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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洪流小兽     水湮宫txt下载     水湮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中章 第五十七节

    伴随心脏“咚咚咚”地猛烈狂跳,易宏眼前忽然一片模糊。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他竟感到从未有过的惊慌令他天旋地转。他仓促呼吸,虚汗直冒,闭目揉揉眼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钱蓉看易宏身形摇晃似有不适,忙扶他坐下,柔荑轻梳他背,轻声劝慰:“哥哥别急!刑部也好、大理寺也好,哪怕是御卫之中都有咱们自己人,他们定可保欧阳公子周全!”

    易宏猛地睁开眼,而眸中模糊之景却没有丝毫改变。他无奈地蹙目吩咐:“浩鹄前去查探,一定要多方同时肯定此事为真,再确定欧阳公子现处何地,周围街道环境及相关守卫人员部署分配。先不要着急救人,就怕是赵璋察觉到什么,用此事测试欧阳与我的关系,如果仓促营救反而中了贼人圈套。”

    “是!”浩鹄得令即去。

    “阿狸,”易宏眨眨眼,凝神定心,眼前之景逐渐恢复清晰,他徐徐道,“欧阳身边一直有重瞳、重明守护,他二人不会眼睁睁看着主子落狱而无动于衷。你熟悉重瞳行事习惯,立刻去查。至于重明,他轻功高绝,只怕你找得到也追不上,不必管了。”

    “好!”阿狸转身便跑出。

    “哥,那我呢?”钱蓉为易宏重新端了杯热茶,道,“可要我做什么?”

    易宏摇了摇头,慢慢眨眼适应,叹道:“大敌当前,不能把所有精力都用来救人!你还是盯紧物价升贬和应天局势。上官鹤因为亲自施医赠药已经感染疫症,缠绵病榻,你更要打起精神,时时警惕!”

    “兄长放心,”钱蓉果决道,“城在人在,人在城在!”

    易宏嘴上说得满不在乎,却立刻出门集结瀚海轩内的影卫,令他们联络四方卫众准备周全,候命随时营救。而他自己,却孤身前往瑶月斋。

    瑶月斋内灯火阑珊,青颜正坐在小池旁的凉亭中调弄琴弦,纤纤左手转动弦轴调整丝弦张驰,红酥右手半揽品相挑勾试音。

    “颜儿还会琵琶?”易宏走入亭中,挥袍落座,摆手令欲起身行礼的青颜安坐。

    “公子悄没声的,倒吓了人家一跳。”青颜低眉浅笑,抱琴而坐,略抬眼,借由灯火辉煌侧望易宏轮廓明晰的俊容。

    “怕你身上伤口变化,”易宏狐眼中的狡黠之光一闪而过,到了唇边却化作柔柔暖意,“放心不下,决定还是来看看你在做什么。”

    “饭后闲暇时光,想再练练,如果……公子得空,也好为公子弹上一曲。”青颜撩开衣袖,轻轻抚着颜色已然淡化至快无痕迹的旧患处,莞尔笑道,“公子日理万机,还惦记着我……奴……好生感动。”情思未语,美眸流转,粉腮浅笑却是怯怯羞意。

    “日理万机?”易宏自嘲般轻笑,抱胸背倚粗柱,目视远方,戚戚长叹,“纵是金海玉山又如何?难道还能减我心中一分痛楚吗?”

    “痛楚?”青颜抬首看他,只见他似忆起从前,以往闪亮的眼眸此刻也略显黯淡神伤。

    “像我这般年纪的少主们恐怕都早已成家生子,可我却无一妻一妾,甚至连一位男侍也没有,你可知为何?”易宏闭目喃喃。

    青颜想了想,虽不情愿,但他猜除此之外,应没有旁因,迟疑半晌,蠕唇试问:“公子有心爱而不可得之人……对吗?”

    易宏点点头,故作不在意地强笑,侧目而视,道:“颜儿很聪明。其实……不经意间看你,与他容貌很像。只可惜……他不似你,你也不是他。”

    他不似你这般陌生,令我可用可弃,毫不在意,偏让我拳拳在念;你也不是他那般光芒万丈,可让我移情一分。易宏看着垂首支吾不言的青颜,又是一次长叹。

    青颜原还不明,自己从未得罪欧阳公子,为何欧阳却要派人俘虏他,如今再看易宏颜色,他突然醒悟:也许……欧阳只是利用自己,迫使易宏前去相会。青颜想起自己第一次来易宅时,欧阳公子也是陪坐在易宏身畔,二人眉目相交之际,彼此眼神亦是别样生辉。

    青颜眼中的光华瞬间息弱了许多,他怀着仅存的侥幸,嫣唇轻颤,蹙眉气声相问:“公子心爱之人……是欧阳公子吗?”

    易宏垂目浅笑,以默认的方式应许这段感情。

    看易宏面上似因思起那人而生的幸福神色,青颜鼻尖顿酸,心间没由来的刺痛,刹那眸中便已盛满盈盈泪水。他自嘲般垂首哽咽,吸气强笑道:“难怪……”

    “什么?”易宏明知故问。

    青颜将怀中琵琶抱得更紧,像是寻个不会轻易动摇的倚靠,默默许久,咽咽疼痛的喉头,抬首强笑道:“难怪从未有一面得见的公子,会突然命人前去翠柏轩为奴赎身,也难怪公子会对奴这样好……原来都只是因为‘巫山似云’,容貌相近,替身罢了……”

    青颜声线渐弱,仿佛绝音之弦,话尚未说完,晶泪却从墨瞳中盈满而出,簌簌滴落。泪珠坠在稚嫩粉白的面上,仿若春雨初蕊,惹人怜爱不已。

    “颜儿,”易宏转身右手拉住青颜微凉的素手,狐眸满是诚恳,左手慢慢替他擦去面上的泪水,凑近安慰,“也许旁人有用替身聊慰的习惯,但我不是。你就是你,他就是他,我分得清。你知道,陛下最恨官商勾结,他如今高居礼部员外郎,前途似锦,绝不可能跟我在一起的。而我,很喜欢你,你善解我意,能通我心,你才是能为我分忧的伴侣。”

    易宏突如其来的表白让伤心的青颜忽然有些错愕,但更多的却是惊喜。易宏这样皓如明月的青年才俊、人中麒麟居然能倾心他这般低贱的娼伶。

    通心解意的伴侣?以往在翠柏轩中的那些客人只会视他如取乐的猫狗,打骂和侮辱更是家常便饭,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番话,从未有人将他捧如珍宝相护。

    “颜儿,”易宏左手怜爱地摩挲着青颜如玉侧颊,狐眼灼灼相望,柔软的蜜语甜言像最华丽的丝锦慢慢包裹青颜脆弱稚嫩的心神,“你看过彩虹吗?雨后初阳下七彩美丽的霓裳,仿佛带着醉人的沁香,它不沾世俗污浊,格外纯粹干净。我在商场颠沛流离已久,见过太多勾心斗角、蝇营狗苟,你是我见过唯一的彩虹。”

    易宏缓缓起身,左手搭在青颜肩上,将他慢慢带入怀中,用和暖的体温拥护微颤谦卑的少年。

    青颜心脏猛得狂跳,如小鹿乱撞,撞得他面上不禁有些发热,倏地破涕为笑,牵着易宏的手也变得大胆,二掌轻轻相握。

    易宏就像他晦暗生命里唯一一道光芒,顿时照亮他心间所有角落,驱除全部阴霾、尘埃,只在其中勾勒美好山河,留下佳音、芬芳。

    正于此时,一名黑衣影卫悄无声息地来到瑶月斋苑口,站在长廊纸灯下,与亭中易宏遥遥相望,抱拳请命。

    易宏略垂首,眼神示意怀中的少年,狐眸尽是狠绝杀意。影卫也看向青颜,点点头,携刀快步离去。

    易宏闭目沉沉叹息,仿佛心间也有几许不忍,纤掌缓缓抚过青颜的乌发,只当做对他最后的怜悯。

中章 第五十八节

    夜色渐深,月朗星稀,杜鹃也在枝头发出“布谷、布谷”的求偶叫声。瑶月斋内,仆婢无踪,唯易宏与青颜在书屋之中掌灯描画。

    “奴见过的才俊之中,当属公子的丹青最为出神入化。”青颜执笔坐在易宏身侧,为易宏刚刚勾成的白描画卷细细填色,一边沾墨一边赞叹,“就如这青鸾鸟,眼神灵动,就像要活过来似的。”

    易宏又移过一张纸,添墨微微一笑,别有深意道:“青鸾,是传说中鬼界的招魂使者……”

    青颜没有在意他言下之意,只是看他提笔又画,忙说道:“咱们做的是八面走马灯,这些画应该是够了。公子怎么又……”

    青颜正说着,却见易宏不似方才画山水鸟雀,仿佛似在勾勒一男子模样。青颜以为易宏是想起了欧阳伦才借画思人,开心的话语顿时终止。

    但随着易宏所画笔数愈渐精密,青颜才看出那画中人不是欧阳伦而是自己。他欣喜之情已漫上微弯的唇角,偏头倚着易宏的肩臂,笑道:“公子这是……在为奴作画?”

    “自然。”易宏颔首肯定,侧颊轻轻靠在青颜洁白的额顶。

    “骗人!”青颜昂首凝视目不斜视的易宏,嘟嘴撒娇,“哪有画师不看客人就能画好的?”

    易宏笑了笑,手中不停,柔声哄道:“你在我心里,看与不看都记得。”

    听他如此直白地表达,青颜面上羞赧,娇嗔地“哼”了声,转身偷笑,低头继续描画着。

    “公子。”浩鹄匆匆行来,侯在门边行礼。

    易宏抬眼点点头,搁笔转身笑道:“你来府上这样久,我也没送你什么像样的东西,眼下他们准备好了,我去瞧瞧。若是合眼,便拿来送你,好不好?”

    “衣衫、玉器、金银……公子送得够多了!”青颜只想留他在身边,哪怕多相处一刻也是好的,故而笑尔婉拒。

    “我又怎会如那般凡夫俗子只送这些庸物,自是要举世无双、珍惜难见的才好。”易宏抚着青颜秀颀的脖颈,起立俯身,侧耳低声道,“乖乖等我,若是先睡着了,我可不饶你!”

    如此刻意的暧昧却未让青颜有一分恼怒不适,反而激起他心底一片沸腾,悸动得面红半晌未消。

    见他沉沦温柔,易宏趁机转身一脸冷漠地步出门外,眼神示意,与浩鹄在苑中池边小亭以腹语相商。

    “公子,”浩鹄凑近易宏身畔,以手遮口徐徐禀报,“阿狸所奏一切属实,欧阳伦已被押入刑部大牢。现,从主街到庭狱之中都有我们的人,随时听候公子差遣,绝对能确保欧阳安全。”

    此时阿狸也从苑外跑近,速至易宏身侧,拱手行礼,低声道:“主,奴找到师父了。师父说,欧阳公子是昨日在中枢职守时,查得刑部在搜罗编织罪证欲加害易宅,得到消息也立即命鹤府暗影行动。可奇怪的是,鹤府找来的却是应合刑部栽赃的欧阳公子之种种罪证!欧阳公子事先没有与任何人商量,便仓促决定替易宅顶罪,并下令鹤府众人不准营救,说……若他有什么伤损,鹤府从此便归于易宅门下,为主效力。”

    “啊?”浩鹄蹙眉道,“这不是刻意求死吗?欧阳公子看上去不像是个不爱惜性命的人啊!”

    原本焦急万分的易宏闻言却忽然笑了,背手轻哼一声,狐眸又恢复往日神采。

    “主?”阿狸见易宏突然的笑,神色也不似方才那般紧张冷漠,反而轻松了许多,心中更加疑惑,“您怎么……”

    “哎,淘气!”易宏摇首笑得无奈而宠溺,“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幼稚!真是可爱!”

    “公、公子?”浩鹄怕易宏情绪转变太快是因为内心压抑沉郁而故作轻松,忙扶住他慢慢开导劝解,“您别急!这……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一定可以救出欧阳公子的!”

    “我知道啊,既然一切都清楚了,马上安排救援之事就行。”易宏拍拍浩鹄的肩膀笑道。

    公子一向待欧阳亲近,中午刚听到消息时明明还那般在意,怎么现在却笑了?笑得还格外温柔爱宠……浩鹄瑟缩两下,咽咽嗓,面目表情十分不自然地走躲着,强笑道:“您刚才还一脸严肃,现在又……您别这样看着奴笑!笑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明白了,”阿狸灵机一动,顿悟道,“主一定一早就知道狗皇帝的阴谋,已然备好人马,以欧阳公子为饵,意图……”

    “你这丫头!”易宏抬手便弹阿狸额头一记,笑道,“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事事未卜先知!再说了,以你知我,我何时是出卖自己人做饵御敌获利的无耻小贼了?”

    “哦……”阿狸受痛摸头,嘟嘴应道。

    “从前他就是这样,想方设法引起我注意。”易宏转身注视眼前一汪静池,背手浅笑道,“小时候,我读书、习武最为专注之时,他偏做好糕点拿架琴在我身边演奏,还美其名曰‘以乐深刻意境’;我拨珠理账,他就在一旁调弄香药,说什么‘有助凝神静气’。他呀,现在是觉得我不在意他,知道赵璋对我出手,顺势替我顶锅,借机引我出手相救罢了。哎,这么大个人了,还满腹小子心思!”

    顶锅?浩鹄琢磨这二字半天,大概明了易宏意思,拱手请命:“公子,那……奴即刻派人前去?”

    “他是头倔驴!凭你怎么能救出他?”易宏抱胸笑道,“未免夜长梦多,命影卫接应,子时二刻动手,我与阿狸同去便是。”

    “公子不信我?”浩鹄拍着胸脯保证,“奴既算死,也定救出欧阳公子!”

    阿狸听到这儿也明白了,此事往小了说,不过是主人夫妻之间的小把戏,偏浩鹄这个傻子还以为主上不“委以重任”是信不过他的本事。她不禁嗤笑一声:“呆子!”

    “你说什么?”

    公子不信任也就罢了,居然连公子身边的丫头也轻视我?浩鹄不由得有些恼了,蹙目愤愤道:“我偏救给你看!”

    “站住!”易宏一把拉住浩鹄的襟口,看他如此立功心切想要证明自己,只得无奈问道,“若是你进入监牢之中,找到了欧阳,他却死活不跟你走,你该如何?”

    浩鹄撇眼斜视嬉笑的阿狸,想也没想直接回道:“那就打晕了扛走!公子放心,奴的轻功虽比不上重明,但至少不会逊于一个黄毛丫头!”

    阿狸听此翻了一个白眼,不屑地“切”了一声,侧身退到一旁,懒得同此愚人多做唇舌之辩。

    易宏没想到往日办事精细的浩鹄今日却如此粗鲁勇莽,仿若想要证明什么,抬手便也给他一记脑崩儿以示警告。

    浩鹄吃痛捂头蹲在地上,疼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好啊你!”易宏苦笑道,“连我都舍不得打他,你居然敢动手?还说什么……‘扛回来’?哈?”

    “主,”倚柱久未言声的阿狸却认真道,“我倒觉得应该让浩鹄前去,若是欧阳公子不配合,就给他点教训。否则,若是以后再产生什么矛盾,他次次都这样以身涉险逼您就范,您在他面前哪里还有什么颜面!”

    “嗯,这倒也是!”易宏点头想了想,笑着抚过浩鹄粉红一块的额头,道,“浩鹄去吧,动作干脆点,他要是不听话,你就打!把他救到瀚墨轩,用软缎给我捆在榻上,严加看守!”

    最后还不是要我去?那打我干什么?浩鹄满腹牢骚地站起身,不情不愿地拱手领命而去。

    “主,”阿狸回头看了看瑶月斋亮灯的书房,问道,“‘狸猫换太子’的‘太子’已经安排妥当,那这‘狸猫’呢?”

    “不急,”易宏面上的笑容一瞬消失,凝眉叹道,“明日午后,你派人来接他就是。”说罢,易宏转身瞬间扯去阿狸腰间一枚通透的玉佩,往书房走去。

    “主——”阿狸霎时便反应过来,双手死死拉住玉佩的悬带,气恼道,“这是您当初送给奴的生辰礼!怎的如今趁人不备就又抢了去!”

    “既是我送的,现下只拿来一用。”易宏看她气到脸憋得通红,柔声安慰道,“好阿狸,用完再还给你!”

    “不行!”阿狸死死拽住易宏的衣袂,一副绝不放手的坚定模样,“给了我,就是我的,不能再要回去。”

    “你听话,明日它就又是你的了!”主要是想起答应青颜要送他件礼物,眼下仓促又没有准备,易宏只好用阿狸的东西假充了。

    “不行!”阿狸头摇得直像拨浪鼓,坚决拒绝,四肢紧抱易宏不让他动分毫,活像只抱紧母亲的小猴子。

    “那我明天再送你个更好的!今日且借我急用一次!”易宏推搡着怀中难缠的阿狸,惊讶平日言听计从的小女子怎的今日这样小气。

    “我不要!我就要这一个!”阿狸说着说着变生哭腔,爱物被抢的委屈逼得她眼中泪水直打转,“还给我!还给我!”

    二人争得难分你我,却听不远处书房门口传来忍俊不禁的一句清朗提问:“你们在做什么?”

    二人动作刹那凝滞,迅速恢复往日常态。

    易宏手举玉佩尴尬笑回:“没什么,送你的礼物太漂亮,阿狸也想看看。”

    阿狸心中虽委屈,但却没有点破主人谎言,只在离开时“不注意”狠狠踩了易宏一脚,便垂头快步离开。

中章 第五十九节

    被中伤吃痛的易宏强装镇定无恙,面带微笑,慢慢走回书房,借着廊前灯光高举手中玉佩。

    只见那玉佩呈三羽火凤状,颜色浓艳,质地温润,雕工精湛,尤其是灯辉之下,凤凰翎羽之间微微泛金,更显神鸟熠熠美妙,当真是块上好的玉佩。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易宏将玉佩缓缓扣入面露羞色的青颜手中,狐眸微弯紧紧凝视,清雅沉静的声音温柔笑道,“如今,尔于吾堂,不必再往四海求之。颜儿,你可喜欢吗?”

