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 锁麟囊
千秋戏楼的开箱首演结束得圆满,可是网上的评论却依旧毁誉参半。
“有人去看过千秋戏楼的首演吗,等一个REPO。”
“就一个字,值!”
“看过了你就会爱上京戏真的,当时看到最后给我看哭了!”
“开箱首演傅老爷子和傅南寻都到了,再加上许春秋,他们返场的时候给唱了一首《庆功酒》,真的是活久见啊啊啊,我以为燕京卫视那次跨年是我唯一一次听到他们唱那首歌了,没想到还有售后啊啊啊!”
“谁能想到我追星居然追到了戏园子里去呢?”
“感觉许春秋一直很为老艺术家们考虑,才唱了一出就立刻上台来让观众把荧光棒都给关了,能看出来她是认认真真地在做这个戏楼的,绝对不是为了艹什么人设。”
“而且这座戏楼还是纯分成模式运营,不设门槛,只抽两成收益,城南的那些小规模的戏班子有活路了!”
“……”
看过的观众大多对千秋戏楼赞不绝口,而没看过的则是依然固执己见地坚持着他们本身的刻板印象。
“???”
“认真的吗,许春秋带着傅南寻在传统戏楼里唱RAP,这不是逗呢吗?”
“她一个女明星干嘛来祸害我们梨园行的风气,戏楼里唱RAP,能不能给京剧一点最起码的尊重?”
“《庆功酒》是返场的时候才唱得好不好,连傅老爷子都说了,返场不是正式演出没有那么多拘束,想唱什么唱什么,《庆功酒》还是老爷子先起的头呢!”
“谁说许春秋不尊重京剧的,不尊重京剧她干嘛冒着得罪粉丝的风险让观众把大老远带过来的荧光棒和灯牌都给关了啊,她恰恰比网上的这些键盘侠更尊重京剧!”
“先不说这个千秋戏楼到底能开几天,光是一句‘不设门槛,只抽两成分成’就让人忍俊不禁了,许春秋就等着赔死吧,她根本不知道城南边有多少濒临解散的小戏班子,谁会去看这些戏班子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要不是许春秋在台上,根本就没有粉丝会买账吧?”
“她怎么就不知道了,杜子规就是她从你说的那些小戏班子里挖出来的好吗?”
“许春秋根本就是个圈外人好吧,她连师承都没有,一个外行人还想插足梨园行,干扰我们这一行的生态圈?”
“我早就想说了,许春秋的戏根本就是东一个榔头西一个棒槌那么散着学的,她连个师父都没有,还充什么圈里人?”
“……”
任凭网络上再怎么议论,千秋戏楼的第二场公演还是按部就班地提上了日程。
这一场许春秋不登台只坐镇,在此之前已经有不少小规模的戏班子试探性地联系过她了,许春秋信守承诺,没要半分押金租金,只签了分成协议,除此之外,这台表演就全靠杜子规撑场子。
网上夸的夸,骂的骂,褒贬不一是常态,可是票却卖得出乎意料的好。
许春秋的这座千秋戏楼就像是会下蛊一样,看过了第一场的观众就难免心心念念地惦记着第二场,没看过的更是压抑不住旺盛的好奇心跟着抢票,第二场公演的票不出十秒就被哄抢了个一干二净,杜子规看着售票界面上的余量信息,有些不敢相信。
“这些……都是来看我们的?”
许春秋点点头,拍一拍他的肩膀道:“这一场主要靠你来留住观众了。”
……
观众陆陆续续地进场了,苏朝暮在儿子和孙女的搀扶下进了千秋戏楼。
“没事,我说了不用扶,我身子骨还没到那个份上。”
她的身子骨还硬朗着,甚至还可以拄着拐杖独立上到二楼的包厢里落座。
那是许春秋特意给她留的位置。
苏朝暮有些怀念地四下打量一周,接着将目光落在了八角桌上放着的果盘上。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也爱吃甜食,嘴馋的时候也偷着吃过果盘里的东西,结果被师父追着打,拎着板子就往屁股上招呼。
苏珊看她一直盯着果盘里的瓜子零食看,试探地问道:“要不我给您剥几个?”
苏朝暮把果盘往苏珊的方向推了推,摇一摇头:“老了,吃不动了。”
话音刚落,有服务生端着盘子,撩开珠帘进了包厢。
“这是我们小许老板让特意给您准备的。”
服务生把那个青瓷盘子轻轻地放在八角桌上,一旁的茶壶里是最好的茶。
盘子里的豌豆黄垒成一座小小的塔,色泽浅黄,甘甜爽口。
苏朝暮刚刚夹了一块含在嘴里,丝弦锣鼓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戏要开场了。
在观众席的灯光暗下来之前,苏朝暮低头,顺着阑干往一楼的雅座处看了看,她年纪大了,眼睛有点花,看不大清楚那些人的脸,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好像有些熟悉,八成是在哪里见过。
开场戏还是杜子规的,这回他换了出戏唱,不再唱从前总是拿来唱的《贵妃醉酒》,改唱起了《锁麟囊》。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
“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
“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
“此时却又明白了”
杜子规扮做大喜之日的富家小姐薛湘灵,一身大红的喜服,满头珠翠,那是和杨玉环截然不同的富贵之态,华丽却不显臃肿,使人觉得这位薛家小姐即使富贵,即使娇嗔,也总是不落俗套。
杜子规生得一把好嗓子,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把薛湘灵演得活灵活现的,就连苏朝暮都要忍不住赞一声:“这孩子算是年轻一代里难得的好苗子了。”
谁料正当他唱到“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变故陡然而至。
第一排偏侧的几个观众突然暴起,喝起了倒彩。
戏园子延续了旧时候的习惯,不但不像歌剧院那样禁止携带饮食,包厢里还会为观众主动提供茶水和零嘴儿。
只见那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取了个瓷杯子,连着茶叶带茶水一并泼在了戏台子上。
第二百一十二章 师承
紧接着下一秒,不光是茶水,橘子皮、花生壳接连而至,一下接一下地砸在杜子规脚上的红粉绣鞋和戏服下摆上。
“吁……”
“唱的这是什么东西啊!”
“滚下去,赶紧跟你们老板一起滚!”
“外行人就别来丢人现眼了!”
“……”
本身戏楼的观众里懂戏的其实并不多,被这三两个人这么一打岔,其实心里也犯迷糊,不知道台上的演员哪里唱错了,于是忍不住交头接耳地互相问着。
“这是唱得怎么了,不是挺好的么?”
“没破音没忘词啊,怎么还突然喝起了倒彩了呢?”
“我也不知道啊!”
“……”
杜子规立在台上没动,他就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样,置若罔闻地继续唱着他的戏。
任凭台下的人怎么叫怎么闹都不管,只管唱好了自己的这出戏再说。
苏珊坐在包厢里,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都能嗅到剑拔弩张的硝烟气味,她忍不住问道:“奶奶,这是怎么了?”
“台上的那人唱错了?”
苏朝暮憋着一股恼火道:“没唱错,这些人没事找事。”
她眯着眼睛往一楼的雅座看,摸索出来个八九不离十的眉目来:“是邱月白的弟子在闹事。”
二楼的包厢数量有限,她左右环顾一圈,果然在偏侧的包厢里看到了邱月白的身影。
台上的杜子规完完整整地唱完了《锁麟囊》里的那出《春秋亭》,正欲回身下台,便又听见下面的喊:“连个师承都不敢承认,还真当自己是开宗立派的祖师爷了?”
“你到底是没有师父还是不敢认师父啊,和那句‘有娘生没娘养’有什么区别?”
这几句不是冲着杜子规骂的,而是冲着这座千秋戏楼的老板许春秋骂的。
许春秋哪里看得下去杜子规替她挨骂,之前戏还开着不好说话,现在杜子规转身准备下台了,她立刻一掀帘子从后台走出来,硬碰硬地直面那几个寻衅滋事的观众。
她今天不唱戏,自然也就没有扮上妆,一身素素净净的丝绸长衫看上去文静又温和,像是个知书达理的闺秀。
还没等她从幕后过到观众席去解决呢,台上的杜子规先一步调转了步伐,重新站回了台前。
他不再用旦角儿的腔调讲话,而是换回了他本身的声音。
杜子规的男音同样好听,像是哗啦作响的白玉算盘发出的声音一样。
他挑起勾画而成的吊梢眉,横眉冷对地冲着那几个碰瓷喝倒彩的观众:“你们也配?”
他可以容忍这些人无理取闹地在底下瞎嚷嚷,没事找事地在他唱戏的时候泼茶水扔果皮,可是他忍不了这些人用那样的字眼说许春秋。
是许春秋把他从犄角旮旯的破戏楼里带了出来,披荆斩棘地给他,也是给京剧铺了一条路,他们却揪着师承不放,一门心思地想要把许春秋给挤出这个圈子。
“我们怎么不配了?”
“没有师门就算不上入行,城南边那些小破胡同儿里的戏班子都有个正经的师门呢,她许春秋有什么?”
“她就是一个艺人,一个圈外人!”
“……”
不光是梨园行,学艺的对师承的重视程度是其他行业很难理解的,许春秋也不和他多辩驳什么,只是转头让保安把这几个闹事的请出去。
她当然有师父,而且是堂堂正正地奉了茶的。
可是九十年后,她无法和这些人解释自己的师承,于是干脆就揭过,避而不谈。
许春秋走到台前,视线在那几个闹事的人脸上转了一圈,冷声道:“滚出去。”
“你以为你投钱了就是入行了?你以为你盘了个戏楼就可以对我们指手画脚?”
“我告诉你,师承这事儿永远过不去,这就是你永远揭不开的疤!”
“你,许春秋,没有师承!”
苏朝暮一气之下在二楼的包厢里站起来:“谁说她没有师承的?”
她举起之前一直拄着的手杖,朝着邱月白的那个包厢虚指了一下:“邱月白,管好你的徒弟。”
一场闹剧打断了演出,事态朝着越来越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可是台下的观众却一点也没有因此而产生不满。
吃瓜的天性让他们如同瓜田里乱窜的猹一样,窃窃私语地议论起来。
“那个老太太是谁啊,看上去好像挺厉害的样子!”
“她你都不认得啊,苏朝暮啊,比傅汝成傅老爷子还长一辈儿呢,今年得有一百岁了吧?”
“没想到她都能来千秋戏楼捧场,许春秋也太大面子了吧?”
“她现在是站出来维护没有师承的许春秋?没想到老太太年纪这么大居然还是个革新派!”
“就是啊,我真的是不明白,没师父就没师父呗,自学成才不行啊,非得斤斤计较……”
“嘘,听说师门这个东西好像在戏曲这一行特别特别重要,就跟爹妈一样重要。”
“那她说的邱月白又是谁啊?”
