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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全文阅读

作者:酒醉长安某     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txt下载     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三章 长城长(九)

    “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扶苏抬抬手以示安抚,“你今天的话不会白说,我会考虑的。”

    穆华夏还未来得及道谢,便听得扶苏继续说,“可我也希望你明白,我告诉你这些话的意思,你当然可以去悲天悯人,但你更要明白,大秦,更需要孙广这样忠心耿耿的官吏。”

    “你先是秦吏,再是秦人。”

    这最后一句的语气已然有几分严厉了,穆华夏明白,公子扶苏,他亦先是大秦的公子。

    “小人多嘴,亦是为了大秦。”

    扶苏沉默地看着穆华夏,以那种看不出喜悲的眼神,良久之后,方缓缓开口,“但愿如此。”

    穆华夏抿了抿嘴,行了一礼方要退下,却又听得扶苏开口,“明日起,你便来军中做我的亲卫吧。”

    亲卫?穆华夏皱皱眉,后退的动作也蓦然一滞,他当年但凡有点儿习武的天赋,都不至于被派到长城来,如今扶苏又要将他带回军中?

    穆华夏自认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一时实在想不出来自己何德何能能引起扶苏的注意,但扶苏既然已经开口,他便只能领命。

    能被公子扶苏看中,这是莫大的运气,扶苏的命令传到孙广那里时,但凡听到的人没有不羡慕穆华夏的。

    明明也不是什么高升的喜事,穆华夏却还要硬着头皮应对着各式各样来道贺的人,他认识的不认识的,只半天时间,他便觉得自己脸都要笑僵了。

    孙广听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倒是没有多大的反应,他只是生硬地道了一句“领命”,而后在路过穆华夏的时候,拍了拍后者的肩。

    感受着肩头突如其来的重量,穆华夏一时有些五味杂陈,他想起那日长城之上远远望着公子扶苏兀自激动的孙广。

    孙广大抵以为他此去是被委以重任的,孙广因为旧伤已而与军营再无缘分,而这一擦肩,饱含着一名老兵的重托。

    孙广其人,纵是暴虐残酷,那份忠心总是没有错的,穆华夏抬手握了握自己的肩,最后一次抬头望向了长城的方向。

    此行,他要去见识大秦真正的“长城”了。

    尽管是公子扶苏的亲卫,但入军营的第一件事还是要去拜见蒙恬的。

    蒙恬当然认出了穆华夏就是当日顶撞他的小吏,但他只是拧着眉头瞪了穆华夏许久,最终只说了一句“军中有军中的规矩”。

    穆华夏点头称是,转身回了公子扶苏的营帐。

    其实说是亲卫,但以穆华夏的身手,可能都不一定打得过扶苏,所以在穆华夏看来,扶苏将自己招来,大概就是当个研墨的小厮。

    但现在看来,他还是高估自己了,扶苏身边不缺研墨的,也不缺小厮,他成了军中唯一一个闲人,每天的任务就是等扶苏问话。

    从他第一日进军营开始。

    穆华夏进营帐时,扶苏正在看书,听见他进来头都没抬一下,“去见过蒙将军了?”

    “是。”穆华夏乖乖站定,规规矩矩答话。

    片刻的沉默,扶苏似是在书中看出了什么问题,执笔在简上圈了些什么,而后才继续开口,“蒙将军跟你说什么了?”

    “将军说军中有军中的规矩。”

    扶苏又不做声了,他手中的简册似乎看完了,抬手示意穆华夏拿走。

    穆华夏上前接过,垂眸看见了零星片语,是兵书。

    “识字吗?”

    “略微认识几个。”

    扶苏点点头,挥了挥手,“这书你拿去看,今日就这样了,你明日再来吧。”

    穆华夏点头应是,一头雾水地将手中的简册收好,行礼退了下去。

    而他刚走出营帐没两步,便看见魏克迎面跑了过来。

    公子营帐外不是说话的地方,穆华夏刚抬手打了个招呼,就被魏克挟走,魏克一路健步如飞,穆华夏犹如一只被风拉扯的风筝。

    大约走出去一里地,魏克似是终于对这个地方满意了,这才站定,神色严肃地看着穆华夏,“我记得你答应过我不去找公子了的!”

    “我没有去告状......”穆华夏简单回忆了一下昨日的对话,这话他倒是问心无愧,“公子去巡视长城,机缘巧合碰见了而已。”

    “公子真的招你作亲卫?”

    “我不知道,”这是实话,“我觉得我可能更像是个陪读的......”

    魏克凝视了穆华夏良久,突然一巴掌拍在他的肩上,把穆华夏拍得一个踉跄,“好小子行啊!”

    穆华夏将将稳住身子,就听得魏克又滔滔不绝起来,“真没想到你有这运气!我真的好羡慕你!不过这样也好,咱俩在一处也有个照应!等下次写信,我要告诉我娘,她总担心你自己一个人挨欺负......”

    看着魏克并不在意自己的“违约”,穆华夏这才渐渐放下心来,虽说这是个白送的兄弟,穆华夏依旧珍视这一份情谊。

    军中当然有军中的规矩,魏克偷闲躲懒不能太久,他又絮叨了几句便匆匆跑回去了,剩穆华夏一个人溜溜达达地找着自己所住的营帐。

    近来边疆无战事,军中不算太忙,蒙恬视察完将士们的操练,在回帐的路上遇见了刚巧出来的公子扶苏。

    两人见了礼,扶苏温润地笑了笑,“几日不见将军了。”

    “前些日子去了趟北边。”

    “长城进度如何了?”

    “还不错吧,”话虽这么说,但扶苏能够从蒙恬的语气中听出,他似乎并不满意,“只是陛下着急完工,可那些劳力总是不听话。”

    “他们......许也是累了吧。”扶苏无端想起穆华夏的话,轻轻叹了口气。

    蒙恬对这种说辞不置可否,却是皱了皱眉,“说起这事,末将听闻公子今日将那个长城吏调入了军中,做公子的亲卫?”

    扶苏点点头,“将军应该见过了吧。”

    “公子这是何意?”

    “总觉得他会是个人才,当个小吏,有些大材小用了,”扶苏这么说着,在蒙恬不赞同的目光里轻声笑了笑,“许也是我看走眼了吧。”

    “公子,还是莫要再做出忤逆陛下的事情来了吧。”

    “将军放心,我明白。”

第十四章 长城长(十)

    军中的生活于穆华夏而言实在是清闲,扶苏每日例行召见他一次,每次只塞给他一卷书,也不问他读得如何便又将他打发了。

    好在那些书都是近世已然失传的东西,穆华夏尽管对书中观点不全然认同,也能每日翻翻打发无聊的时间。

    若是实在看得累了,他便去军医处转转,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只是近日边疆无战事,军医那里也只是偶尔来几个看旧伤的,穆华夏坐在一边生看着,偶然搭上两句话,也插不上手。

    虽然如此,这一来二去的,他人倒是认识了不少,如今在军中走着,迎面遇见的人大都能打声招呼。

    “王二,”穆华夏远远看见一个熟人,挥了挥手,“怎么这么高兴?”

    “家里来信了,”王二挥了挥手中的东西,“嘿嘿,我大哥服役期满回家了!”

    “这可是个好事儿!”穆华夏面带喜色地道贺,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回家当是最大的福气了。

    “是啊是啊,大哥走的时候,他儿子刚出生,这回他回去,儿子都能认字儿了!”

