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章 第七十二节
青月陪同钱蓉乘着赵栩派来的小轿到了公主府中,二人于偏殿见到等候已久的赵栩与赵云玟。
“草民见过二位殿下,”钱蓉躬身行礼道,“愿殿下福寿安康,千岁吉祥。”
“易姑……少主客气,免礼,平身吧。”赵云玟斟酌片刻对其的称呼,起身笑道。
“谢殿下。”钱蓉站定,口吻不卑不亢,“不知殿下特召草民至此有何要事。”
“小王……我托姑姑请少主来……是为了……”赵云玟面上虽笑,神情确是十足的不自然,说话语气尽也支吾囫囵。
“惜雪,请长孙殿下去正殿喝茶,我有话单独对易少主说。”久未开口说话的赵栩口气冰冷,透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钱蓉颔首蹙眉,细细思量:赵栩自她进门就一直盯着她打量端看,现下又支走了旁人单独叙话?赵栩难道不是作为中间人,帮赵云玟联络拉拢易宅的吗?怎会在此时支走东主呢?
钱蓉侧身,眼神示意。青月心领神会,与赵云玟等一同退出,厅中唯剩赵栩和钱蓉两人。
“草民向来直耿,若有得罪,公主不妨直说,草民自甘领受。”钱蓉学着易寯羽略显傲慢的口吻,淡然自若上前落座,抬首正对凤眸灼然的赵栩。
赵栩没有立刻回答,只双目凝视钱蓉,从五官看到衣佩,再视其指尖,仿佛在审视寻找着什么。
“如果公主也喜欢民女今日这身穿戴,我便派人按公主的身量做一套一模一样的给您送来。”钱蓉没有戳破赵栩的无礼端视,也没有丝毫心虚自乱阵脚,反而温柔平和地与赵栩持续对视。一切谈吐动作,皆端庄得体,一如易寯羽往日一般。
“你是谁?”赵栩矜眉低声质问,“她为何不亲自来见我?”
钱蓉一怔,以自己炉火纯青的演技,除了王浩公子,从未有人能如此轻易识破她的真实身份。钱蓉自信,这张由少主亲手制作的人皮面具不可能让赵栩看出任何破绽,故而很快以浅笑掩去惊讶。
“公主派惜雪请草民前来,却不知我是谁?”钱蓉为自己斟上一杯茶,淡然回道,“如若不然……公主以为我是谁?”
“你的模样打扮确实很像她,神态举止也能学其八九成,只是语气不对。”赵栩按住钱蓉抬杯的手,压低声音道,“以她的细微谨慎,绝不允得外人观摩学习,令旁人有机会假扮她的模样,你必是她身边人。你是谁?她为何派你来?难道……她就这般不愿见我吗?”
赵栩思维紧密,推断毫无错漏,只是语尾最后一句,流露几许伤感叹脉。
语气不对?哪里不对?钱蓉放杯微微蹙眉,心想,赵栩怕不是砌词诈她吧。为免多说多错,钱蓉决定暂时缄口,静观其变。
“也罢……”赵栩见钱蓉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仅一味沉默,松手叹了一声,再道,“她大抵是觉得我这小小公主已无用途,连见……也不愿见了……算了,见又有何意义。岁月蹉跎,痴心已负,难不成还能挽留补救什么?”
赵栩这一席话让钱蓉听得云里雾里,她只知赵栩仿佛慨叹世事无常,但却不解其中深意。
“哈。”赵栩深吸一口气,重重一叹,仿佛是沉心搁置了什么,转而道,“云玟请你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他已成功说服父皇同意易宅的建议。只是我朝自开国以来,边祸不断,仅是军饷每年就去了国赋一半。如今天灾人祸,南北纷纷,人事不兴。朝廷实在……暂时拿不出那么多银两用于平定多地灾祸,所以想‘借花献佛’。”
“借花献佛?”钱蓉疑笑道,“如何献?何以献?”
“年初,父皇微服出宫巡幸晟金号之时,易宅曾赠玉车一驾……”赵栩似乎也觉得这般说辞有失颜面,不欲再说下去。
“我明白了。”钱蓉想了想,立刻会意道,“陛下想将此玉车再卖回给易宅,用卖车的钱换粮,先解灾民当务之急。我说的对吗?”
赵栩微张口,欲言又止,凝眉蹙蹙,无奈地点了点头。把别人送的东西又卖回本家,活像贱民因钱银短缺而典当东西。这样有失皇室威严之事,赵栩作为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实在开不了口,更不想承认。但国库空虚,灾民辘辘,也是迫不得已的法子了。
“若我没记错,当时此车叫价最高是……”钱蓉回忆着徐徐道,“当时此车还没有来得及拍卖叫价,就因怀庆公主喜爱而献予皇家。眼下就算易宅买回,陛下欲多少出手呢?”
“两百万两。”赵栩声若蚊音,支手扶额,以袖掩面,兀自尴尬。
“我记得在玉车之前,有一尊闭屏金孔雀卖给怀庆公主,是……一百一十万两。”钱蓉掐指算一算,又道,“玉车金架玉饰,外裹织锦,内衬夜明珠,确实精致华贵,世间无双……但……但现下这光景,无论如何也是卖不到两百万两的。您知道的,灾年里,粮比金贵!文人字画、古董花瓶什么的装饰贵器,在人命面前,一文不值。我易宅,最多出价五十万两。公主莫嫌少,这些钱也是从易宅万数众仆手中暂借来的,若要再多,恐怕他们也难保周全。我总要左右权衡,顾全大局啊!”
“五十?”赵栩当场呆住了,五十万两若搁在丰年自是不算什么,但置于如此灾年简直杯水车薪。她扶额的手瞬间出汗,慢慢蜷做拳头。
“公主不必为难,只照样把话呈予圣上,一切由圣上裁定便是。”钱蓉淡淡笑道。
于此同时,沈浩然模样的肖劭朗在重明、灵儿与一众护卫的陪同下,带着两大车东西前来易宅。众人于易宅正门前再次遇见了燕王府的小乐子,他已在此处逗留两日了。
肖劭朗方下轿,易宅小厮便大开中门相迎,还帮着一起抬大箱小包的往府里进。反观小乐子等人,依旧被拦于门口阶梯外,在渐渐灼热的高阳下——“沐浴阳光”。
被区别对待的小乐子切齿愤愤地紧紧盯着冷面傲然的肖劭朗,仿佛要将他身上盯出个洞来。
跟在肖劭朗身后的重明见此噗嗤笑出声,甚至在双目圆瞪的小乐子面前挑眉昂眼,比出了一个小指向下的嘲讽手势。
小乐子被气的牙根痒痒,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他们走进易宅,赭红大门再度关合。
“不行,不能再等了。”小乐子唤来一个机灵的随从,命他赶紧把这两天发生的事回禀王爷,看王爷如何定夺。他相信,只要王爷来,沈氏类小卒根本连给他提鞋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方才那般明目叫嚣了。
“沈公子?”正于瀚海轩外侍候的阿狸老远就看见肖劭朗带人前来,回首看着主人安睡的屋阁蹙蹙眉,忙施展轻功,快跃上前,将客拦下。
“公子,主还在休息,请您正厅稍后。”阿狸拱手道。
肖劭朗抬头看了看天色,耀阳即将及正悬头顶,时间已近午时,为何卿卿仍旧高枕安眠?
“她又病了吗?”肖劭朗关切询问,声线略急微沉。
“哦,这倒没有。”机敏的阿狸迅速想到应对之词,“灾情汹汹,主人昨夜看消息、定部署,确是劳心劳力,睡得有些晚。”
肖劭朗想起昨夜临走前,看易宏还在回复鞑靼那边,难不成又是通宵为旁人操劳吗!他心疼,却又妒忌。只叹易宏的心,到底惦记着多少人,多少事……而自己,又占多少呢!
“别吵醒她,我先去庖厨为她备菜,若她醒了,你记得派人通知我。”肖劭朗留下话,浅叹一声,转身既去。
中章 第七十三节
易宏睡至蒙蒙然,像是被一阵扑鼻芳香诱出几分饥饿。她深吸一口气,只觉那香涵纳花卉果蔬之清新,又含蕴肉糜海味之醇厚。
格外馥郁,格外特别。
易宏双眸悠悠转转,品味些许,慢慢苏醒,映入眼帘者,便是坐立床头久侯的肖劭朗。
“你看上去很是疲累,”肖劭朗将易宏扶起身,接过阿狸递上的热茶,送予易宏漱口,柔声关切道,“虽是该让你好好休息。但日头高照,你若再不吃点东西,只怕伤了脾胃。左不过你吃些再睡,也成啊!”
易宏瞧肖劭朗双眉蹙紧,粼眸忧心牵挂之意呼之欲出。
易宏浅笑着调弄他,试图抚平他的忧愁:“所以你就用美色勾我醒来?嘶——我仿佛记得,月前还令浩鹄不得放你进府,如今你倒是熟门熟路,无人敢拦,竟日日坐在床头等我醒来。”
易宏说罢,挑眉瞥了一眼立侍榻旁的浩鹄,此眼颇有责备其害她“朝令夕改”威慑消减之意,吓得浩鹄躬身施礼,头也不敢抬。
“哼!美色?”肖劭朗将为易宏拭面的锦帕重重拍在重明所托之盘中,语调似怒似嗔,道,“我如今成日里戴着沈浩然的面孔,你是说,我用他的脸勾了你?”
易宏瞧肖劭朗的怒气震得重明面上略怔,更是连退三步。她忍笑拉住肖劭朗的手,提鞋站起身,顺着香气与他一同走向正厅:“玉手烹醴羹,佳肴色味鲜。如此,方为‘美色’也!我在梦中都被你无双手艺唤醒。醒来,还得佳人在旁,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油然而生,不知何起,却心悦满足。这世上,唯有懿卿,方知我心,瞧瞧,连叫人起床都这么有新意,要我如何不欢喜疼爱,牵肠挂肚?”
“油嘴滑舌。”肖劭朗为她此番解释颇为满意,一记飞眼,娇嗔羞涩,却止不住唇边更深的笑意。
易宏方至正厅,抬头即见满满一桌珍馐琳琅:桂花藕合、梅粉酥肉、荷叶荷花鸡、玫瑰百合汤、龙戏团菊、槐花豆腐……
“你做了百花宴?”易宏与肖劭朗一同安坐,仔细瞧杯盏,笑道,“连碗盏杯筷也是花形花色:荷花碗、梅花筷、兰花勺……如此用心,实是新颖周全!今儿是什么日子啊,你这般准备!”
“你猜猜?”肖劭朗为易宏净手,莞尔笑回。
易宏想了想,抬头看向递手帕的阿狸,问道:“近日发生了何事?”
“除了今晨公主府派人接少主前去议事外,并无任何……特别的事情发生。”阿狸据实回道。
“那……”易宏撑颌再思量。
“你想想今日初几?”肖劭朗为易宏盛汤道,“你成日考量斟酌的事多,这道梨蜜红枣血燕滋阴降躁,你多饮些。”
“好。”易宏双手接过,问道,“今日……阿狸,今日初几啊?”
“主贵人事多,忘性也大!今儿四月初七,您的生辰啊!”阿狸笑道,与重明齐齐跪下,叩拜道,“恭祝公子寿辰安康,千秋如意。”
此时浩鹄也带着宅内一众仆婢跪在苑中,高声齐呼:“恭祝公子寿辰安康,千秋如意!”
易宏这时才恍然想起竟已到了自己的生辰。她扶起阿狸、重明,行至廊下,笑而抬手,示意众人起身,朗声说道:“请起,请起!感谢诸位于此灾年不离不弃,肯与在下携手并进、共渡难关!圣人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浩鹄,传令十八州府:凡我易宅属部,今日每人分发二十两白银、精粮一斗、肉类二两;各地掌柜、把头,增发珍珠一盒。”
“恩谢公子!愿公子喜乐安康、福禄寿长,易宅千秋万载、日升月恒——”众奴再拜道。
易宏拱手笑回:“只要你我众志同心、携手并进,自然可创万载基业。各位有心,我谨代表易氏三人聊表感谢,各位也享午食休息吧。”
“是,公子。”众人再拜而退。
“公子,我先下去传令。”浩鹄拱手行礼告退。
易宏点头相允,走回桌旁。
“虽说你往年也会在生辰时分赐仆从,如今灾年赏赐丰厚一些更可笼络人心,让他们知道:这天下,只有跟着易氏才能拥如此待遇。但……”肖劭朗借为易宏斟酒规劝道,“铺店掌柜与港站把头加起来,少说也有几百人,每人一盒珍珠……怕是耗费不少哦!”
“人和贵于天时地利,无妨!”易宏笑着饮下酒,咂口挑眉夸赞道,“这茉莉酒醇香甘甜,当属花酒精品。难为你事事为我留心,谢谢你,懿卿!”
肖劭朗明白易宏调转话头就是不想自己插手她的决定,看她现下虽笑,只怕再说便会气恼,肖劭朗只好缄口不语仅专心为她夹菜。
“公子年前就在研究菜式和装盘,”眼见气氛略显尴尬,重明忙在一旁搭腔,“拳拳努力只为换您会心一笑。”
“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肖劭朗笑着递了个眼神,阿狸与重瞳知趣退下,独留他夫妻二人同饮共餐。
“懿卿一心为我,我明白。”易宏也为肖劭朗夹菜、斟酒,凑近笑哄,“连宁儿都说,这天下再也寻不出第二个比你更贴心的人了。”
“我……”肖劭朗仿佛被易宏夸得几分羞涩,低首与她碰杯,饮酒笑道,“我只是做了几个菜而已。”
“若说这做菜的手艺嘛,肯定是楼外楼、天外天,总有更好的。不过,若论体贴我脾胃偏爱,自然是懿卿最好。”易宏夹起一片蚝肉,细细咀嚼道,“就比如这道莪术炝生蚝,你知道我喜欢海品柔韧的口感,特别将生蚝炒制时间缩短,让它既如此紧实弹牙,又不失海鲜的风味。实在是事事留心,处处仔细!”
“你坐拥天下奇珍,玲珑异宝实在数不胜数。我也没什么好送的,只能给你做做菜,你若喜欢,能多吃些就最好了。”肖劭朗笑得温柔,说着又为易宏夹了一块木姜子烩乳鸽。
易宏刚将蚝肉咽下,忙又品尝鸽肉。肉方入口,木姜子与花椒的辛香味便直冲喉头,乳鸽皮糯入口即化,肉质细嫩鲜美。
如此珍馐,让易宏口腹之欲被大大满足,竖起大拇指,啧啧称赞道:“我是积了多少福报才得美夫如此!夫君论样貌举世无双,论厨艺更……更是天上人间少有啊!你太棒了!不行,这顿吃完,我恐怕要胖三斤!”
肖劭朗闻此噗嗤一笑,为她夹上一品百合竹荪酿糟鹅,拿起丝帕为她擦去颌边油渍,美眸笑若弯月,声线软糯宠溺不已:“卿卿就算再胖上三十斤也是个标志的大美人儿,何况我也觉得你太瘦了,应该多吃些。”
“真的吗?”易宏英眉一挑,捂口低声道,“我这几天肚子都吃圆了,再胖就要积出赘肉了。”
“这有什么!”肖劭朗也附耳调笑道,“那抱起来岂不更冬暖夏凉,软柔滑手!”
“咦——”
肖劭朗微热的气息吹得易宏瑟缩不已,他露骨的情话更是让她羞赧得将凳子搬远了些。岂料刚坐定便被肖劭朗逮住腰带,一下子抱进怀里。
“你!”易宏惊叹于从未练过武的肖劭朗为何反应如此之快,竟一下子就……就把她拎了起来!
“好好吃饭!”肖劭朗语气沉了些,带着些许警告意味,唇边却浅笑依旧,左手牢牢地抱着易宏盈盈可握的如柳细腰,让她躲不了分毫。
“你——你这样……我、我怎么好好吃……唔——”
易宏偏头正欲与这蛮横之人理论,却没想到转头一瞬便被两片薄唇扼住所有气息。她刚想逃,一只大手却又抵在她的额后,将她锁得更紧。
易宏虽未推拒,却狐眼瞪大扑闪,凝眉示意着男人。而那双好看桃花眸,黑沉若渊,粼光微闪,微微笑合,又如坠星辰,几许温蕴气息更显诱惑灼然。
这个好看的男人又在用美色迷惑她了!
“哥哥,”钱蓉的声音此刻突然在门外响起,突兀地伴随急促的敲门声,“羽儿有要事找你商量!”
“唔唔唔唔……”易宏唇边话语还未出口,尽全被肖劭朗吞个干净。她双臂用力,欲挣脱肖劭朗的桎梏,没想到他却抱得更紧,唇间愈发不饶人。
“哥哥!哥哥!”钱蓉急切地拍门,嗓音也高了一度。
“唔唔唔唔……”易宏支吾半晌只为告诉肖劭朗她要去处理。
“嗯。”一向体察她心意的肖劭朗又岂会不明?他喉头闷哼一声,手上缓缓松些力道,算是暂时放过了她,被情欲熏得干哑的嗓音微微喘息着哼道:“晚上补偿我!”
“我晚上还要……”易宏方想告诉他,晚上她怕是要去燕王府一趟。可话刚出口,便迎来肖劭朗微凛一眯,又是一记警告。
“不听话?”肖劭朗倏地将易宏整个人横抱起来,水泽略肿的薄唇凑近,喑哑坏笑道:“你是不是要我再亲你?”
“你……”易宏偏过头,不去看肖劭朗勾人心魂的媚眼,撇嘴嘟囔一句,“你就会欺负我!”
“是啊……”肖劭朗面上的笑容霎时消失,小心翼翼慢慢将她抱回原位,长长叹了口气,“我只会欺负你,旁的,什么用都没有。”
“我不是这个意思!懿……”易宏看他面色有异,一味只顾吃菜,像是赌气一般,刚想开口安慰,便又被门外的钱蓉打断。
“哥哥,是公主府的事,我能进来说嘛?”钱蓉再道。急得柳眉蹙紧的她若是再见不到易宏怕就要闯门了。
“进来。”这声允令并非易宏所下,而是源自肖劭朗感慨叹息。
***作者PS:祝各位七夕节快乐,有情人终成眷属。(=^▽^=)
中章 第七十四节
“他们提出两百万两?”易宏倚靠青玉红木椅,酌酒轻啧一声,“你还价五十万……”
“把别人送的东西再高价卖回本家?”肖劭朗冷笑啐道,“呸,真不要脸。”
“奴是不是应高了?”钱蓉酥手握拳,连连锤掌,忧心蹙眉道,“奴在回来的路上一直思量,若是这五十万让他们以为咱们易宅好欺负,从此予取予求该如何?若是投了银子反而没有达到平复灾情的目的,那岂不辜负公子对我的信任。奴越想心越慌,公子……”
“五十万,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了。”易宏纤指轻轻敲击着红木桌面,思忖道,“你回的没什么大问题。不过,送人的东西就算他们打着脸卖回来,也不能收!否则,我易宅在天下人眼中成了什么?你放心明日或者今晚,他们必定还要来找我。到时候你出面回复:兄长生辰,已将府中大半银子分发下去,以求安定人心,府中确实没有余银可做人情。若朝廷实在没有办法平灾……不如让易宅平,平定多少里,便食邑多少。”
“没有存银……又如何平定呢?”钱蓉反问,“何况赵氏一族又怎会应允公子凭灾建功而得封地呢?”