“邱月白不就是许春秋去年春晚的时候顶替的那位老前辈?”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就是她啊……”
“……”
闹事的那几个人显然也没想到竟然会被认出来,纷纷变了脸色,他们的余光不约而同地朝着同一个方向看去,有些拿不准要不要继续下去,方才张牙舞爪的气焰顿时收敛了起来。
苏朝暮却还觉得不够,她哪里看得下去这些人戳她师姐的脊梁骨。
“谁说许春秋没有师承的,她师承玉华班高胜寒,是正正经经的梨园行子弟。”
全场一片哗然,许春秋被人骂惯了没有师门,现在突然说她不仅有师门,而且还高得吓人,这个九曲十八弯的反转让在场绝大多数人都一时间缓不过味儿来。
偏侧的包厢里传来一声轻嗤,邱月白总算是露了面:“苏老您怕不是老糊涂了,高胜寒是什么时候的人啊,没记错的话这位老前辈应该是十九世纪出生的吧。”
她斜眼往许春秋的方向瞟了一眼,言语中有了些轻蔑的意思:“台上的那位才多大点年岁啊,也不怕折了寿。”
第二百一十三章 分我一枝珊瑚宝
“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高胜寒是什么人物啊,怎么就折寿了?”
“苏朝暮是真的老糊涂了吧,高胜寒要是真的活到能教许春秋的年纪,八成得要有个一百五十岁了吧?这怎么可能啊?”
“等等,我记得苏朝暮她自己就是师承玉华班高胜寒的吧?”
“我的天我的天,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什么意思啊?”
“现在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苏朝暮真的老糊涂了,连自己的师父都认不清楚了,而另外一种……”
“另外一种是什么啊?”
“不可能的吧,这不可能的吧?”
“……”
只见苏朝暮朝着许春秋的方向看了一眼,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收的。”
台下的观众还一头雾水,只见邱月白的脸已经跟着变了颜色。
苏朝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不可能不知道。
“我早些年在法国待过一段时间,教过这孩子。”她笑了一下,“就当是代师收徒了。”
学艺的这一行有个奇怪的、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即便师父年事已高无力授业,甚至已经驾鹤西去,那么门下继承衣钵的大弟子是可以代师收徒的,以此给拜师者一个名分。
苏珊有些疑惑地在一旁暗暗地问了一句:“奶奶确实在法国待过一段,可是时间好像对不上啊。”
苏爸爸摇摇头让她噤声:“你那时候太小了,记错了吧。”
是她记错了吗?年幼时候的记忆像是蒙了一层纱一样,就连苏珊自己都记不大清楚了,于是她厘清了自己的思绪,不再去想它。
苏朝暮拄着手杖撑在那里,她当然没有教过许春秋,可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许春秋的师门恐怕是说不清了。
于是她干脆代师收徒,给了许春秋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
几十年前许春秋拉着她进玉华班的情景好像还历历在目,那条潮湿的老街、侵骨的寒风,还有许春秋手心的温暖。
再次找到师姐还存活在世的消息了以后,苏朝暮找人查了她从小到大的经历,一下子锁定了这其中可以做文章的地方。
却不知道她拿到的已经是陆修做过手脚以后的履历了,这样一番杜撰居然暗合了陆修编造的时间线,无形之中把这其中的漏洞给填补上了。
“这恐怕不合规矩吧?”邱月白有些慌了神地说道,“高老先生泉下有知,恐怕不会乐意迎这么一个……”
她话还没有说完,只听苏朝暮冷哼一声,便讪讪地闭了嘴。
“我玉华班的规矩,还轮不着你一个外人来插嘴。”
不乐意?许春秋当年可是整个班子里最出挑的大弟子,玉华班的台柱子,高胜寒乐意还来不及呢。
“邱月白,你是白活了这么些岁数了,竟然还不如个孩子通透。”
“《锁麟囊》你也唱过,刚刚那孩子唱的是什么,你不会没听见吧?”
“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
她指着台上杜子规的方向,毫不顾忌地拆穿了邱月白的粉饰:“你看不惯这座戏楼,不就是因为你看不惯像他这样的孩子在梨园行里崭露头角吗?”
“城南边的那些班子是落魄了些,旁人都是能帮衬着就帮衬着些,你倒好,非但不搭把手帮忙,还带头把人往外挤。”
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这是程砚秋《锁麟囊》里的一句经典唱词。
讲的是暴雨之下的春秋亭中,两抬花轿来往相遇,一抬花轿里坐着生养在深闺里的千金薛湘灵,一抬花轿里坐着哭尽世态炎凉的贫家女赵守贞。问清缘由以后,薛湘灵仗义以锁麟囊相赠,雨止之后又各自离去。
富人头上一根簪,也许就是贫苦人家一世粮了。
天真烂漫的闺阁小姐想着,这锁麟囊不过等同于分给她一支漂亮点的珊瑚,平日里于她而言也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东西,可是对于贫苦人家的姑娘来说,却能让她过半辈子的好日子,这便是这句戏词的含义。
梨园行不也是一样,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京剧得了多少扶持,为什么仍然病歪歪的,怎么扶都起不来?
因为那些扶持都进了高门大院的这些体体面面的戏班子,他们有挂成排列的戏服,有带着朱红围墙的戏园子,而真正渴求着这些扶持的破落戏班子却只能溃散在城南的那些狭窄老旧的胡同儿里,永远也没有见光之日。
蛋糕只有这么大,多一个人分就要少一点。
这才是那些人反反复复地拿师门派系出来说事的原因吧。
……
这么一场演出过后,在场的观众在网络上添油加醋地把事情一转述,恨不得大半个戏曲圈都知道了,邱月白授意弟子在千秋戏楼砸场子,谁料非但场子没有砸成,还叫苏朝暮当面毫不客气地训斥了一通。
苏朝暮代师收徒这个消息则是如同一颗深水鱼雷一样,在圈里圈外炸起了一连串连锁反应。
“???”
“认真的吗,所以许春秋现在是和苏朝暮一起拜在玉华班高胜寒的门下?”
“要我说,苏朝暮收个徒弟都算是抬举她了,居然还代师收徒拜了同门?”
“她们俩差了得有个八九十岁了吧,要我说做祖孙都绰绰有余了,你告诉我她们俩是同辈?”
“那岂不是很尴尬,苏朝暮比邱月白她师父都大一辈儿,这么一算邱月白得管许春秋叫师祖!”
“不光是这个,许春秋这相当于是辈分比傅老爷子还大了!”
“乱了乱了,全都乱了。”
“……”
这下子,千秋戏楼算是扎扎实实地在梨园行里站稳了脚跟。
杜子规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傅南寻时不时地回来拉琴,还有苏朝暮偶尔过来走动走动,所有的日常运营都有条不紊地步入了正轨。
这一年的二月初,所有的准备工作基本完成,图子肃终于打电话给许春秋:“你最近在京剧圈搞出来了不少大动作。”
“把你手边的事放一放吧,《梨园春秋》一周以后准备开机。”
第二百一十四章 再织不完春天就来了
《梨园春秋》的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北平,因此取景地基本上也就离不开北京。
剧组租了地方搭实景,眼前的场景和回忆里很像。
街道两旁是排列整齐的民居和商铺,带着民国时候的建筑风格,中间还不时地出现一些教堂和洋楼,路尽头还有一家洋行。
宅院式的院落用青石墙和栅栏隔开,胡同、巷子、路口、园圃,旧时代的北平跃然眼前。
小白跟在一旁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忍不住感叹道:“这剧组真是下了血本了。”
沈之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是啊,《锦瑟》才刚刚赚了点钱,图子肃就又都给重新投进去了。”
《锦瑟》的故事从始至终基本上只围绕着一座如意楼展开,再加上内景居多,看上去制作精良,可是实际上的开销却远远没有预想中的大,和这部《梨园春秋》相比更是两个量级的。
“今天应该不会拍了,图子肃把你叫过来是想让你和饰演陆长卿的演员接触一下,毕竟这部戏里你们的对手戏不少。”沈之琳回头看她一眼,示意她跟上,“走吧,边走边说吧。”
许春秋点点头,加快了步伐跟上她。
“我是真的没有想到,你居然和苏朝暮有那样的渊源。”
许春秋愣了一下,她没想到京剧圈子里的事情竟然传得连沈之琳这样娱乐圈里的人都知道了。
“她有没有给你讲过那位许流年的故事?”
“经常提起,”许春秋点一点头,“只是她从来没有给我讲过结尾。”
这个故事压根就没有结尾,因为许流年在故事进展到中段的时候就从那个时代消失了。
沈之琳有些遗憾地说:“苏老到了最后也没有跟我说结尾,我只好杜撰了个结尾安在了后头……”
“到了。”
她们停住了脚步,图子肃正在给饰演陆长卿的演员讲戏。
那人正背对着她,许春秋觉得那个背影有些眼熟。
图子肃讲得差不多了,停下来歇了一口气,拎起旁边的一瓶矿泉水仰头就灌。
“来了啊,”他对许春秋说,“认识一下,陆长卿的扮演者,宋沉舟。”
此时宋沉舟身上还穿着自己的私服,一件黑色的羊绒大衣肩线掐得很明显,他转过身来,微微点头朝许春秋打了个招呼:“小许老师,别来无恙。”
“你们认识?”图子肃问他。
“上次金龙奖颁奖典礼的时候打过照面,也算是认识了。”
可是许春秋却只回了一句:“宋老师。”
既不冷淡也不亲热,那态度比对生命中萍水相逢的过客还要疏远些,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
“两位主演老师请留步,我们这边是泱泱娱乐的,”一个挂工作牌的娱记捧着相机凑了上来,“劳驾二位老师配合一下,我们拍一张路透图,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的。”
宋沉舟原地站定,许春秋却下意识地退后了半步保持距离。
“好的好的,可以了,”娱记飞快地比了一个“OK”的手势,“辛苦二位老师了。”
气氛再一次尴尬了起来,宋沉舟主动攀谈起来:“小许老师这是对我有反感?”
他挑了挑眉,用视线指了指许春秋让开的这一小半步距离。
许春秋微微一笑:“哪里,我只是怕被你粉丝堵得出不了门。”
听到她主动提起这茬,宋沉舟有些好奇地接话道:“那天你是怎么出去的?”
许春秋笑而不语。
“我看到你接了个电话,”宋沉舟伸出一根食指,朝着上方指了指,“你是从天上走的吧?”
“顶楼的那架私人飞机架势可不小,挺大的排场。”
许春秋没有直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自然地岔开了话题。
她简单聊了两句剧本,接着结束了对话,回到了提供给演员稍作休息用的折叠椅上。
图子肃还在和灯光老师们沟通着什么,他们这些做演员的暂时没有事情做。
宋沉舟看到许春秋从随身的包里抽出一沓厚厚的打印纸来,是《梨园春秋》的剧本。他原本以为她不想和自己多说,所以才自顾自地拿起剧本来看。
可是紧接着,只见她翻都没翻一下剧本,直接就把那沓厚厚的纸垫在了大腿上,接着又伸手到包里去,变戏法似的摸出来一团藏蓝色的毛线球。
两根金属签子,一团羊毛线,她居然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织起了围巾。
“小许老师,麻烦过来一下,我们走一遍光。”
许春秋放下毛线快步跟过去,完事了以后便又重新坐回到那把折叠椅上,垫着剧本见缝插针地织那条围巾。
那是一条藏蓝色的羊毛围巾,看尺寸应该是男士的,已经差不多快要织完了,她正低着头琢磨着怎么收针。
宋沉舟随口问道:“小许老师,你织这个,是打算送人的?”