    被易宏灼灼目光盯得羞涩不已的青颜颔首接过玉佩,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细细端瞧,欣喜激动之意在其眸中瞬间化作一片汪汪清泪。

    “公子……”青颜紧紧握住玉佩,将它按在心口,连说话的声音都有几分颤抖,“从未有人待我这样好,您会不会永远待我如初?”

    狐眸中并未闪过半分迟疑,易宏莞尔一笑,抚着青颜的肩,将他缓缓带入怀中,脱口而出:“会。”

    仿佛承诺一般,易宏的话简短而坚定有力。

    易宏如水般的温柔让青颜沉沦,更让他意外的是,易宏为了博他一笑,几乎通宵绘画,待他将散画装订在灯笼上时,易宏已疲累得伏于桌案前侧枕手臂入眠。

    燃烧许久的蜡烛灯芯摇曳,明晃晃的光映着易宏轮廓明晰的侧颜,柔白的肌肤在烛光下更显细腻温润,尤其是那纤长的睫毛浓密卷翘,显得狐眸即使闭合也形美魅惑。

    青颜取来一件风袍,慢慢走近易宏,缓缓为他盖过肩头,却没想到如此轻柔的动作也搅扰得易宏眉眼微蹙,似乎转醒。

    “我不冷,阿伦。”易宏闭眼浅笑嘟囔,似醒未醒。

    易宏虽说得含糊,但青颜却听得一清二楚,搭在易宏肩头的素手明显一颤,他侧侧身低头细看,易宏闭目依旧面带浅笑,匀匀呼吸似在睡梦之中。

    阿伦……难道公子在梦中也在想他吗?

    青颜眸中光熠瞬间消失不见,垂下眼帘挡住奔涌的伤感。

    易宏虽口口声声说“喜欢”,但青颜明白,他能得到的所谓“喜欢”,大抵也只是因为与欧阳伦容貌相似而成。也许,换一个性情和顺的陌生人,只要他与欧阳大人模样近似,公子也会青眼。说到底,自己左不过是一个形似欧阳的替代品罢了……

    当真只是襄王有意,而公子无梦……

    想到这,青颜心溃难已,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快步跑出书屋,于长廊转角低声戚戚。

    而屋内的易宏却倏地转醒,偏头看看肩上风袍,狐眸冷冽得毫无温度。他起身走到门边,斜视守在苑口的浩鹄,颔首示意,转身寻声找到廊下满眼通红的青颜。

    “怎么了?”易宏为青颜披上外袍,挨着他侧坐,撩过他额鬓的碎发,轻轻抚去他面上浅浅的泪痕,明知故问道,“怎么看上去眼睛红红的?”

    青颜还未开口回话,浩鹄便踏雨而来,一脸凝重地拱手禀报:“公子,户部受皇命编造了一份伪供,供词上说易宅‘奉使至川、陕,数遣私人贩茶出境,从中牟取暴利’,还说‘易宅家奴殴打巡检税吏,吏不堪其辱’……林林种种,大小罪名数十!皇帝原令禁军对易宅围捕,可欧阳大人不知从哪听到这个消息,竟将一切罪责揽到自己身上,还自承证词证据坐实罪过,皇帝震怒,下令即刻杖毙!”

    “什么?”易宏佯装震惊得一下站起,却又如受惊不住似的蹙目紧捂心口,身形摇晃地站也站不住。

    青颜和浩鹄忙扶住易宏,连连安慰。

    易宏凝眉摆手道:“他现在如何了?”

    “起初,大殿确实传令‘杖毙礼部员外郎欧阳伦’,但后来赵栩公主前去求情,说自己与欧阳大人相识于微时,一见钟情,求陛下看在她苦恋已久的份上,饶恕欧阳大人。皇帝心狠不改严令,公主甚至以死相逼,才得皇帝收回成命,只是将欧阳大人关押而已。”浩鹄配合道,“公子,您别急,一切尚有转圜的余地。”

    “皇帝出手——”易宏演得震怒万分,气得连手都在抖,吼道,“哪里还有转圜之地!”

    易宏狐眸霎时变红,纤掌颤栗,气促不匀,欲泣未泣的模样一瞬间便使青颜怔住了,他从未见温和有礼地易宏如此紧张恼怒,仿佛珍爱挚宝被人横刀夺取一般。

    易宏对欧阳格外的紧张和在意令青颜刹那醒悟,自己这个“影子”恐怕无论怎样力臻完美也不可能取代欧阳伦在易宏心中的地位,自己不过是他“爱而不得”的“退而其次”。

    “公子,不若咱们多花些银两,向刑部疏通疏通……”浩鹄“诚恳”地建议。

    “陛下下旨,何人敢‘疏通’!”易宏双手捂脸,颓丧地蹲坐,似嗔怪埋怨又似自责伤心,只喃喃哽咽,“他怎么这么傻!官员经商,可是剥皮抽筋的重罪,要祸及家人!他本有锦绣前程……”

    “公子,你别这样伤心,若是伤了身子,岂不是让我们更加不安吗?”青颜为易宏梳背劝慰,“欧阳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化险为夷!”

    “浩鹄!”易宏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策般突然坐起,皱眉定定下令,“安排人手,准备劫狱!”

    浩鹄似在迟疑,思忖半晌才答应,抱拳领命:“是!”

    “慢!”青颜忙叫住浩鹄,他没想到一向镇定自若的易宏居然能为了欧阳不顾身家性命。

    “公子竟然为了他甘冒大险而要劫狱?”青颜蹙眉道,“就为了一个欧阳伦,您就要让易宅数万家奴陪您同罪连坐?您这样为情失智,岂非辜负欧阳大人替罪之苦?”

    “为情失智?”易宏起身冷笑一声,“那如何才算不失?你以为我忍让了这一次,皇帝就能放过易氏?呵,我们早就居于碳火之上,退与不退在皇帝眼中都欲除之而后快!此次我若救不了欧阳,那下一个,就是我自己!”

    “青颜,皇帝不顾百姓疾苦下令封锁所有驿港,目的就是为了限制易宅商品、人员流通,扼住易宅咽喉以图后效。”浩鹄拍了拍青颜的肩膀耐心说道,“公子救欧阳大人也不只是为情而已,是借此向天下所有心向易宅之士表明‘永不屈服、绝不抛弃’的态度。”

    “我原以为你知我心,明我意……”易宏看向青颜的眼中尽是失望神色,摇首轻笑,“却不成想……两相凝望,唯余失望。”

    说罢,易宏转身离去。只留委屈不已的青颜滞于原地含泪默默,失措地看那席纤瘦青衣快速消失于细密骤雨之中。

    易宏行至院外,阿狸回首看看苑中那个呆愣站定的少年,低声道:“主,看他这幅苟且的样子……若他不肯,奴可用凝魂散控制他的心神吗?”

    “用!”易宏侧目而视,冷漠下令,“食腐蛊、文心雕龙蛊都用,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主放心,”阿狸拱手回道,“他本就与欧阳六七分相似,只需两个时辰,奴就能让他成为第二个欧阳公子!”

    “公子放心,”浩鹄也道,“一切已准备妥当,必耽误不了。”

    易宏点点头回到瀚海轩,拿出地图,与浩鹄商议部署下一步安排。

    约是午膳时分,小厮奉命前往瑶月斋请青颜与易宏一同用餐。青颜应邀前来时,却见易宏正坐于堂上拿着湿帕擦拭手中三尺青锋。

    阳光从窗棱投入,剑身轻晃而反映出的银光射在青颜面上兀得惊他一身冷汗。只因此时砺剑的易宏眉眼之间隐寒生冷,尽是沉冗杀意。

    易宏听到脚步声侧目相看,手中依旧不停歇地一下一下磨拭着锋锐剑身,仿佛猎人盯着猎物一般专注而狠绝。

    “公、公子,”青颜被吓得唇舌几乎打结,垂首避免与易宏对视,缓了许久,好不容易理平气息,才慢慢行礼说道,“菜快凉了……不如……”

    “他多次为我涉险,多次舍生为我,”易宏凝视手中已然光亮的长剑,徐徐道,“我一直想还报予他。所以,这次,不论前程,我都必须要救他!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颜儿,你说是不是?”

    易宏意味深长的一席话似在自白,却又不着痕迹地点醒青颜。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公子为报旁人往日之恩都敢赌上全副身家……更何况,若是此次营救行动失败,易宅众人必被株连,而公子曾带我于马球赛上见过应天半数贵胄,易宅若倒,我亦不能有半分容身之所……

    想到这,青颜抬首看易宏将长剑收入鞘中佩于身侧,一副不成不休的坚定模样。青颜闭眼定了定心神,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拱手行礼,请命道:“我愿助公子心愿达成。”

    易宏挥袍落座满目琳琅珍馐的桌案旁,拿着筷子装作漫不经心地夹菜饮酒,目不斜视道:“青颜你太过柔弱,便不必同我们冒险了。”

    “公子方才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公子于我有恩,于易宅危难时刻我自当报答。”青颜躬身再请,“奴尚在翠柏轩时便听闻江湖上有一种秘术可以改变人的相貌身形,奴有幸与欧阳公子有几分相似,自认为有把握可暂替之。”

    “你的意思是……”易宏故意话说一半,诱导青颜继续往下说。

    “奴可与狱中的欧阳公互换,替他领刑顶罪。”青颜又道。

    “你!你说什么?”易宏停箸佯装讶异道,“你这样青春华少,怎么能……”

    “公子人虽在身边,心却无时无刻不再牵挂着欧阳公。欧阳公为保易宅宁愿身陷囹圄,您为救他也可孤注一掷。尽管您时时安慰我,但奴心底明白,奴永远不可能取代他。”青颜起身笑得温柔而惨然,像是硬挤出来的苦笑,他缓缓道,“您与他可如此为彼此付出担当,奴知道,不是恩情而已!奴既然得不到您的心……不如成全。”

中章 第六十节

    青颜所请正应易宏心中所求,即使易宏心中早已打定主意,但表面上仍严词拒绝。几番谈论之下,易宏最终答允青颜的建议,在二人最后一次共进午餐后,他站在门口演出万分不舍,却定定目睹阿狸将青颜带走,并未阻拦半分。

    这夜子时二刻,浩鹄亲率影卫将化名为欧阳伦的肖劭朗从刑部监牢内救出,通过密道,将其安置在城外瀚墨轩当中。

    但青颜却并未如他料想地被换入监牢,而是被卫司安排,进了赵栩的公主府。

    死囚被劫朝廷必会追查,只有死囚被皇族藏匿,这事才能真正消解。也是易宏有意防范着,万一青颜演技拙劣,被人看出仅为替身,酷刑之下,难保他不会出卖易宅。但青颜若是被人发现藏匿在公主府,即使叛出,则只能更激起赵璋对自家儿女的猜忌。而易宅却能做到隔岸观火、借力打力,将此事散在江湖中,令百姓更加非议唾弃这个庸溃的朝廷。

    春雨绵绵下了一整夜,直到天色大亮,一切痕迹皆被雨水冲刷消绝,易宏才在极尽的疲累中昏昏睡去。忽然,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倏地翻身醒来,寻声望去,原来是阿狸领人在偏厅安置茶点。

    见主子未睡多久便扶额起来,阿狸忙将他扶坐,递上一杯热茶,挥手命一众小厮丫鬟退下,轻轻为易宏按揉太阳穴与曲池穴。

    待外人退尽,阿狸缓缓叹道:“主这般不眠不休,人都瘦了一圈,最近胃口也不好,真是让人看着心疼。”

    “无妨,”易宏饮下一口热茶,向廊前望去,问,“浩鹄怎的还没回来,人不是已经送到了吗?”

    “哎……”阿狸笑叹,“肖公子是什么样的性子您还不清楚吗,强行绑来,又捆在榻上不允活动,火都顶上了天!浩鹄那是不停地奉茶、行礼赔罪,就差跪在地上叫祖宗了!这不,还在瀚墨轩不得抽身呢!主可要去解救解救?”

    易宏想象那人占着正理就喋喋不休的模样,即知浩鹄“惨状”。他撇嘴一笑,狐眸弯弯,道:“人是他绑的,活该他被骂,无需我解救。”

    易宏低头瞥眼却见阿狸腰间系着熟悉的火凤玉佩,回首笑道:“你到底还是取回来了。”

    “那是!”阿狸挑眉道,“您送我的东西,我自然要取回来。”

    “青颜去了公主府,按理……应该能得平安。”易宏按不住心中愧悔,蹙眉轻叹。

    “说到青颜,奴到觉得奇怪。”阿狸为易宏揉按肩颈,附耳分析道,“天下容貌相似的人自然是有的,可是怎么这么巧,就在您与肖公子来应天的前两月,翠柏轩就突然捧出‘雪肌欢言’这样一对伶人,仿佛提前预备一般。颜欢是咱们的人,那雪彬又是谁的人呢?怎么又正好与肖公子那般相似呢?”

    易宏咬下小块点心,笑着点头肯定她的推理,又问:“你觉得呢?”

    “奴觉得……”阿狸大胆猜测道,“他恐怕从一开始就是肖公子安排在应天的替身,万一这边出了什么差错,好歹有一个替死的人。您不是说肖公子看到他时一点都不惊讶吗?”

    易宏点点头,像自己的学生已然出师一般欣然笑道:“有长进!”

    “啊?当真是这样啊?”阿狸转身坐在易宏身旁,“那您何必费心思要咱们陪着演这一遭?倒不如将此事搁置,让鹤府的人自己想办法去。”

    易宏哈哈大笑,纤指戳了戳阿狸的肩臂,道:“你这妮子,到底小气!懿卿好不容易悄无声息地安排一个替身,又自断前程为我顶罪,我还要不领情地执意戳破吗?”

    “哼!”阿狸抓起一块糕饼塞进嘴里,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噘嘴不屑道,“主为了不伤肖公子,也太费心了,左右迁就,处处思量,奴看着都累得慌。哼,我不理你们,玩去了。”

    一语言尽,阿狸便咬着糕饼蹦跳地出门。

    易宏也不恼,只起身往摘星楼去,对钱蓉叮嘱几句,便动身赶往瀚墨轩。自然不为解救浩鹄,只是……他怎忍如此为情牺牲的懿卿气闷太久!

    瀚墨轩里被肖劭朗折腾了半晌的浩鹄看到易宏突降,仿佛看到可救自己脱离苦海的救世主一般,感动得一塌糊涂,一把抱住易宏的胳膊求他留下,让自己可速速离开。

    易宏苦笑着点头答应,来到绑缚肖劭朗的房间,发现折腾一夜的他已经安然入睡,身上污秽亦已洗尽,还穿着自己命人为他提前准备的新衣衫。

    易宏蹑手蹑脚地走到榻边,撩开肖劭朗纤长的衣袖,只见那玉藕般的手腕间有好几道紫红绑痕。易宏蹙眉深叹一声,再拉开肖劭朗的衣领,欺霜赛雪的纤颈依旧被一整圈深重勒痕围绕。易宏知道,这些皆因手铐枷锁而致。

    不让爱妻受一份苦难,若敌人太强他不能一击而溃,宁可自己替下全部。他的世界里,什么都能失,什么都能夺,唯爱妻不能失,爱妻之意不能夺……

    他,肖劭朗,一直就是这样一个执拗而笨拙的人。

    易宏再次长叹,拿出腰间腹缡中早已备好的药膏,跪坐在榻边,扭开药罐,纤指沾些棕色药霜,为肖劭朗细细涂抹在患处,又怕他疼轻轻吹拂着。

    肖劭朗眉眼轻动,倏地便从梦中醒来,看到身上绑的柔缎都已被拆除,而他朝思暮想的人就在身边十分怜爱地为他疗伤。

    在未见到易宏之前,肖劭朗原本还因易宏的误解而生气,决心要好好与他讲讲道理,可是现在相见却什么正当的辩驳理由都想不起了。

    卿卿瘦了……怎么又瘦了!眼下还有一片乌青,她又没睡好吗?是为了救我担心一夜吧……肖劭朗看着被阴沉天色而影印得更显疲态的易宏忽然心口发闷,一阵一阵的心疼,千言万语堵在喉头被他硬生生压成哑痛。

    “我错了。”

    半晌,肖劭朗干涩地喑噎道。仅仅三字,却又唤出他美绝眸间盈盈泪光。

    易宏手上动作明显一滞,深深吸气,语气平缓,半是叹息地说:“可是你不会改。”

    肖劭朗想说“是的”,为了卿卿他什么都可以做,他什么都不怕。可是他还是将早在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因为他知道此言一出,卿卿更要生气了。她总是因为心疼而气恼,气恼别人,更气恼自己。

    “让我留在你身边。”默默良久,肖劭朗终于说出心中唯一所求。

    已为肖劭朗手腕上好药的易宏慢慢扶榻起身,肖劭朗身上的伤太多了,她要一个一个亲自抚平,一个一个记在心里。

    可是被易宏拒绝伤害多次的肖劭朗已经变成患得患失的惊弓之鸟,他以为易宏又要像前几天一样抛下他,因而立刻翻身趴起,死死抓住易宏的双手,目光灼灼,拼命将其挽留。

    易宏见这个她爱慕多年的男人竟如此可爱可怜,不禁摇头苦笑一声:“我不走,放手。”

    “我不。”肖劭朗紧紧盯着她,不放过她任何的脱身动作,手中丝毫不松懈,只固执地将她抓得更牢。

    “你的脖子!”易宏忽然瞥见肖劭朗雪白领间竟映出丝丝血迹,料想他的后颈定是伤损严重。肖劭朗本就是一个娇生惯养长大的少爷,何曾受过沉冗牢狱之苦!

