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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女伯爵全文阅读

作者:莺影莹盈     大明女伯爵txt下载     大明女伯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16 【诣阙上诉】

    邬阑对这位漕运总督的印象不佳,觉得此人城府太深,又或者他是极聪明之人,世俗且老道,善于表现,而且伤人于无形。这种人,邬阑一般都敬而远之,若是碰上恐怕自己分分钟就会败下阵来。

    今日早朝时的场景就像一组组镜头,在脑海里来回闪过,她始终心有疑虑,这一个个义正严词的朝廷命官、封疆大吏,他们口口声声心系百姓,仿佛百姓就是他们口中那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但历史唯物主义又指出,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决定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如果以阶级的观点看待百姓和朝廷官员,他们之间的矛盾必然产生于不同利益诉求之间的博弈。

    由此也可以猜想,这些口口声声为百姓的朝廷命官,其背后的目的可能并不止于此,但他们又为了什么?还有那个漕运总督,他究竟怎么想的?

    所以邬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只是思考半天,却一无所获。哎,她无奈叹息一声,心想,自己终究只是个厨子,还上升不到人类思想导师的境界啊。

    此刻,她坐在乾清宫上书房里那张她专用小黑书案之后,已经发了很久的呆,幸亏皇帝不在,要不然又要被‘无端指责’,皇帝就是这样,每个月总有这么几天,挺烦人,好在他还有后宫佳丽们可以温柔呵护他,顺便给他消消火。

    邬阑知道永明帝又去了钱昭妃那里,就不晓得与储秀宫一墙之隔的翊坤宫里的主子,也就是皇贵妃会怎么想?

    其实皇贵妃邬氏是她的姑母,皇帝严格说来还是她的姑父。不过后宫这些事情,邬阑可不敢八卦,也不想无端招惹麻烦,所以保持缄口是最好的。

    邬阑呆坐了很久,最后决定结束胡思乱想,还是找一个人为她解答心中疑惑,所以她选择出宫……

    人已到了东华门,却碰见了急匆匆的小火。邬阑见他跑得满头大汗,有些惊讶,遂问道:“你着急忙慌的干嘛去?”

    小火一见是她,连忙跑过来,又神神秘秘道:“正说要去寻阑司珍呢,小的刚才听说,通政司那儿好像出事了!”

    邬阑先是一愣,忍不住顺口就说:“小火你咋老这样神秘兮兮的?”

    呃……小火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

    邬阑又道:“还有啊,通政司能出啥事?”

    从没听说通政司还能出事,就是要敲登闻鼓也不在通政司。

    “具体小的也不清楚,不过还听说,连西城兵马司的人都出动了。”

    这下邬阑更摸不着头脑,皱着眉头又问:“这就更不对了,通政司旁边就是锦衣卫,怎么兵马司还要出动?能有啥人敢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闹事?”

    “呃……”小火又被问住了,只有道:“听说是一群不知哪里来的百姓,人还不少呢。”

    “百姓?”换邬阑愣了,但是瞬间就联想到今日早朝时,那位漕督最后说的一句话……

    脑子里立马闪过好几个念头,突然,她哎呀一声,似想起什么,连忙对小火道:“小火,你立刻赶去贾哥胡同,去找报馆的人,让他们赶紧去通政司那里。”

    转念一想,又道:“不行不行,你这样去太远了,怕来不及……”

    “小的可以叫马车去,”小火应道。

    “诶,对啊,有公共马车!”邬阑一喜,又连忙从袖袋里摸出一把碎银子塞到小火手里:“赶紧叫车去,花销算我的。”

    小火也没推脱,接过碎银子又道:“好嘞,小的知道该怎么做。”

    小火又急匆匆的离去,邬阑立在原地想了片刻,觉得自己不妨也去通政司看看,不过先得回家换身衣服才行。她打定主意后便迅速离开东华门,出东安门也叫了一辆马车,向十王府旁的金银胡同赶去。

    邬阑早在进京之前,就已在京城购置的两栋小宅子,也是机缘巧合,价格还非常合适,相当于捡了一个大便宜,现如今这京城的房价早就又涨了上去。

    金银胡同最里边就是她的宅子,是栋二进院落,买时还破破烂烂的,重新修葺一番后还像一个院子。前院是张伯及她两个徒弟,小董和阿囧三人在住,后院才是邬阑的居所,以及嬷嬷和她的贴身丫鬟,艾有为共同居住。

    住的人不多,所以显得特别宽敞,即便后来添了几个下人也足够大。邬阑如今大半时间都在宫里,很少回来,而嬷嬷和她两徒弟平素里也忙碌的很,所以偌大一栋宅子,时常都是静悄悄,仿佛没人一样。

    邬阑到了宅子门口,下了车打发了车夫,赶紧就往宅子里走。门敞着,张伯正好在门口,邬阑都无暇招呼,只匆匆说了两句就径直往后宅去。弄得张伯也一惊一乍,半天才搞清楚她要做啥。

    到了后宅也是,如一阵风刮过,里里外外就像花瓣落英缤纷一般,下人们只见一阵风呼啸而过,然后发丝飞扬,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艾有为也被突然回来的邬阑给搞蒙了,见她又是翻箱倒柜,又是挑挑拣拣……姑娘这是要干嘛?

    邬阑终于挑出一件袍服换上,又不知从哪抽出一顶幅巾,胡乱束在头上,一通瞎捣鼓好不容易才理顺了,还多亏了艾有为帮忙。

    现如今都流行将男子袍服改小后穿着,而后头上戴幅巾,其实也不分妇女还是女孩,都喜欢这样。起初只是在江南地区流行,如今京城女子也流行这样打扮,虽是男子样式,可并不刻意遮掩女性特点,况且还有很多变化,并不限于男子着装的刻板形象。其实这样还蛮好看,至少邬阑很喜欢这么穿。

    抽空艾有为问道:“姑娘你这是要到哪儿去吗?”

    邬阑顾不得给她解释,只是叽叽咕咕说了一通,艾有为也没听明白,还想问清楚呢,发现邬阑早已经跨出了院子。大门外,张伯驾着马车已等候在此。

    出了大门,邬阑又迅速跳上马车,而后张伯吆喝一声,马车便向胡同外驶去。

    走的是半边河街直达东长安街,过长安左门、长安右门便达千步廊以西的五府办公之地,除了五府还有太常寺、通政司及锦衣卫衙门,都设在此地。

    邬阑一路来并没看见小火所说的兵马司的人,到达时,通政司外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倒是有寥寥几个兵马司模样的人站在不远处。而聚集的人中,有一些好事居民,还有不少其他衙门的大小官员,甚至京城各报馆的人也有不少混在其中,其中就有《北商报》的‘记者’。

    张伯将马车停在不远处的十字街边,她就在车里向外观望。

    京城很多报馆,诸如各省提塘报馆,各类京报馆,都对通政司熟悉无比,朝廷邸报就是由此下发至六科,再由各提塘官转抄。但通政司的职能并不只限于此,凡四方臣民上实封反应情况,提出建议,申诉冤枉或检举不法等事,通政司都要在登记本上写清楚缘由,再带状子奏闻……这便是通达下情的职能。

    邬阑见通政司门外确实有一群百姓模样的人,男女老幼约三十多人左右,而通政司已有左参议一人出来接待。人群为首者乃一耆老,正伏阙陈请,虽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单看他精瘦的身板和粗壮的四肢,俨然是长期做苦力之人。

    左参议手中接过他呈上的状子,略扫一遍之后再折好,听完陈情后又与他说了几句,像是在安慰和答复。随后这群人便再次伏地磕头,神情间既含焦虑也有感激,甚至已有妇女孩子在低头啜泣。仿佛只有这样,他们往后的生活才算有了保证。

    邬阑坐在车里,静静关注着外面发生的一切,脸上神情却是越来越凝重,她隐隐猜到了这一群人来自何方和来诣阙的目的。

    半晌,她叹了一声,这一声叹息显得既无奈,又愤然。无奈,是这一群人都是苦命人,如果所料不错,他们便是来自漕运最底层的漕工和漕民。

    而愤然,却是对着像漕运总督这样的大官。一个正三品的封疆大吏,手中权力无边,却带着一群苦命人来京城诣阙上诉?这怎么听都像天方夜谭。

    漕工进京诣阙,无非是想请求禁止陆运而保漕运利益,这位却是隐藏自己心底最阴暗的勾当,将它美化成为民请命?这不是裹挟民意为己谋利又是什么!

    不用猜也可以想象得到即将掀起的舆论会导向哪里,而且这一波舆情极有可能会延续很长时间,直至举行廷议。邬阑在后世本就是网络红人,深谙舆论给人带来的压力,所谓三人成虎,即便高高在上皇帝也不可能完全漠视它。

    况且明朝也是言论相对宽松的朝代,臣子都能公开批评皇帝,何况诣阙?这本就是朱元璋定下的祖制。

    能想到利用舆情来达到目的,这位漕运总督不简单!

    邬阑觉得心情有些不好,未来的诸多不确定性,又让她感觉迷茫,甚至有些想打退堂鼓。此时的她,完全没了去年在应天敲登闻鼓的那股子冲劲儿。

    末了,她央央的对张伯吩咐道:“走吧……”

    张伯听到她的话,想了一会,又问:“姑娘想去哪里?”

    去哪里?对邬阑来说,这又是一个看起来简单实际却很难做到的难题,她想回她曾经来的地方……

    此时她只感觉惆怅万分,却又无法排解,只有道:“去广和楼吧。”

017 【广和楼巧遇】

    夜晚的广和楼比白天还热闹,里里外外都点着牛角灯笼。用的蜡烛比较特殊,是用皂角花、黄花地丁、松花、槐花等为原料制作而成,名曰‘万里烛’,是一种很耐用的照明工具。

    明亮的地方总是很吸引人,再加上空气中弥散的一种混合香气,有油脂的香和蜡烛燃烧散发的花香,还有女人身上的脂粉香,男人衣衫上的熏香,各种香混合在一起,就成了一种馥郁的香,它不停挑逗着每个人的感官嗅觉,进而牵动大脑内更为复杂的器官,分泌一种物质,并传递出一种信号,让你明确意识到现在自己饿了。

    广和楼向北的是三层戏台,向南的是二层楼阁,中间还夹了一栋,名曰仙楼,内搭仙桥通往北面戏台的二层。

    广和楼前身是查家戏楼,其后辗转又几易其手,最终成了朱伯煦的私人戏楼,它也曾风光过,那还是几十年前《桃花扇》在此上演时,可谓‘灯池酒阑,唏嘘而散’,也是当时京城一盛景了。

    楼内的空间同样宽敞,显得疏朗阔达,现如今茶楼已变成了海底捞,格局上倒没有大的变动,只是加强了小戏台处的舞台效果,使之也有了北面大戏台的那种可以‘飞天’的功能。

    此时此刻,氍毹上正有演出,一说唱先生正鼓着三寸不烂之舌,把一段唱词愣是连唱带说带表演,演绎得格外生动。这说书先生身段不高,穿一身海青道袍,头戴一顶飘飘巾,样貌不甚突出,唯有一脸麻子挺有辨识度,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人称‘柳敬亭第二’,绰号‘柳小麻子’的柳麻子。

    去年露兄一场演出,让他名震江南,而今年受王爷之邀,遂到京城来‘混饭吃’。

    柳小麻子挺有才华,不仅说书说的好,其实清曲也唱的好,但此刻台上唱的却是另一种风格,他改的一段散曲,这段散曲本有一百多首小令组成,描绘的是老百姓从事的各行各业,而且都是口语化的说唱,幽默中但见锋利,是‘事尽而思不乏趣,言浅而情弥刺骨’。

    台下的看客,同样也是吃客,情绪刚刚被调动起来,就有人开始‘搭茬’了……

    台上小麻子正唱:“东家壁土恰涂交,西舍厅堂初究了,南邻屋宇重修造,弄泥浆直到老,数十年用尽勤劳。金张第游麋鹿,王谢宅长野蒿,都不如手谩坚牢……”这说的是泥瓦匠。

    台下有人搭茬:“糊一个呗!”

    紧接着又有三两人凑热闹:“你就糊一个呗!”

    而后就串成一片:“糊一个,糊一个……”

    台上的小麻子一听有些哭笑不得,连曲儿都不唱了,就拿着拍板指着台下一众起哄的人:“你说你们……你们……嗨……”还做出一副‘痛心疾首’之状。

    半晌,又仿佛‘忍痛割肉’一般,跺脚道:“糊!今儿全糊了!”

    而后拉开架势,举起两手望天,做糊顶棚状:“大爷嘞……您这个顶棚呐……也就我给您糊……换了旁人啊……可糊不了这么好……换了旁人啊……可糊不了这么揍整……刮风不透下雨不漏……十年八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小麻子像受了委屈一样,又一跺脚背过身去不理台下众人……

    可台下的人早就笑得东倒西歪了……

    二楼雅间,

    “小麻子这出《滑稽余韵》改的挺有趣,”雅间里的朱伯煦头一次听这个段子,也是觉得新鲜。

    始作俑者就坐在他对面,不是别人,正是邬阑。

    她这会倒是不郁闷了,也有心情说说笑笑:“可不!听了无数次了都,每听一次都笑得不行呢。”

    “嘿嘿……”朱伯煦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又意味深长的一笑:“那不如让你徒弟小董跟小桃红也唱一出?就唱《纳锦郎》?”

    邬阑闻言,眼睛一眯,直觉告诉她这个主意定是‘馊主意’,她问道:“这个《纳锦郎》讲的是啥?”

    “呵呵,花前月下才子佳人……还能是什么?”

    邬阑暗哼一声,果断拒绝:“不行!别以为我不知道纳锦郎是什么,那就是教坊司一个小官职,去年小董才跟教坊司打过官司!”

    朱伯煦本就说着玩,故假作嫌弃道:“瞧你的小气样!得得得,不唱就不唱,没得还落一身埋怨的!没看出来你这还挺护你徒弟的。”

    “那是我徒弟!指着以后给我养老的,我不护他谁护他?”

    “切……本王信你个邪!”这话朱伯煦根本就不信。

    两人说话间,一个身影落入邬阑眼中,也吸引了她的注意。

    朱伯煦见她看的专注,有些许诧异,顺着她的眼神望去,透过板窗,见有两人正进到对面雅间里,其中一位正是漕运总督,而另一位他有些记不清楚名字。

    他会心一笑,调侃道:“有兴趣?要不要本王给你们引荐一下?”

    邬阑撇嘴,显得意兴阑珊:“没兴趣。”

    须臾,又愤愤道:“早上还振振有词的,到晚间就急着出来找乐子享受了,那些漕工不是他带来诣阙的吗,怎么就不管了?”

    朱伯煦噗嗤一声,觉得她的想法挺新鲜:“你对他意见挺大?他得罪你了?”

    “他得罪我干嘛?这种人我都敬谢不敏!可不敢打交道……”邬阑依旧愤愤然。

    “我就想不明白了,那些南方官员口中,左一个百姓右一个百姓,就像百姓是他们爹娘一样,但也没见百姓日子好起来啊,老拿百姓当借口合适吗?他们图啥?陛下面前表现自己有多么勤政爱民?有闲工夫朝上打嘴仗,不如多做点实事。”

    “图啥?哈……哈……”朱伯煦看着她,眼神里调侃的意味更甚。

    “啧啧啧……”他又摇摇头,貌似遗憾道:“你这丫头就是这么……缺心眼,咋不多长几个心眼子?”

    邬阑一听双目一瞪:“您这儿说藕呐?还心眼子!”

    朱伯煦显得老神在在,又道:“你平时随陛下身边的机会多,难道就没听过,或者知道淮安府板闸钞关一年收多少税吗?”

    邬阑摇摇头:“这我倒没听过……多少?”

    “瞧瞧,连这都不知道,还说人拿百姓当借口?”

    “钞关税不都是朝廷收吗?地方也只是代收吧,怎么,不对?”邬阑还是没明白。

    “这么说吧,过去淮安要是遭了灾啊,知府就会奏请减免税粮,然后呢,就以板闸钞关所收税款去抵补本地官吏俸粮。若是年年遭灾,年年荒欠,就年年减免税粮,再年年以钞关税款抵补……所以,以淮安钞关抵补地方官吏、军士的欠俸便成惯例。”

    “嘶……”邬阑一下坐直了身子,她突然有那么一点懂了:“王爷您是说……淮安钞关收的税款从来都没上缴过,都截流在当地?”

    “不止,还有漕运每年的加耗折银,除了还太仓之外,其余全部贮于淮安当地。”

    邬阑眯起了眼睛,道:“所以他们才会极力反对陆运和海运?一旦陆运开了,那么选择漕运中转的货物势必要减少,而影响到钞关的收入?所以他们口口声声说为了百姓,却裹挟着百姓进京诣阙上诉,就想以此‘威胁’陛下?”

    朱伯煦道:“也不全是,毕竟两淮盐都是走淮安的,可能是担心淮安的地位受到威胁。”

    邬阑皱着眉头:“依我看,他们不但想威胁陛下,还想挖陛下墙脚!”

    “挖墙脚?好吧……就是挖墙脚。”

    “那……”她还是没完全明白,又问:“漕运连着七八个省,像江南的八府那么富庶,他们也这样?”

    “呵呵……”朱伯煦一听又笑了:“江北多穷啊,总得让穷的先开口吧?”

    “他们是想探陛下的底线!要是陛下开了这个口,他们就跟着一起捞好处?”