许春秋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一边织一边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些天抽空织的,再织不完春天就来了。”
她说着,语气一下子变得很柔和。
宋沉舟忍不住猜测道:“是织给那个用私人飞机把你接走的人的吧?”
女明星与有钱人,这其中的关系实在是太容易让人误会了。
可是许春秋既没有欲盖弥彰地遮遮掩掩,又没有急急忙忙地解释什么,她偏头想了想,然后坦坦荡荡地点一点头:“对,就是送给他的。”
这反倒让宋沉舟无法将他们之间的关系想象成金主与情人之间的包养关系了。
许春秋织好最后一针的时候,图子肃总算是和摄像组的老师们交代够了,转过头来又来找许春秋。
“还有一件事啊,小许。”
许春秋把织好的围巾往包里一塞,立刻礼节性地站起来,使得自己与图子肃保持平视。
“是这样的,咱们这部剧里面玉华班的这座戏楼占了挺大一部分比重的。”
“上次拍《锦瑟》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搭出来的景还是不行,得取实景。”
许春秋立刻明白了:“您是说千秋戏楼?”
第二百一十五章 开机
“您是说千秋戏楼?”
图子肃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部戏的资金周转上还有些问题,不过我们不白用,就当是按天租用付给你租金。”
许春秋毫不犹豫地说:“没问题,也不用什么租金,只要不是开戏的时候您随便用。”
图子肃带着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拍一拍她的肩膀。
千秋戏楼只在周末的晚上开戏,一周两场,剩下的时间都是空闲。
有了许春秋的这一句话,趁着戏楼还没有开戏,整个剧组赶紧抓紧时间往戏楼里迁徙。
为了好让现场的工作人员听得清楚,图子肃举了个大喇叭用作扩音。
“都抓点紧啊,咱们尽可能今天多过几场戏,省得给人家戏楼添麻烦。”
戏园子借了许春秋的,戏服头面之类的开销也跟着一并省了,摄像老师在戏台子前架了个定机位,静候图子肃的下一步指示。
今天拍的是陆长卿与许流年的初遇。
摄像老师捧着机器在二楼的包厢转悠了一圈,最终锁定了最中间的那一个,正是开箱首演的时候许春秋给陆修留的位置。
许春秋看到图子肃选了那个位置,目光游移了一阵,好像要说什么,她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调转步子,一撂布幔进了后台。
那是专门给陆修留的地方,现在突然要给别人坐,她有点舍不得。
……
宋沉舟是第一次进戏楼,有些新奇地四下打量着。
妆发老师扫了阴影加深他面部的轮廓,群众演员已经就位了。
这部戏在造型的细节上下足了功夫,他的西服内袋里揣了把枪,金怀表的链子从口袋里露出来,手上是道具老师精挑细选的三枚戒指,左手两枚右手一枚。
放在现在会在手上一下子戴三五枚戒指的,不是阔太太就是暴发户,可是这却是民国时候有钱人常有的配置。
后面的群演乍一看穿得很杂,马褂、西服、军装,穿什么的都有,可是细细一想又觉得都有道理,好像连群演的服装都迎合了那个时代独有的特征。
右手食指上的那枚是金红配色的,分量也比其他的几枚更重一些。
“宋老师,一会儿您扔右手这枚,瞅准了小许老师脑袋上方的位置扔就行。”
道具老师指着那枚戒指给他讲一会儿要怎么抛才能把它给抛起来,他要用这枚戒指打赏台上的角儿。
宋沉舟点点头,向他比了个“OK”表示自己知道了。
图子肃举着扩音器喊道:“各部门准备,马上开始了。”
“第一场一镜一次,”场记老师“咔嚓”的一下打板,“ACTION!”
雅座上的群众演员穿着马褂侃大山,有的人是台本上设计好了的台词,有的则是随意发挥。
“听说今天登台的是个新角儿,才十三四!”
“高老板又不上了啊?”
“高老板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了,今天的大戏是他的得意弟子。”
“那弟子叫什么啊?”
“只听说是姓许,都管她叫小许老板,小姑娘才唱出来没有几天,还没来得及给取艺名儿。”
“连艺名都没有,这唱得能行吗,别亏了咱们的票钱。”
“你信我一句,听完了绝对不亏。”
“嘘,小点声,垫场的曲子完了,角儿要出来了!”
“……”
丝竹管弦的声音萦绕在耳畔,一楼雅座上的嘈杂声响消退了去,摄像老师给了一个镜头在陆长卿的身上,首先入镜的是他手上的三枚戒指。
陆长卿一边嗑着葵花籽,一边越过戏园子的雕花阑干往下看。
戏台子高高地耸在中央,楼下的座儿的声音渐渐地静下来,没过多一会儿,自台侧走上来一个满头珠光宝翠的漂亮角色。
她头戴如意冠、身披鱼鳞甲,一柄鸳鸯宝剑鳞光闪闪。
只见她娉娉婷婷地走到台中间,一双精彩的眼睛含着光四下扫了一周,算是亮了相。
还不等她开口唱,台下座儿们已经吆喝了起来,四面八方的有人往上扔银洋和珠宝。
宋沉舟清清楚楚地知道,按照剧本上所写的,自己此刻应该表现出怎样的神情。
图子肃看着监视器里的画面频频点头,可是宋沉舟却心知肚明,那一瞬间的讶异与惊叹根本就不是剧本里写给角色的,而是他自己发自内心的感叹。
许春秋浓妆艳抹地站在戏台子上的样子和她在台下的模样实在是太不一样了,宋沉舟简直没有办法把她和之前那个乖乖地坐在折叠椅上织围巾的姑娘联系在一起。
宋沉舟照着道具老师之前和他说的,褪下右手食指上的戒指,朝着戏台子中心的方向用力一扔。
尴尬的事情来了,金红配色的戒指有点发飘,还没等它顺利地抵达戏台就先折在了半道上,掉在了一楼的雅座位置。
“咔!”
图子肃皱着眉头看了一遍刚刚录好的素材,说道:“从抛戒指开始,再来一遍。”
宋沉舟掂了掂那枚金红戒指,朝着许春秋的方向奋力一抛。
它原本应该落在许流年手中执着的鸳鸯宝剑上的,再不济也应当落在戏台上,准头不够分两镜拍也不是不可以。
可是无论怎么抛,它都固执地落在一楼的群众演员之间,根本到不了戏台子上。
出师不利,第一场戏就遇上了难关。
图子肃的目光投向了道具老师:“怎么回事?”
道具老师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小跑着上到二楼去把那枚金红戒指接过来,拿在手心里看。
剧组当然没有预算去置备真的金戒指,所有的戒指都是道具,是在合金上刷金漆制成的,轻飘飘的,没有多少分量。
道具老师有些心虚地扬声朝着图子肃说:“导演,是戒指的分量不够,扔不了那么远。”
“您看能不能分两镜拍?”
图子肃皱着眉头摇摇头:“分两镜拍角度根本对不上。”
要是真的分成了两镜,那么这部电影一开场便是实打实的穿帮镜头。
“有没有准备什么替代方案?”
道具组的老师们面面相觑,谁也没吭声。
戏台上的许春秋下意识地摸了摸颈间吊着的那枚戒指。
第二百一十六章 你舍得拿着两千万往下扔?
戒指的问题解决不了,宋沉舟从二楼的包厢处下来,整个道具组都为了这个急得焦头烂额。
眼看着拍摄进度就要停滞下来,许春秋一狠心,扯掉了那枚赤金玛瑙戒指。
“老师您看看,这个可以吗?”
道具老师扶一扶眼镜,他小跑着到戏台子边缘把那枚戒指接了下来,放在手心里一看:“这枚戒指……”
“小许老师的这枚戒指简直就和苏老太太描述的那个戒指的模样一模一样!”
图子肃皱着眉头问他:“这个可以吗?”
“没问题。”
“不行。”
同时响起的两声回应在戏楼里回荡着,聚音的设计让两个人的声音都分外的清晰。
说“没问题”的是道具老师,而一口咬定地说“不行”的则是宋沉舟。
宋沉舟抱臂在一旁道:“不行,包厢那么高,砸坏了怎么办?”
他有一点轻度近视,图子肃不让戴隐形眼镜,担心影响拍摄效果,宋沉舟看不清楚,于是眯一眯眼睛朝着道具老师伸出了手。
道具老师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犹犹豫豫地把那枚戒指递到了他的手上。
宋沉舟掂了掂,意味深长地道:“这可是古董,比我这部片子的片酬还要高。”
“您说笑呢吧宋影帝。”道具老师在额头上抹了一把,有些不大敢相信。
领口的纽扣系得有点紧,他扯一扯领带笑了笑:“这戒指两千万呢,你舍得拿着两千万往下扔?”
道具老师呆若木鸡。
“好好收着吧。”
宋沉舟把那枚戒指又塞回了许春秋的手里。
眼看着这枚戒指也扔不得,图子肃刚刚舒展了些的眉毛又锁了起来:“那你说这事情怎么解决吧。”
“导演,这事怪我,”道具老师火速出来把这口锅盖在自己脑袋上,“我们应该提前确认好的。”
图子肃轻哼了一声,仍然没有个好脸色。
偌大的剧组运行的每一天都是不计其数的成本,他们又不能一直占着人家的戏楼不走,一枚戒指不知道耽误了多少事。
“算了,先拍后面吧。”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宋沉舟突然开口了:“导演,用我的吧。”
他的助理小跑着过来,递给他一个磨砂的小盒子。
“刚刚我让助理回车里拿的,”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素圈戒指,男士的。
宋沉舟把戒指从盒子里取出来,往自己的食指上一套:“18k的,分量应该没有问题。”
道具老师一看救兵来了,连忙松了一口气:“导演,这个可以。”
“戒指在空中是一个动态的状态,也就是一个影子的事,不至于穿帮。”
图子肃总算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第一场一镜十三次,ACTION!”