    “我不疼,”肖劭朗违心地笑,说得欢喜,“只要能在你身边,我如何都可以。”

    看肖劭朗态度如此坚决,为了留下,甚至不惜动用隐匿多年的鹤府力量,若是将他强行送走,恐怕不知他还要做出什么傻事。

    易宏无奈叹道:“好吧……”

    肖劭朗没想到她当真能答应,高兴得一下子将她拥在怀里,埋头于她温香发间,声音轻软地笑道:“卿卿,你真好,我好爱你。”

    “别肉麻!”易宏就怕他好了伤疤忘了疼,纤掌拍拍他背令其放手,沉音警告,“你若要留下,就一定要听我安排,如仍旧一意孤行,我甚至会命阿狸给你用凝魂散!你可听清了?”

    “嗯嗯嗯!”肖劭朗连连点头答应,手臂箍得更紧了些,朗笑道,“卿卿吩咐,我必遵从!”

    易宏侧头慢慢拉开肖劭朗的衣领,只见他颈后被磋磨得一片赭红,原幼嫩细滑的皮肤此时竟如鱼鳞状泛起糜烂。

    原本就伤痕累累的心此刻仿佛又被重击。易宏用力合目忍下眼泪,浅浅叹息道:“你坐好,我给你上药。”

中章 第六十一节

    肖劭朗乖巧地盘腿坐好,配合地低头让易宏安心上药。

    “可是你在应天认识的人太多,这张脸实在不太方便……”易宏想了想,建议道,“不如你用人皮面具扮做沈浩然的模样,反正阿木尔已经离开应天,大抵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你以沈宅家主之名留在应天,不仅可以隐藏真实身份,也可顺理成章用鹤府的影卫替换沈宅家奴,日后易、沈二宅合力做事,自然亦能水到渠成。”

    不出易宏所料,她刚说完,肖劭朗原本神采奕奕的双眼一下子变得愤愤不平。他拉住易宏的衣袖再次施展独家撒娇神功,魅惑柔音轻软哼道:“为什么易、沈合力就顺理成章,跟我合力不成章,不顺理吗?”

    易宏无奈地翻了一记白眼,肖劭朗这个“得理不饶人,无理搅三分”的性格跟“记吃不记打”的习惯一样,与生俱来,这样多年仍旧更改不了。

    “阿木尔冒充沈家原来的公子浩然,表面上是皇家操控的巨商,实际上是鞑靼为连年军资而暗派的王子,这些我都告诉过你。”易宏耐心安抚道,“沈家几乎掌控全国的走私通道和药材、茶叶,你得了沈宅公子的身份,又有鹤府与易宅的暗中支持,这些暴利及相关行业经济操控权就都是你的。不好吗?”

    “哦。”尽管易宏说得头头是道,但肖劭朗听到“沈宅”这两个字,心里还是不舒服。

    易宏看肖劭朗萎成一团勉勉强强算是应下,慢慢拉开肖劭朗的襟口,绕其身侧为他涂抹药膏。

    “让你回到家族昌盛之地还要更名易姓周全万一,实在是委屈你了。”易宏叹道,“不过你记着,以后不能再称呼我‘卿卿’了。”

    “卿卿”乃是丈夫对爱妻的称呼,不能相称是什么意思?肖劭朗蹙眉猛地回头想问个究竟,却不小心拉扯肩颈伤口。

    “嘶——”肖劭朗不禁低叫一声,却顾不得伤痛,脱口问道,“为什么?”

    “别动!半个应天都知道他唤我‘羽儿’,”易宏像是想起那人明媚的笑容,不由得感叹道,“一个人的习惯是不容易改变的。以后你既是沈浩然,便要从方方面面都不能叫人看出破绽。”

    “哦!”肖劭朗低着头撇过脸,翻着白眼,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下。

    “衣服脱了。”易宏担心他身上还有别的伤,未免留下隐疾,不如一次治好为佳。

    原本因沈浩然而不悦的肖劭朗听到这四个字忽然笑了,动作麻利地“刷刷”两下就脱完所有衣服,撩散长发,目光灼灼地对易宏抛媚眼。

    而易宏却无心其他,只专注为其疗伤。

    肩头、锁骨、后颈、手腕、脚腕……乌紫暗红的伤痕在雪白肌底上更显得分明炽眼,有的呈狭叶状,有的呈圆斑状,但大多都是粗长绳索痕……易宏手中抹着药,心却惜疼不已,眼眶倏地一下就红了起来。

    被她和凌霄一起捧在手心上长大的肖劭朗一向娇生惯养,何曾遭受过如此痛楚,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还要戴沉重的枷锁和手脚镣铐,与恶贯满盈的囚徒们一同关押在腌臜不堪的监牢之中。

    这还只是一天,若是再拖些时候,这般如玉的人儿会被磋磨成什么样,易宏想都不敢想。童年相识相救,长而相知相许,受情人雌蛊、割血疗伤、顶罪受刑……这些年,他为她委实承受了太多……

    “以前都是我不好,”易宏咽咽嗓,压平喉中哽噎疼痛,真诚而疼惜地道歉,“总是让你因我受……”

    红酥纤手慢慢握拳为了忍耐已然微微颤抖,却还是抵不住晶莹的泪水奔涌,一滴一滴倏地溢出眼眶。

    温热的泪尽数拍落在肖劭朗雪白的胸膛,以他深爱之心,甚至能感同身受这众多咸涩背后隐匿多年的痛苦和无奈。

    他的卿卿一向坚强,从不喊痛示弱,更何况是像这样崩溃得伤心流泪。世人许都见过她笑,听过她悦耳金言,但只有在他面前她才能卸下一切防备,短暂的变成一个真实的自己。

    在世间无所畏惧的肖劭朗唯怕爱妻,他慌忙坐起身,急迫地想要安慰,满心满肺的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伸出双臂将易宏紧紧拥在怀里。

    “我爱你,一直爱你,”肖劭朗侧耳柔声安慰,“一生都会爱你。不论你做过什么,也不管世事变成什么样,我都会爱你,而且越来越爱你。卿卿,你别哭,我最怕你哭了,你一哭我……”

    在夫君温暖的怀抱中,深深的示爱里,易宏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她用力抱着肖劭朗,仿佛是离岸许久方归港的水手,所有情绪尽可无所顾忌地宣泄。

    肖劭朗的安慰不仅没有止住易宏的哽噎,反而让她哭得更加厉害,温热泪水扑簌簌地不断滴落。

    肖劭朗从未见她如此神伤痛哭,一下子也局促得不知所措。语言的力量终是有限的,他拉开易宏捧脸的手,垂首一下一下轻轻吻上。

    如润物细雨般的绵绵轻吻,慢慢吻尽她的泪痕,融解她的苦痛,只带去温柔爱意填满她早已冷寂的心房。

    忽而,“咚咚咚”急匆匆的脚步声由楼梯传来,一蒙面影卫于房门前拱手请道:“主,奴有要事禀报。”

    易宏闻声立刻起身拉下床榻帏帘,拂袖抹去满面的泪水,咽嗓沉音道:“进。”

    随着“吱呀”一声,影卫推门而入,快步行至榻前,抬头本想回禀,却见榻上纱帘后似有一双人影,又强行把话咽了下去,只躬身拱手兀自站着。

    “无妨,”易宏侧身挡住衣衫尽去的肖劭朗,淡然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的任何波澜,“你只说便是。”

    “是。”影卫明白知晓越多秘密则越不长命的江湖生存准则,只得将头埋得更低,简约禀报,“停市而致物价急剧上涨,全国引发多处暴动,有些急贫交加的百姓甚至抢劫各州、府、司的压仓粮。皇帝命各地守军镇压但收效甚微,便令户部大批播发新铸的铜钱,试图压低粮价疯长的势头。上官堂主请令,夹沙陈米可否开售?”

    易宏清清嗓,放慢呼吸稳住心绪,道:“回去告诉阿泽,不急,等我号令便是。”

    易宏与影卫商量事宜,而肖劭朗在贴身侧耳倾听的同时,支膝撑颊,细细凝视易宏:光润柔白的侧颜、水泽艳红的双唇、隐隐散香的长发……妖灵般的无声魅影,每一处都引诱着肖劭朗。他喉头滑动,面上亦浮起红粉色泽,渐渐地,嗓子也不自觉的灼热干渴起来。

    “是,”影卫又道,“堂主发现福州、柳州、新浦等多地都有不正常军队调派,且皆配备多辆拉货大车。沿海水患未平,春耕已荒又并无战事,堂主担心这些士兵恐对易宅名下盐场不利,还请主多多留意。”

    易宏合目想了想,吩咐道:“传令,这些地方军力若是妄图强占盐田,留守众人只准守三日。另外,各州若当真按户籍所示对百姓发放铜钱,即将十八省各地余下所存铜币尽数抛出,不准私藏遗留。”

    “是。”影卫深做揖礼,转身迅速离去。

    “一直以盘扣刮富为课税主途的赵璋竟然主动向百姓施财?”为让易宏顺利从正事转向自己,肖劭朗从易宏身后轻轻将她环抱,装作思索逐渐贴近道,“为了稳定政局,他也算是黔驴技穷了。只是,你为什么吩咐粮王用陈米调价,甚至还在里面刻意加了沙?”

    “若放新米,难免被误解是我早就将粮提前屯好,以做此时与朝廷分立之用。”易宏啜声未停,半倚在肖劭朗怀中,语气尚留几许戚戚怯怯,“倒不如用陈米更方便。何况如今南北粮价飞涨,若用新米,很容易被大户地主以高价囤聚,而真正需要粮食救济的穷人却吃不到。”

    “那么,盐场之事呢?”肖劭朗揽她在怀,侧脸轻吻靠在他肩头的易宏侧颊,缓缓凑近她敏感的耳畔,略沙哑地低声道,“士兵强占似乎已经不可避免,你既然安排了留守之人,为什么又只准他们抵抗三日便撤?”

    “我在每块盐田下都埋了炸药,为的,就是赵璋这手。”温暖而熟悉的怀抱让易宏慢慢放松心神,徐徐道,“他只要敢派兵强抢,我便引爆炸药,让大周至少百年间无盐可出。”

    “这些我倒差不多能猜得到,但,赵璋是为了安定民心才令各州府分派铜钱,你为什么也如法炮制呢?”肖劭朗附耳气声问道,“虽说黄金白银价更高,可百姓日常所用则更多是铜钱。如今物价非常,你还加派铜币……岂非帮了赵璋?”

    “于如此灾年,”未察觉到异样的易宏闭目耐心解释,“百姓们最需要的其实不是钱,而是物:粮、盐、药等等。赵璋封锁驿港致使物价飞涨,而盲目的加大货币投放量,只能使原本就虚高的物价在短时间内暴涨得更高。当物价高于当地社会必要劳动时间,那么货币就会失去它本来拥有的价值,从而导致货币急剧贬值。百姓即使有钱也买不到生活必需品,当生活质量下降到温饱不存的地步,必会引发群体暴乱。我送钱,不过是在此烈烈火焰之上再加……你在干嘛呢?”

    正滔滔不绝讲述经济学原理的易宏忽感腰间绸带松懈,睁眼一瞧,肖劭朗居然趁她不注意解下了她的腰带。

    “我想你了,卿卿。”肖劭朗没有再给她拒绝反应的机会便侧压吻上,紧合绵密的吻带着些许霸道柔情将她本就不牢靠的抵抗一击而碎。

中章 第六十二节

    浓烟滚滚的火海中,满身疮痍的易宏不断咯血,努力撑起身,用尽全力大喊:“快走——”

    尽管五感已失,但她仍旧从眼前一片朦胧中分辨出来人身形。她不断嘶喊着,直到眼前黯淡之景慢慢变成全黑,她终是撑不住晕死在地,只能任由无情火蛇从她的衣角吞噬至纤纤乌发。

    “卿卿……”一双温暖而熟悉的大手将她揽入怀中,原清朗的声音现在却隐约而沙哑,断断续续地唤着,“卿卿,你怎么了?卿卿……你别怕,我在!我在……”

    无尽的黑暗像是巨浪狂潮一般疯狂席卷,将她拖入无底深渊。她挣扎着努力大喊,却怎样都发不出声音,眼前也像被黑幕遮蔽殆尽,透不见一丝光亮,耳边只有那温柔的呼唤始终如一。

    她顺着声音跑去,越跑越近,声音也越来越真切。

    忽而,一缕光似利剑一般划破空寂幽森的黑暗,照亮她全部的世界,将那熟悉的身影重新映入她的眼眸。

    是他,肖劭朗!

    青丝缭乱地他紧紧抱住身体微凉发颤的易宏,蹙眉担忧而心疼地为她拭去额前、两鬓不断渗出的冷汗,柔声轻轻安慰:“不怕,卿卿,只是梦而已!我在,我在,我没走!别怕!别怕……”

    “劭朗——”声音虽然低哑嘲哳,但她终于喊出了在梦中无法吐露的心声。喉间真实的灼烧干涩感让她瞬间明白,定是因为方才的情动催得体内潦靃发作,才让她溺于梦魇中无法自拔。若非劭朗不断地呼唤助她凝聚心神,还不知这次她要昏睡噩梦里多长时间。

    “为夫在!卿卿,不怕!不怕啊!”肖劭朗不断亲吻着她的眉梢唇尖,以最甜蜜的柔情化解她因愈加真实的梦境不断泛起的惊愕胆寒。

    “夫君……我梦见着火了,我跑不动……被困在房间里。”面对如此温柔,坚强如易宏也忍不住泪下哽咽,“火势汹汹,把房梁都烧断了,可你却冲进火场救我。我好气,拼命叫你走,可是你一直不走……我好怕,怕你会跟我一起死,怕是因为自己……害死了你……”

    这是易宏多年以来唯一的担忧,正是因此,她才在知晓肖劭朗将雄蛊相让后,立刻命重瞳爱徒卫狸前赴南疆寻找潦靃。卫狸多年辛苦找到活体潦靃带来应天后,易宏没有一毫犹豫,立即以银针刺心为引,在心口种下潦靃。潦靃能将她体内的雄性情人蛊以相生相克原理在五年之内慢慢闷死。这样,许就能在未来自己殒销之时,保住肖劭朗一条性命。

    但易宏与阿狸、重瞳心里都清楚:易宏曾经的内伤早已损其心脉,后再因毒药侵其肺腑,寿数本就不如寻常人,而一旦宿下潦靃,莫说五年,恐怕三年也支撑不住。正是因此“饮鸩止渴”之举,易宏才不得已将所有计划提前推动。

    她如今,当真是耗不起了。

    “卿卿总是做这样没头没脑的梦!”肖劭朗抱她靠着自己的胸膛,拉紧被子掩住她的肩头,暖笑安慰道,“你身边有那么多人喜欢、敬爱你。阿狸、浩鹄、易宁怎会弃你不顾?而我就更不可能会让卿卿孤身一个居于险境了。我们是夫妻,荣辱生死与共!”

    “可是……”易宏抱住肖劭朗,昂首凝眉道,“如果遇到危险,我叫你走,你就一定要听我的话!两个人,保住一个也好啊!”

    “保住一个?”肖劭朗抚着易宏的长发顿了顿,莞尔笑着无奈叹道,“若你不在了,这巍巍世间,千年万古,于我,不过是天长地久地折磨而已。你,是我此生,仅有的欢愉,唯一的心动。”

    “难不成我死了,你还要跟着我死?”易宏细眉渐渐蹙紧,她虽早知道肖劭朗对她的爱意已足够忘却生死,但没想到他竟会这般不在意自己的性命。

    肖劭朗面上的笑意渐渐凝滞,他垂睑沉默许久,才鼓起勇气佯装淡然地笑道:“如果我的死会令卿卿难过,如果卿卿一定要我活着……那我必然听你的话。我会建一座活死人墓,与你同住,一日三餐,如尔在时,永永远远,陪着你,不离不弃。”

    肖劭朗此番真情告白,如万钧雷霆震动易宏感慨伤怀。无论是现代还是大周,易宏都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的男人。

    执拗而又情深。

    滚烫的热泪再次溢出狐眸,肖劭朗爱怜地伸出手,想要为她擦去所有委屈,却被她一掌推开。

    “你会后悔的。”易宏咽泪道出,微微嗔怪,翻身拉过衣衫,迅速穿戴整齐走出榻帘,负气地坐于梳妆台前,拿过木梳用力梳着发梢,妄图以此抒发愤懑抑郁。

    “卿卿,你明明爱我,明明舍不得我,为什么又一次一次拒绝我?”肖劭朗跟出帷幕,来到易宏身畔,握住易宏纤细的手腕,取下木梳,轻轻为她梳发,蹙眉长息叹道,“为夫对你还不够好吗?为什么你到现在还会质疑我对你的情感?认为我会后悔,以为我定做不到曾经立下‘生死相随’的誓言?”

    她怎会不相信他的真心呢?怎会质疑他的情感呢?易宏只是想劝他放弃没有结果的付出,她不想他的后半生都活在追缅亡妻的痛苦之中。

    “卿卿!”肖劭朗突然停下手上动作,像是受了巨大惊吓一般瞪大双眼盯着手中之物。

    “怎么了?”易宏偏头回望,却发现肖劭朗手中赫然是一根纤白锆明的银丝。

    “卿卿才二十二岁,怎么会有白发?”肖劭朗微微发颤的手紧紧攥住白发梢端,只为确定此事并非自己眼花。

    肖劭朗忆起凌霄曾经对他说过:琼华寒气侵体伤及肺腑经脉,即使用情人蛊侥幸救回,身体也只会每况愈下,历一岁则如旁人渡过三年,盖,病体孱弱,岁止四十。

    而她寿入倒计的标志就是——长出白发!

    “明月如有言,问我少年今白发。”易宏担心肖劭朗发现她使用潦靃催得体衰的秘密,佯装镇定地淡然回复,“日月如水,东去不回。年华老去乃是每一个人都不可阻挡的自然规律,许多少年都会长出白发,更何况我了?”

