如今六年过去,你为官,我为商,已是殊途。且你我并无子女,我早犯七出,如何不该和离?”
“你我情定今生来世!曾约生死互依!”肖劭朗揽住易寯羽清瘦的双肩,牢牢紧拥,撕心哭喊,“琼华——你若是倦我厌我,我改,我一定改!你喜欢什么样我便改成什么样!不要弃我!不要弃我……”
肖劭朗内心的痛楚易寯羽感同身受,只是又一夜未眠极尽疲累的她又开始梦魇一般的心痛。方才她一直握拳控制,两分葱白一样指甲紧紧嵌入皮肉之中,若是肖劭朗再不走,她怕是就快撑不住。一旦露出破绽,岂不是叫这个傻小子更加伤心。
“肖劭朗!”易寯羽猛地推开他的臂膀,正欲说些什么,门外却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少主,”是浩鹄的声音,“沈公子独身仓促前来,有急事相求。”
“让……”易寯羽还未说话,肖劭朗却一把将她拉到身后。
“让他滚!”肖劭朗放声厉吼,手中却未曾松下半分。
他的琼华只剩不足三年,难道还容旁人与自己相争吗!
“肖劭朗——”易寯羽终于找到赶客的理由,她拂袖怒道,“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像这样,每次都打着为我好的旗号替我做决定!你每次都说你会改!可是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习惯凌驾于我之上决策一切!”
“他一个异族人根本就不配进易宅!”肖劭朗快步上前拉住开门欲走的易寯羽,忍下眼泪,沙哑着声音极力克制道,“卿卿,你别逼我!”
易寯羽回眸轻笑一声,转头抽回手,昂起下颌,冷目斜睨候在廊下不敢出声的浩鹄,深吸一口气,淡淡道:“浩鹄,以后,谁要是再敢把这个人放进易宅,我就摘了谁的脑袋!听清了吗?”
“嗯……是、是!”浩鹄虽依旧恭敬行礼,但颤滞的双唇却再不能脆声奉令。在他心里,易寯羽一直是个察于先机、宽仁待下的英明少主,从未像方才那般疾声厉色地说话,更别说这般狠绝杀令还是针对曾有救命恩情的倾慕之人。
易寯羽沿廊快步从浩鹄身旁走过,若柳纤身却带着冷冽煞气,挥袖拂开衣袂上被肖劭朗拉出的褶皱。长袖卷起的风忽而袭上蹲跪领命的浩鹄,激起他从背脊而生的一阵鸡皮疙瘩。
“他只会利用你、害你,从不会像我一样真心爱你,赤诚相待。卿卿!你的身边只可能是我!只能是我——”肖劭朗望着易寯羽逐渐远去消失的绝决背影,抬起双手奋力呼喊,却未得到一丝回应。
易寯羽何尝不知她与沈浩然多是利益勾连,但行事一向稳重的他突然清晨赶来,恐有连沈宅都处置不了的要事发生……
隐于廊下转角的易寯羽握拳停驻,胸前刀扎一般的疼痛似乎将她心底无限的痛苦与无奈全部倾注而出。肖劭朗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她的耳畔,她几乎是拼尽全力才没有使自己落泪当场。
她如何不知沈浩然对于自己的情感远远小于利用之心,她何尝不想如寻常女子一样全心全意陪伴自己的丈夫。可是心口夜夜的炽痛像是紧绷的弓弦,提醒她不该重情,逼着她决绝冷漠。
冷了他人,更冷着自己。
不消片刻,冷汗便已浸透易寯羽的裎衫。臂膀至颈间,煞白的娇肤上尽是疼痛激起的阵阵鸡皮疙瘩。她几乎痛得喘不过气来,单手扶柱,单手捶胸,早已软掉的双腿晃颤着艰难撑起。
不能倒下!
她命令自己忍下全部痛楚,迈开步伐,走向会客正厅。
正厅之中伺候沈浩然的小厮遥见捂着胸口、咬唇蹙眉快步而来的易寯羽忙为她打开门。
早在屋内等待的沈浩然立刻到门口相迎,抬首正想说些什么,但看易寯羽面色惨然,薄汗凝珠,他马上扶住她的臂膀,将她迎进,迅速倒了杯热茶奉上。
“别献殷勤了,”易寯羽斜目看了看手边的茶,垂首微微喘息道,“什么事?”
沈浩然看其略有不悦,把已在嘴边的关切话语又强咽了回去。事出紧迫,他拉着易寯羽的纤纤玉手,急忙说道:“羽儿,赵璋刚才下令四封内外港口,州府驿站也收缴所有运货商队。因北境战事与南滨瘟疫,眼下四处都有军队镇守……我当真是没了法子。羽儿,我知道你手握天下第一大帮——漕帮,无论什么事都一定难不住你。你可送我回去吗?”
易寯羽撇眼轻笑,抽回手沉思片刻,淡淡道:“是老汗王病危,你担心若是兄弟叔伯继位,无人在意于大周作暗桩的你,甚至害怕他们会加害于你吧?呵呵,你放心,燕王寿宴当夜,你曾救我一命,我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我可以即刻送你走,十日之内,保你平平安安回到鞑靼。”
“四境皆封,你要如何送我?”沈浩然听她话语中并无要离开大周的意思,不禁蹙眉道,“何况赵璋此举必是冲着我们俩来的,难道你不跟我一起离开吗?”
“我的事,不必你问。”易寯羽握拳强忍着心口的疼痛,不想分辨他话语中的试探,慢条斯理故作淡然道,“倒是你,你若走了,先前挣下的偌大家业……可怎么办?”
“这……”沈浩然显然来得仓促,还未细想过这些问题,一时语塞,垂首思索着。
“忽图尔原是你的管家,现下正在舍下做客。你若信不过他信得过我,就派他处理沈宅留下的财产;你若是信不过我而信他,便让他随你一同北上,夺嫡之争,总要有个可靠的帮手。”易寯羽云淡风轻般徐徐道,“大周的事你无需操心,你我的联盟仍在,即便你回到鞑靼,我也会继续资助你钱银,供你对抗大周的。”
沈浩然英眉微动,眼眸一闪,疑惑道:“我对于你,是异族人,你助我,可以说是私情,谓何肯助鞑靼?”
“私情?哈哈?”易寯羽一下抓住他言语重点,摇首干笑两声,道,“阿木尔,你不会以为我这般眼中只有利益的狠绝女子会喜欢一个……做生意比不上我,连逃跑都需要我来帮忙的男人吧?我助你也好,助鞑靼也罢,都只是为了生意!你们若不打仗,我那些铁矿、药品、布帛、木料等等紧俏货源,呵,要卖给谁啊?”
中章 四十三节
“羽儿,以赵璋手段,是不会纵容你发战争财的!逼急了他甚至会……”沈浩然还未说完便被易寯羽打断。
“他?他敢如何?”易寯羽仿佛要将一切在这个势力日薄西山的男人面前挑明,“查封港口?我的货在年前就已经调运十之八九了。他只要敢强征,我就能让他的部队在两日之内断绝所有补给!
查封盐场?我收缴盐场却并未开采售卖,只因每一个盐场都埋了大量的流铅炸药。就算炸不死他派去的守军,铅砂横溢,那盐田就算过十年、百年,也别想再产出一粒可食用盐!
再说找茬查封商铺嘛……呵呵,上月西街大火,是我派人重新修筑的。仅是应天之内,从西街起,每一个易族名下的商铺都埋了大批高镁炸药!这些炸药户户相连,直通宫城!他敢对我动手,我就让他死无全尸!
昨夜他宣我入宫,明明势占上风,我却如逃跑一般匆匆出宫。你可知何故?我堂堂易宅家主,入宫之前自然是筹备万全。但我若不及时离开,恐怕赵璋和全京百姓就都看不见今晨的阳光了。如今北境未定,南滨未平,他还有用。”
沈浩然听得一瞬怔住。在处处暗桩,人人皆窥的应天。他以为易寯羽顶多也和他一样,派人伏卧宫中盗取消息而已。却没想到心思细密的她早已做了如此精细的安排,仿佛设下城墙高垒、布局周道诡异的棋局。也许自己……也早已是她手中棋子。
“就算你机敏,猜到我是盐帮贼首林辉,你可知所谓‘林辉’,不止一人?”沈浩然闭目叹然,“你以贩卖脂粉环钗获得第一桶金,迅速大肆收购药圃,当时恰逢大周与亦力把里酣战僵持,你靠走私倒卖药物获利不菲。乱战中,你救了江北粮王,年年奉药,与其结为忘年交,一年之内便又借漕帮势力统御江南江北粮药供应生产。从那时起,他就盯上了你,命我化名林辉,欲控盐道将尔瓦解。若不是这样,以赵棣之凌厉手段,查办盐帮之事怎会如此虎头蛇尾,朝廷到现在都还在高额悬赏那个虚构出来的‘林辉’!”
听他将自己的过往梳理得如此透彻清晰,想必早有窥探之举。易寯羽并不恼怒,反而轻松地笑了笑,再道:“你还记得当初我第一次对吕昭菡出手,命季玄清在吕府门前高声喊冤吗?你来易宅警醒我,要我‘退’,避免激起朝中有心之人的辖制。我当时就告诉你,不论我退与否,那人都不会放过我。我与他的仇怨,不是从胡密下毒开始的,当然也不可能仅以争夺盐道而结束。”
沈浩然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劝诫,垂首缄默着。易寯羽右手屈指击出一注气流,正中沈浩然天府穴,他双目一合,瞬间瘫软得从椅上倒下。
易寯羽抬袖运力,掌风一下把木门带开,朗声唤道:“浩鹄!”
片刻,浩鹄小跑前来听命,易寯羽附耳窃窃,他点头相应,退下准备。
天方初亮,浩鹄即携几名带刀黑衣护卫前来正厅复命。行礼见主后,他取出袖中药,掰开沈浩然的嘴,便往里灌。
“禀少主,”一黑衣护卫拱手道,“易宅周围都已清理干净,无人蹲守。但不出少主所料,沈宅周围气氛诡异,似乎有人窥探等候,如在等令便围捕。”
“沈浩然呢?”易寯羽饮茶淡淡道。
“为保谨慎,已派您的角雕前去巡查,但角雕并无回应,似乎没有找到人。”护卫回禀,“另外,卫堂主遣人回复,沈犯看管严密,您请放心。”
喂药的浩鹄忽然发现晕厥在地上的“沈浩然”颈部似有白膜状反光假皮。浩鹄用指甲抠那白膜一下,不想却挑起一块半透明状软皮。他蹙了蹙眉,衔住假皮一把扯开……果然是一块人皮面具,面具之下竟是沈浩然的贴身近侍——灵儿。
“原来是他,”易寯羽放下手中杯盏,斜睨着轻笑,“我还当是谁能模仿沈浩然的举止语气这般相似,说话七分真三分假,呵……”
“少主,摄魂散只能控他一时,”浩鹄拱手请道,“眼下沈浩然不见了,近侍却扮成他的样子来易宅试探……奴担心这是赵璋与沈家做的一场戏,目的就是为了让您堕入陷阱。”
“沈浩然为人仔细、多疑,灵儿若是旁人派去沈宅的奸细必活不了这么久,也不可能贴身伺候沈浩然……”易寯羽纤指轻击桌面,细细思量,“若他是沈宅的探子,又何必把话说得如此透彻,令人怀疑呢。除非,沈浩然察觉不妥,已经逃走,他作为死侍,只是个传话的。”
“可是,少主,我们日夜守在沈宅门前,却并未看到沈浩然出门啊。”黑衣护卫道,“也许沈宅也有通往外界的暗道?”
“若说沈家得了三殿下被弹劾毒玉之事的消息,为保自身安危逃走也说得通。”浩鹄起身问道,“可是现下四境已封,他如何逃呢?”
“如果……沈宅周围窥伺者并不是围捕的人,而是沈浩然留下试探我的人呢?”易寯羽摇首思索道,“但不管怎样,沈宅定是不能去了。不如按图索骥,你把灵儿带下去伺机放走,看看他往哪去。”
“是!”浩鹄行礼领命,携灵儿与护卫一同告退。
易寯羽沉下心思细细斟酌:肖劭朗说赵璋查到了颜旭鹏的案子,难道浩岚失踪是赵璋所为?方才灵儿也说赵璋早已查明自己与粮王上官氏的关系,想必没有查到上官氏多年用药就是进贡给太子的八宝如意紫金丹。如若不然,凭此一项就有理由查处易宅。如今赵璋封锁四境明显就是冲着易宅而来,妄图切断易宅货运道路。现下南北皆缺粮药,赵璋心底也明白,易宅存粮存药最厚,所以只是试探,尚且不敢如何。但若是把机会都留给对手,岂非下策?
想到这,易寯羽走到书桌旁,拿起纸笔,写下密令,唤来影卫发出几封,在天色大亮之时才窝在偏厅榻上蒙蒙睡去。
“少主!”是浩鹄的敲门声。
易寯羽闻声倏地醒来,蹙眉定了定神,轻声应道:“进。”
“少主,”浩鹄独身进门,行礼低声回禀,“灵儿出府去了一处油坊,替下人皮面具、换了衣衫后便打马往城外去。奴怕再跟太过明显,便放飞了您的角雕,也飞鸽通知了城外的留守影卫。影卫传信回禀:灵儿独往沈家的惠理庄,入庄后就不见了踪迹,但角雕仍在庄内盘桓,想必人还在。”
“惠理庄?城北十二里……去这么远?”易寯羽纤掌撑颌,想了想,蹙眉道,“浩鹄,我记得燕王送的黄玉在你这,对吧?”
“是,奴一直贴身收着。”浩鹄从襟里取出一枚香囊奉上,问道,“少主是要奴去找王爷?”
“你派人将此物送回周定王府,什么都不必说,只做出匆匆样子以示紧急。彬然一向挂心易宅,想必肯帮忙。”易寯羽起身道,“立刻命影卫协各堂收整行装准备撤离,传令燕境分舵准备。”
“这么快?”浩鹄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立即跑出门。
“阿狸!”易寯羽唤道。
“在。”阿狸入门行礼。
“令钱蓉简装带刃,至摘星楼等我。”易寯羽提鞋吩咐着,“我要出去一趟,若我天黑未归,记得死守易宅!我定回来!”
“是,主放心,人在府在!”阿狸拱手相应。
中章 四十四节
易寯羽与钱蓉轻衣简装一同从摘星楼密道出发,前往上官鹤驻守的鹤府。
鹤府留守影卫见她二人从侧门而入,立刻依命领来小舟,送她们前往西湖的湖心岛。
“在此等候。”易寯羽留下话,独自登岛。
她一路小跑前往岛中小阁,还未进阁,便听到阁内有人饮茶时发出的斟水声。她寻声登上顶层观景台,果然沈浩然已经坐在几案旁,正悠哉悠哉的品茶等候。
“羽儿好生聪慧,竟猜到我在此。”沈浩然柔柔笑道,一双星目弯若弦月,“还是说……鹤府留守的小厮发现了我,你才闻讯赶来?”
“东南西北四方城门早有左右哨营封死看守,”易寯羽近前,警惕地拿起茶杯细看,徐徐道,“若沈宅被查,你欲寻逃遁之法,除了冒险乔装混出城,就只有去一个旁人想不到的偏僻居所。我猜,灵儿来易宅也好,远逃惠理庄也罢,都是为了吸引追击者的注意力。”
“羽儿心思细腻,”沈浩然抬杯昂首看她,流光双眸满是缱绻柔情,“今年北旱南涝,比这再好的茶也找不出来了。你且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易寯羽看他故作的深情轻笑一声,拿起茶壶倒出一杯,安然坐下瞧了瞧汤色。
“上好的银针白毫,”易寯羽举杯饮下,凝眉相看,淡淡道,“难为你还记着。”
“你来此处便是记着我,我自然也是惦念你的。”沈浩然握住易寯羽的手,略是叹息般感慨道,“羽儿,我半生漂泊,为人操控,只为你一个心动过。我即将离开,恐再不回此南滨远处,你随我一起走吧。我发誓会一生一世对你好的。”
“对我好?怎么个好法?”易寯羽并未挣扎,任由他炽热的手掌牢牢单握,挑眉轻视道,“你派灵儿向我求助,苦寻北归之法。呵,自身难保却还夸海口,岂非刻意惹我厌烦。”
沈浩然笑了笑,拍拍她的手掌,又道:“羽儿知道的,若我当真想走,谁能拦下?至于对你好……”
沈浩然想了想,翻开上衣襟口,从颈上取下藏于内怀、金链所系的明珠,将其放于易寯羽掌心,合手握住她微凉的纤纤柔荑,叹了口气:“羽儿若取必要最好的,我明白。若你信我,我定在半年之内夺下可汗之位。届时我亲自率兵迎娶你,封你为后,且许诺你终身不再纳妃。你可愿吗?”
“阿木尔,”易寯羽移开他的手,单指挑起手中珠链轻蔑一笑,唤着他的本名摇首道,“啧啧啧,你用自家王妃的嫁妆来讨好我,想来也只是为了你北归之后,有人能替你守住在大周挣下的财富,甚至继续替你日夜供应鞑靼吧?”
“这珠子是阿瑾的陪嫁不假,但却是我用忍受剥皮蚀骨的疼痛与背井离乡的孤独换来的!”沈浩然再次紧紧握住她的手,蹙眉满目诚恳,戚戚然缓缓道,“我与她仅是交易,亦只想与你交心!”
