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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女伯爵全文阅读

作者:莺影莹盈     大明女伯爵txt下载     大明女伯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31 【聆听训诫】

    其实国子监的领导们对于邬阑这样的学生也是蛮头疼,就算不纠结性别,好歹是个才女也好啊,就算不是才女,至少也得精通《女四书》吧?

    而且这样的学生还不能打骂狠了,最怕她给穿小鞋,回头再吃个瓜落,就别想在国子监混了。

    所以司业也是无奈扶额,打起精神问道:“邬阑,你可通《四书》?”他自然问的是四书五经的四书。

    邬阑摇头,老实答道:“不通。”

    “那可通《五经》?”司业又问。

    邬阑还是摇头:“不通。”

    “那……你可知是哪《四书》哪《五经》?”司业突然有些好奇。

    邬阑抿嘴想了片刻,答道:“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五经是诗经、尚书、礼记、周易……还有左传。”

    “嗯,也算答对……只是按照规矩,凡通四书而未通经者,只能居正义、崇志、广业三堂,肄业一年半以上,能达到文理条畅者可升修道、诚心二堂,再过一年半,经史兼通且文理具优者,方可升率性堂。”

    豪嘛,三年就为了学这几本书?

    “升了率性堂之后可行积分之法,至于怎么积分……算了,还是一并告诉你吧,虽然不知你是否能坚持下来?”

    邬阑很想甩他一个白眼。

    “孟月试经义一道,仲月试论一道、诏诰章表内科二道,季月试史策一道、判语两条。每试文理俱优者,得一分,其劣者,半分,纰缪者无分,岁内积至八分为及格,可与出身,不及分者任然坐堂肄业。”

    豪嘛!高三摸底都没你考的勤!

    “当然了,若是积分不够,也可历事来凑……”

    耶,这可以有诶!听得邬阑感了兴趣:“怎么历事来凑?”

    吕祭酒听她插嘴,立马皱了眉,喝道:“不得无理!”

    邬阑眼皮一翻,给他一个白眼,心里再暗戳戳骂一句,矫情!

    司业继续道:“算了,历事先暂且不说,等你升堂之后再说不迟,就说以你现在水平,先去广业堂吧。”

    然后又想了想,道:“其他也不多说,下面嘛,还是让博实给你讲讲国子监的学矩。”

    青袍男子闻言这才上前,向北、向东行礼,礼毕之后才转身对邬阑道:“在下曾懋林,字博实,乃五经博士,且教正义、崇志、广业三堂。接下来……先给你说说课业,其实学生除了学习经史外,还需学习《说苑》、《律令》、《九章算法》、《御制大诰》、回回文字等。当然,除了学文,还需兼习武射。”

    邬阑听了没吭声,

    青袍男子继续道:“造以明体达用之学,以孝悌、礼义、忠信、廉耻为之本,以六经、诸史为之业,务各期以敦伦善行,敬业乐群,以修举古乐,正成均之师道。这是对你学业上的要求。”

    “当然还有对你行为的要求,也是对所有生员的要求:首先衣巾需依制,不许穿戴常人巾服;生员遇师长出入,必当从容请问,毋得轻慢,置之不问蓄疑以心;凡会食务要礼仪整肃恭敬,饮食不许喧哗,起坐不许私自逼令膳夫打饭出外胄费廪膳;早晚升堂务要各人亲自放牌点闸,及要衣冠肃步起中节不许僭越班次喧哗失礼;坐堂生员务要礼貌端肃,恭勤诵读,隆师亲友,讲明道义,互相劝勉为善,不许燕安怠惰脱巾解衣喧哗嬉笑……”

    邬阑听得直皱眉,问道:“老师,最后一句不适合学生吧?”什么脱巾解衣!

    “呃……”曾懋林一时顿住,旋即又道:“抱歉,去掉最后一句,其它大致就是这样。但须记住,违反者均痛决。”

    痛决……不就是体罚?邬阑心里开始不爽了。

    曾懋林又继续:“再说一说生员出入监的要求:每班给与出恭入敬牌两面,凡遇出入务要有牌,擅离者及敢有藏匿,面者痛决;有病患无家小者,许以养病房安养,不许号房内四散宿歇,生员每夜务要在号宿歇,不许酣歌夜饮,因而乘罪高声喧闹,若无病而称病……”

    邬阑实在忍不住了,又插话打断:“老师,学生恐怕无法在国子监住宿,因学生每日在宫里还有陛下吩咐的诸多事情要做,甚至不能保证每日都能来读书呢。”

    曾懋林又语塞,想了想然后看向吕祭酒,用眼神来询问他的意思。

    吕祭酒双手交叉抵住面颊,盯着邬阑,眉头始终深锁着,眼神也带着锐利:“哦?是这样?”

    哼!当我诓你不成?邬阑暗自嫌弃,又道:“学生是六品司珍,也是御前牌子,还是银库大使,三项工作都不能怠慢的,否则陛下怪罪起来,学生可担待不起。”

    吕祭酒盯着她看了好半天,似乎在判断她所说的是真是假,邬阑倒是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任人观察,本来也是事实,当然问心无愧。

    “好,姑且先信你,老夫也自会向陛下求证……博实,再接着讲,务要给阑司珍讲清楚规矩!”

    切,小气吧啦的样子……

    “是,师尊,”曾懋林点头应下,接着道:“那就再说一说课业安排吧:一月当中,除了朔望两天为假日,三十日为考试日,其余天数皆要遵守课业安排。初二、初三日会讲,初四背书,初五、初六日复讲,初七日背书,初八会讲,初九、初十背书,十一复讲,十二、十三背书,十四会讲,十六、十七日背书,十八复讲,十九、二十背书,二十一日会讲,二十二、二十三背书,二十四复讲,二十五日会讲,二十六日背书,二十七、二十八复讲,二十九日背书,三十日月考。”

    他一字不落说完,邬阑一字不落听完,然后额头青筋直冒……这是逼死人的节奏!转念又一想,难怪说古人读书厉害,都是死记硬背出来的,这谁能比?特么一月有大半时间都在背书!

    “还有,每日需读《大诰》一百字,本经一百字,四书一百字,不但要熟记文词,务要通晓义理。每月要作课六道,本经义二道、四书义二道、诏诰章表、策论、判语、内科二道,不许不及道数,逐月做完送改,以凭类进,有违者痛决。此外还要习字,每日写仿一幅,每幅务要十六行,行十六字,不拘家格或义献,智、永、欧、虞、颜、柳,点竖撇捺必须端楷有体,合于书法。当日写完,就于本班先生处呈改……”

    邬阑这下是彻底无语。

    曾懋林说完,又仔细回想一番,看还有无错漏,而后向吕祭酒恭敬回道:“学生大致讲完整了,看二位师尊是否还有补充?”

    吕祭酒淡淡点头,又转头向司业说道:“你看还有没有补充?”

    司业考虑一番,说道:“就再强调一下日常规范吧,诸生每日会食,务要赴会馔堂公同饮食,毋得擅入厨房,议论饮食美恶及鞭挞膳夫,违者苔五十,一日三餐外,不许有另外茶饭。还有,出外办事须先置文簿,但遇请假,须于祭酒处呈禀批限,不许于本堂擅请离堂……你的情况特殊,最好先按日报备需办差的日子,也好免于记上‘集愆簿’,你看如何?”

    邬阑倒是痛快回道:“好,学生记下了,今日回去就整理一份出来。”

    “好,至于其他的……暂时没有了,你这就去广业堂吧,先认自己的座位,然后开始读书,这两日是复讲,二十九背书,三十日就进行这月考试,先试试你的水平,日后于你也好查缺补漏。”

    “好,学生这就去广业堂认个座位。”

    ————————————

    邬阑答应下来,而后向两位堂上官及曾助教行礼告退。

    出了彝伦堂往右走,不过半盏茶时间就找到了广业堂,此时堂上正有先生授课,她的到来显而易见引起了一阵骚动,但很快就被先生严厉镇压下来。

    邬阑也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座位,见桌上已放置了笔墨纸张,想是她头一天来怕没有准备,也不知是哪位好心人办的?

    邬阑也没觉得有何生疏感,不过现在没工夫琢磨这些,因为此时她要趁着记忆还在,要把刚才曾懋林讲的课业安排给记下来,免得过会就忘了。

    她从书包里摸出羽毛笔和墨水,这才是她自己平日里书写用到的东西,而不是毛笔。准备妥了之后,就开始边回忆边记录……口中还在喃喃自语。

    “初四初七、初十……十二十三、十六十七、十九二十、二二二三、二六、二九……好了,没错。”

    邬阑没注意到,此时堂内已完全安静下来,连堂上先生也停止了授课……有好半天她才觉出异样,抬起头来看看四周,发现其他人都看着自己,而堂上先生的脸上也透着一脸不谕的表情。

    “呀?抱歉抱歉……”邬阑这才反应过来,想是自己写得太投入,念的声音稍微大了些。然后她忙不迭道歉,又赶忙扯个谎圆:“嘿嘿,学生只是想把内容记下来,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嘛,所以别在意……您继续,先生。”

    助教看了她好几眼,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责怪的话……估计很清楚她是谁。

    邬阑就这样混了一上午,好不容易挨到了饭点……

032 【绝佳理由】

    对于人生中第一堂国子监的课,邬阑是半点没听进去。

    好容易挨到饭点,早早的收拾了东西,好等着一会随大部队一起去会馔堂。才出了广业堂,就有一人上前叫住了她,只是她并不认识。

    “邬同学……呵呵,冒昧冒昧,”来人年纪不大,长了一圆脸,笑起来的眼睛像月牙。

    邬阑并不记得见过此人,遂问道:“你是……”

    “哦~瞧我,都忘了介绍自己,”来人有些不好意思:“在下王有仁,字九华,来北雍有一年多了,现在是广业堂的斋长。”

    “哦,幸会幸会,”邬阑拱手施礼。

    王有仁笑着回礼,道:“哪里哪里,”似又想起什么,又道:“对了,郝大强,郝大壮是在下的表兄。”

    邬阑一听明白了,原来是半个熟人:“那郝老爷是你……”

    “是在下的姑父,”王有仁答道。

    “哦,诶?你怎么不在南京读?”邬阑忽然想起来,郝家、王家都是六合当地望族。

    王有仁憨厚一笑,道:“呵呵,没有其他原因,其实就想走远一些,与父母约定了三年为限。”

    “呵,原来这样,”邬阑不禁笑了,心想原来这是富贵人家的上进弟子。

    又问道:“你来一年多了,岂不是快升堂了?”

    “呵呵,先生说等考过这三月,就可升诚心堂,”王有仁笑眯眯说道,眼睛又弯成了月牙。

    “那,就提前恭喜你吧,”邬阑带着些许调侃,心里还有些羡慕,总归是有些盼头了,哪像自己,且得熬日子呢。

    “嘿嘿,那就先谢过啦,”王有仁又笑了起来:“对了,叫住你就是想说,往后有啥不懂的,或是需要帮忙尽管开口哈,都是家乡人。”

    “行啊,谢谢喽,”邬阑很爽快的应承下来。

    两人闲聊并没耽误多久,而此时往馔堂去的学生越汇越多,人虽多,但秩序井然,果然是没人敢放肆喧哗,也不晓得是不是惩戒太严的原因,那可是真的要抽鞭子!

    彝伦堂后面的敬一亭是在嘉靖年改建而成,改建后就成了一正二厢独立院落,厢房作为祭酒和司业办公之所,其余属官都安排在最北一排的房间,馔堂在东北角,土地祠和典籍厅中间。

    邬阑走进馔堂一瞧,空间不小,而且跟她想象的老式食堂差距不大,条桌列放,学生需自行取饭食,然后顺序就坐,用餐。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用餐的学生个个礼仪整肃,而且用餐过程中安安静静,甚至连咀嚼的声音都稀少。在这样的氛围下,她也是大气不敢出,安静的取了饭食,找一空座坐下,王有仁坐在她旁边。

    再说这饭食,也只瞧了一眼就不怎么有胃口了,显然跟宫里的伙食差距简直十万八千里。邬阑自己作为厨子,其实饮食上也不怎么挑,务求营养均衡就好。终究是口味被养叼了,一看这寡淡的饭食,都不觉得有多饿了。

    难怪要对她一再强调不能议论饮食美恶,不能因为不好吃就去找膳夫麻烦,原来竟是出名的难吃!一顿二顿罢了,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岁岁如此……不敢想象自己到时会不会忍住不找膳夫的麻烦。

    “早知道就先打听打听了……”邬阑嘴里嘟囔着,以发泄心头不爽。她的抱怨王有仁听得真切,连忙眼神示意她不要再言,免得被责罚。

    他的反应倒让邬阑有些好奇:“要是议论了会怎么责罚?”

    王有仁无奈,四下瞧瞧,见无人注意这边,于是压低声音道:“鞭笞五十!发原籍亲身当差!”

    邬阑一听眼睛瞪得溜圆:“啊……”没注意声音出来了,但瞬间反应过来,不妙!于是赶忙噤声,又埋头假装吃饭。

    这下不敢再抱怨了,否则鞭笞……她可不想第一天就被责罚,丢脸。

    哎……邬阑心里哀叹,算了,将就吧。

    稻壳都没淘干净,还有沙子……猪油炒菜,太腻了……盐就不能多放点……切菜也切不好,砧板不行啊……大师傅手艺太差了,这难吃的啊……

    邬阑在心里简直怨出天际了,数着米粒下咽,等好容易扒拉完了,抬头再瞧瞧其他人……他们居然神态自若,连嫌恶的表情都没有?

    妈耶,服了!

    用完膳重新回到广业堂,紧接着又开始下午的学习,这又是一场煎熬,只有枯坐等漫长时光过去……不知不觉中,竟挨到了晚膳时刻。

    邬阑再一次来到馔堂,现在的她也不抱怨了,因为根本就不指望,只想着吃了就赶紧回去。

    馔堂里任何时候都是安安静静的,邬阑一样,静静的领了饭,静静的坐下,静静的看着眼前这碗粥……玉米碴子粥,及玉米饼子,还有一碟齁咸的不知什么菜……一股‘悲伤’情绪竟从心底升起,莫名奇妙,而且毫无原因。

    她愣了好一会才端起碗,没有配勺子,只有往嘴里倒……一种熟悉又陌生的触觉瞬间充斥口腔,硬硬的、怪怪的,邬阑几乎就要哭了出来……果然是难吃,诚不欺我啊!

    此刻她的悲伤显得那么真实,对于这碗玉米粥,难吃程度超乎想象!其实也怪不到做饭的膳夫,因为古人对玉米这种主食确实一无所知,为什么传入中国一二百年时间,却一直不能成为餐桌上碳水化合物的主要来源?

    哥伦布从美洲带回了玉米,却没有同时带回美洲原住民的玉米加工方法——玉米需事先进行碱化处理,原住民则用草木灰,公元前三世纪他们就这么做了。

    玉米才是美洲真正的主食,加碱在烹饪中的重要地位,不亚于小麦磨粉做成面食之于中国饮食。正宗的Taco即便烘烤之后也是柔软馥郁,且十分有弹性。

    明清两朝玉米不能成为主粮的原因很多,但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未经碱处理的玉米,不仅口感不好,若是长期单一食用,还易生‘癞皮病’。这种曾经被称为‘意大利麻风’的可怕皮肤病是饮食中缺乏烟酸这种维生素所导致。

    玉米其实含有丰富的烟酸,但属于结合型烟酸,无法被利用吸收,只有经碱处理后让烟酸变成游离型烟酸,才能被人体吸收。徐光启的《农政全书》最早用‘玉米’来命名这种食物,也许是希望它能真正成为像稻米一样的粮食,却是没有记载用草木灰事先处理这种最简单的烹饪方法,这样不仅更好吃,而且更营养,才真正算得上是主食。

    掌馔厅负责国子监师生的廩食供给,选择玉米做替代主食,难道是为了节约钱粮吗?邬阑不由多想了一想。但也只是在脑海里划过这么一个想法,没想过要去深究。

    晚膳过后,邬阑以宫门要落锁为由,躲开了晚间的彝伦堂拜师仪式,她就这么给司业说过之后,‘大摇大摆’的离开了国子监。

    成贤街牌坊,

    张伯赶的马车早已等在那里,邬阑见着不由加快脚步,心里还一阵欢呼,终于放风啦!

    张伯见到她也是笑容可掬,说道:“姑娘赶紧上车,今天也是辛苦了。”

    邬阑三步并两步走到车前,一跃而起就跳上了马车,连马儿都颤了一下。

    张伯赶紧稳住马儿,又笑着对她道:“瞧把姑娘开心的,今天一天过得还好吧?”

    “嘿嘿,好的很呐!”

    “那就好,那就好,”张伯没听出邬阑说的是反话,笑呵呵继续问道:“姑娘这会想去哪里?”

    邬阑想也没想就道:“回金银胡同。”

    “咦?不回宫里吗?”

    “不回,回家吃大餐!”

    “好嘞,姑娘坐好喽……”

    回到金银胡同,回到那栋小四合院里,邬阑才算真正的轻松下来,到家了嘛。而对于她的回来,家里的人总是充满了热忱,尤其嬷嬷,简直高兴坏了,就像几个世纪没见过一样。

    邬阑说要吃大餐,嬷嬷便让人去张罗火锅,邬阑一瞧赶紧制止住,且道:“嬷嬷啊,恐怕来不及,大餐只是随口一说,整点炒菜来碗米饭就行,在国子监没吃饱呢。”

    嬷嬷一听自家姑娘没吃饱,就不乐意了:“呦!国子监不是朝廷办的太学吗?怎么还不给管饱啊?”