    正巧是吃饭的时间,两人在路上遇见了索性并肩行着,王二边说边喜不自胜地挥舞着手中的信,穆华夏听着也跟着高兴。

    “只不过听我娘说,他那儿子一直不肯喊爹。”王二说及此,面上的喜色稍减。

    穆华夏拍了拍他的肩,安慰他道,“小孩子嘛,多少有些认生,过个十天半个月的就好了。”

    “是啊是啊,”王二这么说着,语气又雀跃了起来,“真羡慕大哥,老婆孩子热炕头都有了。”

    “羡慕啥,你早晚也能有的!”

    “嗨,我连老婆都没着落呢,”王二说罢却是话锋一转,聊起了穆华夏,“我听魏克说,你小子有媳妇儿了?”

    对于这个白给的媳妇儿,穆华夏既不知道人家长啥样也不知道人家叫啥,只好嘿嘿笑两声,想把这话题混过去。

    王二见穆华夏承认,上下打量了穆华夏一番,眼神里满是羡慕,“你看起来岁数不比我大啊,而且这小身板儿,咋娶着的?”

    平心而论,穆华夏其实不算瘦弱,可在这人人一身腱子肉的地方,他那小身板确实不够看的。

    王二这问得具体,穆华夏不好再糊弄了,只好现编,“打小一起长大的,她家住村头,我家住村尾,打小感情就好。”

    “真好......”王二羡慕地嘟囔了一声。

    两人说话间已然走到了吃饭的地方,魏克看见穆华夏,老远便迎了上来,“家里来信了!”

    走到近前,才看见王二,招呼了一声,王二笑了笑,扭头也去找相熟的人去了。

    穆华夏看着魏克手里的竹简,一时没弄明白到底是谁家来信了。

    “看,”魏克拉着穆华夏找了个地方坐下,“我娘的信,说你家一切都好。”

    穆华夏感激地笑笑,又听见魏克接着说,“你家的信应该也到了,只是他们不知道你被调来了这里,估计是发到长城那边了,等你有空过去看看。”

    反正那信也不是写给他的,拿不拿的穆华夏也不在意的,但魏克这么说了,他还是跟着点了点头。

    “我爹又买了头牛,”许是由于收到家书的欣喜,魏克也没打算等穆华夏说什么,就这么自顾自说了下去,“是头半大的小牛,打算养大点儿去耕地。”

    魏克正说着,李起捧着三碗饭走了过来。

    “挺好的,”穆华夏接过李起手中的饭,道了声谢,“能耕地的牛多半是没人卖的,买只小的,也便宜。”

    “是,这节气也不急着耕地,养到明年开春就差不多了。”

    魏克边说边接过李起递来的饭,扒拉了两口,抬头看向李起,“说起来,你今天也收到家书了吧?”

    “是啊,”李起倒不似魏克与王二那般喜气洋洋,相反,他此刻正愁容满面,穆华夏观他神色,将面上的笑收敛了一些,“我娘病了。”

    “严重吗?”

    “叫郎中瞧了。”话没说完,李起却是叹了口气,不再往下说了。

    穆华夏明白了几分,没再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魏克天生不会安慰人,这会儿也只能坐在那里默默地扒饭。

    鲁迅先生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但在这片军营中,穆华夏感受到了最大程度的共情。

    喜同喜,悲同悲,这或许不能说明他们的悲欢相通,只是相似的命运让他们生出了相同的无力感。

    但李起很快就从悲伤中走了出来,至少比穆华夏想象中要快,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现在想太多也无济于事。

    “应该没多大事儿的,”这话在穆华夏听来更像是李起的自我安慰,“那些个江湖郎中总喜欢把病情说得很严重。”

    穆华夏还没想好该说些什么,便听见李起又说了一遍,“应该没多大事儿的。”

    “嗯嗯,”魏克重重地应了两声,“等打了胜仗,立了军功,你就能回去看你娘了。”

    “军功哪是那么好立的......”李起显然没有魏克那么乐观。

    穆华夏却是在关心另一件事,“我看这近些日子边疆很是和平,不像有大战的样子啊。”

    “很快就有了,”说及此,魏克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惆怅,“冬天快来了。”

    冬天来了,匈奴就要南下了,虽说蒙恬曾在此以三十万大军大败匈奴,可冬日北方严寒,匈奴人也是要想办法活命的。

    与其在恶劣的环境下坐以待毙,不如南下拼死搏一搏,运气好了,还能抢些过冬的东西。

    “等日子再冷些,大军也要再往北驻扎些了。”李起顺势接话,情绪也不太高,显然比起立功,他更愿意过些安稳日子。

    “说起来,你们当初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地方啊?”当碗中的饭差不多见底了的时候,李起突然又提起了这个问题。

    魏克将吃光了的碗撂到地上,随手一抹嘴,“嗨,当时想着去哪不是当兵啊,不如来边疆,还能挣点儿功勋。”

    穆华夏跟着点点头,这样的问题,他素来能混则混。

    李起叹了口气,“原来,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啊......”

第十五章 长城长(十一)

    “那现在呢?”

    穆华夏顺势接话,看着李起摇了摇头,“现在知道了啊,功勋哪里是那么好挣的啊,倒是这鬼地方,山高路远,有时几个月连封家书都收不到。”

    “那......后悔吗?”

    穆华夏心中早已料想了答案,他们大约是后悔的吧,远离家乡亲人,被拘在荒凉的边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时间不饶人、不等人,数年寒苦,变迁的又何止家乡的景色,人事的更迭,在时间如水的流逝中逐渐面目全非。

    他们错过了太多,更遑论战场上,本就生死未卜。

    就像吴阳,像那许许多多被征修长城的劳力,他们心中也该是有怨有悔的吧,父母犹在无法尽孝,子女尚幼无法尽责。

    可穆华夏没想到,李起竟又摇了摇头,神情较之方才更加坚定,“不悔。”

    “为什么?”穆华夏语气间有几分惊异。

    李起尚未搭话,便听见魏克的声音响起,这声音,比他平日里稳重得多也深沉得多,“因为这里是边疆,身后有爹娘。”

    李起重重地点了点头,低头扒完了碗里最后一口饭。

    穆华夏震惊地扭头看着魏克,仿佛第一天认识他,魏克被他盯得发毛,“咋了?我说错啥了?”

    “没,”穆华夏这才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轻轻摇摇头,移开了目光,“只是觉得你这话说得伟大。”

    “这算啥伟大,”魏克摆摆手,穆华夏能看出他这不是谦虚,而是真的觉得,这没什么,“孙老大那才是伟大,说到底,我们这都是私心,孙老大那才是忠心!”

    可人,就是有私心的。

    何为忠?穆华夏不知道,忠有太多太多的对象,忠一人是忠,忠天下是忠,可这一人与天下之间有着太多不可调和的矛盾。

    但穆华夏看着魏克,看着李起,看着左右或忧或喜读着家书的士卒,他清清楚楚明白了何为勇,知死而不畏死,谓之勇。

    不退,不是不怕,而是身后尚担着家的牵挂。

    蒙恬冲锋陷阵战功赫赫当然可称一勇,但这里的每一个人,又何尝不代表一个“勇”字?

    不是每个人都有着家国天下的觉悟,可在这里,为一家、为一国同样伟大。

    穆华夏仿佛听见心间有什么东西解开了的声音,他明白,他找到了秦堑希望他找到的东西。

    军中下午还有操练,魏克和李起吃了饭便回了演武场,又剩了穆华夏一个闲人,高高地登上了长城的烽火台。

    但他没想到,那里竟已然站了另外一人,公子扶苏。

    扶苏负手站在那里,望着北疆,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穆华夏站了一会儿,没见扶苏有任何反应,只好出声行礼,“参见公子。”

    扶苏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他甚至没有回头,依旧是那个负手而立的姿势,只淡淡说了句“免礼”。

    穆华夏起身,不敢与扶苏并肩,站在了他身后一步的位置。

    天地浩渺,于此北望感触犹深。

    穆华夏以为扶苏不会再开口了,可片刻之后却听得“这几日,那些书你可看完了?”