    “你难道与他们相同吗!”肖劭朗倏而怒起,愤愤质问,“你是不是早就发现自己身子大不如前?是不是已经觉察到自己所剩……”

    时日无多类的话语,肖劭朗实在不忍说出口,他忧琼华怕,他更惧自己怕。

    “什么‘另一个世界’‘三年’‘五年’……都是你编出来哄我的,对吗?”肖劭朗瞬间双目赤红,颓然坐在地上直掉眼泪,“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什么都不知道,还傻傻地给你添乱,拖废时光……”

    “懿卿!”易宏拥住他,试图将他扶起身,可肖劭朗却蜷在地上红着眼睛,神色复杂地注视易宏。

    “懿卿你起来,”易宏取下屏风上外袍为肖劭朗披上,紧紧抱住他,拉他起身,道,“我自觉没什么,你别瞎想!”

    “你是不是怕我伤心,才找来青颜演戏?屡屡冷眼相待也只是为了逼我离开?你不想让我看到你病痛发作,是吗?”肖劭朗心痛地自责泪奔道,“卿卿,为什么要这样委屈自己?我是你的夫君啊,我尽该知道体谅你的痛苦的!为什么在你难过的时候都要独自承担?你可以把痛楚都给我!”

    易宏担心他接下去就会联想到是因情侣蛊失效,才致他体内的雌蛊没有联动反应,不能及时察觉她发病痛楚。她慌忙转移话题:“那你从今日起,就要乖乖听话,帮我的忙,让我早日心愿得偿!”

    “好!好好!”肖劭朗拉住她的手连连点头答应,“卿卿要做什么,尽告诉我,我帮你!”

    “为了你能顺利在应天以沈浩然的身份待下去,我命阿狸以沈浩然的长相为模本,制了一副人皮面具,待会应该就送来了。”易宏握住他的手慢慢谈述计划,“黄昏时,你与我从东郊马场赶回城中……”

    肖劭朗不住地点头,炽热的大掌也一点一点握紧。

    这一次,他不会再如六年前一般,轻易放开。

中章 第六十三节

    肖劭朗戴人皮面具,着沈浩然之常装,看上去与众人印象中的沈家公子几乎没什么差别,只是略微消瘦了一些。他与易宏各执一枚夜光珠,一起由瀚墨轩的暗道走向城东马场。

    “转阁中有机关,你记得按照我的步伐踩砖,勿多触碰。”易宏行在前,单手按动机关,打开一厚重石门。

    “好。”肖劭朗低头细看紧跟,思忖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到,“你之前已把你我定情夜明珠送还,如今……手上这颗……”

    肖劭朗刻意没有把话说完,他担心易宏怕不是收了谁的礼才把自己送的夜明珠相还。

    “库房里尚有半人高的一对儿,黑夜中皓如明月一般。”易宏听懂他言下未说之意,微微一笑,赶紧为这个醋王解释,“你若喜欢,我立刻让颜良派人给你送去。”

    “哦。”既然不是别人送的,肖劭朗就放心了,他抿唇一笑,转而又道,“易宅正门朝南,若从正门走大街、渡护城河再经密林至瀚墨轩确实需要近一个时辰,但若从易宅正下方地河来此崖底便近了许多。只是,现在我们要去的马场怎么会走密道也这样久?我约摸算着,咱俩都快走半个时辰了。”

    “瀚墨轩位处城外十里西北方,要去正东的马场本来路途就很远。若在地面行走,即使骑上快马,恐怕也需几个时辰。”易宏慢慢行进,时不时地回头照看肖劭朗,确保他的安全,又道,“这个地道原本是前朝水寇们为避官府而建的藏匿逃亡之途,凌哥哥统一漕帮后便将此处改造并继续修筑,现而变成了你看到的机关密道。是不是这里空间闭塞导致空气不好,引得你哮症发作,感到有些不适?”

    “没有,”听爱妻体贴入微之语,肖劭朗笑得开怀,解释道,“我的哮症经姐夫多年诊疗早已不会发作了,你放心吧。我只是……想与你多说说话,卿卿。”

    尾音二字被肖劭朗咬得绵绵轻柔,颔首浅笑的俊郎羞涩倾慕之意不明而喻。

    “哦。”易宏翻了一记白眼,不想理睬肖劭朗不停歇地漫漫示爱,只口吻冷漠的单字应道。

    哦?哦!哦?!

    就只有一个“哦”!肖劭朗薄唇紧抿轻哼一声,他的卿卿外冷内热,总是变着花样装作不在意。

    说话间,二人即至马场,出密道换上快驹,在一队护卫的护送下很快即到应天城外。可是眼前惨景却大大超乎她的预料……

    应天正门桥道干净,两队甲兵守卫严密,只允持官府督文者往来通过。易宏一行人被迫改道,欲从南门入城。未至城中,仅临河岸,遥遥即见几辆独轮车沿者城边,急匆匆地在护城桥上来来往往。

    等走近细看,于河畔排污城洞口处,十数衣衫褴褛者全部破布蒙面,正从城洞中拖出一个个面色蜡黄、死相难堪的尸体,再将这些尸体快速装上独轮车,运到护城桥另一端的驴车上。

    “这是怎么回事?”易宏勒停马问道。

    “启禀公子,”一护卫上前回复道,“他们本是乞丐,现在是朝廷组织的运尸队,运的……都是疫坊中隔离出来的病人。公子或许不知,自从驿港封锁,善堂、药铺关闭,疫坊中感染疫症的百姓数量与日俱增,多数都因缺乏药物而不治身亡。”

    “荒谬,”易宏侧身怒道,“我虽关闭药铺,但早已在疫坊的水井中投放了药物,他们怎么会几日之间……”

    “与其说隔离,不如说是坐活牢。”护卫解释道,“百姓家中一旦出现腹泻、呕吐、发热症状者,皆被左右哨营强行押至疫坊。军中人持剑彀弩,将疫坊重重包围,对他们断粮绝药,有些症状轻的病人想要逃跑,却都被士兵们围捕射杀。坊中病人饥饿难耐,饮水充饥时在水井中发现了您留下的药包,急于以此充饥果腹,药很快就没有了。如此饮鸩止渴,您说,他们可能活下来吗?”

    “大周的士兵不把剑口对向贼寇敌人,却用来屠杀病患。大周的官员不思开仓放粮赈济灾民,为防疫情泛滥,却将病者分流,发动乞丐运尸,以此粉饰太平。”肖劭朗遥望依旧来往匆匆的运尸队伍,摇首失望地慨叹,“苛捐杂税,民不聊生;强虏为患,战败赔城;兄弟阋墙,帝后互戕……这样的大周已然岌岌可危!”

    易宏合目叹了口气,蹙眉道:“堂堂帝座京师尚且如此,其余十七省惨状更是可想而知。”

    “羽儿,”肖劭朗上前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不能再等了,这天下,等不起!”

    “好。”易宏抬首看向面前这座城池,眸中坚毅超越以往,豁然挥鞭,一骑先行,快速奔向城中,众人紧随其后。

    较城外之矫饰严正,城内各街道竟空无一人,整个应天萧索寂静异常,宛如一座战后死城。

    “哒哒哒哒……”

    易宏放慢骑速,左右巡视,只见街道两旁的门户里皆有人影晃动,仿佛屋中人也在悄悄窥探街上动静。

    “闭市后,新任应天府尹为解百姓饥苦也曾私开仓门,试图用以工代赈之法,鼓励百姓积极农耕、互市,春贷秋偿。但不知此事从哪里走漏了风声,竟有人破开仓门,连夜鼓动周遭的百姓抢夺粮财。”护卫上前禀报道,“府尹失职落狱不说,皇上震怒,竟令卫守都城的左、右哨营沿途追查,几乎是户户搜寻,弄得人心惶惶。哎,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明明是前夜城西之事,眼下却波及到所有街坊都关门闭户了。”

    “百姓抢粮?”易宏冷嗤一声,“州县的府衙库门尚且有黑皮守卫,更何况作为全国首府的应天?哪处的贼人可神不知鬼不觉地破层层防卫之门?再谴府尹背锅,不过是不屑施恩的掩耳盗铃罢了。如此拙劣的手段!呵……他们搜查的可是我城西的众商铺?”

    “不,是城南,原属……”护卫看了一眼肖劭朗乔装之沈浩然,斟酌后谨慎言之,“搜查的铺肆皆以围绕沈家金号附近的为主。”

    肖劭朗立刻明意,驱马拉过易宏,近身腹语低声道:“会不会是阿木尔离周被人察觉,皇帝借此搜寻于己不利的证据?”

    易宏正思量该如何回答,侧目而视,前方不远便到了名馔轩,思忖片刻,回首吩咐:“请名馔轩封掌柜开开门,我与沈公子进屋歇歇脚。”

    “是。”一小护卫领命策马先行打点安排。

    大年时人声鼎沸的名馔轩才短短几个月便至如今的门可罗雀,望着尘埃积户的名馔轩,沧海桑田的骤变让易宏不得不感慨。

    护卫敲击封门隔板片刻,便有小厮从侧门出来应人。空空荡荡的主街上仅有易宏所领之一队人马,小厮抬眼即见,快跑上前相迎,拱手深深揖礼。

    “见过公子、易公子,小的给贵人请安了。”小厮笑脸相迎,“掌柜的病了,打发小的先来相迎,轩里已经沏了好茶,这厢给您赔罪了。”

    “无妨。”沈浩然先笑应,颔首示意小厮上前牵马,几人很快便至轩阁。

    “给公子请安。”封掌柜佝偻着身子,佯装病重羸弱,慢慢走上前,定睛仔细观瞧,确认易宏没有易容痕迹才将他们迎进门。

    “近来可还安好?”易宏冷眉淡淡,一语双关道。

    “一切安好,”封掌柜拱手再礼,笑道,“二楼雅间已备好茶水,请——”

    易宏点点头与沈浩然一同上楼,护卫等于一楼警戒。

    易宏推开房门,左右探看,确认无人窥探旁听才放心进入。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向你坦白,”易宏拉着沈浩然坐于榻上,支吾半天,缓缓叹道,“不过……你听了,可不许生气,更不许做傻事!”

    “卿卿这是怎么了?”肖劭朗莞尔一笑甚深温柔,牵握住易宏的手,摸摸她的侧颊,柔声细语道,“我可从不会生你的气。”

    “浩岚……”易宏的手被肖劭朗握得有些生汗,自问做了“亏心事”的她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是我默许重瞳劫出……”

    “我知道。”怕她难堪,肖劭朗先替她说,“沈浩然原是化名为林辉的赵璋于商界培植的一枚棋子,颜旭鹏被杀与其说是沈浩然下的手,不如说是赵璋为削弱易宅力量而暗中指使,而沈浩然也只是顺水推舟罢了。浩岚是颜旭鹏的管家,若不是无心失职而致主人被害,那么定是被人收买。为防浩岚背叛,也为防微杜渐,他定是留不得的。

    但,他说到底还是易宅的奴才,你担心自己出面杀了他激起众奴惊战胆寒,所以借我的手,命重瞳易容将其除之。我都明白。只是……看你方才紧张模样,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还刻意拉着我来此解释。傻娘子,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你……”他竟都猜到了?还是重瞳告诉的?我那般疾声厉色地冤枉他,他竟一点都不生气?易宏紧抿双唇,兀自有些尴尬。

    “少林一见,至今已然十七年,你还有什么心思是我猜不到的。”肖劭朗轻轻揉揉易宏的脸颊,满是爱宠的甜笑,看她似因冤枉自己而显得有些羞愧,转而佯装委屈地撒娇,“反正你一向都喜欢欺负我,我爱你疼你,自是不会生气的。”

    一向欺负?易宏回忆这些年两人过往,仿佛此言不虚,眉心微动,慢慢低下头,更加缄默了。

    “我也知道,什么沈浩然、赵棣,你都不在意,你只喜欢我一个。”肖劭朗看她似因羞愧而自责难过,为解她意,半是调笑道,“若是遇上什么事,卿卿越是心疼我,越是刻意疏离,你不想让我涉险,所以干脆自己承担所有。强者劳力,智者劳心。卿卿强智,为我劳心劳力,这般辛苦,就算是偶尔欺负欺负我,也不过是小女子对丈夫的闺阁之趣。我怎会生气呢!”

    “你……”易宏咬唇脉脉,将头埋得更低。她原只知肖劭朗爱慕与聪慧,却未想到他还这般大度。他的体贴大度让此前算计精细的易宏更加愧疚感怀,垂首慨叹不已。

    “可不许胡思乱想!”肖劭朗怕她内疚伤心,赶忙把她拉进怀里,调转话头,吻鬓安慰,“一会儿,我先回沈府安顿,晚上你来同餐,我给你做你最喜欢的薏米燕窝和蟹酿橙,好不好?”

中章 第六十四节

    易宏从名馔轩与肖劭朗分回各府,还未至易宅正门所在之长街,即见街道两旁整整齐齐站列两纵甲兵,从街口一直排到了易宅门前。

    街首的一个士兵遥见易宏骑马而归,快速往易宅的方向跑,像是报信儿去了。

    “公子,”护卫眼见甲兵皆持器眈眈相向,恐有不利主上之事发生,即刻请令,“是否请堂主驰援?”

    “稍安勿躁。”易宏目不斜视,悠然骑在马上,淡淡回应。

    护卫见状也不再多言,只默默随其前往。

    易宏方行近百步,前日来此的那名宣旨官便又拿着新圣旨匆匆跑来,满脸堆笑极尽讨好神色,与前一次来时威吓严肃的模样判若两人。

    “哟,易公子,您散心回来了呀。”宣旨官小步快跑到易宏马旁,欠身致意,咧嘴笑道,“皇上着急见您呐!您随下官入宫觐见吧。”

    “大人好生客气。”易宏端居马上,看也不看,佯装疲累地慢悠悠打个哈欠,皮笑肉不笑地徐徐回道,“我与沈家公子城郊赛马一天,当真累了。好心的大人能不能通融通融,让陛下换个时间约见?”

    易宏的傲慢宣旨官已然见识,但从未有人胆在禁军围堵之下,依旧违逆圣旨。宣旨官当场愣住,溜溜圆眼瞪大怔了半晌,实在不知易宏这话他该如何回复。

    一向见惯大场面的禁军们也面面相觑,这下他们终于明白,为何上次宣旨官来易宅颁旨会无功而返了。

    “嘿嘿,”宣旨官皱眉兀自尴尬微笑,抿唇斟酌用词,缓缓道,“易公子,陛下是有要事要说与您听,这您若是不去,岂不是辜负陛下……”

    “陛下今晨服用的,可是升举大补汤?”易宏不理宣旨官左右阻挡,调转马头依旧缓步前行,故意答非所问道,“年耄的身子操心国家大事,居然还有闲暇接见我类平民,小民真是感激涕零,不胜荣幸!”

    他居然知道宫中事?甚至知晓陛下所服药物为何?宣旨官被易宏的通天手腕惊得汗毛倒竖,不禁打了个战栗,吓得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大人等了挺久的吧,也累了,回去歇着吧。”易宏下马将手中鞭策扔给侍立门前的小厮,头也不回道,“下次来喝茶,不必带这么多人,我易宅庙小,请不起这么多菩萨。”

    易宏一语言罢,即携一众护卫踱步入府。直到易宅大门“咣”的一声合上,被拒门外的宣旨官才反应过来,片刻间额前又是冷汗涟连。

    “主人。”

    “公子。”

    “哥哥。”

    阿狸、浩鹄、钱蓉一同由正厅前的长桥,上前迎接易宏。众卫退下后,阿狸最先开口。

    “易宅一切无碍。宣旨官来时,奴将您预留的图册交给他,请他代为转交给皇上。”阿狸为易宏递上一杯热茶,道,“只是他看不明主深意,怕得罪双方,执意等到您来解释。”

    “嗯。”易宏点点头,轻轻撇开茶水浮沫,又看向钱蓉。

    钱蓉授意回禀:“我按哥哥之前的吩咐,没有代为接旨,也没有为难他们,更不许影卫们贸然行动。”

    易宏饮茶颔首,转而对浩鹄说道:“你还要再辛苦些时日,一刻也放松不得。凡事最好有两手准备,以防不测。”

    “是,公子放心。”浩鹄拱手回道。

    宫城之内,宣旨官垂首跪在地上粥粥如畏,战战兢兢将易寯羽交付的图册呈上,哆哆嗦嗦地支吾叩首道:“易宏回禀……身体不适,唯恐御前失礼,故……不敢贸然入宫惊扰圣驾……”

    皇令三番五次要易宏入宫觐见,这回连禁军也去了,他居然还敢拒不接旨?!

    “废物!”

    赵璋对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易宏心中震怒万分,却又无可奈何。

    据锦衣卫回禀:易宏联合全国商贾齐齐闭市,致使短短数日内,物价暴涨,疫情、灾情日益严峻,民情汹汹渐成鼎沸之势。不仅闹得都城之中人心惶惶,更使无数戍边将士无心战事,一心只想返乡参与到各地新生的农民起义,也好保住家中亲人基本温饱平安。

    商贾不经营,朝廷亦失去巨额税收。

    四日前,为保各地盐赋征纳,赵璋下令:命各州府衙编造罪名,强夺属于易宅名下的所有盐田,如遇违逆反抗者则派军队高压。

    但,超乎所有人的预料。盐田场工各个誓死捍卫,于此灾年,安排以工代赈的易宅是他们能在乱世中存活的唯一依靠。朝廷封锁驿港,让其原本就简约至极的粗茶淡饭只剩勉强度日的一天一餐。即便这样,场工们也心怀感激,至少在流民肆溢、饿殍遍野的荒年,他们还在易宅的庇护下有一方安稳居所。可是如今,昏君和佞臣却要将他们仅剩的所有也尽数抢去。

    是可忍,孰不可忍!