    邬阑只得道:“也不是不管饱,就是太难吃了,还不准学生议论……议论了还要惩罚呢!”

    “这算什么?膳夫厨艺不好,换一个不就完了,怎么就不能议论了!还惩罚……怎么惩?抽鞭子不成?”

    “嘿,嬷嬷一猜就中!鞭笞五十呢。”

    “啥?”嬷嬷一听瞪大了眼睛,气愤道:“还有没王法了!”

    邬阑不想在这问题多纠结,又道:“嬷嬷嘞,整点好吃的来呀,饿着呢……”

    “哦,瞧我!”嬷嬷一拍手,才恍然反应过来:“糊涂糊涂,光顾说话去了!我这就叫小董去安排。”

    “嗯,随便整点就行,不要太复杂的。”

    “知道了!”嬷嬷随口答应下来,抬脚便往外院走去。

    邬阑回屋换下澜衫,简单洗漱一番,再换上丫鬟艾有为拿来的干净便服。

    “姑娘,今晚还回宫里住吗?”艾有为问道。

    “不回,待会还有事处理,明天又得早起……”

033 【逃学威凤】

    厨房很快就整治了四菜一汤,嬷嬷便吩咐人用食盒盛好,让丫鬟好生提着,随着她返回了后院。

    邬阑闻着香气,瞬间就觉得饿了,等着她们将饭菜摆好,又盛好了饭,已顾不得许多,端起碗来就开吃。

    嬷嬷看她这样大口开吃,果然是饿坏了,就心疼起来:“瞧把我家姑娘饿的!那国子监的饭食得有多难吃?”

    邬阑吃了好几口饭菜,才觉得缓过劲来,说道:“不是一般的难吃,我觉得那膳夫根本就不懂烹饪。”

    “那可如何是好?姑娘上学又不是一天两天。”嬷嬷听了不禁忧虑起来。

    邬阑摇摇头:“还没想到办法……关键是还不能提。”

    嬷嬷皱着眉头想了老半天,道:“姑娘,不如这样,就打着交流指导厨艺的旗号,光明正大的把咱们抚莱阁的厨子借到国子监去……你觉得怎样?”

    邬阑一听就笑了,嘴里的饭都差点喷出来,心想嬷嬷这是跟自己‘学坏了’,还交流指导?难不成还在国子监食堂外面拉一横幅,上书‘欢迎某某大厨莅临我校交流指导厨艺’?

    “这个主意不错,不过不能以抚莱阁的名义,也不能借咱家的厨子,得是宫里的厨子才行。”

    “那……陛下能答应吗?尚膳监的御厨不都是伺候陛下一人的。”

    “尚膳监的厨子不行,光禄寺的厨子可以啊。”

    “诶,对啊,光禄寺厨子不少呢,而且说不定国子监的膳夫都是光禄寺派役的厨子。”

    邬阑一想,这倒很有可能:“明天去打听打听呢。”

    如此四菜一汤,两碗饭已下肚,简直比国子监的饭食好上千万倍,邬阑觉得自己又回血了。放了碗,就有丫鬟来撤下碗碟,收拾了桌面,然后嬷嬷泡了一壶清茶,邬阑美美的汲着茶水,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嬷嬷的日常唠叨。

    因为心里记挂着一件要紧事,所以喝了茶之后就跟嬷嬷道了晚安,回房去处理。

    回到房间坐下,拿出纸笔,然后对照今日白天里做的‘课堂笔记’,逐一写下她一月当中需外出办差的日期:

    初四,随侍早朝;初七,整理各处账目;初九、十,随侍早朝、乾清宫当差;十二、十三,整理各处账目;十六、十七,光禄寺办差;十九、二十,随侍早朝、乾清宫当差;二十二、二十三,整理各处账目;二十六日,乾清宫当差;二十九日,光禄寺办差。

    其余日期不定,则视差事之轻重缓急或临时外出,亦或宫里临时吩咐而定……

    邬阑写完,再逐一检视一番看是否有漏掉日期,然后放下笔,这时才舒了一口气,脸上表情也放松了一些。这份要交出去的‘报备’其实就是她平日里的工作安排,严格说来也没啥可指摘的,但不严格说,日期也是比较随意的,并没有刻意去规定哪天必做哪些事。

    像乾清宫的差事,随侍早朝都是陛下的近侍牌子轮着来做,并非她一人独揽,近身伺候洗漱更衣也有专门的女官来做,这份差事邬阑都不一定插得上手。

    之所以要列出日期,就是为了逃学,尤其逃避背书。她自诩没有超强的大脑能够一字不漏的背下佶屈聱牙的古文,也没法和古人比记忆力。当初要是能料到穿了之后还要重新上学,自己就一定先去学利玛窦记忆法了。

    又想到还要熬三年时间……哎,她只有叹气,能说什么好,生活总是充满意外,就这么毫无章法,随意打乱自己前行的脚步。

    第二日,

    邬阑早早就去了国子监,为了赶早晨的例行仪式,开始两天还是要好好表现一番。

    她跟随在广业堂众多同学的身后,好随时观察他们的动作,免得自己动作不规范而显得突兀。本来广业堂就是六堂中最后一堂,她又是排在最后,以为不显得瞩目,而往往最前和最后才是最容易受到瞩目。

    祭酒吕瓒正坐彝伦堂上,目光瞟到了最后面那个‘碍眼’的学生,但也只看了一眼,又收回了目光。只是又想到自己夫人从昨晚起就一直在耳提面命,千叮咛万嘱咐说要好好照顾这位,一想到这个他心里就窝火,这丫头有啥好照顾的?怎么就不照顾照顾老子!

    仪式结束后,学生都挨次退了下去,又回到各自堂准备今日的复讲。但是邬阑却被叫到了敬一亭,也就是祭酒办公室。

    邬阑进了祭酒厢房,先四下里看了看,又见还是昨日三人,遂敛衽上前作揖礼,道:“二位先生好,博士老师好。”

    邬阑觉得自己作为学生,礼数还是相当不错,不过她这番举动落到两位堂上官眼里,又是一种怪遭遭的感觉。说她懂规矩吧,但是眼神却在乱瞟,而且行礼又行的乱七八糟,就像从小没受过妇德教导一般。

    反正吕瓒是越看越不顺眼,就不明白这丫头怎么又入了夫人的法眼?

    司业暗叹了一声,自从国子监来了这位特殊学生,他都不知自己叹了多少回气?也不知是福是祸?

    “邬阑,昨日让你报备的,你可写好了?”

    “写好了,”邬阑答道,又摸出早已准备好的纸张递上去。

    司业接过纸张翻开来,还没细看,首先那一笔字就让他狠狠皱了眉头,这也叫字?接下来再细看内容……不多,三两下就看完,然后太阳穴就开始不停的突突着。

    司业深感头疼,为了避免当场爆血管,他把纸张递给了祭酒,自己则在一边努力平息自己。

    吕瓒接过那张纸瞟了几眼,就递给了曾懋林,而后看着邬阑,那眼神足以让人生畏,同时又冷笑一声,道:“挺巧啊,你外出办差的日子,倒是和背书日一样,怎么?不想背书?直说嘛,没人会强迫你背。”

    你不想读书就趁早走,也没人愿意留你,也别在这里搞什么小聪明,自以为聪明的伎俩其实是蠢得要死。

    邬阑根本就无惧他的眼神威胁,但也不会明说自己就是故意这般。

    她笑眯眯道:“确实就这么巧,没法。”

    你有本事去问陛下啊。

    一个凛然,一个笑眯眯,空气中仿佛充满金戈铁马般的厮杀,曾懋林感觉到了一丝危险,他想了想,于是开口道:“既如此,作为广业堂的授业先生,我倒有个建议……”

    话音才落,刚才还紧张的气氛瞬间就平缓下来,吕瓒没有表态,不过没出声反对。

    邬阑拱手施礼,笑着道:“先生请讲。”

    “有差事自然要去办,至于耽误的课业,我作为先生当有责任督促学生在堂完成……”

    那意思就是要给这位‘当红学生’开小灶。

    邬阑眨巴眨巴眼睛,心想你这老师还真是……尽职尽责,但我就是打算逃学。

    司业这时出声继续道:“我看这样行,那博实平日里要多辛苦了。”

    “嗯……”吕瓒虽然有些不情不愿,但事实也不由他选择,所以他哼了一声,算是同意。

    从祭酒厢房退了出来,

    邬阑跟在曾懋林身后,往彝伦堂迤西的博士厅行去。博士厅有三间,均为五经博士办公之地,曾懋林在居中一间。

    进了办公室就自在一些,曾懋林也让邬阑坐下说话,

    他道:“既要选官,必定要通过太学的考试取得积分,这是谁也迈不过的槛。”

    邬阑闻言,自然也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问道:“除了考试就没别的方法?”

    “有,考试是为了得到积分,若是积分不够,可以历事来凑。”

    邬阑一听眼睛一亮,她就是想知道这个,于是连忙又问:“那如何历事?”

    曾懋林神情显得有些复杂,好半天才回答:“历事也需升到率性堂以后……”

    邬阑才不管那些,又问:“老师就说如何历事就好了。”

    曾懋林心想告诉她也罢,又道:“历事分正历和杂历,‘凡监生历事,吏部四十一名,户部五十三名,礼部十三名,大理寺二十八名,通政司五名,行人司四名,武军都督府五十名,此谓之正历’,三月上选,满日增减不定。”

    “杂历是为诸司写本,户部十名,礼部十八名,兵部二十名,刑部十四名,工部八名,都察院十四,大理寺、通政司俱四名,随御史出巡四十二名,谓之杂历。一年满日上选。”

    “除此还有长差、短差,诸色办事,清黄一百,写诰四十,续黄五十,清军四十,天财库十名,承运库十五,司礼监十六,尚宝司六,六科四十,均为一年上选……”

    邬阑一听,原来历事还这么老多?跟大四实习都差不多了……不,它就是实习。

    “非得是大三……哦不对,升到最高堂以后才能历事?不能一开始就边学边历事?”

    对于她的问题,曾懋林觉得有些意思,但规矩几百年就是如此没有变过,所以他只笑而不语,并不回答。

    邬阑见他如此,也知道目前肯定无望,不过她并没有知难而退,总得试试才知道啊。

    于是打定主意,就先不问了,但把这事已放在心里。

034【准备月考】

    邬阑一直惦记着厨子一事,见眼前这位现成的老师,心想不如先问问他的意思?

    “呃……老师,学生有一问题想请教请教。”

    曾懋林一听蛮惊讶,居然还有问题请教?于是连忙道:“但说无妨。”

    邬阑斟酌着该怎么问,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直接说好了:“就是您也知道,馔堂膳夫的厨艺不那么理想,学生就想着该怎么提高广大师生的就餐质量呢?于是乎想到一个主意……就想请光禄寺的资深大厨莅临我校馔堂,以交流指导厨艺。”

    她说的倒是委婉,不过有些委婉过了,曾懋林听了半天才听懂,然后就忍不住笑了,感情是嫌弃这里的饭食不好吃……虽然那是真的。

    他略想了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怕一旦指出膳夫厨艺不精,会被鞭笞?”

    邬阑只得点点头,这不你们一再强调的吗?

    “勿论饮食美恶确实是学规,若是……交流厨艺……倒也没什么不妥……就是也没有先例……”

    邬阑见他说得吞吞吐吐,心想你就说成与不成好了。

    “老师,明明膳夫厨艺低劣,但为何学校还要让他继续留在馔堂?”

    “呃……”这个问题倒是把曾懋林为难住了,想了想道:“这么说吧,近年监中的厨役、膳夫均是就近佥派徭役,想来也可能是什么人滥竽充数。”

    邬阑对光禄寺佥选厨役颇为熟悉,也知道这其中水有多深,遂道:“本来厨役就有优免,每月还有月俸可拿,这样的好事……如若不是裙带关系,而是本地无籍之徒投充,或者冒名者,那就得好好说道说道了。若是佥派来自大兴当地,那就要找大兴县令问问。”

    曾懋林见她一副不会善罢甘休的样子,心想这也好,至少换一个也比现在这个强,饭食也确实太难吃。

    “我倒有个主意,或许尊师能够答应下来……”

    “哦?说来听听呢,”邬阑就猜到他有主意。

    “学规自然不能违反,但你若是先以赠书的名义捐赠一些经史类书籍给北监,想必尊师定是非常乐意接受。”

    邬阑一听莫名其妙,不禁问道:“不是说厨子问题吗?怎么就扯到赠书了?”

    “哎,”曾懋林叹了一声:“说来说去还不是钱的问题,户部每岁拨给北监银两堪堪敉平每岁开支,实无多余银钱再来刊印书籍,往年若是户部尚有羡余银,也可以动支部分用于刊刻,近年户部连多余的银两都没有,哪还有给北监刊印书籍的钱?”

    “原来缺钱……”邬阑这才有些明白,为啥馔堂的伙食连米都舍不得多用,而用玉米来代替,因为玉米价贱还没人吃。

    “而且近年因为生员绢纳入学而导致学风败坏问题一直争论不休,尤其户部和礼部,户部倒是支持,但礼部却坚决反对,说太学已不胜其滥。事实上今年捐纳入学生员人数与以往相比,已经少了很多。”

    呃……邬阑一听好不尴尬!她自己不就是捐钱入学的吗,而且还是不学无术那种……

    曾懋林继续道:“如今北监刻印的书版大都来自南监,或者四方移集而来,很多已年久朽蠹,残缺又多,况且搜补不宜,想再刻印是难上加难。所以,如今北监除了十三经和二十一史外,已罕见他书。”

    “那……具体需要一些什么书籍?”

    曾懋林想了想,道:“诸如制书一类,《钦定四书文》、《制义丛话》等,还有各类《会元别集》。”

    邬阑心想,捐书助学也是善事一桩,倒也没啥问题,只是……怎么感觉怪怪的?

    “老师,您怎会提出赠书一说?”

    曾懋林笑了笑,从容应道:“一举两得,各有各的满意,岂不最好?何况刘瑾也是我的多年好友。”

    “哦……原来如此!”邬阑这才恍然,这家伙原来知道她和刘瑾是合作关系,所以才这么笃定。

    “好吧,不得不说这主意不错……不过,老师您这叫慷他人之慨吧?”

    怎么这些人脑子都这么好使?

    曾懋林笑笑,也不反驳她的不满之言,只是等她发过牢骚之后,才又转了话题。

    “邬阑,膳夫的问题解决了,现在轮到我来问你,后日就是月考之日,你……可有准备?”

    能有什么准备?准备交白卷差不多。

    “月考考什么?”

    “这月考四书义。”

    “……什么是四书义?”邬阑问得有些不好意思。

    曾懋林看着她,其实也不知说什么,这个学生简直就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都不知该从哪里下手来教。

    “《四书章句集注》读过吗?”

    邬阑抿着嘴,表示拒绝回答。

    “作八股的格式知道吗?”

    邬阑又摇摇头,表示闻所未闻。

    “是由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哎!”曾懋林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鸡同鸭讲’,挺傻的。

    “算了不说了……”

    此刻他只觉得无比忧愁,甚至比邬阑自己都要愁,左思右想一番,最后决定道:“你……要不称病不来吧,就考试那天。”

    邬阑看这一脸‘苦大仇深’的老师,问道:“这样好吗?我……”其实也可以试试嘛,大不了交白卷。

    曾懋林突然有些生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算了,随你!”

    邬阑不禁纳闷,这老师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

    ——————

    第二日,

    邬阑因要‘外出办差’,所以学校请假一天。

    这日,她踩着时辰来乾清宫,就是想见着永明帝,然后跟他说道说道关于国子监厨役一事。

    而永明帝此时心情还算可以,也就任这个呱噪的小官打‘小报告’。

    “陛下,小臣觉得呀,为了广大师生的身体健康,一定要高标准严要求,饮食不能只求‘丰洁’,还要讲营养全面均衡,当然,好吃也很重要。”

    永明帝朱仲檐端坐于龙椅中,连眉毛都不抬一下。

    “陛下,您想啊,学生们都在长身体的年纪,营养一定要跟上,将来才有好身体来建设咱们大明朝……”

    “长身体?”永明帝终于有了表情,嘴角一勾溢出一丝嘲意:“这些人恐怕连子嗣都有了吧,还长身体?”

    邬阑心想我还在长身体呢!她不管那么多,继续道:“总之,小臣愿尽一份绵力,只为提高师生们的饮食质量,勿要再成日忍受那难吃的饭食,和低劣的厨艺。”

    永明帝转过头,上下打量着邬阑,忽然就明白了她的意图。心里不禁诧异起来,这丫头何时就长这么高了?

    邬阑自进宫后,个头确实冒了不少,这有赖于她平日里饮食还不错,而且又勤加锻炼,所以才猛长个头。宫里的主子每日都有新鲜嬭子供应,一般太后、帝、后、嫔妃用嬭子,至于未成年儿女则吃乳饼。按照邬阑的身份地位也是可以每日吃上乳制品,蛋白质供应足,所以才会身体倍儿棒。

    永明帝明白倒是明白了,略微考虑一番,说道:“这种事你还想让朕来给你解决?”