    朱伯煦耸耸肩,并不回答。

    “钞关税都想截留在当地,那朝廷还设钞关干嘛?”邬阑只觉得这种想法不可理解,朝廷的做法也不可理解。

    “自然不可能都截流当地,但总归要在别处得些实惠。像淮安这个地方还是本末倒置了,若是没有漕运来仰仗,地位可能一落千丈,过去海运的路线就是从淮安启航,到张家湾止,若是海运依然保留,就算没了漕运也不至于一落千丈。”

    “还有漕督,本王觉得……或许连陛下都高估了他的影响,就好像明明漕运衙门在淮安,但你说漕督能有多大影响力?毕竟淮安还有知府知县,漕运各省还有布政使,还有各道监察御史,事有所归政有所属,漕督还真没那么重要。”

    “王爷这是您的意思……还是您认为这会是那个漕督的想法?”

    “要本王是漕督啊,肯定就建议陛下废漕了。”

    “切,”这话邬阑倒有点不赞同:“漕督说废漕?怎么可能?再说您不也认为他前途一片大好吗?怎么可能自己给自己唱反调?”

    “前途跟唱反调有关系?丫头好像对他成见挺深呐?”

    ——————————

    【真乐定理】

    广和楼的雅间都设在二楼,上楼处却设在门厅左右,与进出厅堂并非共用一条通路,如此也是将三六九等的客人分开。顺着楼梯向上,抬头可见墙上挂着许多装饰的字画,其实挂画是门学问,颇有讲究,不是一股脑将什么名人字画挂上去完事,那就俗了。

    而这里挂的字画虽非名人创作,但颇有意趣,乃俗中带着雅趣,还有那么一点疯。齐梅尓与昔日翰林院同僚,也是同年雒华为,这么步步走来,每一幅前都驻足片刻,而后便会心一笑……

    什么字画能让人一笑?

    顺着楼梯走过,第一幅字便是‘真乐有五,不可不知’……倒像一个指路牌,指向‘真乐第一’: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鲜,口极世间之谭,一快活也。

    再行几步又是‘真乐第二’写着:堂前列鼎,堂后度曲,宾客满席,男妇交舄,烛气薰天,珠翠委地,金钱不足,继以田土,二快活也……

    三、四过后直到‘真乐第五’,上书: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资田地荡尽矣,然后一身狼狈,朝不保夕,托钵歌伎之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知耻,五快活也……

    这是引自袁宏道写给舅父的信中所言,世人评之‘穷欢极乐’。

    然而这还不是最妙的,拐角处还挂着一幅,上书‘还有一乐,亦不可不知’……

    而后便遇转角,两人转过之后,豁然见龙飞凤舞几个大字就写在墙上:转角遇着爱,乃真快活也……两人停顿片刻,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竟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这种便是无厘头式的‘俗’与袁宏道的‘雅俗’丝毫不沾边,偏放在一处却显得趣意盎然。直到两人都进了雅间里坐下,雒华为还在咂摸:“俗气,真俗气!不过……还是有点意思。”

    齐梅尓也笑叹:“久不在京城,没料变化竟如此之大。”

    “呵呵,当初愚兄听人一番描述说有趣,却不知趣在何处?今日体会,想起一句话挺合适:不枉了眼耳鼻舌喉身意随我一场也。”

    “这么一说还真是,我倒怀疑这还是福王爷那个广和楼?”

    “自然是广和楼……喏,你瞧对面,就跟那位有关系,”雒华为朝对面努努嘴,又道:“别看是个女子,深得陛下宠信。”

    齐梅尓扭头朝对面望去,正好看见邬阑也朝此张望,他眯了眯眼,然后又不动声色的将头转回来。

    “她就是那个女官司珍?”

    “是啊,倒是挺能赚钱……”

    齐梅尓又笑着道:“能赚钱也是本事,大本事。”

    “哎,现在世道真是变了啊……”这话语里似乎充满了怅然若失之感。

    “年兄为何如此……失落?”

    “哎,愚兄……记得当初刚升为日讲官时,心中也曾充满豪情,入阁那简直指日可待啊,什么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如今都七八年了,你都早升了三品大员,愚兄还在修史。修着修着,头发也白了,眼睛也花了……结果还是个修史的。”

    齐梅尓有些忍俊不禁,他忍下笑意,道:“修史也挺好,当初要是我还呆在翰林院,估计也在修史。”

    “好了,先不说这些了……”雒华为停下闲聊,又问道:“愚兄问你,现如今你作何打算?”

018 【起风】

    齐梅尓垂下眼眸,让人看不出表情,半晌,才抬起头来道:“我已有打算,你自不必问,一问反倒疏远了。”

    雒华为不禁叹了一声,道:“愚兄自是知道你的为难,不说肯定有你不说的理由,愚兄也不拐弯抹角打听。只是……这一方是陛下,一方是七省督抚,这个度可不好拿捏啊。”

    齐梅尓又笑了笑:“年兄是想说,小弟我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雒华为一听哭笑不得:“谁跟你说老鼠了!我这是替你担心!更何况还有阁部、科道、勋戚、甚至还有……那边那位,这些都不得不考虑啊。”

    齐梅尓只是笑眯眯的看着他,

    雒华为见他这般,想是劝说也无用,无奈只得又道:“哎,愚兄也不说什么了,想必你也是有备而回。算了,今儿本来就是为你接风洗尘,你肯赏光前来,愚兄就很高兴了,还是讨论吃吃喝喝更为实际。”

    说罢,他便不再谈论朝事,转而关注起这新式的海底捞来,为他两服务的小二早已等候多时,而且早就准备就绪,只等摆桌。

    小二端上两口小巧精致的带耳铜釜,釜里已配好汤料,一釜是山珍菌汤底,另一釜则是熬得正好的八珍汤底,锅底架着精巧的风炉,炉里烧的是炭火。

    炭最宜烹茶,但非北方产的石炭,而是南方所产的木炭,而且还是产自长兴茶山的一种金炭。

    这种金炭得用麸炭引火,即便烹茶也是上好的材料,雒华为见之不禁暗暗咋舌,心想这海底捞果然豪阔,连炭火都用得这么高端,不敢想象其它的又会怎样?这一顿恐怕自己半年的俸禄都得搭进去。

    读书人都懂享受,齐梅尓也是个中高手,一见这架势也不禁笑赞:“这讲究得跟饮茶似的,竟然还配了筥、炭挝以及火挾,既如此……来来来,年兄,今日小弟我便亲手为你烹一碗好汤!”

    “哈哈~,何需劳你动手,平日里愚兄倒是常做此事,那是舌底朝朝茶味,眼前处处诗题啊……啊不对,是……”

    一旁服务的小二却道:“二位贵客,这汤可不是来饮的,而是来涮食材的,只需七上八下那便将将合适呢,二位不妨一试?”

    “哈哈哈……”两人闻言竟同时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雒华为又道:“试试就试试,只是小二,何为七上八下?”

    小二笑着比划着,口中念了七个数,而后道:“呐,就是这般,七上八下之后,诸如肥牛这样的食材则鲜嫩无比,再蘸上特制蘸料,一口下去……呵,那般享受可不亚于饮一碗好茶呢。”

    “哈哈,说的好!既如此,本客人还真想立刻就试试。”

    “贵客无需着急,待这汤底涌泉连珠尚未腾波鼓浪之时,方才可以下锅涮,否则火候不到或者太过,老嫩就会差之千里。”

    雒华为一听眼睛一亮:“妙啊!竟还有这般讲究?”

    齐梅尓闻之也起了兴致:“果然与烹茶别无二致,这倒是有些门道,就不知道是何人想出的这等妙法?”

    小二面露自豪,道:“自然是我们小东家!小的还曾有幸去南京培训过,也见识过南京总店的气势,可比京城热闹多了,门庭若市都不足以形容,天天就跟过节一样呢。”

    “气势?嘿,这词儿用得好,那你说说这两地的气势有何不同?”雒华为笑着问道。

    “小的也不会说漂亮话,反正就是觉得每日在店里,客人们很开心,小的们也开心,台上说书说的开心,台下听的人也开心,外面排队等待的人也开心,甚至连路过的人也开心呢。”

    “哈哈,真有那么多开心?”

    “当然,反而京城这里倒是拘束不少呢,虽然比南京总店更富丽堂皇,但就是少了那么一点热闹吧。”

    “这还不热闹?本客人今天已经觉得很热闹了,”雒华为有些诧异。

    齐梅尓笑了笑:“京畿乃天子脚下,岂能容下那么多的不拘束?”

    小二也笑着道:“客官说的也是,若是将来二位有机会去南京总店的话,就会明白小的说的‘热闹’是何种感觉了。”

    稍顿,又道:“二位,这时火候正好,不若就试试小的说的‘七上八下’那法子?还有,待会小的会在门外候着,若贵客有任何需求,尽管唤小的进来,这刻就不耽误二位用餐了。”

    “嗯,你且退下吧,”雒华为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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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妖风】

    一顿接风洗尘饭,果然花掉了雒华为半年的俸禄,不过他也挺满意,不仅吃的过瘾,还格外舒畅,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舒服。

    齐梅尓却是若有所思:“这可不是一般的赚钱门道,看来这位小东家果然有道行,不仅钱赚到了,个个还挺心甘情愿似的。而且有了这次,那下次肯定回头了。”

    “哈哈,愚兄就觉得今日这钱花得值!还有你觉得没,就拿今天这位小二来说,虽然他是下人,亦或是奴仆,可他的一举一动,甚至笑容都是真心实意的,反而不是习惯性的刻意讨好,这就很特别啊,愚兄有点好奇呢。”

    齐梅尓稍稍一想,似乎的确这样:“确实,就像看惯了各类嘴脸,这种真心实意反倒让人很好奇。”

    让人好奇的小东家邬阑,此时也对这位齐总漕充满‘好奇’,不仅如此,她还‘好奇’明天的各类京报会怎么报道今日发生在通政司的事。

    到了第二日,

    舆论便如十级妖风,猛烈的吹来……

    早朝时,先后几十位朝臣接连进奏,搞得鸿胪寺官都‘唱’不及。因为奏事之前需要先咳嗽一声,以示提醒,此谓之‘打扫’。鸿胪寺官还未唱完‘奏事’二字,结果咳嗽声就已连成一片,还声如震雷,倒把鸿胪寺官吓一跳。

    这种情形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

    然后各衙门以次进奏,虽然所奏之事关注点各有不同,但内容大致都与漕陆争议有关。人都有世情的一面,当官更是如此,就好比同情弱者,固然人都有原始本能的正义感,只是一旦认为是对己有利,那便都会积极‘入世’争当共情者。就像菜市场卖菜接近尾声,这时去便能捡到大便宜,假如去晚了,除了一堆垃圾,啥也没有。

    而对于没便宜可占的事,谁会在意?

    早朝过后,各大京报馆已陆陆续续出刊,每一家都刊载了时事文章,剑指昨日发生的诣阙事件。这样的反应堪称神速,要知道现如今的时代并没具备超越时代的传播手段和技术。但不得不承认,这个时代‘媒体人’的新闻意识已经完全可以媲美现代。

    而且不仅‘媒体人’具有现代的新闻意识,阅读群体也对于这种时事写作充满热诚,这种热诚具体体现为各类报刊的热卖,还未中午,在京畿之地的各类出版刊物基本都已销售而空。

    这种时人记时事的文章,具有强烈的纪实性,它不像野史杂记等,时事文章往往以新闻事件为中心,以事系于日月,有时间、地点、人物及对话、举动等大量的细节描写,以此构成完整的一片报道。而且篇幅不会太长,短则千字,长则数千字,一般都不会超过万字。

    虽然都是商业性质的写作,但文章立意也有所不同,这就是体现各撰稿人的水平。

    邬阑早就遣小火出宫去搜罗今日出版的各类报刊,临近午时小火才从宫外返回,并且带来十几份报刊。

    邬阑将这些报刊在桌案上摊开,一份一份的浏览……通读下来一个总体印象就是,这些文章于作者来说,都带有明显的情感关系或者利害关系,也就是作者在接受、处理和以文章形式传播时事信息时,太过主观而少了一些理性分析。

    邬阑翻遍这十几份报刊,突然发现一个问题,她扭头问小火:“怎么没有《北商报》?忘了买?”

    小火答道:“没有忘,奴婢特意去问了,就是还没出刊呢。”

    “咦,这是怎么回事?往常可没这种情况发生。”邬阑听闻不禁皱了眉。

    “当时奴婢恰巧在建阳书局碰见了舒先生手下一个‘记者’,听他意思是申时左右出刊,说是内容值得期待,而且还有什么文坛大佬的文章刊出。”

    “哦?”邬阑想了想,又道:“既如此,那你记着时辰再去,先不忙着回来,看看情况再回来给我说说。”

    小火答应下来。

    而在乾清宫的昭仁殿,

    就如同接近尾声的菜市场,此时正好刚过未时。

    一般早朝呈报‘在外之提本、奏本,在京之奏本’,午朝呈报才是关于臣民之言,以及涉及民生民意之事,通政司呈报一般都在这时。永明帝没有具体规定午朝时间,通常都是临时组织,参与的人也只限于阁、部、九卿、科道之类。

    今日午朝之重点自然而然就是通政司,左通政已将昨日诣阙状子连同奏本一同呈上,因漕民并非实封上递,其实大致内容都已被知晓。

    左通政呈上之后便立即退下,与众朝臣一样,等待皇帝阅览。等待将近半炷香时间,永明帝才阅览完毕,又等待片刻,才听到皇帝开口说道:

    “先帝常说,百姓的每一次陈诉,每一条意见,每一个怨愤,都可以为朝廷广开言路,洞察民意,肃清吏治;民众若无处申诉,势必铤而走险,所谓‘冤抑不理,乱之阶也’积怨之民,将有乘之而起,为乱者矣。”

    “所以朕就问问诸位,对此,你们可有什么想法?”

019 【峰回路转】

    “陛下,”

    倒是首辅李琚率先出列,道:“民众诣阙直言,乃是敷宣治道,某种程度上的确可以揭露地方败政,监督行政,甚至矫正施策。然而,民众诣阙也是自发的,却往往夹带着某种情绪,看起来是申诉冤情,伸张正义等等,但只要仔细辨别他们所申诉的冤情,其实也不难发现,他们对冤情的理解,或者想象,几乎都成了零碎的,情绪的,甚至暗藏私心的表达……”

    “相国,这样说恐怕不太合适吧?”河南道御史卢有全忍不住跳了出来,他实在有些听不下去。

    李琚并不辩驳他的话,而是向永明帝继续道:“臣之所以要这么说,完全出于大局考虑,其实那日早朝刘阁老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漕河只有一条,但陆路却不是只有两京之间一条路,我大明幅员辽阔,光是以两京为起点的水、陆驿道就有十二条之多,加上浙江、福建等布政司管辖之下的水陆驿道,就有十四万三千七百余里。试问这样广袤的道路,能仅凭区区一纸诣阙状子就完全弃之不管?就因为诣阙百姓需要同情?”

    卢有全似乎有些发急,道:“就算如相国所言,但也不能完全置他们于不顾吧!”

    刘一焜听了李琚一番话,心中泛起一丝诧异,以他对这位首辅的了解,就是一个相当传统的儒士,而且深受隐逸思想的熏陶,‘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但在他看来,所谓的隐逸其实就是不作为,所以他从来都对此嗤之以鼻。

    刘一焜很清楚自己和首辅的辅政理念有分歧,只要不触及自身,他一般会选择中庸,所以也从没想过他会赞同自己,这次确实让他有些意外。

    “那老太师的意思是什么?”永明帝开口问道。

    李琚又道:“臣也并非完全置他们于不顾,臣只是认为,无论是漕与陆也好,还是漕与海也好,都需全盘考虑,不能单独只考虑或者不考虑任何一方。”

    永明帝明白了,道:“你的意思是需将漕、陆、海三者结合在一起,看做一个整体来考虑?”

    “臣是这个意思,”李琚答道。

    “这不失为一个法子……”永明帝沉吟片刻,又问:“那怎样才算一个整体?”

    “那得基于某种目的为先……”

    “陛下,臣有本奏,”漕督齐梅尓突然出列,禀道。

    众人一见他出列,而且还说有本要奏,都吃了一惊,再仔细瞧他手里果然拿着奏章之类的,显然是有所准备。刘一焜同样一愣,心想这位又要搞什么花样?

    永明帝想了想道:“老太师暂且退下休息。”

    李琚领命,躬身一拜便退在一边。

    永明帝又道:“齐爱卿奏来便是。”

    齐梅尓这才缓缓道来:“既然陛下和相国已提及将漕陆海看成一体,那么臣倒是有个建议,或许能为抛砖引玉之用……”

    “哦?说说看呢,”永明帝有了一丝兴趣。

    “那便是重启胶莱运河的开凿。”

    此言之后,整个昭仁殿变得安静异常……

    “海运,无论从长江入海口的海运,还是从淮安启航的海运,都必须绕过山东半岛才能抵达渤海湾的直沽港,然而正是这一段却充满危险,尤其是成山以东的白蓬头之处,乱石潜礁,湍流伏沙不可胜数,要过此处非熟识水洪则不敢行。若海运行,则胶莱故道不可不复,而且复开新河,过去总是以工程浩大费用繁多为由,现如今既有驿递改革作为榜样,也完全可以采取商帮出资,地方出力的方式,岂不两便?”

    这一番言论,让首辅李琚微微闭上眼,似乎在衡量这种可能性。胶莱运河提案在隆庆年间就已提出,当初因为政争而被迫放弃,但若想漕陆海整体考虑,也不是不可能。隆庆年间,由淮安经海州至胶州,本就作为海上漕运路线,若是胶莱运河能成,那么淮安就将是南北海运、漕运的一个重要转运地。

    刘一焜听完在心里一哂,漕运总督重提海运旧案?

    他突然对这位齐总漕的做法感到十分好奇,他是真心提还是……只想找个借口?

    若是真心提,那恐怕他所承受的压力、攻讦不会比他在总漕位置上少,毕竟这样的提案有悖于地方利益,甚至往后的仕途也完全有可能葬送于此。但若只是找个借口故意一说的话,对他目前的处境又有多少帮助?