“这珠子有解百毒之效,是你王妃母族神物,我怎好收呢?”易寯羽拉开他的手将宝珠交还,为自己再斟上一杯茶,浅笑道,“我对你家灵儿也说过:燕王府侍宴,你曾救过我的命,我定知恩图报,将你安安全全送回鞑靼。
至于王后什么的,我并不需要,若你当真想报答,便应我为汗之期,绝不与大周再起战事!当然,以鞑靼目前的兵力与混乱的朝局,想再发动战争恐也是难。”
所有情绪空付的沈浩然无奈地笑了,看着手中宝珠沉思片刻,颔首相应,又将珠子戴好,起身背手眺望远景,半是叹息道:“你打算如何送我离开?”
“你就在岛上等着便是,”易寯羽边饮边道,“天黑就会有人来送你,保证你五天之内安全降落于鞑靼。”
“降落?”沈浩然转身疑惑地看着易寯羽,猛眨双目笑问,“你是……想我飞到鞑靼?”
“赵璋已绝水路,陆路嘛……你们鞑靼的兵将又尚未攻伐至此。不走空路,难道还能遁地不成?”易寯羽放下杯盏,淡然回应。
“空……空路?”沈浩然抱胸倚栏思索许久,眉头越皱越紧,质疑道,“难不成你要把我绑在风筝上,御风而行?”
“风筝尚有线,易被人掣肘,自是不可成。”易寯羽知他说笑,又倒了一杯茶,纤指轻沾茶水,在桌上绘着什么,耐心解释道,“如今是春季,刮南向大风,你乘此物而行,每日夜间降落更换燃料,最多五日,绝对能到鞑靼。而且以它的飞行高度,再强劲的弓箭也绝对射不到。”
说罢,她招招手,唤沈浩然上前。
沈浩然觉桌上她以茶水所绘之图委实诡异:此物上大下小,整体呈锥斗状,分上下二部,上部为半球形,下部乃镂空正方体,模样恰似一个竹筐。
“这是什么?有些像孔明灯。”沈浩然干笑几声,强笑难掩尴尬质疑,他咽了咽嗓不敢置信道,“你……不会就让我坐这个离开吧?”
“此物名曰热气球,就是根据孔明灯演化而来。”易寯羽为沈浩然这类无知古人翻了个白眼,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这已经是现在这个世界可有的制造业能造出来的,行动速度最快的交通工具了!舱内放了食物和水,且有护卫昼夜不停轮班驾驶向鞑靼飞驰。我已为尔思之力竭,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不是担心速度问题。它……”沈浩然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说才能打消易寯羽这个疯狂的念头。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它、它当真不会突然从空中掉下来吗?”
“不会!我和宁儿都坐过。”易寯羽又以茶水画了一个小包袱,指着包袱说道,“退一万步讲,若当真出了意外,你就穿上这个跳出飞舱,确保安全!”
沈浩然见她画了一个小方框更加诧异,心底开始深深怀疑自己是不是选错了帮手。
“这又是什么啊?”沈浩然指着方框蹙眉道,“热气毯?”
易寯羽被他的奇谈怪论瞬间逗笑,摆手否认,解释道:“这是降落伞,保你从高空下落平安着陆。”
“额……”沈浩然闭口缄默半晌,抿唇强笑,“不如……我还是自己想办法走吧?”
“不行,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你不能白费我一番心思!”易寯羽起身拍桌激将道,“你作为一个男人,胆子能不能不要这么小!这么怕死!毫无男子汉气概!”
“这不是有没有男子汉气概的问题!”沈浩然被她突然的拍桌惊得瑟缩了一下,后退几步,苦笑道,“是脆弱生命只有一次的问题!”
易寯羽瞧他连连退步的模样当真是打了退堂鼓,立刻轻跃上前,纤指点住他的奇经八脉。
“我封穴的手法源于吐蕃番僧,当今世上只有我与鬼医凌霄可解,你不必妄图以内力闯穴解开。”易寯羽一脸漠然地看着惊讶得瞳孔舒张的沈浩然,优雅地转身下楼,边走边道,“既来之,则安之。我从不失信于人,你在此等候天黑出发便是。”
沈浩然纵然后悔却也徒叹奈何,只能苦于原地罚站般长候不动。忽然,他听到小岛西侧传来阵阵锤凿之声,没过多久,声音越来越密,似还伴有许多人交谈往来。
沈浩然虽然好奇,也想探究一二,怎奈即使拼尽全力,被易寯羽点住的身体也丝毫不得动弹。他也只得极力忍耐,别无他法。
时光飞逝,天色渐暗。
小岛西岸的动静渐渐被嘈杂的人声所替代,但诡异的是,冥冥昏昏之中,只闻人声,却不见火把、灯笼等一丝光亮。
不一会,人声渐近,阁楼之中也传来密密的脚步声。
“沈公子,得罪了。”一健壮高挑的黑衣男子迎面而来,拱手施礼,快步上前解开沈浩然的穴道,躬身解释,“在下浩清,是浩鹄、浩天的同门师兄,历属易宅少主之下。现奉少主之令送您离开应天,还请您配合下属。”
说罢,浩清侧目示意身后小厮,两名黑衣小厮立刻架起还在松动筋骨的沈浩然。
“我说你们这个少主也太……”沈浩然闭目揉了揉站立太久已经酸僵的脖颈,还未说完话,就突然被一左一右两名小厮推架着往楼下走去。
“你们这是做什么?”沈浩然被此无礼之举惊得呆愣片刻,方才想起挣扎,怒斥道,“难不成你家少主是这样帮忙的?”
“少主说了,您定不配合,让我们像搬货物一样将您扔上去。”浩清跟在他们身后淡淡道,“少主一门心思为您,也请您谅解。”
“喂!哪有牛不喝水强摁头的道理?”沈浩然身子拗不过,只得扯着脖子不停回首,与浩清理论,“我不要你们少主帮忙了还不行吗?”
“少主说了:不行!”浩清依旧冷着脸,仿佛还有几分嫌恶般叹道,“少主还吩咐了,若您誓死不听,就让我堵了您的嘴,用绳子捆进飞舱。”
“我——”沈浩然再次体会到易宅从上而下的蛮霸之气,这有理说不清的憋屈感可让他丝毫感激不起来。他运力欲施展内功挣脱,可奇怪的事,无论他如何努力,丹田之中竟无一分内劲可用。
见沈浩然沉默,怕他憋着什么坏心思,浩清又沉音警告道:“少主的点穴手法天下独绝,现下我也只能解开部分,让您松松筋骨。但至于内力调用,恐怕要待明日了。”
沈浩然欲哭无泪,直气得牙根痒痒,垂首狂呼气,用尽全力却还是挣扎不得。
中章 四十五节
浅灰团云遮蔽星月光熠,昏昏幽魅中,徐风不断,山岳潜形。晦朦天色仿若盘古开天辟地前的混沌之世。
被两侧小厮活活架到小岛西岸的沈浩然,在冥冥蒙蒙的昏暗光线下隐约看到:小岛西岸的停靠港湾已拓宽数倍,木案之上仿佛有一硕大篓框,篓框还以绳索捆绑一巨型球囊,球囊之下悬索着一方形黑盒,数名小厮正在往黑盒与篓框中摆放物事。
“还好鹤府与您的名馔轩几乎将此湖三面围合,否则还不知此番动静要如何瞒住往来西湖者。”浩清拱手揖礼,躬身致歉,深深叹道,“锦衣卫已然将沈宅合围,只待天黑即入府抓人,少主如此也是为了您的平安。在下会一路护送,直到您安全进入鞑靼境内。”
“喂,我说……”沈浩然皱眉狠叹一声,还没说完便被城东突如其来的阵阵烟火绽放声惊得一瞬止音。
只见无数烟花争先恐后飞上天幕,如争艳之百芳绽放,花瓣将漆黑夜色点染成孔雀开屏、天女散花……时而漫天金灿,时而红霞片片,时而璀璨如星……
与此同时,岸边布置的小厮们摩擦火石,点燃早已准备好的火把,将黑盒内的燃料一瞬点起。盒中烈焰霎时腾升,耀如雷霆光束,足有数丈之仞。
“热气球原理是利用空气的热胀冷缩。此黑盒乃是一分为二的两套燃烧器,将燃烧加热的空气由气囊下部的端口喷入气囊。当空气受热膨胀后,相对于外部冷空气具有更低的密度,比重变轻而向上升起,使气球拖起吊篮一同升空。”浩清按照易寯羽之前要他背下的话一字不落地告诉沈浩然,“唯一的缺点就是点燃料时会发出巨大声响,所以少主才请周定王、李维庸等几位大人配合,约定此时一同放出万千烟火,为您顺利离开吸引京中百姓与守卫注意力。少主当真一心为您,请您尽快与在下一同登舱,这花费十数万两白银的烟火只能维持一刻。错过,便再无法行此计了!您何苦浪费易宅资源,耽误自身性命呢!”
“呵,说是为我着想,可如今我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沈浩然无力反抗,只得苦笑一声,硬着头皮上前。
此前三个时辰……
易寯羽令:羽卫分至周定王、几位公主府、李维庸、李子成家中安排烟火,主人家同意就直接派送安置,不同意就将其杀了,易容成主人再送。
派送路中为避人耳目,用避水油纸包裹的烟火原料被分装进出入所乘的马车或轿子里,甚至酒坛、菜筐、整猪……凡是可以藏匿之处,尽是。
为让更多的人赶去看这场烟火表演,易宅下属几个予难民施粥的粥点全部在傍晚之前搬至城东。易寯羽甚至花了大把银子临时搭建十数个高架鼓台,安排翠柏轩等秦楼楚馆的花魁前去露天表演。如此一来,不论贫苦难民还是红紫高堂,都前往城东凑热闹了。
人声鼎沸的看演观众,加上隆隆轰鸣持续一刻之久的盛大烟火,根本没有人关注本就因荒年而无人光顾的西湖酒楼群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浩清说的那般,易寯羽为了沈浩然能顺利离开当真耗费心力。
当然,这场烟火的作用自然不只掩盖一个异族王子的行踪。浩鹄亦趁机清除沈宅周围埋伏的杀手、暗哨,并引一位与沈浩然容貌长相极其相似的影卫入驻沈宅。从此,沈、易两宅在旁人看来自是分府二居,实际上却已属一姓统辖。
易寯羽更是以此警示赵璋,她如今可以调动百官为应天百姓准备这一场漫天烟花,明日亦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将烟花换成炸药,炸平应天。
所谓“上战诛心”,不过如是。
在应天的九成人众都聚于城东看烟花及花魁们的表演时,易寯羽已然换上深袍,扮作易宏模样,携钱蓉在赵栩的公主府内与赵栩一同下棋、说笑。
“公主,”惜雪敲门而入,行礼禀报,“王爷已在侧门下马。”
赵栩缓缓落子,起身笑道:“我这位王兄一向不似其他几个喜欢与人来往,平日里我真是请都请不来呢。也就是公子你了,一唤他便来了。”
易宏也随之起身,拱手道:“多谢公主成全。”
二人正说着,门口又传来敲门声,赵栩浅笑退出,一打开门即见燕王赵棣。他一身黑袍劲装,立于湛蓝星空璀璨烟火之中,孤傲冷峻的面容略显几分不怒自威的霸道意气。赵栩颔首错身迎赵棣入门,与惜雪一同离去。
“蓉儿,你去门口守着。”易宏并未侧目一分,只坐观棋局,落子轻声吩咐。
“是。”钱蓉行礼告退。
待屋内仅剩他二人,赵棣解下风袍用力扔在屏风之上,风袍的玉扣摔在金架上发出“啪嗒”的声响。
赵棣看易宏根本没反应,刻意长叹一声,近前挥袍落座,定定凝视依旧专注于棋局的易宏。虽未说一言,但其周身冷冽严威已尽使屋内温度骤降。
“王爷这是在恼什么?”易宏将棋盒盖好,抬首微笑徐徐道,“恼我离宫未等你?还是彬然助我放烟火?或者……”
“你心里明白!”赵棣冷哼一声,没好气地回道。
“啧啧啧,”易宏侧身撑颌笑道,“我可是这世上难有的蠢笨人,怎会明白天家贵胄的王爷为何恼怒。”
“昨夜才逃过一劫,今日你便联络百官王府一起放烟花?”赵棣侧目怒视,愤愤道,“是庆贺还是示威?你真不怕父皇突然用什么莫须有的罪名就杀了你吗?”
“哦,原来王爷是担心我,才气成这样啊。”易宏纤指摩挲着盘中棋子调笑道,“市井之中有句俚语,不知王爷是否听过:好人活不长,恶人活千年。想我这般恶人,怎会突然就死了呢?再说了,王爷乃是我的保命真人,怎会见我涉险而无动于衷?”
“从那日鹤府开张,你与欧阳伦对弈的棋局我便看得出,你善于隐忍。这些年,无论是强盗贼寇劫镖戕害,还是同行栽赃,或是官府盘扣陷害,你都能处理得进退有度。”赵棣叹了口气说道,“但为什么你最近越来越激烈冒进,非要跟父皇对着干呢?难道我还能次次救得了你么?”
易宏哼笑一声,摸了一把棋子扔着玩,仿佛对赵棣口中之事毫不在意,道:“说到‘救’,我倒还真有一事相求。”
“求?”赵棣转身看她戏耍模样,挑眉笑道,“易宅少主人还对我有所求?”
“哟,您说这话不就生疏了吗?”易宏两手轮流扔抓棋子,玩着儿时抓羊拐的游戏,漫不经心道,“上回抓盐帮众匪,我不也求了您吗?这天下谁人不知少掌军权的燕王殿下,乃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多少人,多少事都非得求您,才可啊!”
赵棣蹙了蹙眉,一时没有明白易宏这明褒暗贬究竟何意。他顿了顿,解释道:“盐帮之事我当真已尽全力,林晖他根深叶茂,搜抓起来确实……”
“我刻意来公主府避人耳目,找你不是为了区区盐帮。”易宏单掌接住所有抛出的棋子,拍掌将其慢慢碾成粉末,转身与他四目相对,定然注视,狐眸盈盈依然,“王爷是皇后名义上的嫡子,虽顺位第四,但也有大义名分在。现如今,太子中毒暴毙,二殿下押粮被伏击,三殿下已遭百官弹劾,按道理,您应是下一届的太子了。但……我愿与您打个赌:陛下既算薨逝,您也只能被他立为辅政大臣,而新一任太子人选,只能是长孙殿下!”
虽说早已听过易氏有推算未来的预测神通,但当亲耳所闻,赵棣却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她凭什么推断的呢?难道百官也会答应父皇如此荒诞的储君安排吗?
“殿下不信?”易宏看赵棣面色愈加深沉,阴得都快挤出水来,心底直呼好笑,拍拍掌中粉尘,又道,“不信也罢。沈浩然已然过了关隘,想必不多几日,王爷就能收到鞑靼新君即位的国书了。而现在,我需要王爷大开互市,让我送些他夺位所需的人员物资。”
“所立互市需要圣旨特批,即使我允,守卫军官见不到敕令,也不可能在刚刚战定的边城对夷人打开城门,互利互市。”赵棣轻哼一声,断然拒绝。
“何须敕令这样麻烦。”易宏起身走到赵棣身侧,俯身在其耳边低声絮絮,见赵棣眉心微动,似已动摇,直身又道,“如何?”
“这可是你说的!”赵棣容色稍改,昂首端视易宏颔首相应,拉着他的手似笑非笑,凤眸微眯,似警告一般沉音问道,“如若反悔?”
“为何反悔?”易宏反握住赵棣的手,凑近他的身畔,“您和他都是我亲手扶持上位,是我易族未来的倚仗和靠山,我为何会悔?”
“好。”赵棣唇角微微上挑,一把将易宏拉入自己怀中,紧扣住他的双肩,俊朗的面上笑容格外温柔,“你只知我‘少年王’的称号,却未见过我沙场征战,铁蹄踏尸山的决绝模样。若你敢毁约,我既算不要这个天下,也会将易氏众人屠杀殆尽,偿吾伤心!”
易宏无所谓地任他抱去,莞尔应道:“你若敢毁约,我既算耗尽易氏最后一人一物,也会覆灭大周,戮尽赵氏族人。”
两人相对而视,皆浅笑盈盈。
而在密室之中听尽他们对话的赵栩却捂着嘴,微颤柳身,哭得泣不成声。
中章 四十六节
趁着烟花、表演结束,人潮汹涌之际,易宏携钱蓉快速赶回易宅。
瀚海轩中留守的阿狸见主还来忙为他递上一杯热茶,替他解下风袍,回禀府内一切安好,浩鹄也顺利归来等等。
易宏颔首相应,闭目由她服侍。
“夜色已深,主可要歇息?或者沐浴松弛,奴去通知琪泽?”阿狸从易宏手中接过茶杯,看他一脸疲惫,蹙眉心疼道,“主何苦救异族人?您忘了他杀了颜旭鹏,忘了他曾派人给您下毒了吗?为他辛累至此,奴看了就生气。”
“他是该死,”易宏由钱蓉扶着慢慢向里屋走去,“但活着作用更大。我没事,倒是你们盯了一夜,累了吧,下去歇息吧。”
“奴有一事不解,”钱蓉推开门,扶易宏到榻上安歇,低声问道,“您女装入公主府更为方便,依着公主的性子,也定会答应您的请求,安排您与燕王见面。可是……您为什么还刻意换了男装,以易宏的身份去呢?”
“因为……我想让一个傻丫头明白:她爱错了人。”易宏摇首苦笑道,“以她关爱易宏之心,我猜她当时应该是躲在某处,将我与燕王的对话全部听见。哎……她听见了便好,早些明白襄王即是神女,总好过在‘襄王无梦’中苦苦厮守等候。”
“猜?”阿狸敏锐地反应过来,关上门,蹲在易宏榻边,凝眉问道,“您听力一向敏锐,赵栩若是偷听您怎会察觉不到。怎会是用……‘猜’?”