“什么叫封地?”易宏矜眉微凝,半笑半嗔道,“那是我易氏凭一己之力为百姓谋福祉,平灾情、免战乱,换得一方安泰!怎么,难不成赵氏以为他们与我易宅还有一争之力?”
易宏唇边勾起浅浅弧度,狐眸凌厉杀劲,盯得钱蓉一阵阵起鸡皮疙瘩。钱蓉无词辩驳,只得垂首不语。
“你也是,”肖劭朗在一旁打着圆场,为易宏夹菜笑道,“蓉儿只是换位思考,把赵氏可能说的话先道予你听。你冲她发什么狠,看把这丫头吓的。”
“哦~”易宏放杯吃菜,懒懒应了一声。
“对了,”钱蓉像是想起来什么重要的事,抬首禀报道,“公主仿佛识破奴了!今日平白拉着奴,说了好多奇奇怪怪的话。”
“什么话?”易宏嚼菜囫囵道。赵栩知她女扮男装,但……是如何看出蓉儿并非她本人呢?
“公主说……”钱蓉回忆道,“‘你的模样打扮确实很像她,神态举止也能学其八九成,只是语气不对。’嗯……‘以她的细微谨慎,绝不允得外人观摩学习,令旁人有机会假扮她的模样,你必是她身边人。你是谁?她为何派你来?难道……她就这般不愿见我吗?’大概就这些。”
“语气?”易宏听来也觉惊讶。以钱蓉的模仿能力,除了肖劭朗这个小鸡贼能分辨,其他人……赵棣、赵橚什么的……不都没认出来吗?
“嗯!”钱蓉点头蹙眉道,“奴也像公子平常一样说话,可是……哎,奴反思许久,也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不止语气,”肖劭朗轻笑道,“连翻白眼的习惯也不太像。”
易宏撇眼一凛,冷面冷语哼道:“喂——”
“你家公子想事情时,手指不老实,总喜欢点敲东西。再比如,饮茶时,不管烫不烫嘴,她都要吹吹,其实是借闻茶,确认茶水无毒。等等细节,你大多都是没有的。”肖劭朗徐徐道,“原来不止我,连旁人也看了出来。蓉儿,这是你的失职,你要反思!”
易宏闻此翻了一记白眼,肖劭朗不说,她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习惯。这个肖劭朗,一天天的,观察点真是……令人无语。
“是。”钱蓉起身行礼,歉声道,“奴受教,日后必当注意。”
“咚咚咚……”
“公子,”青月敲敲门,禀报道,“燕王、周定王二位殿下一起来了,阿狸姐姐正在前厅接待呢。您可去见见?”
“够心急的啊。”易宏起身笑道,“你去回复,我与少主马上前来。”
“是。”青月应声退下。
“我也要去!”肖劭朗放筷起身道,还生怕易宏拒绝似的,拉着易宏的衣袂,可怜兮兮地眨眼凝望。
“去!”易宏反手握住肖劭朗的大掌,狐眼眯笑,道,“先帮夫君我整理衣装,再去不迟。”
“好呀。”肖劭朗闻声笑得开怀,屁颠屁颠地跟在易宏身后。
钱蓉抿唇一笑,知趣退下。
约摸一刻余,一身青紫银纹深袍,上高竖墨发戴白金蓝宝冠,下配碧海银浪靴,易宏大步行在前。
青蓝金纹宽袍配青玉珍珠冠之肖劭朗行在左,烟褐纱衣内裹锦衫琉璃裙之易寯羽行在右,二者携众奴紧随其后。
“哎呀呀,让两位殿下久侯了。”易宏挥袍跨门而入,拱手行礼笑道,“让在下以茶代酒,赔礼告罪。”
易宏仅微微躬身,行之常礼,众人见状会意,也都只行常礼,待易宏饮尽茶后,随他一同落座。
赵棣虽一直高看易宏,但也不满其平民身份却只行揖手常礼,众人也竟有样学样,敢对两位亲王一齐行常礼!易宅妄自尊大之凌人盛气,让赵棣唇边仅有的一抹微笑也杀得消失殆尽。更何况,一向明哲保身地沈浩然,今日居然也在易宅!他的靠山——三殿下赵棡死后,他明明更该收敛才对,怎的也敢到易宅搅浑水?赵棣左思右想,觉得事态不明,暂不开口为宜。
“眼下灾祸频发,贵人们都该是宵衣旰食的,”易宏抬手命小厮们上新茶,侧身微微笑道,“怎的二位殿下却忙里偷闲,来我这蓬荜屋中?不知有何赐教?”
“何来赐教之说,易公子此言实在太过见外了。”赵橚眼见人人相觑场面尴尬,率先打开话匣,微笑客套,“贵府少主与哥哥就快要结成连理,好事将近,易公子又何须如此……”
“连理?”肖劭朗品茶颔首轻笑道,“王爷这话说的谁?若说我沈府与易宅倒还可能,毕竟在处置盐帮这件事上,我等小民到底还是有些用处的。”
盐帮与易宅的恩怨在座众人个个心知肚明,但赵棣猜沈浩然才是赵璋安排的盐帮幕后主使。当初易宅能以摧枯拉朽之势从盐帮那里夺下盐道执掌权,赵棣想,也定是沈浩然为了摆脱赵璋掌控而借易宅之手特意放水。如此首鼠两端、见风使舵的沈浩然,居然还敢拿此事说嘴?!
赵棣凶意狠狠的目光紧盯着肖劭朗,似在警告他不要妄图同燕王府抢人。
肖劭朗见此不怒反笑,眉眼之间全是不屑挑衅,置杯一旁,淡然应对:“王爷何故这样看着我?”
“小王听闻沈公子现在入易宅犹入无人之境,”赵棣摇扇虽笑,却渗着深深的警告,“易少主虽是待嫁阁中,但宫中早已传旨将她许至燕王府为妃,择日便成婚。沈公子身为男儿身,出入此地怕不符礼法,恐惹人非议。”
“殿下说的这道圣旨我易宅上下可无一见过,”易宏翘起二郎腿,笑得得意,“莫不是谣传,殿下却当真了吧?”
赵棣面上的笑一瞬而滞,停扇斜睨,不语微嗔。
“殿下别这样瞪着我啊,”易宏理理衣角袖口,漫不经心道,“我胆子小,可禁不起吓唬,再说,这天色也不早了。”
易宏傲慢的口气让赵橚眉头蹙起,他仍记得第一次看到易宏时,这位玉树琳琅的雪面公子如何彬彬有礼,怎会短短数月就变得这样咄咄逼人?
“好,易公子快人快语,小王也就不客套废话了。”赵棣合扇正坐,清了清嗓,道,“听说我侄儿也格外青睐易宅,向易宅许要二百万两赈灾银?”
“许要?呵呵……”易宏从阿狸手中接过热茶,干笑两声,道,“索要吧?站在仁义道德的高度,逼易宅出资平复灾情。王爷评评理,谁的钱不是一分一毫攒下来的?凭什么他金口一开,我就要不顾自己死活,替他平复灾情?难不成天生贱骨头,该他的吗!”
易宏一语双关,既讽刺了赵云玟,也堵了赵棣、赵橚的嘴。机敏如易宏,如何不知这帮赵氏子孙都想用他的血骨稳定自己的势力江山。想要他出钱,那得舍得割肉!
“可小王怎么听说长孙殿下想用御赐的玉车交换,少主已然许诺五十万两呢?”赵棣半倚倾身,凑近看着钱蓉笑道,“寯羽之意……可就是公子的意思?”
赵棣居然知晓这事如此之快?难不成他在公主府也安排了密探?那他岂不是知道赵栩收留欧阳伦之事?易宏纤指于袖中慢慢摩挲,定定思虑着对策。
“王爷从哪听来的趣事儿,民女竟全然没有听说过。”钱蓉轻摇团扇,笑意浅浅,一派云淡风轻,“今晨是公主殿下听说哥哥病了,传民女前去慰问,还赏了一支千年山参给哥哥补身用呢!”
易寯羽应对从容,倒让赵棣一时找不到发力出口,只得佯装关切地问候:“小王仅知今日是公子生辰,特备薄礼前来恭贺,却不想原来是公子撑着病躯前来会客,倒显得小王来的不适时宜了。公子可好些了吗?小王识得几位太医,不如引荐了给公子看看?”
“殿下恩惠,小民万万不敢承受,”易宏饮茶笑却,“谁人皆知,太医若无圣旨是不能给平民诊病的。只是……公主、王子接连传召问话,实在是令小民伤神疲惫。您说,我又没有治国理政的本事,也没有囊括天下的财力,何苦要把朝廷的事儿都堆我这儿,让愚笨无用之人徒增烦恼呢。”
易宏话里话外都是驱赶之意,脸皮薄的赵橚尴尬羞愤得坐也坐不住,起身几欲先行。
赵棣一把拉住亲弟,眼神示意他且坐下,转头笑问:“易少主日前对小王提了三个要求,小王已经完成两项了,少主若是不忙,要不要去燕王府亲眼看看?若是小王做事哪里让少主不满意,您尽管指出来,我一定改到您满意为止。”
钱蓉没有立刻回复,偏头看了看易宏,易宏正拉着阿狸看手相全当没听见。
“你看看,你这姻缘线这么模糊……”易宏佯装与婢女打闹嬉戏,对赵棣不理不睬,实则已经默许钱蓉前往。
“既然王爷诚心相邀,民女又怎好拒绝。”钱蓉起身眼神示意青月,青月赶忙出门点了一队护卫相随。
“公子胡说,”深明上意的阿狸配合推搡着,撇嘴囔囔,“算命的说奴可许良配,一世长安呢!”
“你看,我说了你又不信,偏信旁人哄你……”易宏轻拍抚摸着阿狸的手肆意调笑。
“哥哥,我去了。”钱蓉略略欠身,见状无奈笑叹,转身默默离去。
“看来公子倒是有好消遣,咱们不便打扰。”赵棣轻笑一声,拉着赵橚一同摇首离去。
肖劭朗瞧人已经走远,回首一看,易宏主仆仍在“打情骂俏”,他起身拉着易宏,快步往屋外去。
“唉?你干嘛呀,”易宏看肖劭朗又是气鼓鼓的模样,知他又醋,偏头嬉笑道,“我还没给阿狸算完呢!”
“算你个头!”肖劭朗半揽半推地把易宏往怀里拉,唇边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
中章 第七十五节
“看,是易宅特有的金骨绸车!”干枯发皱的手颤颤指着从巷口经过的马车,一手持枯木杖的老妇人大声喊道。
众人闻声望去,四纵护卫围绕的雪色金骨绸车中,端端持扇,玉面姣丽高坐者,正是传说中凤羽庄的东家、天下第一巨富的女主人——易寯羽。
驷马并驱,马蹄踏在青石砖上,不断传来“啪嗒、啪嗒”的声音。巷中黑压压一众人,闻此声仿若训练有素的士兵听到集结号响,一股脑儿,争先恐后地全都涌出巷道,奔向马车。他们中多数人衣衫破旧、蓬头垢面,且有少数病容憔悴、面黄肌瘦,一看即知是难民抑或灾民。
燕王府兵一见这架势立刻拔刀相向,掩住口鼻,呼喝众人,命其速速散退。倒是易宅众卫只退回车旁,无一对此老弱妇孺亮兵刃。
“易少主!少主慈悲!救救我们吧!”持杖老妇人率先跪下。
众人见状也都下跪呼天抢地道,“少主慈悲,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钱蓉闻声,叫停马车,与青月一同提裙下来,快步走到他们身边。钱蓉挥手命护卫退下,又拍拍燕王府兵的肩臂,亦令府兵退开,欲独身上前。
“少主,”青月忙拉住钱蓉,递上一方丝帕,示意她捂住口鼻,见她淡然摇首浅笑,青月低声道,“当心染疫!”
钱蓉听易宏分析过:此番疫症源于食物不洁而感染人体。染疫者先是低热腹泻,几日后便开始浑身起出大块红斑,接着红斑红肿化脓,人伴随高烧而死。且此症通过同饮同食等接触方式而致人传人,传播速度非常快,传播面积也广。
但方才钱蓉在车驾里看得真真儿的:这些人目不充血,面不范白,且身形没有明显的脱水消瘦之相,并非染疫者。
“无妨,谢谢月儿。”钱蓉拍拍青月素手,绕开府兵,扶起执杖老妇人,抬手莞尔笑道,“诸位也都起来吧,有事请起身再说,寯羽何德何能可堪诸位如此大礼。”
老妇人起身后撤一步,连连道谢,遍布皱纹的沧桑容颜满是殷切恳求,浑浊眼仁凝视着易寯羽,似乎随时都能溢出泪来,无色皲裂的双唇颤得哽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老人家,您别急,匀匀气,慢慢说。”钱蓉上前握住老妇人的手,暖暖柔笑安慰。
“姐姐的衣裳好漂亮,神仙似的!姐姐就是易少主吗?”一半人高的小女孩忽然从人群中探出头来,面色虽然有些泛黄,但纯真笑容满面灿烂,灵动双目眨得可爱,“姐姐,我婆婆想问您可不可以也赠些药给我们。”
“你这丫头!没规矩!瞎说些什么!”老妇人将女孩拦在身后,佝偻腰身连连致歉,“少主宽和,老婆子我没德性,没教好这妮子,您别跟她置气。”
“老人家这是说的哪里话,稚子无心,我怎会有丝毫怪罪。”钱蓉回身命仆婢取出水壶,递给老妇人,温柔笑道,“我看您嘴皮都干破了,这水干净的,您润润嗓子,慢慢说,没事儿的。”
“这、这这……”老妇人低头,不好意思地瑟缩了一下,又退了半步。连连笑却,“贵人的东西,我老婆子怎配要呢!不合适,不合适!”
“婆婆,”青月上前将水壶接过,直接递到老妇人手中,笑着示意不远处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两位王爷,道,“您拿着吧,有事请说,燕王殿下还召我们少主前去说话呢。”
几人正说着,赵棣、赵橚闻声赶马折回,下马问道:“怎么了?”
“王、王爷……”老妇人抬头一见赵棣威威冷面,顿时吓得连话也说不清,连同身后几许人步步向后退,像是胆怯惊惧。
“没什么,”钱蓉幌身挡在赵棣身前,客套笑道,“难民求助罢了,王爷不必恼怒。”
“吁——”几声急促勒马哨音,众人寻声望去,来者正是易宏和沈家公子,其身后仅随一男一女两个仆从。
“王爷万安。”易宏率先上前拱手行礼。
“公子安。”青月等仆卫行礼。
“哟,这刚出易宅不足百步,几日里可罗雀的无人大街……”肖劭朗似笑非笑地讥讽道,“到底是王爷前来,现在竟这样热闹。”
赵棣静静朝沈浩然翻了一记白眼,不予理会。
“易公子……”老妇人瞧那锦袍玉面人彬彬斐然模样,低声轻问,“您是易公子?”
“老人家,”钱蓉走到易宏身畔,介绍道,“这位正是家兄,您方才没说完的事情尽可以告诉他。”
“真是易公子啊!”一年迈老翁像是听了一个雷暴一般,激动得颤巍巍扑跪,挥手召唤,“乡亲们,快来拜活菩萨啊——”
众人见状立刻跟着跪拜,齐齐恳求道:“活菩萨!活菩萨保佑咱们……”
易宏虽知晓原先亲自定下的舆论战,让她在百姓之中很有名望,也仅是用此神鬼迷信杜绝有人对易宅名誉暗自中伤,但她却从未亲眼见过百姓这般真切崇拜。
不敢忝居“菩萨”高位的易宏嘴角尴尬地抽搐,略微后倾上半身,凑近身旁的肖劭朗,偏头低问:“你找来的?”
肖劭朗果决地摇了摇头,撇眼赵棣,轻笑一声:“嘁,谁知道是何人安排的?”
“易公子可以给我们分些药吗?”在众人的跪呼声中,一记清亮的女童音乍然而起,众人声音骤而停止,倏地都向那女孩看去。
女孩于不断跪拜的难民中赫然站起,走到易宏身前,不顾身后老妇人地拖拽,朗声昂首道:“我们不会白要的,无论什么脏活累活我们都可以做,只求您也施些恩德于咱们吧。”
旁人都视易宏如救世神灵,七分敬仰,三分畏惧。唯有这个女孩敢直视她目,即使是求,也保有自我尊严。
易宏欣赏女孩的胆气,阔步上前,蹲下身,亲和笑道:“你多大了?从哪来?我听你口音不像是应天人。”
“我是苏州的逃难人,”女孩指着身边人徐徐道,“我们都是一个村的。家中父兄儿子,凡是有把子力气的男人,都被抓去修河堤了,眼下只剩些老弱病残。而我,已经九岁了,是队伍里……唯一的孩子!”
“唯一?!”易宏眉头倏地蹙紧,接着问道,“为什么?”
“卖的卖,死的死……”女孩像是想起了什么,咬唇咽咽嗓,一双鹿目似有泪光闪动,声音越来越轻,“吃的吃……”
“吃?!”易宏霎时被惊得一身鸡皮疙瘩,英眉几乎被拧出“川”纹。
“牲畜存粮都被当兵的抢了,”女孩溢泪鹿眸狠恨地盯着赵棣,眼泪若雨水,扑簌簌往下掉,语气也生冷了许多,“有钱人买不着吃的就买人!反正在他们眼中,咱们庄户人家,孩子命不值钱,多得是被强买强卖的。”
女孩虽未将灾区易子而食的惨状形容具体,但易宏也能想到其中惨烈。
“赈灾粮呢?陛下吩咐每个受灾州府都必须向百姓分派赈灾粮的!”钱蓉听此人间惨状也悲从中来,捂口掩面,凄凄切切。
“我与婆婆一路逃亡,从没见过什么赈灾粮。”女孩狠狠剜了赵棣一眼,抹掉眼泪,对着易宏扑通下跪,“听福州的难民说:是您广开善堂收留了他们。只是眼下疫情汹汹,善堂能力有限,病人数量早已饱和。我婆婆昨日已经腹泻不止,今日只剩半条命,唯恐过了病气给您,所以连口水都不肯喝。只求您施些药给我吧,我给您当牛做马做报答,哪怕您即刻要烹了我,我也绝没有二话。”
女孩连连叩首,脑门磕在青石板上发出闷闷的响声,态度极尽卑微恭敬。
“乖,你先起来!”易宏叹了口气,欲扶起女孩。
可女孩唯恐易宏也如各地官员似的对他们不闻不问、狠心推脱,不论易宏如何劝导,她始终不肯起身。片刻间,孩子幼嫩的额间便红肿了一片。
“王爷,你听见了……”易宏起身叹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您既是王爷,又是王臣!百姓遇难只求到我门上,却不信任交托你们,您是不是该想想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一场毫无情感基础的联姻,还是万万百姓的性命!”
赵棣闻言没有说话,只垂下眼帘,似羞愧难当,又似在闷声打算着什么。
“寯羽,”易宏见赵棣不开口,怒而回首朗声道,“即时传令下去,从现在开始,只要自愿投奔我易宅者,皆签生死契,不论生老病死,我易宅管到底!”