    “略翻了翻。”

    穆华夏反应极快,但话说出口,心间不免惴惴。

    他原以为那不过是扶苏一时兴起,未曾想会在这里被考问功课,他亦不敢把话说死,只希望如此能给自己留个退路。

    扶苏却不细问穆华夏“略翻”二字是什么意思,只继续问了下去,“可看到周幽王烽火戏诸侯?”

    穆华夏闻言松了口气,这是小学语文课本上的东西,他胸有成竹,“看到了。”

    “周幽王因何亡国?”

    “犬戎入侵。”

    扶苏微不可察地皱皱眉,“还有呢?”

    穆华夏却不说话了,安静地垂手立在那里。

    “还有呢?”扶苏久未听见答话,又问了一遍。

    穆华夏叹了口气,“小人不敢说。”

    “这里没有旁人,说罢。”

    虽然知道扶苏看不见,穆华夏还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公子心中已有答案了,不是吗?”

    周幽王因何亡国?因亲奸,因暴政,因民心尽失。

    周幽王一朝如此,试问当今天下又好到哪去呢?

    穆华夏没有说,扶苏亦没有说,他们明知道答案,但不能言,不敢言。

    “卢生从海外还,贡仙书,称亡秦者胡。”

    很突兀的一句话,而且似是没说完,但扶苏说到这里便不说了,似是在等着穆华夏去补后半句。

    历史的相似性啊,穆华夏在心里叹了口气,内忧外患,多少代君王忧的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却忘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

    穆华夏还能怎么接?他自千百载之后穿越而来,他知道历史的教训,知道故事的结局,他能如何去劝公子扶苏?让他现在抗命回咸阳把他幼弟弄死?

    他不能,他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他只能空道一句“公子多思了。”

    “是吗?”扶苏淡淡应了一句便不再说话,只是目光遥遥地望着天地一线的尽头,“冬天快来了。”

    “是啊,”穆华夏顺着扶苏的目光看去,天地相衔,那里什么也没有,“公子该添衣了。”

    “冬衣再暖,终归只能暖一人而已,莫若炬火,能暖人心。”

    穆华夏看着扶苏的背影,无声的笑了笑,纵使已然知道了悲剧的结局,他也该对眼前之人的济世之心心怀敬意。

    “要起风了,公子回吧。”

    扶苏仿佛没听见这话一般,在那里站了良久,直至城墙之下的黄沙真的席卷而来,才缓缓转身,路过穆华夏时垂眸看了他一眼,“你见过匈奴吗?”

    “没有。”

    扶苏却没再问什么,径直下了烽火台。

    穆华夏没有跟上,他上前一步站在扶苏方才的位置,看黄沙被风扬得很大。

    耳边还是扶苏方才那句问话,你见过匈奴吗?

    我很快就能见到了,穆华夏想。

    战争、鲜血、流离失所、妻离子散,仁勇、忠义、冲锋陷阵、保家卫国,长城矗立千载承载的一切一切,他很快就都能见到了。

第十六章 长城长(十二)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过得很快,天气一天天冷起来了。

    穆华夏已然随军北进了多次,此刻,他真真正正身处大秦的边疆了。

    魏克他们每日的操练愈加严了起来,军中不乏新兵,摩拳擦掌想见一见真正的战场。

    可更多的还是已而参军两三年的,提起匈奴,只是叹一口气,然后埋头扒饭。

    战事起得很快,某一天很早的时候,穆华夏尚睡得迷迷糊糊的,隐约听见了战鼓。

    而后睡在他左右的士卒迅速反应,从翻身下床到穿戴整齐不过半刻钟的时间,穆华夏还没完全清醒过来,营帐中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穆华夏作为扶苏亲卫,自然是不用上战场的,为了节省物资,他连一件战袍都不曾被分到。

    那天早上,不过是几支游窜的匈奴小队,出征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对方也不是真打,双方都没多大损失。

    但大家都明白,匈奴,真的要来了。

    而后的几日,军中日日睡不安稳,敌军的阵仗越来越大,营中也渐渐有了伤员。

    穆华夏开始往军医处跑了,那里现在也偶尔会出现人手不够的情况。

    穆华夏记得自己曾经问过老师,秦人打仗穿得什么衣服,老师说是布甲,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惊讶地反问,布甲能起什么防护作用,老师说是啊,起不到什么作用。

    他此刻才明白什么叫“起不到什么作用”。

    区区布甲在骑兵的弓矢面前不堪一击,军医的营帐日日都会抬来些中箭的伤员,现在还不是大战的时候。

    没心没肺如魏克也渐渐严肃起来了,穆华夏见过他几次,他脸上再没有轻松愉悦的心情。

    每天都有人死亡,穆华夏认识的、不认识的,他们的尸骨就那么被抛在战场,无人收尸。

    魏克又收到一次家书,也送来了穆华夏的。

    穆华夏展开看了看,一个他不认识的妻子,在信中与他絮叨着生活的琐事。

    很奇怪,尽管他不认识写信的人,但看到信的时候,心间还是升起一股暖意。

    这大概就是有人惦记的感觉吧,穆华夏突然明白这里千千万万人活下去的动力是什么了,是家中的那一份惦记。

    穆华夏看完了信,扭头去看魏克,却看见魏克拿信的手在颤抖,他似乎在努力克制眼中的悲戚,但克制不住。

    “怎么了?”穆华夏探头去看他手中的信,魏克却收了起来,他少有事这么背着穆华夏。

    “家里牛死了,”魏克的声音很轻,轻到在这纷乱的军营中几乎听不到,他深深叹了口气,“那只小牛犊没能熬过冬天。”

    穆华夏总觉得他这语气不似在说牛,他拍了拍魏克,试图安慰,“没事的,死了再买就是了。”

    “是啊,”魏克喃喃重复了一遍,“死了,再买就是了。”

    穆华夏拍拍身上的土,站了起来,伸手想要拉魏克一把。

    可魏克却不伸手,只是仰头看着他,看了许久,轻轻说了一句“李起战死了。”

    穆华夏伸出去的手愣在半截,他努力了几次,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什么时候?”

    “昨天,就在我面前,我本能拉他一把的,可匈奴人的刀那么近......”

    穆华夏这才发现魏克此番来找他,确是郁郁寡欢。

    可最终还是魏克先从悲伤中抽离,他搭上了穆华夏的手,一个用力站了起来,“也没什么,打仗死人都是常事。”

    这话说得一点也不轻松,穆华夏不信这是他的真心话。

    这话似是也说服不了魏克自己,他说完沉默了良久,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你相信吗,我总觉得人能看到自己的死期。”

    “别瞎想,”穆华夏皱皱眉,这不是个好兆头,“那些神鬼之论都是方士骗人的把戏,不可信的。”

    魏克摇摇头,看着穆华夏,“你不懂。”

    “我不懂你也不懂,”穆华夏提高嗓门,试图让语气轻快一些,“你比我大几岁啊,装什么深沉!”

    魏克勉强咧了咧嘴,却没笑出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出征,但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不安,不安且不详。

    “生死有命,”穆华夏握了握魏克的手腕,“别想太多,你的路还长着呢!”

    魏克依旧摇头,摇了半晌,停下来,看着穆华夏,“若我死了,你能去为我收尸吗?”