    这一点倒是让刘一焜有些看不懂了。

    每当运河、漕河新开之时,或者某一段河流准备废弃不用而另觅它途时,往往都是与之相关人员争论最为激烈的时候,被废弃同样也会导致其政治地位的衰微,徐州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相反,新开的漕河则会带来当地经济社会的繁荣,同样显而易见。

    但是,历史上曾提出开凿胶莱运河,却遭到了山东地方官吏的极力反对,其表面的原因无不堂而皇之的自然条件恶劣,技术难度大等客观原因,但实际上却是为了维护本省的利益。因为开凿新河必然耗费地方大量人力物力和财力,而集登州、莱州、青州三府之力又不足以支撑。

    当然,一项浩繁的工程从开工到建成少则七八年,多则十数年,远长于官员的任期,这完全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若以务实的角度来看,在未来尚不确定的情况下,就投入大量人财力,实属不明智。即便此地存在巨大的潜在利益,但为自身利益考虑,短视的地方官员任然更倾向于反对。

    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么多年来,山东一省的地方官都换了无数茬,但在胶莱运河提案上却是相当默契的统一口径。

    果不其然,齐梅尓话音才落,就有官员站了出来,众人一看,原来是山东巡抚李奕显。这位巡抚其实也是被召进京,只是比齐梅尓提前一些。

    漕运大省的巡抚和漕督本应是利益共同体,但实际两者在职权方面是有所重叠,虽然这也是合作的基础,但同样也是矛盾根源。所以刘一焜有些看好戏似的看着他两,想看看他两到底怎样将矛盾公开化。

    李奕显出列向永明帝叩首行礼,而后沉声道:“陛下,臣以为齐总漕所提方案有欠妥当。”

    “李卿家,那你也说说为什么不妥?”

    “回陛下,过去说开凿胶莱运河是工程浩大费用繁多,以致鲁东三府难以承受。但现在,对于山东一省来说,则完全没必要开凿胶莱运河,与其耗费那个人力物力,不如去疏浚大小清河,亦或修整域内的驿路,都比之来的更为实际。”

    “这是为何?”永明帝有些诧异。

    即便同为漕运省,涉及自身利益的着眼点似乎都不太相同,山东的提法就与南方完全不同。

    “恕臣斗胆一说,与其开凿胶莱运河,不如开放胶州沿海的海禁,这样南至闵广,北达辽东、朝鲜乃至倭国,诸如棉、布、茶及大量土特便可仰山东为中转,这才是给山东带来最大的实惠。”

    “再者,登、莱二府其土性不比东昌、兖州,木棉种植不及这二府,但胜在棉纺织业兴旺,其木棉全仰省内其他州府供给,山东域内所产木棉连本省都供不应求,早就没有再往南方运送。”

    “还有,本省所产棉布鬻于蓟、辽、晋,更远至陕,虽不及南方棉布精细,但所仰水陆畅通,能比之周转更快,比如大小清河沿岸所出的平机布、乾机布、立机布犹佳,即便沂州最穷之地也有平机、阔白棉布、小布等出售。百姓植棉、纺织已是他们最主要收入来源,但若胶莱运河开凿,先不说靡费多少,必定征用大量人力,耗时数年,不敢想象到那时,一省之内的百姓生活会受何种程度的影响,更遑论植棉纺织将受何种程度打击……”

    李奕显说了一大通,意思无外乎两点,一是如今再开胶莱运河价值不比胶州开海;二是开了之后说不定会对山东一省的棉纺织业造成损失。

    刘一焜总算听明白了,心想,这倒是一个新的理由,好像也说的过去,问题是你只站在山东立场上说这番理由,就不想想开胶莱运河只是你山东一省的事吗?

    而且,他似乎有些明白了,齐梅尓为何突然重提开胶莱运河旧案。固然他会因此承受比以往更大的政治压力,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假如此次重提旧案成功,那么功劳就是他的;即便不成功,那么沿漕七省势必面临二选一的境地,这其实更符合陛下的意思。

    果然,李奕显话音刚落,齐梅尓又道:“如此看来,李巡抚倒像是不反对开陆运……想想也是呵,山东一省无论漕、陆、海运皆便利,若是联通三者,那么北方除京畿之外,山东一省的地位将无出其右。”

    李奕显闻言皱了皱眉,但没有再出声反驳,向永明帝一拱手后便退下。

    这多少令看戏的刘一焜和一些大臣有些失望,虽然猜到了齐梅尓重提旧案的意图,但还是猜不透他这个人和他的目的,以及他对于放开陆运的态度。

    他到底想做什么?

    或者通过他,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认为,整个漕运体系已经糜烂到连漕运总督都无法与之合作的地步了?

020 【神助攻】

    姑且先不论漕运体系如何糜烂,明朝对漕运的依赖是前所未有的,超过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它还是北方首都和富庶江南之间唯一的交通路线。

    地处北方的政权对富庶南方的掌控,就是通过‘贡粮’的形式来证明,这也是大运河存在的价值。

    只是令人感到迷惑不解的是,也是刘一焜作为掌实权的工部尚书那么多年来,在与各级漕运官员打交道的过程中,领悟到的一些‘奇怪’的地方:比如,没有谁不认为漕运是一种具有很多‘优点’的制度,因为它能带来稳定的收入,而且这一优点早就被广泛的认可,以至于对于它的负面影响都选择性被忽视。

    尽管漕河的承载能力有限,每年也就在四至五百万石之间,但为了这有限的承载能力,却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而且这种代价,绝没有使整个国家的经济活跃到令人满意的程度。

    还有一点令人不解的是,历朝历代的君臣,都固执的坚持着朱元璋所定下的‘祖制’,即便时代已在发生巨变的情况下也不愿意去做改变,或者说无力改变。好比巨额白银的流入,实际上早期确立起来的财政制度已经不适应白银的广泛流通。

    就拿漕粮来说,额定每年在八百万石,但实际也只有四百万石可以通过漕河运输到京城,而另外的四百万石就只有兑换成钱币缴纳,此谓之金花银。起初规定是一石米兑一两银子,一旦小麦兑八钱。

    在实行二十年后,又下降成为四石粮食兑一两银子,这只是一项暂时性的措施,目的在于缓解百姓拖欠税款的压力,但是却在正统元年的‘兑换法’颁布之后,这一兑换率被继承下来。

    实物征收也存在问题,因为有高昂的附加税在里面,其结果就是缴纳过高而导致逋赋严重。所以,无论从实物征收还是钱币征收的财政制度上,都能看出漕运的弱点,在其繁荣期,粮食的盈余并没有带来什么显而易见的好处,反而助长了腐败;而萧条期,总产量的不足也不可能促进漕运经济的发展。

    这就像国家的财政税收制度的制定,始终是围绕着漕运体系来的,换句话说,在某些方面,其实漕运也制约了税收的征收和管理。

    当然,这样的财政制度肯定会导致国库收入的减少,当历朝历代的君臣们在讨论如何增加国库收入时,似乎也没有人建议说金花银要跟随粮价的兑换比例,当然金花银最终也并没有进入国库而成了皇帝的內帑。

    然而,公共财政政策的错误会最终导致国家经济结构的失衡,在形式上最终表现为金融问题。中国历代王朝在公共财政政策失误后,最后无一例外会滥用金融手段,其本质而言,正规财政收入的流失,政府就必须透支政府信用,在没有法币的古代,就只有加税。

    历史的轮回体现在本质上,是没有丝毫改变的。

    当午朝结束之后,永明帝还是留下了首辅李琚,虽然君臣两人在执政理念上存在巨大的差异,但毕竟李琚乃三朝元老,其辅政水平和治理经验都无人可替代。

    当然,午朝上也留下了问题,一是诣阙的百姓,永明帝除了命通政司妥善安排外,暂时给不出任何结果,二是漕督齐梅尓的题本,还是先留中,再议。

    但这对他来说,其实目的已经达到。

    至于永明帝和首辅两人又讨论了什么问题,达成了什么共识,这不得而知,而接下来两日又是休朝期,好歹是不用起大早了。

    今日的《北商报》虽然发刊晚了,但最终得以大卖,其发行量可谓后来居上,成了京报中的翘楚,就是因为一篇时文写得极为精彩。

    这个时代吧,其实很少有专门分析经济问题的文章,所以有那么一篇就显得特别引人注目。

    邬阑看了那篇文章,她又一次被‘震撼’到了,文章的内容是关于西北与江南地区经济的互为融合。

    其实顾炎武在他的著作中,也曾指出过西北地区经济萧条的情况,《日知录》里就有这样的记载:以延安一府,布帛之价贵于西安数倍,即不获纺织之利,而又岁有买布之费……

    因为西北地区的特殊性,九边之中,西北则占有七边,而商业活动又大多以官方为主导。需求量最大的除了粮食之外就是棉纺织品,作为布料制作成衣物之外,还常常折为军饷发放,所以,布帛在边镇地区也是除了银子之外的硬通货。

    如此需求巨大的市场,产自江南的棉布占据了绝大部分,只有一小部分取自关中。而茶马市场也是官方一个主要市场,布帛的交易量同样巨大,如此种种,就形成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朝廷以帑藏赴都督,都督以帑藏发边官,边官以帑藏赉至松郡……’山东临清关就是松江梭布最大的集散地。

    西北地区输入江南的货物,大多为皮毛类和药材,纵观西北与江南的经济交流,其繁荣景象并非两地经济发展水平的真实反应,西北地区远未达到江南地区同等规模的商品流通程度,因其背后是庞大的官方市场的支撑,而一旦边境局势稳定,驻军减少之后,其贸易规模便急剧萎缩,‘商贾为之色沮,落魄失业者,比比皆然’。

    所以文章在分析了西北经济萧条的原因后,又指出了一条恰如其分的发展之路,其实也是邬阑曾经对太仆寺卿牛懋说过的,只有立足于当地,发展有自身特色的区域经济,才是正确的发展之路,而西北最具优势的资源目前看来便是草场和马匹。

    但西北地区的交通只有一条主要驿路:从京城出发,走保定、真定、顺德、彰德、卫辉,然后向西走怀庆、河南府到西安,再从西安发散为三条次要驿路,一条入川,一条经延安到榆林,最后一条经西安至平凉、兰州、凉州、甘州。

    道路的通行能力严重制约着西北经济的发展,所以当务之急也是提升道路通行的能力,文章最后也明确提出,西北地区要赶上江南地区的发展水平,至少在其道路上必须同漕运连成一体,可以依托徐州为中转。徐州以西,经归德至开封府,再到河南府,这样便同西北主要驿路联通;徐州以东,经邳县、新沂至海州。

    在邳州与漕运接连,在茶城以南黄河上又有镇口闸与伽河相连,如此便漕陆相连。

    邬阑看到此处,突然想起清末民初所修建的两条铁路,一条是南北向的津浦铁路,另一条是东西走向的陇海铁路,其实所经过的地区基本也与自明代修建的驿路相吻合。

    想到此,邬阑心里又有了主意,而这个主意,她觉得一定能说服永明帝加快道路建设。不过在说服皇帝之前,她要先找到李硕士……

    ——————————

    两日很快过去,

    又是新一轮的早朝期开始,其实这两日内,朝廷虽然休朝,但朝廷之外的民间,舆论一直在发酵。《北商报》的文章虽然没有直接写出对于诣阙百姓的同情,但却是一篇真真正正解决问题的文章,也因此引出了更多理性的声音。

    这日早朝,还是邬阑随侍御前,当鸿胪官唱过‘奏事’之后,第一个站出来的居然是邬阑认识的‘熟人’……户科给事中马仕璋。

    马仕璋因任六合县令三年考满而擢升为给事中,这是发生在去年的事,他的擢升严格说也有邬阑一半的功劳。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他那一手名为自劾,实为劝谏的做法实在高明,让永明帝记住了他。所以,虽然看起来是平调,但却是非常有面子的擢升。

    “启禀陛下,臣有本奏,”

    鸿胪官引奏……

    然后马仕璋便不慌不忙的拿出本章,照着大声诵读起来:

    “……初行金花银时,银每两折米四石,自天顺以后,苏、松等府之折米率却屡经变动,每两折米三石八斗、三石四斗、两石六斗、一石九斗……正德四年,又恢复至每两准米四石,嘉靖时又变为每两准米二石……折率一再降低,固然地方府县税收增加,但百姓纳税负担却是成倍增加。”

    “然而,官定折价却比市价低太多,若在灾荒之年,此种确实能减轻纳税百姓的负担,但同样也会被人所利用。江南地主宁可收取实物地租再高价卖出,然后以低折价纳税……这也是为何江南土地价格腾贵的原因。”

    这可够长的,还从来没见过如此长的提本,原本是诵读清楚即可,可马仕璋不紧不慢念着,而且还抑扬顿挫,颇有一点韵味。但谁要把这真当成文章来欣赏,可就犯了错,凡朝堂之上所涉及国家政事,绝没有半点表演的成分在里面。

    马仕璋花了差不多半柱香时间才诵读完,还是有人听了之后皱起了眉头,金花银这事,不是光折银缴纳这么简单……

021 【折银】

    江南是重赋地区,好比苏松两府每亩正赋全国最高,达一钱二分银,再加上漕运负担又徒添成本,也是逋赋拖欠最严重的地区。江南苏松常嘉湖五府分派的金花银额度基本占到四成多,这也算是朝廷对赋额最高地区的一种经济补偿,而地方政府就可利用金花银的货币杠杆效应来调节治下百姓的赋役负担比例。

    而在这个关键,马仕璋的金花银题本明显带有某种指征或者意图,同时也是他的政治智慧。

    首先,这个提案显然会得到朝廷方的支持,金花银虽然一直都径解大内,但永明帝并不是万历皇帝,现如今金花银的使用实际归属户部,是财政收入里很大的一头,当然越多越好,而真正意义上属于皇帝私库的是邬阑执掌的女官库。

    于地方府县来说,金花银就是一种以折银来清逋,实际上属于货币化田赋,但是,地租却没有货币化,依然以实物缴纳为主,即便有地区存在货币地租也是寥若星辰。其实原因就在于,折粮价远低于粮食的市价,尤其在粮食歉收,粮价高企的年份。这种折银方式固然可以缓和逋赋压力,纾解民困,但真正受益的还是地主,更何况折银率本身就带有很强的主观随意性和盲目性。

    而马仕璋题本主要目的就在于提高折率,最终影响的是土地价格。一般来说,农业的收益回报率低,耗时又长,土地价格就是其收益的贴现,而折银差价的这部分收益是算在土地收益内的。这部分收益缩水,等于收益回报又低了许多,自然要影响贴现价格。

    但是提高金花银折率是有利于国家财政收入的。

    一个道路改革,就引出了一连串问题,无论是什么理由,其实都是利益的博弈。

    当然最好就是找出一个最佳解决方案,能让各方都满意的方案,只是,世上真有什么万全之策?

    马仕璋的提案一出,果然引得朝臣个个交头接耳,以至于御史、序班立刻出来纠察举劾,这才压住了朝臣的私下议论。

    而他还没结束,又接着算了一笔账:

    “以苏松常镇四府去年所缴纳金花银来算,总数为三十六万两多,按照四兑一的比率,那么折算的税粮就该为一百四十六万石出头,而分配给这四府的税粮总额包括官田的地租在内,为四百万石有奇。这样一来,金花银则占了三成多不到四成。”

    “但是我朝一年的总田赋在2950万石左右,其中金花银为粮400万石,只占到总赋税的一成多,虽然这四府所分配的税额看起来很多,但因为金花银折率低,实际所缴纳的因为这个低折率而大大减少了,至于加耗的征收,这四府所缴纳的也没有比自己应该承担的多。”

    “然而在2950万石的总田赋中,其中运往边镇卫所、京师、留都以及贮藏在临清和德州的税粮加起来有1350万石左右,两厢比较下来,其实不难看出,这四府所负担的并不比必须向边镇卫所供应800万石粮食北方几省要重!况且这其中还有不少是官田,地租也一并算在内的。”

    “苏松常镇嘉这五府富庶,尤以丝纺业发达,一直以来,朝廷都希望这五府能再多承担一些税额,以缓解其他地方的压力。但是,这个大账为何就一直没人算过?当然,也不是没人算过,只是算来算去,恐怕都算在了百姓身上。所以逋赋问题不能只看到百姓拖欠了税粮,还要想为什么百姓没有享受到低折率带来的足够实惠?”

    这个问题简直直击灵魂呐!永明帝身旁站着的邬阑听了他的一番言论,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转而又突然想起去年在六合与县令方四维谈及租赁县学田时,当时他和那位师爷表情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现在想来,难道就是因为自己自动想成了以货币来缴租,而非实物缴纳的缘故?

    如今邬阑才恍然一悟,看来自己以后世思维考虑当下的很多事情,还是想当然了!要不是租练山马场的价格让他们满意,恐怕那时都不一定将学田租给自己。

    这厢的她,还在发散思维,而那厢又有人出声问道:“那就请马给事中再说说,既然你认为这个折银率定得过于随意,那么又该怎么定?定多少才不随意?”

    邬阑循声望去,是巡抚苏松及浙江的户部侍郎苏锡瑞,而他的脸色看起来并不好看。

    本来诸巡抚官是每年八月返京,会廷臣议事,这是定例,而今提前至四月回京,就是为了陆运之事,由此也看得出永明帝其实早就有所安排。

    马仕璋并没直接回答,他沉吟片刻,才对皇帝道:“陛下,臣只是觉得折率应该跟随粮价,而并无具体的数值。”

    苏锡瑞闻言不禁冷笑一声:“既然马大人给不出具体的数值,那又凭什么认定过往的折率就是随意和盲目的?”

    马仕璋听着他的愤愤之言,不由一哂,这就心里不平了?