“好,哥哥。”钱蓉颔首笑应,唤来青月,将女孩在内的一众难民一并扶起。
“重明,”肖劭朗妇唱夫随道,“咱们沈宅也一样,你去吩咐安排一下。”
“是,公子。”重明领命告退。
难民在青月与重明的陪同下越走越远,“活菩萨”之阵阵高呼却未曾断绝。
“王爷。”易宏走到赵棣身边,赵橚知趣退开,易宏附耳絮絮几句。
仅仅数言,赵棣神色却明显变了,格外阴沉不说,眸中隐隐的怒火像是火山喷发前的沉寂蓄力。
“如何?”易宏笑了笑,背手道,“王爷慢慢考虑,这可比联姻……对您更有利!”
中章 第七十六节
“走了这半晌,你是要带我去港口么?”易宏环顾四周山林,年前她与沈浩然赛马还路过这里,看着日久不变的葱郁丛林,她由衷感慨道,“青山依旧在,只可惜……”
易宏感叹许久却无人应答,她侧身瞧了瞧肖劭朗,只见他抿唇含笑的模样,几分得意,又有几分窃喜。
易宏矜眉笑问:“喂,你在贼笑些什么?”
“赵棣那张脸……啧啧啧……”肖劭朗回想起赵棣方才窘迫模样,双眸盈盈润润,笑若弯月,讥讽道,“阴得都快挤出水儿来了。谁人不知沿河兵将是他的人,堂堂燕王殿下居然容忍自己的地盘上走出一堆原告,当街诉说他纵兵抢粮、克扣赈灾物资等等‘英伟事迹’。我倒要看他以后怎么抬得起头来!”
“你难道不觉得此事蹊跷?”易宏思忖道,“就像你说的,沿河兵将是他的人,但以赵棣之细密,若真做了这些事儿,他总会容许活口走到京城败坏他的名声?你方才说这些人不是你寻来……眼下又只有赵云玟有资格与赵棣夺嫡争位,赵云玟虽占个皇长孙的名头,但在朝堂之上,势力薄弱至完全没有同赵棣一争之力。你说,这些难民是谁一路‘保驾护航’送来应天,只为在此关键时刻,让赵棣失了民心?”
“赵璋?”与易宏心灵相通的肖劭朗脱口而出,她点头相应。
肖劭朗摇首感叹:“父子相疑,自古在皇家就是常事儿,却没想到咱们这位陛下竟然能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朝中消减燕王派系的官员也就罢了,民间里居然也这般不放过他……”
“你可见过雄狮?”易宏摇首叹道,“它们是草原的霸主,可是为了维护自己霸主的地位,甚至会咬死亲子!孽畜尚且如此,更何况人呢,只怕会更狠毒。”
“我原还以为那些难民是你找来的,我还配合你演戏来着。”肖劭朗调转话题道,“没事没事,不想他了。我拉你出来是有个惊喜想要送给你。”
易宏迎合地笑了笑,她的探子遍布天下,肖劭朗若是有何动作她又怎会不知。不过,今日是她生辰,依着肖劭朗的心思定是精心准备许久,她又何必拆穿?
“说到惊喜,我倒想起一事,正好问你。不过,我若是问了,你可不许多心,也不许生气。我也是因信你重你才没有去调查,你就当寻常聊聊而已。”易宏略带讨好意味地问道,“成吗?”
肖劭朗听她这样慎重而仔细地安抚反而觉得奇怪,眨眨美眸,轻声应道:“什么事儿啊?”
“青颜,也就是原来翠柏轩的雪彬,是你专门寻来培养的吧?”易宏瞧肖劭朗面上微微一怔,便已得答案,又道,“即便没有我的安排,你也早已准备了合适的替身,可以随时来应天。”
肖劭朗以为易宏又在嫌弃自己自作主张,颔首委屈不语,咬唇沉思许久,见易宏没在往下说,才疑惑支吾:“你是……从面容长相上猜到的?”
“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即便长得一模一样,也没什么稀奇的。浩鹄和浩天不也长得一样吗?”易宏淡淡笑道,“只是雪彬出名时间太巧,正好是你来应天的前一个月。而且他来府上拜主,明明第一次见与自己面容如此相似之人,你却没有丝毫的惊异,仿佛早知此人。后来,你遇险,我设计让他去牢中换你,他一口答应。我最开始以为他当真是对我情深义重,后来细想,大抵是因为他要救的人,恰是自己的主子,才那么义无反顾。”
“主子?”肖劭朗没有否认,略略蹙眉道,“你从何处看出破绽?”
“懿卿一向是守拙藏精,即使心底再有主意,再聪慧,也装作不知道,真真是大智若愚。”易宏徐徐解释,“赵栩原先很是喜欢我,这事儿许多人都知道。我把青颜藏在公主府这样久,他没有被赵棣安排的探子发现,足以证明他能模仿你的细微处。方才席间你对蓉儿说起种种模仿精要,定也是你之前对青颜的要求交代。对否?”
“原来是从这儿露的马脚。”肖劭朗一瞬轻松,笑道,“我还以为是这小子自己对你承认的呢!”
易宏听他这样说才明白:原来肖劭朗方才吞吞吐吐,是以为青颜当真对她动情到可以出卖自家主子,一切不过吃醋而已。枉易宏还以为是自己戳穿他的费心安排,伤了所谓的“夫君”颜面,他才显得这般尴尬囫囵。
二人一路有说有笑,来到一处山脚。四人下马,由重明看护马匹,阿狸陪同易、肖往山上走去。
沿缓坡攀行约半个时辰,易宏渐渐听到江海波涛声,猜测大抵是快到了。
“此处位临河干,离应天更近。只是林深山多,才没有建成港口。”易宏拉着肖劭朗的手,将他扶上一处略宽阔、无树遮挡的平台,看着气喘吁吁的肖劭朗笑道,“懿卿本最讨厌爬山,今日为了我,可是受了委屈呀。”
“主。”阿狸解下腰间水壶呈上。
易宏打开水壶递给肖劭朗,肖劭朗得水深吸一口气,直身快饮,易宏纤手慢抚他背,柔柔笑道:“慢些,慢些,别呛着。”
肖劭朗摆手示意无妨,饮足,指着山脚沿河隐晦处,依旧气喘道:“那儿……卿卿看到了吗?”
易宏顺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沿岸风平浪静,那处山脚河湾被葱郁植被遮挡,若不仔细瞧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
易宏点点头,笑问:“怎么了?”虽明知肖劭朗所有,她还是配合着佯装懵懂。
“此处隐蔽难寻,少有人来,坐拥水利,又毗邻京都,是个建港的好地方。”说着,肖劭朗从襟怀中取出一份地图,交到易宏手中,“自赵璋封锁驿港的消息传出,我便有广设私港的想法,如今正好落实。这份地图中所有红点标注之处,都是我安排的水、陆货港。虽然鹤府不能与凌兄的漕帮和易宅的影卫相较力量,但我也极想为你们尽一份心力,也好缓解你肩上重担。”
听此体贴深情,望他美眸关切,要易宏如何不暖意感怀呢。她拉住肖劭朗的手,莞尔缱绻地说:“谢谢夫君,这份礼物,我很喜欢。”
“嘻嘻,夫人喜欢就好。”肖劭朗握住她微凉的手,笑意满怀,美眸灼然。
二人四目交汇之间,尽是蜜意柔情。
“咦……”吃意已久的阿狸紧抱自己,抚撸着双臂,翻了一记白眼,撇嘴啧叹道,“冷死了……”
中章 第七十七节
“请。”赵棣先行在前,易寯羽扮相的钱蓉浅笑步随其后。
尽管刚出易宅便遇到难民求助,但易宏眼神示意,钱蓉就算心底再不欲与赵棣类阴狠之人虚与委蛇,也不得不来此燕王府,看看赵棣所谓之“如意树”。
几人经过正厅,穿渡花园,来至赵棣的书房——勤正阁。钱蓉抬首端看黑底金字匾额,咂磨这“勤正”二字。“正”与“政”同音,钱蓉轻笑赵棣盼己亲政之心该是多么热切。
此阁四方吊脚,通透二层,丹栏碧瓦,由长廊登明湖石梯入其大厅。
厅中左立大理石屏风,右配九折凤凰屏风,正中径约一丈的阴阳盘桌上端端树立一盆约一人高的琉璃金树。
此树树干由无数金丝团缠盘结而成。左扭右结形成高矮粗细不同枝杈,每根枝丫尖端都悬坠着一枚琉璃梧桐叶,叶中衬托一白玉如意扣,且整树种于青玉盆中,就连盆中“土壤”也是形状大小不一的黑水晶。远远望去华丽非凡、精粹琳琅,连整个厅堂都被其映衬得金彩弥彰。
不过,于易宅随主日久的钱蓉,什么样的珍宝没有见过,这种人工拼凑之物,在她眼里不过尔尔。见之此树,亦仅略略浅笑。
“你不喜欢?”赵棣瞧易寯羽眼中并无丝毫欣喜欢悦,更别提惊讶瞠目了。他一瞬则知,既算他费尽心力于此灾年做成了这灿烂如意树,也并没有讨得易宅半点认可。
“我知道王爷已经尽力了。”钱蓉委婉地回复,抬眼看树笑了笑,又道,“既知王爷的诚心,这厢……就算王爷做成了吧。”
跟在他二人身侧的赵橚缓缓长抒一口气,心中久悬的石头也终于落地。当初易宅提出这个要求,赵棣以行伍之人不通风雅为由将此事全权托付给了他。
赵橚一心想十全做好,怎奈他问遍宫中一众见多识广的能工巧匠,竟无一人见过或听过所谓“参天梧桐坠满玲珑如意果儿”。树形、叶色、果样……一切全凭他一番细心揣摩才得如此精品。只是没想到,他的一切付出到了见惯和璧隋珠的易家少主这里,却变成了“算做成”……
赵橚满目难掩失望神色,但一想到总算圆了姐姐一个心愿,他又满足舒心了些。
“贵人请喝茶。”府中小厮按令奉茶。
钱蓉安坐西首,拿起茶,打开茶盖细细闻了闻。上好的天目青顶,这可是江西贡茶,只不过喝起来口感沉涩,应当是去年的。看来堂堂燕王府,若仅在受赏这一层,确实比不上东宫。
“王爷这里的茶当真香醇,让我想起来今晨公主赐下的明前天池茗毫,也是格外的清新怡人啊。”钱蓉浅笑相望。
此言即出,赵棣面上笑容略有一滞,但又很快化开。
“不过我和哥哥更在意的是第一件事,王爷预备如何处置。”钱蓉顿了顿,别有深意地笑道,“王爷曾驻守北疆多年,想来北边的消息一定灵通:鞑靼已然改天换日,由八王子阿木尔登基成为新王。想那八王子一直寂寂无名,不似三皇孙受可汗青睐,也不如二王子兵力雄厚,却还是封得天子之位,王爷可知是为何?”
听她此言,不只是赵棣,就连赵橚也是一惊。
易宅的商队联通多国,在许多国界都享有盛誉,他们观察探听各国消息也无可厚非。可是鞑靼内政,就连曾为敌对战将的赵棣也不知全解,她怎会通晓得如此迅速明白。
“年前有一日,我来探望王爷,曾奉上一幅旧画,那画是模仿修复之作,乃如意馆柳如风的手笔,画的是一位曾名震草原的美人儿。”钱蓉按照易宏的嘱托,层层铺垫道,“这位美人儿当初差点被送入鞑靼王室,因缘巧合之下,于战火中被一位反元将领所救。
将军爱怜其姣美温柔,很快纳为爱妾,予专房之宠。美人不久就怀孕生子,但此子仅怀八月便出生,身形健美高挑,少小时则展现出过人的格斗天赋,识文断字更是不在话下。
也许是嫉妒,也许是警惕,有人刻意放出风言风语:传说美人在受宠前就早已被玷污,所以孩儿不足月便出生,生下天资也与将军其他三子大相径庭。
将军一怒,为保名节尊严,克杀爱妾。尽管舍母留子,暂且保留了那美人儿的两个儿子,但此二子自小便不受其父亲疼爱,甚至为向生身父亲证明无二心,也为保自身,从小便与母族为战。”
独坐东首,久听迷惑的赵橚这时忽然醒悟。这个越听越熟悉的故事……说的不就是他们兄弟吗!赵璋逼赵棣戍卫北疆,常年不召不见,说到底不就是介怀他们的出身才会如此绝情!这些话,这些真相,赵棣从不让他知晓,这些年被人怀疑的屈辱一直是赵棣独自承受!
只一刹那,赵橚鼻尖酸楚,双眸涌上泪水,他深深看着垂睑沉默的赵棣,满目忧虑心疼却一时无法用言语道出。
“殿下,陈胜曾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难不成一个人的命运永远要被出身左右,被旁人所挟持利用,而自己还要一辈子受人歧视压迫吗?”钱蓉叹了口气,放下手中杯盏,“不怕告诉王爷,阿木尔此次夺嫡,易宅出力不少:小皇孙堕马久治不愈而致早夭,老汗王心痛病倒;二皇子代管朝政,却使各部落冲突日益加深,最终于深夜被人谋害暴毙;老将们一夜夺得大周三城却又因粮草不济而节节败退,全靠新生小将掌控局面才使鞑靼南境不失……如此种种,还有许多,王爷还需要我细讲吗?”
“难道北境之战……是你一力谋划?!”赵橚不可置信地拍桌站起。他从来不知一向看上去心善温柔的“易姐姐”居然如此工于心计,善御全局。
“我不过区区一届小女子,如何一人谋划?自然是有可靠的帮手啊。”说到这,钱蓉撇眼看向赵棣。
赵橚怒目质疑,赵棣狠狠蹙眉,偏头闪躲,合目叹息:“彬然,我……”
“哥,北境军民数万人,你竟甘心将其视作棋子,为他人做嫁衣裳?”赵橚震怒,往日里爱兵如子,口口声声“军民同心”的少年王居然也这般狠心,视人命如草芥。
“殿下这话错了,”钱蓉解释道,“就算没有我与王爷谋划,北境将士也是大周所有军伍中待遇最差的部队!冬天的棉袄是最薄的,兵甲粮草补给是最少的,药物补给更是没有!不是赵璋偏心,而是他从来没有对你兄长放过心!他就是要让北境守军与鞑靼相互消耗,令你兄长腹背受敌、两面为难!你以为这些年赵棣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八年前你兄长便认识我,八年前我易宅就已经承揽了北境所有军民的药粮供应!若无易宅,你所谓的数万军民,早已沦为鞑靼二皇子幕中兵将铁蹄下的森森尸骨了!”
“什、什么……”如经雷击的赵橚瞬间瘫软,跌坐倒靠在倚背上呆呆流泪。久久安居于帝都,锦衣玉食供养的他如何能猜到这样险恶的父子之争!江湖之争,朝堂之争!
“彬然,虽然皇兄们的死都与我无关,但父皇不会这样想。”赵棣撑额徐徐道,“在他眼里,我一定是为了嫡位顺承夺得东宫储君而接连杀害几位王兄。他从来都没有信任过我,太子之位也注定不会是我的,你明白吗?”
“殿下,‘兵者,诡道也’,若无全局计策,怎能使敌人为我所用?”钱蓉道,“我此来也是为了这事。兄长让我劝说王爷放弃与易宅联姻。”
“这么多年的交道,少主不信我?”赵棣蹙眉质问,语气略沉微怒。
“当然不是,燕王府暂时不能与易宅联姻原因有三:一,易宅势力早让皇帝忌惮,他又一向不信任你,若我二人联手,恐怕逼其强取,断了你我计划,让我们措手不及。”钱蓉详细分析道,“二,吕昭菡虽然为人不端,也与易宅不睦,但,拉拢吕氏一族有利于得到老将们的支持,此消彼长,相对削弱了东宫力量。此时,王爷不宜,也不应因为易宅而与吕家起冲突。三,现下大周灾害频发,所有人都盯着易宅,王爷此时不若以退为进会更好些。”
“以退为进?”赵棣眉头微抒,继而问道。
“眼下朝堂局势已然很明显:皇帝偏心赵云玟,甚至连治灾的名头也都给了他,王爷就算再留应天也不会有太大的作为,不如回北疆。”钱蓉回道,“我调了一批粮药、种子随您一同回去,您若是比赵云玟先稳定江北旱灾,更能夺得百姓信赖。而江南这边,我会尽力安排五殿下治理灾情,将所有赈灾功绩都揽在他身上。您兄弟二人,一北一南得了民心,才能与赵云玟和支持他的老臣们分庭抗礼。”
赵棣琢磨片刻,点头首肯,但又很快皱紧眉头,说出心中忧虑:“可是……我只是一领兵打仗的粗人,不知如何抗旱、赈灾、播种、收割等等事宜啊。”
“王爷不必忧心,此等小事我会安排专业人士协助王爷,请您放心前去。”钱蓉笑道。
中章 第七十八节
回城路上,易宏放心不下为治疫而病倒的上官鹤,提议前去鹤府探望,众人应曰跟随。可方至城下,易宏即发觉守城士兵皆对她虎视眈眈,气氛诡异莫测。
入城中,一声激唳的角号之音响起,几人回头一看,城墙之上,众多守兵皆彀满弓弩、持刃相望。
易宏勒马靠近阿狸,牵起她手,拿出方才肖劭朗所赠之私港图,通过长袖递给阿狸,低声叮嘱道:“护好沈公子。”
阿狸接过地图,拉紧袖口牢牢攥着,颔首蹙眉道:“主呢?”
“气氛有些不对……”肖劭朗看城头兵影跑动,凝眉道,“咱们回府吧。”
“你们走,他们目标是我。”易宏忽听左右两侧传来纷乱而沉重的脚步声,回首又见肖劭朗摇首欲与自己同进退,只得挥鞭打向肖劭朗胯下骏马,怒令几人快走。
火红高马受痛嘶风而奔,肖劭朗还没反应过来便已跑了很远,重明紧随其后。
阿狸蹙眉狠叹,踢痛胯下黑骏。她恋恋不舍地回头相望:那一袭青紫深袍满面冷傲者端立于销骏大宛驹之上,正闲庭信步般慢悠悠地踱在长街上,而一众甲兵从其两侧夹攻,很快就将其包围当中。
“马上可是易宅长公子易宏?”甲兵中走出一银铠老将,手持黑漆长枪,须长三寸,阔鼻粗眉,看上去颇有几分书中所写“廉颇”类战将之像。
“左右哨营那些年轻的小伙子呢,都去镇压灾民、疫区了不成?”易宏勒马笑道,“如何连在家中赋闲已久的蓝老将军也被请出山,只为……捉拿在下?”
易宏笑中带讽,激得蓝玉羞臊不已。
蓝玉曾为赵璋攻元之时立下汗马功劳,但也曾几度负伤濒死,每每遭遇困窘,皆是易宅出手相助,就连蓝玉为疗箭伤而长年服用的八宝如意紫金丹也是易宅所供。如今灾年,唯一一家开仓救济灾民者,却被长年受恩者围困当下。
若说以怨报德那是轻的,说卑鄙无耻也不算冤屈,如此种种岂是一代名满天下的老将所为?