易宏其实也早已发觉,自从他用了潦靃之后,听觉逐渐衰弱,甚至有时更会幻听。只怕如此发展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会五感尽失,如同废人……
见易宏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眸仿佛认命一般,缓缓叹气,阿狸双眼又瞬间红了起来。她的公子啊,总是为旁人付出,从未在乎自身……
正在三人都陷入沉默之时,一名影卫匆匆跑进瀚海轩。易宏听闻脚步声,忙走出里屋。
一黑衣影卫忙不迭跑进厅中,见到易宏便扑跪道:“公子,青颜……青颜被人抓走了!”
“青颜?一届优伶罢了,所知内情也不多。现如今,全应天谁人不晓他是易宅的人,怎会有人绑他?”阿狸凝眉喃喃,与易宏对视沉思。
“你别急,”钱蓉看此影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俯身柔声道,“慢慢说。”
“是,”影卫喘匀气息,噎噎嗓,拱手回禀,“青颜原本应公子安排,前去城东为翠柏轩的颜欢助演,表演结束,回府路上就被人劫了。小的也不敌来者,只能回府请罪。”
“能在易宅伺候,皆为精锐。难道是他们人太多,你招架不及吗?”阿狸问道。
“来者仅二人,武功看不出是何门派,只知出招甚快且毒。为首的轻功甚好,他扛着被击晕的青颜上房,双脚踩在瓦砾上都没有声音!”影卫躬身回道。
“这……”钱蓉与阿狸毫无头绪,相视语塞。
“又是他!”易宏皱眉深深叹了口气,转身从阿狸手中抽回风袍,边系边道,“他一天不给我找点麻烦,他一天不舒坦!阿狸留下,你们随我一同前去欧阳府。”
“欧阳府?”阿狸思索片刻,点了点头。确实,这世上有如此轻功者,除了易家公子、鬼医凌霄,便只剩曾为凌霄护法、现在肖劭朗身边伺候的重明了。
三人以轻功走房梁,很快便至欧阳府外。易宏摆手令钱蓉与影卫留下,自己独身小心跃入府内。
与易宏料想中的一致,无论重瞳住在哪里,总是习惯在居所附近布置机关暗器。庭院之上皆是以悬丝勾连的暗箭,更何况是寝屋之中。
易宏轻笑一声,翻身延矮廊而入,未行多久,在转角,迎面便遇到挑灯似在等候的流觞。流觞见他前来,行礼未敢多言,只打灯在前带路。
行啊,都算准我从哪进,居然还派人等候!易宏略有不满,在心底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约行一刻有余,二人来至后院最为宽大的轩阁前。流觞敲开一扇门,迎易宏进去。
易宏刚走入屋内便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他慢慢向里屋灯火明亮处走去。
屏风之后,欧阳伦正坐于几案旁自斟自酌。只见他一袭白衣,衬肤胜雪,清瘦的面上已现酒醉后的团团红晕。
“唔——唔唔!”
易宏顺音看去:青颜被五花大绑,捆在床榻旁的立柱上,嘴被一团糟污布堵得毫无缝隙,漂亮的眼眸不停流着眼泪,见易宏前来挣扎不止,细嫩的手足腕间已被粗糙的绳索磨出血来。青颜身侧还站着一黑衣彪形大汉,手持匕首严加看护。
“你来了?”欧阳伦星眸笑意盈盈,温沉的声音仿佛巫蛊,醉人心神。粉白幼滑的绝世俊容,在微黄烛光的映照下更显柔和。红酥透白的纤掌握着青瓷杯盏,仿若渡满月华。
“他犯了什么错,”易宏撇开眼,漠视肖劭朗仿若无声地引诱,挥袍与其对坐,侧望青颜,口吻清淡道,“你凭什么把他困在这儿?”
眼见爱人目光仍旧停滞在那个秦楼楚馆出身的卑贱伶人之上,欧阳伦目光一凛,狠拍手中杯盏于几案上,起身冷笑道:“凭他敢抢我的人!我没有将他剥皮拆骨、吮血抽筋,便已算仁德!”
许是醉酒,许是怒火中烧,欧阳伦起身之时险些跌倒,多亏易宏眼疾手快,将他扶住,却反被他一把抓住,趁机侧倒倚靠。
“欧阳大人,”易宏斜睨倚赖自己身侧装醉的肖劭朗,清清嗓,淡淡道,“您这样,不符合礼仪吧?”
“我什么样你没见过?”肖劭朗不仅没有丝毫要起身的意思,反而张开双臂环抱住易宏若柳细的窄腰,下颌蹭着他的瘦肩,嘟嘴细声撒娇道,“咱们之间,还要什么礼仪?”
“唔——”青颜皱眉猛地摇头,似在示意易宏舍下自己快些离开。
“真是吵。”肖劭朗蹙眉直起身,向那彪形大汉比一手刀的手势。
大汉点头相应,举起手中匕首便向青颜白晰的脖颈刺去。
易宏即刻屈指击出一道气注,击中大汉腕口,大汉吃痛瞬间,易宏又击出一注,直将那匕首击落在地。
“我很忙,你到底要干什么!”易宏不耐烦地抽回已被肖劭朗握痛的手,蹙目叹息道,“青颜是我的人,伤他即是伤我。我要做的事你帮不上忙也罢,至少不要添乱可以吗!”
“你的人?”欧阳伦眼中的光一下子陨灭,他起身缓缓走向青颜,摸着青颜如缎发丝,自嘲般轻笑,“他是你的人,我是什么?为什么你宁可要一个卑贱的娼伶,也不要我!”
说着说着,欧阳伦怒火顿生,拉扯青颜的手劲也愈渐加重,充红双目满是灼灼热泪,声音却渐渐沉冷:“他有我好看吗?有我的才情?胜我爱你吗?他什么都没为你做,凭什么是你的人!”
青丝被骨节明显的大掌揉乱拉扯,青颜痛得直哭,摇头呜咽不已。欧阳伦见他这般却忽然笑了,笑的得意,笑的张狂,却与满面的泪痕格格不入。
易宏看着眼前暴怒消瘦的男人忽然感到无比难过。印象中,伏羲山的他一直温柔体贴,对待任何人都进退有度,宽和有礼。是自己逼得他成了如今这般,要靠残虐情敌才能获得些许安慰。
“懿卿……”
易宏轻轻唤了一声,原本狂笑的欧阳伦笑容倏地凝滞,却显阴狠生冷,泣音道:“我说过,你别逼我!从此刻开始,你喜欢一个,我杀一个!你爱上一对,我戮一双——”
口中虽说着残忍杀令,眼里却一再涌出炽热清泪。
肖劭朗何尝想用这样的办法强留她在身边,他是这世上最不想伤她的人,他是这世间最疼她的人。但他好怕,怕到不能分享,怕到宁可放弃大仇藏匿一生。
这也许就是“因爱生怖”吧。
易宏又如何不懂他呢?她用了多少借口敷衍他,欺骗他,可他还是像个傻瓜一样一意孤行,坚守不弃。
易宏闭目深深叹了一口气,起身拉过肖劭朗,揽着他肩膀,将他带离轩阁,转而行向一旁无人的小屋。
易宏以掌风推开小屋木门,揽着肖劭朗走到里屋榻边,扶他坐下,转身准备去关门寻蜡烛。
肖劭朗却突然抱住她的腰身,呜声恳求道:“卿卿,别走,别走!”
易宏被这一声压抑至极的哽咽击中心尖最柔软的地方,狐眸瞬间盈满泪光。她握着他炽热的手掌,轻轻叹息,回首微笑道:“我只是想寻些蜡烛。”
肖劭朗猛地摇头,慌忙地从袖中寻出一枚透着许许荧光的香囊。香囊里有明显两枚亮丸,易宏知道那是肖劭朗之前送她的定情信物。
只是,被香囊蒙裹的夜明珠能有多亮呢?
肖劭朗微颤着手,匆匆解着香囊丝绦。是不是只要有足够亮度,他的卿卿就不必离开他寻什么蜡烛了?
不知是否因他平日害怕夜明珠滑出滚落,将丝绦系得严紧合缝,眼下实在不能顺利解开。但越是解不开,他越是慌张地用力拉扯,指尖颤抖愈加剧烈,丝绦系扣却纹丝不动。
肖劭朗急得将香囊一把抓在手中,两手错力,想要将它硬生生撕开。可是凌烟罗缝制的香囊最是坚韧,肖劭朗急得额间生汗也未能动它分毫。
“懿卿,”易宏拉住欲泣未泣的肖劭朗,握紧他薄汗粘手的大掌,昂首凝视道,“每个人都会死的,我也会。既算不是现在,也不过三年。你就算恼怒杀尽天下人,我也活不过来。你一向最懂我了,莫阻我,让我用仅剩的时间,完成我早就想完成的事,好吗?”
“三年?”肖劭朗拉住她的手贴紧自己已现消瘦的面颊,满目戚然,哽咽道,“我给了你我的一辈子,我也想尽力帮你,可你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让我分担。我们是夫妻啊!卿卿,你就是我的血肉,我的三魂七魄啊!我不求你的爱,不求你一世相随,只求待在你的身边,在你需要的时候帮帮你,这样都不行吗?我会乖,会听话!这三年,我只想多看看你,多陪陪你,可以吗?”
“懿卿,”易宏垂首忍下眼泪,抬头抚着肖劭朗的侧颊,轻轻为他抹去眼泪,莞尔笑道,“你还有你的一辈子,你还可以在这世间好女子中选择一位,与她共度余生……”
“我的心太小,只能容纳一人。我的心太早,便已许给一人。我的心太真,情只为一人而深。”肖劭朗牵着她的手按在胸口,美眸柔笑,目光灼灼,温和轻诉,“卿卿,这世间,我只剩你了!三生也好,三年也罢,哪怕只有三天、三时、三刻……只要有你,我就还有世界!”
中章 四十七节
易宏垂首不言,嗳声浅浅。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要她如何狠心拒绝或者伤害这般深情之人呢。
一眼万年,青梅竹马,少年相许,患难夫妻!
“肖劭朗”这个名字,早在十七年前,就已刻在她的心上。他,终究是与赵栩不同的……
肖劭朗看她低头浅叹,欲语还休,猜想她定有什么要紧事瞒着他,不愿他涉险。但她不说,自己也不能强问……
“你可愿去开封府?”易宏缄默许久,思索想定才开口,“那里西临唐门,南近漕帮,自古富庶,南滨水患、北域粮荒都离得很远。石亮也安守许久,绝对能保你安全。你可愿前往?”
“但那没有你。”肖劭朗握住她的手,将她扶到自己身旁坐下,看其欲言又止,苦笑道,“我有鹤府,已能自保,你无需替我担忧。虽然,我自知鹤府不能与你多年驯养的影卫相较力量。但你要相信,你若有难处,我定可以……”
“懿卿,你怎么还不明白!”易宏蹙眉打断他,深深叹道,“你和易宁都是我的弱点,又过早地曝露。只有你们不在,敌人握不住我的短处,我才能放手一搏!易宁已然离开应天,你呢?你什么时候走?”
肖劭朗听后愣了片刻,低声问道:“宁儿已经走了?那你身边更需帮手啊!”
你不给我找麻烦就已经算是帮忙了!易宏偏头翻了个白眼,在心里小声嘀咕。
“更何况,你原本也准备安排我接近吕家二小姐……”肖劭朗看她眉头越蹙越深,不知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他的声音也愈来愈小,细若泣音。
“什么美人计、苦肉计、连环计都不用了!”易宏喝道。这些计策若她还有十年寿数,定会好好使用,慢慢折磨敌手。可是眼下……她真的等不起了。
“是因为沈浩然掌握了你盐行的证据吗?”肖劭朗试探性地问道,“他之前给我看过几份易宅名下庄园、店铺私调官船……”
易宏摇了摇头。沈浩然查之不过皮毛,她既算知道也从未在意,自然不会因为这个让肖劭朗与易宁匆匆离开。
“可是我位职礼部,就算申乞调往地方,也该是福宁附近,也好占个奉养老父的孝义名头。若是说调往开封府,会不会显得太过突兀……”肖劭朗再次拉住易宏的手,看她如此懊恼,自己却帮不上忙,也是心疼不已,只能顺着她的心意徐徐劝慰,“如果你一定要我走,不如我就去福宁?那里比邻多港,我也好在水运上帮帮你。”
“我要运的东西差不多都已经运到了。何况赵璋就是准备从水路逐步封锁易宅。你若去福宁替易宅放水,不是去送死吗!”易宏怪肖劭朗不知保重自身,狠狠拍他手背一下,白了他一眼,抱胸闭目思忖出路,不愿再搭理他。
肖劭朗却笑了,星眸弯若弦月,粼粼星光中尽是温柔缱绻。他伸手轻轻搭上易宏的瘦肩,见她没有反对挣扎,长舒一口气,微笑道:“如此……我不若还是待在礼部,虽是六部中实权最弱的机构,但好歹位处中枢,消息灵通。”
这个傻小子怎么还不明白,易宅难不成还缺他一个探子就全盲全瞎不成?易宏蹙眉长息,没有回答。
肖劭朗仔细观察着易宏的反应,搭在其肩头的手缓缓用力,自身慢慢倚上前,让她徐徐倒靠住自己的胸膛。他唇边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双臂逐渐合拢,欲将她抱在怀中。
“还是说……卿卿希望我去三省哪部?”肖劭朗偏过头细细闻着她发间清香,斜目看她面上似有倦意,压低声音如哄其入眠一般,轻柔问道,“天快亮了,卿卿困了吧?在为夫这里暂歇片刻如何?”
“你想干什么?”易宏倏地睁开眼,枕着肖劭朗的肩头昂首挑眉问道。
“我……”肖劭朗被明亮狐眼瞪得莫名有些尴尬,略怔片刻,嫣唇微蠕支吾,猛眨着好看的眼睛,尴尬笑道,“我能做什么……”
“肖劭朗,”易宏侧侧身,抱胸靠在肖劭朗的侧颈,纤指戳戳他胸膛,眯眼声声质问,“你扣了我的人,刻意找我麻烦,还口口声声说帮我?”
“你不准我去易宅嘛……”肖劭朗委屈地低下头微嘟嘴,声音柔绵地哼哼道,“人家想你……”
“那你就抓青颜作饵,诱我前来?”易宏直起身斜睨肖劭朗,轻声笑道,“而且咱们昨天才见过啊!”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肖劭朗抬起玉白大掌,纤指卷住易宏的衣角,攥在指尖轻轻拉动,微微抬首,如渊深眸看向易宏,娇白面上略显羞怯,抿唇气声笑道,“而且我知道,卿卿定也是想我的。嘻嘻……”
“肖劭朗,”易宏起身冷笑一声,单腿蹬着榻边,似微嗔道,“我看起来很闲吗?你能不能让我省省心?你不是要留在应天吗?你不是喜欢抓人威胁我跟你见面吗?好啊,你爱怎样就怎样,我要是再管你,我就跟你姓!”说罢,轻踢床榻一下,转身便要走。
“你本来就该冠夫姓嘛……”肖劭朗垂头小声嘟囔。
“你说什么?”易宏怀疑自己再次幻听,这肖劭朗什么时候敢跟她叫板了?她即刻回转,单手捏住肖劭朗洁白柔软的下颌,欺身上前,狐眼紧盯,挑眉审视。
“我……”肖劭朗被她这一下也弄得莫名有些紧张,可转念一想,面前这位俊俏的公子哥可在六年前就已是自己的美娇娘了。既是自家娘子,她凑这么近,摆明是想给自己机会……
肖劭朗隐下邪笑,直起身掐准时机,抬首便吻了上去,星眸迷蒙却见狐眼微怔,单手抚住她柔软的长发,迫使唇间温润更紧密地贴合自己。
许是被形美璀璨星眸蛊惑,许是他发间淡淡的龙涎香让人疏解安心,暗夜里微微闪亮的狐眸渐渐合上,易宏原推拒的劲道也被越来越甜润的呼吸慢慢卸尽。
纤白长袖挽住如柳蜂腰,缓缓将她带入温暖的怀抱。
待易宏短暂地吸到新鲜空气,回过神来时,她早已猝不及防地被肖劭朗抱到榻上。而那蛊惑她的罪魁,正将围帘从帐钩上迅速放下。
易宏见状第一反应就是将装有夜明珠的香囊抓起,扔到枕下,让原本就昏昏瞑瞑的室内瞬间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她快步上前,坐靠在枕上,故作镇静地清了清嗓,踹了榻边肖劭朗一脚,险些把他踹下去,刻意调转话头:“重明、重瞳呢,他俩不是凌兄留给你,随时护卫你的安全吗?今日怎、怎么不见他们?”
“重明扮作我的模样准备上朝去了,重瞳自然要去处理这府间事宜,不能让任何人打搅我与娘子团圆。”肖劭朗笑着揉了揉被易宏蹬痛之处,即使现在他看不到易宏,也能凭其逐渐口吃的声音辨其方位。
“娘、娘子?”自己不是已经说过要与他和离吗?易宏正想反驳,却见黑夜之中,一袭白衣的肖劭朗正自顾自解着外袍。
“你你……”易宏听力虽减,但视觉犹在。她本就拥有明察秋毫的狐眼,又因幼年继承慧灵道人深厚内功,视力变得愈加明晰。既算在黑夜之中,仍旧如秉烛一般可视人、物。
现在,一个倾慕十多年的美人端坐身侧,如漆黑发半披雪色宽肩,昏暗夜色仿佛为他遮上一层薄薄青丝幕帘,使其更显几分妖冶魅惑。尤其是嫣红唇边那一抹似笑未笑的俏皮弧度,配上少年不敌的粼粼水睛,活像戏本中传说的狐仙化人。
“为夫……好不好看?”肖劭朗轻轻放低音调,如妖类惑人一般,飞眼浅笑。
易宏立刻撇过眼,在心底嘟囔了一句:奇了怪了,他怎么知道我在看他?