    穆华夏拍了他一巴掌,“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魏克没理他,继续往下说,“不用送回家,就葬在这里就行,长城边上。”

    说完,想了想又补充,“就在你上次埋的那个人旁边就行。”

    穆华夏撑不下去了,他不知道到底是李起的死还是那头牛的死给了魏克这么大打击,但怀着这种心态上战场本就是最大的不详。

    “别想那么多。”尽管安慰十分无力,穆华夏也还得尽力劝下去。

    魏克看着穆华夏,又一次努力咧了咧嘴,“当初嚷嚷着来边疆,想着能衣锦还乡,现在才明白,建功立业太难。”

    “我就不回去了,”魏克拍了拍穆华夏的肩,如他以往很多次那样,只是这回尤其无力,“死了,也算肥一肥边疆的土地,你要是有朝一日能回去,记得替我孝敬爹娘。”

    那你可算所托非人了,穆华夏在心里默默接话,玉石的光亮越来越微弱了,他能感受到他在这里的时间不多了。

    “为什么这么肯定自己不能回去了?”

    魏克没有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拍了拍腰间,似乎是想找酒,可腰间没有酒,穆华夏解开自己的水壶递了上去,“凑合一下吧。”

    魏克痛饮了一口,又是一声叹息,“你知道李起那小子最怕什么吗?”

    “怕死?”穆华夏信口胡猜,却见魏克点了点头。

    “他那么怕死的一个人,昨日与匈奴人同归于尽时,是笑着的。所以不是不能,是不想,我魏克是个怂人,比不得孙老大悍不畏死,我怕,但不能退。

    “我现在也多少明白点儿孙老大的意思了,不能退,身后,是百姓。”

    魏克没有再说下去,他将水壶还给了穆华夏,转身去了演武场。

第十七章 长城长(完)

    “干什么呢?”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穆华夏一跳,他循着声音望去,看见了扶苏。

    扶苏大概是刚巧路过,看见他愣愣地在原地发呆,于是上前问了一句。

    穆华夏摇摇头,他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方圆数里以内便只剩下他一人了。

    “参见公子。”

    扶苏摆摆手,微微皱了皱眉,“你刚刚干什么呢?”

    “没什么,愣了会儿神。”

    “因为什么?”

    “从一个朋友口中得知,另一个朋友昨日战死了。”

    穆华夏的语气听不出悲喜,他一副淡然的神情淡淡地开口,让扶苏一时辨不清这话的真假。

    “这也是常事......”

    “是啊,”穆华夏的目光越过扶苏,看着他身后巡逻的士兵,竟慢慢露出一个浅淡的笑,“这也是常事,至少,死得其所。”

    穆华夏记得他看过一个老师的采访,有人问那个老师为什么要学考古。

    为了看淡生死,这是那个老师的回答。

    后来呢?

    后来发现,生死是看不淡的,生死始终是大事。

    是啊,生死是看不淡的,可义高方知生堪舍,这世上比生死重的东西还有太多。

    穆华夏突然想起魏克的话,他不知道魏克是如何一夜之间了悟了此番境界,魏克不仅仅是明白了孙广的意思,在穆华夏看来,他比孙广伟大了太多。

    孙广无牵无挂,而魏克,亲手斩断了牵挂。

    “你又是这种表情,”扶苏看着穆华夏,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你到底在想什么?”

    “在想大义,”穆华夏轻轻笑了笑,收回目光看向扶苏,“小人斗胆问公子一句,公子被陛下贬谪至此,可有怨?可有悔?”

    “有怨是为不忠,有悔是为不义。”

    这似乎不算回答,但在穆华夏看来,这就是最好的回答。

    他就是这末世的一道光吧,穆华夏想,可惜,这光,很快就要熄灭了。

    两年后,始皇三十七年,一道伪诏,公子扶苏自杀于上郡。

    君要臣死,父要子亡,蒙恬劝之不及。

    同年,蒙恬只身被押解到阳周,关于大秦狱中。

    “我何罪于天,无过而死?”

    彼时恰是正午,强烈的阳光从牢中高悬的窗子里直直照进来,将面前的宣旨的使者照得面容模糊。

    蒙恬隐约记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场景。

    当时的他骑在高头大马上,面前的少年逆光而立,阳光有些晃眼,他看不清面前人的神情,只听见那坚定的语气,一字一顿——

    何为国?有良田曰国,有干戈曰国,有百姓,曰国。

    ......

    “恬罪固当死矣。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巉万馀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此乃恬之罪也。”

    绝地脉,那地脉,是不是也唤作人心?

    “绝漠功虽大,长城怨亦深。

    但知伤地脉,不悟失人心。”

    非不悟也,实不愿也。

    陛下......末将,无能。

    *

    穆华夏没有看到这些,他甚至没能等到给魏克收尸,如同他来得突兀那般,挟他而去的那道光亦毫无征兆。

    边疆又死了一个小卒,因病暴毙。

    姓甚名谁?

    不知乎?不知也。

    穆华夏那日本要睡下的,但只一眨眼的功夫,眼前的场景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营帐消失了,左右的士卒消失了,天地只剩下白茫茫一片,穆华夏知道,他这是要回去了。

    但很显然那玉石并不打算让他这么轻松地回去。

    那是他第二次听到那个声音。

    “你......可找到了些什么?”

    穆华夏没有回答,他偏偏头,将这个问题又轻飘飘地抛了回去,“你希望我找到什么?”

    那声音没有接话。

    穆华夏笑了笑,唇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忠?义?仁?勇?”

    很标准的正确答案,那声音重新响起,“很好......”

    “可是还有。”

    那道声音似是没想到一般愣了一下,但很快它便选择让穆华夏继续说下去。

    可穆华夏没有说话。

    他在想吴阳,在想长城边上许许多多无名无姓的骸骨,他发现他甚至无法将之概括为一种精神,他们被迫卷入了历史的洪流,被迫成就了伟大。

    “还有人,千千万万个被史书遗忘的人,”穆华夏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停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或许他们才最该被铭记。”

    “没有人忘记他们。”

    穆华夏一愣,随即抬起了头,那道声音明明是飘忽不定的,但那一霎,穆华夏觉得它站在自己面前。

    “没有人忘记他们。”

    穆华夏听见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一样平静的语气一样平稳的语速,仿佛谁摁开了复读机。

    “可他们,青史无名......”

    “何必要青史留名呢?”

    这个问题穆华夏答不上来,那道声音也没有等他回答,“他们没有被迫卷入伟大,是他们,成就了伟大。”

    “他们明明有名字啊,他们的名字......”

    穆华夏蓦然悟了,他扬起了头,接上了那声音没说完的后半句,“叫做长城!”

    这显然又一次出乎了对方意料,那道声音沉默了,半晌之后,叹了口气,“也行吧。”

    “你原本想说什么?”穆华夏挠了挠头,突然觉得有些尴尬。

    “不重要了,”穆华夏看着眼前的白渐渐透明,他已隐隐能看见寝室的模样,“回去吧,顺道一提,那块玉石之后一段时间用不了了。”

    “啊?为......”

    穆华夏“什么”二字还没出口,人便已回到了宿舍,他还坐在床上,秦堑依旧保持着仰头看他的姿势。

    穆华夏低头看了眼手机,15:01。

    “这算什么?黄粱一梦?”

    “对你而言或许吧,”秦堑看着他,眉眼染上了些许笑意,“多谢了。”

    穆华夏上下打量了他许久,有些犹豫地开口,“你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啊?”

    秦堑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太阳穴的位置,“改变,在这里。”

    “你想起了什么?”