“易公子误会了,”蓝玉的声音明显和缓了些,像是感叹一般,笑道,“公子出门身旁并无随从侍候,年下时气不好,陛下是担忧公子沾染污秽,所以命我等请公子入宫相谈。不知公子可否给老夫几分薄面,随我入宫复命?”
“请?”易宏轻笑两声,抬手指着将他困在当中、围了好几层的甲兵,道,“这就是陛下所谓的待客之道?‘请’?呵,连‘请’我一个,都要动辄派这许多护城兵!若换是捕,岂非要我当街曝骨?”
“陛下也是为了公子安全。”蓝玉尴尬地将手中长枪扔给身后随从,骑马上前,抬手指向宫城,客气笑道,“眼下天色渐暗,陛下已在宫中设下宴席,有请公子对饮一杯。”
易宏一眼看穿赵璋诡计,低首呵呵干笑,清清嗓,拱手朗声笑道:“将军曾一夜击退元兵百里,护江南百万百姓!如此民族英雄,您请我,我自然是要去的。请——”
易宏的话乍听上去满是夸赞,但细细一品,便知其责讽老将老来失节之意。二人虽齐头并进,蓝玉却似如芒在背、如坐针毡一般坐立不安,直到目送易宏步入宫城才稍稍好些。
二进宫的易宏并没有像上次一样被带入偏殿,而是一入宫门便被人从身后用湿帕捂住口鼻。他屏息凝神,佯装遇袭不敌,略微挣扎几下,任由数名太监架起拖走。
小太监们将易宏沿僻静小道拖入转角,将他交给了三个锦衣卫。两名锦衣卫一左一右架起易宏,另一个行在前,三人快步往内廷走去。
易宏猜,那里就是锦衣卫专门审讯犯人的刑讯司,若到了那儿再任由他们宰割,怕是不好脱身。他双掌暗暗聚力,正欲施术封住几人穴位,忽而听到身后匆匆脚步声,便又放松下来,准备静观其变。
“站住!”是赵栩的声音。
公主下令,原本锦衣卫该是命令即止,可三人回首一见来人是公主,却反身便走。
“站住——”是阿狸的声音!
易宏眉头微蹙,心忧道:她怎么来了!懿卿可还安好吗?
锦衣卫被人催促行之更快。阿狸怒而跃步,跳上宫墙,脚踏琉璃瓦,飞跑追上,一个鹞子翻身,鱼跃至三人身前,抬手扼止。
“大胆——”阿狸蹙目怒喝,“公主殿下居然都叫不住你们了?!”
锦衣卫们面色皆惊:一向养尊处优的公主身侧,何时有这般身手之人?再闻其斥责,三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尴尬,低首面面相觑,转身行礼道:“殿下千安。”
“千安?”赵栩呵笑一声,慢步行上,道,“大胆奴才听到本宫传唤,居然理都不理,掉头就跑,本宫如何还能千安?”
“回公主,”一年长些的锦衣卫像是领头者,拱手迎上前,态度极为恭谦地回禀,“此人乃朝廷钦犯,微臣正要押其讯问,圣旨所命,耽误不得啊!”
“狗奴才!”赵栩瞬而转笑为怒,瞪大双眼,纤指指定,喝道,“居然敢假称圣旨!”
锦衣卫听此欲加之株连罪,都吓得立刻跪下,为首者躬身回禀:“冤枉啊,殿下,微臣就算再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假传圣旨啊!此人是……”
“本宫认得他,”赵栩矜眉略略抬颌,注视易宏,装作回忆模样,“他不过是晟金号的东家,年前还送了一架玉车给宫中。叫……叫什么名字来着?”
“易宏。”锦衣卫抱拳回复,“殿下和善,怎会晓得此人罪行?此人迫害百姓,谋以反叛朝廷,擅闯首辅府中大施妖法,又多次蔑视君威,不奉圣旨……种种罪行,罄竹难书,微臣当真是奉诏将他擒来,正欲审问其同党下落。”
“是吗?本宫耳中听到的怎么与你说之大相径庭?”赵栩淡淡轻笑,徐徐反驳,“灾情未现之时,易家年年施恩贱民,教授作工,使其可赖温饱;灾情初现,易家广设善堂,周济流民、疫民。百姓对他们敬仰感恩至致,到了自发集资为其设立生祠,尊以神佛供奉。
至于擅闯首辅大人家中之传闻……恐怕是因为吕达的大女儿爱慕沈浩然已久,而沈浩然却一心青睐易氏独女,惹得吕昭菡妒忌,所以砌词诬陷。
易氏独女,本宫在燕王的生辰宴上见过,乃窈窕知礼之人,连父皇前些日子也下旨将其赐婚于燕王。她虽仅侧妃名位,却是正二品,连封号也早早赐下——贤!仅此一字便已能表明父皇对易氏一族的态度,怎会如你所说是父皇下旨捉拿?我看分明是吕达为了给自己女儿出气,所以指使你们这帮腌臜货强行将人撸来,滥用私刑后强加罪状吧!”
说罢,赵栩挥手,示意阿狸将易宏扶走,只可惜阿狸手还未搭上易宏的肩便被锦衣卫拔刀喝退。
“好啊,居然敢在宫城禁地、在本宫面前亮刀刃!本宫看你是要反了!”赵栩丝毫不惧,反而大步上前横眉怒指。
为首的锦衣卫也顿时慌了神,平日里下意识的防卫动作在此时显得多么不合时宜。
“把人交给本宫,否则本宫赐死尔等,如汤沃雪之易!”赵栩反客为主,眼神决绝冷冽。
阿狸趁三人愣神犹豫之际,一下拉过易宏的手,将他带到自己身后。锦衣卫见状纷纷拔刀,为首者快步向前,提刀便砍。
阿狸瞪大双目,将易宏推向一边,手中四角镖即将飞出之际,两名锦衣卫却倏地被人点中穴道晕厥倒地。一纤纤玉手包裹她运力之掌,反向往身后揽;另一掌迎刀而去,将约寸宽之浪纹长刃握在手中,气力集合,素手稍稍错力,锦衣卫的三尺长刃便似冰遇热铁般节节寸断。
锦衣卫惊诧欲逃,刚刚跳起,却再被一掌击飞,狠狠摔向泛黄宫墙,鲜血夺口而出。还不待他支撑爬起,更凶狠劲烈的一掌便迎头劈来,将其头颅霎时一分为二,鲜血从其颈口处喷射而出,溅红二丈高墙。
阿狸趁机跑近另两名已经晕厥倒地的锦衣卫,果决掰断二人脖颈,探指确认他们已经没有了气息。她侧目向赵栩看去,易宏早已抬袖遮住赵栩的眼睛,不让她看到自己暴烈怒杀之景。
“你怎么把公主拐来了?”易宏走到赵栩身侧,纤手拍抚她略微战栗的脊背,目光温柔可怜,口中不断埋怨着擅离职守的阿狸。
“不……不怪她。”从未如此近距离亲见杀戮场面的赵栩紧张害怕得结结巴巴,周身也跟着出汗发晕。她大口大口喘气,努力平复心绪,蹙眉咽嗓,背过身尽量使自己不在意身后浓重而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奴也是慌得没法子,在进宫路上遇到了公主的马车……就……就寻了个机会,与公主近侍惜雪……换了衣服。”阿狸据实禀报,但声音却越来越低轻软糯,半是害怕主子生气,半是撒娇求得原谅,“主,原来公主今晨就发现锦衣卫与左右哨营有异常调动,尤其是您出城后,他们又乔装打扮把易宅围了起来。得知您被蓝玉抓进宫,公主怕您有危险,便赶着来救您了。”
“我、我们是路上遇到的,”赵栩酥手轻锤着自己胸口,合目低喘道,“我见过她跟着你,想来她也是为了救你,就……”
“多谢你,”易宏看赵栩害怕模样,从其身后揽扶住她,让她暂得倚靠,易宏蹙眉叹息致歉,“对不起!我……我没想把你卷进来。”
“什么卷不卷的!”赵栩半倚着易宏肩膀,泛白面色依旧强颜微笑,如水晶眸看着满面愧疚的易宏,柔柔宽慰,“他毕竟是我父皇,但……你我到底不是毫无干系的陌生人,如何有这样见外的话。”
“我只救过你一次……你却救了我……”赵栩之语和她数次舍身忘死的搭救之情,都让易宏感愧不已。
浓眉紧蹙,易宏满目羞愧,垂首偏头,啧叹道:“赵栩,我骗过你,你不要再为我这样的骗子自涉险境!你——你该恨我,怨我,远离我!”
“佛陀弟子阿难曾经爱上过一个女子,佛陀问阿难若她变成男子可还相爱,阿难没有回答。”赵栩缓缓握住易宏的手,苏眼深情凝望易宏逐渐泛红的狐眸,试图化解那里浓浓的歉疚,她莞尔徐徐道,“但我说,既然爱了,又何必恨呢?若我爱之人爱我,我自欢喜,愿与他白首一世不分离;若我爱之人不爱我,我却愿一世相守,只要她能平安快乐。我是该恨你骗我,可是我却骗不了自己,要这颗心……放下你。你是易宏也好,是易寯羽也罢,总归我记得的,只是那日奋不顾身,从悍匪手中将我救下,悉心照顾……又不要回报的白衣易家儿郎。”
易宏双目已湿,她从未想过世间竟有赵栩这般深情之人,更没想到如此赤诚之人竟还出身诡谲皇家。赵栩的不怒、不争、不怨,已然超脱世间俗人,宛若纯净无求仙子,而仇怨满心的自己,怕就是此仙子下凡所历之唯一劫难吧……
中章 第七十九节
夜幕将近,阴沉的雾霭将一切都笼罩在晦暗的冷霾之下。
刚从勤政殿处理完政事的赵璋由太监扶上高高的轿辇。
赵璋扶额撑住灰青的脸,自连失三子后,他便愈发觉得自己对政事力不从心,张口问话也满是疲软惫懒:“审得怎么样了?”他相信由蓝玉亲自出马,又仅是抓个小商贩,应是十拿十稳的。
“回陛下,”老太监施礼回复,“老奴手下的孩子们已回禀,将人完完整整交给了锦衣卫。想必现下还在审呢,袁千户的手段您放心,今夜就该有回复了。”
“嗯……”赵璋点了点头,仰靠在倚背上,顿感舒心的他想好好放松一下,便道,“去交泰殿的偏殿吧,朕欲小憩片刻。若他审出了结果,即刻报朕。”
“是。”老太监得令,命仪驾前往交泰殿。
至殿中,老太监如常伺候赵璋歇下,唤走其余奴才,点燃安息香,独身倚在外室屏风下伺候。可是他刚坐下没多久,就感到格外的疲惫犯困,一个劲儿地打哈欠,抱袖倚着柱子,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此时,房梁上跃下一青紫身影,落地无声,大步行至圣驾榻边,撩开帏帘,一瞬点住赵璋哑穴。
赵璋方入浅眠,即觉身侧有人影晃动,他料定不会有哪个胆大奴才敢搅扰皇帝好梦,必是刺客潜入。他努力想睁开眼睛,可意识陷入混沌的他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直到来人点住了他的穴道,他心一下抽紧,知道自己已然在劫难逃。
“赵璋,”来者声音闷沉略哑,透着来自地狱般的诡邪冰凉,亦怒亦嗔,可语调却无丝毫起伏变化,“我本不欲如此,怎料你是个给脸不要脸的癞子!呵,你可听过‘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一语言尽,只听“哧”的一记闷声,一把银浪碧海断刃霎时插入赵璋已现黄斑的左手。顿生的剧烈疼痛让赵璋刹那清醒,咸腥黏腻的热血很快从其手掌濡湿床榻。
赵璋认得此刀,乃是他亲赐锦衣卫之专属,如今却成了行刺利器。想必数百锦衣卫众也已在他——赵璋愤恨已久之宿敌——易宏掌握之中。
赵璋瞪红双目死死盯着易宏,赤红的惊怒双瞳写满愤恨与不甘。
“赵璋,十七年前你用救命恩人的性命,做自己攀高的台阶。我已纵尔苟活十七载……”易宏薄笑鬼魅,缓缓转动手中断刃,语调绵中带刚,戚戚冷冷,“只可惜他们因你而死,看不到今天你又想让我变成迫害百姓、陷害忠良的奸佞,而我是如何将剧目反转的。”
“唔——”易宏独特的点穴手法让赵璋所有的嘶喊怒火与钻心疼痛全都堵在喉间,满懑心肺的呜喑尽皆消弭无痕。
“我本打算让你为帝之所谓自尊多受受苦,好好将其蹂躏折磨!啧啧啧……”易宏眯眼浅笑,却是鹰顾狼视。她倏尔掀开锦被,快速以凌霄所授之番僧土登独道的锁穴之法封住赵璋周身奇经八脉。
易宏从袖中拿出一拇指大小的白丸,将其放置赵璋血口处。药丸当中似有一芝麻大小的黑点,仿佛因闻到血腥气息而跃动不已。
赵璋不知那是什么,但从易宏迷魅诡邪的狐眸中猜出此物并非寻常。他虽从未见过易宏,但这些年,仅是由细作口中复述,赵璋也知易宏手段的“高明”阴狠。
赵璋仓皇欲逃,屏息用上全身力气,却只换得微微抖动,眼睁睁看那细小黑虫慢慢冲破药丸白壳,顺着银锐刀锋缓缓爬向仍在汩汩渗血的伤口。
触血之瞬,虫入皮肉,消失无踪。
“赵璋,你既喜欢看戏,从此便做个安安静静的观众罢,我会安排好戏让你看个过瘾。”易宏起身抽回断刀。只见抽刀之瞬,药丸白壳也化入血肉,将赵璋伤口渐渐封死,并使其快速愈合。
“‘请君入瓮’这一招你使得太差,不如我给你示范示范。”易宏狐眸微弯,看着掌中断刃似笑非笑,挑眉叹道,“你既想用锦衣卫让我结束,这次,我便从锦衣卫开始。”
说罢,易宏收刀入袖,如同来时,似鬼魅般快速消失于渐渐四合之暮色里。
与此同时,阿狸早已安排宫中内应,分别将三份圣旨传往三府宅院。
圣旨由易宏亲自持笔,模照赵璋笔迹习惯,再盖大宝国玺而成。对于赵璋笔迹,易宏十数年的临摹之功已使其到达以假乱真之境。若非赵璋亲自检验,根本不会有人可辨其真伪。
三份圣旨,首份先予东宫少师李子成。此旨藏于密匣,黄纸固封,佯作密旨,由身着锦衣卫服者骑马快送,并切切叮嘱:“若朝局不稳,亟持之而退邪。”
第二份以角雕快传至九边守将,令其可暂调军饷采购粮药兵甲,以解边疆粮草不济之困,一切行动皆报兵部备案即可。
第三份,易宏斟酌了许久,还是自己持备以防万一。她以催眠术及凝魂散控制贴身服侍赵璋的大太监,命其传旨内廷锦衣卫刑讯司:派玉车送易公子回府。
就这样,易宏有惊无险而又堂堂正正地从皇宫走出,一路还有小太监与禁军护送。车驾先去燕王府接上钱蓉所扮之易寯羽,尔后二人一同返归易宅。
原本奉旨守在易宅四周的左右哨营遥遥一见玉车与禁军,个个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人人心底皆犯嘀咕:明明上峰午后才下令围守易宅,不许任何人出入,并活捉易宏入宫,甚至为此连蓝玉老将军都请去了。怎么入晚又把人送了回来?这锦衣卫是怎么办事的。
见此,何尝仅是甲兵懵懂?内廷锦衣卫也觉得莫名其妙。陛下亲令他们连夜审讯易宏,必要掌握易氏手中所有资源来源、去向。锦衣卫令——袁千户甚至预备亲自主持问讯,审讯的问题、人员、刑具等等皆准备妥当。可众人等到天黑,也没见易宏被押来。
袁千户派人询问守城禁军,禁军回复易宏早已入宫。他又问宫内太监,却无人见过易宏!就连他亲自点选押送易宏的三名小徒,也在一夕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派人沿其入宫必经之路查找,没有丝毫收获,易宏以及可能与他在宫中接触过的人都好像刹那间一同消失了,杳如黄鹤,无处可寻。直到圣旨传来,他才得知:易宏居然是被奉先殿的太监带走了……
易宏回到易宅门口,由小太监搀扶下车,背手款步行至一中年黑甲将领身前。
膀大腰圆的将领亦携兵而来,看到安然如旧的易宏,他一脸的不可置信。
面无表情的易宏见状翻了一记白眼,手抬圣旨,撇眼一旁,满是不屑。
“将军,”小太监颔首低眉,拱手低道,“圣上口谕。”
黑甲将领心中虽疑惑,总归敌不过圣旨约束;再看易宏轻蔑傲慢神色,他就算气恼不满,也只得无奈行礼接旨。
“圣上口谕:易氏协理户部平疫有功,赐客卿衔,即日起,协助长孙殿下处理京都治疫之事,其余人等不可干扰阻拦。”小太监朗声道,“一应文书明晨便会由中书阁下传,将军可以退了。”
所谓“口谕”一出,不仅是兵众惊诧,连钱蓉也是一惊。赵璋欲杀易族夺取易氏财产之意,早似司马昭之心,天下皆知!怎么现在又绥靖起来,另行封赏?难道他是想暂稳局势,以图后效?
其实对于易宏而言,造假圣旨和传假口谕没有任何区别,他留赵璋一命无非诛心而已。至于圣旨的真与假,又有谁在意呢?
哨营兵将闻此口谕,再看易宏手中还有圣旨,纷纷猜测:难道是此人进宫以如簧巧舌哄得皇上暂且放手,甚至委以重任不成?禁军、内监一同相送,可见皇上对其重视!眼下,还是不宜与其再起冲突。
“末将领谕。”哨营兵众起身列队,惺惺离去。
“洒家还要进宫复命,”小太监拱手一礼,讨好般笑道,“便不送公子进府了。”
“有劳公公。”易宏笑回,目送他们折返回宫。
“哥哥。”钱蓉趁此拉着易宏的手便往府里赶,她确也想问问此事缘由。
二人入府,整个府苑未点一盏明灯,仅银光相映,略显鬼气。他们环顾四周,只看到众多手持利器的黑影,其手中兵刃在皓明月色下闪烁点点银光。
“来者何人?”是浩鹄的声音。看来在哨营兵众围困易宅后,是他调配影卫留守易宅的。
“你的官人。”易宏无奈嬉笑一句,将手中圣旨扔给钱蓉,独身上前,背手笑道,“浩鹄,你忘了我逼你练轻功而打断的那根藤条吗?你这番不认主,刀锋相对,可是又想挨打了?”
此言既出,银锐之光收敛许多,但依旧无人迎接,甚至无语相应。
易宏无奈摇首,轻笑自己,在宫里给赵璋演戏,回到家中还要向自家人表演。她取下左腕银环,掰开,吹响哨音。不消片刻,两只角雕便从空中飞下。一只落在廊端,眈眈相望众人;一只落于易宏高抬的手臂上,温驯安静如兔。
易宏腕间银哨可唤来只对她一人尽忠的角雕飞禽,且角雕嗅觉灵敏,若非易宏本人召唤,它们根本不可能如此乖顺。更何况易宏功底深厚,又因寒症常年吸取专习火系武功者之内力,加上她对易筋经的造诣,当今世上,有谁能伤她且夺下这银哨呢?