“这世上恐再难找到胜过为夫的人间绝色了吧?”肖劭朗将手中衣衫凭直觉抛向黑暗处,果然听到挥袖遮挡之声。他奸计得逞一般微微低笑,这样,就能在黑夜之中断定娇妻方位了。
易宏刚将飞挡在面上的衣物扔开,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肖劭朗一把捞过腰肩,紧紧相拥,按在榻上。
“切,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易宏红着脸侧过头推搡,刻意岔开话题缓解愈渐加快的心跳,“你这么瘦有什么看头?人家六块、八块腹肌的我都看过好吧?”身为二十一世纪的成年人,易宏看过的电视剧中小鲜肉哪一个不是精心勾勒的好身材。虽然容貌、肤质肖劭朗可谓是世间少有,但身材比他俊朗的,易宏当真是看得太多,甚至有些审美疲劳,倒是肖劭朗这般宽肩细腰的“小妖精”……更合她的胃口!
想到自家相公,易宏忍不住嘴角自豪的笑意。
可肖劭朗却一脸醋劲地抚过她的侧脸,迫她与自己对视,散乱的青丝遮住他的半面,使得星眸略显几分凶狠,他的嗓音亦带沙哑沉郁,道:“不许在我面前提其他人,男人女人都不行!”
还不待易宏有何反驳言辞,肖劭朗又再次霸道吻上,连喘息拒绝的机会也不留给易宏。
中章 四十八节
当清晨的阳光投射到易宏柔缎般光洁的面颊之上,她才悠悠醒来,迷蒙地揉了揉双眼,忽感腰间不属于自己的重量。
易宏低头一看,才发现那是肖劭朗粉白的右手。她抬起他的手臂,微微回过身,枕榻之畔的他呼吸匀称、甜睡安然。她将他的手臂缓缓放下,双目紧盯肖劭朗的脸,确认一系列的动作让他并无一丝醒来迹象,才长抒一口气。
易宏轻轻掀被起身,找到束胸的软缎,快速绑缠起来,一边裹一边祈祷,希望昨夜的昏暗没有让肖劭朗看到她胸口的疮疤。
“你要走了吗?”
肖劭朗清雅的声音突然从她身后传来,惊得她手上一滞,忙拉过身侧一件雪色裎衣裹住上身,方才敢回头相看。
肖劭朗撑起半身,欺霜赛雪的玉白肤色在清朗阳光的映照下显得嫩若凝脂,青黑如缎的长发似瀑垂下,微红迷蒙的双眼轻垂凝视,直像个柔弱可欺的小兔子。
这家伙又开始装娇弱博同情了!易宏狠狠剜他一眼,并未言语,自顾自穿着衣衫。
“昨夜你就一直背对着我,今早又要这样匆匆离去吗?”肖劭朗纤指轻戳易宏方才躺过的枕头,微嘟唇,颇为委屈地低声喃喃,“我会做好你最爱吃的炙羊排、酸奶、金屋藏娇……你回来吃?”
易宏提鞋并未理睬,反而起身抓过地上的深衣,快速扣紧纽扣,系紧腰带。
“你若因为天气渐热,不想吃这些,”肖劭朗看她要走,忙坐到榻边拉住她的袍角,昂首注视,满是讨好赔笑,道,“不如我做酒酿青虾,蒸乳扇……”
“肖劭朗!”易宏叹息着打断她,她当真看不过在外人面前骄傲冷峻的肖劭朗如此卑微讨好模样,不禁蹙眉道,“你是鹤府宗主,是礼部三品员外郎!你能不能不要跟翠柏轩的哥儿一样,每天关心我吃什么?你是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吗?还得等我像老师一样给你布置作业吗?”
“翠柏轩?”肖劭朗眼睛一眯,起身走近,凌厉的眼神直视易宏,声音也硬冷了几分,“你常去?”
我怎么会提翠柏轩呢?脑子睡抽了吗?易宏在心底狠狠骂了自己一句,仓皇找寻应对之策。
“他们竟还关心你吃什么?”肖劭朗揽过易宏窄腰,眼神微凛,微嗔怨道,“你竟把自家夫君与优伶、契儿相较?”
“额……”易宏一时之间实在找不到适合的措辞,只得兵行险招,捧起肖劭朗的脸,狠狠亲了一口,暖暖笑道,“记得把青颜送回易宅,我留着他还有用。”
知她待翠柏轩众人不过棋子,肖劭朗面上薄霜这才略略化开,浅浅一笑,算是应下。
易宏轻轻推开肖劭朗,拉过几案上的白袍拢在肖劭朗的肩头,纤手胡撸着他的额顶,像哄孩子一样轻轻笑道:“别着凉,乖!”
肖劭朗反欺身上前,欲亲香泽。
易宏轻巧闪开,大步向门外跑去,一溜烟便跑没了影。
独留肖劭朗拉过白袍,得意微笑:他的卿卿还是这般害羞啊!
易宏刚从昨夜翻进的高墙一跃而出,便见到等候已久的钱蓉和影卫,甚至连一脸焦急的浩鹄也在。
“怎么了?”易宏问道,心想:幸亏这儿是僻巷,否则他们这么多人在此岂不惹人眼?
“今晨起所有驿站、港口全部封禁,只有当地府尹签盖的起运批文才得通行。”浩鹄近身禀报道。
“这些我不是早就部署好了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易宏抱胸倚墙道,“还有呢?”
“重点是驿港一封就等于绝了所有人迁徙、货运之途!众城物价上涨不说,自应天起,不知是由何人煽动,许多在易氏钱庄、金号存银存金的主顾一齐来提钱,现已祸及八省!”浩鹄看易宏一脸淡然,急得捶胸顿足,详细回禀道,“钱庄、金号的常备存银、存金全部提完,可是提钱之人依旧络绎不绝!钱庄、金号拿不出钱,那些人就诽谤易氏已卷走大家的钱用于挥霍。众口铄金,眼下各地掌柜急得都发红羽信鸽向应天求助。可是驿港……”
“开始打舆论战啊……”易宏低头嗤笑,摇首叹道,“传令:各省州府打开金库……”
“打开金库!”浩鹄惊呼,“若是金库中的存银也被取尽,易宅岂非没有退路!”
“哎……”易宏拍拍浩鹄的肩膀,哭笑不得道,“你别急啊,听我慢慢道来……”
易宏拉近浩鹄,附耳低声絮絮。
浩鹄不住点头,眉头渐渐疏解,待易宏说完,浩鹄拱手笑应,连连赞叹道:“妙计,妙计啊,公子!妙计……”
“哼哼,”易宏假笑两声,挑眉道,“妙你还不去?”
“是是,”浩鹄拱手一礼,拜别道,“小的告退。”说完,迅速蹦跶着跑了。
“你,”易宏唤来钱蓉身旁的影卫,边走边道,“你回去看看青颜伤得重不重,若是用医用药,可去瀚海轩找卫狸。”
影卫得令退下。
“公子,”钱蓉陪着易宏慢慢步出僻巷,轻声问道,“咱们现在回府吗?”
“不急,”易宏背手行在前,慢慢踱步,看着街上人来人往,皆是神色匆匆,唯独她,仿佛闲逛一般悠然。
易宏缕缕发丝,淡淡道:“你去凤羽庄通知季玄清,让她按照我妹妹的身量准备三套乌紫色的婚庆吉服。告诉她,衣裳不准用刺绣,冠钗不许配珠宝,一切,简素为上。”
钱蓉闻此蹙眉不解,她知道易寯羽最是讨厌紫色,淡紫、烟紫尚可忍受,可是浓紫、乌紫这般深重的颜色,少主从来不穿,甚至连看也不看。如今却令季掌柜以此颜色准备吉服……实在让人看不懂。
易宏没有听到钱蓉的应答,回头也见她蹙眉疑惑的模样,轻声一笑:“无谓多想,照我的吩咐去做便是。做完便回府休息吧,守了一夜,也是辛苦你们了。”
“您呢?可回府用膳吗?”钱蓉近身关切道,“奴婢看您眼下有些乌青,想来是连日辛苦有些伤身了。您歇歇嘛!”
“贼人一日不除,我心病一天不愈。怎容歇息?”易宏笑道,“更何况,昨夜那么多人家为易宅强行放礼花,你以为他们会轻易放过我吗?去吧,我争取入夜回府安歇。”
说罢,易宏便转身离去。于此同时,浩鹄安排的车驾也从易宅城外的庄子出发了。
车驾一共十辆,每辆车配车夫二,弓弩手四,长刀护卫六。车车相连,行于路上,绵延半里之长。外围更有红衣蒙面影卫沿途相守,他们都是离巽营的翘楚,以一敌百的高手。
车驾、护卫,浩浩汤汤一众人,一路上招摇过市,本约一刻的路程,他们却走了半个时辰才到城中。
队伍方入城内便引起了守城哨营与百姓的围观注意:那些车中没有以往包裹严实的笨重大箱,反而是由一个一个竹篓堆砌。从竹篓的缝隙中看去,篓内尽是闪亮金银之色,在阳光照射下尤其显眼。
若站在队伍行进之街道两旁的小楼往下看,便更能清楚的看到竹篓中排放得整整齐齐的金块银锭。
“哎,这是哪家金号的镖车啊?”路旁围观群众中,一身着锦衣的老妇不停用手中丝帕擦着额鬓浅汗,侧问身旁拥簇的人群。
“哎哟哟,这么大的排场,用竹篓分装金银,山堆海砌似的运来,除了天下首富——易族三姊妹,还有谁有这样的家底,这样的魄力!”一肥胖老妇搭话摇扇笑回。
“那说易宅将客户钱财挥霍殆尽的谣言岂非不攻自破?但,易族为什么突然要运金银进城呢?”一管家似的年轻男子听她二人对话忙凑上前。
“啥,你这都不知道!”胖妇人回道,“陛下封了驿港,没人运粮运药,这菜价米价都在涨,药价更是高得离谱。这些有钱人,呵呵……有的呢,是想取钱屯物,趁机大赚一笔;有的呢,是担心自己手里的钱不够花,所以都慌慌张张去钱庄、金号取钱去了。”
“钱不够花?”年轻男子捻须笑道,“钱放钱庄里还能利滚利,取出来放到家里也不能生钱。若是怕钱不够花,怎会取钱呢?”
“小生,你细想想。”一挑担老翁道,“年前,这一钱银子能换一石细米;年后,一钱银子却连一斗糙米都买不到。他们这是怕现在不取钱买点东西,以后就什么都买不到了。”
几人正说着,运银队伍已然到了晟金号门口,门里走出一位白鬓微染的干瘦男子。老者灰须过肩,看上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他就是原晟金号掌柜颜旭鹏的父亲颜良。
颜良令人明锣吸引周围看客。
锣声方止,颜良走上第一辆马车,站在车轼上拱手高声道:“诸位高朋贵客,老朽乃晟金号掌柜颜良。奉东家、易宏公子之令,在此为需要取银之客兑换钱银。但,公子命我传话:逢此国难之际,不论是红紫高堂,还是低位商贾,都有责调整货运往来,让全国十八州府的百姓吃上平价粮。可是如今港口驿站被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易宅也没有办法调出一米一粮。如今钱银也还复诸公手中,这粮价高低,就全凭诸公买卖做主。从即日起,易宅、沈宅、江北上官等十余家商族皆停市,罢粥铺,关善堂!”
中章 第四十九节
“罢粥铺,关善堂?”围观看客中一青须偏瘦的中年男子率先质疑道,“你们若是罢了粥铺,那城中染疫的流民该怎么办?关了善堂,我们要是生病该去哪买药?你们为富不仁!”
颜良听此蹊跷质问,正想辩驳,却见人群之中,一道金属亮光闪过,原来是易宏借用袖中小镜反射阳光。
隐于看客中的易宏闻此暗暗一笑,眼神示意颜良,让他不必多言,颜良微微颔首相应。
“您这话说的真是轻巧,”一锦衣围裹的公子哥儿模样的年轻男子摇扇笑道,“谁家的银子不是辛苦赚来的?商人又不是流民和百姓之父母,凭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为他们做主。人家捐钱舍粥是情分,不捐是本分!你又为了流民、百姓做了多少,若你当真善心遍布,就把流民接回家中挨个奉养,要么就弄来起运文书让我等都用上平价药啊!何必在这儿贫嘴是非,装什么仁义道德!”
中年男子刚想回嘴却又被方才摇扇的胖夫人打断。
“就是!别的本事没有,指摘的本领真是精巧严词!”胖夫人斜睨中年男子一眼,轻笑道,“人家掌柜都说了:没有船支、车驾,运不来粮药!如今,钱庄里的钱都被取走了,自身难保,如何保流民?也不知道长着双耳朵听见个什么!若是拆了,只怕像个妖怪,强留着无用!只可……聊胜于无吧?”
看客们皆低低嬉笑,对那男子指指点点,直臊得他满面羞红。
“他易宅赚了那么些钱!拿出九牛一毛摆平这些小事还不容易?”中年男子眼眸一转,计上心头,昂首高声道,“连陛下也说‘为富不仁’,独不允商籍者穿丝绸,坐高轿,乘骈车,就连商人交的赋税都比旁人高。如此危难时刻,就该他们拿出钱来……”
“哎哟哟,人没多高,口气却大!”胖夫人翻了一个白眼,嗤笑道,“你既说互通货运是小事、易事,那你去办啊!”
“就是!”一青壮男子抱胸跟风笑道,“人家易宅家主也就是三个不到而立之年的小孩子,又不是你爹你妈,你自己吃不上药反找别人拿钱,简直就是强盗逻辑!”
“说谁不会啊,现在除了官府军队谁还能做主货运之事?”一娇俏小娘子丝帕遮口,狠狠剜了一眼中年男子,侧身轻笑道,“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
众口铄金,片刻间,舆论风向便换了好几个维度,竟少有站在中年男子一方的。
舆论导向成功,想必其他州府与此状况也大同小异。看够戏码的易宏慢慢退出人群,快步向李维庸府上走去。
途中,易宏忽而感觉似有几个身手不错的机敏人一直尾随他。故而,他这次前往李府,没有再像之前那般低调小轿从侧门去,反而大大方方地从正门敲门而入。
他方进李府,还未在管家的带领下步入正厅,李维庸便穿着朝服向他快步走来。
“给大人请安,”易宏拱手一礼,满笑躬身道,“为大人贺喜。”
“我都按你说的做了,礼花我放了,三殿下我也弹劾了,我的妻儿呢?我的田产呢?你何时兑现承诺?”李维庸毫不掩饰心中急恼,拂袖低怒道,“你说喜?倒是说说喜从何来啊!”
易宏直起身,看他急得额汗濡透官帽,不禁摇首轻笑,背手望向远处,徐徐道:“大人是曾随陛下在铁骑箭雨中出生入死的生死兄弟,自陛下登基以来,多少功臣被扣以功高震主的帽子,轻易便被定了罪,阖府灭尽!唯大人,如同春日里新长的芝麻,节节攀高。我以为,是您英明!
可是……您却冒失地跑到御前,带着百官,控诉三殿下赵棡为夺龙位残害族人、里通外国等二十余条大罪!赵棡,再不济也是陛下亲儿子,御封的晋恭王!你这般于百官面前曝露他的罪行,不是公开指责陛下教子无方,打皇家的脸吗?迫使陛下在私情、法理面前取舍,让他进退两难!
我要是你,得罪这样一个老虎,早就跑得远远的,你居然还安居府上等我给你送来贿赂,将你的妻儿相还?”
“你!”李维庸怒指易宏,指、臂同颤,气得咬牙切齿,一字驳语都说不出。他早已被易宏如此丝丝入扣的算计和“狡兔死,走狗烹”的利用行径气得半死。一口闷气浮上胸口,堵得李维庸胸前一阵阵生生发疼。
易宏看他怒发冲冠的模样反而轻松笑道:“我明白告诉你,门外就是随我来此的锦衣卫。他们眼见你与我有勾连,昨日围捕舍妹未曾得手,今日又得一本十年来你贪污的所有钱银账目:十年前的军饷,十年后的庄田,一桩桩,一件件,一分一毫……你都逃不掉!
陛下最恨贪官污吏,你说他要是知道了此事,会不会把你抓起来判斩刑,让你的妻儿一同连坐呢?陛下解此心忧,如何不会喜笑颜开?这可是你李大人的功绩,我自然是要贺的!”
易宏一语方毕,李维庸便被他气得喀喀呕血。
侍候一旁的李府管家忙上前扶住身形摇摇欲坠的老爷,拍拍他的肩背为他顺气。自从府上夫人、公子一夜之间消失无踪,老爷就成天抑郁沉闷,日渐消瘦。
“来人,给、给我……咳咳……”李维庸情绪激动,气血上涌,咳得更加厉害,连连呕血,却仍指着易宏强行下令,“杀、杀……”话还未说完,气促不匀的他又咳了起来。
“李大人,”易宏环顾周围带刀冲来、将他环堵的李府侍从,抚颌笑道,“仅是这些人……就想杀我?怕是不够啊!况且,你不想见你的妻儿了?你小妾腹中子尚未出生,你还想不想让他平安来这世上?”