    邬阑一听连忙借驴下坡:“小臣知错,不过些许小事,的确不该拿来烦陛下,那小臣就越俎代庖?”

    “厨子不行,就让光禄寺换人。”

    “是,小臣明白了。”

    想了想又道:“陛下,小臣明日还要月考,今日能否先去温书?内库的账目等月考完了小臣再向陛下一一汇报。”

    永明帝一听忍不住笑了,月考?

    “哦?明日准备考什么?”永明帝还蛮有兴致的问。

    “听老师说是考……什么八股?”

    “哈哈,你会作?”

    邬阑只得摇头,但又一想,于是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向永明帝道:“其实我们那儿也会考这个……只是不叫八股,叫议论文。”

    永明帝瞅她半天,才道:“即这样,那朕也很期待看到你作的‘议论文’。”

    啊!

    从乾清宫出来,邬阑举目四望,一时间竟不知去哪好。想了想,还是先出宫吧,于是让小火招女轿夫抬了青幔轿来……

    轿子抬到东华门就停下,邬阑下了轿,赏了女轿夫每人一个银角子就打发了她们。她便径直出了东华门,向光禄寺走去。

    光禄寺在东安里门的北首,很大一片建筑群,自从邬阑兼任了银库大使,早就对光禄寺熟门熟路了。它其实跟太常寺一样,与礼部都属于上下级关系,连本寺官的俸粮都从礼部支取,而且也是礼部将光禄寺所呈报的厨役人数分派各地统选统分。

    光禄寺正官有卿、少卿、寺丞,首领官有典簿、录事,属官有署正、署丞、监事,这些职官除了个别出身是吏员,举贡和监生外,大多数还是进士担任,邬阑将来选官则只有可能是从七品的署丞。

    她要去找徐兖,所以进了光禄寺就直接往正官署衙跑。徐兖是寺卿,虽说是正三品的官,但也不敢小觑邬阑这个小小的司珍。况且关系都还比较融洽,邬阑也是经常在陛下面前为光禄寺说话,所以当她一提国子监厨役一事,徐兖也爽快答应下来。

    搞定了厨役,邬阑又匆匆离开,出了东安里门就是玉河,跨过玉河径直出东安门,叫了一辆‘公共马车’,往棋盘街行去。

    现如今京城里外特别流行这种‘公共马车’,四轮带转向的,用一匹马拉。越来越多的豪门夫人、小姐出门,反而选择这种马车多于乘轿,当然人家都是私人订制马车。主要还是因为车厢私密性好,二来也快捷便利,三是舒适,而且一次三五人都可以。

    明代之北京,市容环境也就比二线城市强那么一丢丢,要是下雨,依然是粪泥溅腰腹,而久晴则风起尘扬,觌面不相识。其实大家闺秀不爱出门也是有原因的,要是一出门就是这样的环境,谁还愿意出门?

    不光大家闺秀不愿出门,南方的士人对这样的市容也是颇多抱怨:燕市带面衣,骑黄马,风起尘满衢陌,归来下马,两鼻孔黑如烟突……

    正是这样的环境,所以邬阑就更下决心,要先在京城修路,至少要把东便门连着马场那一带的路给修整出来。

035【初试八股】

    整个京城也就中轴线上的道路还不错,还有长安街,以及长安街以南,千步廊两侧、大明门,到正阳门一带也还可以,而棋盘街正好在此范围。

    棋盘街在大明门外,正阳门里,此处商业尤为发达,可谓‘黄金地段’,寸土寸金。而且京城鬻书之地也属这里规模最大,刘家的建阳书局就在此。

    刘瑾是工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刘一焜的侄子,刘家是福建建宁府建阳人,这个家族从流动贩书起家,最早从肩挑售书开始,到驾驶书船穿行与城市、乡村之间,再到后来设立建阳书坊,从出版到发行,生意越做越大,直到现在成为天下最大的书商。

    刘一焜属于贾而优则仕,其实这样的家族在其他商帮里也不少,数代的积累到了今天,已不仅仅只是满足于家族的昌盛,而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还逐渐成为一股新兴的社会力量。尽管这时的商人,其地位依然不能与士人相比,但并不妨碍他们通过走科举来攫取权力。

    自秦以来,集权对于资本从来都怀有警惕之心,秦皇一统天下后的重农抑商,就是为了杜绝吕不韦之流。因为他知道,任其商人坐大,只能是‘社稷无不泯绝,生民之类糜灭几尽……’

    现代制度的优势在于权力制衡,特权为市场所不答应,而寻租又为权力所不答应,因为只有权力才能制约权力。

    但是在集权之下,特权要想‘变现’就只有为资本开辟‘寻租’之路。固然‘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

    是以,‘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

    而这也是明后期东林崛起、衰落的根本原因,只是,在历史前进的大洪流里,每个人都会被裹挟,即便是皇帝也无法独善其身。就像朱元璋从未料到在他身后,三百年时间,世界就已经天翻地覆。

    而对于当今天下的君主,永明皇帝朱仲檐来说,或许他无法阻挡商人攫取权力的脚步,但他可以选择‘听话’的资本。

    建阳书局门前,早有下人候着,待邬阑下了马车便赶紧上前伺候。

    进了书局,空气中充满浓浓墨香,以及排山倒海般扑面而来的书,让邬阑的心灵瞬间就澄澈起来,这就是书的妙处。

    刘瑾在二楼他的专用书房里,书房还带两个梢间,一间日常会客,另一间则是主人家小憩的地方。整个书房都布置得简洁明朗,并没有多余的摆设。

    邬阑与刘瑾熟稔,两人也没有过多的寒暄,但也没有上来就谈公事的,刘瑾为这位官至六品司珍、兼乾清宫牌子、国子监特恩生、陛下身边红人,邬阑亲自泡了一壶好茶。

    说来也奇特,明宫里的好茶不少,安徽的居多,福建的反倒稀少,茶则六安、松萝、天池、绍兴岕茶、径山茶以及虎丘。邬阑对岕茶倒是心有独钟,但小种也是不错。

    饮过这碗小种茶,邬阑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舒坦之极,突然间来了灵感,想表现一把文艺范儿,于是对刘瑾道:

    “想起一首欧罗巴人写得诗,诗中特别有写到武夷茶呢。”

    刘瑾笑着道:“有趣,不妨念出来,让咱也欣赏欣赏泰西人写的诗。”

    “是这样的,”邬阑清清嗓子,背诵道:“我觉得我的心儿变得那么富于同情,我一定要去求助武夷的红茶;真可惜,酒却是那么有害,因为茶和咖啡使我们更为严肃……”

    刘瑾听了半天没有言语,过了很久才有反应:“你……确定这是诗?”

    是不是理解有偏差?这与想象中的诗差别太远了。

    邬阑点点头,肯定道:“是啊,还是个有名的诗人写得呢。”

    “哦……”就这水平还名人?

    邬阑瞧他一副‘便秘’的样子笑开了,然后她为自己又倒了一碗,看着碗里亮红的汤色,鼻尖萦绕着茶里自带的一股松烟香气,啜一口,又似桂圆的回甘,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享受了。

    “今天找你算是有两件事吧,”饮了茶后,邬阑对他说道。

    “廷议的事吗?”刘瑾问道。

    “算是吧,”邬阑沉吟,又道:“朝廷需要开辟‘钱路’,虽然还有很多问题尚待解决,但不要怀疑朝廷的决心。这话听起来有些深奥,但你,包括江家、郝家一样,跟着走就行了,自然有你们的好处。”

    刘瑾也为自己斟了一碗茶,碗盏端在手里,靠近鼻端轻嗅一下,然后再一饮而尽。

    “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即便要赌,也要赌个大的?”

    “你们怎么都那么好赌?”这话让她想起宫里的皇贵妃,连下个双陆棋也要赌上一把。

    “不好赌,你那赛马场怎么挣钱?”

    邬阑哼了一声,继续道:“不说这个了,反正点到为止,说第二件事,就是……”

    ————————

    邬阑离开刘瑾的书房,并没直接走掉,而是去了建阳书局的隔壁,她跟邬家姐妹合开的甜品铺子就在此。晓晞出来迎接她,没说两句又急着把她拉到僻静处。

    “大姐,吕夫人刚刚走,这两天她常来呢。”

    邬阑就是来问这事的,又连忙问道:“吕夫人怎么说?”

    晓晞笑了,得意道:“小妹出马还有搞不定的事情?其实我都没想到吕夫人简直人太好了,每次都把你夸成赛天仙一样,而且她还说了,会一直关注你呢。”

    “嗯,能得她关注,我也很荣幸……”

    这样在学校里被‘欺负’就能找人‘告状’了,邬阑脑子里想象着祭酒被罚跪搓衣板的样子,就止不住露出‘阴险’的笑容。

    “行,小妹办事得力,本官重重有赏!”

    邬晓晞一听高兴的跳起来,嚷道:“那我要十张新的蛋糕方子!还有奶茶的!”

    邬阑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莫说十张,就是整本秘籍都可以。

    ————————

    终于离开了棋盘街,马车走在人车担混杂的路上,缓慢而小心。其实正阳门到大明门这一段,商业的繁荣程度令邬阑也惊讶不已,即便只是在车里看看,也是让她应接不暇。

    马车驶过东江米巷便转向东行,在红厂胡同又向北行,经过台基厂就是十王府。过去十王府属于馆驿性质的王邸,现在的一半都是福王府,另一半依然作为馆驿。

    过了十王府很快就是金银胡同,这里可没有大杂院,都是一门一户。而且不止这里,即便南城的百姓家也会立个土墙或者用茎草将居室围挡起来,这就是礼法制度的界限,在空间安排上的体现。

    邬阑每每徜徉在这样的通衢大道或者街坊胡同里,一望鳞次栉比的屋宇和房顶,即可猜出各家的身份与富裕程度,而这也是同现代迥然不同的地方,它们无一不体现等级森严社会下人的生存状态。

    回到家里,在外跑了一天的她早就疲乏了,用过晚膳,草草收拾了一番就躺在床上。当拥上柔软的被盖,阖上双眼刹那,困顿来袭,很快便堕入黑甜梦乡……

    翌日,四月三十日,

    四月的最后一天,跟往常没有区别,而对于国子监的学生们,就是每月最重要的日子——考试日。

    邬阑很早就到了学校,例行仪式之后就是等待考试,六个堂是学生莫不如此。这月考四书义,考题就是:盖知物之本末始终,而造能得之地,是格物之义。

    邬阑愣住,心想格物?这是要阐述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但不对啊,这句明明讲的是方法论……那该怎么写?

    想了半天,决定开头先写一句:想知道地球是不是圆的,就先要自己去环游地球一周;想制造蒸汽机,至少也要先坐到茶水壶前观察水泡是鱼目、蟹眼还是涌泉连珠……

    放下笔,思索一阵,觉得接下来一段还是要先建立一个世界观再论述,于是又提笔写道:地与海本圆形,而同为一球,居天球之中,以南北为经,赤道为纬,周天经纬三百六十度,可俯仰天地。但又如何亲身以证?二百年前葡人达伽马从里斯本出发向东经大西洋到达小西洋,距中国二万里之遥;西人哥伦布从西国巴罗斯港出发向西行,经大西洋到达美洲,再由美洲到达南洋……就算相信《素问》里‘东海西海,心同理同’,也要亲自走一回才能证明啊。

    最后一段入题:格犹穷也,物犹理也,穷其理也要论方法,所以训格为穷,以方法而论则要以事实为依据。

    邬阑洋洋洒洒写了八百字有奇,虽然文章并非按八股格式来,但好歹也算拼凑了一篇议论文,而阐述‘穷其理’,就是用‘怎么办’来解决‘是什么’的问题。

    其实她想试着以笛卡尔的《方法论》来阐述,无奈她记不住书中所列的四条方法,就只得白话连篇。

    曾懋林作为这一堂的先生,由他坐镇监考,当看到邬阑同学下笔如有神的样子,感到稀奇又好奇,原以为她会胡乱写几笔然后早早交卷……

    没想到她还真像应试学子一样认真……

    很好奇她究竟写了什么?

036【赠书】

    试考完了,学生们又开始新的学习。

    曾懋林收齐了考卷,回到五经博士厅,放下考卷,先为自己泡了一壶茶,再坐下来慢慢批改考卷。想起那位下笔如有神的学生,决定先从她的开始看,其实他是好奇这位到底写了什么?

    找出卷子展平,准备细看,入目的第一句……至少也要先观察水泡是鱼目、蟹眼还是涌泉连珠?

    “噗呲……”才饮的茶水,就这样喷了出来,完全失了态……

    这是烹茶还是破题呐!曾懋林一下子‘心就凉了’,这叫他这个当老师的情何以堪?当着尊师的面曾夸下海口说,不会让学生耽误学业……现在已不是耽不耽误的问题,而是这个学生根本就不会。

    不会将来怎么升堂,不升堂怎么积分,不积分怎么授官,即便授了官也会被人诟病‘知财者可以进身,无所往而不谋利……’这不就做实了国子监学风败坏吗?

    “哎,真是脑仁疼啊……”

    恼了半天还是继续看卷子,虽然写得过于白话,不过意思还算能达,但再能达也是不合格,要真是应试,这样的卷子先就被黜落了。

    看过这样‘不合格’的卷子,他也没心情再细看别的卷子,就按照一般考试的规矩来进行评选、打分。他看的很快,倒不是不认真,确实是广业堂学生的整体水平就不高,除了王有仁的还算合格,其他人怎么都有些问题。

    很快评完,又将卷子收拢,而后起身出了博士厅去司业厢房,他需要将这些卷子再交给司业复审一遍。

    这月的经义一考完,曾懋林基本就没什么事了,出了司业厢房,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去彝伦堂的藏书阁。

    藏书阁有五厨五架,分别庋置经、史、子、集的印刷书板,国子监是要自己刻书版然后再印刷的,但是北监规模远不及南监。其刻印书籍多为四书五经及二十一史,而且都是大部头,刻板一般是几百上千块那种,上至祭酒下至监生都会广泛参与,或担任撰写、或参与刊刻,或校勘,亦或补订。如此规模自然耗费巨大,所以怎么不缺钱。

    官刻也有商品意识,但图书的销售当然不能和专业书商比,而且渠道多限于地方行政部门和儒学。此外还有都察院、钦天监也刻印不少书籍,都是用来补贴本部门财政的。

    曾懋林在红厨那里,逐一检查《十三经注疏》的刻板,十三经是国子监很重要的藏书,目前这套板还是天启年间的刻板,早已年久朽蠹而且严重缺失,已经不能修补了,需要重新刻新板,还要重新校正、补订。

    其实这些工作都不成问题,最成问题的是经费不知从何而来。就像万历年间祭酒吴士元主持刻印的《二十一史》,当时是工部给的经费,六万金!而今重刻这套十三经倒也用不了六万金,但也是靡费不菲。

    祭酒吕瓒从去年就在游说户部和工部,希望他们能出这个经费,但到现在,古德海是明确说明没有羡余银,要等到夏税收完了以后再看有无结余。

    吕瓒心里自然生气,这明明就是借口,但表面还不能不舔着脸。刘一焜那里更是模棱两可,即便找皇帝去说理也没啥用,那朱仲檐自己都是个借钱大户,投到赛马场里的银子还没看见效益呢。

    曾懋林知道尊师的为难,所以才会想到邬阑这头,正琢磨着要怎么把她‘框进来’,就听到彝伦堂外一片骚乱……

    他皱着眉头,心想是谁这么胆大妄为,敢在彝伦堂外面喧哗,就不怕监丞的鞭子?

    放下书板就出了藏书阁,又急匆匆来到堂外墀下,打眼一看,吃惊不小,怎么驴车都进了二门!

    五辆大驴车,五头大黑驴,个个喘着粗气,说明这车里的东西很重。现在正好是课间休息时间,五六个堂的学生全都涌到墀下,对着五辆大驴车指指点点。

    曾懋林脸色一沉,厉声道:“谁干的这事?”

    半天没人出来,他又提高声音问了一遍:“谁?自己站出来!要是待会让监丞亲自来抓就……”

    “诶………………我的我的,我的……”

    曾懋林循声望去,见邬阑正从退省号门方向匆匆赶来……这丫头?搞什么台子!他此时的脸上已沾染了一丝些怒气。

    邬阑刚才课间休息时,正巧去上了茅房,国子监里是没有女用茅房的,所以她不得不单独租下一间号舍作为平日更衣换洗之处。号舍相对僻静独立,正好在退省门附近,那可以通向射圃,就是稍显远了些。

    邬阑走近,先瞧瞧五辆大驴车,不禁惊呼一声:“嚯!”