“收!”浩鹄见状,立刻从一旁的假山后跃出,下令命众人收兵刃,点烛火。
易宏双手抱胸,挑眉斜睨,冷眼旁观浩鹄一顿操作使易宅恢复以往模样。
“公子,嘿……”浩鹄自知疑主之行惹得易宏不快,布置安顿好一切,赶紧跑到易宏身侧,行礼笑对,“奴这也是怕歹人易容诓骗我等,您容我这一次,唯这一次,好不好?”
易宏抖腿歪笑,摇了摇头。
“额……”浩鹄挠了挠头,想了个主意,拱手又道,“公子要不然也验验我是不是真的?您叫奴干什么,奴就干什么,为自证清白,奴毫无怨言。”
一旁看戏的钱蓉闻此噗嗤一声笑出来,摇首叹道:“傻弟弟,你若是旁人假扮,以哥哥对易容术的熟悉,你怎还有机会站在这里说话。”
“那……”浩鹄垂首绞尽脑汁想着赔罪法子,急得左右踌躇,徘徊不定。
“行了,你也别来回走,晃得我眼晕。”易宏拍拍浩鹄的肩膀笑道,“看在你于此危急时刻仍坚守易宅半日,不离不弃、忠诚可嘉的份上,我原谅你了。走吧,回书房,我有事与你们商量。”
“哥哥,”钱蓉像是想起了什么,蹙眉问道,“话说这么久,阿狸去哪了?我记得午后,是她陪着哥哥出门的呀!”
“阿狸去沈宅接沈公子了,想必一会就到。”易宏笑应。
中章 第八十节
几人方到瀚海轩书房门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也紧随而至。众人回首,来者正是一身劲装的阿狸与气喘吁吁的肖劭朗。
肖劭朗在苑口见到易宏,快走变跑,至廊下,大步跃前,双臂将易宏一瞬带到怀中。紧致拥抱,肖劭朗快速拍抚着易宏的肩臂,左右上下端看,大喘蹙眉道:“可……可受伤?”
易宏莞尔柔笑,轻轻抚着肖劭朗的后背助他顺气,摇了摇头。
“主,”阿狸行礼禀报,“都办好了,您放心。”
“好。”易宏与肖劭朗十指相扣,抬手道,“进屋说罢。”
易宏与肖劭朗先行在前,进屋同坐主榻。其余几人合门合窗,围坐在他们身边。
阿狸奉命先将易宏入宫后之种种事说予众人听,解开他们心中疑惑。
“原来是惠妃娘娘之功!”钱蓉感叹道,“若无她襄助,公子要掌控宫卫的同时,还兼顾处理三个锦衣卫的现场……确实分身乏术。”
“交泰殿的‘钉子’预备这样久,今日也总算有了用途。”浩鹄笑赞,但转头想了想,又道,“公子预备如何处置锦衣卫?”
“既然赵璋已是傀儡,任由摆布,现下便是引争。”肖劭朗平复气息,拉着易宏的手笑问,“卿卿是想借力打力,对吗?”
易宏微笑颔首,酥手握住肖劭朗的大掌,道:“知我者,莫若懿卿。”
“只是……”钱蓉细细思虑道,“公子今日出宫过程这样蹊跷,锦衣卫想必已在暗中侦查:给公子下迷药的太监何往?预派的三名锦衣卫何在?又是谁将公子从何处带去奉先殿?包括赵璋彼时骤然病倒,却连发数道旨意,承旨经手人又是谁?等等问题怕是要预先安排好。”
“主平日里总夸蓉姐姐细心,今儿一看,果真不假。”阿狸笑答,“太监和锦衣卫好办,已然尽归化尸散。就算有人挖地三尺,也是什么都找不到了。而奉先殿处,惠妃娘娘早已准备周详,她在宫中近十年,定有手腕筹码可应对从容,我们不必在意。再说赵璋的病嘛……天下除了主和号称‘鬼医’的凌霄公子外,没有人诊得出来。那是师父亲自驯养的蛊虫,你大可安心。”
“可是……”多思多虑的钱蓉道出心中忧惑,“国不可一日无君。赵璋倒了,东宫与燕王府势必趁机于朝堂奋力相争。公子既然有此计划,为何还要我劝燕王北归呢?”
“以赵棣的脾性,”浩鹄笑曰,“就算公子劝他以退为进,他看到唾手可得的权利,也断不会轻易放手的。”
“赵璋病的仓促,朝政……只有略略安排,看上去才像真的。”肖劭朗紧紧握住易宏的手,徐徐建议,“赵棣是治军能手,不如就让兵部协同,暂管军政与河道治理,而户部、工部协同赵云玟赈理灾情。如此军政分离,大臣们相互拉拢站队,朋党也就分派得更加明显,矛盾冲突亦愈尖锐敏感。卿卿以为如何?”
“我也正有此意。”易宏点头肯定肖劭朗的提议,随之又叹了一口气,“但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赵氏子孙的得失,也不是赵璋一人性命的处置,而是解救天下被灾情所困的万万黎民。一切,就按我们年初商定的,抓紧时间实施吧。”
“好。”众人颔首应曰。
“左右我也顶替了沈浩然的身份,不如此次赈灾沈府也参与。嗯……”肖劭朗抿唇思忖片刻,比划道,“易宅与沈宅各出一百人,东宫出一百人,左右哨营也出一百人。如此四百人,分为四人一组的派查队,也好做到制约、监视东宫。”
易宏颔首相应,补充道:“治疫必要以京城为先!只有稳定首府局势,四方才得效仿安定,这个顺序一定不能错。”
“其实无论谁当权当政,皆视易宅如鲠在喉。尤其当今乱局,易宅的防卫断断不能松懈!既然浩鹄御卫易宅不可更改,那不如就让姐姐率一百人参与平定京城灾情。”阿狸凑上前,坐到易宏身侧,据理分析提议,“主知道的,姐姐潜于应天善堂日久,这次突发疫情,她也代为照顾过数百病人,办事经验老道。而且,就算后来狗皇帝命本该负责戍卫京城的左右哨营强行监管疫区,姐姐也留心盘点计算过京城现下流民、疫民数量,所有用药及病人药后反应她也最为熟悉,让她主理,主定可垂手抚琴了。”
看到一向不爱管旁人闲事,一心只追求逍遥自在的阿狸都这样强烈推荐家姊,易宏很是欣慰,这孩子到底是她身边最为至诚之人。
易宏笑而应允:“好,不做第二人选。”
“那我即刻去找姐姐,让她提前着手安排?”阿狸见易宏笑应,开心得一下子起身欲走。
“等等!”肖劭朗即刻叫住阿狸,切切叮嘱道,“治疫除了选取优秀主理者外,更重要的是要有充足医药物资。这些东西可万万不能由易宅出面供应。”
“为什么?”一直旁听,久未开口的青月突然问到。她不明白,二位公子谋划这样久,不就是为了让易宅取代赵氏获得天下民心吗?如果把药资供应推让出去,之前二府的一切努力岂非为他人作嫁衣裳?
钱蓉瞧着青月一脸懵懂样,浅笑摇首,清了清嗓,委婉道:“易宅经营范围一向只有钱庄金号、房产田产、丝绸布匹、首饰珍宝、客栈商运以及盐道粮行。逢举国大灾,本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大义,易宅出钱、出人、出粮都可以,就是不能出药奉医!你明白吗?”
青月素手托腮,侧昂首,皱眉想了又想,还是迟疑地摇了摇头。
“哎呦!我都听明白了。”立侍于肖劭朗身侧的重明嫌弃地重重叹气,撇嘴慢慢解释,“易宅在灾前一直不涉药道,如果刚逢此祸,又经赵璋停港停运后,居然快速拿出充沛应灾药资。那岂不是告诉天下人:易宅早有准备,处心积虑地要发国难财!这不是平白给人递上话柄,抹除公子一番善行不说,还求着天下人非议我等吗!难怪公子之前不愿教你做菜,就你这领悟力……啧啧!”
“哦……”被鄙视训责的青月慢慢垂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默默,再不敢多言。
青月这一被训,身为代主的钱蓉面上也有几分尴尬。她抬首看向易宏,易宏也饮茶作饰,没有做声。
“青月也是一心为主,只不过少不经事,少些历练,你长她许多,要耐心好好教。”肖劭朗看场面渐冷,赶紧笑着打圆场,“重明一向心直口快,说话没头没脑的,你们莫怪莫怪。”
“公子,我……”我哪里说的不对……这后半句,在肖劭朗横眉嗔视下,重明最终还是咽回肚里。他委屈得嘟嘴,后撤几步,退到墙边矮凳上侧身坐下,偏头低声碎碎。
“沈宅本就是靠制药贩药发家,几乎掌控了天下药物买卖流通,以沈宅名义出资……确实更为妥帖。”易宏本不欲把肖劭朗牵扯其中,怎奈他如今“沈浩然”的身份所在,如此安排也是无奈。她侧身笑看,微微叹息道:“易宅出粮应援,配合沈宅。一切,就有劳你了!”
“我们是一家人,何来两家客套话。”肖劭朗摩挲着易宏纤手笑道,“我明日陪你一起进东宫。一切交给我,你放心。”
“公子帮东宫平疫,得了民心……”钱蓉权衡道,“相较之下,岂不是燕王式微?公子不是想让他二人相互制衡,以此消磨大周国力吗?那……我该如何诱导赵棣呢?”
中章 第八十一节
翌日清晨,中书传旨至东宫及六部。
而东宫又怎会轻纵这般如虎添翼之机?赵云玟接旨后,即刻派车接上易宅易宏、沈府沈浩然、鹤府上官鹤。因此三人乃应天,甚至环周商贾中实力与号召力最为强劲者。
前往东宫路上易宏还偷笑说:赵云玟对他们“下手”之快,简直是一丝可能都不愿放给燕王。
三人至东宫,与三师等东宫属臣仅用约一个时辰便定下治疫策略。
当务之急便是统计与隔离:
统计:感染人数,并以病情从轻到重将病人划分五级,分开隔离,派哨营军士对其隔离区域进行巡逻坚守,逐级加派医者与医药物资。
二则,统计包括太医院及民间所有可调派医者,甚至年老不可行医者也需分派懂医弟子、亲眷至疫区中助力。
三,统计三日内可至应天调配与疫民之粮药物资,以病情轻重,对疫民进行分发派送。
四,上述三则耗资情况,对所有出资以国库六分、商贾四分占比进行分摊。商贾所有出资可通过“以工代赈”之方式令轻症、已愈疫民及流民代工报偿。
至于隔离:除了疫民、医者分开隔离外,所有疫区内维持秩序之哨营兵将、送药送饭者、疫民亲属也要分开隔离。不仅应天城内如此,以护城河为界,亦增派护城军将从它地来应天避难者进行隔离。隔离时,可支出军帐、军被、军服以予疫民、流民临时使用,待疫情平复后,再行收回。
除去对疫民、流民的管控治理,易宏还提出:此次疫症,乃通过与患者接触而快速感染,清理疫民不洁之物亦为重要。可暂将隔离区附近排污口封死,另开深坑排污区,每半个时辰清洒石灰与浓酒进行消毒处理,并且当日掩埋污坑,次日再另开排污坑。
东宫安排处理应天疫情如火如荼。与此同时,易寯羽扮相的钱蓉也轻车简骑,在青月的陪伴下,悄悄来到燕王府。
“据本王所知,易宏公子晨时已与沈、鹤二府公子齐至东宫为长孙殿下出谋划策。”赵棣沉冷的语调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往日里优雅持重的他在听到合作伙伴两面靠拢后,也抑制不住心中怒怨,满是阴阳怪气道,“想来用不了多久,东宫便能通过平疫一事狂揽民心圣意,而易宏在得了客卿之尊后,必也能寻得更好的靠山了。如此好时机,易宅少主居然忙中偷闲来小王这无人问津处。呵,可真是难得啊。”
钱蓉莞尔浅笑,从容之态不被赵棣言语而左右,款款莲步上前,窈窕侧坐燕王近旁,语调轻柔婉转:“长孙殿下是您的亲侄儿,他一心为百姓治疫劳碌奔波。哥哥就算去帮他,亦仅是为朝廷分忧。却……却不知王爷为何要恼啊。”
“赵云玟是借百姓之手,假治疫之事,立东宫之威,夺朝堂之权!”赵棣将手中茶杯重重摔在紫檀茶几上,茶水腾腾热气就如赵棣现而满懑的怒火,他咧嘴强笑,切齿之意更深,“这一点,一向洞若观火的易宅会看不明白?”
“我昨日就已劝过王爷以退为进,”钱蓉柔美浅笑如旧嫣然,缓缓劝道,“王爷卧龙之才,必然也知道,若是圣上万一……国之重任自然会交给他一手带大的孙儿,且长孙殿下治国理念承继于他,必也会唯圣上之命是从。圣旨如此,王爷为何怨哥哥?就算哥哥碍着圣旨不得不去东宫敷衍敷衍,小女子这儿不也来了吗。”
“哼,”赵棣冷笑一声,撇眼斜睨,冷冷气道,“易宅一脚踏两舟,想两边不得罪,就不怕一不小心掉到水里去?”
“呵呵。”钱蓉收笑浅叹一声,淡淡理袖道,“说句不客气的话,王爷才是水上之舟。”
钱蓉一撇赵棣于袖中越握越紧的拳头,转而再笑叹:“一切都还未有定局,王爷就这么着急。我劝王爷北归,是因为王爷最大的靠山在北,不在南!王爷继续强留应天只会失了援手,若至不复窘境再悔,怕就晚了。”
“靠山在北”?易寯羽此话究竟指北境赵棣旧属行伍,还是异国母族同胞……亦或者,是鞑靼新登基的可汗?赵棣手上劲力松了几分,一双如剑英眉却越蹙越紧,薄唇紧抿,欲言未言。
钱蓉看出赵棣眸中疑惑,却不着急为他解疑,只浅笑道:“王爷或许会受些委屈,但请王爷沉住气。某些人登高易跌重,王爷若是信我,就静等大厦将倾之日。”
就在此时,门口立侍的小颜敲门进屋请令道:“殿下,吕家两位小姐来了。”
这时候,她们来做什么?赵棣瞧了瞧饮茶缄默的易寯羽,仿佛有些嫌吕氏姐妹碍事,紧眉叹问:“只两位小姐?可说来意?”
“是,二位小姐身侧只几名仆婢随侍,仅说探望。”小颜躬身回道。
“探望?”赵棣嗤笑一声,轻蔑之意呼之欲出,“东宫行动,老东西沉不住气,派女儿催促试探吧?”
“吕氏毕竟碍着国丧,没有与您成婚。吕达又不像我与王爷相互扶持多年的默契,若趁形势不好,临时反叛……”钱蓉放杯冷目分析道,“正好她二人一起来了,王爷不如趁此将五殿下的终身大事也一并定下吧?小女听闻,吕二小姐虽不似其长姐娴雅淑慧,但也格外的漂亮可爱,年岁上又与五殿下匹配,王爷何不好事成双,成全一双璧人?”
“你的意思是……”赵棣思索片刻,略笑道,“若我不在应天之时,对吕氏另有掣肘牵制之人?小小吕氏,已然迟暮之年,应当……”
“若吕氏无能,”钱蓉斜眼一凛,嗔怒之意已现,但她说话语态却还是那般温和从容,“王爷以为,昨日将我兄长请入宫中的蓝玉老将军是谁力劝出山的?北境兵将与王爷浴血沙场同生共死多年,河道兵将也是您一手扶持安排,他们自然都与您同仇敌忾。可是大周各地驻军、禁军、边防行伍中,老将多数都曾与吕氏有同袍之情。皇后、太子妃接连薨逝,这些老臣在陛下上一次肃清朝堂之时侥幸苟活。他们官官相护自成一党,与东宫喜用朝堂新贵之派分庭抗礼,为首者,不就是三王争嫡之时从未显露态度的吕氏吗?王爷最开始求陛下赐婚,不也是看中了这一点吗?您猜到,以陛下对您的信任倚赖程度,就算三王死绝,这嗣子之位也不会是您的,倒不如早早与老臣联手,为的就是今日与东宫相峙。这些,我能看得明白,吕氏自然也看得明白,他既然选了与燕王府联姻,王爷为何舍不得让这利益锁链更牢固些?”
“少主说话够难听,‘利益’二字坦言至如此赤裸……却……却也实情。”赵棣呵笑两声,心叹那个傲娇敢言的易寯羽又回来了,但一想到联姻之事,他又叹了口气,缓缓再道,“本王的婚姻也就罢了,彬然从小就是个至纯至善的孩子,我倒是希望他能娶得心爱之人,不必像我一样……”
“王爷这番含沙射影,是在说吕氏高攀,还是嫌弃我易氏不配?”钱蓉翻了一记白眼,狐眸直视赵棣冷笑道,“彬然娶心爱之人?呵呵,王爷肯让给他吗?”
赵棣本是笑她多心小气,但听“让妻”之说,面上却有几分尴尬恼怒,鹰目微眯,透露几许危险气息。
“处在这至权漩涡中,就算是至纯至善之人也难免因种种不得已而有所退让。”钱蓉无视赵棣的目光威胁,反而转身正面相迎,薄薄浅笑,“又没有人逼他与吕氏举案齐眉,他就权当府上养了一个闲人,保其安泰即可。吕氏只得二女,又尽归您掌握之中,这难道不好吗?”
赵棣就喜欢易寯羽趾高气昂、毫无所惧的神气样儿。在易寯羽知进退,转而分析利弊得失后,赵棣也改了口风,浅笑道:“少主密探网络天下之事,想必也听说了吕昭菡前些日子大病一场吧?”
钱蓉眉心微动,眼睑垂下挡住眸间些许心虚。这类情报一向都只有易宏独览,她也从未对一个小小吕二姐儿上心打听,又怎会晓得此事?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钱蓉以笑掩饰,挑眉反客为主道,“王爷倒也体贴她,竟连这种事也关心。王府的手腕,怕也与易宅无二吧?”
“我关心吕府而已。”赵棣喜欢看她为自己气恼飞眼模样,得意颔首低笑几声,再道,“吕昭菡是因为欧阳伦而病的。就是那个……之前鹤府开业与你对弈之人。你可还记得?”
“为欧阳伦生病?”钱蓉答得十分小心,只淡淡一问,不敢多言。她一时不明赵棣这话究竟有几分试探之意,赵棣难道知道欧阳伦被易宅换出死牢?为了让易宅全心辅佐,所以故意将此人抛了出来以做挟持?
“是啊,”赵棣徐徐笑曰,“彬然儿时曾与她一同在太学听讲,有几分同窗之谊。鹤府开业,她偷偷借彬然的马车跑出府,却在鹤府见到了当时还假称自己为‘王浩’的欧阳伦。这位吕二小姐豆蔻佳华,竟对样貌卓绝的欧阳大人一见倾心,情愫萦萦,只盼她的首辅父亲安排一场婚事,了却她久久心愿。
但吕昭兰在听说你似乎对欧阳伦也格外看重,甚至邀请他到易宅小居后,为报你夺沈浩然之仇,联合吕达,寻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硬生生安在欧阳伦身上。欧阳伦遭了灭顶之灾,英年早逝。吕二小姐思之不得,囿于情困中不可自拔,因而病了好一阵子呢。”
钱蓉心底长抒一口气,原来是只为这事儿而已。但本着“有仇不报非少主”的原则,仇家送上门来,她岂有不为少主、公子出气之理?钱蓉冷笑一声,起身行礼,狐眸灼灼,坚定语调不容置疑:“既然她姐妹两个都来了,王爷可否带我见见?”