“老爷——”李府管家轻轻拍着李维庸的后背,替他逝去唇边红液,低声提醒道。
易宏转身收笑,背手缓缓踱步向大门行去,沉音徐徐道:“如若出叛,吾必令你全家十三口,包括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不可生,不敢死!”
沉冷男声似山间钟罄之音久久回荡,带着凄神寒骨的杀意,不断刺激李维庸脆弱的神经。
倏地,他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易宏从李府大步而出,背手吹着口哨在街上慢慢走着,而跟在他身后的人也继续行上。
易宏走到一处路口,借袖中小镜折射,斜睨着身后跟着他的四个人,定身想了想,转步前往翠柏轩。
今日的翠柏轩不似以往的热闹喧哗,门前无厮迎客,格外的宁静不说,层层门窗也紧紧关闭。
易宏来此见状,不仅没有惊讶,反而自顾自地推开大门,独身进去,又将门反锁。
院阁之内没有一丝声响,仅闻窗外枝稍上莺子的婉转轻啼。
这一切是易宏昨日便安排好的,他派人以高利说服翠柏轩主事嬴哥儿,令他同意燃放花火并派出魁首颜欢进行露天表演。
待表演开始,漫天火树银花绽放之时,嬴哥儿正满心欢喜地在房内数着银票数量,一人却悄悄翻进他的小苑,劝他带着一众契儿快些离开。
这个人便是易容后的卫司,她点了嬴哥儿穴道,看着惊慌失措的他,不屑地解释翠柏轩与其他几府配合易宅点燃烟火的后果:易氏于灾年大燃烟火,如此宣示财力与势力,必被朝廷视作奸匿,欲除之而后快。其他几府,不是王爷便是重臣,唯翠柏轩是低贱卑微的娼伶之所。锦衣卫一定会先拿翠柏轩开刀,作一杀鸡儆猴的戏码震慑多府,彰显皇权威严。此时不跑,再晚,便再也跑不了了。
道理解释完,卫司行至门外,手掷一两黄金,正中嬴哥儿肩头气海穴,替他解开穴,也留下了一句话:“钱再好,也得有命花!”
一语言毕,卫司翻身离开,而醒悟过神的嬴哥儿也开始慌慌张张地收拾起细软。
故而,今日易宏是故意走进此地,想唱一出空城计,好好戏耍戏耍那些正事不干的锦衣卫。
许是易宏心力受损,听力也渐弱。他独身走上楼梯,行至三楼转角忽才听到人声。他稍稍停下步伐,思索片刻,最后还是决定昂首上前。
嬴哥儿仅留书信一封便连夜消失,翠柏轩众人意识到危险,连夜逃窜无影,就连伺候洒扫的老妈子也没留一个。
但让易宏没想到的是,他却留了下来!
翠柏轩顶楼隔间内,那人看到易宏还深深鞠了一躬,递上热茶,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从容浅笑:“公子,请用茶。”
易宏并未动作,只蹙眉轻斥了句:“你怎在此?”
中章 第五十节
易宏虽面色未改,但语气尽是责备之意,男子低头放下手中杯盏,退回原位。
只见那俏男儿面色红润透亮,略敷薄粉,青黛瞄眉,朱丹点唇,青缎发间低挽丝结,看上去年纪未进弱冠。虽为男子,他却未着深袍长衫,而是穿着薄纱绣制的褙子、亮绸叠系的马面,一派女子打扮。
这是大周类似翠柏轩般的秦楼楚馆中,男侍优伶的寻常妆容,他们所服务的对象大多也是男子,所以才通穿女装博君一笑。
自然,也有那桀骜不驯固执己见者,坚持穿着男装,但生意却比女装精致者要逊色很多。
而眼前这个男子,眼尾烟色略略飞起,颇有丹凤眼特有的妩媚多姿,声音也是浅浅柔柔,仿佛泡沫一碰就破,更添几许娇幼之感,激人怜爱。
“公子当初将奴救出时,曾令奴起誓向易宅效忠五年。”男子卷袖示意易宏坐下,两手交叠,低眉含笑,徐徐道,“昨夜嬴哥儿跑了,众人见信惊慌,做鸟兽散,奴谨记公子嘱托,不敢轻易撤离,只怕耽误公子部署谋划。”
“五年将近,”易宏挥袍落座,端道,“你可以走。为何昨夜不随他们一起走?”
“走?”男子抬袖遮口,浅浅一笑,拿过茶壶,为自己倒上一杯热茶,叹息道,“又能走到哪呢?四境已封,驿港断绝……就算是走,也不过周边乡下做去处。改名换姓,东躲西藏,这般苟且日子……呵,奴还不如以‘颜欢’的名义活下去。禁军统领封新大人很是喜欢奴,就算府尹衙役、左右哨营、锦衣卫都来抓捕,他也有办法把我救出。这对公子的计划是有利的!”
易宏轻声一笑,当初他把此子从王氏村冗冗尸骸中救出,为其取名“颜欢”,将他安置在翠柏轩打探消息时却有此意。不过如今大局已定,易宏何必刻意牺牲如此小卒。
“计划?”易宏拿起茶杯,摩挲着挑眉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计划是什么?你又如何确保那封新对你就全是真情真意,随时肯放弃前程来搭救你?”
“大周贵族、富宦之间都盛行男色,许多大府邸中还养着男妾,而在一众秦楼楚馆中拔得头筹的翠柏轩位处闹市,迎来送往都是达官贵人。”颜欢有理有节地详细分析,“您设奴于此,不就是让奴勾连其中,探得消息吗?奴自然不能辜负您的厚望。再说那封新,呵,一把年岁了,还记着年轻时的爱侣。恰巧,奴与他心念之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他从第一次见我就待我与旁人不同。”
颜欢放下茶壶,正襟危坐,抬首笃定道:“这世上最叫人无法割舍的,不就是从未得到或是得到后又失去的吗?奴有把握,可以掌其心,控其意。”
易宏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其实这也是他当初为什么不惜消耗珍奇药物一定要救颜欢的原因。
“但旁人都在一夜之间消失了,”易宏放下茶杯,又道,“唯独你身上没有一分伤痕地留了下来……恐惹人怀疑。”
“奴可以服药,昏睡三日,醒来,就说什么也不知道。”颜欢饮茶笑道,“奴在翠柏轩,客量是众人中最多的,惹人注目嫉妒,故而于万钧之际被下药,也是说得通的。”
看他思量周全云淡风轻的样子,易宏叹了口气,低头沉默片刻,抬首望了望窗外渐暗的天色,起身道:“傍晚了,他们就在门外……动手吧。”
说罢,易宏转身便行下楼梯,就在颜欢即将消失在他眼前之时,他偏头斜睨,正看到颜欢将茶水倒在花盆中,擦干杯中水痕。
易宏放下心来,默默翻墙出院,迅速回到易宅。
瀚海轩中,浩鹄、阿狸正于院门处翘首以待。正厅里,钱蓉已按易宏的喜好布置好酒菜。
易宏入门宽去外袍,净手落座,看他三人侍立一旁面面相觑,屋内也并无其他小厮丫头伺候,猜到他们必有事要报,不禁叹了口气,执箸夹起一块红烧排骨,道:“浩鹄先说吧。”
浩鹄愣了一下,拱手笑回:“我看公子面色疲惫,眼下乌青,不如……先用餐吧,不急不急。”
“急不急不是你说了算,”易宏看了一眼酒杯,阿狸忙上前为他斟上一杯酒,易宏知其打断之意,心中也并不恼怒,接过酒杯,淡淡道,“你只管据实禀报就是。”
“是,”浩鹄收敛笑意,严肃回道,“宫中,贵妃殁了,晋恭王也被责幽闭府中不准过问政事,三殿下这一支算是彻底倒了。但是奇怪的是,罗敏芝、李子成等原太子一脉的官员全都被超擢了。旨意上说李子成是因为辅佐皇长孙有功,所以晋其为吏部从二品侍郎,代领尚书一职。而封罗敏芝的圣旨就更奇怪了,应天这几个月发生了这么多大事:城西大火、太子妃失踪、太子被毒害等等,他竟被调往辽东都司做布政使去了。”
“吏部考核、选拔天下官员,是朝廷中枢要职,李子成原不过是皇长孙伴读,如此突然提拔,可不就是为了长孙继位做铺垫吗?”钱蓉为易宏舀汤,分析质疑道,“罗敏芝贪恋权位,阿谀奉上,却把他调往有重军把守的边塞之城做掌钱权的布政使……是何意图?”
“意在警告赵棣。”易宏接汤边饮边道,“赵棣乃是军中握权已久的少年王,于行伍之中甚有人望,而他的主力又全部布置在大宁都司及山海关一带,海河防务中也有近半是他的旧部。若赵璋想要传位赵云玟,就必须派人扼制赵棣,以防隙墙之祸。
你们想想辽东都司的位置,西邻大宁都司,东毗女真、朝鲜。朝鲜国虽国小力弱,但对大周一向乖乖臣服;女真部又与赵棣母妃部族世代交恶,战乱不断。若赵棣一旦起兵谋反,王师自是北上,而辽东都司便可联合女真、朝鲜一路南进,平定大宁不过几日时间而已。”
“那赵棣也可向鞑靼借兵啊!”浩鹄道。
“鞑靼与大周年年作战为敌,朝中许多军士的家人都是被大周所杀或俘,根本就不可能出军资敌。”钱蓉道。
“那……”浩鹄嬉笑道,“赵棣委实挺惨的哦!皇位继承没他的份,自己的亲生父亲还如此利用辖制他,啧啧啧,真是闻者伤心。”
“其他州府的钱银问题、舆论导向可解决了?”易宏夹了一块脆藕咀嚼道,“我看应天应该是闹不起来了。”
“是,其他州府依样画葫芦,不仅遏制疯狂取钱的客户,还盛行拜您的生祠,只求不要关闭善堂、集市呢!”浩鹄道,“今日下午我从城外回来,见您的生祠香火比寺庙道观的还兴盛!”
“哎……”易宏长叹一声,饮酒不语。
“公子,百姓爱戴信任您难道不好吗?”久未开口的阿狸为易宏一叹蹙眉,剥着螃蟹问道,“为何叹息呢?”
“天灾也好,人祸也罢,泱泱万万百姓,居然指望不上朝廷,只能祈求商人庇佑。”易宏摇首叹惋道,“这难道不是一种悲哀吗?”
三人闻此都不知该说些什么,皆陷入沉思之中。是啊,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官员,百姓还能期待什么呢?
“阿狸,”易宏率先打破沉默,道,“青颜怎么样?伤得重吗?可说了些什么?”
“奴去看过了,他只轻微破皮而已,”阿狸将剥好的蟹肉送到易宏碗中,又道,“也并未说些什么。”
易宏点点头,道:“通知琪泽,我待会泡浴。浩鹄去把接手沈宅后,各物清点出来的账本拿来给我。”
“是。”二人行礼告退。
中章 第五十一节
易宏步入池中,阿狸正于隔门外屏风后整理主子衣衫。忽然,一件明显带有龙涎香的雪色裎衣闯到阿狸眼前。
阿狸取衣细瞧,只见那衣衫虽为凌烟罗所制,暗纹也是易宏喜欢的祥云装饰,但肩背处略宽,腰线细窄,不像是按照易宏的身材量体所裁。
“主,”阿狸绕过屏风,敲敲里门,捧衣问道,“这件裎衣是您什么时候命人做的?奴瞧着有些大,是您最近瘦了吗?”
裎衣?什么裎衣?今天的?易宏挽过长发,扶池撑额,慢慢回忆……
早晨醒来……先裹胸……然后肖劭朗就醒了……她随手抓了一件……
定是仓皇之时,误将肖劭朗的衣衫顺手取来穿了!
“嘶——”易宏拍额狠叹一声,面上顿时薄红染颊。
“主,是水太烫了吗?”听见屋内动静的阿狸再次叩门问道。
“没事!”易宏果决回复,掩饰尴尬,“你把衣裳放在瀚海轩,我自己收便是。”
“是。”阿狸心中疑惑虽未解,但主子既然下令,她便也不再多言,乖乖叠好衣衫,送去瀚海阁。
阿狸刚出门,迎面即遇上前来送信囊的钱蓉。二人浅笑错身,各往各处去。
钱蓉行入里屋,绕过屏风,轻叩隔门,略欠身道:“公子,今日的消息到了,奴可进来吗?”
“进。”屋里传来轻轻一声回应,略显主人疲惫之意。
钱蓉缓缓推开门,让身进来,阖门,脱去鞋袜,快步走上台阶,看着湿发披肩的玉般瘦背慢慢蹲下,将托盘轻放在易宏身侧。
“让琪泽准备物事,待会过来给我按肩背。”易宏转过身,迅速打开信囊看了起来。
“是。”钱蓉领命,行礼退下。
易宏看过一则,便打开身侧的香炉,将密信扔进炉中,不待它化为灰烬,又打开下一个信囊。
据信得知:凌霄与易宁已在西南会面,今日钱庄、金店之事得以平息,北境鞑靼已撤军十里,沈浩然已入南阳府内……
几件大事已然办妥安定,易宏也好暂时松口气。她盯着所有密信在香炉中慢慢燃尽,起身擦拭长发。待洗漱完备,享受SPA后,易宏坐着肩舆回到瀚海轩准备休息。
阿狸捧着热水侯在轩阁门口,虽低首,却止不住唇边隐笑。
易宏下轿行至门前,接过茶杯,斜睨着偷笑的阿狸,饮下一口,微蹙眉道:“怎么了?”
“没怎么啊,奴只要见到公子就高兴啊。”阿狸从易宏手中拿过杯子,欠身行礼,低头笑道,“公子安歇吧,奴告退。”
易宏看阿狸快步离去的背影只觉一头雾水,但身心实在疲惫的她也懒得追究些什么,迷蒙着眼伸懒腰打个哈欠,独身进门。
从大门入里间,撩开幕帘,还未绕过屏风,易宏便突然止住了脚步,她听见榻间似有人声。
谁会在这样的深夜,绕过易宅层层守卫,私闯进她的寝屋呢?
狐眼一眯,她放慢脚步,掌中蓄力,提着一口气,稍稍绕过屏风,走近帏帘合围的床榻,一把扯开帘布,却霎时瞪大了眼睛。
“你、你……”易宏怔得一句整话都说不清楚,吞吞吐吐地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原来,榻上者不是别人,而是青丝漫覆、衣衫半解的肖劭朗。
只见他纤白身躯侧卧黑金丝被之上,更显玉肌雪色;侧枕仰面,粼粼闪光的星眸紧紧凝视易宏;一缕青丝覆面而过,愈衬微弯唇角俏皮诱惑。
这哪里是个男人,分明是个在漆黑夜中诱人心魂的雪妖精灵!
易宏顿时明白方才阿狸偷笑为何,她定是看到肖劭朗,据其身材尺量,猜测那裎衣便是肖劭朗的!
真是丢人!易宏心中大骂自己一句。
“你怎么进来的!”易宏直直看着肖劭朗咽了咽嗓,清咳两声掩饰面上逐渐升起的绯红。
“我可是‘易宏公子’的……”肖劭朗屈腿撑起身,刻意拉长尾调撒娇般调笑道,“夫君呐!谁敢拦我?”
而在易宅另一端,正与浩鹄理论的重明指着四周一众被他或打伤或迷晕的影卫警告:“以后记着,我家公子来,不、准、拦!”
能闯进易宅。肖劭朗的笑颇有几分得意,可眸中浓郁的爱慕却怎样也掩藏不住。
“我……”与人勾心斗角、劳累一天的易宏仓皇地找着措辞,可肖劭朗灼热的切切目光却将她所有思绪一点点、一点点搅乱。
“你偷了我的衣裳,卿卿。”肖劭朗从身后拿出一件白裎衣,坐起拉过易宏的手,跪走上前,将“证据”交给她,看她慌乱的眼神,他浅笑道,“还把这个留在了我那。”
易宏握住裎衣的一刹那,面色忽而赭红发烫。在肖劭朗不怀好意的坏笑凝视下,易宏连耳根也瞬间变红。
易宏倏地抽回手,将裎衣扔到一边,佯装生气地警告:“什么偷?肖劭朗,这是我家的凌烟罗!我家的绣娘做的!你、你擅闯民宅,你信不信我……”
易宏的话还没说完,肖劭朗便已跪坐在榻边,环抱住她的细腰,昂首注视,眉目微垂,楚楚可怜地眨眼轻哼道:“娘子,我想你了!”
“我们分开还不到一天!好吗?大哥!”易宏试图推开肖劭朗,却没想到他抱得更紧了。
“我是你夫君,娘子!”肖劭朗嘟唇委屈道,“才不是你大哥!”
“喂,”易宏看他赖皮又俊美无匹的模样,着实恨不起来,只得短叹一声,“我很困,很累,能不能让我好好休息一晚?”
肖劭朗笑着点点头,松开手,麻利儿地滚到榻里,钻进被子,掀开长被另一端,拍拍身边的位置,眨着大眼睛,笑得可爱。
易宏叹了口气,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缠人的“小妖精”,不禁翻了一个白眼,坐榻脱下皂靴,没好气地说:“不许打扰我睡觉!否则——”
易宏转身盯着肖劭朗,反手以掌风熄灭一旁蜡台烛火,挑颌示威。
肖劭朗猛地点头,又拍了拍被里的位置,双眼笑若弯月。
易宏拉下帏帘,掌风熄灭屋内最后几盏蜡烛,确保屋中没有一丝光线,才无奈地徐徐躺下。
肖劭朗体贴地为她盖好被子,掖好被角,轻轻拍着她的肩背,像哄孩子一般,温柔地哄她入睡。
“肖宗主!”易宏不耐烦地低斥一声,肖劭朗立刻停下动作乖乖躺好。
易宏蹙眉短叹,困意袭来,被中温暖让她实在撑不住,闭上了眼。但刚要睡着,肖劭朗又快速挪动到她身边,枕着她的枕头,全身紧紧侧贴着她的右臂,浅浅呼气不断地搔着她的耳朵。
易宏切齿蹙眉,断然翻身,决定不再理会。可是肖劭朗不肯放弃,再次贴上她的后背,伸出双臂,将她牢牢抱在怀里。
“卿卿,我真的好想你。”肖劭朗轻轻诉说,生怕音量稍大会惹得爱妻厌烦,“你我相识虽已十五年,但是真正相处的时光……还不足一年!”