    而此时班列中的户部尚书古德海却站了出来,面帝禀道:“陛下,臣倒是觉得可以以每石折银八钱为率。”

    八钱为率?永明帝想了半天,不明白他说这八钱又是依了什么规矩?

    这可是你深思熟虑过的发言?

    皇帝正想接着问古德海八钱为率又是从哪说起,部曹之列又有人站出,问古德海。

    “古尚书真是好算计,夏税折银每石七钱,秋粮每石八钱,如今金花银又是八钱为率,唯独禄米折银每石七钱,这是撙其余数,以补不敷啊……何时禄米折银也涨涨?”

    然而此话一出,气氛立即迥然不同,本来已经严重超时的早朝让每个人都徒添不耐,但此刻,似乎人人都竖起了耳朵,想听清楚古德海怎么回答。

    这阵仗可是莫名其妙又滑稽!

    邬阑有点想笑,这话题带得真有水平!同时又在心里暗暗喝彩,这个问题好关键,我也想知道!

    虽然她自己的俸禄是锦衣卫发,但锦衣卫的钱粮也是来自户部,就算女官的俸禄微薄,但这毕竟是她劳动所获得的报酬,况且还是打了三份工才有这么一份收入,想想都造孽。要是兑换率上再克扣一点,那……

    哎,自己也只有忍了。

    就算一条鞭法以后,整个明朝中央财政收入的货币化率仅为四成多一点,但财政支出的货币化率却接近一半。当然,这个比例并没包含常盈库和节慎库,以及光禄寺徭役折银等。

    眼见整个早朝的气氛要变,永明帝此时出声,意欲阻止古德海接下来要说的话。

    “好了,朕乏了……今日先到这儿……都退了吧……”

    本来是很严肃的一场早朝,末了皇帝一句‘都退了吧’倒让人有些哭笑不得。原来一提俸禄问题,连皇帝都打起了退堂鼓!

    当然,早朝上没解决的问题,下来后自然还要继续讨论,这个‘讨论’其实就有点‘诸侯国’谈判的意味。

    目前已在京的巡抚,诸如山东巡抚、浙江巡抚、南畿巡抚,其金花银折率是跟自身利益相关的,不得不争。而巡抚西北及边镇的,诸如九边巡抚、云、贵、川巡抚,以及河南、山西、陕西巡抚还尚未到京,只有顺天巡抚在。

    所以无漕省份的巡抚究竟秉持何种态度,这有待证实。但,唯有一点大家都清楚,就算不考虑中央,地方与地方之间也有竞争,毕竟利益诉求点各不相同。

    陆运和漕运并不是零和博弈,问题只在于平衡各方,这就得大家都坐下来商量了……

    ————————————

    第二天没有早朝,暂停一天,

    邬阑心想,这不会是陛下不想提俸禄问题而故意回避的吧?好吧,就算皇帝任性,大臣确实也没法,那皇帝不想上朝,除了御史要叽歪几句,别人也管不了的。

    她已经把该做的事都做的七七八八了,好不容易才等到皇帝来上书房办公。这次她又‘故技重施’,只是李东燕却没有‘配合’她,只冷冷的看着她。

    你不理我正好!邬阑心里这样想着,然后拿起账本递到永明帝桌案上,说道:“陛下,您让小臣整理的东裕库的账本已基本完成,请过目。”

    永明帝这次拿起了账本,又随手翻开先看了几页,见每页大都以格格框框标注,框里写出数值,很少有整段文字的描述,即便有,也是简单一两句。但这样标注出来的账本一目了然,而且分门别类清晰,能很快查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永明帝还是很满意,因他曾见过邬阑做的账,一直印象深刻,虽然与当下记账方式不同,但确实很方便查账,稍加解释也能融会贯通。

    皇帝自然不知道,邬阑所用的是现代复式记账法,与现如今官方通用的四柱记账法,以及民间商行中流行的龙门账记账法有所不同。虽然原理差不多,但形式更为简洁,而且容易上手。

    再说账本里所反映的内容,其实就是皇帝个人收入。抛开金花银不说,实际收入很杂,有实物也有银子,大致可分为几个部分,一类是土地收入,包括皇庄、宫庄的子粒银。

    京畿内的皇庄有三十余处,将近四万顷土地面积,但这部分收入不会全部入女官库。而三大宫,乾清宫、慈宁宫和坤宁宫都各自有自己的宫庄,加起来还有一万多顷,

    而三宫岁进子粒银未六万余两,平均一宫两万两。

    这收益如何?

022 【奉谕对答】

    北京地区的农业生产要从朱元璋时期的鼓励开荒,蠲免租税开始,那时是‘地多不治,招民耕,人给十五亩,蔬地二亩,免租三年’及‘额外开荒者永不起科’。

    之后又在洪武七年蠲免,九年、十六年因灾患又施蠲免,二十年又规定凡民尽力开垦,永为业,毋起科。

    永乐年间,大规模向北方移民及军民屯种,北京地区人口迅速增加,耕地面积也较前代扩大不少。所以在明前期,北京地区的土地以民田为主而官田少。

    土地在中期之后开始加剧集中,而皇庄的兴起从天顺年间便开始,武宗朝京畿之内皇庄占地已达三万七千多顷,为空前绝后。

    宫庄原为仁寿、清宁、未央三宫庄田,后悉数归于后宫,又不断扩容,以致达到今日的规模。

    三宫庄田大都分布在京畿内位置极佳水陆交通之地,像保定府的清苑县就有慈宁宫庄田;河间府的静海县,三宫庄田加起来有十万亩之多,静海县位于北运河上,下一站就是天津三卫;还有真定府的宁晋县,光慈宁宫就有二十万亩庄田,附近又有大的湖泊。

    每年三宫收取子粒银达六万两之多,平均一宫二万两,除此之外还有京师九门税,统一在崇文门税课司下,这是皇帝收的,还有浒墅北钞关也解入内库,凤阳府的正阳钞关收取的船料银是专供凤阳的高墙庶人,并不解到京城。

    除了土地和杂课收入,还有诸如官房、塌店,以及皇家经营的商铺等,这些收入有的并不归在女官库。

    所以,当邬阑重新统计之后回头再看,就发现皇帝自己的小金库也不怎么充裕,说难听点就是有点穷。过去金花银是宫廷财政的最大头,但是基于前代帝王的经历,如今的金花银皇帝基本不做支取,其实最早金花银是解到南京,作为武将俸禄,后来才解至北京收于内库,现在相当于回归了原本的用途。

    所以少了大头的金花银,土地收入就成了主要来源,其次是九门税及皇店收入,再次是地方州县的上供和采造。

    而皇帝的开支大都用在赏赐和后宫妻妾,尤其后者是一个无底洞。私房钱来源变少,但花销丝毫不少,长此以往自然就只有‘借债为生’。

    皇帝借钱度日,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太仆寺和光禄寺两位寺卿就是最大的债主,只是一般来说都是借债的最牛,放债的比较没脾气。

    当然户部别指望,年年入不敷出,就是将金花银补进去都还有几十万两的赤字,户部尚书也是个拆东补西的主。

    农业生产最大的特点是耗时长而且产出有限,单从投资回报的角度来看收益太低,要想提高收益,只有另觅它途。

    其实邬阑很早就想给皇帝建议,以‘出让土地使用权’来增加收入,只是当时并不了解土地状况,如今这个契机正好,心里也有了一些想法。

    永明帝听了果然大有兴趣:“土地使用权?这个说法倒是新鲜,那又如何出让?”

    “陛下,您可以将它理解成‘一田二主’,也就是将所有权和使用权分开,通俗的说法就是‘田底’和‘田面’分开,田底依然归地主,田面就归耕作人使用。至于如何出让,可以通过招拍的方式,价高者得……”

    “这样的方式能增加多少收入?”永明帝继续问道。

    “出让七十年使用权,地主一次性收取‘租金’,等于增加七十年的收入。”

    永明帝有些怀疑:“出让给谁?谁又能一次付七十年的佃租?”

    “出让给用得着这块地的人呐。”

    皇帝还是怀疑,花高价租一块地,还一次付七十年的佃租,是别人傻还是朕傻?

    邬阑看皇帝那怀疑的表情就知道,他老人家根本不信,不信她也没办法,不理解这里面的赚钱逻辑,没切身体会,解释恐怕都没用。

    “其实这种方法是可以解决财政资金短缺的,只是目前不适合采用而已。”

    “为什么?”永明帝又问道。

    “土地要想佃出高价,除非地理位置优越,而且周围有成熟的工商业,道路通行无碍等等条件,目前来看咱大明好像没有这么一块看起来很‘值钱’的土地。”

    只有换个说法试试。

    永明帝一听不禁笑了,这么拐弯抹角原来又想说生意经。

    “朕听你的意思……又想说哪段经给朕听?”

    “嘿嘿……”邬阑不免尬笑一声:“小臣不说经,小臣就想给陛下说……”

    “说什么?”

    “其实小臣想说怎么让土地变得值钱。”

    “行啊,你说怎么变吧。”

    “就以小臣刚才列举的三点,没有繁荣的工商业就造一个繁荣出来,没有便利的交通就升级现有的道路,提前做好规划。比如这个规划里要考虑:诸如工商业如何发展?农业如何发展?朝廷每年能增收多少税收?是否会影响到土地价格、粮食价格,甚至还要考虑水利规划、天气条件等因素。”

    永明帝眉头一挑,问道:“需要考虑这么多吗?”

    “自然需要,终究是为了百姓的生计,总不能拍拍脑门就做决定吧?”

    “好,那你说怎么做这个规划?才不是拍脑门?”

    “以真实数据作为依据,再参考历年的记录,比如户部的会计录、档案、方志等等。”

    邬阑忽然想起那两篇文章,又道:“对了,陛下,前些天呈上来的两篇文章,是翰林院李检讨写得,就得像那样……”

    文章永明帝看过,本也打算空了招人前来询问,思考之下遂有了主意。

    “大伴,传口谕叫翰林院李检讨过来,朕要问他。”

    郑大珰连忙应道:“是,皇爷,奴婢这就去传。”

    翰林院挺远,所以他一刻不敢耽误,安排好了马车紧跟着出了宫。

    郑大珰叫人去了,而永明帝则继续:“文章朕都看过了。”

    “陛下觉得文章如何?是不是也觉得他很厉害?真是人才。”

    “你觉得他厉害?”永明帝笑着问道。

    “是啊,”邬阑并无半点夸张:“他当初还让小臣指点,可是看了他的文章小臣也指点不出来,自诩水平还没到那个地步,像什么田制不立,什么田畴邸宅的,小臣其实也不懂。”

    皇帝有些忍俊不禁,假做遗憾道:“啧啧啧,朕的女官竟如此‘无知’该如何是好?”

    “对了,”他又转折一下:“朕倒想起一事来……阑司珍,你是不是该去上学了?”

    “啊?上学?”邬阑一下懵了,感觉没跟上节奏。

    “这样吧,你过两日就去国子监,别老成天在朕面前晃了,看着头疼。”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邬阑内心一炸,只觉得浑身的毛都像过了静电一样。

    她一拍脑门,假装恍然一悟:“差点忘了这事!陛下,其实小臣一直都期待着呢!”

    五彩斑斓的表情衬着言不由衷的话语,要多假有多假!

    “哈哈……”永明帝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丫头看着就那么‘傻’呢?

    ————————————

    【对答】

    翰林院好比皇帝的智库,但并非人人都有面圣的机会,而李道汝能进前揭帖,也并非全因邬阑,个人能力出众占了起手,毕竟是状元嘛。

    他来了之后先行叩拜,永明帝允他起身说话,而后便站在一旁准备对答。

    话题又回到刚才,永明帝问道:“你的两篇文章朕都看过,关于冷害那篇,阑司珍说你还用了分析之法,那就说说你如何进行的?”

    李道汝面色沉稳,回道:“回陛下,微臣是与两位同年,即谢昭伟、杨鼎臣一同完成,他二人现在俱是馆内庶吉士。我三人在查阅了文渊阁内几乎所有与之相关的典籍,而后将相关的信息一一筛选出来,再以时间为横轴,冷害的程度为竖轴,将每一次变化一一标注出来,就得出一个趋势图……”

    “所有典籍?那可不少吧?”永明帝有些不信。

    “主要是查阅类书部、奏疏部、志乘部、技艺部以及杂部的农书,这几个类部,其余类部则以浏览为主,查缺补漏的话,就凭以往记忆去查阅,好在谢、杨两位同年记忆颇佳,倒是没费太多功夫。”

    文渊阁藏书是一个国家级图书馆的规模,海量的书,凭记忆!妈呀,难不成用的量子记忆?邬阑在心里小小的吐槽,比不了,真比不了!

    “还真是博览群书啊,”永明帝不由赞赏一句,又问:“看了之后有何想法?”

    “呃……”李道汝心想,陛下问的是什么想法?

    “微臣倒是对于书目的编撰有些想法,虽然打破了以往按照经史子集的四部分类法来编写,但总觉得,还是过于简单了。好比宋时的《崇文总目》,体例都比较严谨,而且小序、大序、总序都具备,但我朝从《文渊阁书目》的编撰开始,就不再是这种体例……”

    这话题好像扯远了……

    “好吧,再说说你是怎么分析的?”

    “是,对趋势图进行分析,就要用到度算,而度算的方程,基本来自《方程论》、《度算释例》等著作中所列举的方法,这是臣的好友,梅瑴成、梅玕成两兄弟的家传之学,皆出自他们曾祖父勿庵先生。”

    “哦?原来是梅家的梅老先生啊,”永明帝倒是有些意外。

    “度算是为了做出判断,避免瞎猜。之前与两位同年也曾讨论过,主要还是想通过对千年以来灾害的统计、作物生长、冷暖变化及雨量多寡的总结分析,主要目的就是要对未来天气的变化有一个大致准确的判断,然后再相应的做出有针对性的备灾、防灾,这样才能最大限度的减少朝廷乃至百姓的损失。”

    邬阑一听暗暗竖起大拇指,知道以严谨的科学方法指导防灾备灾救灾,这李硕士果然有格局!

    “既然爱卿认为几年后的天气又将变冷而且灾害增多,那你就说说,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这正是皇帝找他来想问的。

023 【国无三年之储】

    怎么办?

    当然储粮为上。

    李道汝觉得这个道理需向陛下解释清楚,所以事先打了一遍腹稿。

    “陛下,在臣的这篇文章里,还有一些图文的表述方式,呃……是因为查阅的信息偏多,除了画趋势图之外,臣就将这些信息进行了归纳总结。所有数据皆来自典籍里曾记录过的,比如农作物或者果树生长时遭受的灾害等等,来说明近五百年来天气冷暖的变化。”

    “然后每十年为一时期,将年份归为三类,一是正常年份,一是偏旱偏涝年份,最后是旱涝年份,这样分类之后就能很清楚看到,相对暖的时期,旱涝灾害都偏少。而冷期,旱涝灾害较多,这就是冷害所造成。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总结冷害对于粮食生长的影响,甚至还能影响米价,这都关于百姓生理的事,不由得不重视。”

    “那么你就直接说,如何应对未来几年的灾害?”

    “臣以为,无论何种灾害,其预防最终要落在储粮上,‘国无三年之储,则国非其国’。只有足够的粮食储备,才能实现赈济,以及快速平粜,保证百姓手里有粮,人心才稳。”

    “不错,接着说。”

    “我大明幅员辽阔,各地产粮悬殊巨大,或有余或缺粮,也可通过调拨手段,来调剂各地储粮。当然,要实现平粜、调拨,都需要畅通无阻的道路,及快速运输的能力。而马是所有畜力中最快的,用马车作为运输的手段,是不错的选择。”

    “能有多快?”永明帝手里还在翻阅邬阑呈上的账本,只是一边耳朵在听他说,而且他说了一大通,都感觉没说在点子上。

    “要快,首先要从马车结构上去解决,京城如今有许多新式四轮马车,结构上看就不同,这种马车的前后轮是独立的,前轮可实现轻松转向,而且前轮略小于后轮,使车厢整体偏矮,较普通二轮马车来说,这样不仅利于马匹的拉拽,负重行驶也很稳定。”

    “至于能负重多少,能跑多快?跟马匹数量有关,也跟马匹的排列有关。好比用两马,并排行驶转向灵便,若是纵排,即便道路窄小也能顺利通过。如若想装下更多的货物,还可以加长车身,以四马拉的马车来算,载重能达五十石,就以两京之间来计算,在平坦顺畅的道路上几乎能达一时辰行五十里的水平。”

    这倒让皇帝有点惊讶:“果真有那么快?”

    “前提是路况要好,但何为路况好?就要做铺装路面,达到坚硬和平坦的程度,即便雨水也不会泥泞,这样马车才可能顺畅行驶。若是路况达到这样的水准,那么昼夜行车几乎没有问题,所以也可以大胆设想,从应天到京畿,人歇马不歇,不出四天即可到达。”

    对于这样的说法邬阑并不感到吃惊,可能吗?当然可能!