中章 第八十二节
吕氏姐妹在燕王府前院偏厅客座,听闻门口小厮行礼问安声,料想该是赵棣前来。两姐妹相视颔首,同时起身,见门前黑影渐现,二人云手下拜,齐曰:“拜见王爷,愿王爷千岁金安。”
来者轻笑一声,华锦钗环未现,清雅舒丽之音绵绵浅道:“我还以为二位该与令尊一同至刑部死牢旁观战果呢!没想到却这般同气连枝来王府了。”
吕氏姐妹闻此熟悉敌音,立刻收势起身。吕昭菡柳眉紧蹙,欲即刻上前与来者争辩,却被冷面的吕昭兰抬手拦下。
“你怎么在这儿?”吕昭兰口吻轻蔑,仿佛是在说:你这般低贱的身份,也配来王府?
“我又不像某些不请自来的恶人,”钱蓉跨门而入,面上浅浅柔笑,一双狐眸尽是得意高傲,“也不是徒抓无辜的宰辅。王府春色撩人,王爷自觉一人观赏甚是无趣,亲入易宅来接,我总不好辜负殿下如此盛情邀请。你们说,是不是?”
王爷居然亲接易寯羽入府赏春!易寯羽贬骂吕府外,还借赵棣偏宠之事讥讽。吕昭兰只觉胸前怒火倏地胀满心肺,气得她咬唇低喘。她握紧双拳,心中不停劝慰自己,努力不让易寯羽之论影响情绪。
“你砌词诬陷——”吕昭菡怒指嗔怪,张牙舞爪的样子欲当下把易寯羽撕碎践踏。若非吕昭兰一直拉着她,她恐怕早就冲了上去。
“诬陷?呵呵呵……”钱蓉捂口轻笑,若听了这世上最大的笑话似的。她莞尔窈窕之姿,如仙子临春光煦风,可一双形美狐眸却凌凌似刀:“若说诬陷的本事,谁能比得上令姐与令尊呢?他们寻了多少莫须有的罪名欲加给易宅,他们自己心里清楚!但让他们可惜的是,我有挚爱者愿意顶罪,将原本由吕府强加易宅的劫难自己尽数揽去。二小姐倾慕欧阳伦吧?怎么,你姐姐与你父亲商量如何打杀他的时候,却没有告知你吗?”
“易寯羽——”心虚的吕昭兰不敢丝毫偏转面对已然盈盈泪光的吕昭菡,只能冲着易寯羽怒吼。
“姐姐?”吕昭菡瞠目泪流。她不敢相信从小疼爱自己、知晓她心属的父姐会如此狠毒。她拉住吕昭兰的臂膀,满是恳求相望,只愿她一向崇敬的姐姐能不再隐瞒,对她道出实情。
“易寯羽!”吕昭兰面对妹妹的哭问无法解释,只得将所有内疚惭愧化为对敌杀怒之意,她再次大喝一声,“你这个贱人!闯我家祠,害我父亲,欺我胞妹,是可忍孰不可忍!”
说罢,吕昭兰拔下头上金簪,大步冲上前,向易寯羽纤颈狠狠刺去。
钱蓉佯装害怕不敌,快步后退,借门槛后绊了一下,失重一瞬跌入赵棣臂弯之中。赵棣见状侧身挡在前,吕昭兰欲杀易寯羽的金簪霎时刺破绸衣,插入他的肩膀。
钱蓉与赵棣商议,由她先进屋,会会吕氏姐妹。赵棣依计在门口听戏许久,直到危险之时冲上前将她救下。
吕昭兰见到赵棣突然出现也是一惊,她本想收手,却来不及收臂撤力,只得眼睁睁看簪子刺下。
“王爷!”钱蓉心中浅笑,面上紧张。她站定扶起赵棣,催促小颜快拿药来。
吕昭兰看鲜血渐渐濡湿赵棣浅色绸缎,从伤口浸透而出。那般鲜艳赤红之色,令她握簪素手瞬间松开,愈加沸腾的心跳让她额角尽是惊愕冷汗。她浑身僵直,整个人像是痴傻了一般,怔怔地,呆愣在原地。
行刺皇子?还被宿敌易寯羽逮个正着!这下……
吕昭菡也被姐姐这一刺惊愕,她立刻跪下,连连叩首请求恕罪。
“王爷,快坐下。”钱蓉扶赵棣走到近坐,蹙眉急道,“青鸾,找一把剪子来。”
“是。”青月得令退下。自从假扮她模样的青鸾被逐出易宅,青月便顶了“青鸾”这名字。
“我没事,我从小长在凶险沙场,受伤受痛本就是惯了的。”赵棣因自己及时英雄救美本就有几分得意,现而又见平日冷面骄傲的易寯羽如此关切,就算受伤吃痛,他心情也好的不得了。
“能动吗?”钱蓉试图拔下簪子,但细想了想还是觉得算了。她想拆开伤口附近的衣物,见伤有几分,再拔不迟。
“我没事,真没事!”赵棣忍痛笑得开怀,易寯羽这般忧心相问还是第一次。他拉着易寯羽的手关切笑问:“倒是你,刚才一摔,可有哪里受伤吗?”
“王爷救得及时,我当然无碍。”钱蓉看向罪魁祸首,狐眼微眯,言有欲指般叹息道,“只是没想到一向在应天享有‘才女’盛名的吕大小姐,居然敢在王府持械行凶!真是胆大包天!”
“姐……姐姐她是一时气急糊涂了。”吕昭菡叩首恳求道,“求王爷宽宏大量,饶恕她这一次吧。她真的知错了!再也不敢,再也不敢了!”
“哼!”钱蓉冷笑一声,“伤了王爷,一不认罪,二不行礼认错,这般狂徒竟出自首辅大人家中。不知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休要攀扯我父亲——”呆怔许久的吕昭兰听到易寯羽此言倏地醒悟回神,握拳含泪,即刻跪道,“王爷,此事是我一人之过,王爷英明一世,当不会牵连无辜。”
“王爷,少主。”青月与小颜一同行礼进来,呈上药物、剪刀、棉纱。
“我先替王爷上药。”钱蓉松开赵棣的手,接过青月递上的剪子,沿着金簪边缘慢慢剪开赵棣衣衫。
“有劳。”赵棣浅浅一笑,颔首允准,转过头看向有几分视死如归、昂首不驯的吕昭兰,再看看伏跪在地、怕得连头都不敢抬的吕昭菡,赵棣深深一叹。
吕昭菡闻此叹声,还以为赵棣因爱怜易寯羽,对姐姐动了杀心。她连忙泣声再求:“王爷,姐姐有错,但也只是因贱人挑唆,她为护父亲名誉与民女清白,一时……”
“菡儿,住口!”吕昭兰为护妹妹周全,低叱一声,欲将全部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好了。”赵棣心底明白,这是易寯羽略施的小计,好让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只为拿住吕府把柄而通力合作。
“本王也并没有想把你怎么样。”赵棣佯装为难地叹道,“你本就是父皇亲赐的燕王妃,自然有属于你的体面尊贵,本王也不会当众要治自家王妃的罪过。但是寯羽,她也由父皇赐予二品贤妃之位,来日是要与你同府而居的,你怎么忍心伤害同府姐妹呢?”
赵棣开始打圆场了。钱蓉挑眉一笑,心想他二人也算是配合默契。
“现如今京城瘟疫横行,病死流亡者无数,本王心中很是忧虑不安啊。”赵棣淡淡道,“你若当真知错,也有悔改之心,不如为百姓抄经祈福吧。”
抄经?抄经有屁用?钱蓉无奈翻了一记白眼,这个蝇营狗苟的燕王,说到底还是不舍得吕府地位,不敢与吕府翻脸!
“是是是!”吕昭菡连连诺声,唯恐赵棣反悔降罪一般,叩首恩谢道,“多谢王爷,多谢王爷。”
“本王听说《大般若密多经》佛法深厚,哲理深蕴,是普度众生的醒世恒言。你便抄十遍经文,交于小颜,让他带去寺庙由大师诵读,为百姓造福吧。”赵棣道。
钱蓉听此差点笑出声。这个赵棣真是会借题发挥!《大般若密多经》有六百余卷,莫说抄十遍,就是日夜不停地抄一遍怕也需月余。这下,吕昭兰怕是要抄到明年了!
吕昭兰闻此也一时不想承令,王爷让她抄这么多经卷,分明就是袒护易寯羽,替她出气!
“怎么,你不想抄经?”赵棣摇首叹惋,语气满是爱重之情,“难道你当真要本王亲自将你捉拿下狱、问罪抄家不成?”
“姐姐!”吕昭菡拉拉吕昭兰的衣袖,提醒她见好就收。
吕昭兰心底就算再不愿,也知此事实实在在被易寯羽握在手心里,若是不从,恐难保家人周全。吕昭兰闭目狠狠一叹,叩首切齿道:“是!”
“好了,你们回去吧,”赵棣闭目再叹,颇有拒客之意,道,“本王还要上药休息。”
“是。”吕氏姐妹纵有千般不甘,为求全也只得无奈行礼告退。
钱蓉看戏也演完了,冷脸将剪子一扔,刚转身却被赵棣一把抓住。
“你……嘶!”扯痛伤口的赵棣咬牙忍耐,蹙眉满面委屈,“你想溜?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就这样抛弃我跑了?”
钱蓉白眼相向,拉开赵棣的手,冷冷淡淡道:“王爷做这些当真是为我吗?”
“喂……你这话也太伤我的心了。”赵棣指着自己的肩膀,嘟嘴可怜兮兮地说道,“我为了救你,现在都还在流血,你就这样对我?我可是你未来的夫君,你怎么忍心嘛!”
只见过肖劭朗对易宏撒娇的钱蓉,如今也见识了赵棣的撒娇功夫。这个从小便沙场饮血的“少年阎王”居然也有这般示弱像?
“王爷的消息怕是哪里出错了,”钱蓉眼睑微垂,板正而严肃道,“皇上有没有下过所谓圣旨我不知道,但易宅确定没有接过,自然也就无谓什么‘贤妃’。再说了,王爷的伤又不是我刺的,我也没求着王爷救,王爷摆这副可怜样实在是没有必要。”说罢,也不顾小颜阻拦,钱蓉与青月毅然决然地走了。
“这个没良心的!”赵棣不甘地气哼一句,可没过多久,却又浅笑起来,唇间弧度尽是爱怜、得意。
中章 第八十三节
“卿卿。”肖劭朗陪易宏于百花苑中饮酒赏花。
身处易宅,亦无人搅扰,肖劭朗便放开称呼尚是男装的易宏为爱妻,更是把人皮面具扔了,摆脱沈浩然的身份,放肆做自己。
“嗯?”易宏宠他爱他,任由他去。
她摇扇斜倚于羽形吊篮中,曲肱而枕之,单手摇扇,略略昂首,闭目享受旖旎春光。
“治疫这五六日效果明显,京城内轻症者基本治愈肃清,中症好转,重症减少,城外流民也得到了妥善安排……”肖劭朗徐徐说着,可易宏并无半分反应,依旧独坐花丛中,任由缤纷落花侵染她洁净的素白深袍,遗世独立的模样仿若不沾这世间所有烦忧。
“锦衣卫有我盯着也没什么动作,应天的形式可以说已经稳住了……”肖劭朗折下一支已然长出黄绿小桃的细枝,细细撇除果叶后,轻轻戳了戳易宏的玉骨扇。
“啧!”易宏睁开眼,斜睨肖劭朗,翻了一记白眼,似乎嫌他搅扰自己做个闲散人的完美时光。
肖劭朗被这狐眸一瞪,连忙扔开手中枝条,乖乖去吊篮旁的几案上为她到了一杯酒水,满笑递上,眸间闪闪熠熠,满是期许目光。
易宏停扇偏头,看他如此殷勤,也顺着接下了酒,好让他能把未说完的话方便道出。
“你看哦……”肖劭朗接过酒杯,看着又徐徐闭上的狐眼,不禁有些失望。
肖劭朗轻轻握住易宏的手,慢慢伏抱住她如柳腰身,头枕她腹,糯音娇哼道:“大事都办完了,你是不是也该想想咱俩的事儿?”
“咱俩有什么事儿?”易宏漫不经心地回答,单手推搡肖劭朗。只因他这一趴,吊篮明显往下沉了一节。
“你这个坏人!”肖劭朗双手摇晃着易宏,不顾易宏推拒,依旧牢牢抱着她不松手,嘟嘴十分不满地哼道,“你都不记得了!哼!”
“喂……你起来。”肖劭朗说话的声音震得易宏本就怕痒的腰腹更加承受不住,就连吊篮也被他晃得“嘎吱”“嘎吱”响。
这种羽形吊篮胜在形美轻盈,悬于空中宛如一片真羽悠逸轻巧。易宏在最开始设计时,就是按照个人体重安排承重力的。全府上下,除了轻功高绝的她本人,怕也就只有身形娇小的阿狸坐上去不会垮塌。
如此脆弱之物,哪经得起肖劭朗这般撒娇摧残!
果不出易宏所料,肖劭朗刚晃没两下,吊篮正上方的悬索便歪斜脱扣,四根细吊丝也相继崩断。在吊篮即将坠毁瞬间,易宏一手松扇,把住一旁几案;另一手接住肖劭朗的肩膀;右腿着地,左腿将掉落的吊篮踢向一旁,免它伤着爱夫。
精巧轻逸的吊篮霎时毁于一旦也吓了肖劭朗一跳。他心知自己犯错,一句话都不敢再讲,整个人蜷靠在易宏单臂,扑闪着大眼睛仰视易宏,唇边笑容配着无辜眼神,满是知错求饶之意。
“主,何事?”苑外值守的阿狸闻声先到,但一见主人如此姿势,再看坠毁一旁的吊篮,很快猜到事情大概。她紧抿双唇,忍住不笑,反身欲走。
易宏尴尬地一下扶起肖劭朗,弯腰捡起玉骨扇,装作淡定地摇扇强笑。
肖劭朗亦立刻起身,大步走向一旁盛开的槐花树,背手独立,佯做赏花状。
“公子?”浩鹄随后赶来,看到碎不成样的吊篮残片,再看在场三人神色各异,但都透着几分窘态,他蹙眉支吾,“这是怎么……”
“哦,这……这吊篮年久失修,你去给我换个新的。”易宏快速摇扇掩饰,转身欲走。
“哦……公子,”浩鹄叫住她,疑惑道,“今儿不热啊,您……”
易宏一瞬收扇,迅速寻了个借口将浩鹄赶紧支开:“这都什么季节了?花叶落了一地,若是下雨必定泥泞难行。你怎么还不派人收拾收拾?”
“可是公子……”浩鹄莫名受责委屈,声音也低了几分,“方才是你说:春夏交替之季正是赏玩好时光,让我们退出苑外,不传不许进……”
“嗨呀,”易宏背手一派长者模样,仗着主人身份极力辩驳道,“你居然敢教训你家公子了?罚你在此练功到黄昏,阿狸,你监督。”说完,易宏拉着肖劭朗快速拐进摘星楼,只留下嬉笑不语的阿狸与无奈拔刀架势的浩鹄。
易宏拉袍上楼,低声道:“二百两,你赔啊!”
肖劭朗明白她说的是方才吊篮的价格。他从易宏背后一把拉住她腰间玉环带,迫使她停住脚步,回首端看。
肖劭朗松开手,佯装一脸纯洁无辜,垂首连声认错:“对不起,对不起嘛。我也不知道那东西……”
话说到一半,肖劭朗才反应过来,话题居然被易宏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成了吊篮问题。她对他多年前的承诺可还没有应呢!
“不对吧,卿卿,”肖劭朗怀疑这是她“脱罪”的招数,他握住易宏的手,抬首撇嘴道,“你又转移话题无视我!”
“我哪有。”易宏明知故问地微笑,“咱们方才不是在说应天控疫之事吗?”
“啊~~”肖劭朗急得在台阶上跳脚,拉着易宏的手愈来愈紧,“你怎么会不记得,九年前你亲口应我的!”
易宏看他急切模样,不恼不气,反而笑得温柔。从小一目十行的她怎会不记得肖劭朗口中之事。只是……还不到日子,她想给他一个惊喜。
毕竟……这样的惊喜,她怕是也给不起几次了。
“我应你的东西多了,难不成你还次次当真了不成?”易宏装作薄情寡性的洒脱,故意调笑气他。
一把玉扇摇清风,更衬人间云雪样。
她眉间之淡然从容拒这世上所有情爱烦忧,显得格外不拘潇洒。
易宏这番“世外”样儿到了情思深重的肖劭朗眼中,却成了不理不认的无赖。被她欺负过太多次的肖劭朗急得鼻尖泛酸,一双美眸片刻间便已是桃红粼粼然。
“懿卿……我……我说笑的。”易宏看他一派痴心被负、心酸苦楚模样怔得赶紧解释,“我应你的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旁的你忘了也就罢,”肖劭朗撇过头,不让爱妻看到自己流泪伤感,只努力稳住心绪,使声线不致太过哽噎,“你的生辰离我们当初成亲之时仅隔十日,我原以为……以为你一定会记得的。”
话语说着,心绪堆砌。泪水划过如羊脂玉般的面颊,滴入他咽痛的喉头,化为一片苦涩。肖劭朗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一番痴情在对旁人都重情重义的她面前,变得这样微不足道,甚至视若累赘。
他在努力改变自己,变成她喜欢、她需要的人。可是她真的太过优秀独立,独立到甚至有时候他觉得……她真的不需要任何人。自己对她的帮助不是雪中送炭,不过锦上添花罢了。
有,当然好;无,也没所谓……
肖劭朗越想越灰心,他失望地松开牵住易宏的手,颓丧瘫坐于楼梯间,半倚着栏杆,默默垂泪。
“懿卿,我逗你的。我记得!真的!我怎能忘记?”易宏知道自己玩笑开大了,肖劭朗这个小气鬼怕又要吃意,哄都哄不好的那种。
“卿卿,”肖劭朗耸肩推掉易宏抚慰的纤手,抹泪哽咽道,“若我不是凌霄的内弟,若我没有这番精致的容貌,若我也不擅长做菜……你是不是……根本不会喜欢我?”
易宏叹了一口气:又来了!这傻瓜!每次不理他,他都能想到这些有的没的。
“才不是。”易宏果断否认他一切不合理的自我怀疑。
“那你嫁给我是不是只为报相救之恩?”肖劭朗转过头紧紧凝视易宏,怯怯低问,“如果当初是别人救了宁儿和你,如果是别人为你献出情人雄蛊……”
肖劭朗抽噎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华然美眸现而肿若红桃,好看的唇瓣也被他咬得殷红似血。如此碎人心神的仙人憔悴模样,让一向外热内冷的易宏也为之动容。
肖劭朗外冷内热,性情与她恰好相反。可这般痴情重情之人,无论古今,都属难得!更何况,他从认识她开始,就一直受苦受难。易宏当然想报偿他这一世委屈与情意。
“没有当初,没有如果,也没有别人!”易宏抬手为他抹去眼泪,纤手捧住他之玉颜,深深相望,认真回复,“一直以来,只有你!与家世无关,与外貌无关,与什么虫子、厨艺都无关!你不许再胡思乱想了!听到了吗!”