不足一年吗?易宏睁开眼回忆过往,掐指细细算着。
“我知道我拥有的太少,给不了你想要的全部,所以我总是装作不在乎,装作很大度。”肖劭朗静静听着她的心跳,心满意足地笑道,“我想,既然帮不了你,至少不要阻碍了你。你是那么优异,不论在何处,都像夜中皎洁明月,旁的纵使粲然,不过小星而已。每次你的离开都是那么仓促,我好想把你留在身边,可是……小星般的我,又该以什么留住世上唯一的你呢?”
正算时间的易宏突然停下计量,因为她听见了肖劭朗泪落于她发间的声音,那样的轻弱小心,就像在她面前的肖劭朗一样。
“我知道爱一个人就要成全,成全她的理想,成全她的自由。”肖劭朗虽是笑着说,可眼泪却早已划过他的鼻梁,沁入枕间,“可是……我不是完人,我做不到!做不到看你受伤,做不到视你无助,做不到忍人爱你,更做不到纵人害你。你讨厌这样的我,我知道,我也讨厌!
我努力追赶你了,真的!医术、经商、创立鹤府……我努力了!我每天都在向你奔跑追赶,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追不上你!我不敢让你停下,我怕你因为我而失去光华,沦为平庸。”
易宏闻此不禁叹了口气。她来自现代,从小熟读史书,大周每个年代发生什么大事她都了然于胸,自然可以料事先机。而肖劭朗不过当局普通人,又怎能像她一样“未卜先知”呢?
听到易宏叹息,肖劭朗以为自己的言论惹了她厌烦,转而又道:“我知道你喜欢我的样貌,喜欢我的声音,所以我努力维持自己,一丝一毫都不敢变。不论你离开多久,我也让你能看到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我。可是如今,我突然发觉,你好像在刻意疏远我,刻意逃避我!我们感情从前是那样好!我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错了,你告诉我好不好,卿卿……我改!我一定改!”
说到最后,肖劭朗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积压已久的情绪,他咬着嘴唇哽咽流泪,生怕自己抽泣的声音也成了易宏拒绝他的理由。
无数热泪滴在枕上,融进易宏心里。这样卑微求爱的丈夫,如何不叫她心疼!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制心中悲戚,生生让眼泪困在眶里,转身轻轻抱住抽噎的肖劭朗,缄默着缓拍他的肩背,像是方才他哄她一般轻柔。
“你说三年后要回自己的世界,”肖劭朗抹去眼泪,蜷在她的怀中,轻声试问,“可不可以让我也去?”
易宏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肖劭朗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再度滚落,他抱紧易宏恳求道:“那我在哪里等你?你什么时候回来?不要离开太久,我受不住!”
易宏想了想,淡淡道:“那是一个与大周完全不同的地方。我也不喜欢那里,人情冷漠,职场倾轧,势力权争……可是,那有我的父母,他们爱我护我,为我付出一生,我不能弃他们而专享在大周的富贵。况且,我连自己当初怎么来的都不记得,又何谈‘回’呢?”
“不记得?”肖劭朗蹙眉道,“你一向博闻强识,幼年时便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怎会连……”
“我真的不记得!”易宏狠叹道,“我只记得自己突然闯到这个世界时,便已是一个只知啼哭的婴儿。幼年时,师父夸我‘辨音识字,天降璞玉’。寺内僧众都以为,一个刚学会说话的女孩看得懂经书是天赐才华!怎知我是二十七岁的灵魂困在婴孩身体之中!”
中章 第五十二节
肖劭朗闻此惊愕一时,他的琼华从未对他说过这般真相。他也从来都不知晓她过往困缩在幼儿体间的无助。怪不得她从小就思虑周全,有着超乎常人的天赋和胆识。
但若是把她前生的年纪加上此世的岁数……
她岂不已经年近半百?!
肖劭朗瞪大了眼睛,咽咽嗓,慢慢消化这个惊人的消息,深深呼吸使自己慢慢平静。
“而且,”易宏枕臂徐徐道,“我在那个世界也曾经有过爱人。”
“爱人?!”肖劭朗倏地惊弹坐起,激动得有些结巴,侧身蹙眉质问,“什、什么……不是!你所说的爱人……是……成、成亲了……吗?”
肖劭朗的声音愈来愈弱,似惊慌不自信,又似在意琼华仍思念那个“爱人”而患得患失。
“你结巴什么?”易宏噗嗤一声笑,拍拍肖劭朗的手背笑道,“没有成亲!你是我前世今生唯一的夫君!”
肖劭朗听此才长舒一口气,盘坐直立,撇眼嘟嘴,囔囔问道:“那你为什么说他是……‘爱人’?”
“我曾经……喜欢过他,”易宏斟酌了一下用词,像是说起旁人不相干的事一般淡然从容,笑道,“我们是同窗,相伴三年,他说过娶我,但我那时没有答应。后来,毕业,我们就分开了。”
“既然喜欢,”肖劭朗虽没有完全理解易宏的话,心底却又好奇,口吻不屑地阴阳怪气道,“为什么会分开?”
“我们本来有一致的目标,但后来他有自己的捷径,就分开了。”易宏叹道,“虽然分开的时候,他嘴上说着抱歉,但从他的眼里,我却没见到半分悔意。那个世界就是这样,背叛、利用、倾轧……即使是情人之间,亦是常事,更别说朋友、同事之间了。这也是我不喜欢那儿地原因。”
肖劭朗眼中掩不住的失落,他还以为易宏不喜欢原来的世界,是因为那个世界没有自己。原来在她心中,自己也没有多重要。他英俊的面上无一丝笑意,如初冬渐封的冰层,寒冷而板正。
“在那里,除了父母,没人能切实帮助我、信任我。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大多数只能靠利益勾连,也没什么情意可言。”易宏牵起肖劭朗的手,微微一笑,“那里没有你,不会有人像你一样事事为我着想,更不会像你一样在乎我、信任我。”
肖劭朗面上的寒霜瞬间融化,笑意浅浅。他握住易宏的手正想说些什么,易宏再叹:“那里也没有易宁、没有师父、没有一众师兄弟,没有一心一意的虔心向善,没有温度!人人面具,人人石木。更重要的是,大周更像一个可供我施展技艺的舞台,若父母在此,我根本不想回去。”
肖劭朗刚刚翘起的嘴角迅速落回,原来在易宏心中,她割舍不下的人、事竟这样多,最重要的也不是自己。他失望地甩开易宏的手,撇着嘴翻身躺下,气鼓鼓地抱起被子,翻身不再说话。
易宏身上的被子瞬间少了一大半,她侧身一看,竟全被肖劭朗压在身下。她伸手去拽被角,肖劭朗却往里挪了挪,索性一下把被子全部掀走。
易宏蹙了蹙眉,她没懂肖劭朗突如其来的气恼是为了什么。她再次用力拉了拉被子,仍旧没有把丝被从男人怀中抢过分毫。易宏翻了一记白眼,顿然起身,准备去抱床新被。
“你去干什么?”肖劭朗立刻翻身低问。
“拿、被、子!”易宏撩开床帏,提鞋道,“我偌大易宅,难道还没有第二床被子了?切——”
易宏刚说完还未站起身,肖劭朗便一把将被子又扔了回去。
这个小肚鸡肠的男人哟!
易宏见状垂首忍笑,爬回榻上,拍拍肖劭朗的肩膀,俯身凑近,赔笑道:“怎么了嘛?”
“哼!”肖劭朗闭上眼,轻哼一声,没有理睬易宏。
“都过去了!真的!”易宏知这醋王定在暗暗生闷气,轻摇着他的肩背笑哄道,“我连他的模样长相都不记得了!”
你还要如何记得他的音容笑貌?!肖劭朗怒而睁开眼,回头紧盯易宏,狠狠剜她一眼,又是一声“哼”,转身又不说话。
易宏不仅不恼,反而被他的孩子气逗笑了,轻轻抱着他的背,抚他细滑如缎的青丝,柔声哄道:“我把最真实的自己都告诉你,所有的过往、心思只展现在你面前,说明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呀!”
只是最信任?肖劭朗嫣唇撅得更高些,心口沉闷的感觉愈加深堵,双臂也将自己抱得更紧,蜷得像一个受尽欺负的无助孩童。
“懿卿?”瞧肖劭朗不理自己,易宏轻轻唤着他的别字,可肖劭朗依旧不理。
“懿卿哥哥?”易宏软下声音再唤一句。
肖劭朗这回干脆将头埋进枕头里,又抓起被子盖住耳朵,一副坚决不与易宏说话的模样。
“喂!”易宏狠拍他一下,肖劭朗仍不做声。
易宏狐眸一转,刻意转身坐起,作欲离开状,盯着那团被子笑叹道:“哎,脾性真差,还是小颜会哄人开心!我去找他了!”
肖劭朗明知易宏激将,却还是忍不住恼怒,猛地掀开被子坐起,冲着眼前一片漆黑怒喊:“你给我回来!”
易宏看他在黑暗之中四处张望的慌张模样,心中直呼可爱,悄悄轻靠上前,快速在那粉嘟嘟的面上啄了一口,偷香窃玉后切切低笑:“我没走,夫君!”
肖劭朗听声辨位,长臂一挥,迅速将她带入怀中,盖上被子,紧紧拥住,将她牢牢锁在臂弯之中。
动作一气呵成,丝毫没有给她逃走的机会。
易宏看他醋到如此,直抿唇憋笑,也伸出手环住他的窄腰,慢慢闭上眼睛,安稳入睡。
一夜好眠,怎知清晨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公子?”是钱蓉的声音,“公子,大理寺奉旨来人了。”
大理寺?专押审理皇亲贵戚的司衙,怎会派人寻他?易宏倏地惊醒,翻身便起,一边提鞋,一边检索过往种种是否有纰漏。
“大理寺?”肖劭朗怀着同样的疑问,与易宏一齐起身。
“懿卿,今日你别出门,在府上等我回来。”易宏取袍系扣回首叮嘱,“记住,无论出什么事,易宅最安全!我会让浩鹄亲自守护你,你别怕!”
肖劭朗听出她言下之意,是不想因自己的“关心”而节外生枝。他横眉轻笑一声,抬手揖礼,不屑哼道:“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易公子!”
“切,小气鬼!”易宏知道肖劭朗定还在为昨晚的事生气,她亦跟着轻笑一声,吐舌俏皮道,“略——”
说罢,易宏抓起妆台上一金簪,边走边将头发理紧缠绕,片刻竖髻,打开外门。
“公子,”钱蓉拿过小丫鬟托举的盘中茶,将其递给易宏,禀报道,“来者声称自己是大理寺卿燕兴,前来调查颜掌柜被杀一案。”
真是小鬼难缠!易宏心啐一句,饮下一盏茶,漱了漱口,吐在身侧小厮捧着的青瓷罐中。
易宏再饮一杯润喉,蹙眉道:“颜旭鹏的案子不是已经在罗敏芝手上结了吗?赵栩也亲自射杀了罪魁王家亿,应天老少在朱雀书院的马场上尽皆目睹。怎的今日又来攀扯此事?”
“是沈宅的庄子里寻出了浩岚的尸身!”钱蓉接过空杯,回道,“燕兴此来是请您前去认尸的。”
易宏的警惕心顿起,细细思索:浩岚死了?他不是被一群黑衣人在卫司手中劫走了吗?怎么会突然被弃尸在沈宅名下的庄子里?况且,浩岚就算是她派给颜旭鹏的管家,但奴籍上早已注明属于颜宅所有,既算是认尸,也该是颜良去。大理寺怎会打着圣旨的名号令他前去?
“公子?”钱蓉看易宏似愣神,又唤了一声。
易宏微眯眼道:“他们不是大理寺的人!令浩鹄尽数拿下,不许声张,密审!亭午前,给我准确口供!同时,令,今日起,封闭江南所有州府市集。我要江南五日之内粮价上涨十倍!”
一语言尽,易宏打了个哈欠,转身关门又折回寝屋之中。
中章 第五十三节
易宏回到里间净手沃面。
肖劭朗也已起身,仅系一件单衣,快步走到易宏身侧,取下雕栏上的丝帕,为她递上。
易宏回身见他穿得单薄,忧其哮症再犯,不禁蹙眉道:“你不冷吗?”
肖劭朗绕到易宏身后,双臂合围,紧拥住她的盈盈细腰,在其纤敏耳后轻啄一口。
见易宏瑟缩一下,肖劭朗笑意满满,方回道:“你的暖阁这样温和,我就算不穿也不冷。”
易宏翻了一记白眼,折起丝帕搭回铜盆边。
“更何况,”肖劭朗下颌枕上易宏瘦肩,端视她细若凝脂的幼滑肌肤,凑近低声耳语,“我见着你,就热。心热,身也就不冷了。”
听者无动于衷地又翻了一个白眼,她早已习惯了这厮随时随地地开车。
易宏对肖劭朗的拥抱虽未推拒,却口气强硬地问了一句:“浩岚被杀,你知道吗?”
“他?”肖劭朗敏锐地察觉到易宏态度转变,可手中却未减半分力道,星眸依旧温柔注视,玩笑道,“才死吗?颜旭鹏之死,他是易宅于此案最大的关联,也是最有可能反叛的把柄。要我说,他早就该死了!这样才能不牵连到你。不只是他,还有青鸾、青鸿,所有出叛者,都该死!”
易宏面色逐渐凝重,失望地长叹,转身推开肖劭朗,冷眉横挑,沉音质问道:“所以你就杀了他?还弃尸沈宅庄园?当初,卫司告诉我浩岚被劫走的时候我就在想,当今世上,能用毒粉迷晕我的人,无非三者:我、凌霄,最后一个就是一直守在你身边的重瞳。呵,肖劭朗,你哪次不是说尊重我的选择,不干涉我的事情,但你哪次又真正做到了!杀我的人还说的这样面不改色正气凛然,有这种洗白推诿神功,你不做话本先生真是可惜了!”
“你怎么这么说?”肖劭朗被她突如其来的质疑扰得几分恼,但他还是稳下心绪,平静解释,“我希望你斩草除根,是怕有人给你惹麻烦!而且,我说浩岚该杀,并不代表我已经派人杀了他。若以我一贯的作风,你该知道,你根本不可能找得到尸首!”
“就算此事不是你下令,也定是别人提议,你默许的!”易宏像是故意激怒他一般不屑轻笑,又道,“重瞳抚养你长大,与你情谊深厚,他又一向体贴你心意,你不想谁活着,他自然就会替你除掉。你把浩岚劫走暗杀,再弃尸,不就是为了栽赃沈宅,暗示有司,是沈宅为了斩断我易氏在应天的臂膀而杀了颜旭鹏吗?”
“颜旭鹏本来就是沈浩然派人杀的!什么叫我栽赃?”肖劭朗听她仿佛在为旁人质辩,反口质疑道,“颜旭鹏为易宅忠心耿耿、兢兢业业,他是应天城内与各位达官贵人最为熟悉的端口,原就是你最可仰赖的左膀右臂。沈宅为了削弱易宅权势,一直无所不用其极!旁的不言,你与宁儿周身伤病哪个与他沈宅无关?如今,你却要为一个曾经伤害你的人质问自家夫君?”
“这就是你以对我好的名义,背着我,杀我手下的原因?”易宏点头冷笑,撇眼踱步,愤愤道,“好个肖劭朗!多少次了!多少次你用这个理由干涉我的事,杀我要用的人?六年前你哭着喊着求我原谅,六年后你却还是这样!你根本就不会改,你永远都学不会尊重我!”
“你以为我堂堂男儿,喜欢哭求自家夫人,拉下脸面极力挽留她在身边吗?”易宏非要点破他最后的颜面,肖劭朗当真怒了,看向她的双眸满是失望,“你说你最信任我,我信了。我说浩岚之死与我无关,你却始终不信。你帮害过你的人,你与利用你的人纠缠不休,我什么时候用这些事计较过你?是不是在你眼中,唯有可用之人才值得你对他好,不辨是非黑白都向着他?而我,一个与你成婚六载的夫君,就可以随意怀疑折辱!你真的像你曾经说的那样爱我吗?还是你当初说的‘爱’,也只是为了博得我的信任,而……利用我?”
说道最后,肖劭朗的语调却如他战栗炽痛的心一样,慢慢否定自己,质疑彼此过往,变得那样的不自信,渐渐削弱殆尽……
这么多年,易宏第一次发现,肖劭朗的双眼慢慢失去光华,满目失望。再听他声声质问,直催得她心肝酸楚。但她下定决心,不能心软!这段感情若如此拖赖下去,待某日分别时,岂非要他更加难过?
易宏装作理所应当、满不在乎的洒脱模样,撩袍落座,微微仰颌道:“对,我就是这样,一直这样!你要知道,你七岁的时候,我都已活三十多载。骗骗区区一个孩童心,还不简单?当初的你,还有几分姿色,几分价值,可是现在的你还有什么用?除了拖累我,还能做什么?”