    场工当天便发起了暴动,府司寥寥几名持刀衙役根本不敌怒火中烧而奋不顾身的数百场工。

    府司连发数道书文,即刻调动当地守军进行第一次暴力镇压。全国上下,盐田场工及其家属死伤无数。朝廷获得暂时喘息,但如此“流血执法”却激起了更多居无定所的流民参与反抗。仅仅是第二日,十八州府衙门前皆发生群民围攻,大大小小近百次。

    暴民自相节结纠葛,村连村,镇融镇,很快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形成多地农民起义。

    就在盐田被占的第三日,仅淮安、松江、宁渡三府便有五处大型盐场突然爆炸。爆炸不仅炸死了抢盐的士军,更激得将士们将所有原因归结于场工暴动,在镇压起义军时更加不留情面。

    火攻、硫酸、箭雨、火药……面对强敌鞑靼时都未使出的暴器,如今却全都用于对付平日里仅持钉耙、锄头勤恳工作的普通农民!

    朝廷对待贫苦百姓毫无怜悯之心,反而残厉得只知杀戮强压,如此暴政引得多地局势动荡。而曾经跟随赵璋征战开国、身经百战的将领们,早已在帝后争权和连年与鞑靼对战中,折损殆尽了。

    且,赵璋手中能有一战之力的可调动部队,也仅剩守卫京都的五万禁军与赵棣手中的二十万北防大军了。剩余的,无论是驻守河道、海疆军,还是各地常备守军,亦或西垂、南域的戍城军都早已陷入疫病、蝗灾、水患的泥泞中堪堪维系、不可自拔了。

    赵璋此刻急需一位富库可自愿开仓施救天下者,而这个人除了易宅之主,也举世无二了。

    昏黄的长灯之下,赵璋眉头紧皱,无可奈何地打开易宅递上的图册。图册无一文字标注,仅由黑、白、蓝三色绘制。黑者细线,构筑大周及与大周国域衔接的四方多国;蓝者板块居多,都是与大周素有战事争端之国,如北患鞑靼、东寇倭国、西夷亦力把里、南敌暹罗等等;白者板块占比较少,为大周臣邦或友邦,如朝鲜、乌兹藏储部等等。而整张图卷正中所画,即为一团漆黑的大周。

    易宏拒不见面却呈上此图究竟用意为何?赵璋持图正琢磨,一个晃神,忽而发现大周版图一团乌黑之上居然浮现出五个红点,且此五个红点全分布于沿海之处。

    赵璋像是想到了什么,命人即刻抬来翰林院所珍藏的大周全域图。他将二图细细对照比较,竟然发现这五个红点对应的正是前几日突发爆炸的五处盐田!

    赵璋一把夺过身旁宫人手中的灯笼,借由烛火,仔细看了看易宅递上的图卷。此卷边缘微微泛黄,显然存放至少也有数月时光,可是这五处盐场爆炸仅在几日前啊!难不成民间传闻,易宅二主乃神子转生有预测未来的能力……竟、竟为真吗!

    联想到之前奉旨前去捉拿易族而受异象蛊惑之锦衣卫众人,赵璋的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难不成所有的天灾、兵祸都是易宅不满当初之事而引上天降下的惩罚吗?

    “咳咳咳……”

    想到这,急气功心的赵璋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他身旁伺候的太监忙为其递上手帕与茶水,却在其饮后的瓷杯中发现点点血痕,正惊愣骇怔,赵璋却毫无预兆的直直晕厥倒下。

    “陛下?陛下!”太监宫女们赫然乱作一团,全都惊慌地呼喊着,“太医!太医——”

中章 第六十五节

    阿狸由打灯小厮带路,快步行进浩渺阁,支走剥蟹的小丫鬟,行礼走近易宏身畔附耳禀报。

    “人到哪了?”易宏饮酒道。

    “许就快到了吧,”阿狸起身道,“她来时,主刚往沈宅不久。见主不在,她本想走,是蓉姐劝了她半晌,她才肯来的。奴见她动身,便骑快马先来禀报。”

    肖劭朗将蟹黄夹在易宏碗中,也跟着问了句:“是谁啊,明明要走,你却引她来。”

    “你见过的,赵栩。”易宏舀了一勺蟹酿橙,刻意调转话头,答曰,“今儿的橙子很鲜甜啊。”

    肖劭朗笑了笑,拿过侍女放下的蟹钳,为易宏继续拆蟹,撇嘴阴阳怪气道:“定是赵璋安排她来寻你的,以她爱你的维护之心,此时定是不愿见到你,唯恐你进宫涉险。”

    易宏叹了口气,心想到底还是没逃得过这坛醋。她挥手命阿狸前去迎客,转身为肖劭朗斟上一杯酒,软下身段,低首笑道:“好哥哥,她不过是报救命之恩罢了,与我无甚交集。”

    “是吗!”肖劭朗手执蟹锤用力砸着蟹钳,直敲得盘子“当当”响,无言地抒发心底不满,皮笑肉不笑道,“当初在朱雀书院第一次见她,我毛遂自荐的时候,她本不愿搭理我这寂寂无名之人,但一听是易宏的朋友,立刻接见。爱屋及乌做到这般,还仅是……为了报恩?”

    “哎哟,”易宏放下酒壶,拉着肖劭朗的衣袖,凑近撒娇道,“好哥哥,好夫君,我只喜欢你的呀!管他是王子还是公主,与我又有什么相干呢!”

    “只喜欢?”肖劭朗仿佛唯听见这三个字,挑眉微微眯眼,放下手中活计,拽过手巾狠狠擦拭,轻哼一声,冷笑道,“只是喜欢?”

    “不不不,”易宏深知这厮在这种事儿上记仇得紧,立刻改口哄道,“是爱,至死不渝,此生挚爱。”

    易宏侧耳听见院外似有人声,欲起身相迎,她拍拍肖劭朗的肩,附耳叮嘱:“乖乖的啊。”

    肖劭朗撇嘴翻着白眼,不情不愿地也跟着起身,在廊下与易宏同迎赵栩。

    “恭迎殿下,”两人齐声行礼道,“愿殿下千岁金安。”

    赵栩看他二人在一处,不禁叹了口气,似有几分无奈,更显些许失落,抬手命二人平身。

    “不知公主芳驾,未能远迎,还请恕罪。”肖劭朗走上前刻意将易宏挡在身后,拱手道,“天色已晚,不知公主此来可有要事。”

    易宏瞧肖劭朗遮住赵栩看向自己的目光,垂首浅浅一笑,任由暂为主人的肖劭朗开口,自己却未说一句。

    “本宫想与易宏公子说说话,不知沈公子,方不方便。”赵栩道。

    肖劭朗回首撇了一眼颔首浅笑的易宏,直身唤来原就在沈宅服侍的灵儿,回礼道:“公主请移驾书房,小童已为您备好茶点。”

    易宏抿唇一笑,肖劭朗这个小气鬼连请公主共进晚餐也不肯,只把他们赶去书房,眼不见为净。

    易宏并未拂逆肖劭朗,与其错身而过时仅莞尔一笑,彬彬有礼地陪同赵栩前去。

    “殿下……似有心事。”易宏看赵栩一路上都蹙眉踌躇模样,淡淡笑道,“某也许帮不上什么忙,但很愿意听一听。”

    “你们都出去吧,本宫不传,不准入内。”赵栩进书房背身下令。

    “是。”众奴皆退,只留易宏与赵栩。

    赵栩自有千言万语相倾诉,但世事无常……如今,二人好容易有了独处时间,她却心如乱麻,不知该从何说起。

    易宏看着赵栩仅是几日分别便愈加消瘦的背影,猜测定是上次刻意泄露真实身份,让这位痴情公主伤得太深。

    易宏心中自然也有愧疚与不忍,但这种情伤隐瞒得越久,真心相负者便会伤得越深。既然易宅已可凭实力与赵璋分庭抗礼,她又何必再以感情为饵要赵栩心存幻想,越陷越深!

    “你最近……可还安好?”二人沉默许久,还是赵栩忍不住先开口。

    易宏未答,赵栩蹙眉支吾着,转身缓步走近,一双水眸注视着易宏,眼中情意未减分毫,她关切道:“我今日才知父皇居然下令封锁全国驿港、关闭互市、强占盐田……林林总总……你脸色不好,看上去甚是疲累,定是因父皇处置……很艰难吧。”

    “这是我与你父皇的事,我不想‘伤及无辜’。”易宏走近几案,淡然笑回,“殿下放心,不论世事如何变幻,您始终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我必尽力尽心,保您安乐一世。”

    “‘您’?”赵栩咬着这个字突然哽咽,易宏原来从不与她这般说话。如此客套礼敬,当真是从心底疏远了。

    “殿下放心,”易宏拿起一盏茶放到向西客首座,自己却回东边主人位,挥袍落座,端茶笑道,“无论世上天气如何,我定让公主府四季如春,风调雨顺。”

    听她若有深意的话,看着主、客两座之间遥遥之距,赵栩即便再不识趣,也明白易宏不想让她参与到这场涉及朝野内外的利益争端中,亦懂自己与易宏不可回首地渐行渐远着疏离。

    “父皇年岁已高,对于朝政上许多事已力不从心,”赵栩思忖片刻,还是走到易宏身旁坐下,侧身凝眉劝道,“宏哥哥,你心地善良,救人无数,可不可以不要再与父皇相争……”

    “与陛下相争?”易宏面上笑容虽未改变,放杯的手劲却使瓷杯“咣”地一声几乎砸在几案上,厉声打断道,“公主何出此言呢?难道是我率领大军冲入皇宫,手持利刃强迫皇上下令,才使大周积蔽至如今之深吗?屠杀功臣的是我吗?封闭驿港的是我吗?强占盐田的是我吗?公主难道是要把所有错因……全都加注我易宅头上?”

    “我没说好,不是这个意思!”世上之人冗多,赵栩最不想让易宏误会。

    听她言下恼怒嗔怪,赵栩连连摆手,蹙眉解释:“只是……我听说父皇已传召你两次,你都置若罔闻,我是担心有馋臣趁机向父皇进不利易宅之论。”

    “这个公主就可安心了。”易宏挑眉道,“我从不惧旁人说什么。称赞也好,诽谤也罢,易宅通通不在意。再者……公主此来,是皇上下令吧?我没有奉旨,是唯恐他像上次一样,将我一个人置于空室,召而久久不见,浪费彼此时间。所以,不想再去了。”

    上回赵璋宣召者明明是易寯羽,易宏此言,听上去根本不忧心赵栩会否将真相告知赵璋,也丝毫不在意痴心倾慕许久的赵栩是否难过,更是当着赵栩的面与赵氏朝廷撕破脸了。

    “公主可知我上回为何害怕似的匆匆出宫?”易宏转侧撑颌,附耳轻声笑道,“我在整个应天布满了火药,药量足够炸毁此城三次,这是我万般下策的最后一法——玉石俱焚!我入宫前便与下属约定出宫时间,一旦超时,应天一刻之内便会化为人间炼狱!

    你父皇查了我三年,他就想知道我赚了那么多钱,钱都用到哪去了。是贿赂官员,揽获人心?是勾结胡邦,扰乱边陲?还是私养兵众,企图谋反?巧了,他想的这些,我都做了。

    于是,他开始变得越来越疑心,越来越狠心!他杀了封疆大吏,杀了开国元勋,杀了辅政重臣,杀了一波又一波臣子……甚至,还有你的母后!他在皇后的梳头膏里下毒,在皇后的贴身衣物上下毒,在她每日所用的口脂中下毒!

    不只是皇后与臣子!他还专挑身子最差的大皇子做太子,又刻意由军方扶持四皇子,再默许贵妃与三皇子勾结暗通消息,最后他反而在朝廷之上表现得最宠二皇子。利用孩子之间相互争权角逐,他再从中平衡斡旋,保持高高在上的皇帝威权。这,就是你的父皇!”

    赵栩听得眼皮突突直跳,心脏“砰砰砰”撞个不停。在她记忆里,赵璋虽对外恩威并施,但对待几个子女一直是宠爱有佳……

    “他早就知道当初是我救了你,他刻意纵你一次次来易宅与我见面,就是为了利用你,让我生情,让我掣肘,让我臣服!”易宏摇首笑道,“自古以来,公主都只是皇权斗争的牺牲品,要么用于联姻嫁予外邦,要么下嫁臣子以示笼络。从一开始,他就已经为你和你的几个妹妹规划好了人生路线!”

    “父皇……”至亲的利用让赵栩心痛酸楚,片刻间眸中已是泪光闪闪,不敢置信地摇首,“他怎会如此待我?”

    “因为他杀了我师父,杀了少林上下!”易宏倏地拍桌起身,沉音斥道,“杀人偿命!我不管他是贫民还是皇帝,是人还是仙,不杀他,我此生难平!当然,我杀他之决心,他也清楚明白。六年前他就派人向我投毒,五年前劫掠我的商队……直至今日,他依旧在努力削减易宅的势力,可惜啊……我已不再是十七年前的孩童了,就算他想到牺牲你以情感牵制我,也起不了一丝作用。”

    赵栩瞪大双目,含泪质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父皇的用意,所以当初在我遇险时……才故意救了我?”赵栩有理由怀疑,易宏也仅想在皇宫之中安插一名心腹,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说了,你放心。”易宏郑重神色仿若承诺起誓,“我与他的事,与尔等子辈无关。我不是那种要求父债子偿、代代结仇之人。当初我既救了你,此生便不会害你,更没有想过要你如何还报恩情。”

    “你明知我是杀师仇人之女,还肯无偿相救?”赵栩苦笑一声,笑自己多年以来的夙愿爱慕原来都只是痴心妄想。

    “殿下,经易宅相救之人成千上万,我没难么多心思和时间,查清所有人底细之后再决定救还是不救。呵呵,你我格局不同,我早说过,‘你我此生无缘,来世不见’。”易宏看她握拳捶胸克制心痛泪奔,不禁背手叹道,“如今便再说一句:你本亭亭净莲,何必劳心劳力,沾染污泥呢?”

中章 第六十六节

    难道我这些年所有的情爱付出,都不过是视若最亲的两人争夺博弈而随意摆布的吗?忍不下满心酸楚的赵栩倏尔站起,拂袖正欲离开此伤心地,却被易宏叫住。

    “殿下,你我相识乃是上天促就,并非人为安排;我当初救你,也并非冲着你皇室公主之身份。”易宏抬袖拦在她身前,为她递上一方丝帕,正是数年前赵栩亲手为她绣的定情之物,“这些年殿下为我易宅众人操心劳力,明里暗里相助甚多,我心里很是感激!只是……我不但是女儿身,且早已有心仪之人,实在不敢接受您的倾慕心许,还请您多多原谅。”

    赵栩一把夺过手帕,双目含泪豁然愤慨喊道:“你若无心利用,从一开始就该告诉我真相,怎会如今才假惺惺地要我原谅——”

    易宏浅浅一叹,深深揖礼,颔首低眉道:“即便说得再多,终是在下对不住您……为稍解愁肠,聊慰君心。我许您三个愿望,无论是何事,我定拼尽全力做到。”

    赵栩蹙目凝视态度极是恭谦的易宏,一滴温泪缓缓滚落。她心底明白:早在遇到她之前,易宏已然男装多年,为了维持男儿形象便宜行事,即便知道她的倾慕,也不会承认接受,只能冷漠推拒。也是自己傻,当初还说什么“纵是白发坠地、孑然此生,我心只向你”……

    当所有憧憬尽骤变妄想,痴心的,始终只有她一个!

    “你以‘易宏’之身份骗我多年,我如何还能相信你!”赵栩拭去眼角的泪水,深深呼吸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易宏垂睑想了想,偏头瞥见几案上预留的裁纸短刃,大步上前取刀,豁然划开自己的左手,下颌紧咬,忍下疼痛,任淋漓鲜血顺掌心伤口溢至手肘。她转身抬手以示,朗声道:“鲜血为祭,以此立誓。我,易宅家主,许诺赵栩三愿,生死不负。若违此誓,定叫天地诸神灭我肉身,毁我魂魄,万死不得超生!”

    赵栩没想到易宏竟能自伤作誓,瞪大双眼注视那鲜血奔涌的伤口,一时之间竟吓怔住了。猩红血液很快濡湿易宏衣袂,再看她眸中笃定坚毅诚恳请求原谅模样,赵栩心中也实是不忍。

    二人相识这么多年,易宏从未向她求过什么,反而始终对她礼敬用心。易宏知晓她不能擅自出宫,像寻常女子那般自在无拘,偏又爱些新巧奇物。每逢凤羽庄、梦妆轩出的新品,不论是首饰衣帽,还是脂粉香薰,易宏都给她送一份。更让赵栩心动的是,易宏从没有派人量过她的身形,可每次送来的衣衫鞋冠却都那么合衬舒适……

    难道不是爱到极致才能做的如此妥帖?

    想到这,赵栩刚忍下的泪水又因鼻尖的酸楚而瞬间斥满整个眼眶。她快步上前,用方才夺下的丝帕仔细缠在易宏的伤患处。

    “对不起。”

    赵栩明明生气恼怒,却还是舍不得她受伤吃痛。这也许就是所谓“眼中为你下雨,心却为你撑伞”吧?赵栩这般豆蔻年华,也许因为她心生疮疤,一世不愈。

    易宏不知该如何填满因“易宏”这个身份而致赵栩心中的缺口,只能从心而发,轻声致歉,往日或凌厉、或妩媚的狐眸此刻却唯有深深愧悔与心疼。

    “对不起。”

    这一句,易宏从微痛喉间颤颤道出时,就连狐眸也闪着隐隐水泽泪光。

    赵栩如玉纤掌徐徐抚过易宏臂间温热微粘的血痕,铁锈般猩腥血气本就让她心生怜悯,而易宏诚挚的道歉却引得她瞬间伤怀泪奔。

    “既骗了我一时,”赵栩双手握住易宏血湿的衣袖,泪如雨下,蹙眉哽咽道,“为何不骗我一世?既让我入梦,为何又要我梦醒!”