“可是……”肖劭朗被她语尾几句厉声吓得一瞬止哭,他垂首躲避她凌厉眼神,“应天城里很多人都说……沈浩然对你很好,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在他走后……还要我扮成他的模样……”
原来是因为这个!不用问易宏都猜的到:一定是“天下金墨”的东家肖劭烨多嘴多舌!她真悔当初让这个“长舌妇”在欧阳伦之事后,暂代她照顾刚从天牢出来的肖劭朗!
“这话……是烨哥说的?”易宏笑而切齿道,她今夜就要把当初送给嫂子的扇子拿回来!
“不是啊,”肖劭朗摇了摇头,乖顺地由易宏为他擦拭眼泪,目光却格外恨恶,“是小焕。他说他亲眼看见沈浩然抱着你……”
居然是肖劭焕这个小没良心的!枉费她还让钱蓉给肖宅送去那么多好吃的!易宏心底暗暗呸了几句,但转念一想:不对啊……他是什么时候看见的?
肖劭朗见易宏不解释,只一味闭目蹙眉叹气,像是默认一样,委屈之情再次油然而生,哭声更高了:“你居然让他抱过——”
“不是我!”易宏果断摆手否认,咧嘴笑哄道,“是钱蓉!她一心思慕沈浩然,我拦都拦不住。真的!”
“不骗我?”肖劭朗像个孩子一般耍赖,将眼泪全都蹭在易宏肩头,枕着她的臂膀,幽幽凝视。
“当然!”易宏揽肖劭朗在怀,让他侧靠住自己的肩窝,义正辞严道,“沈浩然有我夫君好看吗?他有我夫君有才吗?他凭什么能入我的眼!他配吗!开玩笑!”
肖劭朗噗嗤笑出声,被她瞬间哄好,赖在爱妻身边不肯起身。
而此时,遥遥北端,鞑靼皇宫中,新任可汗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中章 第八十四节
“咦?浩鹄现在这般刻苦了吗?清晨便在练武,真是难得的勤勉诶!”重明的声音渐渐传近。
肖劭朗闻声赶紧抹尽面上泪痕,快速支起身,大步往二楼去。他才不会让下属看到自己哭哭啼啼的样子。
易宏见状会心一笑,起身向楼下走去,预备短住重明,护好夫君颜面。
说者无心,可浩鹄有意。本来凭白被公子贬于此晒太阳他就有些吃意,眼下又被旁人当西洋景儿看了去……浩鹄握刀的手渐渐攥紧,却始终一言不发,只是行步招数默默快了许多,刀风也愈加凌厉。
旁观的阿狸见此以袖遮口,却掩不住眸间盈盈偷笑之意。
浩鹄不理,阿狸贼笑,本就不常来此的重明更是一时摸不着头脑,只觉今日的浩鹄似乎有些过于板正,无人搭理的自己也着实有些尴尬。他抬手一礼,匆匆晃过两人前去敲门。
正当重明抬手即将将门敲响之际,屋门却被一瞬打开,易宏微笑摇扇而出。
重明后退一步,躬身行礼。
易宏睨了一眼重瞳双手所捧厚厚一大本账簿,摇扇低声道:“你在他身边一向负责警卫、行动,什么时候竟管起内务?重瞳呢,这样久了,也不见他。”
易宏一直担心重瞳一时心软会说漏嘴,之前就派阿狸叮嘱他:要刻意避免与肖劭朗相见。如今明知故问,也不过为了安心而已。
“嗨……”重明嘿嘿一笑,侧身躬道,“上回在朱雀书院……他不是得罪了您吗,公子生气,把他赶去外围了。眼下他在沈宅看家呢,怎么,您有事找他,奴去给您叫?”
“免了。”易宏私心里也不想见重瞳,合扇伸手,淡淡道,“给我吧,左右这些账目都是你们一条一条对过的,想来也不急着要审核批复。懿卿身子不好,现正在楼上小憩,东西就给我吧。”
“哎。”易宏金口一开,重明自然是不能说什么,只得乖乖双手将账簿奉上。
易宏得本进屋,行至二楼,左右细听人声,辩出肖劭朗躲在木门紧闭的书房里。她轻轻敲了敲门,缓缓推门而入,看到那人依旧背身抹眼的可怜模样儿,她慢慢走上前,轻抚他背。
“看帐伤眼睛,不如望望远处,”易宏放下账本,转身抽开窗栓,看着楼下孤刀挥舞的浩鹄,摇扇笑道,“我记得从前在桃花坞,便是你弹琴,我习武。如今……不如我去陪孩子们耍耍,你在楼上看个乐?”
说罢,易宏放下手中玉扇,一个纵身,跃出窗外,稳稳站定阿狸身侧。
易宏悄无声息的突然出现,阿狸惊得跳缩一旁,快速眨眨大眼睛,认清来人后,才舒了一口气。
易宏呵呵笑着拍拍阿狸的肩,转身携取一条垂柳枝。
“好久没试过你们的功夫了,”易宏掐去柳枝嫩稍部分,转身招呼道,“你们三个,一起上吧。”
“公子您开什么玩笑……”重明先行笑拒,一边慢慢往长廊尽头挪,一边道,“您有少林神功护体,又承大师数十年的内力修为,还有离巽营的无数火影为您定期……莫说其他,单拼内力,我们就不是您的对手。”
“那便只比拳脚兵刃,不用内力,点到为止。”易宏看出重明欲逃心思,轻转步伐,移形换影,眨眼功夫就赶在重明身前短住了他的去路,且浅笑威胁,暗示他不比不行。
“好啊。”阿狸走上前,抬手亮出双掌间由金丝所牵的索命金锤。
此物原是易宏所铸,由锁环、金丝、尖角锤三部分组成。形似流星,但更玲珑精巧得多,适合像阿狸这样身形娇小的女孩子操控。
“咱们的武艺大多是公子所授,虽说,短短几年要青出于蓝完全压制不太可能,但三人同时牵制,胜公子一二招,也是有机会的。”被晾在一旁许久的浩鹄也收势应下。最近太过太平,他正愁闲得发慌,无施展之机呢。
易宏听浩鹄这样自信,满意地点了点头,回首看向无奈颓丧地重明。
“我……拳脚功夫又不好,只会些暗器机关什么的……”重明一脸委屈地皱眉嘟囔着,但环顾另外三人皆灼目定然相望,他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只得叹气道,“你们别这样看我嘛……我比,好了吧。”
四人说定,一同走向百花苑池塘旁一小块空地。恰巧此处正对摘星楼二楼一小开扇窗,肖劭朗拿着易宏的玉骨扇侧窗而立,静静俯视楼下“战局”。
被易宏惩罚习武的浩鹄于方才已打开经络,气力运足。他鹰目一凛,双臂提刀交错,先行挥去。
只见两道锋芒从左侧快速刺来,易宏提气运力,一招白鹤亮翅让开浩鹄那三尺双刀锋刃。
浩鹄虽然佯装手上运力,但实际上,却脚上发功。易宏后撤避战,他便跨步向前,一记扫堂腿配合双臂螳螂捕蝉刃,逼得易宏连续后翻让出身位。
易宏后撤刚落地还没站稳,阿狸的索命锤便已至眼前。
索命锤金丝乃玄铁所制,柔韧锋利,伸缩之间,可达丈远,正合远距离伤敌攻击。
易宏足间轻转,使出蜻蜓点水,幻变步伐,轻松躲过阿狸此番偷袭。
二人一招失利,重明却掌控时机,手握一把四刃飞刀,趁易宏下身躲避之时攻击她的头面。
易宏展臂后倾,使出千斤坠,如敦煌壁画中后仰抱月的舞者,优雅避过一排暗黑飞刃,抬头之时还顺便向二楼摇扇者抛了个媚眼。
肖劭朗莞尔一笑,他知道易宏的接连躲避并非不敌怯懦,只是不想太早出手伤了三人,搅了自己嬉闹兴致。是故,肖劭朗悠悠摇扇,淡然看戏,交睫抬首之间,忽而遥见苑口处有几位窈窕身影渐入。
“公子,总是躲就不好玩儿了!”浩鹄笑而上步,错开飞刀,双刃攻击易宏腰间。
“浩鹄的刀法加入了拳技,灵活之功确实较年前有了进步。”易宏不慌不忙点评之余,一记平沙落雁凌空登高而起,以手中柔嫩柳枝抽打浩鹄双刀,使其一并向西合拢左推,正好挡住抽击而来的索命金锤。
柳枝勾连金锤金丝,使其缠上约寸宽的双刀,易宏再推勾连两者抛向右侧,挡下袭来的数把飞刃。
易宏如此四两拨千斤,不仅同时解消三人攻势,更是使一开始就急于攻击没站稳的浩鹄重重倒向阿狸一侧。霎时,二人因错力不均一瞬倒下。
“哎哟,都怪你这呆子!”阿狸伏地而起,拉动锁环抽回兵器,口中不住的埋怨浩鹄。若不是他急于求成,被易宏钻了空子,自己也不至于被连累,还当众摔了个狗啃泥。
“你还说!”浩鹄握刀而起,方才被柳枝击刀而中的右手还在隐隐疼麻。但他却顾不得这些,试图挽尊而极力辩解:“还不是你的索丝打乱我的计划,害得我双刀缠变一刀!”
“才第二招而已,不急不急啊。”重明看他二人大眼瞪小眼,渐有剑拔弩张之势,连忙上前劝架,“还有机会默契配合啊,不气不气哦。”
“重明没有说错,”易宏清清嗓压住三人声音,徐徐道,“你们三围一,已在人数上占了上峰,不论面对之敌武学造诣如何,若要取胜,配合最为重要。你二人用的都是长兵器,虽从理论上说,‘一寸长一寸强’,但尔等短板也非常明显。阿狸的索命锤需要在一出一回之后,才能有爆发伤害;而浩鹄双刀虽长,但欠就灵活。在敌人移动之时,你们的下盘要比锋刃先行,方不会被轻易打乱阵脚。你们第一招就配合得很好,利用彼此出招间隙轮流攻击消耗敌人。记住,后面也一样。再来!”
“是。”三人颔首领教,站定蓄力。
“哥哥——”钱蓉扮相的易寯羽引臂远呼。
众人随声望去,来者为钱蓉、青月,其身后还跟着赵栩与惜雪。
赵璋卧床不起,赵云玟忙于赈灾,赵棣也被军务所扰,赵氏一族如此纷乱之时,这位一向养尊处优的公主怎的来了?看她柳眉蹙蹙,一派愁容,想必有事相求。肖劭朗赶忙关上窗户,折回三楼卧房,找出沈浩然的人皮面具带上。
“拜见公主,愿公主……”四人齐齐行礼,却被赵栩柔声阻断。
“免礼。易公子,我今日冒昧前来,是有急事要同你说。”赵栩快步上前扶起欲行礼的易宏,紧紧拉住她的手蹙眉道,“我们能进屋商议吗?”
赵栩已然知道易宏、易寯羽乃是一人,却刻意先找到钱蓉而来此相见,想必是为了掩人耳目。易宏微笑首肯,转身吩咐道:“阿狸,沏一杯仙君茶来。”易宏记得赵栩一向偏爱武陵茶。
“是。”阿狸行礼应到,旋身欲走。
“不必了,旁人……不便!”赵栩侧颈颔首低垂,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哀求样儿,低声泣语,“我说完就走。”
“咱们去苑外吧。”钱蓉拉着阿狸先行笑退,青月跟上。重明与浩鹄相视一顾,心有灵犀般,亦抬首行礼告退。
“我已按照咱们之前约定,拨付应灾款、灾粮。平疫定灾后公主还来寻在下,且要我屏退左右……想必……”易宏牵着赵栩的手,与她同入一旁小亭中安坐,问道,“是为了瘫病已久的陛下吧?”
“……是!”赵栩知道自己这个要求有些过分,默默酝酿许久,还是不敢抬首直视易宏,只躬身娇怯试探,“我知道父皇对你、对少林的伤害,可是……他再不好,也是我的父亲,疼我爱我,将我从小视若珍宝。我怎能忍心看他久卧病榻,寻遍良医却……不得治呢。”
易宏冷笑一声,抽回已被赵栩攥出汗的手,凌眉淡淡道:“你这样说……是在怀疑是我,致使赵璋病成这样?”
“不!不是!”赵栩听出她言下怒意,连连摆手否认,坐近抬首,泪目盈盈,蹙眉恳求道,“我只是看你治灾时调派了许多杏林圣手,想问一问,能不能点调几位得道医者随我进宫,替父皇诊治?”
“栩儿,”易宏看赵栩眼下乌青、满目红丝,想必是在赵璋榻前伺候已久,万般无奈之下才求到这儿。如此良孝之人,她也不忍直面拒绝,只得叹息道:“你父亲本是乞丐出身,他能坐上如今高位,并不只是靠出卖、利用少林、易宅而已。你连发皇榜,恳求天下名医进宫为他诊治,可至今都毫无音讯……你都没有想过原因吗?他杀妻灭子,屠戮功臣,朝令夕改,草菅人命……大周,早已失了民心!他的病,除了你,没有人希望治愈!所以即使我调派命令甚至利诱威胁,也不会有人用心诊治,他的病,也永远不会好。”
“纵他有千般不好,万般错处,身为子女,我又怎能放弃任何一分治病之机。”赵栩见易宏眸间冷冽决绝,竟倏地一瞬跪下,她抱拉住易宏的手,声泪俱下地哭诉,“宏哥哥,你救过我,救过天下万民,也求求你大发慈悲,救救我父亲!他犯的错,我替他承刑受罚、赎罪担过!他已经年近六旬,不会,也不可能再与你为敌了!宏哥哥,你大人大量,饶他一命!栩儿今生只求你这一次,行吗?宏哥哥!”
易宏记得,当初从贼寇手中救下赵栩,赵栩在养伤期间也是一口一个“宏哥哥”地唤她,每次说道,都是娇媚羞涩模样。
而如今,赵栩还是赵栩,“宏哥哥”却不再是那时她的宏哥哥了。
“我答应你不会亲手杀他,也不会指使人杀他,让他得个顺理天寿。”易宏扶起赵栩,郑重道,“他杀我恩师,屠我友朋,机关算尽……这已经是我给他最好的结局!”
作者PS:这几天更新慢,是为了给某宝网店“洪流阁”上货,网店簪子首饰一应俱全。盼诸君光顾小店(*^▽^*)
中章 第八十五节
“对不起……”眉远目润的赵栩仿佛被抽去了所有气力般,一瞬瘫坐廊下,泛红眼角不断溢出清银水泽,半是失望地哽咽着惨笑,“你一向嫉恶如仇,我却要你救杀师仇人……实在是太难为你了。”
“即便当今皇帝是旁人,不是你的父亲,只要他逆行背民,我也不会救的。”易宏抬袖为她擦去两颊泪痕,看她垂首无言冷心模样不禁叹道,“只是……要你在国家大义和父女亲情间抉择取舍……哎,也是为难你。”
赵栩自嘲般苦笑一声,扶栏缓缓站起,惨白如纸的面上泪痕涟帘,如杏红目似认命般绝望紧闭,水晶样儿的一双泪珠再次快速滴落。她僵硬地摇了摇头,气若游丝地叹息:“罢了……”
易宏想不到有什么更好的理由可以一宽赵栩伤心,只得揽臂扶如风拂柳微微晃的她站定,端其戚戚楚楚,亦随她而叹,浅浅道:“栩儿,我……我要走了。”
赵栩本就沉重的心再次被一瞬抽痛,倏尔回首凝望,一对远山黛频频蹙紧,双目红怔。看着易宏冷面洒脱,她反而更不舍道:“走?你才来应天几月……那……什么时候回来?”
“应天是个伤心地,我应该……”易宏深吸一口气,努力扼住离别伤感之意,淡然一笑,轻握她手,道,“不会回来了。”
“不回来?”一天之内连遭两重打击的赵栩抓住易宏扶臂纤掌,汗津津的酥手无措地攥紧,目心盈盈闪动,尽是清银泪光,螓首低颔,克制不住心底泛溢的酸楚而频频抽噎,声线战战,再度落泪道,“为……为什么?”
易宏不忍再看如此春日华韶般的美人伤感悲泣,只得如多年前二人分别时那般轻轻将赵栩带入怀中,柔柔拍抚她的肩背,叹闭双目,狠定心肠,冷冷诀别:“我身体不好,要紧着剩余不多的时间,做完我该做的事。”
“身体不好?”赵栩怔了片刻,忽然想起当日在燕王府,易宏曾为赵棣挡下一杯毒酒,而后还闭门谢客,休养了好一阵。她环顾四下无人,促而抱紧易宏,附耳低问:“是因为那杯‘银月栖凤’吗?”
易宏细想:若是把情人蛊的真相告知实在干系太大,不如就缩留重点好了。她点了点头,补充道:“六年前,你父皇曾经派过一个刺客在我的饮食里下药,早已伤我根本,又逢燕王府的事……眼下……”
六年前?下药?伤根本?这些事为什么她不知道?她从小崇拜的、高高在上的父皇——居然会对一个商人使下毒这样的卑鄙伎俩!六年前易氏尚未至如今气候,他就这般警惕防范?易宏一向心细,他派去能在她身边下毒的细作……暗中培养了多少年?这还仅是易氏,应天沈氏、江北粮王、漕帮凌氏……这些在抗疫中响应易宅的江湖巨富,难道都曾遭遇父皇逼害,才对朝廷这般……赵栩不敢置信地后退了好几步,君臣朝堂博弈让她疲累,君民的勾心斗角让她恶心。
赵栩强忍满腹的堵懑摇首倒退,一步踩空台阶刹那向后倾倒。易宏快步上前,一把扶住在重重打击后心神虚弱而瘫倒的赵栩。
易宏短短几句话,却仿佛让赵栩一瞬经历所有阴诡寒冬,令其霎时震醒,却也更加失望。
这一刻,她的世界真真崩裂塌碎,有的只是对晦暗而露骨真实人间的种种厌恶。
赵栩侧枕易宏薄肩,昂首凝视这张她思慕六载的玉面清容。她难以想象这般花样年华的灵毓人儿,小小年纪便已经历这多坎坷磋磨。
“那你还来应天做什么——”赵栩一声低叱,像极了爱而不得地埋怨,却又透着十足的心疼怜惜,“这副身子不要了吗!好好珍重不成吗?”她牢牢抱住易宏纤腰哭得泣不成声,颔首埋在易宏肩领,任由泪水濡湿彼此衣衫。
也许……此生……她只有此时此人,才没有任何心思负累,没有算计阴谋,全全,放开心怀。
哪怕这一刻,转瞬即逝;这心,也满是辛苦疼痛;就连这个人,她也从未拥有。
易宏没有只字片语的劝慰,只是不紧不弛地拥着赵栩,不断轻抚她如缎长发。
易宏相信,既算是像赵璋这样的卑劣小人,也憧憬纯粹良善忠孝之人的存在。这也许就是他为何如此维护疼爱两个女儿的原因吧。她们的青春美好,也许是那暗流涌动的肮脏皇宫中,仅剩的明媚璨阳了。
赵璋将公主们当做摆脱现实的梦幻希冀,但却忘了,她们终有一天要亲身直面这繁复的世界,知晓他一切罪恶的行径。只怕那刻,他这个曾在公主记忆中英伟慈爱的父皇,即霎时堕落跌坠得连微尘,都不如了。
待赵栩抽噎声轻了些,易宏取下腰间一块玲珑晶佩,递到赵栩面前,像是安慰又像是补偿般说道:“这块龙凤佩乃金刚石所制,此石坚硬如铁,是我耗时许久亲手镂刻。我易氏三人每人一块,凡我易氏门下,见此佩如亲见家主。若来日你遇上什么难事,亮出此佩,我易氏门人定护你周全。就算不是我易氏人,江湖众众见此佩也会给我三分薄面,助你一臂之力。”
赵栩右手抬袖遮住哭红半面,左手徐徐接握晶佩,素白掌心里的剔透晶佩迎光闪烁七彩灿华。她牢牢将佩攥紧,心中炽痛却久久不能平复。
赵栩知道:这并非易宏相护一世的诺言,不过是报偿她多次出手相救,让良心将将过得去的周全之策罢了。
她多年痴情、真心相待,如今也不过仅剩这块不会说话的冰凉死物罢了。
罢了罢了……易宏早就劝她罢了,只是她疯迷不改,最终落得孤身碎心的零落下场。
赵栩始终缄默,如覆线傀儡一般,软着全身,任由易宏将她扶起,为她理好衣衫头钗。
“我不想要这个!”赵栩突然开口,喑哑的嗓音像是久哭而伤心坏了,如绢帛撕裂一般干涩低迷,但她伸直向易宏眼前的手臂和大开裸露晶佩的手掌都异样坚决。若只是补偿,她才不屑这人人皆有之物,定要独一无二者!