    “怎么回事?”曾懋林表情严肃,冷声问道。

    邬阑笑了笑,不以为忤:“这书局的伙计还真是!让他们趁午休时再来,结果……老师您瞧,赶在这时候,还闹得动静那么大!实在不好意思,学生认罚!没得说。”

    “书局?这是……”曾懋林一愣。

    “赠书啊,作为国子监一份子,肯定要尽一份力的。”

    曾懋林一下就明白了……

    但明白归明白,这丫头选这种方式,都不说她违反学规,整这么轰动就不怕好事办成坏事?居然还把驴车赶进太学!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祭酒和司业这时才从敬一亭方向赶来,祭酒小跑在前,司业跟在后面,两人都是气喘吁吁。

    “怎……怎么回事?”吕瓒尚未喘过来气就开口问道。

    曾懋林不想坏事,所以先开口为邬阑解释了几句,三两句便讲清楚事情经过,但有心人还是听得出来,他明显在偏向这个‘肇事者’。

    邬阑也不是不知道好歹,自然有眼色,他话音刚落就向前迈出一步,双手合于胸前,深鞠躬一揖到底,嘴里还满怀歉意的说道:

    “都是学生好心办坏事,本来是想着人不多时让他们来,也是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结果……哎,可能因为书质量太好了,所以太重,老师你瞧,这都快汗驴充栋了。”

    曾懋林听了这话都差点没绷住,这哪是道歉?明明就是往自己脸上贴金!

    吕瓒心里其实是很想骂人的,还汗驴充栋?你倒会运用典故!

    “你们跟我来,”他只简单说了几个字,然后就转身向回走。

    司业见状,连忙上前驱散还围在一处的其他学生,又让各堂先生将自堂的学生都带回去复课,然后自己也跟着回了后边。

    邬阑只得跟在祭酒后面,往敬一亭方向走去,还有曾懋林一起。

    进了祭酒厢房,吕瓒又回到其座位上坐下,也没继续说话,倒把他两人晾在一边。

    邬阑也不好再开口,只用眼神看看座上那位,再看看同样站着的老师,就这么反复逡巡。反观曾懋林却老神在在的立在那里,显得从容不迫。

    时间一点点流逝,静谧的厢房里,只有座上那位翻看纸张时发出的轻微摩擦声。他在故意为之!邬阑心里想着,对待‘犯错’之人,都要先施以精神威压,这都是上位者的一贯伎俩。

    许久,吕瓒才缓缓开口,而且因久不说话,声音还有那么一丝沙哑:“书值之等差,视其本、视其利、视其纸、视其装、视其刷,本视其钞刻,印视其讹正,刻视其精细,纸视其美恶,装视其工拙,印视其初终,缓急视其时、又视其用,远近视其代、又视其方,合此七者,方是天下书值之等定……”

    邬阑听得云里雾里,这位老先生说的啥?在说书的质量?

    还没回味过来,又听吕瓒继续:“以吴、越、闽三地书值来比,其值重,吴为最,其值轻,越为最,闽次之。”

    哦……是说哪里的书最贵最好,哪里的最便宜质量最差,邬阑渐渐品出话里的意思……

    “然北方书值较南方之昂贵,每一当吴中二,又每一当越中三……”

    豪嘛!最贵还是北京!但这老先生说话也太拐弯抹角了。

    “呃……学生仅仅是想尽一份绵力而已,除此别无他意。至于花销嘛,因为与建阳书局少当家乃合作做生意,书得来容易,所以捐出一些对学生也无甚影响。”

    “是吗?”

    “当然!学生就是听说南监的每个堂里都有大柜贮藏书籍,反而咱们北监书籍寥寥,更别说每堂都置一个书柜了,就觉得很不公平。刚才又听祭酒您说北京的书籍本来就比南边的贵,这就让学生更加坚定认为今天的举动是有意义的,若是说因此而违反了学规那……学生也甘愿受罚!”

    吕瓒半天不说话,曾懋林见状,心里拿捏着他的态度,适时出言说道:“邬阑确实违反学规在先,只是……弟子倒觉得情有可原,而且她说的也是实情,所以还望尊师酌情考虑。”

    吕瓒微垂双目,似乎注意力在案头摆着的那卷纸张上。许久才又道:“既如此……这次老夫可以不追究,但若再有违犯之事,那就只有请阑司珍去绳愆厅解决了。”

    “不敢不敢,绝不会再有下次!”邬阑心想,豪嘛,这简直拿自己生命在挑战校规。

    邬阑幸运的离开祭酒厢房,而且还是全须全尾。

    留在房里的二人,一个坐着,一个依然站着,坐着的那位看着案上那卷纸,看得很认真,似乎忘了还有一人站着。

    对于这样的气氛,曾懋林感到不适,但他了解自己的老师……这是生气了。

    他觉得应该说些什么,于是开口道:“弟子想通过她,向陛下那里争取一些……”

    “博实啊,”吕瓒忽然开口打断,然后又长长叹了一声:“她……有什么要求?”

    那声叹息让曾懋林感到了一丝难受,和一丝委屈……难受是自己,委屈是替老师。

    “她,只是想换个厨子……”

    曾懋林离开了祭酒厢房,屋里只剩吕瓒一人,他依然在看那卷纸,那卷纸上落有字,头一行便是:想知道地球是不是圆的……

    他左手两指在有规律的敲击着案头,发出‘哒哒’声。

    而此时的吕瓒,脑海里渐渐有了一个主意……

037【六合县】

    ‘驴车事件’后的两天,国子监在悄悄发生着一些改变,虽然这种改变并未引起多大震动,但让人惊喜却是肯定的。

    什么能让人惊喜?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来一顿美食。好比这日午膳,可谓是太学开校以来,最让人意外和惊喜的事情。虽然食材还是那些食材,只是改变了烹饪方式,结果却是出乎意料的好。

    玉米当仁不让是美洲人的主食,没有之一,所以Taco才会流传至今。其实方法也很简单,只要在处理玉米时加些碱面使之软化,软化后的玉米面拍成饼子烘烤。烘烤之后Taco柔软而有弹性,而且能包尽天下一切荤素食物。

    这日午膳说来也很简单,就是Taco,配了一份甜酱,几片熏肉,外加一份时令小菜,凉拌长命菜,又叫马齿苋。宫里五月也会吃马齿苋,还吃加蒜过水面,还有端午的粽子。

    国子监饮食是管饱的,所以这顿可想而知,只要是能吃的皆被一扫而空。熏肉无法充足供应,但甜酱和马齿苋又不值几个钱,用Taco蘸上甜酱或者包上马齿苋,一样能大快朵颐。

    其实曾懋林的感受最深刻,因为他清楚这种改变是怎么来的,但同时也庆幸,自己选择了站在邬阑这边,所以才有这样美妙的回报。

    知恩图报是邬阑一贯坚持的原则,与人为善也是她为人处世的标准,这在生存压力极大的古代,尽管它显得是那么不合时宜。

    邬阑并没有凭借手段黜落馔堂的膳夫,而是真的派了抚莱阁的大厨来指导交流,那可是邬阑亲自调教出来的厨艺高手。体现大厨水平的高低,并非是会做食材昂贵的大菜,而是会用极其平凡的食材做出天下最美味的菜式。

    美洲舶来的玉米能在海拔高、气温低、缺水的山区扎下根,但有明一代也只限于山区,直到晚清才突破山区,在富庶的江、河中下游地区广泛传播,甚至突破长城进入内蒙和东北。

    舶来的物种想要让人接受并且快速传播,最好的办法是以此来制作美食,就像加了碱的玉米更好吃,所以后来的传播速度也更快。

    邬阑的确有加快玉米推广的想法,但仅凭一己之力完全不可能,所以就想着改变思路,利用一技之长来做。首先要考虑的是将玉米转化为汉人自己饮食能接受的方式,比如清香的玉米饼、细腻的玉米窝头、蓬松的玉米发糕、筋道的玉米面条、香甜的玉米烙、酥脆的松仁玉米等等。

    这些在抚莱阁及海底捞都作为常备小吃来供应,有些甚至还声名远播,像松仁玉米,早已成为南京各官方酒楼、秦楼楚馆的必备菜式。

    在新菜式风靡应天府南京的同时,其周边地区同时也在扩大种植范围,好比六合就是如此。

    六合隶江北,其境东、北多低山丘陵,封城逼仄,物产硗瘠,桑蚕不登于筐茧,田亩不足于耕耘,蓄畲所就复与他郡相灌输。所以才会民多商贾,但大都俭约敦朴,虽近金陵,唯此不像金陵之奢靡、时尚,江北犹存古风。

    邬阑的家乡就在滁河东南片的灵岩山脚下的西陈,临篁河,距县城不过五里路,向东有一条驿路经横梁可达仪真的青山三十里铺。而南京的赛马场则建于练山,此地原本就是马场,属于南太仆寺管辖。

    向西经县前总铺过梁塘铺、骆家铺可到达浦子口的西门铺,此处是江淮驿下的一个急递铺。江淮驿是南北陆路孔道上一节点,南下到江东驿至南京,北上经浦口东葛驿、滁州滁阳驿可到清流关铺。清流关是出入金陵必经之地,北控江淮丘陵,素有‘京道’之称。

    过了清流关是大柳树驿,此驿是皖东连江接淮重要驿站,这条连接帝京与帝乡的路上,有完善的行政和军事设置。之后再是池河驿,此乃南北官道上中途食宿、换马的驿站,过了此驿又是临淮县红心驿、凤阳会同馆。

    再从凤阳府出发,一是经宿州到徐州,过徐州黄河东岸驿可达兖州府滋阳县昌平驿,再至德州安德马驿,过了德州就是顺天府地界。二是经宿州到河南归德府、开封府再北上可至太原。

    此条路线便是跨越南北的主要陆路。

    而六合相邻的仪真又是长江如漕的第一入口,湖广、江西等处的运粮船及两淮运盐船皆从南门码头出入漕。沿江停泊的船只层层叠叠,船桅密集,白天打眼望去犹如森林,夜晚则灯火辉煌繁星漫天,有谚语称‘船到仪真小,人到扬州老’,亦有‘真州城南天下稀,穿河东吃河西’之说。

    漕运实实在在给仪真带来了繁荣,商贾巨富也多半云集于此,漕帮的一个重要堂口也设在南门河西街上。

    话说邬阑在报馆约见李道汝的第二日,谢三多便从天津返回京师,结果还没喘匀气又被舒代宗叫来贾哥胡同。

    舒代宗先把事情交代一番,又将邬阑的信件交于他,而他想了想也就答应下来。之后舒代宗再细细叮嘱一道,这才让他着手准备钱粮衣物,准备再次外出办事。

    谢三多骑马走陆路日夜兼程,他单人单马行进得很快,不消四日功夫,便已经坐到了六合县衙黄师爷公房里的‘宝座’上。

    黄师爷自然认识他,去年邬阑还在六合时就多有交集,但黄师爷好儒雅,对他这种‘粗俗的武人’时常要嫌弃两句。

    “你这武人怎么还是这德行?”

    谢三多悠然自得……

    “你下来!”

    谢三多撩起衣服袍角掸掸灰……

    “你大老远从京城跑来就是坐着不说话的?”

    谢三多这时摇摇头,语带戏谑,调侃道:“小董师傅常说你黄师爷能言善辩、能说会道、口若悬河、伶牙俐齿、油嘴滑舌……”

    “哟,不错啊,成语学了不少?”

    “嗤……爷虽习武,但也是文武兼修!”

    “别废话了,有事说事!”

    谢三多这才慢吞吞的拿出信件,又将事情经过简单交代了一遍。

    黄师爷一听,表情渐渐严肃起来,考虑了一番,道:“这事我得和县尊商量一下,还不忙做决定。”

    谢三多也干脆道:“明日爷再过来。”

    黄师爷又想起他大老远来,还是要尽一尽地主之宜,问道:“晚间安排个席,给你接风?”

    谢三多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免了,爷待会去马场溜溜。”

    都到这里了难道不去马场?傻的才吃你衙门办的席。

    黄师爷索性不劝了,只说随他,然后又客套两句便将这粗鲁的武人送出了公衙,而后又急匆匆的衙门后堂去。

    六合县衙带有后宅,后堂过去是仪门,仪门两侧是东西耳门,从西耳门入可到花园,花园再往里走就是后宅。此时方四维正和妻儿一起,忽听有人来报说师爷急事找他,他有些纳闷,这个时候衙门都下值了,师爷此时来找难不成有大事?

    虽说纳闷但也没耽误,跟妻儿交代了两句便出了后宅,径直往仪门走去。

    出了仪门就是衙门的后堂,五开间,而方四维的日常办公地就在东里间,也是他处理机要事情的地方。进到东里间就见黄师爷已在,而且来回不停的踱步,似乎心事重重。

    黄师爷想得太入神,没听见动静,忽然间抬头才看见方四维,愣了一瞬,然后开口就说:“有大事了!”

    就在黄师爷喊出‘有大事’的时候,谢三多已经走利涉街出了北门,往天长县方向去。其实从六合县衙有一条北向驿路接天长县瓜蒌铺,这条路类似于县级公路,其道路配置就比主干线的驿路差许多,包括路况。

    六合北面是群山丘陵地貌,风景倒是不错,而练山就在这条路上,它与平山连成一片。六合县内的马场大小有十九座,练山马场算是规模较大的,有十七顷十三亩多。而小的就很小,像灵岩山场就只有一顷四亩大。

    马场荒废的很多,事实上十九座只是南太仆寺登记在案的马场,而实际有些已经荒废,而有些却是官田私占。即便是现存的马场,抛荒的地也很多,因为朝廷的牧马政策改变了,而南方又不盛产马匹,也就没必要存在那么多马场。再者山地并不太适合种植庄稼,如此就更没人愿意佃田,除了邬阑。

    以至于在她租下这片马场前,整个六合县的草场岁赋不过四十六两九钱三分二厘二毫九丝一忽,姑且算作五十两吧。

    谢三多并不着急,他慢悠悠的骑着马,一路走来,一路欣赏。让他惊讶的是,现如今的六合县变化大大出乎他意料,也就半年时间没来而已。

    好比这条通往赛马场的道路明显宽了不少,而且路两旁大至酒楼客栈茶楼、小至豆腐铺、茶摊,仿佛是一夜间冒出来的,还有各行各业的小贩,就沿着道路两旁叫卖,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也让这条路的人气及旺。

    此时天色渐渐暗淡下来,眼见两旁立的油灯都亮了起来,而且蜿蜒一路,把灰色的天空都照的如同白昼。

    灯下被照亮的地方更是人声鼎沸,嘈嘈杂杂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简直让人无所遁形。往来各色人等,要么骑马坐轿,要么坐上最新式的四轮马车,来往穿梭……

    简直好不热闹!

038【盘算】

    六合县衙,

    方四维看完邬阑写来的信,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两道眉毛如同立起的筷子。

    东里间一片安静,黄师爷也拈着美须,眼睛看着屋内某处,其实眼神都不聚焦。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两人居然同时出声。

    “你……你怎么看?”他两同时愣了一下。

    而后方四维抢先开口问道:“这丫头又想搞什么鬼?”

    黄师爷一听瞬间就笑出了声,连胡子都吹了起来:“老夫也是这么想的。”

    方四维继续:“但我没想明白,你说她要佃方山那两片草场,为啥要买断七十年的佃权?”

    “老夫一直觉得这丫头的想法很奇特,行事也总是出乎意料,难道方山那里……有宝?”

    “噗呲……哈哈……”方四维也没忍住,刚才还紧绷的神情一下就松弛下来。

    “啥宝贝还一挖挖七十年?”

    “也不好说……”

    “那既然这样,师爷你觉得什么价格佃给她合适?”

    “去年她佃练山马场……要不还是八千一年?”

    “切,我这么给你说吧,那丫头算账算的贼精!练山那里还连带了一个板桥,等于两个马场都佃给她,才是八千。方山场加灵岩场都没一个练山马场一半大,你还八千?”

    “但是方山占了交通之便,咱们总要先出个价试试,等着她还就好了。说起来七十年一算也不是一个小数目,要是真能一次性收完……至少你这县尊这三年的考评考语就差不了。”

    “说是这样说,但这钱要全落到咱衙门才算吧?你寻思,除了咱们还有太仆寺、兵部、户部、五城兵马司、守备、五军都督、应天府……她挨个算的保护费!咱衙门能落多少实惠?”

    “额滴县尊老爷,您不能这么算这个账!要知道你我接手之前,这六合县的岁赋才壹千八佰壹拾贰两壹钱三分,杂课根本不用提。今年来看,岁赋不见得有起色,但杂课增长肯定超岁赋十倍,两厢一比,这就是政绩。那上头也不是傻的,好处都是咱六合带来的,能不明白?”

    “也是……”方四维点头赞同,又问道:“诶,说起岁赋,南畿之内谁最高,最低?”

    “咱左右邻居,江浦比咱高不少,仪真比咱还低一些,估计也就是它了。最高的嘛……说是华亭去岁折算下来有近贰拾伍万两,哎,真是比不了!就算加上杂课咱也比不了,人家这还只是田赋。”

    “华亭我不意外,只是我没想到仪真比咱还低?”