    看着泪雨涟涟的赵栩,易宏心口也仿佛被一团阴霾堵住,凝涩喑噎,隐隐生痛。她不知该如何安慰一个受伤的灵魂,只得四肢僵劲地呆站原处,受内心谴责而踟蹰不安。

    “什么愿望都可以对吗?”赵栩紧紧攥着易宏的衣角问道。

    急于补偿安慰的易宏毫无迟疑地点了点头。

    “若是我许的第一愿便是要你放我父皇一条性命呢?”赵栩渴盼地看着易宏,却见她蹙眉缄口,不由得轻笑一声,道,“你已为之付出太多代价,我也猜到……”

    “我答应你。”易宏与泪眼婆娑的赵栩四目相对,看她眸中愈渐加深的感动与震惊浅浅一笑,“我不杀他,也不安排手下一人对他动手。”

    “可是他是你……”杀师仇人几字赵栩还未说出口,易宏又道。

    “还有两愿,你可一并许了。”易宏应下她之后忽觉轻松了许多,心间的负罪感也瞬间少了一半。

    “开仓救济百姓,开市互利。”赵栩生怕易宏反悔似的,紧接着提出心中期待已久的第二愿。

    “这我倒是想答应你。”易宏尴尬地笑了笑,有些为难地挠头道,“只是皇帝陛下下令封锁驿港,这货运……”

    “我来此就是为了此事。”赵栩首肯道,“只要你应我,我愿尽力劝和父皇,早日开放驿港。”

    易宏微微叹了口气,牵住赵栩的手,莞尔笑道:“此事我定做到,只是时间问题。陛下定是知道你我有些许交集,才在如此千钧时刻命殿下前来传话。只是……后宫干政,恐怕会……殿下作为皇家金枝,最好不要介入朝政!”

    “你的意思是,父皇命我前来,其实也有试探之意。”赵栩细想了想,点点头,反握住易宏,皱眉道,“可是……仅是我听到看到的,应天之内就已经尸横遍地!更何况其他州府边远、灾乱之处,只怕更是民不聊生!我急啊!防民甚于防川,政令如此拖沓下去,我大周危矣!”

    “殿下若信我,便冷眼旁观,我定使大周平安渡过此窘局。”易宏不愿再原则底线处再三退让,所以调转话头,转而笑问,“殿下第三愿是什么?”

    赵栩心中确有想要而不得者,但她害怕一旦说了,就再也见不到她痴情多年的这张脸,即算知道易宏欺瞒,她还是不能轻易割舍多年悸动的精神寄托。故,即使话已到了嘴边,她还是强行咽了下去,仅摇首道:“暂时……没有了。”

    “不急,殿下想好了随时来告诉我便是。”易宏抬眼看了看窗外天色,道,“听说今日有暴民冲撞府衙,时局不是很太平,殿下不宜在此停留太久,先回去吧,若再有什么,你我再商议便是。”

    赵栩听到易宏承诺,也稍稍放心,点头松手,离开前最后叮嘱一句:“天气渐热了,小心伤口,快找人敷药包扎吧。”

    “好。”易宏笑而应下,陪她出门,目送她慢慢消失在暮色之中。

    赵栩身处皇权中心,挂念百姓安定和政局平顺理所应当。可是赵栩怎的就这般轻易原谅了自己的多年欺瞒?是在她面前做做样子,还是从未在意?或者,赵栩才是情术真正的操控者,只是戴上了柔弱可欺的面具……

    “快坐下,我给你包扎伤口!”

    易宏正沉思发愣,却被肖劭朗拉着进了屋,按坐椅上。阿狸也端着一盆热水跟着进来,与肖劭朗一起为易宏处理血渍与伤口。

    “为博信任,也为抚平歉疚,你才如此。可是……”肖劭朗捧着易宏皮开肉绽的纤纤素手,轻轻为她擦拭血迹清理伤口,看着泛红血肉心疼至极,忍不住低声责备,“浅浅短短划一道也就是了,怎么还剜得这么深!十指连心,仅是看着,我都心痛得不得了!”

    易宏本想装作不在意地说无妨,却怕肖劭朗以为她常常伤重才对这般伤患毫不在意。易宏只能略略蹙眉,颇感委屈地说:“本来是很疼的,可是你来为我疗伤,我就瞬间好了许多。可见,你才是这世间抚平伤痛最好的良药。”

    肖劭朗稍显娇嗔地抿唇一笑,薄唇弧度甚是甜蜜,可是想到爱妻受的伤害,他的笑容又很快消失,粗粗叹惋:“卿卿总是受苦,若是我能替,该多好。”

    “好啊,眼下正有一事,你去替我辛苦吧。”易宏玩笑着分散肖劭朗的关注点,道,“赵璋眼见易宅态度强硬,一定会指使沈宅侧面打压。届时,还要请你多多手下留情。”

    “嘁,”肖劭朗美眸满笑地剜了易宏一眼,轻轻吹气,细细为她上药,接着笑道,“小骗子!就会骗人!”

    “我哪里又骗人了。”易宏蹙眉眨眼故作委屈,放软声线,娇音浅浅道,“夫君欺负人家!”

    “赵璋心狠手毒,登基前迫害少林上下,登基后又视众人性命如草芥,你一向嫉恶如仇,断然不会放过他。”肖劭朗接过阿狸手中的药粉均匀的涂抹在易宏的伤口上,徐徐道,“但你应下赵栩第一愿,想来是本就没打算亲自动手杀他。上战诛心,你会布局让赵璋自己一步一步走入窘境,直至堕入万丈深渊。你要看他心力憔悴之时发现曾经所努力挣下的一切瞬间化为乌有,要他的子孙千倍万倍的偿还少林,你这口气才算顺畅了。为夫说的可对?”

    易宏嫣然一笑,不置可否,仅娇嗔一句:“讨厌,夫君偷听人家说话!略——”

中章 第六十七节

    不超过易宏的预料,赵璋在派公主前来相邀也被易宅公然拒绝之后,果然失去了所有的耐性,竟下旨命各省司衙以“里通外国”“私渡粮械”为由查封易宅名下所有庄子、铺肆、仓库。

    可此令刚刚传至中书阁,中书阁轮值的翰林们皆惊异不已面面相觑,竟无一敢拟写圣旨,且像一并约定好似的,齐齐寻借口皆相互推脱:有的说年事已高,手抖难以执笔;有的说执事尚浅,无法担当重任;有的说手中案卷冗沉,无可脱身……

    传令太监看无法交差只得再辗转其余六部,但六部众众一闻此事,皆缄口不言。唯兵部侍郎蓝玉在太监即将折回时悄悄找到他,自告奋勇道愿随侍同回,也好给陛下一个交代。

    太监虽踟蹰犹豫,但实在别无他法,只好带着蓝玉入宫觐见。太监刚将在中书阁与六部所见所闻据实禀报,蓝玉跪在堂下还未得召见即听到屋内赵璋怒吼与摔盏之声。

    蓝玉垂首隐隐一笑,又很快恢复如常。

    “大人,”太监快步跑出传召道,“陛下让您进去呢!陛下不太痛快,您可要小心应对啊。”

    蓝玉起身拱手微笑应道:“多谢公公指点。”说罢,二人旋身进门,穿过正殿,行至寝殿内室,还未开口便听到赵璋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微臣兵部侍郎蓝玉参见吾皇万岁,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蓝玉跪拜叩首道。

    “怎的是你来回话?”赵璋声音低哑仿若垂垂老矣的雄狮暮年嘲哳,“尚书呢?丞相呢?”

    蓝玉心底嗤笑:不都被你换的换,杀的杀了吗?但他面上依旧恭敬,只是叩首未起,没有言语。

    “大胆!”赵璋眼瞧着堂堂兵部侍郎都如此唯唯诺诺模样,难不成易宅势力竟让他们恐惧至此吗!

    赵璋压在胸中的怒火倏地腾升,灼灼热力竟烧红他微起褶皱的脸,使他瞪圆的双目目眦尽裂。他拍桌而起,一口气没喘上来,再快速咳喘不已。

    “陛下保重龙体啊。”蓝玉再次叩首道,“非臣下怯敌不敢应战,而是为了大周巍巍万里江山不能与易氏为战啊!陛下,大周自开国以来,北陷鞑靼缠斗,军饷耗空国库。百姓没有得到休养生息的机会,便又遇上千年才得一见的蝗灾与水患。如今已有十二州府守军疲于应对四起的农民暴动与贼寇茅匪,十四个司衙陈仓已空……陛下,如今大周委实无一战之力,不宜再为一届商贾而大动干戈,恐伤国本啊。”

    赵璋张开口怔了半晌,为保龙体安康,从未有人敢将所有真相剖析得如此血淋淋的真实,他也从未想到大周积弊竟如此之深。

    “陛下,易氏在民间甚有人望,百姓中甚至有不少人为其立生祠,奉其为神明日夜进香叩拜。”蓝玉据实再道,“自进军强占盐池,易宅便以粮、盐、药、马资助四方匪军。暴动仅仅两日,便已有三州尽数沦陷!守河兵将疲于协同州府抚慰水患之灾,漕帮更是趁机强开河道,助易宅调运人力物资救济百姓揽获人心。此大周危急存亡之秋也,不可再意气与易氏相争而妄动国本啊!陛下——”

    “资助暴匪?攻陷城池!大胆!大胆——咳咳咳咳……”赵璋扶案狂咳不已,不知是气恼易宅权势滔天,还是失望军众无能,原本咳红的脸瞬间气得惨白铁青。

    “陛下,臣有一缓兵之计,只是……”蓝玉佯装为难,刻意将话只说一半,引诱赵璋暴怒斥责。

    “说!还有什么是朕承受不住的?”赵璋吼道。

    “易氏……虽有虎狼之心,但实碍于其手掌资源,正面硬战,恐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实在不是上上之计。不如……借力打力。”蓝玉抬首偷瞧赵璋凝重神色,放低声音道,“与易氏缔结姻亲,将其收为己用,不知……”

    “你居然教唆朕与虎谋皮?”赵璋顺了顺气,冷笑道,“再说了,易氏家主易宏弱冠有余,年岁上倒还说得过去,但阴险狡诈、诡谲善变、性情难料。而易氏女主,已然二十二岁仍待嫁闺中,朝中根本没有皇子与其……”

    “陛下,”蓝玉叩首请道,“自古以来,‘遣妾一身安社稷’,不伤一兵一卒便可消弭硝烟,公主和亲才是最为妥帖的折中之法。微臣斗胆,安庆、怀庆公主皆正当妙龄,不如下嫁……”

    “荒谬!”赵璋由太监搀扶起身,皱眉剑指怒道,“易氏不过商贾,怎可高攀天女!”

    “那……”蓝玉起身拱手再请,“若是命易氏捐金救灾,有所成效后再论功行赏,以封赐抬高身家,再嫁入王府……”

    赵璋低头想了想,缄口不言,未置可否。

    “一来可以节省各州府库存银存粮,此消彼长,消减易宅实力。二则……”蓝玉微微颔首,继续察言观色道,“缓和朝廷与商贾之间的矛盾冲突,若易氏女成为帝媳,必将感受皇恩,百倍奉还。她名下所有财产也自然归夫君共有,列如凤羽庄与梦妆轩。据户部核算,仅凤羽庄每年所缴税款便高达一百七十余万两,且课赋仅占其营业所得之十三之一。若据此推断……”

    “可是……”早因国库吃紧而陷窘境的赵璋听蓝玉这样一说,语气明显和缓了些,只是稍带些许迟疑。

    “陛下,若想合乎礼仪,可假添所许殿下的岁数。”蓝玉暗示道,“当然,这增岁也要外表看上去稍稍成熟些的才好。”

    太子已薨,秦愍王和晋恭王尽皆逝世。谁人不知皇室之中现以四殿下赵棣为长,且他领兵征战多年,年纪虽轻,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冷峻杀伐之感。蓝玉此言,已然暗示明显。

    “彬然看上去就是少年模样,这近成年的王子中也只有赵棣了……”赵璋像是万般不得已地感叹,闭目摇首道,“也好吧,低娶胜过低嫁!”

    “陛下英明,”蓝玉拜叩道,“燕王已有名分上的王妃,且王妃出身高贵,料想那易氏女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赵璋无奈地点了点头,叹道:“既然此事是你提起,且你曾与赵棣一同驻守北疆,共同料理过营中事,也算熟识。你便将朕的意思说与燕王与易氏,再令太史监测个吉期。不过你要谨记,此番赐婚必要易宅先行赈灾做出成效才可!”

    “是,微臣谨记。”蓝玉领命行礼离去,转身时,唇边隐隐诡笑如旧。

中章 第六十八节

    子夜时分,布谷鸟方叫过一次,易宏便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此步伐细微、轻盈、娇娇怯怯,易宏一听即知来人为阿狸,立刻清咳一声,脚步随之即停。

    “何事?”易宏游到池边,将伊人挡在身后,矜眉厉声道,“门外答话即可。”

    “是,”阿狸停在屏风外,行礼回禀,“燕王府传来消息,明天一早会来请少主前往。另外,沈府的灵儿也带消息来,说皇上密召沈公子。”

    “知道了。”易宏轻声应道。

    “奴告退。”阿狸知趣地离开。

    “半夜还来传消息!”肖劭朗徐徐撩起热水淋在易宏肩头,口吻颇为埋怨地说道,“还让你一早就去!哼!”

    “应是蓝玉办妥了,所以才命我前去。”易宏若有所思道,“只是赵璋此时叫你,怕有些不妥。不过你别担心,放心去就是,我定护你周全。”

    “哎……”肖劭朗环抱着易宏如柳细腰,柔声撒娇着哼道,“旁人都是夫君护着娘子,咱家却是颠倒过来。为夫虽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手中好歹有鹤府几千人,区区皇宫又不是阿鼻地狱,还不至于要娘子为我彻夜操劳忧愁。”

    “赵璋心思最是歹毒,明面上越是不能奈我何,背地里越要指使为难你,不可大意!”易宏拍拍肖劭朗的手,叹道,“你快去吧,易宅往沈宅尚需一段路呢!”

    “不嘛,”肖劭朗下颌枕着易宏的肩窝,紧抱哼道,“再抱一会儿!”

    易宏看肖劭朗这般撒娇模样倏地笑了,轻轻侧吻他如玉面颊,莞尔安慰:“乖,去吧。”

    肖劭朗娇哼微晃,将另一面也侧伸过来,嘟唇喃喃:“这边。”

    易宏眯眼一笑,又再他另一侧落下浅浅一吻。

    噬足的肖劭朗露出“奸计得逞”的狡黠笑容,心满意足的慢慢走出水池,拿起屏风上的厚袍穿好,披上风袍回头吐舌叮嘱:“我走了,卿卿。你要乖哦!”

    易宏趴在水池边,玉臂枕额,微笑点头应下。

    肖劭朗一步三回头地慢慢离开,在重明的陪伴下前往偏室更衣梳洗。

    在廊下久侯的阿狸目送扮做沈浩然模样的肖劭朗离开,即快步折回天清池,敲门得允后,绕过屏风跑到望镜呆坐缓缓拭发的易宏身侧。

    阿狸担心易宏着凉,马上取下厚袍为她披在肩头。顺着易宏呆滞的目光看去,阿狸才发现她原来是盯着心口羊脂玉般的肌肤上一点小小的红痣。

    阿狸看她眸中有些灰心的清冷,拿起梳子蹲下身,一边为易宏梳头,一边蹙眉忧心道:“主,这药太厉害了,前几日明明还只是蚊子叮咬后的针形红点大小,如今却成了芝麻大小的红痣。您为了克制情蛊发作,一定日日心痛难耐……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寻见这药,若不是我带它回来,主也不会……”

    “难不成我要眼睁睁看劭朗为我耗尽心血而死,忍他日日因我受苦受累吗?”易宏拉拢襟口,撇过目光刻意不去看潦靃留下的疮疤,淡淡回道,“何况是我要你寻药的。这药也实是难得,很多人费尽心机找寻一世也根本见不到。是你幸运,是我有福,仅八九年便找到了。”

    阿狸知易宏是因对现状无力可改而心生无奈才会如此宽慰她。阿狸放梳深叹,拿起茶花油倒出些许在掌心,搓热后为易宏细细抹在发梢。

    “此事你已透露给重瞳,但不可再告诉旁人,尤其是劭朗,你明白吗?”易宏叮嘱道。

    “是。”

    听她言下颇有指责之意,自觉违令有错的阿狸垂首只声回应。

    “我明白你不想恩师重瞳继续误解我,才迫不得已将真相告诉他。我也知以重瞳对劭朗的关心,绝不会将此事告诉劭朗让他难过。”易宏轻轻抚着阿狸额鬓青丝,柔柔笑叹,“我知你一心为我,只是你以后行事要更加谨慎,切忌关心则乱。”

    “是。”阿狸听主明了自己心意,颔首柔笑,将易宏的长发捧在怀里以指化梳,细细整理,使它更加柔滑顺亮。

    春风携露,夜色蒙蒙。易宅渐渐归于平静,而燕王府的廊灯却彻夜长亮。

    翌日清晨,天未大开。前厅职守的小厮忙不迭跑到护卫房寻浩鹄时,浩鹄才刚刚起身烧水,准备洗漱。

    “统领!统领——”小厮隔桥看到打水洗脸的浩鹄忙追上前去,气息尚未喘匀便拉着浩鹄的衣袖疾急说道,“门、门口……燕王……好多人!好大的……来请少主……”

    浩鹄看来者连话都说不清,微嗔拂袖道:“你好好说话,门口怎么了?燕王又如何?”