宋沉舟重新回到二楼的包厢位置上坐下,褪下食指上的戒指朝戏台子上奋力一抛。
颇具分量的素圈戒指从二楼砸下来,“铮”地一声击中了台上的角儿手中执着的鸳鸯宝剑,接着落了下来,顺着铺着红毯的戏台子滚了一小段距离。
“咔,再补两镜特写。”
摄像老师又回到包厢补了几组镜头,素材汇总下来,图子肃对着监视器看了一阵子,总算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可以了,这一场过了。”
……
下一镜拍的是许流年和陆长卿的初遇,总算是进入了正题,整个团队跟着转移到后台。
后台的空间一共只有那么大,一下子进不了那么多人,图子肃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一大半的场务便都留在了外面。
宋沉舟拨开布幔走进来,饰演班主的协役演员赶紧三两步迎上去,看上去殷勤又市侩。
许春秋脸上的妆让造型老师擦掉了一半,一面素净一面艳丽,两种矛盾的感觉同时出现在她的脸上,却并不让人觉得矛盾。
她听到陆长卿进来,卸了一半的妆都不管不顾,匆匆忙忙地站起来,如意冠上的珠子跟着哗啦啦地响。
宋沉舟不愧是金龙影帝,他入了戏,一时间的气势和她之前搭过戏的演员都不一样。
上一部电影和她演对手戏的周圆圆还是个璞玉似的孩子,更多的是自己在气场上压制过对方。更别提在此之前的胡天宇了,许春秋一想起来他,就只记得他眼睛里的大直径美瞳,他戴浅色的时候就跟哈士奇似的。
然而宋沉舟却不一样,此时此刻他好像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这是娱乐圈里沉浮多年磨练出来的气势。
金龙奖影帝岂是浪得虚名。
宋沉舟眼看着眼前的姑娘才二十岁出头的年纪,踏进影视圈子还没有多久,这一场又是两人势均力敌的对手戏。他原本担心许春秋气场不敌自己,有意地打算收着演,却只见许春秋从镜子前站了起来。
她慢慢地回过头,眼睛里全是戏,气场上一点都不输自己之前合作过的一些资历丰富的演员,甚至还隐隐约约地压过一头。
宋沉舟暗暗赞许,怪不得金龙奖会给她最佳新人,这座奖杯她拿得一点不亏。
他笑了笑,不再收敛自己的演技,转过头来问玉华班管事的班主:“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小许子。”
“怎么跟个小太监的名字似的。”
“唱戏的,反正是总要取个艺名儿的……不如爷您赏个脸,给我们小许子改个名字?”
“小许子……姓许……”宋沉舟沉吟片刻,“花香共流年,情深许春秋——就叫许流年吧。”
正演到这里,还没等许春秋做出下一步反应,只听图子肃喊道:“咔!”
“小许你怎么回事?”
图子肃对上许春秋愕然的眼睛,心里的火腾地就蹿上来了。
“之前《锦瑟》的时候从来没让我费过心,怎么现在演成这样!”
许春秋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刚刚演的有什么问题,宋沉舟看在一旁,心里却门儿清。
气势有了,表现力有了,可是他们方才的表演比起感情交锋,更像是单纯的角儿和票友的关系,即便是势均力敌也和图子肃设想中的表演相差甚远。
第二百一十七章 把我想象成你爱的那个人
“你演的是感情线,我要的是男女主角之间碰撞的火花。”图子肃不自觉地拔高了声音,“你刚刚给我的感觉就是你压根没有吃透这一段的剧本!”
“刚刚在戏台子上不是演得好好的,你简直像块不开窍的木头似的……”
他叹了一口气:“你喝口水自己调整一下,五分钟以后这一镜重新来。”
图子肃把他的大喇叭往地上一甩,将剧本卷成筒状夹在腋下,转头走了。
小白小跑着递过来一瓶水,许春秋有些低落地接了过来,倚在一旁的台面上,没有说话。
这是她踏进自从踏进影视圈开始演戏以来第一次吃瘪,而且还是被导演劈头盖脸地提着嗓门指着骂,心中没有点失落是不可能的。
《灼灼其华》的时候她可以骗自己对着胡天宇的美瞳演感情戏,可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站在千秋戏楼里,眼前的这个人替代着陆少爷的位置,把回忆里陆少爷的话说给她听,她只觉得好像哪里都不对头。
接这部戏的时候她对着唐泽信誓旦旦地保证绝无问题,这部戏的剧本分明写的就是她,可是真的置身戏中,她却发现她演不出来。
陆少爷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人可以替代他。
“小许老师,你怎么不喝啊?”助理小白看到许春秋拧开瓶盖,半天没有动静,于是忍不住关切地问道。
“图导刚刚说得也太过分了点吧……”他叽叽歪歪地小声替许春秋打抱不平。
“没有,”许春秋摇摇头,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我是怕嘴上的妆掉了,造型老师刚给补的口红。”
却听到一声突如其来的“小许老师”,宋沉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过来。
他让助理拿了根长吸管给许春秋:“这样就不容易弄花妆了。”
许春秋伸手接了过来,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你啊。”
宋沉舟莞尔一笑:“太客气了,小许老师。”
许春秋却摇摇头:“不全是因为这个。”
还有之前那枚戒指。
宋影帝在圈子里混了这么些年,早就混得像个人精似的,他立马就明白了许春秋究竟指的是什么。
“哦,你是说戒指啊,”他在许春秋惊讶的目光中从容不迫地继续说道,“我又不是陆总,两千万说丢就丢。”
许春秋这下子更惊讶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和陆总的关系的?
宋沉舟笑了:“别那么紧张。”
他接着娓娓道来:“那场拍卖会其实我也在,有幸见证了陆总一掷千金为红颜,不过没有在宴会厅见到你。”
“之前反复试探就是想确认一下,多有得罪,万分抱歉。”
话到这里,他还微微欠身意思了一下。
许春秋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她解释道:“那天我一直在看玻璃柜里的展品,没在宴会厅待多久。”
拍卖场那么大,又不是所有前来的宾客都相互打过照面。
许春秋低头小口小口地就着吸管喝水,宋沉舟留意到她用吸管喝水的时候会有一个不经意间的小动作,果不其然,等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吸管的顶部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咬痕。
他冷不丁地突然问道:“燕山福利院,你还记得吗?”
“什么?”
宋沉舟后知后觉地顿了顿:“……没有什么,我可能认错人了。”
“就是觉得你和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孩子挺像的,不过她现在大概也不是孩子了,应该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许春秋却心知肚明,他原本想要认的应该就是她。
之前陆修给她看过资料,她从八岁开始就一直在那家福利院生活,只是在她穿越之前的很多记忆都已经模糊不清了,她记不得宋沉舟是不是在她的青少年时期扮演过什么重要角色。
只听宋沉舟又说:“图导就是太着急了,你别往心里去。”
“他越是看重你,越是希望你好,对你才越严格。”
许春秋点点头,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宋沉舟沉默了一阵,接着说道:“我看过你的《锦瑟》,你的演技不错,有灵气,也难怪图子肃会一再地找你合作。”
“其实刚刚我在二楼包厢里坐下的时候就看出来你心里难受了,那个位置也是你给陆总留的吧?”
“你有喜欢的人,所以你根本没办法对着我演感情戏,对不对?”
他猜得一点不错,许春秋仍旧是沉默着,没有回应。
“我知道我可能给你留下了一些不好的印象,但是毕竟从今往后至少半年的时间我们要一起待在这个剧组里,有些话我就不绕弯子,敞开直说了。”
“你有喜欢的东西,有喜欢的人,你盘下这个戏园子唱戏,坐陆总的私人飞机出去玩,这些都是你的事情,和我没有多少关系,但是你不能把这些带到戏里来。”
“你喜欢的人他是个总裁,他不可能扔下他的万贯家财陪你演戏,更何况就算是他愿意,你觉得图导能点头吗?”
“你只能在戏里骗自己,你喜欢陆长卿。”
“在场记板落下之后,你必须暂时喜欢上扮演陆长卿的我。”
这就是表演。
一个合格的演员必须把观众带进戏里,情绪、表情、肢体、动作,这些都是她可以操纵的工具。
她想要让观众在观看表演的过程中,短暂的忘掉“这是在演戏”的事实,让他们深深地沉溺在角色的喜怒哀乐之中,因为她的命运而牵肠挂肚,就必须融入角色,和观众一起忘记自我。
这是一种清醒的自我欺骗,她不但要欺骗观众,更要欺骗自己。
“你是一名演员,无论你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踏入演艺圈,这都是你应该有的职业素养。”
许春秋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她听到宋沉舟的声音萦绕在她的耳畔:“如果你愿意,可以把我想象成他。”
“把我想象成你爱的那个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一点一点吐出来。
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的眼神变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陆少爷
“调整好了没有?”
图子肃再一次回来,当他看到许春秋眼睛里的光的时候,满意地点了点头。
“可以,准备开拍吧。”
助理小白收走了许春秋手里喝了一半的水,造型老师飞快地小跑着上前来,替她轻轻地理了理额发,拍平衣服上的褶皱。
“《梨园春秋》第二场一镜二次。”
场记老师“咔嚓”一声打板。
从现在开始她必须把他当作是陆修,她必须短暂地爱上他,许春秋在心中默念。
“ACTION!”
许春秋听到宋沉舟喑哑的声音不急不缓地脱口而出,如同流淌的泉水一样清冽。
字字句句都是印刻在她脑海深处的句子。
“小许子……姓许……”
“花香共流年,情深许春秋——就叫许流年吧。”
她垂着眼眸,缓缓地抬起了眼帘。
此时此刻,她眼前的这个人是宋沉舟,是陆长卿,也是陆修。
宋沉舟入了戏以后有一种别样的气场,好像活脱脱地真的成了个文质彬彬的民国少爷,他的一双深邃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许春秋,捏着细狼毫的笔杆子在她手心里写名字。
图子肃看到了他想要的火花,下一步就看许春秋能不能接得住宋影帝的戏了。
只见她微微地蜷了蜷手指,又飞快地展平右手放松开来,以免蹭花手心里的那个名字。
这些都是她自己琢磨着加的小细节,台本上是没有的。
图子肃微微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许春秋终于开始进状态了。
梳妆台前的钨丝灯的光落在他们的肩上,斑驳陆离的,带着一种昏黄暧昧的美感。
许春秋虚浮着步子往后退了两步,碰掉了身后方桌上的瓶瓶罐罐,粉墨油彩都沾到了戏服下摆上,哗啦的一声响。
摄像老师犹豫了一下,朝着图子肃看了一眼。
导演没有喊“咔”,谁都没敢停。
图子肃打了个手势,不用管,继续演。
“多谢……”
“我姓陆。”
可是你不是我要找的那个陆。
你送给我的名字,叫做“许春秋”,不叫“许流年”。
“多谢陆少爷赐名。”
摄像老师给了许春秋一个面部的大特写,只见她双颊绯红,一双眼睛水盈盈的,里面倒映出许许多多的情绪,懵懂、不安、青涩、一见钟情。
“咔!”
……
华融金融办公楼,茶水间里弥漫着巧克力的香味,员工的下午茶换成了小包装的费列罗和附近一家有名的甜品店的巧克力慕斯,挂着工作牌的员工叽叽喳喳地窃窃私语。
“今天的下午茶怎么突然换成巧克力了?”
“情人节嘛!”
“听说还是陆总自掏腰包给换的呢,他今天看上去心情特别好,下午两点多就下班了。”
“老板几点下班是你我该关心的事情吗?”
“我的重点是这个吗,重点难道不应该是陆总谈恋爱了吗?”
“陆总不是一直在谈吗,前段时间一直有个姑娘过来送饭,开始我还以为是家政阿姨,后来才反应过来。”
“我好像看到杨经理过来了,溜了溜了……”
“……”
陆修在车库里挑了一辆宝蓝色的玛莎拉蒂Ghibli,这是他少有的几辆亮色的跑车之一。
他没有让助理跟着,自己开车往千秋戏楼的方向去了。
副驾驶座上是带着绸带包装的巧克力慕斯和费列罗。
许春秋今天在戏楼里取景拍戏,他提前和剧组打好了招呼,工作人员说可以探班。
千秋戏楼下面没有车库,陆修照例把车停在了隔壁的商业中心,步履轻快地走进戏园子。
今天戏楼没有开戏,门口一个挂着工作牌的场务拦了他一下,接着很快认出他来:“是陆总啊,来看小许老师?”