    “那要看你记住了些什么。”

    玄之又玄的机锋最是无趣,穆华夏没想到秦堑看上去是个耿介刚直的,说起话来也会绕圈子。

    他刚打算开口指责秦堑过河拆桥,便听见门口传来秦宇和元莽打闹的声音。

    秦宇看见穆华夏的瞬间一把推开了挂在他身上的元莽,而在目光落在穆华夏手中握着的那块玉石上时,神情不由地黯了黯。

    那块玉石已然没有光泽,安安静静地躺在穆华夏的手中,像块寻常的石头。

    “你用过了?”

    穆华夏还未开口,秦堑稍微往前迈了一步,刚好站在秦宇身前,“华夏兄刚刚陪我走了一遭。”

    很寻常的陈述,但不知道为什么,穆华夏听出了挑衅的味道。

    完蛋,这两个字瞬间出现在穆华夏的脑海,而后他抬手迅速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果然......

    “秦堑!你个混蛋!!!”

第十八章 郭莫堂灵异故事(上)

    郭莫堂是个神奇的地方,每一位老师都这么说。

    当然了,能收留这么一群“祖宗”的地方自然不是什么等闲之地,但郭莫堂的神奇不仅仅在此。

    更确切地说,郭莫堂的神奇在于,它是活的。

    不仅仅郭莫堂是活的,里面大大小小的文物也是活的。

    毕竟宰相门前七品官,在天地灵气如此浓郁之地,成精,那是信手拈来的事情。

    就像郭莫堂门口那两只石狮子,那本是前朝一位学者从西洋带回来的洋玩意儿,待在郭莫堂里日夜吸收天地精华,不仅成了精,还入乡随俗地学会了中国话。

    可惜它们的普通话是在G市学的,一开口只会管自己叫“席西叽”。

    两头石狮子本是从一块石头里、经一个工匠之手、照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按理说应当是一模一样,但它俩总是觉得对方要更丑一点。

    西洋来的狮子与本土的也不一样,个头小不说,也没个凶样,拿来看门儿都怕被人偷了,只好放在郭莫堂里面,看一看会议室的小门。

    两头狮子倒不以为耻,日日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那里,冲每一个过路的人呲牙。

    还有个美女像,是个半身像,希腊风格,不知是不是工匠有意效颦,这尊像,也是断臂,而且是断了双臂。

    但这并不影响她是个美女这个事实。

    美女总是有特权的,而这位来自爱琴海的美女更应该拥有更大的特权,至少她自己是这么想的。

    顺道一提,她其实并没有去过爱琴海。

    郭莫堂里还有一个老式的壁炉,壁炉里没有生火,却安置了一口钟。

    那钟不知道从哪捡来的,上面的字迹漫漶不清,好几年前有个外校的博士说要给它做拓片来着,后来也不了了之。

    那口钟上了岁数,记性也不太好了,平日里是不跟年轻人胡闹的,若是实在被他们吵得烦了,就重重地咳上两声,整个郭莫堂都能听见。

    郭莫堂也是文物,当然也会成精,只是因为装了一肚子文物,所以常常被人忽略文物的身份,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静静地听着他们打闹,惆怅地对着月亮发呆。

    这些,都是郭莫堂的小秘密,就连考古系的老师们也不知道。

    所以说啊,S大那些代代相传的灵异小故事,有些或许真的有来源也说不定。

    .......

    铃铃铃......

    “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了,”头发花白的老教授边说边整理着讲义,收拾到一半,突然俏皮地眨了眨眼,“郭莫堂作为校园十大闹鬼景点之一,强烈建议新生一夜游哦~”

    那俏皮的尾音还未消散在风里,穆华夏就觉得自己肩头一沉,“小穆小穆,听起来好好玩!”

    “不去,”穆华夏冷静且熟练地一只手架着秦宇,用一只手收拾着书包,“我要睡觉。”

    “不行!”秦宇的霸道劲儿上来了,穆华夏觉得自己的肩头更重了一点,“你明明先认识的我,第一次却给了秦堑,你得补偿我!”

    这件事秦宇已经反反复复唠叨了一个礼拜了,穆华夏怎么解释都没有用,而且,他已经反复告诉过秦宇,“第一次”这种容易引起歧义的词汇,一般不在这种语境下使用。

    可是无果。

    所以后来,穆华夏真的就随他去了,反正这种时候,总有人能出来管制秦宇。

    “注意措辞。”

    意料之中的声音,穆华夏扭头,看见秦堑像拎小鸡一样拎着秦宇的后领,将他拉开了一段距离,“你也不小了,不要像长在华夏兄身上一样。”

    “我不管!”秦宇三两下挣开了秦堑的束缚,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穆华夏,“小穆答应要补偿我的!”

    “我答应的是,等玉石能用了,第一时间去找你。”穆华夏无奈扶额,他想不明白,堂堂始皇陵,千百年间,怎么进化成了这种性格。

    幼稚,黏人,还话痨,他可真是千百年没找着个活人说话,憋坏了。

    “那要等好长一段时间呢!”说话间,穆华夏已经整理好了东西,准备往外走,秦宇连忙追上,“今晚陪我来呗!就一眼,看不着鬼我就走!”

    “那要看着了呢?”

    “当然是捉鬼呀!”秦宇的眼睛更亮了,“这可比游戏好玩多了!”

    “我宁愿在寝室陪你打游戏......”

    穆华夏嘟囔的声音太小,秦宇没有听见,凑过去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没什么,”穆华夏叹了口气,秦始皇陵人设崩塌只为见鬼,这么简单的请求,他能不同意吗,当然不能,“我答应你了。”

    秦宇欢呼了一声,这才想起自己东西还没收拾,赶忙又跑回教室。

    穆华夏看着他匆匆忙忙的背影,无奈摇了摇头。

    “你真要去啊?”

    “还能怎么办?”穆华夏耸耸肩,看向秦堑,“要一起吗?”

    “一起呗,”秦堑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他走出两步,忽又想起了什么,调头折回来,看着穆华夏,“你,不会怕鬼吧?”

    听见这貌似关心的询问,穆华夏抬头,好巧不巧地在秦堑眼底捕捉到一抹看好戏的笑意。

    “滚!”

    “哎,别动气别动气,怎么了怎么了?”

    元莽简直劝架专业户,“滚蛋”“混账”“打架”这类词,就跟他的召唤词一样,但凡有人说了,他总能从各种犄角旮旯冒出来,也不管人家这话的语境是什么,张嘴先劝架。

    但其实,很多时候,如果没有他劝架,别人一般打不起来。

    对于他这种爱好,穆华夏、秦堑皆是习惯了,他俩也没人想浪费口舌再跟元莽解释,皆默契地缄口不言。

    他们不说,元莽也不追问,亲热地搂过穆华夏,“听老张说啥了没,郭莫堂有鬼诶!怎么样?来不来来不来来不来!”

    穆华夏还没来得及回答,秦宇的声音从身后呼啸而至,“姓元的你来晚了!小穆先答应我了!”

    而后,穆华夏听见元莽的后脑勺一声脆响,他挨了秦宇一巴掌。

    元莽当即抽手就要还击,秦宇将书包抛给秦堑转身就跑,穆华夏远远听见元莽的声音——

    “你站住!让我打回来!”

    “哎!要不我不打你了,你们晚上带我玩呗!”

    “加一个人怎么了!我又不拖你后腿!”

    ......

    在这一片吵闹之中,谁也没注意,会议室前,那两只石狮子空洞的眼球中有一抹微光闪过。

第十九章 郭莫堂灵异故事(中)

    是夜。

    “诶,你今天听到了吗?郭莫堂有鬼诶!”