这是赵栩第一次对易宏有所求,亦为最后一次,易宏自然不会反驳她唯一心意。
“好。”易宏笑得有几分客套勉强,她实在不知还能有什么东西可以报偿此痴怨女子,也抵消几许自己心间愧疚。
“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易宏朗声承诺,她倒希望赵栩可以直说,不必似过往那般自苦。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赵栩将晶佩重新吊装在易宏腰间,勉强自己略略苦笑。可唇角虽翘,眉间却还是阴雨愁容。她半叹请求般痴痴相望:“我帮你……梳梳头吧?”
赵栩虽仍在笑,却连唇稍都在战抖。她知道,自己唯这一次机会,若是易宏拒绝……
“好。”易宏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答应,拉着赵栩酥手,快步带她步入摘星楼三层闺房中。
易宏挥袍端坐在落地铜镜前,将红木妆台上的金凌月形牛角梳反手递给赵栩。在赵栩接梳之时,易宏取下额顶珍珠锦冠,散开头发,静静成全赵栩心愿。
民间相传:所谓结发夫妻,即于新婚之夜,将新人头发各自剪下一缕,辫成一结,置于红袋或锦匣中。如此,夫妻可得一生恩爱,即便一世命结,来生也能再续前缘。
赵栩没想到易宏能如此爽利地答应,她可早就听说易家公子一向不喜欢外人近侍,更别说是梳头这样体己的事儿了,那都得是多年的熟知老仆。赵栩猜,易宏是担心将致命部位曝露过于凶险,才那般小心,可如今竟这样全然放心她……
赵栩神色终于轻松了一些,易宏待她,终究是有些不同的。
赵栩俯下身,撩开裙摆,半跪一旁,先为易宏细梳发梢。这部分的头发最为干枯,易打结,只有先行梳通润油,才能梳整体七尺长发。
“宏哥哥的头发……还是这样又黑又亮,不像普通涂脂抹粉的俗物,仅细微香气,隐隐约约,若有若无。”赵栩长舒口气,缓缓心神,仿佛拉家常般,淡然神色,浅浅笑道,“我记得第一次见你,你一袭赛雪白衣,骑着墨黑高马,击退拦路众匪。葱郁绿林里,打杀争掠间,我却只见你白袍乌发,在斑驳阳光下独自夺目。”
易宏微微侧头,通过铜镜,终于又再次看到赵栩青春美丽的面上显现以往娇柔微笑,杏眸中满是闪光熠熠。
“你力排众匪,来到我的身边,问我可有受伤。那一刻,你的声音、你的样貌就都深深印在我的心上。”赵栩面向窗外阳光,微笑莞尔醉人,徐徐道,“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俊美少年,不是端居云上的神,也不是诱人心魄的妖,而是天地万物集所有精粹的仙灵。阳光照在你的肩头,仿佛有幸为你镀上一层光圈,绝世出尘,璀璨无双。”
易宏叹了口气,将头埋低些,心中愧悔也更深一层。
“我不忍将眼眸错开,直看着你出神,也没有回答你的话,却问了句:敢问公子姓名。”赵栩挽起易宏长发,轻轻打理,又道,“你笑了,贝齿洁白,星眸闪亮,回答我说:在下易宏,容易的‘易’,宏达的‘宏’。这个名字,从那时起,就开始陪伴我度过一切悲欢愁苦……”
发梢梳完,赵栩起身欲为易宏梳全发。目光方落于其额顶,赵栩便在其油青长发间发现几根赫然明分的白发。
易宏才二十三岁,怎么就生了白发?赵栩一时间瞠目结舌,眼神直直盯着那几根白发,纤指颤巍巍将它们挑起。欲开口,声未出,泪先落。
易宏若非平日操心太过,便一定是因毒药伤身,肾不固发,故青丝转华。
一想到易宏曾受过的伤害全因赵氏而起,赵栩所有美好的回忆都不敢再说出口,她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呢?难道易宏对她还不够宽宏优待吗?
凤羽庄、梦妆轩每一季的鲜品,易宏都先送公主府一份;她对易宏说过自己喜欢看花,公主府四时新鲜瓜果花卉便从未间断……这些年,纵使易宏从未满足她对于情爱的幻想,但总归是一直惦念关照。
难不成她要什么,易宏不给,就是易宏相欠吗!
纤指抖得厉害,那轻飘飘覆于赵栩素掌中的白发,像是一把把尖锐长刀,不断刺痛赵栩脆弱的心房,仿佛要逼迫她放弃!忘却!还这白发主人,一个平静自在。
赵栩抽噎着咽下滴落于唇边的温咸泪珠,咬唇忍下所有不忍,紧握梳子,强笑朗声道:“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卿心素有隐苦衷,奈何世事总相隔,愿君勿念卿之去,努力加餐把锦归。”
从铜镜中端看赵栩,一直冷面未语的易宏也倏尔落泪。她明白赵栩以己比妾,视她为夫,即将离别,嘱托所有祝福的心思。这个被她利用、被她欺骗、被她冷落的女子,终究放不下腹内深情,化为所有祝愿,与她强笑离别。
六梳已毕,赵栩满是不舍地缓缓放下手中梳子,俯下身,将散落地上的所有落发一根根捡起,握于掌心。在强忍许久,盈满眼眶的泪水再次滴落前,她没有一字多言,反身便向楼外跑。
裙摆翻飞似浪,乌发随风飘扬,连步摇也从其鬓间滑落,摔在无人问津的楼梯转角。
赵栩用尽全身力气向外拼命跑,她不敢停下,不敢回头,只是固执地愈加攥紧掌中几枚青丝。
“公……公主?”
在百花苑外等候的几人只见梨花带雨的赵栩狂奔而出,竟喊也喊不住,惜雪赶紧追去。剩下几人疑惑得面面相觑,唯钱蓉重重一叹。
“怎么了,蓉姐?”青月不解道。
“公子一向不愿亏欠旁人,金银财富倒还罢了,只是这情……”钱蓉看向历经风雨多年的摘星楼依旧朱红琳琅又是深深一叹。
中章 第八十六节
晚春煦风携窗边藤蔓一鲜蓝鸢尾,随半室馨香,顺如瀑乌发,缓缓滑落金凌月形牛角梳旁。
狐眸见此,晶莹珠泪霎时滴落,却被一双温玉大掌稳稳接住。小小珠泪被其热度感染,很快抿化,霎时却又变回那狐眸间久久不散的雾气。
易宏周身像是被赵栩深沉泪水沁透一般僵直,唯无神狐眸略略转动,借冰鉴呆呆看着来者。
“她诚挚热烈,不肯放下;你知她而舍发成全,亦不相欠。”清蓝衣衫透出安人心神的淡淡龙涎香,动人的愈仙嗓音柔柔安抚,玉白绵掌轻轻为她抹去泪痕。
大掌触易宏面颊瞬间,狐眸倏地泛红。从悲恸决裂的赵栩身上,她仿佛已看到比之更加深情的肖劭朗之结局。
“劭朗……”易宏僵直侧身,倏地抱住半蹲的肖劭朗,陷其温柔怀抱瞬间,哭得泣不成声。
她若走了,他怎么办?自尽相随?还是行尸走肉地勉强活着?她本就是受了极重情伤,带着决绝失望来此异境。若是独身回去,在没了肖劭朗的冷漠现世……她又该如何再活?
“劭朗……劭朗……劭朗……”易宏一遍又一遍地唤者夫君名讳,双臂一分又一分的抱紧确认。
确认他还在,确认她尚未失去。
“我在,卿卿。”肖劭朗亦紧紧拥着她,抬臂一把将易宏横抱入怀中,让她全身心的倚靠。
他重重亲吻她的眉心,吮去她眼角泪痕,每吻一次,他都柔声道一句:我在,卿卿。
“别……走……”易宏喑哑地抽噎不止。她怕,怕自己的结局,甚至还不如赵栩。
她若溘然长逝,对于他们夫妻二人,恐怕不是解脱,而是更深更重的无尽折磨。
赵栩尚能拾发,冀希望于来世。易宏呢?却什么都带不走。对于深爱她的肖劭朗,也什么都留不下。
“我不走,不走!”肖劭朗牢牢怀抱着易宏,她隐忍泣颤的哭求像是勒在他心上的悬索,凄冷而刺痛。唯有彼此靠近,他才能慢慢被治愈,渐渐被安定。
易宏整个人蜷在肖劭朗的怀中,疯狂攫取他极致的温柔,放肆泣至力竭气弱,才缓缓放手,颓瘫状倒靠在他坚实的臂弯。泪水打湿了他们彼此锦袍,缭乱她秀美长发,染红她眉梢鼻尖,让此时的她看上去是那么楚楚可怜。
“凌兄为了气我,来信说你在应天欠了情债,要我速来处理。”肖劭朗不愿揭她伤口,迅速转个话题,玩笑般轻快道,“我原以为这‘情债’是姓沈,现在看来,却是姓赵。”
听夫君竟这样打趣自己,易宏白眼一瞪,嘟着红润小嘴翻身坐起,直面盯着肖劭朗,咽咽嗓,压着泣音哼道:“我就知道是凌兄怂恿你提前来的。要不然你至应天,怎么影卫良药、出身户籍、金银玉帛都准备得那么齐全!”
“嗯~”肖劭朗抿唇一笑,知她心绪已稳了不少,瞬间摇了摇头,佯装委屈道,“夫人冤枉我,有夫人这棵大树在,卑人只管乘凉,何故还要担心护卫银钱?”
“哼!”易宏明白肖劭朗刻意恭维就是承认掩饰,撇嘴气哼一声,抬起他拥围的手臂,撑地起身,走向洗漱台,一把拽过洗脸丝巾。擦完满面泪痕后,她拿起妆台上一枚墨玉簪,随手将长发一挽,抬步便要离去。
“站住!”肖劭朗看她只顾着自己,也不管还在地上瘫坐的他,柔声撒娇道,“你个小没良心的!利用完夫君,就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自己准备走了?”
“你又不是起不来。”易宏转身狠狠剜肖劭朗一眼,看他似乎准备赖这地上的孩童样儿,依旧没有打算上前扶拉的动作和打算。
“过分了啊!”肖劭朗侧倒而卧,单臂撑颌,一副“你不扶我,我就死活不起来”的架势,口中轻笑埋怨,“人家娇滴滴的公主你就怜惜拥抱,我这日夜相亲的夫君你亲完就跑,你什么意思啊?”
易宏面上忽而一红,快步上前,一把拎起耍赖且逞口舌之快的肖劭朗,一边为他拍去外袍浮灰,一边紧压低声音道:“什么‘日夜相亲’!大白天的说这些,也不害臊!”
“自家夫人,我有什么可害臊的。”肖劭朗满笑着一把揽过易宏纤腰,附耳调笑道,“做都做了,还怕说吗?”说罢,还轻啄易宏纤敏白颈一口,在柔白软玉上留下淡淡粉迹。
“你……哼!”易宏后倾欲躲,反而被肖劭朗趁机拦腰抱起。她不想挣扎间失手伤他,只能由他抱去。
“夫人累了吧?”肖劭朗挑眉坏笑,反腿挑关上门,双臂拥得更紧了些,贼笑道,“为夫陪你歇会儿。”
晚春渐热的天气,加上逐渐高升的日头,让苑外等候的几人都闷出一身薄汗。
“快至午时了,”浩鹄抬手遮阳,踮着脚尖,不住往百花苑中观望,嘟嘟囔囔,“公子怎么还没出来?”
骑在墙头高柳下乘凉的重明捂嘴一笑,别有深意道:“小孩,你若要等,怕是要等到下午了。嗯……日暮西垂也是有可能的。”
“你凭什么这么说?”浩鹄撇眼不屑嘁道,琢磨片刻,又道,“不对,你才几岁啊,凭什么叫我小孩?”
“鬼医门下,若是连养生常青之术都不会,还凭什么做护法?”重明背靠大树,嘴角叼着一截嫩柳,翘着二郎腿,闭目笑回,“我照顾他俩的时候,你还不会走路呢!对他们的了解自然比你深。”
浩鹄一听便觉重明是在吹牛,之前照料肖公子的重瞳明明就是个满脸胡茬的颓废中年大叔。若按重明这么说,重瞳也该是少年青春模样才对。
“哼,依我看,鬼医门下最会撒谎的护法你当之无愧!”浩鹄双臂交叉,抱胸倚墙,轻笑道,“你们若是会常青之术,那个重瞳怎么……”
“我师傅如今都快九十高寿了,”阿狸闭目斜挂在长廊梁下,双腿左右倒钩椽木,双臂枕于后颈,悠闲的荡来荡去,也加入他二人讨论,笑道,“而看上去也不过近五张。怎么,还不够常青啊?”
“九、九十?”浩鹄闻言瞠目结舌,一个踉跄,险些蹭墙滑摔。
“可不是?”阿狸腰间用力,一个翻身,侧枕于不过寸宽的雕梁之上,依旧闭目笑道,“江湖传闻凌掌门也近六旬,但你只要细细瞧他,他还是那般青春韶华公子样儿。主人医道高绝,徒儿护法又能差到哪儿去?”
“所以啊,”重明也跟着笑道,“也就是你不知死活敢跟你家公子比武。”
浩鹄咋舌,自知笨嘴拙舌辩不过他二人,心啐二人同出凌门,一个鼻子出气,一块贬损他!反正势单力薄说不过,浩鹄干脆闷声颓坐廊下,抱胸背身,不再言语。
“这又怎么说?”浩鹄不开口,反倒是青月于此四方皆静之时发问。
她这一问,钱蓉赶紧蹙眉拍她手臂一下,提醒她又要得罪人了。
而青月却一脸无辜地小声嘟囔:“怎么了嘛,蓉姐,我又说错话了?”
钱蓉无奈叹息,心想:月儿在伏羲山那么久,功夫不错,怎么情智却这般……
重明嬉笑一声,转身耐心解释:“咱家公子有多心疼易家姐儿你都是看在眼里的,那是奉如日月,爱如江海!他也知,她一旦调动内力,就会牵扯多年内伤,诱发寒疾。可是,这次我们以三敌她一人,他却稳站摘星二楼旁观,你说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青月脱口而出。
钱蓉想捂住她多事得罪人的嘴,却也来不及,只得扶额再叹。
“我还有事,我先走了。”浩鹄翻身跃下长廊拂栏,一溜烟,就跑没了影儿。
“这还用说?”重明冲着浩鹄逃跑的方向高声呼喊,“她不动内力都能吊打啊!”
“哦?”青月想了想,似乎茅塞顿开地点头笑道,“哦……我明白了!”
“呵,你明白?”钱蓉看着青月,心叹青月似乎还比她大几岁,怎么觉事查情这般迟滞。
“月月,要不哪天你试试浩鹄?说不定,他连你都打不过呢。”重明坏心思又起,极力撺掇,“你看他方才出招,就知他是个急于表现之人……”
“呸,老不正经!”钱蓉一听便知其中关窍,起身相护道,“你若想看戏,自己去梨园就是。青月良善,没经过什么俗世磋磨,你就这般挑唆她,成天寻事比武。等公子来,看我不狠狠告你状!”
重明自知把戏被戳穿,理亏也不好辩驳,只好闷笑不应。
“蓉姐,你怎么了?”青月起身扶拉钱蓉袍角,她还从没见一向温柔的钱蓉对谁生过气,说过重话呢。
“傻月儿,”钱蓉狠狠瞪了还在偷笑的重明一眼,拉着青月酥手,蹙眉分解道,“重明闲得发慌,挑唆你与浩鹄比武给他看,拿你们逗乐儿呢!”
“啊?”钱蓉点破,青月才知自己与浩鹄都被一把年纪、无聊透顶的老重明给戏耍了。她久居伏羲山,平日里除了练武,也没什么人与她说话同事,
不知人,不经事,自然纯粹不少。
“你也莫说旁人,”阿狸侧卧浅笑,徐徐道,“比武时,你不也只使了飞镖?我见你平日里常带在身上的暗器都有十数种,方才却仅用一种威力小、无毒、易躲的暗器。呵呵,不就是怕主万一避闪不及,伤了一二,你在肖公子那儿不好交代吗?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唯唯诺诺左右权衡。这世上,能用暗器伤我主人者,早就非死即瘫了。她不会,也不可能连你的招数都破解不了。难得的进益机会,你弃了,怎么好笑别人?”
阿狸看事清楚,又自携一股侠肝义胆,不欲正面冲撞谁,但也不乐意看到谁受委屈,便用自己的方法执仗义气。
自己所有却被一小小女子看破!重明虽未坦言辩驳,年长者面上到底有几分挂不住。他垂睑呸下柳枝,轻功一跃,瞬间消失无踪。
“谢谢你。”钱蓉抬首笑道,侧身却见一黑衣小厮快步跑来,小厮神色匆匆,似有急事。
“谢什么,我只是看不惯这世间不平罢了。”阿狸也注意到身后有人来,灵眸忽睁,即刻起身隐匿于梁下阴影处。
“少、少主……”小厮红着脸,大口喘息道,“燕王来了,一直吵着要见您,统领拦不住,派我来请。”
赵棣?他终于还是稳不住找她求救了。钱蓉缓步下廊,素手云起,昂首迎光浅笑:“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