陆修点点头:“今天拍得怎么样,顺利吗?”
工作人员道:“出了一点小插曲,不过大体还算是顺利。”
“我带您进去吧。”
陆修来得很巧,当他跟着工作人员走进戏园子后台的时候,许春秋刚刚调整好状态,他们拍的正是陆长卿与许流年的那一场初见。
“多谢陆少爷。”
许春秋脆生生地道,带着戏园子里长大的孩子特有的那股机灵劲儿。
图子肃手臂挥下喊“咔”,接着拍拍许春秋的肩膀:“这不是演得很好吗,就保持这个状态。”
“行了,咱们今天就先这样,回去以后早点休息,好好再琢磨琢磨剧本……”
陆修的脑海里“嗡”的一下炸开了。
她叫别人“陆少爷”。
她的小姑娘脸颊绯红,正仰着脸叫别人“陆少爷”。
陆少爷陆少爷陆少爷,这三个字萦绕在他的脑海里,迟迟没有散去。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来,许春秋落水以后从病床上醒来的时候,她半靠在雪白的被单枕头上,她的声带因为呛水而受伤,听上去像是砂纸一样喑哑。
现在想来,那应该是她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天。
她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人是他。
她管自己叫什么来着?
陆……少爷……
在她的那个时代,是不是还有一个陆少爷?
陆修无意识地松了手,一路提着的包装袋落了地,里面装着的巧克力慕斯摔了个七荤八素。
许春秋跨过层层叠叠的工作人员径直向他走过来:“陆总,你怎么来了?”
她弯腰正要去捡掉落在地上的那只袋子。
“对不起啊,蛋糕被我不小心摔坏了,”陆修回过神来,有些抱歉地说道,“走吧,我带你去再买一个。”
许春秋点点头“嗯”了一声,又小声地添了一句:“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哦。”
她小跑着离开了,好像是着急要去拿什么东西。
陆修感觉有一道视线在盯着他,他抬头一看,宋沉舟微笑着朝他点头致意,不动声色地观摩着他。
他客气地点了点头回礼,却见宋沉舟突然转过身去,用他影帝式的肢体语言表达了四个字,非礼勿视。
陆修正一头雾水,只感觉到一双纤细柔软的手从背后想要蒙住他的眼睛,许春秋踮着脚够不着,他笑着半蹲下来,任由她得逞。
接着他的身上多了一件什么东西。
一条藏蓝色的羊毛围巾。
第二百一十九章 手织围巾
陆修微微低头,伸手触了触缠绕在脖子上的针织物,藏蓝色的毛线很软,暖呼呼的。
许春秋背着手跟在他身后:“走吧。”
陆修怔愣了一下,随后与她并肩离开了戏楼。
“这是……你自己织的?”
许春秋朝着他重重地点一点头:“在北海道买衣服的时候顺便买的线,回来以后抽空织的。”
“怎么突然想起来送我这个?”
——在日本这边,年轻的女孩子会亲手织围巾送给自己喜欢的人。
店员小姐姐的声音浮现在耳畔,许春秋的步调乱了一拍,接着有些答非所问地回答道:“……再不送给你的话,春天就来了。”
陆修心说你就算夏天送我条围巾我也会美滋滋地收下的。
……
商业中心带着浓重的节日气氛,店铺门口装饰着粉红色的气球,到处都有人在卖大束的玫瑰花和包裹在金色锡纸里的巧克力。
陆修领着她进了一家甜品店,他们在店面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许春秋随手拨了拨缠绕在一旁绿植上的粉红色星星灯,问陆修道:“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小姑娘一脸疑惑地偏了偏头,她对这些西洋的节日实在是不大敏感。
“二位要喝点什么,我们有最新的情人节特饮,限定的巧克力口味哦。”系着粉红色围裙的店员很快凑了上来,无形之中解答了许春秋的问题。
情人节啊……
“那就这个吧。”
“限定”这个词好像有什么特别的魔力,许春秋一听到这个词就立刻来了兴趣。
没过多久,饮品端上来了。
两个人,一杯热饮。
热巧克力上浮着奶霜堆成的小山,两根粉红色的吸管从顶端插进去,各自完成了一个爱心的形状。
“二位请慢用。”
许春秋看到这杯饮品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她懵懵地抬头看了陆修一眼,接着飞快地低下头,脸上“腾”地一下又红了。
天知道他们的情人节特饮居然是这个样子的。
隔壁桌的情侣正在拥吻,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气氛逐渐蔓延开来,许春秋单手拉下口罩,慢慢地低头凑近了那根离自己近一些的吸管。
许春秋心一横,自己点的饮品,跪着也要喝完。
陆修一个连阿华田三分糖都嫌甜的人,在看到服务生把那杯所谓的情人节特饮端上来的时候,内心几乎是崩溃的。热巧克力和加上奶油糖霜,毫无疑问的糖分超标。
他看到许春秋凑近了过去叼住吸管,她垂着眼帘,微微颤动的睫毛如同蝶翼一般。
她浅浅地啜了一口,又直起身子来,飞快地舔了舔嘴角。
“很甜。”
她接着后知后觉地说:“这个会不会对你来说太甜了?”
陆修口是心非:“不会。”
饮品店里暖黄色的光落在他的肩上,像是披了一层温柔的光晕。心跳的声音吵闹个不停,他们各自执着吸管的一端,来自两个时代的两段人生凑在同一盏灯光下,分享着同一口甜。
……
明天许春秋早晨还有戏,陆修晚上八点就把许春秋送回了公寓楼下。
“你……”
你那个时代也有一个陆少爷对你很重要吗?
陆修的话到底还是没有脱口而出,他拐了个弯,转而问道:“上回去拜访的苏老是你之前的故人吧。”
许春秋点点头:“她是我同门的师妹。”
怪不得,陆修暗叹,许流年、许春秋,她们分明就是一个人。
《梨园春秋》讲的就是她的故事,那是他不曾参与的过去。
“怎么了?”许春秋轻轻地问。
“啊,”陆修这才被她牵扯回思绪,“没什么,到了。”
“那我先走啦。”
许春秋推开车门,笑着向他挥手,接着在他的视线中推门进了单元门,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中。
然而陆修不知道的是,十分钟以后,当他的宝蓝色玛莎拉蒂疾驰离开了以后,许春秋又从公寓的单元门里推门走了出来,她还是提着之前的包,连衣服都没有换,根本就没有进门。
许春秋在路边招手叫了辆出租车:“师傅,去千秋戏楼。”
剧组已经收工了,灯还黑着,因为明天还有戏,拍戏要用的东西只是被简单地归置在了一起。
她提着包上了二楼,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照着,上了二楼尽头的那间闲置的杂物间。
只听她“啪嗒”一声拍在墙上的开关上,小小的房间亮起来,她从旁边拖出来一张折叠床,上面被子枕头一应俱全。
她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从地上捡起充电线的接头给手机续上命,接着坐在折叠床上看了一会儿剧本,早早地洗漱睡下了。
……
陆修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样缺乏安全感过。
第二天早晨他在自己家的大床上惊醒,抹一把额头发现全都是冷汗。
他做了一个说不明道不清的梦。
梦里好像到处都是黑的,只有细细的一束光,那束光的尽头站着一个人。
是许春秋。
他拼尽全力地朝着她的方向飞奔而去,他喊:“许春秋。”
许春秋转过身来,仍旧是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可是他看着看着,眼睛里包笼着的柔软不见了,看他的样子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陆修。”他辩解着,张开双臂想要拥抱她,“我是陆总啊,是你的陆少爷啊!”
可是许春秋却像猫儿一样的警惕,她躲开了那个拥抱。
“你不是陆少爷。”
他听到许春秋清凌凌的声音说道。
她顺着那道光一路往前走,纤细的身影越来越小,好像要一直走到时间的尽头。
陆修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额头上汗涔涔的,全都是冷汗。
原来是梦。
床头柜上是许春秋送给他的兔子发圈,左手的手腕上还带着皮筋留下的痕迹。
他翻身下床,飞快地洗漱穿戴以后,他手忙脚乱地围上那条藏蓝色的手织围巾,一把抓起兔子发圈和车钥匙揣进口袋里,连早饭都来不及吃就冲下了车库。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许春秋。
第二百二十章 你为什么搬出来了
陆修一路飙车到了许春秋住的公寓楼下,他不小心闯了一个红灯,紧张得手心有点发汗。
他抬腕看了一眼表,发现自己忙乱之间连腕表都没带,仪表盘上的时间显示现在是早晨七点。
剧组一般是八点左右开始为当天的拍摄做准备,九点就要正式开拍了,按照她之前的习惯,现在这个时间应该马上就要出门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单元门口,这个时间出入楼门的人不多,十五分钟过去了,没有许春秋的身影。
七点二十分,陆修拨通了许春秋的电话,只听“嘟嘟嘟”的忙音,没有人接。
他拔下钥匙下了车,径直上到了公寓楼的六层,敲响了许春秋的房门。
陆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冲动,这样的缺乏安全感,或许是因为昨天晚上不明不白的那个梦,也或许是因为许春秋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脆生生的“陆少爷”。
门铃没有电了,公寓门外传来持续不断的敲门声。
几十秒后,门打开了。
“您哪位?”
开门的人是个顶着鸡窝头的陌生姑娘,她眯着眼睛,明显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那许春秋呢,许春秋在哪里?
陆修尴尬地退后半步:“不好意思,我可能敲错门了。”
他抬头看一眼门牌号,是A座601没错啊?
开门的那姑娘揉了揉自己的鸡窝头,慢半拍地道:“你是……来找我房东的吧?”
“你房东是……许春秋?”
女孩点点头:“我从年初的时候就搬进来了,她已经不住这里了。”
“那打扰了,不好意思。”
那姑娘摆摆手,接着“咚”的一声合上房门。
陆修心中却如同一团乱麻。
她把这房子租出去了?
为什么?
他从公寓楼的电梯里走出来,拨通了她的助理小白的手机:“喂。”
小白一瞬间就清醒了过来,还有什么比一早上醒来就被公司老板亲切问候更可怕的事情呢。
“陆总您好,请问您找我是……”
陆修一点都不跟他绕弯子:“许春秋现在住哪?”
小白有点心虚:“就是公司安排的公寓啊。”
陆修冷冷地笃定道:“我现在在她公寓楼下,她把房子租出去了,你不可能不知情。”
小白只觉得自己冷汗都要下来了:“是小许老师不让我告诉您的,他说怕您担心。”
做个助理太难了。
“她现在住哪?”