听她嫌恶口吻,肖劭朗一向火热的心绪仿佛被冬日冷水一瞬浇灭,只觉鼻头发酸,双眸瞬间泛红,泪光闪闪。
他久久蹙眉凝视她傲慢冷漠的脸,哽咽着疼痛的喉头,深吸一口气,叹惋自嘲道:“一直这样?拖累?没用……原来,我在你心中竟是这样无足轻重的人……呵呵,这些年,你疏离,我骗自己,是你忙,劝自己看书充实;你花心,我再骗自己,是你与旁人在演戏,劝自己深爱珍惜;你利用,我还骗自己,是你离不开我,劝自己不信不听。这些年,我一直一直,一直一直——都是在自我欺骗中度过的!你知道吗!”
易宏拿起茶壶装作漫不经心地倒茶,仿佛在听陌生路人无关紧要地抱怨。
她目不斜视,淡然回道:“你现在不用了。”
“你说什么?”肖劭朗怔大了眼睛。
“我早就说过,你我和离。”易宏徐徐饮茶,口气轻佻,以肖劭朗之语攻肖劭朗之心,“是你不知廉耻,一直一直缠着我!我是爱过你的皮囊,可美人迟暮是迟早的事,你的皮囊又能留我注视多久呢?”
“皮囊?不、知、廉、耻?”肖劭朗心中仅存的侥幸也被易宏一瞬夺走,尽管他急促呼吸,强忍满腔痛楚,眼泪却还是倏地不期而至。
只是这次,更苦了些。
“好,好——好!”肖劭朗不住地点头,像是不断坚定心底的主意,轻笑他所珍视宝贝的情爱,在她口中不过皮肉利益,如风吹云烟散。他转身拿上搭在床头的外袍,快速系扣,想在下一汪泪水溢落前快些离开。
“若再动青颜,”易宏撇眼冷冷警告,说话口气像是对待敌人一般狠绝,“我对你不客气!”
青颜?又是青颜!肖劭朗负气一般拉紧腰带,转身径直走向门口,刚打开里门,却被易宏叫住。
“别再来烦我,”易宏看着他的背影起身道,“否则,我会屠尽鹤府众卫,让你无人可用!”
肖劭朗素知她心重,却从未见过她如此心狠。他回首狠狠瞪着背手驻立的她,雪白面上一对赤红泪眸更显委屈神伤。
他张开口想说些什么,情绪涌动到嘴边,微颤的薄唇却又不忍吐出半个字。
他恨她眼中一片澄清的静默淡然,更恨这样轻易为她左右的自己!
肖劭朗双手握拳,强撑着,转身快速离开了这个让他伤心的地方。
看肖劭朗气冲冲离去,守卫在寝房外的阿狸才踱步进门。方入里屋,她便看到易宏闭目撑额,颓丧地坐在几案旁,空气中还浮弥着淡淡的血腥气。
阿狸似乎意识到什么,跑上前抓过易宏的手腕,为她切脉的同时,却见她颤颤喘息的唇边已然溢出的血丝。
阿狸知道,这是因情人蛊受潦靃制约而锁缠追刺易宏心脉所致。看着易宏疼得纤身僵直,鬓角尽是细细密密的汗珠,阿狸心疼地快要哭出声。
“没事,阿狸。”易宏气声说道,欲强笑安慰,可心口的阵阵痛楚却令她连嘴角都在颤抖。她抬眼看向门口,阿狸立刻授意,跑去将门关上。
待阿狸转身,却见易宏一口一口止不住的咯血,暗红血液顺着她的下颌灌流苍白的脖颈,片刻便将易宏雪白的领口濡得赭红。
“主——”
一声低泣,阿狸拉着易宏的手腕,扑通跪在她的脚边,像是犯错的教徒在神灵面前虔诚忏悔,她抽泣道:“浩岚是师父所劫,是我杀了将其弃尸,正如肖公子所说,他什么都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我们两个想要‘揣度上意’‘为主分忧’的蠢人私自做的!浩岚是祸患,不能留!主若是气恼,奴立刻自我了结,绝不给主惹麻烦。只愿您,不要再气恼伤身,奴错了,我错了!”
“黄毛丫头,”易宏强撑起身,抚着阿狸的额顶笑得温柔,“天下事我未必尽知,但应天之内的事,我又怎会不晓?”
阿狸惊愣了,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办得足够隐蔽妥帖,只要能为易宅排除祸患,她什么都愿意做,只是没想到主子竟什么都知道。
“浩岚的确该死,”易宏忍耐剧痛,深吸几口气,理顺气息后,轻声道,“我当初留他一命,还派人故意将此事透漏给沈浩然,就是为了留下一个可能推翻颜旭鹏之案的证人,逼沈宅出手屠戮,我反而可掌握他的短处。只是没想到鞑靼的皇室会动乱得如此迅速,连远征大周的军队都慌忙召回,沈浩然为了权势不得不打道回府,割舍在大周蝇营狗苟留下的资产。一出将计就计的好局,没成想却走到这步。”
后知后觉的阿狸恍然大悟,连连叩首请罪,道:“无知蠢人坏了主的计划,求主责罚。”
“无妨,我早知事情如此,大理寺的人也是我派影卫假扮,方才,我是故意那样说的。”易宏看向窗外肖劭朗离开的长廊,眼神落寞地叹息,“他呀,是个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傻子。若不是让他彻底心死,憎恨于我,他又怎会离开呢?”
狐眸盈泛点点泪光,她的唇边亦是柔柔苦笑。
中章 第五十四节
亭午十分,易宏先行来到青颜独居的瑶月斋。
青颜听说他要来,早早穿戴整齐于斋前长廊跪迎。
为示亲近,易宏亲手将他扶起,可手掌刚刚触到青颜手肘的瞬间,青颜眉心忽动,连起身都显得有几分迟滞趔趄。
易宏牵起青颜的手,撩开他的衣袖,只见那粉白近玉的肌肤上,赫然印着几处血道与刚刚愈合起痂的伤痕。
想来定是肖劭朗命重明绑架之时,青颜挣扎所致。
易宏叹了口气,转身吩咐阿狸取药前来。得药后,易宏拉着青颜同坐廊下,亲自为他上药、包扎。
纤手拉起粉白的瘦掌,渡几许凉薄清冷于青颜炽热掌心。药酒淡化血痕却更刺肌底而痛楚,瘦手瑟缩几次,易宏轻轻吹拂,为他聊解疼痛,青颜面上薄红更添两分。
青颜碍于身份差别,嘴上推拒两声,最终还是羞红着脸,任易宏为他医治,年轻稚嫩的面上笑意浅浅。
“以后不会了。”易宏剪断最后一截纱布,轻轻放下青颜的衣袖,抬首许诺道,“以后,不会有人再欺辱于你。”
青颜垂首柔笑,澄澈如水的眼眸中满是幸福的欣喜。他点点头,怯生生地轻音回复:“感念公子恩德。这世上,只有公子……对奴最好!”
易宏已然许久未听得如此单纯之语。他轻笑一声,转身将药瓶、纱布交给阿狸,起身背手道:“我对你好吗?”
青颜略抬起头,偷偷望向易宏:皙白下颌轮廓分明,只觉坚毅沉稳;狐形双眸眼尾飞扬,更显明媚机敏……
易宏察觉身侧炽热视线,亦顺向看去,注视那干净双眸。
偷看被主人发觉,青颜双颊倏地飞红,慌忙低下头,只细语相回:“自然是好。”
易宏抿唇一笑,并未多说什么,牵着青颜的手,邀他与自己共餐。
二人落座,易宏撇眼即见浩鹄匆匆行来,敲敲门边等候示下。
易宏拿起筷子,道:“进来。”
浩鹄躬身行礼,瞥见坐侍一旁的青颜,缄默未语。
“审出来了?”易宏夹起一片鲍鱼送入青颜碗中,回首看浩鹄颔首相应却拘谨不敢轻言,淡淡道,“说罢,青颜不是外人。”
青颜双手捧碗接过菜肴,垂首咬唇浅笑,易宏的信任与维护让他心悦不已。
浩鹄直瞪窃喜的青颜一眼,似在警告,语气硬冷地回禀:“来者确是大理寺人,掌沈宅杀人嫌疑,所以想要公子认尸为证。但他们毕竟是官衙府司之人,经被俘密审,怕是不便放走……还请公子示下,如何处理更为妥帖。”
“沈宅已归易姓,”易宏二纤指衔住青瓷酒杯,晃杯品酒道,“伤沈即是伤易!既然他们怀疑沈宅,自然除尽为好,命影卫换上,便宜处理就是。”
一旁静听的青颜咀嚼动作明显迟滞,从未见过杀戮的他不敢想象,易宏这般温柔慈善的人下杀令时竟是这般冷淡漠然,与方才嘘寒问暖的上药者判若两人。
“是,属下立刻安排。”浩鹄拱手欲退,却被易宏叫住。
“昨夜是哪几个放欧阳伦进我易宅家门的?”易宏抬箸道。
“欧阳公子的护卫从西门马房闯进,他不仅身法诡异,暗器也十分阴狠,我们实在……”浩鹄据实回禀,却被易宏冷目打断。
“没用的人不必留着!”易宏夹起一块鱼腹道,“影卫每人打五十棍,滚去码头服苦役。院令为影卫之首,看护不得力罪加一等,一百棍,城外看庄子去。至于你,犯了错还敢狡辩,自领五十鞭,院外跪着,明日此时才准起身。”
按易宅家法,五十棍足以皮开肉绽,而鞭刑更甚。若五十鞭打下,只怕浩鹄连站都站不稳,更何况再跪一天一夜。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立侍一旁一直未曾多言的钱蓉借为易宏添酒之际,柔声笑劝:“公子,重明武功高强,影卫委实不敌,并非不尽心,且浩鹄是第一次犯错,平日对公子、少主无不尽心竭力,请公子体谅他们的忠恳,减些刑罚吧。”
易宏忽地怒而拍下手中筷子,惊得众人一愣。
人人皆知易宅家主的好脾气,无人见过他这般沉冷神色发怒发狠的样子,更何况还是面对一向宠信的钱蓉和浩鹄。
易宏未说一字,只抬首狠狠瞪了钱蓉一眼,禁其代主施令的暗示不言而喻。
众奴面面相觑,无人敢出声相应,皆垂首缄默着。
堂下浩鹄自是不愿让公子为难,他即刻跪下拱手道:“奴领罪,谢主不杀之恩。”说完,便叩首退出。
易宏依旧冷着脸凝视钱蓉,仿佛无形枷锁将其禁锢,直到钱蓉被瞪得垂首躬身退到一旁,易宏才肯移转视线略略罢休。
青颜为缓和气氛,拿起易宏的银筷跪下,将筷双手捧过额顶,恭敬奉上。
“起来,”易宏侧看着如奴婢一般动不动就下跪的青颜,蹙眉叹息道,“以后不论境遇如何,至少在我易宅之内,你不是奴仆,不必向任何人下跪。”
“谢公子。”青颜颔首低眉,由易宏单手扶起身,飘然落座。
易宏接过银筷,夹起一片山药放入青颜碗盏之内,再示亲近,淡然薄笑道:“听伺候你的人说,你似喜欢酸甜口。这道青梅酿山药是我特别为你准备的,你试试看。”
青颜点头笑着夹起菜,小小咬下一口,细细咀嚼品尝,待清甜微酸的美味弥散与唇齿之间,他甜甜笑道:“蜜酿的青梅膏辅佐软糯山药,可口清新,唇齿留香。有劳公子惦念劳心,青颜很是欢喜。”
“凤梨咕咾肉、蟹酿橙……还有荔枝做的千山暮雪,都是酸甜味的新菜。”易宏笑着为青颜夹菜,声线轻软地体贴道,“你前日为我受苦了,身子又这样单弱,可要好好补补!若有不合口的,尽管吩咐他们重做。”
北旱南涝、东战西瘟,天下百姓流离失所,就连应天之内食不果腹的灾民也比比皆是,但居于易宅之中的自己却有这多美食可享!青颜捧着被易宏所夹之菜堆得满满当当的描金青瓷碗,心中感恩之情更盛,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
“奴这般卑微的出身,能得进易宅,有个干净归宿,已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没想到公子还能如此尽心待我……”青颜将碗捧在怀中,小心翼翼又满心欢喜的模样,像是把易宏对他的情谊也紧紧捧护。
青颜面上虽流泪,眸中却满是感恩激喜,仿若起誓一般郑重承诺:“若有一日,奴也能为公子做些什么,哪怕只是远远观望,伺候洒扫,心也甘之如饴。”
易宏还未来得及对此深谢回馈反应,阿狸便匆匆跑来,敲门请见,附在易宏耳畔低声絮絮。易宏转头简单交代几句,便与她一同快速离去。
“什么时候的事?”走出瑶月斋,易宏低声侧问,以他对赵棣的了解,赵棣不至于如此心急才是。
“今日早朝。”阿狸回禀,“奴刚得知此事,宫中与如意画馆便都递来了消息,恐怕圣旨已在来易宅的路上。”
“赵璋要让赵云玟顺利继位,削番确为必行之举,在我意料之中。但怎会一日同下二旨?”易宏蹙眉思索着。可一时之间,他也琢磨不透赵璋这个处于极位的老狐狸在打什么算盘。
“主何以料定是年幼无知的皇长孙继位,而不是军功卓著的四殿下赵棣呢?”阿狸轻声道,“若论长幼尊卑,太子及二王子都已早夭,三殿下陷于‘戕害兄弟、勾结内宫’的漩涡中,四殿下赵棣与五殿下赵橚乃是皇帝仅剩的嫡子,较所谓‘嫡孙’,应更有继承资格。再者,四殿下年纪轻轻便力征鞑靼、女真二国,确立大周北境防线,在行伍、老臣、部旧之中都甚有威望……”
“因为赵云玟从小养在赵璋身边,在许多政见谋略上,与其不谋而合。他心重手不狠!若登基,是不会对亲叔叔如何的。”易宏狐眼微眯,慢慢分析道,“但赵棣就不一样了,他有一半夷人血统,从小便与生父不和,在尸山血海中长大,心冷性桀,若他继位,一定会铲除所有可威胁他地位之人。”
二人正说着,已行至正门,迎面遇上前来宣旨的官员,只得跪侯接旨。
“易氏宏公子?”来人持旨立问。
“是。”易宏拱手相应。
“陛下口谕,令下官颁旨前先问公子三个问题。”来人近身道,“若公子能回答其一,便不宣旨;反之,则请公子应旨而行。”
来者自信隐笑,他笃定皇上设下的三个问题即使易宏可答,也不敢答。
“天使请问。”易宏不情愿地跪道。
来者曰:“金陵东西二门陋之久矣,如之奈何?”
这是赵璋借城墙简陋暗示易宅捐钱啊!贪心的老东西!易宏在心底啐了一句,口吻淡然地拱手回道:“鄙存一聚宝盆,今投一孔方,明日即得百帑。卑日沐皇恩,欲报之于陛下。愿天下至宝尽归于圣上,望稍释君颦。”
聚宝盆?世间还有这般神物?易宅这么容易就心甘情愿交出?怕不会有诈吧?来者没想到易宏能应答得如此自若,尴尬地轻咳两声,又道:“南滨雨淫恐决堤没良田,北边戎事纷杂强虏为患,西垂亦力把里陈兵十万,如之奈何?”
水患、边事与他有什么关系?这些工部、兵部都管不了的事,他哪里管得过来?易宏翻了个白眼,巧妙回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众志成城,必然克之。”
来者听易宏居然搬出国家大义,则更显窘态,双眼飘忽,显然是在思索回宫后如何禀报,蹙眉反复斟酌还是提了最后一问:“燕王赵棣、周定王赵橚都已至适婚之龄,何女可配?”
哇,赵璋,你是想不出来什么高档的问题为难我了吧?易宏一声轻笑,昂首回道:“天子贵人自有天女相配。”
来者顿时哑口无言,握圣旨的手渐生薄汗,端着干酸突兀。三个问题,易宏皆流利应答,那陛下亲书的圣旨……难不成要原封不动地拿回去吗?
中章 第五十五节
易宏抬眼见宣旨官支吾迟滞半天不说一句话,只昂颌轻笑,扶膝缓缓起身。
“大胆!”宣旨官看他为得宣解竟敢起身,且淡然从容毫无惧色,蹙眉怒指,呵道,“圣旨尚未宣读,尔安敢起身?”
“大人,”易宏满不在乎地拍拍袍角薄尘,微笑道,“您方才说‘若公子能回答其一,便不宣旨;反之,则请公子应旨而行。’小人三问三答,无丝毫犹疑,如此……不该接旨啊。”
宣旨官何尝不明此理,但陛下既然亲书圣旨命他带来,就是为了逼易宅心甘情愿接令奉旨而行,只是……如今易宅三问三答,这圣旨又该如何处置……
“我忘了,大人只是传话者,是没有资格决定这圣旨宣与不宣的。”易宏背手而立,目空一切昂首薄笑,淡问,“既然大人此行的目的就是宣旨,又为何刻意设方才那三个问题为难在下?何不宣旨后再问?如此为难自己,何苦呢?”
站于易宏身后的阿狸听到主人如此嬉笑来者,不禁噗嗤笑出声来,只恐失礼于人前,忙又垂下头,以袖遮口,再不做声。
轻佻讥讽的语调激得宣旨官面上青一阵白一阵,阿狸不经意的笑声更让他难堪不已。宣旨官鼻尖、额间渐渐冒出细密的汗珠,他甚至觉得手中这绢旨也愈加沉重,掌内汗津津地,只恐握不住。
“不若这样,”易宏走上前,拍拍宣旨官的肩膀,笑道,“在下也提三个问题请教当今圣上,天使只帮着传话带话就行,问完,我就接旨。如何?”