    “岁赋低不代表其他也低,人家杂课、盐课可不低。”

    方四维听到这里,神情复杂起来:“说来说去,还是咱们最后……”

    “所以老夫觉得,得先问清楚上头,咱们才好心里定个底价。”

    方四维又寻思一番,总觉得漏了什么似的:“问是一定要问清楚,佃还是要佃,就是总觉得,这丫头这么一招是另有目的……”

    “先不管她有啥目的吧,反正佃就好了。对了,还有谢三说的漕帮那里……”

    “去,怎么不去,本官也想会会这个漕帮老大。”

    ————————

    【美人倾城】

    秦淮一曲,烟火竞其风华,

    桃叶诸姬,梅柳滋其妍翠。

    如果以两性来比喻南北二京,那么毫无疑问,南京是‘美人’。也许是因她有秦淮,有青溪,还有莫愁,正是它们让南京这座城,多了些情味深绵。

    开春,陈家在青溪结社,这是金陵一年之中的两场盛事之一,秋冬之际还有莲台仙会,正好一前一后。正所谓缉文墨,理弦歌,风流未艾……

    陈家,是安南国王的后人,在永乐时家人因避乱而入金陵定居,青溪社最早由陈芹发起,那时是隆武四年,聚集了当时十位文坛才子及诸多秦淮名姬,遇景命题、即席分韵、士女酬唱、亦纵情诗酒,金陵文酒觞咏之席,于斯为盛。

    古珏正是这类雅集的常客,这位北方佳公子,似乎很习惯于南方的温、软、柔、媚,自从他一头扎进这情意绵绵的金陵,就像焚一炉百濯香,弯弯绕绕的香气只要沾上一点,就再也逃不开了。

    他喜欢美酒美人,曾毫不遮掩的说自己是虽一日受千金不为贪,一夜御十女不为淫,此为‘明心见性’。不过,有两个女人他却始终逃不开,一是邬阑,唯一一个可以向他发号施令的女人,因为她是老板,他是员工。

    还有一个女人,就是春季青溪雅集上认识的,姓陈名湘真,小字雪衣,乃女乐,杜玉奇的亲传关门弟子。青溪雅集也有曲会,雪衣即兴唱了一曲《啭林莺》,其歌声之美,倾动一时,古珏就是那时被她吸引的。

    后来的故事,自然是才子佳人的戏码……只是古珏老觉得雪衣就像那百濯香,只要一沾上,就百浣不歇。不过,他似乎也并不反感。

    谢三多带着邬阑的信来找他,他只得暂时把百濯香抛在一边。谁叫来信的这个女人是老板呢,而且给他开的‘年薪’他也很满意。

    其实有时,他觉得邬阑也像一种香,确切说像一付香药:紫雪丹,含有木香、沉香、丁香和麝香,诸香化秽浊,所以服了紫雪丹后便上下开窍,使神明不至于坐困于秽浊。

    以前他可是浑身骨头没二两重那种,现在再看:头脑清晰,走路带风,意气风发……总之,自从开了窍,简直如同脱胎换骨一般,连他的暴躁老爹古德海也大感惊讶,以前总是怒其不争。本来嘛,他是嫡长子,要是养废了这古家就完了。

    古珏又向谢三多问了一些情况,然后给了些筹码就打发了他去赛马场下注,再让人把富先生叫来。

    富先生最早在徽商开的典当行里做老朝奉,级别很高,财东给顶身股那种。后来进了邬阑的抚莱阁做会计,跟她学了复式记账法及各类财务报表,如今他是邬氏商业开发集团会计事业部的大掌事,相当于财务总监。

    明代的商业发展程度已相当成熟,各种规章制度,行会、牙行、商事契约制度等相当完备,只是有一点不好,商业的宗法色彩浓厚,保护主义盛行。

    所以邬阑才会想到成立马会,一是制定行业内行为准则,二是规范竞争,三是树立行业壁垒。

    固然她具有现代企业管理的成熟经验,但在当下,她还真不敢说自己就能纵横商场,立于不败之地。但有一点是做得与其他商帮不同,也算她具有的前瞻性战略眼光的体现。一是有一个强大的财务团队,网罗了天下最擅长算账的一批人,富先生就是这样。

    二是有大明最牛的讼师团队,由她的表哥,无间公子赵梦麟担纲大讼师,去年她徒弟小董状告教坊司一案就是讼师天团的出场秀,那可谓轰动朝野,轰动天下。以至于京城著名的‘帘子胡同’如今是车马稀疏,门前雀鸟三两只。

    富先生拿着账本来到古珏的厢房,他知道古珏定是有事问他。

    果然古珏一开口就问道:“富先生,大当家来信说还要佃下两片草场,买断七十年佃权,还要一次付清,本公子就寻思着,怎么开价最有利?会不会七十年太长了?账上的流水够支吗?”

    “大当家想佃哪两片草场?”

    “信里说是方山草场和灵岩草场,好像隔得不远,估计她是想佃下来做马会的专用场地。”

    富先生想了想,又翻开账簿某一页看了看,指着其中几项说道:“灵岩场在灵岩山上,离六合书院挺近,就是小,只有一顷四亩地;方山草场快到仪真三十里铺了,有七顷四十七亩五分二厘六毫。这两片地都在驿路边上,倒是方便往来。”

    “那……练山这地共有多大?合计共有多少地?”

    “这里其实算作三片场地了,板桥分了上、下板桥,光练山就十七顷三十三亩三分,板桥上场八十七亩三分,下场有八十一亩四里六毫。”

    “要是加上方山这两片,共有……刨了零头是二十七顷五十二亩地,以练山为率,每亩投入租金是四两二钱。其实给的非常高,按普通草场佃给百姓耕种的话,每亩只需三钱银子一年。”

    “你再说说现在地价几何?”

    “得看地方,六合这里地价不高,上等田也才二十两一亩,要换做苏松常五府,那得三十两还往上了。山地更低,七八两到十一二两不等。”

    “这样,你仔细算算,要是这所有二十七顷多地,每年租赁我按一万两算,按七十年算,折到每亩里价是多少?”

    雷先生应下,坐到桌案边,抽出案上摆放的纸笔,便直接在纸上划拉开,没用多久就有了答案。

    “七十年七十万两,折到每亩里,就是二百五十四两多……太高了!七十年也算买断了,就算买江南的上田也没这么高啊。大当家为何不买断草场?”

    “哎,天下草场都属于朝廷的,倒是想买,买不了啊。再说,你只算了地价还没算每年的赋税,咱们佃下的草场又不交赋税人丁。”

    “也对……只是加了赋税人丁也到不了二百两吧?”

    古珏得到答案之后,便细细思索起来,雷先生同样在想,只是他似乎还有一些没想通之处。”

    “大当家为何要这样做?是不是上头有什么……变化?”

    正想的出神的古珏听闻扭头看着他,道:“有这可能,但本公子目前也不知道。”

    “公子您说,这地价会不会涨啊?”

    古珏一听笑了:“我也希望能涨上去,而且越高越好!”

039【江湖道统】

    富先生一句无意的问话,倒让古珏心里一动,要是地价能涨上去多好?

    但要怎么才能涨上去,而且还能比二百两还高?

    这个古珏就不知道了,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水平。

    他目前只知道陛下对于陆运的态度是迫切而且积极的,包括他的老爹也是这样,所以他能预感到这边的地价上扬的可能性很大,毕竟六合县其他不说,地理位置却是极好。

    而且一旦陆运畅通,商业贸易立马会繁荣起来,所以赛马场选在这里,确实比选在金陵城里还有优势。

    “老雷,要是谈妥了,账上流水够支吗?”

    雷先生闻言,自信的一笑:“莫说七十万两,七百万两也够。”

    古珏一听这话,差点踉跄一下,硬气啊!他知道赛马场很来钱,每日的流水很高,只是具体有多少,毕竟还是财务部门最清楚。

    “啊!哈哈哈……那本公子就放心了,谈的时候心里也有底了。”

    “公子打算怎么谈?先找谁谈?”

    古珏露出招牌式的邪魅笑容,道:“自然不能找方四维那小子,也不能先找太仆寺,要找……南京守备。”

    雷先生微微讶然,只是也没再多问,谈判这事还真得古珏去合适。

    第二日,

    谢三多又去了县衙,见过方四维和黄师爷,三人简单交流一番,然后就定下了与漕帮沟通的一些细节。

    而后谢三多便从县衙出发,骑马走驿路去仪真南码头漕帮设的堂口,他要先打个前哨。

    南门码头是仪扬运河与澳河交汇之处,无论从长江入漕,还是从仪扬运河入江,都会通过澳河。便利的地理位置也让沿河两岸异常繁华,而河西街最为热闹,街道两侧会馆、商铺林立,有说唱先生的瞽词为证:

    出南门,慢步游,走河西。

    到码头,都会桥下水悠悠。

    东边有座关帝庙,西有星沙看戏楼。

    城隍紧靠河边口,泗源沟通商巨埠,看长江水向东流。

    老安帮的堂口就在这一片会馆、商铺当中,一栋看似不大的宅院,江南风格的宅院中又混有北方四合房的特点。

    谢三多此时已在大门外,却听到里面传来咙咚呛的唱戏声,凝思片刻,还是拨响了门上的门环。须臾,便有一小厮模样的伙计出来见客,谢三多自报了家门,然后递上名贴说明来意。

    小厮接过名贴说了一声稍等,便转回院内。一炷香时间过去,小厮复又出来说堂主有请,而后便恭敬的请他入院内。

    谢三多一路跟着小厮来到正堂外,果然见堂上搭了氍毹在唱戏,而他顺着氍毹向上首望去,漕帮的大房二房俱在。此外,两人周围还不少人,应是帮中的揽头、荐头,以及老管。

    钱庵称为二房,五大三粗一汉子,穿着深色细布短褐,袖子往上一卷,露出两只大镂臂,腰间用布带束腰,下身为裤,小腿还缠着行縢,脚蹬一双青色方头履。

    想是认识谢三多,见他进来,立马起身迎了上去,然后张开双臂做出迎接状。谢三多只觉黑云压寨一般,他想也没想便往旁一闪,躲开他的拥抱。

    汉子一瞧,嘿,小子敢躲?又紧追一步,伸手想抓他的衣襟,那架势犹如猛虎掏心。谢三多往后一仰,堪堪躲开那一抓,然后迅速调整姿态,左脚微抬蓄势待发,右手握拳就向面门击去……

    氍毹上本来还唱着弋阳腔,此时也都停下,乐师倒是挺机灵,连忙敲锣打鼓配合两人的你来我往。

    乐师掐点掐的正好,而观者也在起哄,就这样打闹了好一番,末了大房才威严的喊了一嗓子,

    “嗯哼……够了啊!”

    大房是翁庵,年纪比二房稍长,一身儒士装扮,头带飘飘巾,周身气质不像运河上讨生活的人,倒与黄师爷挺像。

    谢三多与粗汉停止了打斗,而那汉子似乎还意犹未尽,拍拍他的肩膀又叽里咕噜说了一通,然后才逐一介绍在场的其他诸人。

    彼此简短的寒暄之后,主人家并未急着问他来由,而是张罗着酒席。谢三多似乎也忘了来此的目的,只是笑着说客随主便,他知道,这一顿酒定是跑不掉。

    ————————————

    【万事莫贵于义】

    何为江湖精神?‘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辱贫,贵不傲贱,诈不欺愚。

    这就是义。

    谢三多是漳州海沧芦坑人,其祖上谢君礼曾是海沧兵的一员。曾经海沧是大明最重要的兵源地,与广西狼兵,少林僧兵,广东藤甲军,青州长枪手齐名。

    他的家族和那个时代的月港一样,有过兴旺,也曾衰落。唯一传承下来的是祖上留下的家训:少年甲子几多时,挨一日便拼一日,为己功夫宜着实,瞒自家只误自家。

    这和闽南人的性格一样,骨子里都是敢闯敢拼,而且急公好义。仿佛那个义字,就是闽南人基因组成的一部分。

    谢三多是由叔叔抚养长大,一个温润儒雅的举子,彼时因七岁的堂弟小董被拐,眼看着至亲在痛苦绝望中度过每一天,叔母也因悲伤而过早离世,是以他发誓要踏遍天涯海角,定要把堂弟找回。

    因此他混进了漕帮,也因他能文能武而深受器重,被提拔的很快。在历经一年多的漕帮生涯里,其实让他体会最深的还是两个字:生计。

    因为生计,可以让漕船故意撞击其他来往的船只,而后说对方毁坏了官船,来要挟赔偿。

    因为生计,可以设计把漕粮偷放进商船里,以此来诬陷人家偷盗皇粮。

    因为生计,可以将漕船放在河道当中,以铁索连环拦住河道,公然讨要买路钱。

    因为生计,甚至于可以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抢劫、持戒斗殴……

    如此种种,皆为‘生计’。

    所以谢三多不明白,所谓‘赴汤蹈刃,死不旋踵,大家皆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推己及人,由内而外,利社会利民生,所作不违于义……这到底是对还是错?

    谢三多醉了,

    醉眼朦胧中,他似乎又看见了叔叔,在笑语吟吟的给他念着: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三多可记住了?这就是‘仁’。

    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原来只有‘有仁’才会有‘有义’。

    一旁的粗汉子还在挥舞着大镂臂划着拳,输了,浮一大白,赢了,还是浮一大白,仿佛那酒就是水。

    偶尔,粗汉子也会回头看看谢三多,见他醉的不轻,带点鄙视又得意洋洋的说道:“要问白酒哪家强?山东秋露白是也!”

    醉中的谢三多闻此言,不竟纵声大笑……

    ————————————

    三日后,

    方四维和黄师爷终于踏上了这片令他们既羡慕又不服气的土地,羡慕是实实在在瞧见了商业和盐运给仪真带来的繁华,不服气也是因为除了这两项,其实仪真还不如六合,所以气不过。

    老安帮头头脑脑全体出面,来迎接友县的县太爷,这阵仗在老安帮的帮史里从未有过。其实坐到大房二房这样位置上的人,谁没见过?比七品知县还高许多的官都见过。

    而他们能享受如此‘殊荣’,这全都是赛马场的功劳。粗汉子特迷赛马,其实大房也不遑多让,而且他两正到处托行家去寻找纯种赛马,就想哪天自己的马也在跑马场上赛一回,那简直风光无比,向别人吹牛都能吹上十年八年的。

    方四维两人着实受宠若惊了一把,但毕竟是两条道上的人,隔阂也是难免的。

    堂上的氍毹还保留着,戏,也正在上演,而堂下的酒,也正喝得起劲。黄师爷是爱酒的,一杯秋露白下肚,不禁赞不绝口,到三两杯下肚,就有些舌头大了。

    方四维不喜饮酒,但喜观戏,所以注意力一直在氍毹之上。只是让他万没想到的是,搬演的竟是让他觉得‘闹腾’的弋阳戏。

    明代的文人士子,只喜欢水磨腔调的昆曲,而特别讨厌闹腾俗气的地方戏,所以才会把昆曲之外的一切戏种皆归为‘乱弹’,亦或‘花部’。

    只是深受百姓喜闻乐见的戏,还是像弋阳、徽戏这样‘闹腾’的地方戏种,乃至于已呈现出星星之火的燎原之态。

    此时搬演的就是经典武戏《七擒孟获》,台上锣鼓一敲,筋斗一翻,台下就一片叫好声,而身在其中的方四维,只觉得脑仁疼,尤其太阳穴突突的厉害。

    如坐针毡的方县令,又不好离席而去,遂只得拿起筷子夹两口菜,再放下,又拿起,再放下……此刻他的心里应该是悲催的。

    七八人同在一桌酒席,但是心思却各有不同。

    大房心里一直有个担忧,而这个担忧多半来自‘上头’,他们终归是运河上讨生活的一群苦命人,担忧也不过是一种无奈和无助的表现。

    ‘上头’的随便一纸政令,便能让底层漕工们的生活从此发生改变,而陆运改革他也早就有所耳闻,他心里很清楚,一旦陆运改造成功,那么漕帮将成为没有漕运的漕帮,这也许并不遥远。

    谢三多找来时,他隐隐有所猜测,而当见到方四维和黄师爷时,他内心深处,竟莫名有些激动,就像黑暗中见到了一点微光……

040【仁治 法治】

    大房翁庵就是漕工出身,那时还年轻,才成亲不久就带了妻子去了仪真的闸口做纤夫,那时候漕河上的漕工,大都和他们一样,无一不是拖家带口。

    后来朝廷说要海运,消息很久以后才传到他们那里,他曾经非常担心,而且夜不能寐,就怕上头一纸政令,从此他便流离失所,衣食无着,而那时,他的妻子已经怀有身孕。

    不久,又听说渤海湾的运粮船给‘漂没’了,朝廷因此取消了海上运粮,当他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一直悬着的石头总算落地。

    再后来,他进了漕帮,又渐渐爬到了高位,越来越深刻的体会到,一条绵延千里的运河,它养活的人口和与之相关的利益链条,又岂是一个简简单单海运能取代的?

    海运本身没错,错在提出者只看到海运的好处,却对漕运本身的问题视而不见,这种避重就轻的方式岂能得到理解和支持?就算粮船没有‘漂没’,海运也不会长久。

    然而这次的陆运,他的直觉却告诉他,不会像‘漂没’的海运那样简单。如果有一天,漕帮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漕运,又何去何从?

    翁庵心事重重,没怎么喝酒,席间,对方四维和黄师爷,他观察了许久,突然一个想法闪过,于是问道:

    “方先生,你说说,如果我们漕帮上了岸,可还有活头?”

    方四维想也没想就答道:“放弃你们漕帮所谓的‘义’就行,毕竟那只是小义,而非大义。”

    他的话音才落不久,堂上嘈杂的声音渐渐平息,连戏也停了下来。

    许久,方四维感到气氛的异样,抬头看了一圈,诧异之情写在了脸上,我说错了?