小白飞快地从实招来:“千秋戏楼,二楼的尽头有一间闲置的杂物间,她暂时住在那里。”
“知道了。”
电话听筒里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陆修锁着眉头挂断了电话,拉开车门坐进去,一踩油门朝着千秋戏楼的方向疾驰而去。
七点五十,陆修出现在千秋戏楼的门口,已经有零星几个工作人员到位了,他们欠身朝陆修打招呼,看到他的一张黑脸,谁也没敢拦他。
陆修一路畅通无阻地上到了戏楼的二层,照着小白之前跟他说的,一路走到回廊的尽头,找到了那间杂货间。
里面有窸窸窣窣的动静,里面的人应该已经起了。
他在门外敲了敲门,果不其然,里面传来许春秋的声音。
“小白吗,今天怎么这么早,”她轻快地道,“进来吧。”
门外没有动静。
手机已经充满电了,电量一栏显示百分之百,有一通电话打进来了,她拔下充电线,拿起来一看,发现来电人是小白。
隔着一道门还打电话,许春秋暗叹着把电话接起来。
“喂,小许老师吗?”
小白的声音颤颤巍巍的。
“完了,我是不是犯大错了,你从公寓里搬出来那事,我不小心……”
“说漏嘴了。”
许春秋心下一振,那门外的究竟是……
“你和谁说漏嘴了?”
“今天早晨陆总打电话过来,突然就问你现在搬到哪里去了,我当时迷迷糊糊的也没睡醒,就直接告诉他了。”
紧接着她听到门外一声低沉的声音:“许春秋,是我。”
完蛋了,暴露了。
“小许老师,小许老师?”小白那边半天听不见声音,有些着急地问了起来,“小许老师你没事吧?”
许春秋:“……没事。”
小白刚刚松了一口气,心中的负罪感稍稍减弱。
只听她继续道:“就是他现在就站在我门口,先挂了。”
电话另一头只剩下一串急促的忙音,小白觉得自己可能真的闯祸了。
“许春秋?”
许春秋慌了。
杂物间的门没有猫眼,她看不到外面的情况,陆修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波澜不惊的。
可是她却总觉得那不是真正的平静,只是风雨欲来的假象而已。
怎么办?
总不能一直把陆总关在外面。
许春秋深吸了一口气,悄咪咪地打开了一条小缝。
陆修看到她忐忐忑忑的心虚样子,嘴角翘起了一点点。
许春秋敏锐地隔着门缝捕捉到了他脸上的这点微表情。
嗯,应该没有生气。
昨天还是情人节呢。
她轻而易举地说服了自己,接着放松警惕推开了门。
正当她以为万事大吉的时候,陆修猛然从外面推开那扇门,跻身进了这间狭小的杂物间。
他行云流水地捉住了她的手,把她按在了门上,欺身凑近了上来,脸上好像带着愠色。
“你生气了?”
“你觉得呢?”
呜,他果然还是生气了。
许春秋只觉得呼出的热气拂在自己的耳畔,他的脸离得很近很近,大概只有两个指头的距离。
他很高,肩膀也很宽阔,许春秋小小的一只被他圈起来居然刚刚好。
不知道为什么,越是这种时候,她的思绪越是发飘,竟然盯着陆修的睫毛一眨不眨地数了起来。
陆修看着小姑娘眨眨眼睛,视线乱飘的样子,心里的气原本已经消了,可是看到这间狭小闭塞的房间,还有抵着墙边放着的那架折叠床的时候,满肚子的火气“腾”地一下又蹿了上来。
许春秋仰头盯完了睫毛,目标下移,开始盯着喉结看了起来。
她看到陆修的喉结微微动了动,声音变得喑哑。
“你为什么搬出来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我家不收你的房租
“你为什么搬出来了?”
许春秋紧抿着嘴,咽了口口水:“……小白都告诉你了?”
“我今天早晨去你公寓楼下接你了,打你手机没反应,我就上楼敲门了。”
“你把房子租出去了?”
陆修的声音中压抑着某种深重的情绪,许春秋说不清那是怎样的一种情绪。
“为什么?”他理所当然地猜测,“你缺钱?”
许春秋轻轻地“嗯”了一声,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所以你就住这里?”
陆修握着她手腕的力度又重了些许。
“……反正这里闲着也是闲着,都买下来了。”
许春秋的声音越来越小,底气有些不足地说道:“我真没钱了,钱全花在戏楼还有头面上了。”
戏园子的开销是个无底洞,除了置备院子的钱占大头以外,还有工作人员的工资、内部的置装,她自己登台唱戏的那些头面也不便宜,左一点右一点,不知不觉地就把自己给掏空了。
不过好在华娱传媒给她提供的公寓还在那里。
“原本想着把公司给准备的公寓租出去,能省一点是一点,那个房子的租金一个月两万呢……”
有些人脖子上挂着两千万的戒指,却为了两万的租金跑过来住杂物间。
许春秋认认真真地替自己辩解道:“反正这几天剧组都是在千秋戏楼取景,还挺方便的,连通勤时间都省了呢。”
安静了几秒钟,陆修慢慢地卸下了手下的力道,双手总算是放过了门板,自然地环拢在她的脑后形成一个拥抱。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凑在她的耳边,像是说情话一样轻轻地说,“缺钱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许春秋的耳朵尖倏地红起来,半天没吱声。
“算了,”半晌,陆修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好像打算就此放过她了一样。
紧接着她就听到他说:“没钱了你就住我家吧,我家不收你的房租。”
陆修总算是松开了她。
许春秋刚要开口说什么,只见陆修的视线挑剔地在杂物间里剐了一遍,像是刀一样,她讪讪地闭了嘴,舔了舔有点发干的嘴唇。
好嘛,听你的就听你的嘛。
陆修立刻就拿起手机给小白打电话:“白新文,你现在到戏楼来,把许春秋的行李都搬到我家去。”
“动作快一点,我希望晚上下班的时候看到所有东西已经收拾好了。”
小白一听到老板叫了他的全名,登时吓得脸都白了,他连连答应下,接着火速赶往戏楼。
“小许老师,造型老师已经到位了,您可以准备开始化妆了。”
许春秋长舒了一口气,慌忙答应一声,兔子似的一溜烟地跑了。
陆修看着她匆忙离开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
当天晚上,陆修毫不意外地在自己家看到了许春秋,还有三五个装行李的大箱子。
许春秋早就不是第一次来了,可是却是第一次以半个主人的身份待在这座样板间一样的冷清别墅里。
“楼上左手边第一间的衣帽间我让人给腾出来了,你就住那里。”
陆修从鞋柜里给她拎出来了一双带着粉红色兔耳朵的毛绒拖鞋:“你穿这个,不要老是光着脚。”
许春秋小小声地低头“哦”了一声,趁着他低头放拖鞋的功夫,凑在他的颊边“吧唧”了一口。
陆修的动作停滞了一瞬,满肚子的气顿时全都烟消云散了。
他从茶几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家门钥匙也给你一把,我来不及接你回来的时候你好自己开门。”
许春秋接过那把钥匙看了看,妥帖地收好。
“行了,先吃饭吧。”陆修的语气缓和下来,随口说道,“我已经让家政阿姨送饭过来了,现在应该差不多到时间了。”
果不其然,不出五分钟的功夫,门铃响了起来,许春秋离门近一些,主动去应了门。
“陆总,您的晚餐……”
家政阿姨的话戛然而止,她看到许春秋,脸上飞快地闪过了一丝讶异。
陆修的声音从屋里传来:“辛苦了。”
“还有你知道的,别说多余的话。”
家政阿姨取走前一天留下的保温饭盒,点点头离开了。
陆修熟练地把三层的保温餐盒摊开放好,接着招呼着许春秋过来吃饭。
食物的香气一下子勾起了她的食欲,两个人都放松下来。
许春秋在餐桌下面轻轻地踢一踢他的小腿,放下筷子扁一扁嘴,哪壶不开提哪壶道:“大骗子,当初你还可怜兮兮地跟我说,你不会做饭,平常只能定外卖。”
陆修夹了一小块糖醋鱼给她,有些心虚道:“好好吃饭。”
许春秋“啊呜”一口叼住,接着满足地眯起眼睛鼓着腮帮子嚼。
陆修觉得自己好像在喂猫。
……
饭后许春秋上了楼,推开门进了陆修给她安排好的房间。
她带过来的衣服已经收拾妥当了,当季的按照款式挂在衣柜里,反季节的塞在纸箱子里高高地放在柜子顶上。
寝具和床都是临时买的。
只是卫生间临时装修就有些来不及了,许春秋只能借用主卧的。
洗手台上的牙刷是两支,浴室里的毛巾多了一条,肉粉色的拖鞋软绵绵的带着兔子耳朵,这间冷冰冰的大房子里终于开始有了第二个人生活的痕迹。
许春秋裹着浴巾从浴室里湿哒哒地出来,白净的皮肤被水蒸气蒸腾得粉红,她轻盈地从主卧里的洗手间蹿回到衣帽间改成的客卧去,一下子扑到软绵绵的被子里。
不一会儿,陆修敲门进来了。
“头发擦干净了没?”
他拿着一条大浴巾,像是擦拭什么小动物的皮毛一样,轻轻柔柔地替她擦干净头发上的水。
末了陆修“啪嗒”一下关掉客卧的灯,只给她留了一盏小夜灯。
他一边关门一边说道:“早点睡吧,明天我送你去戏楼。”
许春秋蒙在被子里轻轻地“嗯”了一声。
等到陆修走了,她踩在软绵绵的被子里激动地打起了滚。
啊,太幸福了吧。
第二百二十二章 甜牛奶
半夜陆修是被一个跨国电话吵醒的,这位不懂事的客户直到电话接通了以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忘记了计算时差,对着手机连连道歉。
电话另一头飞快地挂断了,陆修辗转起身来,抬手打开床头灯来,眯着眼睛就着手机屏幕看了一眼。
凌晨三点半。
他重重地落回了枕头上,盯着天花板看了起来,一时之间没有了睡意。
就在这时,他听到隔壁的房间传来一点窸窸窣窣的声响。
是许春秋?
她怎么这个时候起来了?
陆修耐着性子听着,隐隐约约觉得好像有些不对,那声音久久没有停歇,半天也不见开门声,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凌晨三点半起夜找东西?
陆修一骨碌翻身起来,踩上拖鞋去敲她的房门:“许春秋?”
没有回话。
“你怎么了许春秋?”
房间里的声音有些虚弱,断断续续的:“陆总……我没事……”
陆修一听她声音虚成这样,顿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接推门而入。
被子掀开着,床上没有人。
几个抽屉都拉开了,地上杂七杂八的东西零零散散地堆在一起,她蜷缩着倒在地毯上,面色像是纸一样的白。
“怎么回事?”他三两步上前去,小心翼翼地顺着她的肩膀把她扶起来,“许春秋,你没事吧,许春秋?”
许春秋都疼成这样了,看到陆修进来,还是扬起脸,费力地朝他露出一个汗涔涔的笑。
“药……抽屉里……”她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几乎要让她给咬破了皮。
陆修一边扶着她,一边单手在抽屉里翻找着:“哪里不舒服,什么样的药?”