    “别吵别吵,”一只石狮子揉了揉眼睛,看着自己的兄弟在面前手舞足蹈蹦蹦跳跳,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就不能稳重点儿!”

    “稳重?”那只石狮子闻言歪头想了想,然后从石座上蹦了下来。

    “哐当”一声,郭莫堂被震得晃了三晃,罪魁祸首得意地扬头看向自己的弟弟,“怎么样?够不够稳?够不够重?”

    另一只石狮子嫌弃地看了它一眼,优雅地从石座上踱了下来,小声地嘟囔了一句“蠢货。”

    至于为什么只敢小声嘟囔,因为它打不过另外一只,这也是它被逼成为弟弟的原因。

    因为两只石狮子一模一样,郭莫堂的诸位为了区分它俩,便给它们取名叫“左石”和“右狮”,左石是哥哥,右狮是弟弟。

    不过真要到找它们的时候,又没人能分得出谁是左石谁是右狮了,好在,它俩从来形影不离。

    “蠢狮子晚上好。”美女像幽幽飘了过来,美女像没有腿脚,只好学幽灵飘来飘去。

    她也不管那两头狮子谁是谁,反正在她看来,都是一样地蠢。

    顺道一提,美女像没有名字,因为她自己说,美女不需要名字。

    右狮连个眼神都没有给她,昂首阔步地走了过去。

    左石愤怒地冲她呲了呲牙,它不喜欢被人说蠢。

    “你们要干嘛去?”美女像跟在左石后面飘,她其实想骑上去的,她在书上看到美女都是骑狮子的,可惜她没有脚。

    “去找鬼!”左石头扬得高高的,说得分外自豪,仿佛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切,”美女像发出不屑的声音,“你知道什么是鬼吗就去找鬼?”

    这一问问住了左石,它停下来步子,想了想,没想明白,揪了揪头上的毛,还是没明白,“那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美女像得意地笑出了声,“鬼就是逝去的人,在我们爱琴海,鬼是要去冥王哈德斯那里报到的,哈德斯有一只三头犬,长得可威猛了,不过看见我就像小猫一样了,毕竟......”

    左石没有听她说完,它听到“逝去的人”那里便跑去追右狮了,美女像兀自陶醉于自己的故事中,好久之后才发现两头狮子已然走远。

    “哎哎,”左石很快追上了右狮,“你听见了吗?鬼是逝去的人诶,那郭莫堂为什么会有鬼呢?”

    “一定是因为这里的安保不好!”美女像很快也飘了过来,语气里一股傲气,“这里的冥王连小鬼都关不住,他养的三头犬一定弱爆了!”

    说完低头看了眼并行的两只狮子,又补充道:“跟你们一样弱。”

    左石没有理她,在它的概念里,说它弱可以,说它蠢不行。

    右狮始终高高昂着它的头,四平八稳地往前走。

    “你要去哪啊?”眼见着就要撞墙了,左石忍不住问它。

    “找鬼。”右狮在墙前一个标准的右转弯,上了楼梯。

    “你知道哪里有鬼?”楼梯太窄,左石无法和它并列了,说话生怕它听不见,在后面扯着嗓子喊。

    “楼上。”右狮的脚步很轻,在左石“哐哐”上楼梯的声音的衬托下,它的脚步就显得更轻了。

    “你怎么知道楼上......”

    左石没有说话,右狮已经站住了脚步,左石赶忙刹车,差点儿把脸撞进右狮的尾巴里。

    右狮的面前是一扇门,很陈旧的木门,门没有上锁,右狮推了推,门开了。

    门开的一瞬间,里面传来一阵骚乱,但很快安静了,右狮站在门口,皱眉听了听,没有进去。

    但右狮不想进去,却有别的狮子想进。

    右狮尚在门口犹豫,左石一头把它拱了进去,“哐当”一声。

    但就算自己发出了足以震动郭莫堂的声音,右狮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自己摔进去的一瞬,屋内传来了松一口气的声音。

    它迅速转向了声音的来源,它的右侧,那里悬着一具树脂的人体骨架,以一种极其怪异扭曲的姿势挂在那里。

    右狮走过去,绕着走了一圈,嗅了嗅那具骨架的手指。

    “哎呀哎呀哎呀,别闹别闹别闹,痒痒痒!”

    骨架突然开口把右狮吓得一个后跳,撞倒了紧随其后的左石,又是“哐当”一声。

    但反正也不痛,左石一个轱辘爬起来,凑到人体骨架旁边,“你会说话诶!你就是鬼吗?”

    “鬼?什么是鬼?”人体骨架从架子上滑下来,重新摆正自己扭曲的几块骨骼,“我叫豆腐。”

    “哦,”尽管没有见到鬼,但左石还是对这个它从没来过的地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你在这里干嘛?”

    “这里是我住的地方,”豆腐活动着胳膊腿,树脂的关节摩擦发出奇异的响声,“我刚刚在做研究来着,你们突然进来吓死我了。”

    “什么研究?”左石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一双眼睛闪着崇拜的光。

    “就是,”豆腐空洞的眼窝里有些飘忽,它抬手比划了两下,“就是这样那样的研究,你懂得,研究这种东西无聊又无趣,而且往往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哎呀不说那个了,”豆腐说着走到另一具树脂骨架旁边,“给你们介绍一下我的助手,麻婆,一位温柔美丽又迷人的......先生!怎么样?有没有被吓到?哈哈,他竟然是个男的!我本来也以为这个名字会是个女士呢,唉,我已经好久没看到女士了,如果你们有认识的美女一定要给我介绍一下!”

    “诶?你认识美女吗?”左石听到这个名字惊讶了一下,旋即想起美女像是跟它们一起上来的,回头看见门后露出的一小截长发,“你看,她在那!”

    “哪儿?”豆腐空洞的眼窝一下子亮了,树脂的脖子转得“嘎嘎”响,“在哪在哪在哪?”

    美女像被戳穿了方位,狠狠瞪了左石一眼,但很快又躲到了左石的身后,她有些害怕眼前这具晃晃荡荡的骨架。

    “哦这位美丽的女士,”豆腐很快迎了上来,十分绅士地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可以认识一下吗迷人的小姐,我叫豆腐,如你所见,柔软,而又可口。”

    美女像如果有身体,她大概已经掉一地鸡皮疙瘩了,但美女就是美女,不论什么时候都要保持着美女的姿态。

    美女像暗暗给自己打气,微微抬起头,伸出自己并不存在的手,“我叫美女。”

第二十章 郭莫堂灵异故事(下)

    “哦果然人如其名我可爱的小姐,”豆腐面不改色地吻了一下美女像并不存在的手,然后轻轻放开,“来美丽的姑娘,让我来带你参观参观我的实验室。”

    见到美女的豆腐和之前简直判若两人,连说话都染上了浓浓的翻译腔,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绅士的强调。

    豆腐树脂的骨架随着他的大动作晃得更厉害了,“来,这里,我的助手,麻婆......哦,他没什么好看的,并不是所有标本都像我这么英俊的,您说对吗?我善良的女士。

    “其实说实在的,我常常觉得英俊也并不能很好地形容我,毕竟我还有那么多优秀的特质,比如睿智、谦逊、热情、善良、友爱......哦,我真是上帝最完美的作品,您说对吗?......”

    豆腐兀自喋喋不休说个没完,没有人理会他,美女像经过了最初的惊吓之后,开始好奇地打量着实验室里的每一个头盖骨。

    “哦,您在看这个吗?”豆腐看见美女像停在展柜前面,匆匆凑了过去,“要我说您只要看我就好了,这里面的小东西都不会说话,真的,我发誓,我曾经对着他们说了好几个夜晚。

    “唉,那些寂寞的夜晚啊,我漂亮的小姐,以后您愿意常上来陪我吗?我可以带您做做实验什么的,要知道,我的实验可都是......”