    翁庵冷冷的看着他,道:“那就要请方先生解释一下了,何为小义,何为大义?”

    方四维略显尴尬,连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正伦理,笃恩义’是没错,但不能凡事都来以此为理由来行‘替天行道’之举,仗义疏财,劫富济贫,除暴安良,拔刀相助,那不是你们漕帮该做的。家有家的秩序,国家也有国家的秩序,你们怎能替国家来行天道?”

    “哈哈哈……”翁庵闻言不怒反笑:“这些难道不是天理正义?漕帮为何就做不得?”

    方四维微微叹气,心想我哪是这个意思?这怎么越解释越错了。

    黄师爷醉眼朦胧,可脑子还是清醒的,见彼此有些冷场,想想,觉得还是说两句。

    “方公子的意思就是,要守法,而并非说漕帮不能行天理正义。”

    粗汉子倒是抢先开了口,他之前也喝不少,但酒精似乎没对他产生任何影响。

    “呵……法是什么?能当饭吃?”

    堂上冒出零星的笑声,有人接了话头:“法就是税侩说今天要收过闸费剥浅费仓储费催儹费,你就必须交,不交船就过不了闸,过不了闸自然莫得饭吃。”

    席间又响起一阵哄笑,粗汉子也裂开嘴大笑:“老四说的好啊,这个法果然能当饭吃,就是他么的别人吃肉,老子连汤都喝不上一口,还只能捡人家吃剩的。”

    翁庵接着道:“夫头浮其数以责之伍长,伍长亦浮其数以科之散丁,就连一个微末的伍长都特么鲜衣怒马,出入酒楼歌馆,一掷千金……以老夫看,您二位说的这法啊,估计对他们也没啥用,倒让我们漕帮去守法?难不成守王法还是因人而异?”

    方四维感觉脸上有些火辣辣的疼,犹如被火漂过一样,想解释两句不知从何说起,又想义正严词辩白两句,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太不合适。

    踯躅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法,自君出,法就是规则,天下人都应守之。”

    他这算胡诌了,其实本来很正常的两句让他这么一扯,就显得生硬和高高在上,让人听了很不舒服。

    可见他是被逼急了。

    黄师爷暗暗叹气,县尊还是太年轻了,跟漕帮还引经据典的,人家也要懂才行啊。而且以这种口气说,只会让人反感。

    “翁庵、钱庵,其实方公子本意……打比方说吧,若是将来陆运通了,那么靠陆运谋生的人同样不会少,大家都得守一样的规则不是,否则不全乱了?我这么解释吧,方公子所说的规则,是说儒家的‘仁’,对上则要求仁治,对下则要求忠恕,此所谓规则之治。”

    粗汉子一哂:“啧啧啧,不愧是读书人,说的话都这么好听。可惜咱没读过书,不懂什么是仁,忠义倒是听过。”

    又有人接着道:“咱们漕帮拜的是关二爷,桃园三结义,那就是忠义。”

    “士为知己者死,为兄弟两肋插刀……”

    “哟,老四这回终于说对了,不是为兄弟插两刀了?”

    话音甫一落,又引来一阵哄笑,黄师爷眼见场面要失控,想了一番又道:“不如敝人就说说赛马场吧,这应该好理解……”

    翁庵一听,开口道:“好,那就请师爷好好讲讲。”

    “要说赛马场,就不得不提一个丫头……”黄师爷起了头,见众人的注意力渐渐转向自己,又继续:“当初那邬家丫头找到衙门说要佃马场,我们还没当回事,就想着按照以往佃给她就好。结果人家一来就报了个天价租佃费,当时县尊跟我两人都傻了,还以为这丫头是人傻钱多,后来……”

    “哈哈……后来怎样?”

    “后来……当然要佃啊,不佃我们就是傻的。然后嘛,自然就是立佃田契约,结果呢……”

    “结果怎样……你这师爷倒是快说啊,”粗汉子想听,嫌他说的慢。

    “结果那丫头自己拟的佃田文约足有一掌厚!条条款款那个详细啊,我跟县尊两人又傻了……你说是吧,县尊老爷?”

    方四维微微一哼,继续道:“的确,文约上除了该有的条款,还有什么免责条款,什么违约责任,什么权利和义务,甚至租佃下的这片马场有什么用途等等,无一不是细致到了每一款下的每一条。”

    “整这么复杂有用吗?”粗汉子不禁疑道。

    “怎么没用?你没瞧见现在赛马场火成这样,都没人敢惹麻烦的,惹不起!还有那违约责任双方都有,一方违约会赔另一方十倍于租金的违约金,谁敢违约?”

    “要是有人偏就违了呢?比方有权有势的。”

    “那就等无穷无尽的官司吧,以及报刊上连篇累牍的曝光……哎,这要按那丫头的话来讲,就是让你社会性死亡,反正那丫头也不俱……”

    “啥死亡?”

    “就是你人虽还活着,但名声、地位、信誉,乃至家族、子女名声,通通扫地。所以你瞧,她既没暴力,也没替天行道,更没讲什么忠义,偏就维护了自己的利益,维护了她手下一帮人。还有,她给马场立的规矩更多,什么雇员守则,奖惩条例,部门职责等等,多着呢。”

    “那……要是伙计犯了错呢?”

    “犯了错的人她也不打骂,就罚钱,我看过那奖惩条例,列的无比细致,什么程度的错该怎么罚写清清楚楚,要是做的好,奖励也多。而且月钱每月固定一日发放,从不拖欠,平时节庆里还发各种福利,那都是小打小闹。”

    “要果真如此那倒是让人羡慕了。”

    “我知道马场里就连钉马掌的伙计比我这个县太爷的收入高,而且做事那叫一个兢兢业业,不敢丝毫懈怠。”

    翁庵接过话问道:“这就是你们想说的……规则之治?”

    方四维继续:“虽不尽然,但不远矣。好比子曰:民无信不立;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还有,凡治天下,必因人情,人情者,有好恶,故赏罚可用……这不都体现出来了吗?”

    翁庵有些无奈的看着他,道:“方衙内学问真是好……”

    “马场虽小,但规则如斯,这何尝不是体现一种‘仁治’‘法治’?方才翁庵所问,漕帮上岸后可有活头?依我看,不仅有活头,而且还会活的比现在好,只要在这样的规则之下。”

    方四维虽然有些掉书袋子,那是他脱不了文人气,但不可否认,他句句都说在了大房二房的心坎上。

    最后又补充一句:“规则虽严,但规则之下却是人味,是生计,三百年间的运河故事,归结到最后,不就是‘生计’二字?”

    大房二房看着他,久久没有言语……

    席上其他的人,大都是漕船上的揽头、荐头,手里要么有一艘或几艘船,要么就是控制着百八十人。此时的他们,有的低垂双眸,有的在把玩酒盅,还有的发呆,都不知在想什么……不过,他们应该更能体会什么叫‘生计’。

    良久,翁庵才开口说话:“方衙内讲的很精彩,学问也好,说了半天……也只有最后两字中听。”

    “那……翁庵的意思?”

    “老夫作为大房,不得不谨慎做决定,因为这关乎帮内所有的兄弟,和他们的生计,所以,老夫想见见这位……呃,什么来着?”

    “阑司珍,”

    “哦,这位司珍。”

    “我会修书一封与她说明,至于见与不见,自当由她来决定。”

    “这是自然。”

041【拿地】

    方四维不知道古珏也收到了信,在他去漕帮的时间里,其实古珏已经做了很多事情。

    七十万不是一个小数目,打比方说,朝廷去年的财政赤字是五十多万,若是把这笔填进去,相当于全国总收支就平衡了,而且还有盈余。

    所以南京的相关部门亦是相当重视,因为这些钱都是明账,不仅要纳入政绩考核,而且钱还可以截留地方,只有少部分才会起运至京。

    相关部门有哪些?首先是南太仆寺,与北京太仆寺为上下级关系,但都同属于兵部;户部,南京户部虽是下级,但有独立的财务权支配权,所以南京户部会截留多一些;此外就是南京的三大军政机构,五城兵马司,应天府衙门,当然还有六合县,其余的就是一些不怎么相关但部门蛮重要那种,好比都察院。

    另外要特别提一下五城兵马司的北城兵马司,之前他们的巡逻范围最多只过江到滁河南岸即止,并不会覆盖六合全县。如今呢,先是将瓜埠巡检司升级为五城兵马司一个分司,然后北城兵马司也升级了其巡视范围,几乎包含到了六合全境,这样一来,安全就有了保障。

    再加上六合当地实施的火甲制,在其管理上明显优于厢坊里甲制的管理,好比由官方一体征钱雇募火甲,以便基层的日常管理及治安,其实这更有助于推动民众的集体社会意识。

    明代的城市管理者也相当重视对城市人口的掌控,这一体系就有巡城御史、兵马司与都察院,就像现代基层的网格化管理。

    这种与以往不同的管理方式还关系到火甲的佥派,而民众也更愿意接受这种方式的管理,因为官方将确定下来的门摊定额给书面化,而且保证是一次性的征收。民众顾虑的不在出钱多少,而是希望官府一次性征收,不要屡次三番的飞差横祸。

    六合县虽然是照搬南京城的经验,但显然复制的非常好,由此也看的出方四维上任县令后,还是做了不少惠民利民的工作。若是按现代话术来说,就是努力营造了一个良好的营商环境。

    而美中不足的,确实是本地的先天条件所限,除了地理位置不错,本、末还是牵强人意。

    话说古珏找了南京城大半的军政要员通气、游说,到最后是府尹、守备、中军都督、兵部参议四人最终拍板,同意将划定的地区租佃给邬氏商业发展集团,期限七十年,七十万一次性买断。

    这个划定地区就比邬阑要求的更宽泛,比如练山马场原有的地方外还包括了练山以西山脉的小山岭一片,方山马场外围,以北过驿路,以东直至与仪真分界的峡龙山止,这范围就大了不止一倍。

    接下来自然是准备佃田契约,这个契约估计得有两巴掌厚。然后居间人算六合县,其余都是甲方乙方,这就等于自动排除了六合县。当然契约签署之后还要呈送上去,等待皇帝的最后批复。

    方四维从漕帮回来后就听说了这消息,简直如晴天霹雳,而且给气坏了。他原本是想琢磨怎么多落点好处给本县,没想到漕帮一耽误,就被古珏抢了先机,以至于他作为县令只捞到了一个居间人的角色。

    地都是六合县的,赛马场也在六合县,好处却没有六合县,他如何不气?当然直接就杀到了马场里,找古珏算账。他简直气死了!

    古珏哪会傻傻的等着,自然是躲了……

    方四维找不到人,只有无能怒吼:“古小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等着爷爷来收拾你!”

    躲到青溪去的古珏,仿佛听到了他的怒喝,不过只是轻轻一笑,表示自己毫不在意,威胁啥的,那都是浮云……

    所以继续听着小曲,尝着雪衣亲自下厨做的精致小菜,再晕着小酒,那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以前那肆无忌惮的岁月……

    还是古谚说的好,和尚终归是要回到庙里的,所以不过三日后,他两再次碰面,只是见面的地点却在契约签署现场。方四维不能在上官面前放肆,所以只有一直用凌厉的眼神来对付古珏。

    如果眼神能杀死人,那么古珏已经死过千万回了。

    签署仪式蛮郑重,而且也很顺利,签署完了之后,古珏按约定先缴纳了诚意金,待到整个流程走完,拿到最后有内阁钤印章和皇帝御章的正式契约后,才会交付全款。

    之后,这份‘沉甸甸’而且昂贵的契约就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向北京奔去……

    再之后,古珏挨了方四维几拳,没打脸,古珏请求的,所以挨过之后,他佝偻着身子半天直不起来。

    “好小子,下手够狠的啊!”他恨恨的说道,因为确实打狠了。

    “哼,这次给你个教训,以后少再做这种挡人财路的事,缺德!要再有下次,爷不会再打你,直接上京城找陛下评理去!”

    南京城的几位大佬都还没走,看着他两打来打去,一个尚书的儿子,一个方家的后人,其实也不好劝,毕竟还是理亏了。所以这几位要么看天上,要么看蚂蚁,还两实在没得看,就看看天的那个,看看蚂蚁的那个……

    ————————————

    【急诏】

    八百里加急并非一天只行八百里,一天之内接力骑行,而且是昼夜骑行。马跑起来的速度较汽车慢不了多少,而两京之间是二千三百多里,满打满算两天整时间,就到了保定府的清苑。

    保定府再到京师,是三百三到三百五十里,基本上只需要小半天时间,它隔壁的河间府到京师是四百一十里,也差不多的时间。

    所以再快马加鞭,终于赶在落城门前进了广安门。一般从西北来的就走广安门进城,沿着广安门大街、菜市大街到虎坊桥,再从此插入斜街直达正阳门。

    当晚,内阁值房就收到了这份特殊题本,附带厚厚一叠的佃田契约。值房里是刘、叶二位阁老,两人看了题本,又仔仔细细的看了佃田契约,然后……

    两人震惊得无以复加,刘阁老对邬阑更熟悉一些,他心想这丫头什么人呐?随便一出手就是几十万!已经不是豪不豪的问题了,而是马场真那么赚钱?就像那宝钞一样,随随便便一印,就是可以花的钱!

    马场没有亲眼见一回,再赌一回,就没有更加直观的感受。

    佃田契约倒是见惯不怪,已经有过一次经验,只是这次的更厚而已。所以两人无奈,只得都带上美其名曰老花镜的片子来细读。

    因为要贴黄,就不能随随便便,只是看了大晚上都没看完,写得太细致了,又是秉灯夜读,结果把两老头儿气的啊!

    “我看就先看到这吧,明日一起提交陛下,直接御前票拟如何?”

    叶阁老巴不得,遂道:“也好也好,老夫实在来不起了。”

    而一掷几十万的阑司珍,此时还不知道这事,不过也很快她就会知道了。

    翌日,

    邬阑还在国子监广业堂‘受刑’呢,结果李道汝和一宣圣谕的奉御突然到访,一番折腾后,邬阑终于从课堂上被拎了出来,然后又急匆匆的坐上马车,往皇宫里赶。

    “咋了咋了咋了……”邬阑一路上不厌其烦的在问。

    “行了行了行了……到了就知道了!”李道汝不耐的回道,他头一次发现,这阑司珍还真呱噪。

    奉御骑马,马车缀在后面,到东安门停下,下马的下马,下车的下车,而后三人步行至东华门进入,进去之后,小火已等在那里,而且青幔轿也准备好了。

    邬阑见了心里不住夸小火,真是有眼力劲儿!然后迤迤然扭头对着李道汝,道:“不好意思哈~李检讨,本官有轿乘,就先走一步了。”

    说罢一甩袍角一个旋身就上了轿,四个女轿夫身强体壮,很快就抬着轿子走了,小火自然跟在后头。

    随着李道汝一起去宣口谕的奉御,想了想,眼珠一转,遂对他道:“李检讨,您就慢些走啊,咱家先随着轿回了。”

    说完,他便跟着轿大步撵去,也许是职业习惯,宫里的宦官脚力都好,所以很快就撵上了轿子。而李道汝只有眼睁睁的看着,他可没有那么好脚力,再说一个堂堂新科状元,面子也落不来啊。

    李道汝憋屈不憋屈?肯定的啊!但有啥法?七品小官还能咋地?还不是只有快走……

    乾清宫,弘德殿,

    邬阑来到殿外,才发现自己还穿着襕衫,但估计也没时间再去换,皇帝又不会等人换了衣服再来,那就只有这样进殿。

    进了殿才发现原来还有不少人,内阁的,六部的,太仆寺的,诸色人等,而且都是朝中的重臣,此外她还瞧见了郓宁侯邬琮海。这些人看着她进来,眼神颇为复杂难辨,有的甚至还重新打量起这个女官。

    邬阑心里诧异,这是干嘛?

    她也没想太多,从容上前,施一跪三叩礼。

    “免了吧,”皇帝说道。

    邬阑起身,恭谨的等着皇帝大大发话……

    “邬阑,你先瞧瞧这个,”永明帝把一本折子递给旁边的太监。

    太监又将折子递给了她。

    邬阑翻开来先瞟了几眼,看到有六合、马场、佃等几个字眼便明白了,原来是这事……

    然后再快速浏览一遍,大致还是看明白了。

    于是她忍不住低吼一声:“干得漂亮!”