“荒唐!”宣旨官后退半步,生怕易宏提什么让自己掉脑袋的问题,只好佯装生气地义正言辞道,“从古至今,何来平民白衣质问君王者?岂非混乱纲常!”
“大人,”易宏看他后退半步必是心虚气弱,则更轻松地质疑,“在下的三问还没说出口,您怎的就仓促为我扣上一个‘混乱纲常’的罪名?官为百姓父母也,陛下为百官之主也,百姓心中存疑,如何连问都不能问,便被父母大人判处罪名?”
“你……你……”宣旨官被易宏一番强词夺理激得血气上涌,口不择言,竟结巴起来。
“好好好,我不问了。”易宏故作无奈而转身离去状,侧目而视,道,“反正陛下的三个问题在下都答完了,这圣旨不得宣发、丢失朝廷颜面的罪名又不由我担着,我好人心反被诬罪名,何苦呢?阿狸。”
易宏唤了一句,阿狸也起身侧立,轻声相应:“奴婢在。”
“关门,回院儿接着吃饭去!”说罢,易宏便拂袖欲走。
“是。”阿狸行礼附和,也随即跟上。
若圣上旨意因为他而未得颁布,恐怕……此刻终于反应过来的宣旨官忙叫住二人,他满脸无奈地许易宏提问。他已打定主意,若是易宏所问非常,他大不了不回复陛下便是,总好过在此错失。
“大人放心,在下草芥之人,不会问什么天灾人祸处理方法,这与我无关,也不会伸手就向人乞讨那般不要颜面的!”易宏转身笑道。
阿狸听主骂圣上不要脸差点忍不住大笑出声,主这番指桑骂槐,不就是说赵璋便是那向人乞讨、不会处理政事的人吗?
宣旨官面色瞬间转白,双目灼灼,瞪着易宏愤愤道:“你快说吧!”
“好!”易宏徐徐道,“从前有只狐狸,被猎户驱赶,受了重伤,在山田之中四处逃逸。一个好心的农夫救了它,还在猎户追杀时替狐狸掩藏行踪,一直照料狐狸直至它痊愈。为保狐狸活的自在,农夫带着狐狸走向平日里从未踏足的山林深处。突然,他被淬毒的捕猎夹住了一条腿,而此时狐狸却头也不回的朝与农夫相反的方向奔逃了。因为它知道,一旦触发捕兽夹,猎户很快就会到。届时,猎户与农夫纠缠得越久,它就能跑得越远越安全。大人,您说这种忘恩负义、牺牲救命恩人为己谋得生路的畜生,该不该死?”
阿狸听到这,面上笑意顿时消失,她明白主人话中所指:狐狸就是赵璋,猎户便是当初追杀赵璋的元兵,而农户就是救人反被灭门的少林。
阿狸看向面上浅笑安然的易宏,却见他狐眸眼神凌厉,似刀似剑。这么多年,赵璋一直是主人心间的一根刺,不除不快!即便面对冷面威吓的宣旨官,易宏眸中坚毅也未改分毫。
而听到如此新奇故事的宣旨官心中一片茫然,他总觉得易宏话中若有所指,却又实在解不出其言下深意。
“第二问,”易宏徘徊踱步,继而又道,“一只母羊生了两只小羊,却不允许羊羔吃奶,甚至不许它们饮水苟活,一心只想把它们活活饿死,这样它就能独占整个草场。大人觉得这样的畜生配做母亲吗?”
易宏面色虽平静淡然,话中却一口一个“畜生”,愤恨之意溢于言表。
这个故事明明新颖而陌生,情节描述却又感觉十分熟悉……懵懂至此的宣旨官沉思许久,仿佛明白易宏言下之意:二羊羔若是易宅、沈宅之暗示,母羊不就是朝廷吗?否则易宏方才何来“官,为百姓之父母”之论呢?易宏这是暗指朝廷扶持商人,从前自他们身上盘剥赋税,如今却又封停驿港不准他们苟活……
宣旨官越猜越心惊,他瞪大双眼看着易宏,不敢相信世间居然有这样不顾性命,当众指摘朝廷法度政策之人。
“第三,”易宏道,“有一只狗混入狼群,通过与狼王的女儿联姻而被狼王器重,后来他率领该族平定其他的狼族群落,称霸山林。当夜,它却杀了一直倚重、信任它的老狼王,成为新王,尔后它亲口咬死了原配、友狼,甚至是亲子,因为它要把权利牢牢抓在自己手中。通过踩垫亲友尸骨爬上至高权位的畜生却忘了……它自己根本连狼都不是!止犬耳!”
易宏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笑得张狂阴冷,鄙夷至极,眸中尽是嗜血杀意。
此故事不同于前两个,明确的情节指代让宣旨官一瞬便知易宏说的“犬”就是当今陛下。陛下不就是借与皇后联姻才得兵将争夺天下,登基后又大肆屠杀功臣吗?若是把这三问如实告知陛下,莫说易宏,恐怕帝王之怒当场便会让宣旨官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宣旨官惧于易宏诡异的笑容,更怔于其慷慨陈词,宣旨官抬眼一看,易宅四周已满驻立着黑衣银刀的护卫,他们眈眈相向,右手皆持刀柄,气氛瞬间凝滞,紧张而诡谲。
宣旨官双手紧攥,步步后退,两股战战,几欲先逃。易宏却一把抓住他手中的黄绸圣旨,掌中暗暗发力。宣旨官忽感丝丝寒意袭来,却见易宏手握之处顿生淡白寒气,如霜薄冰沿着易宏纤白的指尖快速向上蔓延,如此诡异怪力吓得宣旨官一下丢开圣旨跳闪后退。
“大人,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易宏看宣旨官仓皇失措的样子只觉好笑,轻蔑地翻了个白眼,将黄绸圣旨扔回,朗声质问,“城门缺漏、天灾战祸,岂为吾罪?”
说罢,易宏转身离去,而带刀护卫们依旧把守正门,整个易宅更显威严不可侵犯。
易氏闭门,宣旨官才稍稍回神,擦了擦额间汗珠,慢慢平复心绪,可无意间却见圣旨方才被易宏抓握之处,如今却成了碎布,霜层化开,连绸上的御墨也濡湿漫散。
“好你个易宅!”宣旨官心中自是愤愤,但见易宅凶悍至此,也只敢转身跑离,低声啐道,“看你能张狂多久!”
而静怡的易宅院内,易宏背手慢走,略回首道:“你方才说赵棣是今日早朝时分,当着众大臣的面,向赵璋请求纳易氏嫡女为侧妃?”
“是。”阿狸走上前回禀,“不过陛下当庭并未允准,但不知为何在官员们散朝时便派人匆匆来颁旨。据线报,来旨就是为了赐婚,说是封少主为燕王二品贤妃。”
“二品?”易宏忽而轻笑出声。
“主在笑什么?”阿狸思索分析,“吕家的大小姐也赐婚嫁予燕王为妃,封的也是二品,陛下令一府之内主侧二妃居同一品级,不就是为了彼此牵制……”
“凭他?”易宏转身笑道,“也配安排牵制易宅?哗众取宠!呵,自不量力!”
“她?”阿狸问,“您说的这个‘她’,究竟是指吕昭兰还是赵璋?”
易宏沿廊转向,朝瀚海轩去,道:“你觉得呢?”
中章 第五十六节
钱蓉依命带着几样新做的小菜赶来瀚海轩,只见浩鹄拿着一份地图在书房与易宏讨论着什么,而这几日随侍易宏身畔的阿狸此时却不见了踪影。
钱蓉命仆婢们在正厅布好菜品酒水,自己折身往书房,请主用餐。
“沿岸布防月前就已安排妥当,一应人员物资年前已全部……”浩鹄手指地图正说着,抬首即见钱蓉,中断谈话并示意易宏。
易宏抬头瞥见门外那窈窕之姿,正襟危坐,招手命她上前。
钱蓉进屋行礼,云手飘飘下拜,道:“公子,饭菜已备好,请您移步正厅用餐。”
易宏点点头,将地图折起收好,道:“你们陪我演那一场戏,也是饿着肚子什么都没吃,现在同去吧?”
“公子此言当真是叫奴无地自容了,为主分忧本是奴应尽之责。”钱蓉起身柔笑道,“只是奴不太明白,青颜不过一毫无根基之优伶罢了,公子何故要在他面前演那一出‘心狠手毒’‘喜怒无常’?”
易宏起身携浩鹄同行,浩鹄笑道:“原以为心细如发的蓉姐姐能猜到呢!”
“猜到什么?”钱蓉跟在易宏身侧问道。
“姐姐难道没发现青颜与欧阳公子长得很像吗?”浩鹄瞟了一眼易宏,看他只淡笑不语,便放宽胆子接着说道,“公子如果对旁人都心性无常,偏对他格外关照,不就更显他在公子心中的特别之处?若公子日后有什么指派,他还能推诿不去吗?”
易宏听此只无奈摇首笑笑,挥袍步入正厅,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钱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为易宏递上一早备好的湿帕给其净手,侍其入席,又道:“公子命我派人去城中四处查点,不出公子所料,继易、沈、上官三家关闭粮、药、布、铁、金号之后,其余小的商户害怕一旦开门营业便会引来哄抢,故而皆闭门歇业。如今方第二日,街上即已空荡得家家紧闭门窗,户户门可罗雀。往日热闹繁华的应天,如今却如战后死城一般萧索孤蔽。”
“逢驿港封锁之际,集市商铺骤然关闭,百姓害怕家财有失,必以隔岸观火之态静观物价之变。”易宏示意他二人陪坐同餐,拿起筷子又道,“如今才第二日,有存粮的家户自然看不出什么效果,但没存粮的贫苦家庭、疫区待接济诊疗的数万流民又岂能抗过第三日?明日清晨,若祈求‘开仓放粮’‘开市互通’的呼声没有震碎应天府衙的大门,都见了鬼了!”
浩鹄猛扒饭嚼了两口,囫囵咽下,颔首相应:“公子说得极是!这还是号称‘大周之眼’——应天的惨状。堂堂帝都尚且如此,其他州府郡县情况只能更糟。石堂主今早来信回报:江北自保定、顺德、怀庆一直到兖州等蝗灾重县,听说朝廷封停驿港导致商贾闭市,百姓们即使有钱都买不到粮药等生活必须,竟揭竿起义引发多地暴动,把当地府衙的压仓粮、平仓药给劫了!朝廷下令围捕镇压,连衙役、守军都不愿从命,更有甚者竟临战变节,投身暴民之中对王师反戈一击。哎,如今江南疫病蔓延,江北暴乱粮荒,只怕……”
易宏闻此徐徐叹惋,讲出那则千古名言:“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三人正说着,阿狸快步从院外赶来,易宏见她神色复杂,暖笑劝道:“阿狸,别慌,坐下,边吃边说。”
阿狸点点头,净手入席,微颔首道:“主,方才那宣旨官已然入宫。不久,户部来人递话说,陛下震怒,责令户部今日内整理易宅往年报税单据、盐引数量及港口船只的通报备份。”
“易宅税务一向清清白白,没什么好查的。”浩鹄饮汤轻笑道,“盐矿即使被易宅收为麾下,盐引也一张没用,因为从不曾开采呀。更别说船只报备了,漕帮的兄弟们精于此道,是绝不会出错纰漏的。他们查这些……呵,能有什么用?”
“重点是今天一早,左丞李维庸便被锦衣卫以‘私吞军饷’‘贪污纳贿’为由查办入狱了!”阿狸柳眉深蹙,道,“听说是前些日子,刑部审理三殿下之党羽时,一个兵部员外郎为减刑罚主动招认的。”
易宏为阿狸舀了一碗汤,轻轻放在她面前,浅笑以安其心,缓缓道:“你是担心李维庸出叛,皇帝借由他的供状对易宅下手?”
“对于李等小人,趋利避害乃是正理,如今他有机会活命,怎能不供出易宅?”阿狸拉住易宏的手,恳切道,“主不能再心慈手软了,为防万一,要早做准备呀!”
“他当然是想活,”浩鹄薄唇微抿,笑得诡邪,挑眉道,“但他更想全家都能活!”
“不招,顶上天,就只是一个贪污的罪名,不过查没家财,流放边疆。”钱蓉也浅笑着慢慢解释,“但若招了,就不只是‘官商勾结’‘以权谋私’‘私结朋党’‘煽动朝堂’了,这些该剥皮抽筋、千刀万剐的罪责,李大人怎会忍心全家连坐受苦呢?”
易宏笑看身边侃侃而谈的二人,朗笑道:“分析得鞭辟入里!经历了一些事,你们长进不少,我真是欣慰啊。”
听到此处,阿狸才长舒一口气,轻轻颔首,渐渐放下心来。
“公子待我们犹如亲姊,照料关怀,我们自然也视您为父兄,事事尽心,方不辜负。”钱蓉笑道。
饭后,易宏携浩鹄从摘星楼密道前往城外的瀚墨轩,会见各地堂主数十位,布置机宜。待众人离去,二人方原路折回。
密道之中,浩鹄点灯行在前,笑道:“公子布局精妙,博尔只斤·阿木尔刚过山海关,魈便已带着青城派那几人平定边城埋伏,为王子顺利入宫铺平道路。顺道,将藏宝地图借八王妃之手呈献鞑靼可汗,这每一步都是为了八殿下顺利继位做足了打算。”
“地图上的藏宝地点是我在年前就已布置到位的,”易宏手执夜明珠照亮,即使他早已把定情物还给肖劭朗,却还是改不掉这多年习惯,“鞑靼地广人稀,战备物资明显不足,这二十九个藏宝地点有的藏匿药物,有的封存粮食,有的尽是珠宝……完全就是二十九个物资储蓄部!但大都只在地图上标注其所在片区,唯三个小点有详细方位小图解释。
且,无论是打仗还是争权,算到最后都是钱。鞑靼汗王看到此图,验证三点,收获钱银布帛之后,便会明白阿木尔手掌资源,再加上他心中对儿子的愧疚,阿木尔得汗王之位……把握应有六成。”
“公子做事一向力臻完美,”浩鹄道,“那另外四成呢?”
“鞑靼全民信奉神巫,这第七分,自然是天神预兆。”易宏徐徐道,“老臣智者辅佐拥戴,视为羽翼丰满,则八分成。品行高尚,应答之间,使其他皇子相形见绌,为第九分。而这第十分嘛,就要看我易宅了。”
浩鹄点头相应,于一石门前驻足笑道:“王子与公子互为犄角,唇齿相依,易宅为王子在大周之余,王子亦为易宅处鞑靼之余。此等联合,胜过联姻之世俗刻板,更为长久!”
“哎……”易宏叹了一口气,运力按下机关,打开石壁,回到摘星楼一楼。
“哥哥。”钱蓉已经按吩咐扮做易寯羽的模样,听闻屋内动静,忙赶来相迎。
浩鹄跟着步出,将暗门关好,吹灭灯笼,帮易宏拍去袍角尘灰,替他将夜明珠收好,问道:“公子何故叹气?”
“我既盼着阿木尔心中那枚名曰‘易寯羽’的种子生根发芽,让这联盟能坚固长久;又盼这情种长势不要太盛,若有一日用不上,能即刻忘却才好。”易宏接过钱蓉递上的热茶,看着窗外夕阳西下的橘色美景,再叹一声,垂目苦笑道,“我这一生,负人太多,情孽太多,真不知该如何偿还才好。”
“喜欢钟情是单向倾心,相爱相许才是双方承诺。”浩鹄上前开解,“就如赵栩公主,公子都不曾许诺她,又何来相负呢?”
易宏盯着掌中茶杯摇首浅叹,不再做声。
“如结局一定是辜负,哥哥心中也当真歉疚,”钱蓉握住易宏双手,柔柔微笑,“不如趁着一切还来得及,多多补偿,多多陪伴。否则,白驹过隙,霜染华发,垂垂老矣之时再愧悔叹惋,岂非晚矣?”
补偿?陪伴?他该拿什么补偿?哪里又有时光可以陪伴呢?
易宏再次长息一声,略带忧伤的狐眸望向远方,一言不发。
“主——”阿狸一路狂奔而来,推门疾报,“不好了,欧阳大人被抓!现已抄没入狱了!”
易宏瞪大双眼,身形明显一颤,惊得手中茶杯也一瞬落碎在地。
看着一向沉稳的易宏如此异状,浩鹄忽然明白了什么,上前扶住喘息不已的阿狸,蹙眉道:“你别急,缓缓说。”
阿狸点头咽咽嗓,调匀气息,再报:“是户部受皇命编造了一份伪供,供词上说易宅‘奉使至川、陕,数遣私人贩茶出境,从中牟取暴利’,还说‘易宅家奴殴打巡检税吏,吏不堪其辱’……林林种种,大小罪名数十!皇帝原令禁军对易宅围捕,可欧阳大人不知从哪听到这个消息,竟将一切罪责揽到自己身上,还自承证词证据坐实罪过,皇帝震怒,下令即刻杖毙!”
“杖毙?”心脏怦怦狂跳的易宏听到这个词,忽然眼前一黑,险些站不稳,他垂首快速思考:这会不会是个圈套?阿狸会不会已经陷入了圈套?即便户部事情为真,欧阳伦怎么会自行揽罪招认呢?
“是!”阿狸颔首又道,“起初,大殿确实传令‘杖毙礼部员外郎欧阳伦’,但后来赵栩公主前去求情,说自己与欧阳大人相识于微时,一见钟情,求陛下看在她苦恋已久的份上,饶恕欧阳大人。皇帝心狠不改严令,公主甚至以死相逼,才得皇帝收回成命,只是将欧阳大人关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