“奥美拉唑……白色包装的……”
陆修在翻过了抽屉又在地上找,半天也没找到她说的那种药,大概是助理搬东西过来的时候不知道给放在哪里了。
“先吃点止疼片,我叫家庭医生来。”
陆修拦腰把她抱起来,小心翼翼地塞进被子里,接着急急忙忙地下楼去给她倒水。
许春秋躺在床上也还是小小的一只,她痛苦地蜷成一小团,眉头锁得紧紧的。
“来,”陆修把她扶起来,给她喂了药,“慢点。”
许春秋像是小猫似的一伸舌头,把干燥的掌心里的那一小片药片卷了进去,把它和温水一起送进食道里。
陆修不自然地攥了攥那只刚刚被许春秋的唇舌碰触过的手,又扶着她躺下来了。
不出半个小时的时间,家庭医生匆匆忙忙地提着药箱赶过来,连白大褂都没有来得及穿。
“您快看看她是怎么回事。”陆修连忙让出来位置,“半夜突然疼成这样,我没找着她说的药,就先给她喂了片止疼片。”
许春秋看上去好像好受了一些,她挣扎着坐起来,脸上却还白着。
她逞强道:“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胃药突然找不到了。”
“胃药?”陆修从来都不知道她居然有胃病。
家庭医生按了按她的上腹位置,简单地问了几句,接着转头对陆修说:“病人这应该是长期饮食不规律导致的胃病,再加上她的胃壁比较薄,不注意的话很容易发展成胃溃疡。”
“这孩子看着年纪没有多大,怎么胃给糟蹋成这样?”
许春秋有这样的毛病其实并不令人意外,她是做艺人的,对体型管理有着近乎严苛的需求。
以前向荣带她的时候就一直不大让她吃东西,一天两顿,饿一顿饱一顿的,饮食极其不规律。
再加上她又喜欢吃垃圾食品,见到炸鸡可乐就不动地方,吃倒是没有实际吃几口,可是高油高盐的垃圾食品对她脆弱的胃的杀伤力显然不容小觑。
“近期要规律饮食,少吃对胃有刺激性的药物,明天早餐可以吃一点清淡的流质饮食,利于胃的休息和损伤的愈合。”
陆修点点头,送走了家庭医生,接着回过头来给许春秋仔仔细细地掖被子。
“睡吧。”
他喟叹似的轻轻说道,接着起身离开了她的房间,合上了卧室门。
……
第二天早晨醒过来的时候,许春秋已经感觉不到胃部的疼痛了,只是前一天晚上折腾了好一阵子,现在有点困。
床头柜上除了三两根发圈和正在充电的手机以外,还有一个空的玻璃杯子。她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抓起手机看了一眼,接着踩上陆修特意给她准备的兔子拖鞋下了楼。
陆修的厨房里有一台大功率的咖啡机,咖啡豆是已经研磨好了的,她舀了两勺放在粉槽里,盖上盖子启动电源。
整个厨房很快就被咖啡豆的香味填满了。
粥是来不及做了,许春秋打开冰箱,从里面拎出一袋全麦的切片面包,还有开袋即食的菜叶子和肉松。
吐司机发出“叮”的一声,烤得焦黄的面包从里面跳出来。
许春秋把它们摊开在料理台上,一层一层地叠上去弄了两个三明治。
她偏头想了想,把其中一个沿着对角线切开,一个半留给陆修,她抿了一口热乎乎的咖啡,捧着剩下半块三明治美滋滋地吃了起来。
刚刚啃了一口,只见陆修从楼上下来了。
他穿着一件棉质的圆领家居服,长腿一迈,快步下了楼梯。
陆修在看清楚许春秋手里的杯子以后,脸色变得有些不大好看。
“早啊?”许春秋以为他是因为昨天晚上被自己吵得没睡好的缘故,有些歉意地道,“实在抱歉啊陆总,昨天把你吵醒了。”
却见陆修阴沉着一张脸快步走过来,二话不说就抢走了她刚刚才喝了两口的咖啡。
“昨天大夫说什么来着,空腹喝咖啡对胃不好。”他面无表情地夺过许春秋的杯子喝了一口,“没收了啊。”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陆修又在她手里才缺了一个小角的三明治上咬了一口,接着转身进厨房去了。
许春秋气鼓鼓地把手中的小半块三明治吃掉,决定剩下的一块半三明治只给陆修留一块。
一分钟后,陆修端着一杯温热的甜牛奶出来,不由分说地塞给她:“喝这个。”
第二百二十三章 酥酥
许春秋又拿了半块三明治过来啃,舔一舔嘴上的面包渣,又捧着那杯甜牛奶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陆修陪着她吃完了早饭以后说:“吃完了以后我送你去片场。”
她连忙点点头,放下空的玻璃杯。
工作人员提前通知过她了,今天的准备工作遇上了点小麻烦,她可以比平常晚一个小时过来。
“晚上下班我来接你,要是提前结束就给我打电话。”
许春秋点一点头,接着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今天的戏不是在戏楼里拍,陆修把她放在了节目组搭起来的那个民国街道的实景片场。
她很快就见到了工作人员所说的“小麻烦”。
一只呲了毛的白色长毛猫。
它才被放出来没有多久就沾了一身灰,可是仍旧是漂亮的,一双蓝眼睛像宝石一样。
那猫简直像个祖宗似的,一从笼子里放出来就警惕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凶巴巴的,见谁挠谁,毫不客气。
负责看管的工作人员被挠得手背上都是印子,袖口也被刮烂了,满身猫毛。
宋沉舟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撕开一根火腿肠给它,原本是想培养一下感情,谁知道那白猫一巴掌呼过来,顺着他的虎口留下了长长的一道红印子。
“天哪,宋老师,”他的助理紧张地问工作人员,“他这个要不要打个狂犬疫苗什么的?”
“还是处理一下吧,都渗血了。”
剧组的猫自然是打过狂犬疫苗的,不然也不放心让演员近身。
那血道子看上去渗人,实际上却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深。
宋沉舟道:“没事,不碍事。”
“一会儿拿遮瑕膏遮一下,别影响了拍摄。”他转头对化妆师道。
许春秋的视线也停留在了那只猫的身上,她看到宋沉舟被猫挠得一塌糊涂的手,礼节性地关切道:“没事吧,宋老师?”
化妆师正用刷子在他的手臂上涂涂抹抹的,试图遮掉那道痕迹。
只见宋沉舟摇摇头:“哪有那么娇气。”
他想一想,又提醒道:“你剧本里有和那只猫的互动,一会儿演的时候小心点,这祖宗还挺凶。”
许春秋点点头,随口问道:“它叫什么?”
“和剧本里一样,也叫酥酥。”
“酥酥……”她咀嚼着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又问道,“是哪个‘酥’?”
工作人员答道:“就是‘奶黄酥’的那个‘酥’。”
有意思的是,这只格外暴躁的白猫一听到许春秋叫“酥酥”,一下子消停了下来,它乖巧地坐定,蓝宝石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朝着许春秋看。
它盯着看了三五秒的功夫,接着一点也不见外地凑了上来,翘起尾巴围着许春秋转圈。
许春秋蹲下身子来伸手给它,工作人员看得心下一哆嗦,主役演员这里已经伤了一个了,可别再受伤了。
“小许老师……”他刚要出言提醒,却见那猫居然温顺地贴着她的手心蹭了蹭,伸出粉红色的舌头在她的掌心里舔了舔。
这可真是见了鬼了。
许春秋是出了奇的招猫亲近,之前一直呲着毛挠人的小祖宗到了她这里居然一见她就亲,没过多一会儿就躺在青砖地面上,露出软乎乎的白肚皮给她。
她伸手把那只小白猫揽进怀里,轻轻揉摸。
“酥酥?”她挠一挠猫咪的下巴。
只听它呼噜噜地发出舒服的声音,又“喵”的一声答应她。
工作人员看呆了:“这可真是出了奇了,我们凶巴巴的小祖宗怎么转性了?”
“酥酥,看看姐姐?”
结果人家安安心心地窝在许春秋的怀里,还舒服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鸟都不鸟别人一眼。
图子肃两只手各带着一个创可贴回来,一看到挠伤自己的“罪魁祸首”此时正乖乖巧巧地窝在许春秋怀里,也乐了:“它倒是挺喜欢你的。”
“刚刚我还犯愁呢,现在倒好了,一会儿拍起戏来省得费力了。”
“行了,抓紧时间准备一下吧。”
许春秋这才放下酥酥,跟着妆造老师进了临时搭建起来的化妆间。
这一场不是戏装的戏份,许流年的戏服是一条棉布制的长衫,她刚刚唱过了堂会,换下了戏装,脸上还残留着一点点没洗干净的油彩。
《梨园春秋》的故事是苏朝暮讲给沈之琳的,这个故事里没有苏朝暮这个人,却偏偏多了一只叫做“酥酥”的猫。
许春秋撩开帘子从临时化妆间里走出来,跟着光替老师的指示走了一遍场,图子肃朝她点点头,接着拎起喇叭:“第二十二场一镜一次,ACTION!”
十三四岁刚刚唱红了的许流年跟着戏班子的众人一起,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沿着北平的街回戏园子。
这条街很偏,安安静静的没有什么人,只听街角巷尾传来一点窸窸窣窣的动静。
“刚刚是什么声音,”许流年警觉地停下了脚步,“你们听到了吗?”
班主满不在乎地说,“别管什么声音了,赶紧回园子吧。”
许流年却驻足停了下来。
墙根下是一只白色的猫,沾了灰的雪团子似的,一双蓝宝石一样的漂亮眼睛。
“一只野猫而已,赶紧走吧。”班主又一次催促道,他隐隐约约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你不会是想要养它吧?”
他翻了个白眼:“我开的这是戏园子,又不是收容所,你可别什么阿猫阿狗都给我往回捡。”
许流年伸手,一点也不嫌弃地让那只脏兮兮的猫咪跳到自己怀里,俨然一副不撒手的一根筋模样。
班主的脑海里天人交战了一阵子,接着他对班子里正当红的花旦妥协了,谁家的台柱子不得供着?
“行行行养吧养吧,带回园子里你自己伺候啊。”
许流年这下满意了,她抱着猫咪往前走,用食指的第二个指节挑一挑猫咪的下巴:“你叫什么名字啊?”
“……就叫酥酥好不好?”
小小的长毛猫就着她的手指蹭了蹭,软软乎乎地叫了一声,好像是在回应她。
喵。
第二百二十四章 姐夫
“咔!”
这条一遍过。
因为这只猫的不稳定因素,图子肃原本做好了在这一条上卡个小半天的准备,谁能想到酥酥到了许春秋的手里居然变得这么温顺,说什么是什么,说不让动就绝对不动,乖巧得和之前那个无法无天的祖宗判若两人。
一整天的戏拍下来,许春秋都换好私服准备要走了,那只猫却还是舍不得似的,绕着她的脚不肯让她走。
它盘在她的脚边喵喵地叫,看上去有点可怜兮兮的。
旁边几个工作人员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推脱着,看上去为难得不得了。
“今天谁负责带酥酥回家啊?”
“让小刘带吧,上回她不是说觉得酥酥特别好看吗?”
“不敢了不敢了,再好看也顶不住啊,前天这猫养在我家,一宿的功夫你看看我这胳膊!”
“它大半夜叫得我邻居差点报警!”
“穗穗姐带吧,她那么有耐心。”
“不行啊,穗穗姐孩子才三岁,看孩子都费劲呢,还得照顾猫。”
“那你说这……”
“……”
许春秋悄咪咪地听着,只听见陆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许春秋?”