    工业革命前的交通运输革命就是马车革命,同世纪稍晚些的英国,四轮马车的行驶速度达到了每小时10英里(16公里),从伦敦到爱丁堡650公里的旅程,缩短到44小时可到达。

    在还未出现蒸汽机车的年代,这是非常惊人的速度,而大明南北两京陆路距离是2300多里,所以四天到达不是不可能。

    “果真能四天?”永明帝抬起头来看着他,心里有些怀疑。

    “驿递在传递军情时,一人一马昼夜不停,也是可以达到这样的速度,所以四天到达也并不稀奇。只是目前的驿路大都年久失修,路况很差,一人一马可以跑,载货拉人就不太可能。”

    “其实陆运的优势就在于快捷,但实现快捷的前提是道路好,以及足够的马匹。缺点是载重有限,一车五十石就是极限。漕船一船能载四百石,这便是马车不能比的。但漕船比马车速率慢,同样两京,漕运需要一月时间,一个月,马车能跑好几个来回了。”

    “而海运的优势在于一船所载能达万石级别,但缺点同样明显,比漕运更慢,而且容易受天气影响。三种运输方式各有利弊,所以谈不上孰优孰劣,西北几省没有漕海连接,但有先天发展陆运的条件,所以陆路的畅通,对他们肯定意义更大。”

    “哦……”

    “继续臣刚才说的,需以储粮来预防灾荒,储粮就必然要广建粮仓,所以除了两京仓和水次仓外,臣认为还需重新恢复地方常平仓的储备粮制度。此外,军需仓也应从地方重新归属到朝廷,进行统一管辖。好处就是朝廷可以随时随地掌握天下粮储的情况,以备应对突发的情况。”

    最后这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

    “陛下,小臣能否补充几句?”邬阑出声询问。

    永明帝扭头看着她,问道:“你想补充什么?”

    “其实李检讨没说完整,他只说了储和运,但没说粮食是地里种出来的。”

    “噗嗤……”李道汝忍不住笑了:“阑司珍说的没错,粮食确实是地里种出来的。”

    “你没理解我这话的意思,地里可不见得都种了粮食,也可能都是棉麻烟草之类的作物。”

    “所以还要保正有足够的地来种粮食,是吗?”李道汝一下就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对,应对灾害,保粮食就是要保生产,需要划定粮食耕地亩数不变,至少不能少于某个数,否则极有可能就是国无三年之储。”

    “永明帝赞许:“这想法挺好。”

    “在未来可预见的天灾面前,得有警惕心,还要有最坏的打算,比如在极端恶劣的情况下,能保证大部分人不被饿死,就算是最差条件下的最好结局。”

    “哎,没错……”现实就是这样,这话没办法不认同。

    “陛下,其实李检讨说的三种运输没有好坏之分,小臣还是同意的。就像淮安,徐州,漕陆皆可通,完全可以凭借位置优势来因地制宜发展成水陆要道,这样也可以带动当地的商贸复苏,像徐州就不会再是什么‘闾阎萧条,井市零落’了,商业才可以给城市带来繁荣,但商业繁荣却是依托交通的便捷。”

    永明帝听了觉得挺有意思,之前有朝臣就说商业虚浮的繁华,让本末倒置,而她倒好,直接一个只有商业才能带来繁华……

    “难道就不会本末倒置?”他突然问道。

    “要算经济账,陛下,好比粮食农民自己能拿到市场去卖个好价钱,无论怎样都是好事,但前提是要有繁荣的市场和便利的交通。让农民自己驾着马车把粮食运到市场上去卖,这不比让他们直接缴实物租子或实物田赋好?”

    “要是那样的话,朝廷也能省事不少,但起码得百姓自己养得起马才行啊,”李道汝提出了疑问。

    “这种可能是存在的,只要养马的成本能降下来,就有可能。”

    “这就是你开赛马场的目的?”永明帝又问她。

    “有这个目的,当然不会仅限于此,”邬阑实实在在答道。

    “朕明白了,所以你就一直给朕说修路有多重要,商贸有多重要。”

    邬阑不禁反问:“难道不重要?”

    “但是朕老觉得你是为了你的赛马场才这么说?”

    “呃……赚钱也很重要,毕竟,陛下,您懂得。”

    皇帝呵呵笑了两声,也就没继续问下去。

    最后又道:“李卿家的意思朕也听懂了,既如此就这样吧,就将阑司珍说的什么‘发展规划’交予李卿家来完成,以一月为限。”

    李道汝一愣,什么发展规划?

    但只是稍稍停顿,他还是沉稳回道:“臣遵旨。”

    ————————————

    李道汝退下之后,邬阑又问皇帝:“陛下,能否将李检讨的两篇文章见诸报端?小臣觉得若是能发表,就能让更多的人看到并且了解……”

    “让他们了解什么?”

    “陛下,不是说要事事关心吗?其实百姓很关心朝廷大事的,尤其是民生大事。”

    邬阑很希望通过各类民间报刊,让百姓不仅多些渠道了解国家政策走向,而且还可以让朝廷的政令通过更多途径让人知道,并且能顺利实行。

    这个舆论宣传口可不能放弃。

    永明帝不禁怀疑:“你想让你家报社独家刊载吧?”

    邬阑迟疑一下,又迟疑一下,还是点了头。

    “暂时不行,”皇帝回的果断干脆。

    将近一个时辰,他觉得有些乏了,于是挥退了邬阑,又回到后殿歇息。

    于此同时,在内阁值房,

    阁老们又是一如既往地兢兢业业,因为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奏疏题本。

    四位年纪也不小了,但还能坚持每日亲力亲为,夙夜在公,只能说他们都是敬业楷模。

    在他们面前的桌案上,堆着一摞摞大小不一本子,都是来自天下不同衙门的公文。其中有两本较‘显眼’,高两尺,纸张展开来有三尺,这是三品衙门公文的规格,而且几位阁老已经都传阅看过。

    今天有些不同,四位阁老对于这两题本竟有一丝束手无策之感。

    工部尚书、东阁学士刘一焜一直用手指敲击着桌面,发出不规律的哒哒声,声音不大,却像一种魔音,仿佛能让人陷入一种精神游离的状态。

    其实刘一焜先想到的不是题本棘手,而是户部尚书。

    在经过很长一段沉默过后,他率先问道:“要是内阁同意了这两方题本,古献衷会怎样?”

024 【西北一本账】

    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张瑛,最近一段时间安静如处子,其实他的性格原非如此,只要别人别惹到他。

    如何算惹到他?地讳,俗称地域黑。

    好比形容‘版肠’就是黑河南人,意为偷驴贼,源自‘蹇驴掣断紫丝缰,却去城南趁草场;绕遍洛阳寻不见,西风一阵版肠香’。

    四人忙了一早上,肚子早就没了油水,纵然感觉饥肠辘辘,但还没到午膳时间,那就只有再忍忍。

    叶大学士突然不知想起了什么,开口道:“最近徐补之换了负责膳食的厨子吗?厨艺比过去精进不少,老夫觉得有一道卤版肠可谓美味之极。”

    张瑛闻言,瞬时面色一冷,哼了一声:“确实精进不少,有道腊鸡也不错,独善江南之味!”

    “是吗?没见有这道腊……张子厚,你什么意思!”叶大学士这才反应过来。

    他是江西人,一听腊鸡,他也毛了,其实他本无意黑河南人张瑛。

    首辅李琚看着两人有些无语,外人可能没法理解,这都属于内阁的恶趣味:地域黑。

    “二位,公务繁重,等做完了事再讨论厨子如何?”

    刘一焜也及时打圆场:“对对,今日如此多的公文,要不就……先开始贴黄吧。”

    “对,诸公,分一分这些公文,先贴黄再票拟,”李琚也道。

    版肠和腊鸡这才停止了互黑。

    贴黄即写出内容提要,其实公文之中已附有贴黄,但是内阁在处理章疏题奏时,谨慎起见还是要再写一遍。明代的公文都有严格规定,包括缮写格式、文书用纸、书法字样等,若有错谬,一顿板子是跑不了的。

    做如此严格的规定,是为了提高处理效率,也是为了存档方便,先装帧,后存档,中央到地方各级衙门都设有架阁库,更高规格的还有大本堂、皇史宬、文渊阁。

    所有公文都有副本,而且依据存档机构不同,副本也不尽相同,包括典籍同样有副本,好比《永乐大典》正本是存于皇史宬,副本则留与文渊阁书库里。

    所以无论哪一级官员,对待公文都相当严谨以避免发生错漏。

    刘一焜分得其中一本,陕西布政司的,此本高二尺,纸张展开来有三尺长,贴黄之前再浏览一遍内容,然后再逐一写下提要,其大意为:

    陕西布政司每年用于边镇之费几乎是赋税的全部,地方没留下一分钱,该改了;

    陕西布政司要求每年至少三到五成的赋税要存留本省;

    陕西布政司要求折银率对照金花银折率;

    陕西布政司要求尽快升级驿路;

    陕西布政司……

    刘一焜边写边摇头,都知道陕西的问题有些棘手,历史遗留问题太多。

    “诸公,陕西布政司去岁田赋总额是多少来着?”刘一焜向其他三人问道。

    “田赋不算低,其实根本就不用记陕西有多少,再多也会起运至边镇。其他省份多少能有些存留,就它陕西没有存留下来的,”叶阁老道。

    “也是!”刘一焜又感叹道:“过去还有个边镇贸易多少能有些收入,现在贸易也缩减了,还有啥收入?”

    “这就是问题啊,地方衙门没钱的话,还不是往百姓身上找钱?”李琚也感叹了一番。

    刘一焜搁下笔,思索一阵,始终带着不解:“过去陕西岁额悉数用于四藩五镇之费,民夙称困,现如今藩王已撤,驻军都减了,赋税起运却一直未变,着实有些费解。”

    “驻军虽减,但建制一直未变,恐怕贪弊也不少。还有,现如今西海环湖一带依然复杂严峻,不去变动,恐怕就是考虑这点。尤其和硕特现在的王罗卜藏丹津,此子不可小觑。”

    刘一焜微微诧异:“难道陛下想用兵?”

    李琚摇摇头:“看不出来,而且这也是听老国公说的。”

    “这个先姑且不说,本来沿边一带就多土番土官之田,原与赡军养马,故免于起科。但久而久之便诡托者众了,往额遂失以十万石计。历年岁报都云豁免,其实呢,就是漫无可查。由此看来啊,陕西清丈田土也是当务之急。”

    “先生所言极是,”刘一焜点头称是,转而又道:“但这贴黄该如何写?地方官吏要求减少起运额,存留部分赋税,似乎也不过分吧?”

    “不过分,但是难呐,朝廷年年入不敷出,财政的赤字虽说在逐年递减,可收支依然没有抹平,如何敢减各省起运额?好在是这几年还算风调雨顺,没有大灾大难,否则就更难喽。”

    “既是没有赤字也不敢减,朝廷都没有结余。即便没结余,但要知道每岁边镇的开支依然占了五成,边镇都是大头,”叶阁老接着说道。

    “总得让陕西有转圜的余地吧?”

    “不如依相国所言,陕西先请旨清丈田土,查明田额,该起科的起科,粮额即可复,然后凡诡寄、隐匿者一律问责,这样不仅有转圜余地,即便要求存留多些,起运少些,都说的过去。”

    “这倒可以,”李琚权衡了一下,又道:“也可以先定下存留起运比,凡清丈的田土达到多少以后,就可以按照此率来存留本省赋税。”

    “三成为率我看可以,七成起运。”

    刘一焜想了想,又道:“不如其他省直也照此对待,若想多存留赋税于本省,那就先行清丈田土,把侵占、隐匿的土地一并清理出来,再恢复以往的粮额……诸公意下如何?”

    “依我看这样行,”叶阁老赞同道。

    “那不如先从官田着手,”张瑛道。

    “可行……”

    “既如此,就这样写:清查甘肃、川陕等处与羁縻州交接之地土官、土达、土番、国师等隐匿、诡托之地,令田额得明,粮额得复,荒芜者改辟,隐占者改正……每岁可存留三成田赋于本省……”李琚说道。

    众人皆答:“可,”刘一焜遂写下小票,与贴黄一并贴在奏章之上。

    “那么接下来便是山西的题本,诸公又怎么看?”

    张瑛道:“山西四府原额是每粮一石,征草二束,后虽加征二束,但以此为率久已,山西本就每岁有近七成田赋存留,如今再要求每石粮减草二束,有些过了吧?”

    刘一焜略一思索,道:“恐怕这与太仆寺有些关系。”

    “此话怎解?”李琚不解。

    “你们忘了?牛懋曾在陛下面前提过,要在太原、大同府的岢岚州、朔州、忻州等地试种燕麦与苜蓿草的混和耕种。”

    “哦,老夫记得那事……但跟这征税有何关系?”

    “那燕麦同苜蓿草混种是个好法子,去岁夏秋土地墒情好时,已在一些州县草场试种了……”

    “夏秋才开始播种?能过冬?”

    “听说是可以,当然最好还是春季,因那燕麦顶土力强,利于苜蓿出苗,刈割几茬后再中耕,只要抗旱保墒,基本越冬无虞。而且刈割后的苜蓿及时晾晒,即可青贮,又可得干草……”

    “去岁夏秋……就是说已经试种成功了?”

    “应该是收成不错。”

    “原来如此,老夫明白了……难怪他们想取消加征,又要以银代征,要是以此法播种,每亩收成应提高不少,除开所上缴的赋税,余下的燕麦和草料便可悉数卖与那个……那个……草料市场,岂不是得银更多!”

    李琚明白之后给气笑了,这十三省的地方大吏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都打自己的小算盘,算得贼精!就是不想想朝廷这已经在勒紧腰带了,还天天为地方着想免这个,少那个!

    “不可,即已为率,便不再更改!”李琚立马否了山西的题本,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不管山西三司的官员与太仆寺达成何种协议契约,都不再更改税率。”

    “要是山西所有的草场都推广这种方法,那每年的收成可增加不少啊,陕西草场不少,也可这般……”

    提到草场刘一焜又想起一事,道:“对了,你们还记得苑马寺曾上过的一个题本,说希望恢复永乐时就已设置的碾伯所,当时是因考虑蒙、藏的草场之争便给否了……”

    这个纷争由来已久,要追溯恐怕得往前两百年,过去是苑马寺、土司乃至当时的藩王直接占了牧民的草场,又招逋逃人户进行耕种,还不知存恤,纷争便由此起。后来蒙藏部落迁徙又进占草场,直到如今,因草场问题一直都纷扰不断……

    “苑马寺都是前几年的题本,看刘阁老的意思是想重提?”

    “并非重提,我的意思是,纷争并不影响土地清丈,记得自陛下即位以来,还从未清查过天下土地……要不此次请旨,先重新清丈天下的牧马草场?”

    “可,”李琚回道。

    “那票拟就照此书写?”张瑛问道。

    ——————————————

    不消多时,四人点检的公文也有七七八八,也都一一票拟,再将整理好的公文重新返还给了司礼监内书房,如此,内阁的工作才算暂告段落。通常若票拟意见与陛下不合,还会发还改票,甚至三番五次改票也有可能。

    但最好不要如此,

    翌日早朝,依然按部就班,看起来似乎一切正常……

    早朝之后不久,永明帝又召了众大臣于懋勤殿议事。

    接到口谕的诸位大臣从值房出来,匆匆赶到懋勤殿,一进殿便瞧见有人早已在那,不是别人,正是古德海。

    众人进殿之后行礼,礼毕后起身站立于两旁,其间还有人不住偷瞄古德海,刘一焜就是这般,他心里猜测着,奇也,陛下又为了何事召集?

    还是永明帝先开了口,道:“古爱卿给朕建言,说……呃……”

025 【户部的态度】

    皇帝半天没‘呃’出来,听得众人心下疑惑,这有啥事连陛下都不好开口?

    古德海接过皇帝的话道:“还是由臣来说……”

    皇帝点点头,道:“就由古卿家向诸位阐述吧。”

    众人一听这语气,心下都有三分明白,准不是什么好事。

    古德海向众人一拱手,说道:“诸位,献衷不才,忝为户部堂官,竟不能为朝廷、为陛下分忧,以至于本该我部操心的岁赋问题,竟还让诸位阁老、同僚操心……”

    果然不是好事!

    “……基于几位阁老已票拟陕西一省每岁存留三成本省赋税,那么……本部也向陛下建议,往后在京文武百官的俸粮如无必要全部本色支取,除折绢俸、折布俸外,取消所有折银俸。”

    草……草草……草草草草草……我草!

    只听整个大殿内‘操’声一片,这就是赤裸裸的报复!无妄之灾!当然,皇帝耳朵是不会听见,因为全是发自内心深处。

    俸禄有本色、折色之分,折色又可分为折银、折绢、折布、折钞,其中最大头,也是最重要的自然是折银。

    古德海又道:“包括在京文官的正一品至从九品;各衙门官员、吏典、监生等月粮、月支俸禄;宗藩及公、侯、驸马、伯岁支禄米……”

    古德海完全无视在场所有人的反应,他继续说道:“京卫官军,含五军都督府、锦衣卫等诸卫、五大营、仓场……”

    众人怒视古德海,完了又看看皇帝,想从皇帝脸上看出什么不同,只可惜,永明帝倒没有注意他们,只是悠然的品着茶,等着古德海把话说完。

    “当然了,本色支取固然麻烦一些,但好处也是有的,至少不会拖欠各位,至于便利与否……诸位也大可放心,我部定当以人为本,为各部各衙提供力所能及之方便……”

    在过去,粮食、布都是硬通货,尤其灾荒之年,有粮在手可比持金银都划算。可现如今,一是京城的粮价比江南产地还便宜,二是商品经济较以往大为发展,市场上商品越多,越凸显使用银钱的好处,谁都会算这笔账。

    所以这些年,俸禄折银越来越受欢迎,可以说是最大的福利,只是朝廷每年的各项收入并非完全白银化,除了供奉皇室的白粮外,依然有不少是本色收入。

    虽说明面上本色没啥问题,可细想……就不是那么回事,这是妥妥的降薪呐。官品越高、加衔越多的,俸禄也拿得越多,好比阁老,大学士带尚书衔,这就拿两道俸禄,加三公三孤又是一道俸禄,这还不算其正室夫人,凡命妇、诰命者皆有俸禄,还都不算在官员自己的俸禄里而另外给。

    今天在场的诸位京官大佬又不靠俸禄过日子,或许无所谓本色折色,但尚有许多靠每月微薄俸禄养家的低阶官员,总得考虑人家的处境吧!