042【一五规划】

    虽然邬阑拿地的成本每亩超过了二百两,但细算下来,实际一点都不亏。

    因为采用了经济开发区的模式,就像整个练山,不可能只有赛马场,围绕着这个赛马场周边,又修了不少酒楼、铺、庄、客栈、联排的院落,甚至塌房、仓场、马房、脚店、私邮信局等等,然后以出售或者租赁的方式公开发售。

    其实这一块业务是赛马业务之外的第二大收入,因为赛马场平均每日涌入几千上万人的规模,有足够的商业需求,人多自然买卖好做,尤其住宿和餐饮。所以一直都是一铺难求,甚至只要是赛马场的一间房,全都难求,而且买家来自天南海北,哪里的都有。

    还有就是人口迁移,方四维一直在六合县大力推广归户文书制度。所谓归户就是田从人,‘则壤科粮,撮田从户,会各一册,开载业主,花户田地若干,阖邑秋粮数万石,归之烟民数万家,如众壑支流归海,故曰归户册’。

    归户册里会载明户主出自哪县、哪乡、哪里、哪甲,然后分别编号,以及户田的三则、四至,照依原编细号背书粮亩数目及户主姓名里号、出卖过割日期等,使可稽对。而且是以撮田从户,也就是将户主分散于各地的田地归到一册里。

    然后再拿着当地官府背书的归户册就可去它地落户入籍,接上之前的田赋杂役即可。

    这种归户制度最有利于商人和手艺人的流动,商人流动起来,资金自然也会流动起来,这反而会促进商业的发展,所以方四维作为县令还是很有战略眼光。

    邬阑因为佃田契约上早已载明所佃土地上免一切税收,自然也包括人丁的徭杂役,只是人丁正赋免不了。她给旗下的雇员皆办理了归户入籍,也算是变相减轻雇员家庭的负担。还有凡是购买了开发房产的户主,也都能落户此地。

    所以,有太多的人都想落户于此,只是现如今这片赛马地上的户籍人口已接近饱和,已经不再接受新的落户。这里,正在逐渐形成一个新的小城市副中心。

    照理说,有那么多新人入籍,至少每年田赋收入应该增长,只是这归户有进的自然也有出的,拉平来看其实浮动也不大。

    由此来看,这二百多两一亩的租金,不但不亏,反而是占尽了便宜。只是像富先生这样,甚至古珏,都不理解这种土地开发模式,只是看到表面金额巨大,哪里晓得背后的逻辑。

    而且这种土地开法模式可以轮动,这片地开法完了,换新的地方继续,而且这种模式可以复制和不断的重复,是一种可持续性的赚钱方式。

    对于这种模式,方四维其实有点领悟,只是还没完全想透其中的逻辑,所以,他才会对邬阑再次提出佃田的要求心存谨慎,只可惜被古珏抢了先。

    话说李道汝吭哧吭哧的赶到弘德殿外,里边已经开始讨论了。他在殿外先正了正衣冠,然后才默默的进殿,再默默的站在犄角旮旯里。

    邬阑吼的那句声音不大不小,耳朵背的没听清楚,皇帝倒是听得一清二楚。

    永明帝对这个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偶尔也觉得头疼:“嘿!你说说怎么漂亮来着?”

    邬阑心知口不择言,连忙打着哈哈:“嘿嘿,小臣是说这字看着漂亮……”

    首辅李琚一听,眼睛一白,丫头真会狡辩!当别人都是聋的?

    永明帝略显无语,顿了几息,才继续问道:“说说吧,这里边的关巧是什么?”边说着还用手指着案头上放的厚厚一堆契约。

    其实永明帝很聪明,早朝后内阁拿来了题本和这么一堆纸,他只粗看了一遍契约,就很准确的抓住了一些关键。再联想到之前邬阑对他说过的‘出让土地使用权’,于是他想到这里边一定有某种内在联系,和‘致富密码’。

    方四维同样也想到了,只是他们的区别就在于,皇帝可以让邬阑亲自来解释,而他,只有自己琢磨。

    邬阑有些犹豫,想了半天一副极不情愿的表情道:“陛下,这涉及了商业机密,小臣可以单独给您说,其他人嘛……”

    其他人一闻此言,都齐刷刷的看向邬琮海,眼神里充满了愤怒!

    而邬琮海呢,打今儿进宫就一直骄傲得像孔雀一样,此时此刻,他并不在意众人看自己的眼神,那都是羡慕嫉妒恨……

    “陛下,”他上前一步,禀道:“邬阑说的对,既然涉及秘密嘛,不可小觑,不如让她单独向陛下您解释。”

    “那这契约……要不再缓一下吧,等阑司珍考虑清楚了再……”永明帝悠然说道。

    “呃是这样的……”邬阑一听这哪行,合同这事可不能耽误。

    于是很快就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拉地讲了一通。因为涉及了大量的现代专业术语,她要转换成通俗易懂的语言,所以话就有些长,而且逻辑有些跳跃。

    永明帝是已经抓住了重点的,所以一点就通,而其他人呢,有些听懂了,还有些其实是半懂半懵。

    古德海倒是真听进去了,而且邬阑一说完,眼里就开始放光,仿佛户部长期以来都捉襟见肘的财政问题,立马就能完美解决一样。

    所以他提出第一个问题:“阑司珍,为啥年限定为七十年?而不是五十年或一百年?”

    “土地经过七十年的开发已经到头了,到那时一切基本配置、设施都会老旧,也就失去了继续发展的条件。最好就是到新的土地上继续复制这种模式,而旧有的土地可以进行旧城改造、升级,让一切重新变成新的,然后又开始收取新一轮的土地出让金。如此反复轮动,这样可以持续很久很久……”

    “哦……原来是这样!”古德海这下明白了,这简直就是把能算计的全都算计完了!

    “而且这还是可以持续千年的发展大计!”邬阑又补充一句。

    这句话说的让皇帝都有些心驰神往,自己的王朝延续千年啊,哪个帝王不希望?只是皇帝的素养让他不能像普通人那样随意表达情绪。

    “不错,那么你认为哪片土地可以这样……开发?”他接着问道。

    “可以南北中各选一地,”邬阑很快回道。

    “具体哪里?”

    “陛下,具体哪里要看是否符合条件,这个条件就包括很多,比方位置、工商业发展现状,土地归属、自然条件、人口等等,甚至还要考虑各类衙门的配置,所以不是说喜欢哪里就选哪里。”

    “那这些条件如何确定?”永明继续问道。

    邬阑想了想,回道:“陛下,您不久之前不是让李检讨写过一份发展计划吗?”

    一经提醒永明帝这才想起,今天还诏了李道汝觐见。

    “翰林院李检讨呢?”他四下看看,好像没看见这位。

    李道汝一直在认真听着,此时忽闻皇帝唤他,赶紧从犄角旮旯里出来,上前来先行跪礼,而后等着皇帝继续发问。

    “李检讨,让你写得计划如何了?”

    李道汝面带一丝赧色,回道:“臣不敢欺瞒陛下,计划书完成了大半,尚留一点结尾还未完善。只是臣自己并不太满意这份计划。”

    “哦,为何?”

    “因为臣找不到重点在哪里,不过刚才听阑司珍的一番讲解,似乎又有所领悟,所以恳请陛下再宽限一两日,让臣再完善一下。”

    永明帝思索片刻,道:“不如这样,让阑司珍也一起同你完善,呃……把今日议的也加进去,朕要看到具体的实施步骤,而不是空乏的锦绣文章。”

    转头又向着邬阑命道:“阑司珍,你也一起,再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后平台召对。”

    众人闻言无不吃了一惊,平台诏对从未对一个女子,这等同于让女子参政!

    邬阑也是吃惊不小,虽然她宫里地位不低,又是别人眼中的‘宠臣’,但囿于女子身份,很多事情她依然要谨守规矩,不能有一丝逾矩之处,否则,科道官就先饶不了她。

    邬阑微微低下头,无意间瞟见自己穿的这身襕衫,心头不禁一动,似乎有一些东西正从心里出来……就像嫩芽从土壤里慢慢钻出来一样。

    对于未来,她渐渐的,开始有点悟了……

    “阑司珍,朕再问你一遍,听清楚没有?”

    邬阑缓缓抬头,脸上渐渐绽开笑容,一敛刚才的轻浮,清晰而有力的答道:“臣,遵旨!”

    邬琮海内心有些激动,以至于身体都微微晃动,不过他很快便稳住了,或许真的是父女连心,此刻他能清楚感受到女儿内心的一丝变化……

    身虽在堂上,但思绪却有些飘远……上天竟待他不薄!虽然青娘已去,却给他留下了世间最珍贵的回忆和有着他两共同血脉的孩子。

    回去的路上,李道汝还在问邬阑:“阑司珍有何想法?我……已经才思枯竭了。”

    邬阑轻松而肯定的答道:“自然有!”

    李道汝闻言简直大喜,很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

043【调结构 上】

    三天时间很紧,国子监那里邬阑干脆请假,然后临时在文渊阁书库里搭了一个‘工作室’。

    参与撰写“一五规划”的人,除了邬阑、李道汝,还增加了谢昭伟,字公雅,杨鼎臣,字梅公,这二位均是在馆的庶吉士。

    在书库里搭临时工作室,有个好处就是史料翔实,能随时查阅。而且邬阑还让人准备了一块可以支起来的木板,若是突然有什么想法,可以纸上写下来再挂上去,这样便于大家讨论和总结。

    就好比临时搭了一个草台班子,也没啥准备就要开始唱戏了。。。

    对于“规划”,首先要解决一个思路问题,皇帝既然要实实在在的东西,那么这个‘实在’该从哪里入手,就是整个思路。

    邬阑倒是有一个思路,但她希望能引导其他几位也作一番思考,而不是自己的独秀。

    “诸位,问一个问题,户部去年财政收支是赤字,收与支差了五十多万,知道为什么吗?”

    谢公雅闻言笑了笑:“哟~这哪知道,我猜……要么就是收入减少了?支出增加了?”

    “也可能账算错了?”杨鼎臣插了一句。

    “算错账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个原因可不成立,”李道汝答道。

    邬阑点点头:“对,排除算错账的原因,那么就很有可能是公雅兄说的原因。”

    而后继续道:“要不这样,我们也帮户部算算账。”

    “怎么算?”

    “我认为主要原因也是因为收入减少,按照这个思路来,我们就看看收入减少在哪里?”

    说完,邬阑从书案上堆的一堆纸中抽出一张,展开来挂在了木板上,然后解释道:“这是我通过硕士兄这几天做的功课当中,也就是他整理的户部账本,筛选出一部分数据,稍稍归纳了一下,而后做了一个简单的统计图。”

    “图有三幅,分别是田土、人丁、田赋的统计,我想通过这三方面来说明收入减少的原因。哦对了,另外说明一下,所有的数据我都经过了换算,以银两为单位来统计。”

    “咦,怎么全是柱子?这图怎么看呐?”

    “呃……好吧,我再解释一下,这叫柱状图,分别取了三朝做横向比较,一是光复朝,二是万和朝,三是永明初年,然后横向轴线列举了两直隶加十三省,纵向轴线是田土总数,又分了几个档次,这样能理解了吧?”

    “嗯……不能一下看懂,但阑司珍请继续,我也想听听。”

    “好,那我们就一个个分析:黑色柱代表光复朝,在图中亩数最多的是河南,其次是南直隶,第三是山东;再看灰色柱,代表万和朝,这对比就非常明显了,河南的田土亩数急剧减少,从1亿4千万亩减少到4千万亩,南直也是,从1亿3千万亩下降到了8千万亩,山东从7千万亩下降至不到6千万亩……”

    谢、杨二人非常惊讶,谢公雅不禁脱口问道:“呀?这是为什么?”

    邬阑想了片刻,才说:“也许是光复朝在经历一场浩劫之后,为了尽快恢复农业生产,大力清理过全国田土。到了万和朝已然过了五十多年,就像一个受伤的人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于是关于土地的各种弊端又渐渐显露出来。”

    “再看空心柱,代表陛下登基之初,还是看这三省,河南恢复到了近8千万亩,南直基本没有变化,与前朝持平;山东有小幅的增长,6千万亩出头。”

    “至于其他省份,实际都变化不大,除了广东。好了,那么接下来就由三位说说,从这三朝田土对比当中,有得到什么答案?”

    李道汝因之前写过关于地价与投献关系的文章,所以他思考半晌,头一个说道:“因为这里统计的是起科地,所以问题还是出在土地上,我想……应是兼并,以及投献。就土地买卖价格来说,万和朝的地价比光复时期高了不少,多半因为天下稳定之后,有大量的人开始蜂拥赎回自己曾贱价卖出的土地,兼并也随之加剧,至于投献……”

    “投献要考虑土地收益问题,”邬阑补充道。

    “怎么说?”

    “地价是土地收益的贴现,但影响地价的原因除了重赋,还有土地与人口关系问题,比如人口孳生了,耕地又在急剧减少,势必会造成人地紧张,也就是可供转让买卖的土地减少了,人均拥有的土地就减少。以往,人丁五口的家庭,理论上三十亩地足以养活这个五口之家,但现在,他们只有十五亩地,那么养活五口就变得困难,再加上赋税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与其苦苦守着五亩薄田,不如投献给地主家,还能勉强过日子。”

    “诶?为什么赋税会增加?按理说天下承平之后,不会再有重赋啊?”

    “起科地减少,但户部定下的天下赋税总额却没有减少,摊到每亩地里可不就是增加了?”

    “哦……似乎也没错。”

    “还有,再看看浙江的田土,发现什么问题没有?”

    “浙江的田土亩数一直没有大的变化,三朝基本维持在5千万亩左右,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那好,这个就先放在一边,待会跟人口、田赋一起来看。接着说第二幅柱状图:人丁,黑色为光复朝,灰色为万和朝,空心为本朝初。”

    “不对吧?阑司珍你刚才还在说人口孳生了,可为何这图里所标注的数大都在下降?”

    邬阑有些无奈:“大哥,这是黄册人口,也就是赋役人口,不代表实际人口数量!”

    “哦……”杨鼎臣有些不好意的笑了:“请阑司珍继续。”

    “其中,浙江的人口下降最多,其次是江西、湖广及福建,而其他省份,反倒有不同程度的增长。”

    “浙江的土地亩数没有变化,但人口却下降最多,为什么?”谢公雅似乎也看出其中有蹊跷。

    “实际上东南沿海一带省份的人口都有所下降,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广东广西也是。”

    李道汝拧着眉头思索了半天,道:“投献必定会有隐匿人口,难道……”

    邬阑继续道:“这些年沿海一带的海贸极为蓬勃兴旺,这跟朝廷对于海禁政策是睁只眼闭只眼有关,想来朝廷也对海贸是又爱又恨,甚至有点束手无策的感觉。”

    “噗嗤……阑司珍这比喻还真有趣,又爱又恨!”

    “海贸兴旺必然带动相关产业的兴旺,比如生丝及丝绸、布匹、瓷器等等,而从事相关行业的人口也会增加。”

    “也就是说种植桑麻、棉花、烟草的人和土地都会增加?反而土地上种粮食的越来越少?”

    “很有可能哦,因为种植这些收益高啊,比种粮食划算呐。”

    “那么浙江赋役人口的减少,就是这部分人?”

    “浙江不是没有土地,土地也不是不肥沃,只是大概率都种了经济作物,而非粮食。先接着看田赋收入,看完了再分析。”

    邬阑指着第三幅图,继续道:“这张图里的柱状也分了三种,但就不是代表三朝了,而是截取了万和一朝来看,灰色代表起运的田赋,黑色代表存留,而空心柱代表两者之和。其中南直最高,这也好理解,毕竟漕粮主要就来自南直,然后山东第二,山西第三。”

    杨鼎臣指着图中的浙江,奇道:“浙江怎么田赋如此的……少?还不及河南和陕西!”

    “对啊,跟北直隶一样,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邬阑笑着说道。

    李道汝看着图,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这说明,至少在浙江,土地投献以及隐匿的赋役人口,相当严重!因为我也了解过浙江的土地价格,同为江南,像杭州比之苏州,每亩贵了七八两左右,嘉兴也比苏州贵一些。”

    “这就说明浙江一地对于土地的需求很旺,一般情况下,市场供求关系决定土地价格。如此高昂的地价,若是来种粮的话可太不划算了,要种也是桑麻烟草之类的,再加上海贸的刺激之下,必然会有人打官田的主意,不过最好的方法就是利用优免的权利让人来投献,将本该种粮的地改成种植经济作物,如此,牺牲朝廷的利益来换取一己私利。”

    李道汝继续:“还有,为了让朝廷不发现端倪,所以几十年来,土地亩数就一直沿用光复朝的数据,一点增长都没有,不但没增长,反而赋役人口还在减少,田赋也在很低的水平……”

    “一是数据很有可能做了假,二是还要考虑折银问题,江南的金花银折率最低,每石只折二钱五分,而实际粮价即便京畿也是一石五分银,差了整整一倍。其中操作的空间可就大了。”

    “怎么操作法?”

    “反正是以银代赋,那么完全可以高价卖掉粮食来缴赋税,这其中的差价就是我的纯收益,我是赚到了,但必有一方会损失,那就只可能是朝廷喽。”

    “哎,依我看,朝廷损失大了!”谢公雅不禁连声叹气。

    “所以收入减少,就可以总结出第一个原因,就是田赋在减少,而田赋又占到了全部收入的九成!”

    “这就存在结构不合理的问题!”

044【调结构 下】

    “要证明结构不合理,还得再看其他三项,一是盐课,二是关税,三是杂课。”

    “阑司珍还是画柱状图来解释吗?”

    邬阑笑笑,又抽出第二张大纸,然后将它挂在木板上展平。

    三人一瞧,纸上画了三个大饼,杨鼎臣一下没忍住笑了:“原来是大饼……看得我好像饿了。”

    李道汝嫌弃地看着他:“你自己画个大饼就不饿了。”

    “好了诸位,这图呢,叫饼状图,这样很直观,比如盐课这幅饼图里,两淮盐就把这大饼划拉走了一大半,河东、两浙又划拉走两大牙,剩下的长芦再切掉一牙,其他的什么云南福建山东,就所剩无几了。”

    “其实盐课好统计,每年基本1百万出头,算是比较固定的收入。接下来再看钞关,户部掌握了七个钞关,其中临清占到近四成,河西务(天津)占到近一成,这就半壁江山了,再加上崇文门,所以钞关收入中,北方是占了大部分。这同时也说明,这些年的商贸其实是向北方在流动,而非北方向南方流动。”

    “这说明了什么呢?”