陆修下班过来接她的时候,正看到她眼巴巴地盯着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猫看着的模样。
她脸上简直像是写了两个字,想养。
陆修低头笑一笑,随口问道:“你想养它?”
却见许春秋犹豫了一下,她思来想去,最终口是心非地摇了摇头。
如果是以前她独居在华娱传媒安排给她的公寓里的时候倒是还好,可是现在她住在陆修家里,已经给他添了太多麻烦了,怎么好意思再和他提起来想要养猫?
她总是那么有分寸。
可是陆修哪里读不出来这一层意思。
他顿了顿,又问道:“那你讨厌猫吗?”
许春秋拨浪鼓似的摇头。
“那你等我一下。”陆修揉一揉她的头发,接着朝着那几个相互推脱着不愿意把酥酥带回家的工作人员走去。
许春秋不知道他和她们说了什么,只见三两句交谈的功夫,那几个工作人员就一脸帮大忙了的表情,如释重负地把猫笼子双手奉上。
陆修提着猫笼子跟她说道:“走吧,我们回家。”
许春秋的视线几乎是黏在猫笼子上移不开了,眼睛亮晶晶的。她太喜欢这只小东西了,可是心底的理性还是压过感性,她伸手拉一拉陆修的袖子:“会不会太麻烦你了,要不还是算了吧。”
“不麻烦,”陆修看着他的眼睛说,“是我想要养。”
……
到家的时候正是晚饭的时间,许春秋一进家门就把酥酥从笼子里放了出来。
猫咪有点怕生,到了新的环境有些不敢四处活动,仍然只是逡巡在许春秋的脚边上。
家政阿姨已经把晚饭给他们送过来了,陆修一早就吩咐过,许春秋有胃病,要慢慢调理,以后的饮食尽量以清淡为主。
今天的晚饭是养胃的小米粥,除此之外家政阿姨还炒了几个清淡的小菜,配了一条清蒸鱼。
汤清味醇,鱼肉软嫩,许春秋猫儿似的尝了几口似的就挑出来几块没有刺的鱼肉,找了个小盘子放着,低头摆在了酥酥的面前。
她的满心都牵挂在酥酥身上,风卷残云地吃掉了陆修堆在她碗里的东西以后,就啪嗒啪嗒地踩着拖鞋进了厨房,要给猫咪找牛奶喝。
陆修感觉到自己的家庭地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他低头看了看那只雪团子似的猫,突然有些后悔把它带回来了。
酥酥一点也不甘示弱,它呲了呲毛,一眨不眨地与陆修对视起来。
一人一猫正大眼瞪小眼的时候,许春秋拿了一瓶牛奶撕开包装,一边往酥酥的盘子里倒着,一边说道:“对不起啊,现在家里只有这些。”
“明天姐姐就去给你买猫粮。”
酥酥舔着牛奶喝掉了一半接着迈步朝着陆修的拖鞋走过去,它绕着那只鞋子盘了一圈,这里嗅嗅那里嗅嗅,好奇地打量着。
还没消停多久,它伸出爪子就要冲着陆修裸露在外的脚踝挠上去。
许春秋赶紧把它给抱回来,挠一挠它的下巴强迫它面对自己。
“酥酥,你看我。”
“我,”她指着自己,“姐姐。”
她要认认真真地告诉它,这座房子除了它以外住的两个人都是谁。
猫咪的智力一般相当于两三岁的幼童,酥酥瞪着蓝宝石似的大眼睛看她,接着乖巧地“喵”了一声算作是回应。
许春秋满意地点一点头,又指一指陆修:“哥哥。”
酥酥不吭声了,它从许春秋的怀抱里挣脱出去,趴在地上用屁股对着他们两个人。
许春秋猜测它可能不太喜欢这个称呼,于是试探性地问道:“那……叔叔?”
陆修:……
我看起来就那么老?
许春秋心一横,做出了第三次试探:“爸爸?”
酥酥仍旧是不吭声。
在许春秋把所有家庭成员的男性称呼都试了一遍以后,酥酥终于对其中的一个起了反应。
“姐夫。”
许春秋刚刚说完就“唰”地一下脸红了。
她都在说什么啊。
可是酥酥却十分给面子地“喵”一声答应了。
这一次它没有再亮爪子,而是用粉红色的小肉垫着地,凑在陆修的脚踝边上友善地蹭了蹭。
陆修心花怒放,暗叹这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他从来没有养过这样的宠物,也不知道怎么撸猫,于是他弯下身子来,就像以前摸许春秋的头一样伸手过去,轻轻地在猫咪的头上拍了拍。
“酥酥真聪明,明天姐夫让人给你买好吃的去。”
陆修做决定向来雷厉风行,第二天他的生活助理就往家里搬了三箱猫粮,都是进口的,死贵死贵的,比人吃的东西还贵的那种。
酥酥美滋滋地蹭了蹭陆修的裤腿,坐在自己的餐盘前等吃的。
陆修在它心中的形象陡然高大了起来。
“来,姐夫抱抱。”
酥酥狗腿地钻进陆修的怀里,陆修一看更来劲了,一口一个“姐夫”地自称着,也顾不上猫咪能不能听得懂,反正也不是和它说的。
许春秋:……
第二百二十五章 舍不得
酥酥在家的究极VIP待遇止于第二天的晚上,当它跳上许春秋的床想要和她一起睡觉的时候。
它太喜欢许春秋了,几乎是她走到哪就跟到哪,就连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不例外。
许春秋倒是觉得没有什么,洗干净毛发的酥酥就像是一团糯糯的雪团子似的,抱起来软乎乎的,夜里也不会乱挠乱叫,四舍五入就跟个有温度的毛绒玩具一样。
可是陆修却在它跳上床的一瞬间就提着后脖颈把它给拎下来了。
酥酥眨着蓝眼睛看恋恋不舍地看她,显得弱小可怜又无助。
许春秋心软道:“酥酥很乖的,睡在床上也没有什么的吧。”
陆修心说我早就看过了,这是只公猫!
没有异性可以和他的小姑娘一起同床共枕,猫也不行。
不过他当然没有把内心的想法表露出来,而是义正言辞地对许春秋说:“不行,猫咪上床不卫生。”
接着他面无表情地提着酥酥的后颈出了许春秋的房间。
酥酥朝着他不满地“喵”了一声,接着撒丫子跑了。
呵,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
天气回暖,他们从乍暖还寒的时候拍到了暮春四月,同一件戏服刚开机的时候往里头贴了一圈的暖宝宝都还冻得人打哆嗦,到了现在已经有点热了。
《梨园春秋》按部就班地拍着,担纲的两个主演一个有资历一个有灵气,图子肃拍电影从来没有这样顺利过。
“各部门准备,第一百二十一场三镜一次——”
摄像老师架好机位,场记板发出“咔嚓”一声。
“ACTION!”
陆长卿给了许流年名字,给她买旗袍洋装,他领着她去古玩行听骰子淘古董,耐心地教她作画写字,这一场戏拍的就是陆长卿教许春秋写字的场景。
宋沉舟捏着笔杆子一脸淡定地在宣纸上写写画画,反正后期会有手替重新补拍这一段的特写镜头,他写成什么样子其实并不重要。
“来,你也来试试。”
许春秋接过毛笔来,在砚台上掭一掭墨,挽起袖子来也跟着低头写起来。
“咔!”
图子肃喊道。
他对着许春秋说:“小许你太熟练了,怎么看上去比教你写字的陆长卿还要熟练?”
“这一镜再来一次吧。”
许春秋点一点头,宋沉舟第二次把毛笔递给她,许春秋故意不小心把墨水沾到了手上,有点笨拙地低头描摹着,写下一句话。
——花香共流年,情深许春秋。
“咔!”
“这一遍可以,手替老师辛苦一下,我们补一下近景。”
许春秋是不用替的,她本身就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只是宋沉舟从来都没有接触过毛笔字,这才需要替身老师帮忙。
替身老师在摄影组的指导下,有些拘谨地调整着角度和位置,宋沉舟拿着之前那张他们写坏了的宣纸在手上看。
准确的说这张纸上只有他自己写坏了,又是洇墨又是重心不稳的,还有好几个错别字。下面一行许春秋的小字却娟娟秀秀,一撇一捺字迹清隽,放在一起对比明显得惨不忍睹。
“你练过字?”
许春秋点点头:“有人教过我。”
宋沉舟看着看着,乐了:“你觉不觉得这句诗的最后三个字你写得特别好看,比前面所有字加在一起都漂亮。”
他指着宣纸上的“许春秋”感叹道。
许春秋怔愣地盯着那纸上陆少爷给她选的那个名字,思绪又不知道飘到哪个角落了。
宋沉舟耸耸肩,合情合理地推测道:“名字写得好看点也是正常,毕竟用得比其他字多……”
他很快揭过了这个话题,一旁几个年轻的场务叽叽喳喳地讲话的声音传入了他们的耳朵里。
“许流年和陆长卿呜呜呜,这一对也太好哭了,他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啊!”
“十个民国九个虐,还有一个特别虐,民国背景的电影电视剧真的鲨我!”
“那种时代背景下真的是,眼睁睁地看着悲剧发生又无能为力的感觉。”
“感觉这部《梨园春秋》也算是民国剧里的好结局了啊,陆长卿去香港避难,许流年留在北平戏园子,至少两个人都平平安安的。”
“民政局我都给他们搬来了,结果你告诉我他们分开了,我真的原地爆哭……”
“我的意难平啊,为什么陆长卿没有娶许流年啊?”
“……”
宋沉舟留意到,许春秋在听到“为什么陆长卿没有娶许流年”这半句话的瞬间,神色暗了暗,像是心有感慨的样子。
是太入戏了吗?
他莞尔一笑,出言说道:“你也和他们一样觉得意难平吗?”
许春秋愣了一下,慢半拍道:“什么?”
“陆长卿为她一掷千金,花钱如流水似的捧着她。他教她写字,给她买衣服,带她出去玩,可是他没有娶许流年。”
“你也觉得遗憾吗?”
许春秋不知道作何回答。
明明是同样的情节,她身在故事当中的时候不以为然,现在跳出故事之外重新演绎的时候,反倒是觉得感同身受了起来。
“你愿意听听我的理解吗?”宋沉舟道,“只是在看过了剧本的基础上,对这个角色的一点浅薄的理解。”
她无意识地点一点头,表示洗耳恭听。
“我觉得陆长卿恰恰是因为喜欢许流年,所以才不愿意娶她。”
许春秋渐渐地睁大了眼睛。
“在戏园子里的时候,许流年是玉华班的台柱子,一等一的角儿。”
“可是如果陆长卿把她娶回了家门,她又成了什么呢?”
宋沉舟顿了顿,接着说道。
“即便是陆长卿不畏流言,真的八抬大轿把她一介戏子娶了回来,你能想象许流年一个红遍九城的角儿卸下头面,褪去戏装,对着庭院深深的深宅大院相夫教子吗?”
许春秋愣住了,上辈子她只学会了如何去做一个角儿,从来没有学过如何去做一只被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如果陆少爷和她的戏只能做二中取一的抉择,她又该怎么选呢?
“他不是不愿意,只是舍不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