    首辅李琚是越听越气,越气越想笑,从来朝堂上斗法能斗到如今这份上,也是一次‘质的飞跃’了。

    “古尚书,这恐怕不妥吧,”李琚站出来说道。

    古德海却好整以暇,道:“有何不妥?”

    李琚脸色一沉:“如今米价几何,需要老夫向古尚书细说?”

    你也忒小心眼了!

    “哎……”古德海半假半真叹道:“朝廷每岁入不敷出,能不欠俸已是最大的仁义了。就拿去年来说,去岁俸禄的实银支取已经超过了五成!实物支取减少至五成以下,这说明什么?朝廷不仅没欠,反而还增加了俸银支出!但是难呐,户部每年收取的实银都还没有五成,你们就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再说取消折银又不是取消俸禄,怎么就个个如丧考妣一样?”

    “还有哈,除开俸粮,还有各衙门吏典监生岁支及公侯驸马伯岁支本折禄米,这些都可从账本里查到,今日呢,本部也将会计账本一并带来,就在陛下的案头,诸位要是想不明白的,尽管去翻看!”

    众人一听都往皇帝的御案瞧去,果然放着厚厚一摞账本,先前都没注意到,古德海虽然那样说,可谁敢当着皇帝面去翻户部的账本?

    他如此嚣张定是有恃无恐?李琚明智的选择了闭嘴。

    其实这并非古德海嚣张,李琚虽是首辅,但没掌户部所以不了国家真实的财政运转状况。

    正是因为朝廷一直都‘穷’着,经常性的拆东墙补西墙,所以才不得不精打细算,能省即省,不能省的也总会找折中的法子。

    整个大明朝的家底厚实不厚实,存在啥问题,古德海当然比别人更清楚,所以他常常会焦虑,一焦虑脾气就不好。而此次矛头并非陕西,而是内阁的处理方式确实让他有些生气。提前沟通怎么就不行了?

    户部掌管的钱粮从来是每一笔都事先计算好了的,因为没有多余的去周转,陕西要存留赋税,无形就要增加别处的负担,即便有富余的钱粮补充进去,还有与之相应而生的其他费用,甚至东挪西凑还会打乱所有的安排。

    李琚选择闭嘴,但还是有人出了声,众人四顾一看,原来是内阁张瑛。

    张瑛没好气的问道:“古尚书,不会是你觉得内阁代行你户部的权而故意为之的吧?”

    “呦,这话从何说起?”古德海故作惊讶道:“诸位阁老职责所在啊,哪有我古德海插嘴的地方?我这户部尚书可担待不起!”

    张瑛又道:“之前禄米一石还能折银七钱,现如今京城米价是多少?一石不到五钱!如此明显的差异,你作为户部尚书看不见?”

    古德海扬起了眉毛看着他,神态颇有些嚣张,就像在说,我看不见又怎样?

    张瑛看他那般模样,就是平日里只嫌弃他八分,现在都成十分了。

    在这一群官员中,只有光禄寺卿和太仆寺卿看起来比较安静,徐兖和牛懋两人似乎并不打算出声发言。

    倒是邬琮海站了出来,禀道:“陛下,臣同意俸禄改本色支取。”

    “哦?邬卿家,你为何同意?”永明帝不禁好奇。

    邬琮海笑了笑:“本色挺好,在边镇银子反而没有米粮便利,无论什么色,到了边镇,一律都要再换成米粮、布帛、盐茶等,何必如此麻烦?直接发放本色就可。”

    “爱卿说的有理,”永明帝笑了,这邬琮海果然是个机灵的。

    老国公常在春也站了出来,向永明帝禀道:“陛下,臣虽然不太同意俸禄全部改为本色,但,邬侯说的也没错,在边镇,银两确实没有米粮布帛好使。所以臣以为,可以考虑将武官俸禄全部改为本色发放,至于其他,最好保持不变。”

    城门失火,殃及的是鱼池里的鱼。

    “老国公的建议……也不错。”

    刘一焜一直没出声,他看到现在也看明白了,陛下跟古德海这君臣两人就是在‘一唱一和’。古德海说的话他不会当真,就算朝廷每年财政有赤字,也不至于就到了连俸禄都要计较的地步,完全有可能是别的问题。

    李琚同样也意识到了问题可能出在哪里,他作为内阁首辅,只得又出来,道:“陛下,古尚书所虑也不是没有道理,昨日臣与诸位阁老商议票拟,似乎也有欠妥当之处,不如请陛下发还改票。”

    永明帝闻此言一笑,朝身边的秉笔李东燕道:“可是听清了先生所说?待会你亲自送去……”

    李东燕回道:“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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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为一国之君的陛下,如此的‘小心眼’,看来往后的经筵,日讲得持之以恒,也要‘严格’才行……李琚在散了午朝之后,走在宫道上,心里如是想着。

    “相国,”刘一焜走到李琚身边,脸上露出担忧之情:“陛下的经筵、日讲似乎停了许久,下官为此深感忧虑,我大明历代先帝常有‘日讲至岁暮不辍’,如此‘细密功夫’陛下恐还需加强啊……”

    李琚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遂点头赞道:“刘阁老所虑极是啊。”而后两只老狐狸的脸上都不约而同露出‘邪魅’一笑……

    还蒙在鼓里的永明帝,此时还在懋勤殿继续召见常老国公及兵部尚书李泰。

    “老国公,说说你的看法吧,”永明帝问郑国公。

    常在春沉吟稍许,道:“这个罗卜藏丹津野心不小,依臣看,他是想脱离与我大明的羁縻关系,独霸乌斯藏和西海。近几年西海周边草场的纷争日益激化,已到了殴伤人命的地步,这其中说不定就有他的挑拨……”

    “那以你之意又该怎么办?”永明帝又问道。

    “陛下,”郑国公闻言立马起身,郑重禀道:“臣之意便是解除与和硕特汗国的羁縻关系,将其所占领的地方全部收归我大明,驻军、设立三司直接管辖。”

    永明帝又问:“岂不是要打一仗?”

    “陛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军队也该打一仗了。”

    “那李爱卿的意思呢?”永明帝又问兵部尚书李泰。

    “陛下,老国公所言极是,这些年光是四川、陕西沿边的土地都被占去不知多少?这和硕特汗国早该教训了,想当初崇祯时还归顺过那时的后金黄台吉……”

    “哎,两位爱卿都言之有理,只是以如今财政收入看,恐怕维继不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朕也不想徒添百姓负担,所以等几年再说吧。”

026 【好姐姐】

    李道汝一直惦记着找邬阑请教‘规划’一事,这比较紧迫,因为皇帝只给了一个月时间,但是三天过去了他都还没动笔。

    又想到前段时间他的两篇文章,本来要刊诸报端,结果被陛下否了,就不知道邬大老板会不会以此为借口再次要求重写两篇文章?

    李道汝冥思苦想,重写的话又写啥好?

    他今日没去文渊阁,呆在了翰林院里,午膳之后回到自己日常办公所在的史官厅,单独一间值房。煮了一壶玫瑰香茶,又翻出一包前些日子买的糕点,还剩了几块芝麻面枣糕和果馅饼,准备佐茶吃。

    好巧不巧,杨鼎臣找上门来,一见李道汝都备好了茶点,遂笑着调侃道:“小弟人还未到,硕仕兄已备好了茶点,哎呀,不喝上几杯都不好意思走了。”

    李道汝笑了一声,也调侃道:“走走走,别不好意思……”话虽这样讲,还是又找出另一只盏,注上香茶,递给杨鼎臣。

    “今日你的课业都完成了?”李道汝又随口一问。

    杨鼎臣笑嘻嘻的接过茶放下,拿起一块枣糕就往嘴里送,听他一问,嘴里还嚼着东西就说道:“有啥课业啊,不就是写篇文章写首诗嘛,临时抱佛脚都来得及。”

    李道汝眉毛一扬,诧道:“梅公兄果然是文词优长之辈,想必文章佳句都信手拈来,什么‘一年好景是中秋,嫦娥掩脸玉容羞’这样的定是张口就来?”

    “哎,你也不用讽我,虽然李杜诗也是我所好,但每日所学皆是这些不中用的,也很乏味的。”

    “你所说的‘不中用’可是以后散馆授职的依据,你不是想留翰林院吗,建议你老老实实的吧。”

    杨鼎臣一听就心烦不已,又道:“不给你说这些了……说些有趣的。”

    “啥有趣?”李道汝反问。

    “嘿,还正好有个,”杨鼎臣转而又笑道:“昨儿吧,瞧了一出戏,可有意思了。大普庆搞堂会,演了一出《游园惊梦》,你猜怎了?”

    “你昨儿还去了堂会?”李道汝又诧异道。

    “下晌才去的,去了正好赶上……说这头,你猜怎着?小生登场本来该唱‘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这小生登场后,竟至忘其所以,默然无言。然后旁边提醒道,‘此段曲,牌名【好姐姐】也。但这小生呢,如同坠雾里一般,对旁边儿说,‘我只道唱戏,哪里去寻好姐姐!’哈哈哈哈……”

    杨鼎臣讲完自己先大笑起来,

    李道汝一听简直哭笑不得,还差点呛着茶水。

    “这是哪里的神仙戏班呐?”

    “这你都不知?湘昆班呐,可有意思了,热热闹闹的。”

    李道汝心思闪过,忽然有了想法,刚才还在纠结写篇什么文章给邬大老板,现在就有了主意。思索了几息时间,遂对杨鼎臣道:

    “兄弟,哥哥有事做了,你这就撤了吧,不用不好意……好走不送哈。”

    “诶诶诶,怎么才坐下你就赶客?茶还没喝完呢。”

    “不告诉你了吗,哥哥我有事做了。还有啊……刚那笑话是你编的吧?袅晴丝是哪段曲牌?【步步娇】好伐,第二只曲,【好姐姐】是第五只曲。”

    “哈哈哈哈……”杨鼎臣又大笑起来:“硕仕兄果然有趣!”

    —————————

    第二日,约了邬阑在报馆碰头,

    报馆在宣武门外的贾哥胡同,是一栋小三进的院落,当李道汝到达报馆时,邬阑已经来了好一会。

    她正在玩点茶,玩得不亦乐乎。先磨,再筛,再冲,再打泡,反复打泡,然后再来个茶百戏……一套流程走完,这才饮下。其实说玩还是挺恰当,她就是在玩,前世邬阑除了是米其林大厨外,还是咖啡拉花高手,即兴发挥时都不带重样的。

    茶百戏有些那个味道,同样都需要丰富的泡沫才行,不同的只是手法。

    要说打奶泡,邬阑曾找工匠仿制了一台Sorbetiere,略加改动当做一个手摇奶泡机,出来的泡沫还挺丰富,虽然没有咖啡,但有茶,做一杯奶盖茶还是可以。

    尽管这种奶茶被众人所‘嫌弃’,邬阑自己倒是乐在其中。

    李道汝同样嫌弃奶茶,说来也奇怪,他可以接受茶里加蜜枣桂圆核桃仁松子笋干杏子橄榄什么的,就是不能接受茶里加奶。

    邬阑抬头见李道汝进来,只简单招呼道:“来了?坐吧。”

    两人本就熟,所以李道汝没太过拘礼,坐下之后,又尝了一杯邬阑点的茶,尝过之后不禁夸奖了几句。时下虽然散茶是主流,但点茶同样也有爱好者,只是小众。永明帝就很喜欢,乾清宫里还有不少北苑贡茶的品种,像什么大小龙,小凤等等。

    饮过一轮茶之后,邬阑问道:“文章都写好了?先拿我看看,之后再说发表。”

    李道汝将一信封递给她,道:“看了请邬大老板多多指教。”

    邬阑暗道,还指教呢?我得懂啊。

    接过信封打开来,展开纸张,入眼标题就是:《再评“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

    邬阑内心里瞬间开启吐槽模式,大哥你真是highlevel,我只够level0,真指导不了你……

    “我看现在《牡丹亭》挺火的,我家嬷嬷说起这戏能说一个时辰,还好这段时间没见着她,否则又是三句不离什么杜丽娘。没想到李检讨也爱好?倒是跟嬷嬷有共同语言……哟,作者还是米其林?”

    李道汝笑着解释:“是这样,此剧自问世,大量闺阁女子都曾写过评论,能出版的只是少数,其中《三妇合评》是影响最大。我想,可能以女子的口吻写比较好,所以就用了你的笔名,就当是你写的一样,再说米其林这名号比我的名气大多了。”

    邬阑无所谓,又继续往下看……《西厢》生于情,《牡丹》死于情也,张君瑞、崔莺莺当寄居萧寺,外有寇警,内有夫人,时势不得不生,生则续,死则断亦。柳梦梅、杜丽娘当梦会闺情之际,如隔万重山,且杜宝势焰如雷,安有一穷秀才在目,时势不得不死,死则聚,生则离矣……

    她看的极慢极慢,仿佛几个世纪的时光才看完。看完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确实是……时代的代沟太深了。

    李道汝问道:“不如请邬老板说说?”

    “邬阑只得道:“好文章,文笔优美,而且你站在女子的立场能这样写,已是不错。我就是觉得吧……”

    “觉得什么?”其实李道汝还真想听听邬阑的说法。

    邬阑又想了一阵,本想说女人一辈子只为情而活其实挺亏的,但又觉得不合适,于是张了张嘴,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只是说道:“汤若士的《牡丹亭》,或许只是一种男性式的表达?”

    李道汝不解:“男性式表达?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生生而不灭,由情不灭故……天地间只有男子才这样认为?”

    邬阑无奈笑了:“我只是想说,男子和女子对于‘情’的认知不在同一面上,就像我们认知‘自己’,男女对‘自己’的认知从来都是不同的。女子更多时候认为最初那个‘自己’并不完美,需要通过提高修养来完美‘自己’,这是一种向内发展的‘自我’。”

    李道汝看着她,眼神里依然透着不解,又似乎想把她看懂看透:“既然不在同一面,又在哪一面?”

    “在我看,男子对于‘情’似乎更致力于儒家或者佛家层面的论辩,但女子对于情的理解更多偏向姻缘、家庭,或情与才的共存,才子佳人就是这种意味。像杜丽娘的死而复生,关键在柳梦梅,从另一面解释,就是他认同那个有着完美‘自我’的杜丽娘,她的完美得到了爱人的认可,所以……她的复生是在情在理的。”

    “呀?在《三妇合评》里,谈则就写道‘此记奇不在丽娘,反在柳生,天下情痴女子如丽娘之梦而死者不乏,但不复活耳……’,与你的想法竟不谋而合!”

    “我没看过《合评》所以也不好多说,但就你这句来解释,当女子的‘自我’无法被认同,被尊重,就会是小青故事的结局,所以,小青的逝去也是必然。”

    李道汝看着她的眼神变得复杂,在他心里,其实邬阑跟其他女子没有不同,甚至算不上他欣赏的‘才女’一类,但又觉得她就是‘与众不同’,至于不同在哪,却怎么也解释不了。

    他突然起了一丝捉狭之意,又问道:“既然提到小青,那就不得不提《疗妒羮》里的杨夫人,‘娶妾,人情之常,宽宏是你之量……想必阑司珍也是知‘人情之常’的吧?”

    邬阑看着李道汝一脸‘坏笑’的模样,知他故意的,不过这些事情她无意深聊,隧道:“或许你们都理解错了,对于大妇来说,身份地位以及掌家的权力才是看重的,除此之外一切都是浮云。小青之死,是因为她的夫君是个渣男,而非妒妇。从他们三人身上也能看出,男性其实并不在乎什么女性独特的‘自我’,只想用妾来炫耀自己的某些能力,而偏偏女人都希望自己是男人眼中最独特的那个。所以我看妒妇也好,这个杨夫人也好,都是真正聪明的,唯独小青是个笨的。”

    “呵呵呵……恕在下直言,倘若邬大老板将来的夫君也是个渣男,你该如何自处?”

    邬阑笑眯眯的道:“我并不会反对男子纳妾……”

027 【说经济】

    “哈哈,邬大老板果然快人快语!”

    李道汝真的笑了出来,没料到能干如斯的邬阑是这样的‘贤惠’,也不知她将来的夫君该高兴好还是……

    “也对,毕竟女子总得有个依靠才行,在家有父母兄弟依靠,嫁了人只有夫家可以依靠,所以无论掌家之权也好,夫君的宠爱也好,总得抓住一头吧。”

    “呵呵……”邬阑笑着道:“难道不是别人都在依靠我吗?我还需要依靠别人?”

    她手下的点茶功夫并没停下,这会时间又点好了两杯,一杯递给李道汝,一杯自己饮,饮下回味半天,似很满足,这才慢悠悠的继续道。

    “不反对男子纳妾,是确实反对不着,至于我将来的夫君纳不纳……其实这是个悖论。就像你方才说,嫁了人只有夫家依靠?而事实是,我将来有没夫家来靠都能衣食无忧,跟现在没有多大区别,既然夫君无法给我‘更多’,还要给我‘添麻烦’,那我为什么还要找一个累赘绑在身上?”

    李道汝一听哑言失笑:“你说未来夫家是个累赘?”头一次听这样的理由,他只觉得不可思议。

    “难道不该……”

    “李检讨,我今天过来不是来跟你讨论夫家问题的,”邬阑笑眯眯的提醒着,心里早生出了一丝不耐。

    “哦……”李道汝一下反应过来,似乎谈的有些出圈了,今天本该是请教来着。

    尴尬之间脸上逐渐浮起一团赧色,道:“对不住,在下实在孟浪了。”

    又拿起茶盏想饮,发现盏里已空,只得再放下……一时间竟不知再作甚么好。

    邬阑瞧着他的窘样,笑笑:“无妨,也就是看文章有感而发而已,你也算不得孟浪。那文章看完了,你也可以说正事了吧。”

    “是,今天正是来请教的,就想问问,陛下说的‘发展规划’,我想了三天都没有一丝头绪。”李道汝收敛起异色,正经问道。

    邬阑早猜到他来的目的,遂问:“先说你打算怎么写?”