    “这说明以后做买卖的机会在北方啊,这都不懂?”

    “再看第三幅,杂课收入……”虽然图是邬阑自己画的,可每看一次,眼里都不禁露出难言的意味。

    “单看两个直隶,杂课所占最重,哎,这不由得让我忆起当年创业的艰辛呐……”

    李道汝知道这个梗,只是不好笑出来,于是只有紧紧抿住嘴,尽量让表情显得正常。

    “好了不说这个,继续画大饼……”

    “依这三幅图所示,咱们呢就把金额累加起来再看,盐课是117万1619两,钞关是40万2308两,杂课是32万9049两,再加上去年田赋的统计,1619万7189两,总计是:1811万167两。”

    哎,邬阑看到这数字,不禁直摇头,说句不好听的,赛马场再过两年的发展,也能达到这样的规模,而这个,竟是一个如此之大的国家的全年收入!

    “诸位有什么想法吗?”邬阑问道。

    “说不出来诶,好像挺多的,又感觉很少,如果不是少也不会收支不抵啊。”

    “这里还要说明一下,这是全部折银之后的数据,因为赋税里有相当份额是本色收入,为了好统计才全部折银,而折银率又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所以只有按照户部的汇估价来进行换算。”

    “阑司珍,有没做过支出的统计?”

    “有,等等,”说完邬阑又从一堆纸中抽出一张,同样挂在木板上。

    “还是做的饼图,比较直观,分了这样几项:边镇粮饷、宗藩、内府供用、营卫官军俸粮、官员俸禄。在看此图之前,我还要再说明一下,这个账只是户部的账,不含工部、兵部、礼部的收支。

    “明白了,”

    “就以百为率,其中边镇粮饷为百分之45,营卫官军俸禄百分之14,内府供用百分之20,宗藩禄粮百分之20,官员俸禄……可以忽略不计。”

    杨鼎臣不由奇道:“为啥要忽略不计?”

    “因为它少啊!就像本官堂堂正六品,每月居然只有七斗米的俸禄,折合银子三钱五分!”

    “哈哈……”李道汝终是没忍住笑了:“不对吧,阑司珍,你现在国子监监生,每月还有一石米呢。”

    “哦,对吼……”邬阑这才想起还多了一石米,一共一石七斗,工资翻倍了啊!

    “好了,继续这头,边镇粮饷和营卫官军俸禄姑且将它们归为一体,我称之为军费开支,这个军费占了近六成。至于为什么这么多,这是陛下和相关部门该关心的事,我们只做分析支出构成。”

    “内府和宗藩没得说,就是这官员俸禄嘛,我认为应该大大的提高!”

    “看来朕的女官对朕颇有意见啊……”

    一个磁磁的嗓音突然在空间中响起……邬阑第一反应居然是外发信号?

    四人扭头一看,豪嘛,一大帮人都在门口挤着听壁角。李道汝三人下了一跳,连忙起身上前去行礼。

    邬阑也没料到皇帝带着一大帮人在偷听,她眼珠转了转,在心里寻思开了,刚才有说过分的话吗……好像有,没有?”

    她讪讪的走上去,行躬身礼,道:“陛下您百忙之中还拨冗前来,实在让此地蓬荜生辉啊。”

    “嗤……”永明帝略带嘲讽,道:“你这成语还能一串一串的说,看来最近读书卓有成效啊!”

    “嘿嘿,那是那是,主要还是国子监的老师们认真负责。”

    “行了,你也甭废话,继续画大饼吧,朕接着听。”

    邬阑不禁奇怪:“陛下,您从哪开始听的呀?”

    “从柱子就开始了……”

    “哦。。。”

    四人又回到原位,然后再一帮人挤进来,整个文渊阁书库里顿时显得满满当当。邬阑只得挪到木板那里,站着继续讲解,而李道汝三人也被挤到一边,又显得有些拘束。

    “讲哪了?哦对,支出说完了……”

    邬阑抽出最后一张纸,同样挂在木板上,展平。

    “这就是统计出来的收入构成,诸位可以看看,还是以百为率,其中光田赋就占了百分之90!然后盐课占百分之7,关税占百分之2,杂课占百分之1。”

    “刚才分析了收入少的原因之一,是田赋在减少,而田赋又占了总收入的九成,也是导致收入减少的主要原因。那么我不禁就要问了,有没可能不让收入减少呢?”

    “你只说了原因之一,还有别的原因吗?”永明帝突然问道。

    “呃……有的,只是田赋占主要因素,第二个原因其实要考虑财政收入的货币化问题。”

    古德海也随着永明帝一同前来,邬阑他们讨论的是户部财政问题,所以他自然听的很专注。

    “这怎么解释?什么叫货币化?”

    “银两铜钱宝钞这些统称为货币,财政收入过去以实物为主,自一条鞭法之后,银子才逐渐增多,但占比还是很少。就以去年的户部账来看,收入当中可分为实物收入和货币收入,其中货币收入只占了百分之42,但是再看支出,其货币支出接近百分之50。账虽然可以做平,也可以全部换算成银两,但实际却是要真金白银的拿出来,货币支出多于收入,自然会导致现金流短缺,也就是白银短缺,就会显得捉襟见肘,但是账上却显示不出来。”

    古德海听明白了,但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要是将俸禄全部改为本色……这个现金流估计能省不少。”

    首辅李琚也在场,他一听古德海之言,连着咳嗽几声,以示提醒。

    “咳咳,古尚书啊,阑女官刚才也分析了,官员俸禄的支出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你这样能省几个银子?”

    。。。邬阑简直没有语言能够再形容。。。

    “嗯哼……邬阑,继续,”永明帝及时发声。

    “再回到大饼图,刚才说到田赋收入占了百分之90,那么能不能做一个调整呢?比如增加其他项的收入,减少对田赋的过渡依赖?答案自然是可以。先看盐课,这部分收入相对固定,调整空间不会太大,所以就只有关税和杂课收入。而这两项又有一共同特点:都是对商品或者服务进行征收,可以归为一类,我姑且称之为‘流转税’。”

    “为何叫流转?”

    为何叫流转?邬阑一下不知怎么解释了,她想了想,干脆这样说:“关税不就是对船进行征收吗?船难道不是流动的?坐商虽然坐着卖,但所售货物却是通过船运来的……”

    “哦………………”古德海恍然,却还是没懂。

    “咳咳,邬阑,朕知道你的意思了,继续说思路就行。”

    “陛下,臣最后再总结一下,要想改变财政入不敷出的窘境,最好是立足于现有的规模,进行结构调整。具体就是增加关税和杂课的占比,减少对田赋的过渡依赖,这就是我们制定发展规划的思路。”

    “好,接着说,”

    “那么所有的规划都围绕这个思路来,怎么增加关税?怎么增加杂课?不可横征暴敛,就谈怎么提高收税的增量。”

    “增量,怎么理解?”永明帝问道。

    邬阑没有急着回答,而是静下来思考了片刻,才郑重答道:“陛下,收税,是一个主权国家的权利,同样也是义务。而对于大明的每一个士农工商者来说,缴税是我们的义务,也是权利。”

    永明帝微微一笑,道:“何为权利?何为义务?”

    “简单点讲,国家收税该收,我作为子民依法纳税,这就是义务。但义务之后,是不是也可以让国家也给点优惠政策呢?能让我的生意越做越红火,钱越挣越多,这样我将来不是纳税也纳的更多吗?当然,也要允许在合法的情况,能合理避税……”

    永明帝就知道不能给她机会说话,给她机会就‘胡说’:“行行行~朕知道了,继续!”

    “再简单点吧,建立经济开发区!”邬阑也‘毛’了,老不让自己说这是咋回事嘛!

    “好!两日后,朕等着你来诏对!”

045【雄安前世】

    皇帝是离开了,但离开之前,他让身边的长随去传了锦衣卫使孙富海过来。

    然后坐着红板舆,一路浩浩荡荡的回了乾清宫。

    回到乾清宫,永明帝直接去了后殿歇息,后殿共有九间房,他随意选择了其中的一间。

    这间倒是不大,分前后部,以碧纱橱相隔,碧纱橱有八扇,中间两扇开启,上面还装有帘架,此时帘子是收拢着的。通过洞开的两扇向内望去,有一张龙榻,上覆明黄织金坐褥,及同款色迎手一对。

    房间整体的风格略显简朴,除了基本摆设之外,再没多余的装饰。

    随永明帝近身伺候的是一年纪稍轻的牌子叫虎子,穿红色贴里,缀麒麟补,腰系金玉绦环,一侧还缀有牙牌、茄袋及刀儿。脚蹬皁皮靴,软底薄衬,走在打磨过的方砖地上,一点声音都不会有。

    “皇爷,小的给您泡一壶六安可好?”

    对于散茶,永明帝还是较喜欢六安,所以他嗯了一声,算是答应。很快便有内侍去张罗泡茶,而虎子继续伺候皇帝浣洗更衣……

    锦衣卫使孙富海很快到了房间外,等候通传,而此时房间内,靠在榻上的永明帝正汲了一口茶,茶水在口腔中一停留,只觉甘醇无比。

    一壶之茶,只勘再巡,初巡为婷婷袅袅十三余,再巡为碧玉破瓜年,三巡意则尽矣……

    饮毕,将手中空盏递与虎子,而后又调整了一番坐姿,这才问道:“孙富海来了?”

    虎子微微躬身,回道:“正在外边候着。”

    “传……”

    虎子应下,又随手将饮过的茶具收拾起来交于另一近侍,然后退出房间。

    廊檐下,孙富海还毕恭毕敬的立着,等待皇帝传唤。退出来的虎子向他打了一个手势,他意会,于是正了正一身飞鱼服,便随着虎子进到房间内。

    孙富海只管低着头跟着,前面停下他便也停下。

    虎子将人领进之后,永明帝向他一挥手,他心领神会,然后又一次退了出去……还顺手合上房门。当两扇门渐渐合拢时,他听见了里边断断续续传来皇帝的询问。

    “浙江那边你查得怎样了……”

    ——————————

    再说文渊阁‘工作室’里,四人小组正拼命埋头苦干着。

    皇帝带着一群人走了,但他们的工作才算刚刚开始。思路有了,那么接下来自然就是完善它。只是时间有些紧迫,两天……只有加班了,邬阑的第一反应就是又要996。

    皇帝要把赛马场模式,也就是“经济开发区”模式加进去,首先要考虑什么?选址。

    之前邬阑也建议过,可在南北中各选一处,而北方,运河在德州之后进入顺天府境内,继续向东北到天津直沽港,天津是‘南北舟车,并集于天津’,所以这一路也是漕陆一体。

    从德州向西北延伸,可以经过景州、阜城、献县、河间府河间、任丘、新城、涿州、良乡进京。

    假如以京师为出发地,还有一条向西北延伸的驿路:经良乡、涿州、安肃(河北徐水县)、保定府清苑、庆都、新乐、真定府、栾城、赵州、内丘、顺德府、沙河(南河县)、邯郸入山西、河南。

    所以,以京师为顶点,以两条驿路为边,形成一个扇状区域,而这个区域的中心就在白洋淀。其附近有任丘、雄县、容城、安肃、安州。再远一点的还有清苑、高阳、河间。

    邬阑手上倒是有舆图,只是这舆图太过抽象,精确性极差。但即便如此,当看到雄县、安州这两地名,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雄安新区。

    “诸位,我有一个想法,”邬阑开口说道。

    另外三人从堆的老高的书籍资料中抬起头来,茫然的看着她,一时半会还没从迷茫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邬阑仿佛看见了他们眼中酒瓶底状的漩涡。

    “诶诶诶,清醒过来,我有主意了!”她笑着道。

    “啊?太好了!那就请阑司珍快说说,”杨鼎臣放下手中厚厚一叠账本,率先开口道。

    “我觉得,应该将北方的“经济开发区”定在……这里!”她伸手指着舆图中所标注的白洋淀地区。

    三人顺着指向,看到了舆图的这一区域,李道汝沉思了片刻,问道:“原因呢?”

    “首先要明确一点,商品经济的发展状况对水陆路线的布局影响很大,一比天津自然就明白了。而我选这里,却是因为位置太优越了,而且可以对西北施以影响。”

    “你看,清苑县到京师是350里路,河间县到京师410里路,这个距离只需小半天时间便能到达,而且当天可以跑来回。从这里出发向开封、太原非常便利,还可以向东南方连接临清,这样一来,西北地区不就和运河联系上了吗?”

    “这是其一,其二呢,区内有丰沛的水源,而且地势较平坦,马车提速没问题。其三呢,过去的九边贸易,临清是南方布匹的集散地,而经陆路中转却是这里。所以可以总结一下,有较为通达的驿路,而且通行能力不错,有商品贸易的基础,离京师近易于掌控,又能舒缓京师的部分压力。”

    “京师有何压力?”李道汝不禁又问道。

    “比如人口与地的压力,以及北直地区经济发展不均衡的压力……等等,”邬阑答道。

    李道汝疑惑的看着她,还是有些糊涂:“能具体讲讲吗?”

    “你想想啊,北直地区什么最多?

    “什么……最多?”

    “啧啧……这还猜不到?当然皇庄、宫庄、勋戚田及官田最多喽,土地相对集中于此,当然有好处,但坏处也显而易见,只要查查户部统计的账就能知道大概。”

    “啊,有了有了!”谢公雅正翻着账簿,说道:“保定府有慈宁宫的子粒官地……清苑最多,其次还有安肃安州新安容城等等,河间府任丘最多。还有慈庆宫的,安肃新城高阳皆有,河间府的也是任丘最多。乾清宫……安肃,河间府只有静海县有……”

    “对,再比如勋戚田包括什么养赡银地、香火地、王坟、以及公侯伯爵的给爵地等等,虽然个人相对不多,但人数众多……有总数统计吗?”

    “有,整个北直的子粒官地加王公侯伯地……总数为477万亩。”

    “这还没算官府的官田……所以北直的土地相对集中,肯定采取佃田的较多,而庶民地主或者自耕农的数量应不及南方。也可以这么认为,只在田赋这一项所占总收入之比,肯定是低于百分之九十,再换句话说,对于调整收入结构比,还是有利的。”

    李道汝咀嚼着这句话的意思,慢慢回过味来:“你的意思,增加盐课、杂课、关税的收入?”

    “差不多,像保定府、河间府、真定府,因为是面向西北及九边地区,所以商贸往来还是繁荣。而盐课呢,西北及顺天基本是长芦盐、河东盐及陕西盐的行盐区。盐课相对稳定,这个暂时不考虑,所以就看杂课和关税两项。”

    “关税肯定要有路才能设关啊,”谢公雅补充了一句。

    “当然,首先要通路,路通之后才能说下一步设立经济开发区来调整收入结构。”

    “还有,西北的草场及马匹较南方更易获得,这也是发展交通的有利条件。”

    “没错,但还有一点要考虑,就是人。整个北方人口相较于南方偏少,当然也跟经济发展有关。就北方人口来说,还是集中在京畿和运河沿岸,其余地方相对偏少。”

    “最后,再比较一下亩均税、口均税及户均税的差别,北直隶地区的。”

    “怎么说?怎么比?”

    “保定、河间两府的每亩收税只有一分银,恐怕也是天下最低,而平均到个人收税为二钱五分,较南方也是相当低了,也就是说人均田赋的压力较小。户均税就是每户的田赋负担,这两府反而偏高,与松江府持平了,这说明什么?”

    “对啊,奇怪诶,为何呢?”杨鼎臣不禁问道。

    “也说明这两府土地还是相对集中,人均拥有耕种的亩数多余南方,而人户也可能是以大户人家为主吧,多于南方每户五口之数,算是地广人稀?”

    “呃……我觉得是北方粮食的收成低,小家庭养不活的。甚至可能也很穷,虽然你说那什么持平,但松江府绝对不跟两府一样。”

    “对!所以总结一下,若将北方的经济发展区设在白洋淀附近,那么先天条件、后天发展、土地、人口、赋税等条件综合下来,这里的优势明显。”

    “嗯……似乎也对。”

    “具体来说,我觉得中心地区就以白洋淀为中心,涵盖周围的雄县、安州、安肃、清苑、高阳、河间、任丘这几地,跨越保定、河间两府。”

    “这也就是经济区的范围和四至?”李道汝问道。

    “没错,那么我还想……最好给它取个称呼以示区别,就叫“雄安经济区”如何?”

    “雄安经济区……好像可以有诶。”

    “好了,北方的决定了,那么接下来就看南方和中原地区的设在哪里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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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女伯爵介绍:
精华版:
她有经世之器,如范生怀治国之略。
她穿到大明,牵动了一场经济变革。
正经版:
永明年间,一场旷日持久的驿递改革争论,终于在一次吵吵嚷嚷的廷议中落下帷幕,只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由此却引发了连锁反应,从此开启了一场奇特而疯狂的炒地皮模式……
然而这场疯狂民间资本角逐尚未落幕,又迎来了一场粮食危机,以及白银荒……大明女伯爵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女伯爵,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女伯爵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