    “您、您快去……看……看就……”小厮也想将事说清,却不知是否因跑来时呛了冷风,一个劲儿地打寒嗝,小脸急得通红也说不清楚话。

    “罢了罢了!”浩鹄看他态度焦急却也说不明,即刻放下脸盆,大饮一口隔夜凉茶,含在嘴里咕嘟,扯下木架上的外袍,边快速穿好,边领着小厮往前厅赶,路过巽风塘便将漱口的茶吐掉。

    浩鹄刚刚行至前院,便听到淅淅索索的众人低议声,他快步上前,清咳两下,众人回首相视行礼,小厮们皆退至一旁。

    浩鹄上前看去,燕王府来人不少,从易宅前门口排着,直延伸至主街,黑压压一众。随队所带数十口大箱想必装满礼物,而织金篓花围裹着的宽敞华丽马车与二层楼般大小之巨轿更是显赫非凡。

    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向低调的燕王今日却来得如此隆重,司马昭之心!浩鹄隐隐一笑,背手昂颌,默默不语。

    一青绿深袍清瘦小厮率先拱手迎上前,浩鹄一眼便认出他是燕王赵棣身边侍候的小太监——小乐子。

    “搅扰统领安睡了。”小乐子满面盈笑。

    “统领”一词是内宫侍卫专属官职头衔,寻常百姓家中绝不可用。平日里,易宅众奴也只是为表对主人身边奴才的敬意,才放宽胆子于内宅之中尊称浩鹄一声统领。如今倒好,堂堂王爷近侍也舔着脸笑而敬称,浩鹄心底轻笑一句:真是时移世易!

    “好说,好说,公公客气。”浩鹄毫无怯意,仿佛“统领”之名于他而言是应当应分一般,仅客套回礼道,“只是不知您来得这样早,是有什么急事吗?”

    “哦,是这样。咱家王爷对尊府少主痴情已久,应天尽知,且二人熟识,所以……”小乐子转而又道,“虽说婚姻大事应当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王爷心疼尊重贵少主,想当面与她商讨相关事宜。不知我们来的时间可还……”

    “哦~”浩鹄挑眉一笑,搔首明知故问道,“可是易宅女主的婚事与王爷殿下又有什么关系呢?”

    “王爷玉树琳琅、文武双全,少年建功立名;少主亭亭窈窕、机慧仁善,商界巾帼豪杰。二人乃是天促良配啊!”小乐子眼见浩鹄装傻,干脆挑明了说,“小的听说,易宅家公宠爱少主,少主婚事全凭自己做主。所以,王爷欲先请少主面谈首肯,再亲自上门三书六礼,重聘少主。”

    “哦——”浩鹄抱胸一笑,其实在听到燕王府派人来时他早已猜到了这一切。不过眼下大周局势尽在易主手中,他自然也要奉承上意,吊吊燕王的胃口。

    “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浩鹄拱手礼貌回道,“府上事情繁多,我家主人近日实在疲累,现下恐怕还没有休息醒来。”

    “不急,不急!”小乐子也像是早料到易宅的推拒,面上并无一丝尴尬之意,只浅浅笑应,“奴才在门口静候便可,千万不要吵到少主休息安养。”

    浩鹄颔首歪嘴一笑,点头道:“有劳了。”

    二人谈罢,浩鹄便折回瀚海轩,当面将此事回禀予刚刚睡醒的易宏。

    “说得好,”易宏漱口后笑而问道,“你预备如何应对小乐子?”

    “他是燕王所遣臣使,即为燕王与皇室的颜面。若打人不打脸,那易宅岂非成了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他皇室要我们如何我们便如何!千万百姓又该怎样看待他们心中所奉之‘神灵’!”浩鹄躬身笑答,“所以,奴想,关门谢客,晾他三天。三日后,再以未见燕王诚意为由拒绝。不知可否?”

    易宏笑了笑,浩鹄做事一向是揣测她的心理、需求而定。他定是认为主人已然倾向肖劭朗必然拒绝燕王,才会如此处事。

    “也无谓与他当众撕破脸。”易宏道,“三日后,你只提出几件他必然做不到的事情婉拒即可。”

    一直在易宏身边侍候听戏的阿狸忽然嗤笑建议:“奴倒有个主意。”

    易宏抬眼看她得意神色,必然是又想到什么卓绝折腾人的法子。易宏摇首笑道:“你说说看。”

    “主人为商界明星北斗,为天下众人指明启航方向。那这第一件,便要燕王摘下北斗七星献于易宏主人,以衬身份!”阿狸合掌笑道,一双燕形美眸粼粼闪亮,“自古以龙比男子,以凤喻女子。凤无桐不落!二则便要燕王府中长出一颗参天梧桐以备凤凰进府为主。且这树上要坠满玲珑如意果儿,以示新贵入府,天人同庆!”

    “如意果?”浩鹄蹙眉思索片刻,他随易宏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世面,可所谓“如意果”……他确实没有听过,不禁问道:“公子,那是什么东西?能吃,还是仅观赏?”

    阿狸看浩鹄懵懂憨憨模样,捂嘴直笑得花枝乱颤。

    “你听这丫头胡诌呢!”易宏狐眸微挑,亦笑道,“她呀!净想些有的没的刁难人!”

    “不不不,还有呢!”阿狸打趣般笑道,“他既然立志娶寯羽少主为妻,又说钟情多年,自然是不忍她伤心受辱的。那便要他推了吕府的官小姐,迎少主为当家主母,正室王妃!若他能在三日内办齐这三件事,主受受委屈,应了他吧!”

    易宏垂睑想了想,如此敲打也未尝不可,便转身吩咐浩鹄:“就照阿狸的主意安排吧,此事你全权处理,不必再回复请示我了。”

    “是。”浩鹄笑着应声退下。

中章 第六十九节

    作者PS:各位顶亲亲,前几天没更是出去玩耍了,但疫情太凶,我又滚回来更新了。以后,凡是我三天以上没更新都是出去玩耍了(=^▽^=)

    中章第六十九节

    坐百花苑中看信的易宏忽闻肖劭朗急促的脚步声,她抬首寻声看去,正见肖劭朗踏春而来。

    微风袭过,飞花缤纷,絮絮轻轻飘向一身雪色纤衣的肖劭朗,落在他的玉冠、肩头与足边,使原本就翩若游龙的身影更添几分仙逸。

    易宏从秋千上下来,走到肖劭朗身边,为他拂去飞花,看他美眸灼然似乎有气,声音愈发柔软地探问:“瞧你气鼓鼓的样子,怎么了?”

    “赵棣居然敢大张旗鼓地求娶你!”肖劭朗拉着易宏的手,蹙眉认真问道,“为什么不杀了他!仇人之子,何必手软!”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这么急着要我杀了他?”易宏反握住肖劭朗,微笑抚慰,安定他心,“懿卿放心,我心里谁也越不过你去。他得罪你了吗?”

    “哼——”肖劭朗心中怒火虽降下些许,但依旧气哼哼的,转身猛坐在秋千上,双腿蹬地用力使秋千晃动起来,仿佛要将所有火气化作动力让自己荡得更高。

    易宏瞧着孩子气的肖劭朗,宠溺一笑,站他身后,为他轻拽绳索,以免他万一荡得太高一不小心摔下来。

    “之前我早已警告过他!这个臭不要脸,居然还敢来!”肖劭朗二指并竖怒指大门方向,蹙眉喝道,“居然还敢当着我的面求亲。我进门,那个死太监竟然还敢警告我,说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呸——坐井观天的死不要脸臭癞蛤蟆也不知谁是癞蛤蟆!”

    易宏听肖劭朗的“癞蛤蟆论”噗嗤笑出声来,这个可爱的醋坛子又双叒叕打翻了……

    肖劭朗闻声拉住秋千,回眸一瞪,昂首哼道:“你帮外人笑我!”

    “我没有。”易宏双手搭在肖劭朗肩上,轻轻为他按摩揉捏,希望如此温柔能平息他心中的火气,“懿卿知道的,我什么时候都是向着你的!你也说他不过是个太监,你堂堂世家公子无谓与他置气。他为他家主子卖命奔波,也终不过徒劳而已。不气不气啊,伤身体!”

    “哦……”肖劭朗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垂首间忽而想起今日的正经事,缓缓又道,“我入宫没见到陛下,只见到一个太监,他以圣旨口谕命我想办法派人混入漕帮。”

    “驿港被封后,得燕王朋属暗度陈仓,且年前各州府库基本都已封满,我们并没有多少损失。如今易宅若要货运定还是以漕运为主,赵璋想扼住易宅咽喉,第一步便是彻底掌控货运之途。”易宏绕过千秋,坐在肖劭朗身旁,徐徐叹道,“不过,凌兄自其先尊手中继承漕帮与龙门镖局,如若经营血脉不可撼动更改,料想赵璋也是黔驴技穷,徒劳耳。”

    “这是自然,若无漕运,易宅便如无米之妇、无水之鱼,只得任人拿捏。”肖劭朗握住易宏的手,与之共摇秋千,温柔笑道,“不过你放心,一切有我,我都可以为你,你要做什么,不必有后顾之忧,只放手去做便是。对了,我来时见你仿佛在看信,什么事啊?”

    易宏倚在他的肩头,随他一起轻轻晃动秋千,闭目浅笑应答:“是宁儿,他给我报平安,顺便问问应天的局势。他想回来辅助我,我命阿狸给他回信,不许他离开漕帮半步。”

    “也是,漕帮乃天下第一大帮,”肖劭朗揽她在怀,让她靠在自己的肩窝更舒服些,侧颊衬她雪白额前,道,“仅是有名有姓的把头就数千人,更何况各地班主、香主,零零整整加起来怕有近七八万人,足可保宁儿安全了。你大可放心。”

    “易宅家奴也近两万,龙门镖局手控黑白两道,鹤府千人,易宅影卫也是两三万人。足矣,足矣!”易宅盘点了一下手中可用之人,点头确认易宁无碍。

    “对了,你怎的来百花苑不去瀚海轩?”肖劭朗抬袖遮口,侧头低声道,“蓉儿哪去了?”

    “鹤府主人上官鹤你可还记得?”易宏道。

    肖劭朗点点头。

    “他也听说了前几日左、右哨营将染疫病人围困致死之事,尚未好转的病体偏又逞强要前去与军中人理论。”易宏想起那个天妒英才的年轻人叹了口气,道,“左、右哨营虽不似禁军由皇帝亲掌,但也属统卫京城的防卫性常驻军,所做何事自然也是顺承皇帝之意,我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上官犯傻而不加劝阻,故而让妹妹领着他前去见能管这事儿的人。”

    “我记得月前太子殿下弥留之际,皇帝便下旨把哨营统辖之权交给皇长孙赵云玟了。”肖劭朗思忖片刻,认真分析道,“若按子承父业的五行之序,水、火、土、木、金相生相克。赵璋名璋,取玉旁。玉为晶石,土生也。土而生木,子辈名该取木旁,如赵棣、赵棡;木而生火,按理,孙辈该以火为旁。可是赵璋一向偏爱赵云玟,甚至亲自为他取名之时,将自身名中玉字旁也赐给他,以显其尊贵、亲厚。

    太子、赵樉、赵棡都死了,以立嫡立长的祖训,新任太子之位,怎么说……也该轮到老四赵棣!但赵璋却在太子薨逝之后不久,便把守卫京城的重任交给了尚不足舞象之岁的赵云玟,而不是已近立冠在军中颇有威信的赵棣!如此种种……岂非告诉众人:在他这个皇帝陛下心中,更重嫡皇孙,而非亲生子吗!”

    “赵棣自小失母,被亲父扔在军中长大。幼时起,熟读兵书,习武为常,与远在应天称帝的赵璋其实并不亲近。”易宏也道,“更何况赵棣年纪虽轻,却立下无数军功,在北疆戍卫之时,鞑靼秋毫无犯,于边城百姓口中有‘少年王’之美誉。极其在意皇权独大的赵璋,怎容幼虎与自己争位呢?所以,他父子二人表面看起来一团和气,实则相互猜忌防备。若是他们当真父子情深,赵棣又何必费尽心力拉拢易宅与吕府呢?”

    肖劭朗听易宏这样说却哼笑一声,美眸微眯,挑眉笑问:“他自然是想一手握钱一手掌兵,但是……他接近你,并不完全是为了‘易宅’的财权吧?”

    易宏听出肖劭朗言下之意,却佯装听不懂的样子,轻轻晃着秋千问道:“那他还能为了什么?他亲身母亲不过草原部族女,出身既不高贵,母族也不承认他这个王子,更别提聚兵拥戴了。除了年轻一代军官拥护,就朝中势力而言,赵棣基本上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他不拉拢易宅,又用什么笼络天下人之心?”

    “呵,”肖劭朗觉出易宏有调转话头回避之嫌,身随她一同晃秋千,面上却淡淡呵笑,道,“我瞧他看你的眼神可不像视利益勾联者那般纯粹冷漠无情。”

    “好哥哥,我的肖二哥哥呀!”易宏瞧肖劭朗不依不饶地生气样,连忙环抱住他的细腰,柔声笑哄,“你少醋些好不好,明知你在我心里世间无双,也知我磐石心意,千年万年不会停转,就不要再为这些无趣的人自取烦恼了嘛!”

    “他都派人到府上求娶,若我还能稳住不气,就不是对你钟情已久的夫君了!”肖劭朗左思右想,觉得不能纵容旁人来易宅骚扰,还是亲自出马更为妥当,说罢便扶开易宏,起身欲走。

    易宏熟知肖劭朗有仇必报且难以忍耐爱人被抢的心性,此去定是找小乐子的麻烦,她赶紧拉住肖劭朗的手,劝道:“不必跟一个下人置气,倒失了主人气度。”

    听到“主人”二字,肖劭朗微微一笑,火气果然消了大半,但反过头想想,易宏拉劝不也算是对燕王府的另一种包庇吗!

    “我自是不会与一个黄口太监多费唇舌,”肖劭朗只笑了笑,却是皮笑肉不笑地诡邪,英眉微蹙,偏头道,“直接去燕王府不更加方便?”

    “燕王府?”易宏一想到肖劭朗冒着沈浩然的身份前去跟赵棣对峙的修罗场景就一阵一阵的起鸡皮疙瘩。一个是自小在疆场厮杀、尸山浴血的少年王,一个是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的夫君,若是这二人吵闹起来……

    “懿卿,”易宏亲切地唤着肖劭朗的别字,移形换步挡在他身前,也似撒娇般地拉住他的衣袂,两手快速绞动轻薄的凌烟罗,柔柔笑道,“我还用得着他呢,你别去跟他闹,好不好嘛!”

    “谁说我要去闹了?”肖劭朗拍掌唤来重明,转身目视易宏,观察她一切细致反应,“阿明,去给我放倒燕王府所有的马!”

    立侍一旁的重明不明所以地支吾道:“放……放倒?马?”

    “对,若是不够,就把左右哨营的也一并弄死!”易宏翻了白眼捂脸摇首叹息,肖劭朗反而笑得更加开怀,丝毫不顾因任务沉重而满脸愁容的重明。

    “公……公子啊,容小的先禀啊。”重明深深鞠了一躬,拱手一副求饶样儿,眉头紧蹙,“燕王纵横沙场十几年,府上与庄内少说也有两三百匹良驹,且都有专人照顾,奴一个……”

    “怎么?”肖劭朗笑得愈加阴冷,黑滩星眸闪过诡异银光,语调温柔却又透着不可质疑的决绝,“你做不到?”

    公子这话听上去不像是问我能不能做到,反倒是质问我居然敢不去做……重明垂下眼睑,丝毫不敢看公子神色莫测的笑颜。

    “奴……”重明鼓了半晌的勇气,却在肖劭朗愈冷的寒笑中,将心里满满拒绝通通咽下,唯抬首抱拳领命,“告退。”

    “啧啧啧……”易宏眼睁睁地看重明快步跃上房梁闪身离去,抱胸撇嘴连连啧叹,打心底同情恐怕会因此累得半死的小可怜。

    “怎么,你舍不得?”肖劭朗见易宏眸中怜悯,以为她嘴上说着无所谓心底还是偏袒燕王。笑容一瞬消失,无双俊容霎时冷漠阴狠得无一丝温度。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误会!”易宏赶紧三连否认,一双如玉纤手快速摆动不停。

    “哼。”肖劭朗轻哼一声,态度总算略有放软,一把揽过易宏往庖厨去,不由分说道,“为夫饿了,陪我做饭。”

    “你还没用午膳吗?”易宏乖顺地随他走。

    “我……”清朗的声音像因尴尬而微有停滞,深渊般沉黑的美眸故作可怜地眨啊眨,企图博得夫人几分同情,“对啊,我忙到现在都没有吃,好可怜哦……”

    “那你想吃什么?”

    “夫人做什么我吃什么,嘻嘻。”

    ……

中章 第七十节

    是夜,方入暝。

    易宏正与肖劭朗商议断军用粮药之事。易宏仿佛听见角雕低鸣声,她速至廊下吹响银哨,两只鹰隼随即先后落于她高抬的臂膀。易宏解下角雕足上的信筒,唤来阿狸将它们带下去喂食。

    “雕儿似从北方飞来,”肖劭朗抬手取下廊灯方便易宏看信,侧身看那一方小纸似沾有些许血迹,微微凝眉,问道,“是鞑靼出了什么事吗?”

    易宏将两信快速浏览,转身进屋,提笔回信道:“老可汗欲将皇位传给皇孙,五王带兵逼宫夺位。待两方部众杀至力竭之时,阿木尔率兵平反,现已掌握宫城,拿到老汗王亲笔传位遗诏。明日一早,便要祭天登基成为鞑靼新可汗了。”

    “这么快?”肖劭朗放回廊灯,呵笑道,“亲笔遗诏?呵,新可汗能在老汗王被挟持的千钧之时取得传位诏书,当真是……天命所归啊!”

    易宏听出肖劭朗言下之意,微微一笑,笔不停歇地徐徐道:“不管阿木尔是在可汗死后篡改,还是以皇孙之命胁迫他父皇手书的,总之他已经顺理成章的成了平叛功臣,拿到承袭遗诏,明日天亮就要召告天下,成为一代新汗王了。”

    “五王谋反、巨财笼兵、安抚藩王等等等等,都是你替他做的吧?”肖劭朗一想到易宏为了一个外人耗费心力就心中不平,阴阳怪气道,“你想学吕不韦扶持嬴政,改变商贾任人欺辱摆布的局面,得一个万世功名,也以鞑靼牵制周国,这些我都明白。只是你别忘了,当年被秦始皇尊为‘相父’的吕不韦,最后又是什么下场!”