    “说实话,在下毫无头绪。”

    邬阑思索片刻,问他:“李检讨,你怎么理解‘经世济民’?”

    李道汝想也没想就很快答道:“出自《抱朴子审举》‘故披洪范而知箕子有经世之器,览九术而见范生怀治国之略’,也谓之经邦济世,阑司珍问来是想说……”

    “但也可这样理解:经,乃发展之意,济,乃分配之意。分配什么?自然是财富,也就是说,发展经济的过程就是财富的再分配过程。为何是再分配?已有的财富算作存量财富,已经存在的。有存量一说,自然有增量一说,增量的财富来自哪里?来自经济的持续发展……”

    邬阑这一通自问自答,听得李道汝有些迷糊:“能具体说说嘛?在下实在有些……”

    “这样吧,我举例来说,一条漕河为沿漕省份创造了无数财富,但天下财富不可能尽汇于一条漕河,总有其他的创造方式,那便是增量。增量的财富可来自工商业的大发展,但工商业要大发展,就得依托便捷的交通和信息的传递。”

    “我明白了,也就是陆运是新财富的来源?但……又怎么实现分配?”

    “财富的分配不是某一个普通人所能决定,它需要国家力量的介入,或者是政治势力间的利益角逐,这点今天暂且不表,只说朝廷该如何获得财富,还有你该怎么写规划?”

    “如何获得?”

    “当然是通过收税的方式。至于怎么写好规划,肯定不是写锦绣文章,得有理有据,也不能拍脑门子写,得依据真实情况。就拿北直隶的路线来讲,一条是从顺天府到河间府、济南府、兖州府、徐州、凤阳府、滁州,再到应天府;还有一条线是到保定府,再从保定到真定、顺德、大名,再南接河南的开封府,这是一条往西的路线。”

    “首先你就要了解这些府、州过往三年的田赋、商税多少,盐课多少?以及土地、人口有多少,地价房价几何?地里种的什么,米价菜价如何?甚至天气怎样,运输靠哪种畜力,每日能跑几趟车等等……诸如这些具体的信息。”

    “了解以后就要进行分析,这两条线路中,有哪些行业参与其中,分别达到了什么样的规模,估算经济总量大概多少,带来多少税收,然后将所有信息综合在一起,大致能得出一个经济的基数。假如说每年按一定比率增长,比如增长一成,又将达到什么样的规模等等……”

    李道汝听到此处,已是半懵半醒的状态,脑子浆糊了:“太多了,但是……我该从何处去了解这些具体的?”

    “户部啊,这些数据信息在户部的会计录里都有,比我说的还详细。只是你可能要去求一求户部堂官,但估计也不会为难与你。”

    “哦……”

    “其实规划就好比建房子前都会先做个‘烫样’,然后房子再按照‘烫样’来修。”

    “诶,你这样比喻倒是恰当,也就是我规划出来是啥模样,将来那里就是啥模样?”

    “对,所以不能乱来,真得老老实实了解之后再做规划,务求实事求是。”

    “那么具体该怎么做?”

    “以马车运输业为例,通行条件提高以后,一年能实现多少石的运输能力,运输的商品总值有多少,按照老的征税办法能收多少税……”

    “但货物有那么多种,我怎知其价格几何,如此计算恐怕难。”

    “选取几样有代表性的商品,价格可以参考汇估备考,也可以查时估价,其实牙行是最好的,找几家规模大一点的牙行,他们做居间的肯定买和卖都清楚,从那里得到的数据应该更精准,户部只是一个总账,没有精确到某一类商品。”

    “最主要的还是商业、仓储和运输业,计算出一个能达到的规模,然后再看,每年能为沿线的府、州增加多少税收?商业能达到什么规模?能解决多少百姓吃饭问题,地价又能达到什么水平等等……”

    李道汝听完,不禁感慨道:“以前不知,总认为读圣贤书就可以经世致用,今日经你一说,才知原来学问还能这么做!”

    邬阑道:“读书让人明白道理,但实践才能出真知,沈大师也曾经说过。你还记得他曾在抚莱阁茶舍里上过的那一课?当时我可是听的壁角,都记得清清楚楚呢。”

    李道汝笑着道:“当然记得!还是在灵岩论辩前夕的那次,恩师的教诲怎敢忘记?”

    稍顿,又问道:“不过还有一问,还得请教……该采用何种税收方式?难道与钞关不同?”

    “漕河上设立钞关征的是各种船料税,也就是按船的长短来征,还有户部管理的七个钞关中,只有临清和北新兼榷商税,其余是专榷舟船。这一套征税制度显然不适合用在陆运征税,漕运主要还是漕粮运输,商船每年也就100万石的量,所以只设两个钞关来榷。”

    “但陆运不同,首先陆运肯定以商运为主,好比两京一线,每经一府、州都可设置税关,采用一处完税全路通行的方式,可借鉴漕运设置循环税票来备查。而且按货物价值比例征收,这种从价从量征收,就比按尺寸大小征收合理的多。”

    其实邬阑在尽可能用好理解的语言来阐述现代征税制度,当然也只是粗浅的一些理论,李道汝毕竟只是设计方案。

    “按货值来征,是否会收的太高?反而让商人对陆运望而却步,转而再投漕运?”李道汝听得十分认真,而且边听还在边思考。

    他能问出问题,说明他不仅听了进去,还有了自己的思考。邬阑蛮欣慰,又道:“收税不在多少而在合理,当然没有附加其它的情况下才说得上合理。按货值来征的话,因为这部分税可以转嫁,转嫁到买家身上,所以,无论征税方还是缴税方都是容易接受的。”

    “其实你也无需担心,做买卖的人算得来这笔账,包括运费也是。好比大宗货物还是走漕运划算,运费相对便宜,陆运的优势在于节省运输时间,一般价值较高又周转快的货物走陆运就优势巨大,再加上道路通畅,马车增加了载荷,反而会摊薄成本,陆运只要能减少一成的费用,必定不会再选择漕运。”

    “也就是说,只要路上马车一跑,漕运肯定会受影响?”

    邬阑点头:“是,之前那些漕运官员的担心和反对也不无道理,不过……事物总是向前发展的,过时的制度总会被淘汰,这叫天命不可为,所以人呐,还得要与时俱进。”

    李道汝听了这番话,忍俊不禁,道:“好一个与时俱进!感觉在你口中他们仿佛都是垂垂迟暮的老人。”

    “人若久不动弹,定是百病缠身,漕运就是这样,只是它体量太大,一时半会是好不了的。”

    “也对,所以寄希望于陆运……”

    “该是寄希望于改革。”

028 【赏花】

    李道汝待到晡时,同邬阑说完之后又闲聊两句他才离开。

    邬阑倒没急着走,依然坐着饮茶,只是喝得肚肠寡淡,想着附近有一家糕饼铺子,于是便打发了报社伙计去买些蝴蝶卷子和枣糕。伙计还没出厅堂,她又把人喊了回来,然后嘱咐着再买些撒子和不落夹。

    这家糕饼铺子像是宫里厨子所开,他家糕点不光做的精细,味道还好,咸的咸鲜适口,甜的又甜而不腻,正合邬阑的口味。像那撒子,宫里就有白撒子和糖撒子,这里卖的撒子也是两种口味。

    不落夹就是苇叶包糯米,宫里四月八日才赐了群臣不落夹,作为节令赐食。这种不落夹长三四寸,阔一寸,味与粽同,不过更像叶儿粑倒是真,要是咸口叶儿粑邬阑可以吃三四个,甜口的一个就打闷。这家的不落夹做的小巧,同样也是有咸甜两种味道。

    等待的功夫,邬阑换了靠窗的座位,正好可以看见前院里种的花花草草。

    暮春时节,天气已非常暖和,晡时偏西的阳光透射到象眼窗格上,又打到室内墙上,显出有趣的光影图案。象眼窗格中央的方格用了螺钿片做镶嵌,这种螺钿片需事先加工,扬州的做法是磨,琉球的做法有煮和磨,煮之后再用刀剥开,得到的螺钿片比较薄且半透明。还有一种稷山的做法是用猪油煎,但一般只适用较小的片。而其余窗格则是镂空,已去掉了窗纸。

    螺钿片薄而透光,而且造价比琉璃低,这个时代也算不错的替代品。

    四合院位于贾哥胡同,胡同里多会馆报社,外加酒楼茶馆戏园子,平日间就车水马龙,但院里还是挺安静的,有些闹中取静的感觉。

    小三进院子说来也不算小,大门两侧是倒座和车轿房,进去后正对影壁,东侧是角院,西侧门洞,通向前院。前院连着厅堂,带东西梢间,这是报馆的接待、洽谈之处。

    堂是穿堂,过去之后便是主院,北房是报馆办公之地,东西厢房则是印刷场地,三栋房有游廊相连,每房皆带有耳室。再往后就是后罩房,用来做伙计员工的宿舍,以及库房。

    前院狭窄,但即便如此,堂右还是种了几本牡丹芍药,此时还在花期,堂左专门劈开一地来种梅花。

    燕地的植梅史要追溯到元大德末年,从江南移至,因北地冬季寒冷,梅花不能露地越冬,需要搭一座穹庐,名曰淑芳亭,其实就是蒙古包,但这也算是因地制宜的创意。

    京师之地更多的还是盆梅,终究还是因为气候原因没有完全驯化,好比它一直不能在北京安家落户而长期‘北漂’。但随着栽培技术的提高,后来又出现一种温室催花术,所以在严冬季节里,依然能见到盛开的梅花,包括小桃、郁李、迎春皆然。

    说起京师里赏花的去处,就很多了,比如天坛、私家园林及一些寺观都是赏花的好去处。如香山的碧云寺、高粱桥的极乐寺都植有梅花,右安门外的草桥、满井更是遍植各种花卉,而私家园林里,以海淀的李皇亲园最为有名。名家里则是米仲诏之湛园在文人圈里最出名。

    袁中道就有诗云‘岁时不用叹飘零,胜地还忻聚德星。怪石已惊呈幻巧,寒花况复斗清灵。维摩居士存丰骨,姑射仙人有典刑。玉照堂前多艳质,何如名理对芳馨。’

    其实还有一处赏花地,影响力之广,整个京畿之地无出其右……那就是紫禁城里的文渊阁。文渊阁右有花台,相传是宣庙幸阁时命人所砌,植有三本芍药,居中为淡红者,居左为纯白,居右为深红。也是自此便开启了内阁赏花的传统,而花会则名曰‘玉堂赏花会’,每年四月初四,内阁都会设宴赏花,并相互酬唱赋诗。

    同一日赏花的还有宫廷内眷,皆去往万岁山的永寿殿,那里牡丹芍药甚多,这日内眷们会换穿纱衣,在牡丹盛后又设席赏芍药。今年邬阑没有跟随宫中内眷一起赏花,只因那天她随永明帝去了泡子河。

    邬阑常往文渊阁跑,自然知道那里种了花花草草,只是说实话,文渊阁里的植物普遍都长得不怎么样,尤其那芍药,丑不拉几的,还没有报馆种的芍药长势好,或许真是因为水土原因吧。

    穿堂而过,就到了内院,

    内院比前院稍大,平时常有人来人往,所以院里没有专门规划花圃,只有北房外原本就有的一株垂丝海棠,以及东厢房外后来又补栽了两株杏树,园中无水石花竹之胜,惟有杏树成林……‘林’字就形象的表明了数量。

    除此,在罅地又见缝插针的种了不少菊花,是以,在这个四合院里,一年四季皆繁花不断。

    “小东家,糕点买来了,不过撒子没了……”伙计提着刚买来的点心从外边回来。

    “没了?可惜,就觉得他家做的地道。”

    说完又将点心拆开,取出一些留下自用,其余的全拿给伙计,去分给众人。然后她自己喝着茶,就着点心,再欣赏着院里盛开的大芍药……

    直到舒代宗进来,她都没发现,其实桌上的点心已经只剩渣渣了。而且茶水似乎也灌得有些多……

    舒代宗是报社的总负责人,平时忙碌起来没有定时,此时想着时候也不算早了,便问邬阑:“姑娘,在这用晚膳不?”

    喝了那么多茶水之后,这时就开始有反应了……她没搭话,而是扶墙慢慢站起来,又匆忙撂下一句,

    “你等会啊……”然后就匆匆往东厢房的耳室跑,那里是被辟为女用厕室。

    接着便是一通人仰马翻,好半天才消停下去。

    重新回到座位上,邬阑的表情已经轻松许多,这时才回他的问话:“晚膳就不吃了,得回宫里。”

    稍过片刻,又问:“对了,叔,最近忙的咋样?”

    舒代宗原本就有事找她,便直接道:“最近一直在跟进诣阙的那些百姓,昨前天就想找你说这事,你又一直没得空。”

    邬阑一听连忙专注起来,继续问道:“哦?他们现在怎样?安排在哪里的?生活还习惯吧?”

    “生活上倒没什么,姑娘大可放心,报馆也一直有人关照着呢。叔就想问问,他们能等到结果吗?这群人里有些人我估计是想回去了,这些天有些争执。其实老呆在京城也不是办法,听老者说,虽然通政司安排了住处,但吃喝拉撒可没管,而且他们的盘缠也用得七七八八,再不走就只有在京城乞讨了。”

    邬阑稍许沉吟:“要问结果……难,而且可能不会如他们的意。”

    舒代宗微微叹气:“哎,都是靠一把子力气讨生活的,这下恐怕更没活路……靠河吃河,要是陆运再抢了买卖,上面的都吃不饱,可不就还得从他们身上刮?本来就够难的了。”

    邬阑又想了想,问道:“你说他们这些漕工有组织管吗?还是临时招募?”其实她是想问有没有类似劳务公司或者工会这样的组织。

    “有啊,漕河上的水手、舵工、漕工都归漕帮管理,规矩严着呢。”

    “漕帮……是帮会啊?那这群人是不是也归漕帮管的?”听起来好像某黑社会组织呢。

    舒代宗解释道:“漕工没法接单独接活,这一群人肯定也归属某个帮,只是等级太低了而已。小董的堂兄谢三多就混过一年德州帮,和一个‘揽头’做了拜把兄弟,后来跟这兄弟又混到老安帮。”

    “你具体说说呢,这个漕帮……”邬阑听他一说突然来了兴致。

    “哎……”舒代宗反倒先叹了一声:“就像那群人一样,要不是走投无路,谁会去做船工?不做船工又入什么漕帮?每年漕运前后有八九个月,辛辛苦苦到头来工钱只有六两银子!都是山东、河南的流民居多,江浙一带富庶,谋生手段多,南方人很少有做船工的。”

    “最早漕帮还不叫这名,叫罗教,还要传教。大概六七十年前,有钱姓、翁姓两密云人和潘姓松江人在杭州北新关各建了一座庵堂,本意是想当个暂时落脚之地。每当头一年漕运结束,第二年尚未开始时,漕工水手就吃住在庵堂里,到后来人越聚越多,以致光在浙江都发展了七十余处。再后来,庵堂又改为水手公所,有一时期朝廷禁止传教,关了很多庵堂不说,还捕杀许多教众。迫不得已只有往水上发展,所以庵堂又成了老堂船。”

    “一个老堂船就是一个帮会,帮会里老大一般称为‘老管’,通常是管账目及发号施令,权利大着呢。再后来基本不传教了,更多的就只是跑船,从这时才正式称漕帮。而那三人被尊称为翁庵、钱庵和潘庵,翁庵呼为大房,钱庵为二房,潘庵为三房,因为翁、钱二人是同乡,所以统称他们为老安,而潘庵则称为新安。”

    “哦……这样的啊,”邬阑感觉就像听传说一样。

    舒代宗倒了杯茶自己喝下,好润润嗓子再继续:“老安的教众不多,但收的都是船上的‘揽头’和‘荐头’,所以控制的船最多。新安多是三教九流之人,虽然人数多实际手里的船却不多。两帮关系说不上好与不好,反正每当运河淤阻河道断航时,挣钱的机会少了,老安和新安为了抢这机会,还经常持戒斗殴呢。”

    邬阑听到此,不禁皱了眉:“当真是无法无天了。”

029 【俸禄】

    舒代宗无奈道:“不是我替他们说话,这些运河上讨生活的人,除了卖死力气就没有任何一技之长,而且又身无长物,您说要是他们再没了事做,还能干什么?但怕务农都不行。”

    邬阑沉默下来,只是依然深锁双眉,良久才又开口:“我倒是有些想法,所以才会问你,但是……在我看来这些帮会毫无法治观念,恐怕不是合作的好对象。”

    舒代宗一听,眼神一亮,问道:“姑娘若是有主意那再好不过,只是先别下断语,若有机会不如先谈谈?”

    邬阑转过头看着舒代宗,眼里带着打量的意味,似乎在判断这话的可行性。

    “找谁去谈?”她又问道。

    “肯定小董的堂哥啊,没有比他更了解漕帮的。正好他去了天津,也就这两天回,不如先找他过来说说?”

    邬阑却摇摇头:“恐怕我没时间,这两天就要去上学了。”

    哦,还忘了这事,舒代宗拍一下脑门,顿感遗憾。

    不过转念又想到她……阑司珍要去上学了,不由得又笑了:“这可是大事,咱报馆和抚莱阁的人听说此事都为姑娘高兴呢,你婶子也说,真是给女子树了好榜样呢!”

    邬阑不以为意道:“嗨,啥榜样啊,也就是混个文凭啥的,还是成人大专那种。”

    舒代宗虽然不太懂她说的文凭是啥,可意思还是理解了:“那也是值得炫耀的一件事,咱大明历史上就出过一位女将军、女侯爵秦良玉,如今又出一位女贡士,将来官居一品,嘿,一武一文正合适!”