    “这是什么?”左石的声音打断了豆腐,豆腐稍显不耐烦地看过去一眼,左石正站在一具全新的树脂骨架旁边,那具骨架明显更贵也更专业,他甚至还穿着白大褂。

    “哦,我亲爱的朋友,不用理会,那是个机器人。”

    “机器人?”左石疑惑地歪歪头,伸出爪子推了一下面前的骨架,骨架晃动了一下,没有倒。

    “我叫郭莫,实验重地,闲人免进。”

    果然是机械般的声音,左石觉得有趣,又推了一下。

    “我叫郭莫,实验重地,闲人免进。”

    “哇!”左石大大的狮眼里满是好奇,“它的开关在哪里?好厉害!”

    “我不是机器人,实验重地,闲人免进。”

    “诶?”左石歪歪头,又推了一下。

    “再推把你赶出去。”

    左石不敢动了,蹲在那里,疑惑地看向豆腐。

    “好吧好吧,”豆腐摊着手走了过来,“我承认他其实不是机器人,怎么说呢,这是现代机器的产物,机器造的嘛,就,你懂得,他脑子有点不好使。”

    豆腐说着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他这里面大概是堆了工业废料。”

    “不过那里面还挺好玩的,”豆腐指了指郭莫身后,那里没有开灯,黑压压的什么也看不清,“我前两天看见有人运了一只完整的马骨进去,好家伙,那马,这么大!”

    豆腐的臂展不够长,他努力地拉伸想要体现出那匹马的大,一挥手打到了郭莫。

    “实验重地,闲人免进。”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豆腐不耐烦地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想赶走无处不在的机械语音,“无聊的现代工业制品。”

    “走吧,”开口的是右狮,没有人注意它是怎么走到门口的,它这会儿正一只爪子扶着门,回头看着左石,“这里没有鬼了。”

    “哦,对哦!”左石终于想起今晚的目的,立马放弃了有趣的郭莫。

    美女像不等招呼便率先走了出去,理都没理在后面不断挥小手绢的豆腐,毕竟,高冷,也是美女的特权。

    “小姐姐常来玩啊~~~”

    门关上了,只剩下豆腐的声音,在空荡的实验室一遍一遍地回响。

    与此同时——

    “诶我说,这儿不会真有鬼吧?”

    “不是你说要来抓鬼的吗?”穆华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睡得好好的,非把我拽出来。”

    “我哪知道这里晚上这么黑啊,”秦宇抓着穆华夏的手臂,矮了矮身子,“郭莫堂不是晚上不关灯的吗?”

    “大哥,你知道现在几点吗?”穆华夏说着摁开了手机,上面明晃晃的时间,“凌晨两点!郭莫堂只是12点之前不关灯好吗?”

    “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对,”秦宇抓着穆华夏的手,正了正被他打歪的手电筒,“看路看路。”

    “真没看出来你竟然会怕鬼,”秦堑凉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不是在陵里待了几千年吗?”

    “我家又没鬼!”秦宇不服气地反驳,手底下却把穆华夏拽得更紧了。

    “真怕啊?”秦堑看着秦宇,挑了挑眉,“那算了,不逗你了,元莽在前面那个拐角,准备吓你。”

    “过分了啊!”

    “这不都告诉你了吗......”

    其实秦宇本来没这么害怕的。

    他走进郭莫堂的时候雄赳赳气昂昂的,穆华夏不强打着精神都追不上他。

    然后,秦宇就听见了郭莫堂一声巨响,当场愣在了原地,“那是......什么声音?”

    “你听错了吧,”穆华夏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往前走,“哪有声音。”

    “就有,你听!”

    声音消失了。

    穆华夏拍了拍他,“好了,害怕就回去呗,正好回去睡觉......”

    “滚!谁害怕了!”秦宇挡开穆华夏的手,“走!我倒要看看是谁在故弄玄虚!”

    又是一声巨响......

    总之,在一系列奇奇怪怪的响动之后,秦宇死死长在了穆华夏身上,扒都扒不下来那种。

    “我怎么感觉楼下好像有光?”左石把趴在台阶上,透过楼梯间的缝隙使劲往下看,“哇!会动诶!”

    “保安来巡逻了?”

    “那怎么办?”

    “小心一点,趁他不注意悄悄溜回去。”

    ......

    “小穆小穆,你把手电先关了。”

    “为什么?”

    “那个姓元的想吓我,我要先吓一吓他!”

    穆华夏低头看了看半个身子都缩在自己身后的秦宇,犹豫了一下,关了手电。

    ......

    “过了那个拐角我们就迅速冲回会议室。”

    ......

    “小穆,你站我后面,看我怎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

    走廊拐角——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鬼啊!.....小穆!小穆快跑小穆!”

    穆华夏一脸懵逼地被秦宇拉住跑得飞快,他的脑子还不太能跟得上他的身体,现在他的腿也跟不上他的躯干了。

    郭莫堂一遍一遍回荡着秦宇的惨叫,秦堑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漆黑的拐角,皱皱眉,转身离去。

    “鬼?”待得郭莫堂重新安静下来,左石轻轻捅了捅右狮,“他刚才说有鬼?在哪里?”

    右狮从地上站了起来,没有理会左石,迈着高傲的步子,踱回了自己的石墩。

    所以说呀,有些灵异故事,真的当不得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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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姓元的昨晚上你跑哪儿去了!”

    “哦,我躲起来想吓你来着,后来实在是困了,想了想就先回来了......怎么样?鬼长得好不好看?”

第二十一章

    自那日之后,郭莫堂又多了新的传说——夜半狼嚎。

    这个传说起源于元莽,这个名字都是元莽编的,他不知道从谁那听说了秦宇在郭莫堂被吓出鬼叫,幸灾乐祸之余还不忘编成故事,广为流传。

    当然,只是没有指名道姓。

    不指名道姓并不是为了给秦宇留面子,用元莽的话说,只是因为“秦宇”这个名字,会破坏这个故事的传奇色彩。

    秦宇本来不知道这件事的,但他某一天吃饭的时候刚巧听见元莽将这个故事不厌其烦、添油加醋地讲给每一个愿意听的人。

    据穆华夏的描述,秦宇当场气得七窍生烟,并发誓再也不理元莽。

    秦宇自己不理元莽,还不许穆华夏理,往往是元莽刚刚进入穆华夏的视线范围,秦宇就要拉着穆华夏走得远远的。

    但上课的路只有一条,所以元莽走近路,秦宇就要拉着穆华夏绕远,有多远绕多远,有时甚至等到上课铃响了,他俩都还没绕到教室。

    “幼儿园小朋友吗你是?”在第五次被秦宇拉着绕远路之后,穆华夏终于有些无奈了,“都多大了,吵个架还要拉帮结派?”

    “你怎么不去问问他!”秦宇不服气地回应,“他先造谣坏我清誉的!”

    “他又没说是你......”

    “那也不行!”秦宇看上去肺都要气炸了,穆华夏不得不摁着他的肩,防止他跳起来把天捅个窟窿,“朕千载英名!绝不能毁在那个蛮夷手里!”

    “是是是,”穆华夏边摁着他边顺毛,“想开点儿,这样你至少校史留名了嘛,而且......”