    “哎,”易宏将信写好卷入竹筒,唤来阿狸命她极速回复,转身瞧肖劭朗一脸冷懑地饮茶不语,不由得笑道,“懿卿,你的棋技在我之上,应该知道有些子一旦落下就定了战局。之后的,不管是围魏救赵,还是声东击西,所有计谋都是以此子为中心,阿木尔就是这样。你是布局者,何必频频为一枚棋子而恼怒吃醋?”

    “你嫌我小气?”肖劭朗气哼哼地放下杯盏,渊眸微瞪,不等易宏回口就起身撇嘴道,“是了是了,连他们都能帮上你的忙,我这个原配夫君又怎么能自甘落后。我也滚去忙了,易大公子可早些歇息啊。”

    “懿卿——”易宏抿唇一笑,轻声唤着,带有几分讨好的语调。

    “哼,我生气了,”肖劭朗一边头也不回地往屋外走,一边愤愤地说,“回去就往准备明早送来的水晶糕里多多放糖,齁死你!”

    易宏心底笑这个惯吃醋的小可爱,生起气来的“报复手段”也如此调皮!她背手目送肖劭朗与重瞳,看他们慢慢在浓浓夜色中渐渐走远。

    这时,一青衣小厮挑灯前来,行礼禀报:“主君,少主回来了,请您前往摘星楼。”

    易宏点点头,转身随小厮前去,摘星楼灯火通明,浩鹄早已在百花苑苑口提灯等待。

    易宏抬手命仆婢们退下,浩鹄赶上前为公子照明。易宏撇了殷勤的浩鹄一眼,微微笑道:“行了,所有的廊灯都点燃,连地上的花沫都看得清,还需你这一盏吗?”

    自己的心思竟这样容易就被公子看穿。浩鹄垂首一笑,显得有些不大好意思。

    “是谁跟着少主回来,要你们这样守卫?”易宏撩袍上桥,轻声问道。

    “是李子成大人。”浩鹄简短回禀,“赵云玟震惊于上官鹤禀报的疫民实情,所以派李子成前来与公子商议治疫对策。”

    “实情?”易宏轻蔑一笑,“左右哨营尽归他麾下管辖。怎么,他居然不知道自己的手下在做些什么?”

    “据李子成说,左右哨营虽然名义上是东宫管辖,但实际上还是归属禁军名下。”浩鹄据实以报,“有皇命干预,赵云玟也束手无策。”

    是啊,以赵璋多疑的性格,就算偏爱赵云玟,也不会把戍卫京城的重任全权交给一个黄口小儿。易宏垂睑一笑,没有说话。

    “朝堂之上越来越推崇立嫡立长之说,且因先前吕燕两府结为姻亲之事,赵棣在军中声威甚高。李子成与赵云玟成日惴惴不安,苦于手中没有实权,所以想借治疫一事,在百姓口中树得几分仁善威信,来日也好与他的叔父分庭抗礼。”浩鹄刻意把脚步放缓,低声说道,“眼下两方都求到了公子这儿,公子若觉得为难,不如奴……”

    “不必,我自来了,就定心见他。”易宏若有深意地笑道,“我怎能放过亲叔侄相争、祸起萧墙的好戏。”

    说罢,两人加快脚步,同往摘星楼去。

    易宏跨入高台,端见厅中饮茶等候之来者,拱手客套道:“李大人,许久未见,甚是想念。自大人官运亨通,居东宫,做帝师,我们就已经分别太久没有良机见面了。如今大人驾临寒舍,使此蔽屋蓬荜生辉,真乃吾之荣幸!因前几日偶感风寒,未能倒履相迎,真是失礼失敬,还望大人海涵,海涵!”

    早已听说皇帝连续征召易氏三次,易氏皆抗旨不尊,甚至鼓噪灾民对抗禁军。看着眼前将半壁江山都握在手中的易氏兄妹,李子成原以为此次入宅会被冷待甚至遭到驱赶!但事实却并没有,易氏兄妹始终心平气和,说话、做事滴水不漏。

    “易宏长公子客气了。”李子成揖手微躬,微笑恭敬回道,“在下仍记得:六年前病困交加之际,是公子善心相救。子成虽已完成科举入仕理想,但心中却常常因不能回报公子盛恩而心怀感愧。如今,子成侍奉长孙殿下,殿下与公子都是心念天下之大善之人,故而子成也想促成二位的善举,力改大周眼前崩溃的疫情。一切,全靠公子成全!子成,在此谨代千千万万灾病之无辜生灵,多多感谢公子!”

    用天下百姓的性命压我?传说中的道德绑架?怎么着,你们满堂朱紫贵对于灾民毫无怜悯之心,而我有钱,就该花自己的钱替你们这群垃圾平复灾情?易宏转身径直走向主人座,低笑挥袍落座,狐眸微冷,不言不语,不做任何回复。

    自认为求人态度已经足够恭谦的李子成,看到易宏这般面无表情的冷眼旁观也甚觉尴尬羞耻。他侧目而视易寯羽,恳切的眼神只希望她能替自己多劝几句。

    “哥哥这是还在为前些日子的事儿生气?”钱蓉心知肚明易宏此刻不说话是希望自己配合,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便佯装失望感慨似的字斟句酌,“兵将无礼强闯易宅,传令官员又狐假虎威尽给哥哥脸子瞧,若不是几个奴才拼死护主,恐怕兄长就不是‘偶感风寒’那么简单了。大人,易宅上下当然与殿下心思是一样的,也想帮扶灾疫百姓,可是朝廷封了驿港,我们调派不出一人一粮,实在是……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这个少主可以放心,”李子成上前赶紧接话,“只要易宅答允同殿下一起出力平复灾情,殿下即刻入宫求得圣旨,令全国驿站、港口允许并配合易宅船、队货运。”

    扮成易寯羽模样的钱蓉笑看饮茶不语的易宏,蹙眉再叹道:“大人,我们兄妹三人出身佛门,一直以积德行善作为行事准则,自然会与殿下同心同力,救济百姓。只是……约旬日前,灾情刚现端倪时,十八州府的钱庄就被‘自保为上’的贵胄、财权们提完了所有存银存金。年后为助朝廷平复盐价,我们又抵押了无数田宅商铺用于买收盐场,可是这些盐场还未盈利……就……哎,我易宅也是气尽力枯啊。”

    将易宅钱庄中所有可用之钱尽数取出用于恢复物价的主意就是李子成出的。当初他因这个提议受到赵璋大加赞赏,如今却显得这样不合时宜、目光短浅。

    “现在易宅仅剩可供伙计、家奴食用度日的一点点粮草了,若说匀出一部分用于赈灾……”钱蓉抬首瞧李子成明显的心灰意冷,也装作为难的样子,咬唇摇首道,“怕是易宅自己就……”

    易寯羽这样说就是还有商量的余地?!李子成眼前一亮,大喜道:“少主的意思是易宅可以……”

    “克扣本属于家奴、伙计的工钱和药粮要有正当的理由,并且给与适量的赔偿。否则,恐怕他们就也觉得谋生无路,万般无奈之下……万一投入暴民的队伍之中与朝廷作对,岂非又又又是我易宅家主的罪过?!”久未开口说话的易宏置杯摆手叹道,“罢了罢了,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大人就不要来为难我了。浩鹄……”

    易宏的逐客令还未说出口,李子成便慌忙问道:“买,若是朝廷出钱买,出双倍的钱!多的钱用于赔偿易宅其余众人……您看,这样……可以吗?”

    易宏没有给予回复,而是递了个眼神给钱蓉,通达的钱蓉立刻明意,矜眉掐指絮絮算道:“大人可知如今粮价?年前一石糙米不过五六钱银子,年后北面蝗灾涨了四成,南滨水患翻了一倍,后来鞑靼攻城抢粮又让粮价翻了一倍。如今……就算再怎么让利赔钱,也要二两五钱左右才得一石。一个受灾州府,每三日少则需万石粮食,多则就要十数万石了。大周现在灾情最为严重的五六个州府,按均数算至少需三十万石粮食,那么最少……”

    李子成也跟着钱蓉掐指细算。

    “最少三天,也需七十五万两。若按大人所说‘双倍购买’,三天便需要一百五十万两白银!”钱蓉道,“这还只是糙米的价格,若是高粱、小米、粟藜什么的,更只会增不会降了。”

    “是啊,这么多钱……”易宏浅浅笑叹,“大人是否回去跟殿下商议商议?”

中章 第七十一节

    “他们当真这般搪塞你?”赵云玟听完李子成的话怒不可遏,拍桌而起道,“皇爷爷说的没错,若纵易宅恃财傲物必致其仗财而反!如今大周国难当头,百姓居于水深火热之中,他们居然趁机发这样的国难财!真是可恶小人!可恶——”

    “殿下,息怒啊,殿下!”李子成跪叩劝道,“不论如何,易宅众人有一点没说错:百姓若连温饱都未能解决,又遇汹汹灾情,势必群怒致揭竿而起。眼下福州、兖州等多地农民起义已到了地方军队不可抗衡之窘境,微臣听说都是易宅私下派人给地方暴民运送粮药才致官军节节败退。如此养寇自重牵制朝廷军师,才是易宅最为阴损的一计啊!”

    “什么!竟还有这样的事!他们不是反贼,还有谁是反贼——我要、要即刻进宫,将此事告诉皇爷爷!”赵云玟瞪大双目,自小被宠在金丝笼中的他从未想过士农工商中最末流者竟然敢如此大胆!他不顾李子成左阻右拦,快步跑向屋外。

    “殿下!殿下——”李子成扑跪上前,死死抱住赵云玟的双足,细细分析相劝,“易宅之祸不是他们有没有反的问题,而是只要他们想反,随时都能反!地方守城军被灾情和暴民牵制,边防军又是燕王嫡系,禁军乃是陛下亲掌,殿下,只有您手中什么都没有啊!陛下何尝不知易宅错漏,可在软硬兼施后,易宅又有什么损伤了?殿下切不可因一时意气而鲁莽,再树强敌啊!”

    “难不成你要我与反贼通力合作吗!”被现实击溃的赵云玟停住了挣扎的脚步,只剩心中满满的不甘与愤怒。

    “殿下或许不知,陛下曾暗示微臣效仿春秋时期瓦解多国合纵的秦相张仪,分别派人劝退商界联盟。只要巨贾豪强分利不均,便不会再与易宅联合苟且。”李子成起身低声道,“可是臣选派之人还未出应天,便在一夜之间全数被杀。派遣名单只有微臣与陛下知晓,若不是朝中有人与易宅里应外合,臣的计划怎会一夜之间全部付梓!况且,燕王已经派人向易宅求亲,被易宅拒绝后仍不放弃。咱们已经失了先机呀!好在,从易宅目前的态度视之,他们似乎更想与东宫联合,所以臣……”

    “你是说借易宅之力反击四叔?”机敏的赵云玟立刻听懂了其中关窍,“可是……东宫哪里有那么多钱用于购买赈灾物资啊!”

    “东宫没有,国库必存啊。”李子成附耳道,“陛下苦于无粮赈灾,您若借易宅之手弄来了赈灾粮,将灾情平复。不仅可以在百姓之中树立威信,也可借此事拉拢众臣,力改朝堂之上燕王独大的局面啊。”

    “难不成……难不成我堂堂皇子王孙!却要卑躬屈膝?求一个低贱商人——”赵云玟一想到此局尽是易宅所谋,所有契机净属易宅所设,自己如提线木偶一样被迫行动抉择,心中就愤恨难耐,恨不得将所有敌手即刻挫骨扬灰。

    “殿下,殿下……”

    李子成看着赵云玟被杀怒熏红的溢泪双目也忍不住悲戚凝咽。但自古皇位之争何来温情可言,除了勾心斗角、虚与委蛇,便仅剩你死我活,转机也只在须臾之间。他忍下所有情绪,将直接厉害道予赵云玟:“殿下,燕王杀人如麻,手握重兵,又靠联姻得了吕氏一族的拥戴,若陛下一旦……邪而侵正,您作为曾与他力争皇位之人,可还有任何转圜之机?”

    失去父母倚仗的皇子,除了靠祖父垂怜,也只能靠百姓、重臣拥戴了。赵云玟含恨思虑再三,决定还是听取恩师建议,长息垂泪道:“好吧,我……尽力一试。”

    清晨阳光正好,疲累一夜在摘星楼中小憩正酣的易宏在梦中忽而听到一阵急促而又沉重的脚步声。她轻咬舌尖,昏昏冥冥中强迫自己醒来,抬首恰好看见浩鹄的影子投在白净窗棱之上。

    “进来。”低哑浅弱的声音完全没有往日的清丽舒雅。

    易宏捂着胸口慢慢坐起,一夜的剧痛折腾得她面色惨白如纸,花瓣形的娇唇也如覆霜无华。

    屋内伺候了一夜的阿狸乖顺地为易宏递上一杯热茶,蹙眉握住她的手,看那纤掌青筋微暗,不禁颔首忍泪,暗自神伤。

    “公子怎的歇在摘星楼了?叫奴去瀚海轩好找,一通白忙活,还好青月前来寻奴……”浩鹄抬着一大木箱跨步进门,自顾自的喘笑诉说,倒惹了阿狸满目不悦。

    “有事快说,主才歇息不到一个时辰,就被你这瘟神吵醒!叨叨叨……没完没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要浩鹄统领亲自抱来,急着让主亲阅!”阿狸狠狠剜了浩鹄一眼,疾利的语气活向老娘训斥顽劣稚子。

    不明就里的浩鹄直接被骂得愣住了,他也是从未见过像阿狸这般年纪地小丫头居然如此口尖舌利。浩鹄心中虽不平,但也只敢在阿狸转身倒水时,冲着她的背影撇撇嘴。

    “阿狸心直口快,也只是心疼我,你别往心里去。”易宏瞧他俩如孩童般吵闹的可爱模样不由得笑了,指着浩鹄搬来的箱子问道,“是燕王府送来的,还是东宫?”

    “回公子,是李子成大人送来的,说是定金,余下的……长孙殿下已经进宫向皇上求恩旨了。”浩鹄将箱子搬道易宏榻前,打开箱盖道,“奴也点过了,有三千二百两黄金。”

    “全天下的百姓在他们眼中只值这区区三千多两?”阿狸蹲下身拿起一锭金子,素手颠颠,嗤笑一声,又将其扔回箱中,白眼瞪着浩鹄,“这种东西你也好拿来搅扰公子安睡?”

    “这……”浩鹄极力欲辩驳,却被易宏抬手打断。

    “赵云玟年纪还小,这些也许只是往日私庄所产。叔、父以及赵璋所赐,没有圣旨批准,他绝不敢拿出私用。这三千多两,恐已是其所有。”易宏道,“拿去给上官鹤,让他以东宫之名先行救济应天城内的流民。”

    “是。”浩鹄抱拳领命,又道,“公子,日前您让燕王府做的三件事,燕王已做成前两件。只是这第三件……他说,他暂时实在做不到,但若少主能助他平定六州反贼,他定予二品正妃身份迎娶少主。”

    “你没听错?我记得赵璋给吕府赐婚的圣旨上明说:吕昭兰入府为正妃——从二品。怎么他要我入府,也是正妃,却是正二品?”易宏笑道,“再说了,这世间根本没有如意果,他又如何做到第二件事呢?”

    “属下不知,只是王爷传话说,您若不信可去他府上细看。”浩鹄回道。

    “也好,你去回复,下午些我与少主同去拜访周定王府。”易宏纤指轻点膝头,似在思索,又道,“你从府上再出一万两一并送到鹤府,若得东宫漕运特许之令,即命卫司派堂中兄弟全力配合上官鹤治理疫区。”

    “是。”浩鹄领命带箱告退。

    这时,侯在门外的钱蓉也走了进来,眼见易宏憔悴面容,她亦蹙眉叹惋关切:“公子昨夜难受了一晚上,今晨又这样耗心力,怕是伤身啊!您睡会吧,若是有什么琐事,奴去办?你就安心歇歇,好吗?”

    “也好罢。”易宏点点头,慢慢躺平,笑道,“阿狸也去歇歇,我没事,别太累了。”

    阿狸点点头,为易宏放下帏帘,与钱蓉互相扶持着快速退下。二人刚刚行出苑外便见青月匆匆赶来,钱蓉笔着嘘声的手势,上前拉着青月拐进巽风塘。

    “怎么了,少主?”青月不解道。自从肖劭朗顶了沈浩然的身份,她便被指回来协助钱蓉。

    “公子刚歇在摘星楼,你轻声些,别吵着他。”钱蓉又往竹林深处去了去,以袖遮口低声道,“怎么了,看你行色匆匆的样子像有急事儿。”

    “哦,”青月忙捂口也压低了声音,轻声道,“赵栩公主派人来接公子,说是有要事相商,切不可耽误。我看来人是公主的近侍惜雪,所以前来请示公子。”

    “赵栩做事一向稳妥知轻重,只是……”阿狸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方说,“她既已知晓公子女扮男装欺骗她,此时前来相邀,会不会是报复公子,意图对易宅不利?”

    “我觉得不像。”钱蓉摇首道,“你来府上时日短,没怎么见过她,不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深情之人。我猜,就算她对公子往日所为有所气恼,也断断不会加害救命恩人。你细想想欧阳伦之事和我上回入宫,便可看出其人品一二。”

    “也是……”阿狸点点头,却又矜眉叹道,“可主方才歇下,我怎忍吵醒他?他这段时间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生觉!”

    “我去吧。”钱蓉扶了扶鬓角的发钗,牵着青月,回首莞尔叮嘱,“青月陪我前去,你留下好好照料公子。”

    “好,速去速回。”阿狸亦叮咛道,“怕迟则生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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