    这马屁拍得简直了,邬阑的嘴角就止不住往上扬:“不得了啊叔,你这赞美的技能一天比一天炉火纯青啊,入了夸夸帮?”

    “夸夸帮?哈哈哈……”对她的打趣舒代宗哭笑不得,但又很得意:“那是,自封帮主不为过!不过叔是说真的,可没半点调侃,说不定将来有一日姑娘也能封个爵位,不就和秦将军比肩了吗?”

    邬阑终于忍俊不禁道:“哈哈哈,我哪儿能和忠贞候比肩?就算封爵嘛……伯爵就好了,要求不高。”

    胡侃了好一阵,又想起刚才说的事,又问:“行了,说回正事……就你刚说那个老安帮,他们的堂口在哪里?”

    “这不好说,因为不止一个堂口,只能说大多数时间都在扬州吧,还记得去年仪真漕河翻坝那事吗?其实就是潘庵捣的鬼,最后还是翁庵出的面解决的。”

    邬阑沉吟半晌,道:“即这样,我倒觉得请方县令和黄师爷出面谈比较好,谢三就做个中间人引荐,然后做个保镖就好了,谨防中途出什么岔子。”

    舒代宗一听这主意不错啊,又道:“这想的周到,方县令是进士出身,再加上黄师爷那油嘴子,说话都有一套,最能忽悠人,的确比谢三多强。”

    “这不叫忽悠人,叫商业谈判。待会我会写两封信,一封给方四维,另一封给古珏,你让谢三交给他两,方县令看了信应该明白该怎么做。”

    “好嘞!不过让叔先猜猜……姑娘想让这些人转到陆运上来?”

    邬阑只是说道:“心里有个谱就行,不过八字还没一撇,也别就真寄希望于此。”

    “当然!叔明白的。”

    “还有一事,明儿叫记者早点去通政司或者六科廊蹲点,等着消息出来。”

    舒代宗一听,出于职业敏感急忙压低声音问道:“啥消息?是不是马的金花银……”

    邬阑不由笑了:“叔做这行简直越来越老练了,一下就能想到他。不错,他那题本陛下准了。”

    “真题准啦?”舒代宗莫名兴奋起来,又问:“叔就关心地价,姑娘你说,地价会不会有影响?”

    “不好说,也有可能。”

    “哎,叔做梦想着买地呢,也不要多了,就买个百八十亩地做族田,那样的话我老舒家就能扎根了。”一说到此,舒代宗那兴奋之情简直难以言表,以至于两颊泛红,两手还不停的搓着。

    邬阑一直微笑着,不过还是提醒道:“要买地过阵子吧,现在还不是时候……”

    ——————————

    邬阑从报馆回到了宫里,先回乾东五所自己的住处,洗漱一番又换下这身打扮,重新穿上宫装。收拾妥当之后便去了司礼监值房混饭吃,再顺便打听一下今天有哪些事。

    到了值房一看,嚯,司礼监几个大佬都在啊……难得!

    只是李东燕似乎已经用好了膳准备离开,当他走过邬阑身边时,正眼都没瞧她一眼,就扬长而去,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邬阑撇撇嘴,心里唱到:假惺惺,你就是个假惺惺……

    还是郑大珰招呼了她,又让火者端了饭食出来,邬阑这才把注意力转到吃上面。

    豪嘛!又开眼了,她心想。然后眼睛就盯着这一桌精致美食,连眼珠子都不知道转了。虽然现在四月末了,但还是有四月才吃的到的菜式,像笋鸡、包儿饭,名字简单,实际做法不简单。

    明宫廷的日常饮膳其实很少用到稀有食材,基本都是鱼肉牲劳,以燔炙酿厚为胜。反而季节性的蔬菜瓜果用的多,若是要讲究个膳食均衡,营养丰富的话,那绝对达到标准了的。

    每个皇帝的口味不同,菜式肯定也会随之调整,好比天启就喜欢吃口味重的,什么炙蛤蜊、炒鲜虾、田鸡腿及笋鸡笋脯,尤爱一道‘大杂烩’,就是将海参、鰒鱼、鲨鱼筋、肥鸡、猪蹄筋烩成一道,而崇祯是喜欢吃清爽的燕窝羹。

    大明所有皇帝当中,估计万历在吃上面花销最大,一月能达到一万二千两,再加上万历时期物价水平相对较低,所以可想象这位皇帝每天的餐桌上,能摆出多少道菜!崇祯的伙食一月有九千两,但要考虑崇祯时期的物价水平普遍偏高,所以单就每日菜式供应上来说,远远不及万历。

    永明帝的口味也很独特,喜欢辛辣及炙烤的菜式,就好比火锅都是宫里专门为他调制的口味,辣度符合他的口味,这还不是海底捞出品的。

    邬阑选了自己喜欢的两道菜放在面前,一道是糟腌猪蹄,一道烧笋鸡,猪蹄烧的太香了,而且入口很糯,滋味很足,笋鸡属于浓油赤酱口的,很下饭。其实整个明廷的膳食口味都偏重,诸如香油、甜酱、豆豉、酱油、醋等一应杂料具不惜重价从宫外置办。

    很快用完了膳,邬阑抹抹嘴,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只是她自己的胃告诉她,确实吃不下了。火者撤下杯盘碗盏后又端来香茗,这次泡的是松萝。

    松萝以休歙边界的松萝山出产为佳,因其制法精妙,名操一时。其有三重:色重、味重、香重,而且消积滞、解油腻、清火下气,所以邬阑饮上一盏之后,顿觉心头舒畅不少。

    用了茶,她又同郑大珰闲聊起来,没聊两句又提到昨日的那桩‘公案’,就是古德海所提的‘俸禄改本’之事。只不过一说到俸禄问题,邬阑真的只有叹气的份。

    郑大珰何尝看不出她的‘哀愁’,只是他对于邬阑的想法做法也深感不解,你一姑娘家,年纪轻轻身家就以万计,还缺宫里这点工食银子?恐怕与你挣的相比,连九牛一毛的毛都算不上。

    他哪里能理解邬阑的思维逻辑:既然是我劳动付出了,那我索要报酬就是天经地义的,这是人权。

    “我看古尚书并没有上题本,只是口头说的,应该不会当真的吧?”邬阑问道。

    郑大珰笑了笑:“保不准他不会当真呐。”

    邬阑撇撇嘴,表示对古德海这种借公权施以‘威胁’行为的唾弃。本来嘛,自己现如今每月只有女官俸禄,七斗粮,若按市价换算成银子才值三钱五分,漕工每月还能有五钱工食银子,连这都比不上。

    郑大珰见她‘闷闷不乐’,又劝道:“乾清宫这份下月就能补齐给你了,当初只是不知该怎么处理像你这样情况的,所以耽误了。”

    邬阑在心里表达鄙视,你们一个不知道,难道个个都不知道?司礼监的人精些都这么糊涂?

    “好说,不急的,”她表面上还是客气回道。

    说来还真不能全怪到司礼监头上,包括她现在还兼光禄寺的银库大使,这属于不入流的吏典,实际月支粮也有一石,只是她这种情况过去从未有过,又属于不合规的入职,尽管有皇帝口谕,但在户部所有则例里也没有具体规定,是以就拖延了下来。而且户部成天对接的都是国家大事,这种小事自然很快抛在脑后,拖着拖着当然就没人记得了。

    内侍的‘正工资’并不高,其它收入是正工资的几千上万倍,这全凭皇帝的宠信。在宫里,低阶的宦官若是没傍上‘干爹’,日子肯定不好过,宫官侍女也属于此类情形,同样她们的收入大多靠赏赐。

    而在职文武官的俸禄一般由两部分构成,一部分是户部发放的俸禄,相当于岗位工资,有本折色之分。稍与京畿不同的是,南畿官员的俸禄折银更多,本色相对较少,这与南北户部的收入有关,毕竟每年南方的四百万石漕粮是运往了京畿。不好说谁更划算,粮食一直都是硬通货,尤其大灾之年,恐怕粮食就比银子更受欢迎。

    另一部分是兵部武库司或布政司或各府发放的柴薪皂银,武官及中央直属部门由兵部发放,地方由布政司或各府直接发放。

030 【上学去】

    明代的‘俸薄论’实起于永乐时的‘折俸钞’,当时朱棣为了节省开支,不断将官员的俸给折成宝钞,而且比率高达六至八成。但随着宝钞的急剧贬值,折俸钞基本就值不了几个钱,实际官员该拿到的俸给就被朝廷给侵蚀了,所以说,明之官员实贫于永乐。

    随从皂隶是百姓所服的徭役一种,由政府佥派给官员驱使,相当于福利,后来徭役可折银之后,这项‘福利’便成为正式俸薪给确定下来。文职一品到九品皂隶名额自12名到2名不等,唯有外放县令是与五品同,为四名。

    随从皂隶折银后,名称也变为了柴薪皂银,每名一年12两,终明一朝未再变过。至于其目的,姑且可看做‘养廉’银。这部分银是由各州县统一征收并解到兵部武库司,再由武库司发放到各级衙门官员手里。对于朝廷外派官员或执行巡视任务的官员,则由布政司发放,地方州县官员则由府一级发放。

    整个俸薪构成中,柴薪皂银似乎比俸给更为重要,所占比例达到了六七成,致仕武官没有柴薪银,只拿祖俸。另外,生员、纳银保升者,经考试候缺吏目,只支本俸,不支柴薪。所以像邬阑这样捐钱进国子监读书的,即便后来受了官,也只有本俸可拿,没有柴薪。

    其实俸薪里还有一部分为直堂、直厅皂隶折银,但这部分不是针对个人发放,而是类似部门津贴。诸如六部、督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直堂皂隶名额为三十名……宗人府、太常寺、国子监直堂为十名,这些部门下属机构直厅皂隶有四至二名不等。

    所以不管是柴薪银也好,还是直堂皂银也好,都是出自百姓身上,姑且不论征收过程中有多少营私舞弊,就明代的‘官吏之冗’来说,却是给国家财政平添了何其沉重的负担!

    所以后来永明帝干脆直接取消直堂皂银,只保留柴薪银,即便这样,整个朝野上下都喧嚣吵嚷达半年之久。由此可见一斑,一切与利益相关的改革,从起步起就困难重重,不是没人想改,而是真的牵一发就动全身。

    官员真的俸薄吗?恐怕未必。就‘岗位工资’来说,带衔者是要重复计算俸禄的,好比监察御史的七品,带衔二三品,亦或多个加衔,皆是重复累计,其正妻有诰命的,还另给俸禄,这又是另一套系统的算法。

    只有官员致仕以后,无论品级高低,其俸禄才会断崖式下降,但致仕后真正归于贫困的官员只是少数,个中原因恐怕还得在自身上找。在朝时大手大脚惯了,退休之后依然故我,又无治生手段,如何不贫?

    正如袁宏道之‘人生真乐’的第五乐,‘家资田地荡尽,一身狼狈,朝不谋夕,托钵歌伎之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知耻……’若真历遍五乐,那不妨说人生也算‘功德圆满’了。

    人是这样,对未来三五年总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忽略十年之上下的沧桑巨变。就像年轻时站在镜子面前欣赏自己的青春,一脸纯真,等年纪渐大,才发现自己一样会落入世俗,难免龌龊不堪。

    其实,无论是高官、豪绅,还是贩夫、走卒,在生命的意义上都没有区别。

    ————————————

    邬阑一直觉得生命的意义在于,无论何时何地都认认真真过好每一天,既然决定上学,那就认真对待。

    用了晚膳后并没多久她便回了乾东五所,一个人时,没有丰富多彩的夜生活,只有做做瑜伽来打发睡前时光。一套内观流之后倒是出了一身汗,又痛痛快快的洗漱一番,当所有倒腾完了,倒在床上眼皮就已经打架了。

    一夜无梦,睡得很香……

    是日,天还未亮,邬阑已醒来。

    醒来之后觉得昨夜似乎做了梦,但又记不起来,只感觉有一首旋律始终在脑海里萦绕。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起小书包……”

    她想起来,这是她五岁时妈妈教给她的……哎,邬阑微微叹气,不由内心自嘲起来,这算不算越活越倒退?

    早膳过后,又忙碌一番,重新换上澜衫,这才背着书包出了宫。东安门外张伯早已等候多时,待邬阑坐上马车,他鞭子一甩,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马车便缓缓动起来……

    犹如欧阳修的‘紫陌闲随金坜辘,马蹄踏遍春郊绿……’只是路却非紫陌,而是一条南北大路,通往安定门,国子监在安定门内的崇教坊。

    马车从安定门大街拐进成贤街,邬阑在牌坊处就下了车,又同张伯交代了几句,然后自己便步行至国子监。

    这里,上辈子来过。此时的她,不由想起“星际穿越”里,那对在异度空间里的父女。其实她也很想给未来的家人留下一些什么,比如告白,把上辈子还没来得及表达的情感一股脑全部留给未来……

    她慢慢踱到国子监大门外,此门曰集贤门,门前通衢,东西牌坊各有一座,上书国子监。向右看去,与之毗邻的是孔庙。

    她抬脚跨进集贤门,环顾四周,见东西各有井亭,东侧还有持敬门与孔庙相连,顺着东井亭向北望去乃储才门,是通向启圣祠。回头再向西井亭望去,迤西又有退省号门,自西稍北还有一座广居门。

    一切似曾相识,却又迥然不同。

    再踱进二门,此门为太学门,三间门面,门东立有敕谕碑,正中为甬路,东西为墀,墀内杂植槐柏二十余株。甬路直通国子监正堂,彝伦堂。

    堂前为台,高三丈许,堂有七间,中为列圣幸学,俱设座,于上悬‘敕谕五通’。讲堂分东西,各三间,东二间为祭酒公座、司业公座。后堂亦是三间,还有药房三间。

    正对正堂望去,折而东分别为绳愆厅、鼓房、率性堂、诚心堂、崇志堂,折而西为博士厅、钟房、修道堂、正义堂、广业堂,六堂乃诸生肄业之所。

    彝伦堂后原为斋明所九间,格、致、诚、正号,嘉靖时改为敬一亭,祭酒厢房在东、司业厢房在西,会馔堂在监东北,典籍厅在馔堂门之左,此外还有典簿厅、掌馔厅、退省号及十八号舍连混堂、净房。

    国子监号舍分内号和外号,庙左为外东号,三十四间,大东号在北居贤坊;交址胡同有交址号,分列成贤街南北;二条胡同口有新南号,东西房二连三十四间,南北四间。监外西侧为射圃,射圃以南为小北号。

    沿着甬路向彝伦堂走去,不过盏茶时间便到了露台之下。她本以为来得早,实际已经不早,惯例每日清晨,祭酒都会于彝伦堂升堂就坐,先是听取各属官禀议事务、质问经史。而后再以次赴堂序立,行揖礼,正官坐受。再之后各属官又分列东西相向对揖,礼毕就立,俟各堂生员行列恭揖,礼毕方退,而且早晚皆如此。

    此时正进行到俟各堂生员来行列恭揖这步,邬阑无法,只得立于墀下等待,她算是插班生头一次来,得先向祭酒报道,这也是永明帝事先交代过的。

    要说邬阑这个学生,通俗理解就是皇帝亲自推荐而自费入学的例监生,又是定向委培,将来毕业妥妥的由国家安排工作。再加上她的身份殊荣,家世及社会关系显赫,又是唯一的女学生,还没入学就已经轰动国子监,事实上整个北京城都很轰动。

    这刻她静静看着台上的生员,正毕恭毕敬的行礼。行礼,自然是为了强调等级森严的制度下,正官的绝对领导权,整个过程中没人敢发出杂音,也没人敢四下偷瞧,尤为庄严肃穆。

    想着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如此,她不由得心头一阵发堵。

    好容易挨到仪式结束,生员各回各堂,属官也依次退下,祭酒、司业还依然在堂。但却无一人上前招呼于她,似乎她立在那里就跟墀下的槐柏没啥两样。这是把她当空气了?还是说来个下马威?

    邬阑在心里吐槽,这个犟驴老头!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见有一人朝她走来,邬阑眼睛一瞟,瞟见来人身穿圆领青袍,头戴遮阴大帽。略一思索,便明此人应该不是博士就是助教,只是这身打扮稍显古板,如今鲜有戴大帽的,一般都是儒巾。

    不过大帽倒是有个好处,就是遮阴,她自己戴的是儒巾,春夏之交的阳光还是猛烈,此时正直太阳升起,就已经很耀眼了,等到日中时,就只得用手来遮挡阳光。

    进前,来人笑问:“你就是邬阑?”

    邬阑点点头:“是。”

    “请随我来,”这人说话倒是干脆利落。

    说完便转身朝正堂走去,邬阑在后亦步亦趋跟着,不消多时就来到东二间。此间设有祭酒公座,面南,司业公座在祭酒左首,面西。

    祭酒身后立有一面硕大屏风,身前桌案包有蓝色桌衣,而司业桌案则为光秃秃的黑色条桌,两位最高长官正端坐于此,看着他二人进来。于桌前,青袍男子行揖礼,邬阑见状也跟着行礼……

    其实这本不合规矩,邬阑作为生员此时应跪拜。不过,不是她不懂规矩,而是宫中她已是如此,永明帝默许她可不跪。

    皇帝都默许的事,没道理现在她来跪一个四品的祭酒,所谓天地君亲师,若是跪了反倒是她最大的不敬。

    吕祭酒冷冷看她一眼,神情很淡,也似乎并不想说话的样子,一旁的司业倒先开了口:“免礼吧。”

    青袍男子礼毕起身,向旁退了半步站立,邬阑起身,立在原地没动,等着聆听‘训诫’。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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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女伯爵介绍:
精华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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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到大明,牵动了一场经济变革。
正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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