    穆华夏话没说完,看见秦宇一个眼刀飞来,赶忙举手投降,“好好好,我不说了,你对,都是你对。”

    秦宇哼了一声,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姿态放过了穆华夏,伸手扒开了眼前的叶子。

    “就算要绕远,也不必自己趟条路出来吧......”穆华夏跟在后面,边挥手轰着无处不在的蚊子,边小声嘟囔。

    秦宇大约是没有听见,又或者是听见了不高兴理会,反正他没有说话,可片刻之后,又有些犹豫地开口,“那块石头能用了吗?”

    尽管他尽量装出一副轻松的语气,穆华夏还是能听出他言语间的紧张。

    “快了吧,”穆华夏想起昨日他拿出来看时,那玉石已隐隐恢复了玉的光泽,“秦堑昨天说最多再等一个礼拜。”

    “哦。”秦宇应了一声,竟就没有后话了。

    这回秦宇没有再絮叨,穆华夏倒主动提了起来,“放心,答应你的我忘不了。”

    “你敢忘我就罚你打扫一个礼拜宿舍!”秦宇充满威胁的话语从前面传来,说完想了想似乎觉得不够狠,又改口,“不!一个月!”

    “好,我要是忘了,一年我都扫,”穆华夏一点儿不关心这些,他关心的是秦宇,每每提起那块玉石,秦宇都莫名紧张,“你很想回去吗?”

    这个问题让秦宇的步伐顿了顿,片刻之后,他微微叹了口气,“是啊,我想回去,我想,去看看他的天下......

    “功过三皇,德高五帝,四海一统,万民朝拜......我想去看看他尚是千古一帝时的模样......”

    秦宇没有自称为朕,他们舍友之间玩闹,秦宇偶尔脾气上来了,便要以始皇自居。

    可这次,他说的是“他”。

    穆华夏抬手想要拍拍他,伸出手又缩了回去,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秦宇径直说了下去。

    “他们总说‘一种青山秋草里,路人唯拜汉文陵’,我不信,不该是这样,他那么多的功绩,他明明,那么厉害......”

    “后世评价,总是掺杂着各种主观因素,有时,不必当真。”

    穆华夏轻轻地开口,让自己尽量客观,他不想欺骗秦宇,却又不忍直言,只能姑且如此安慰。

    “是呀,我也这么觉得。”秦宇的语气轻快了不少,又或者是他强行让自己剥离。

    穆华夏这才想起,相比鲁丘将“子曰”挂在嘴边,秦宇好像真的甚少提及秦始皇,偶尔说起,说得也是棺椁里那具无情的尸骨,他好像从来没有说起过生时的始皇。

    是出于敬畏吗?

    还是在逃避什么呢?

    穆华夏没有想明白,他没来得及想明白,因为,上课铃响了。

    那一瞬间,两人皆在彼此眼中看见了一种名为惊恐的东西——

    “下节课是谁的?”

    “李.....教授?”

    “完蛋!!!”

    *

    “我说你们俩真的了不起,”下课后,秦堑单肩背着包,站在被罚站到下课的秦宇和穆华夏面前说着风凉话,“李教授的课也敢迟到?你俩不如直接翘了,可能还没人能发现你俩没来。”

    秦宇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穆华夏看了眼秦宇,又看了看秦堑,反手将包甩到了肩上,“走吧,回宿舍了。”

    ......

    一个礼拜的时间,转瞬即逝,那块石头果然如秦堑所言,恢复了它本来的光芒。

    穆华夏握了握,叫来了秦宇,“开始吧。”

    秦宇愣了愣,而后木讷地点了点头,带着几分期待几分犹豫,慢慢将手覆了上去。

    一秒、两秒、三秒......

    时间滴答滴答地过去,玉石毫无反应。

    秦宇先前那点儿纠结尽数褪尽,终是不耐地皱起了眉头,“这玩意儿坏了?”

    “不应该吧?”穆华夏不确定地将玉石举起来,对着光看了看,没看明白。

    秦堑从座位上走了过来,伸手在玉石上轻轻一挥,玉石仿佛回应一般发出莹白的光辉。

    “没坏。”秦堑得出结论,坐回了座位,任秦宇的眉头越锁越紧。

    “那是怎么回事?”

    “许是缘分未到。”穆华夏听见这话扭头,才发现鲁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宿舍,他显然目睹了全过程,看着穆华夏,温温地笑。

    “胡说八道!”秦宇不乐意了,撸起袖子要跟鲁丘讲理,“你不是整天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吗?怎么还偷听我们说话!”

    鲁丘却并不理他,他竟然就这么纵容了秦宇诋毁他的名誉,穆华夏感到不可思议之余,亦觉得鲁丘似乎要有求于自己了。

    果然——

    “穆兄愿意陪我走一趟吗?”

    穆华夏觉得不征求下秦宇的意见好像不太厚道,但他只来得及扭头看秦宇一眼,狂风乍起。

第二十二章 济世书(一)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

    穆华夏恢复意识的一瞬,耳边是朗朗读书声,稚子的声音清脆而响亮,摇头晃脑地将每一个尾音拖得很长。

    还没等他完整地理解眼前的状况,先生的戒尺已然高高地打了下来,“穆华夏,你又睡觉!”

    戒尺打在身上,是能把人打清醒但不至于受伤的力度,能看出这位先生也是很有经验了。

    穆华夏茫然地抬头,看见老先生那双浑浊的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你,站起来,接着读!”

    “哦,”穆华夏乖乖应声,捧着书站了起来,“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避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

    穆华夏乖乖地读完了一章,乖乖地站在那里看老先生的脸越来越黑,“先生,我读完了。”

    “坐吧,”先生挥了挥戒尺,“下次不许睡觉。”

    “哦。”穆华夏乖乖坐下,乖巧地像个小学一年级的学生,事实上,他现在也确实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

    只不过学堂将诸生学课分为三等,他们算作第三等,并不称作一年级。

    下课钟响,先生执着戒尺走出学堂,一群毛孩子瞬间包围了穆华夏。

    “哇华夏你咋变得这么厉害!”

    “是啊是啊,那么难的文章你都读下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看先生的脸都黑了,我打赌他是打算骂你一顿来着!”

    “运气,运气。”穆华夏一面谦虚地回应着这群小孩的好奇心,一边不着痕迹地往门口移动,企图离开人群的中央。

    小学里的先生,日日所讲不过句读,穆华夏突然被点起来读书脑子里一片混沌,全然忘记了以他的年龄,不应该会这么多。

    好在小孩子间的话题五句一换,十句之后,他们便开始讨论放学后去哪里放风筝了。

    穆华夏得了清静,松了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脚,他现在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身量尚没有长开,骤然换了一个高度看世界,穆华夏无奈地苦笑。

    如今是宣和元年,海上之盟签订的前一年,北宋国祚将倾,宋徽宗尚念着燕云故地,只看见辽国潦倒,却不畏与虎谋皮。

    不过这跟穆华夏没多大关系,他只是仙源县小学堂里的一个小学生,句读尚断不明白,家国离他太远。

    今日被他气得不轻的那位先生姓许,是为落第的进士,许生考了一辈子进士,他自己说他离及第最近的一次,是三十三岁那年,一举通过了解试,最终却折在省试。

    宋时的科举远没有明清时那般人性化,就算这一次已然通过了解试,但若是下次再考,还是要从头再来。

    可从那次以后,许生连解试都再没考过,最终只能在私塾当个先生,勉强糊口。

    让一个自认有大理想大抱负的人,日日面对一群不省心的熊孩子,穆华夏想想也是有些同情许生了。

    他们的学堂就在寿丘,离孔府很近,宋真宗时改曲阜为仙源县,特旨县官要由孔子后裔担任,所以现在的孔府,算是官家宅邸,无事不得擅进。

    穆华夏先前被狂风席卷的一霎,还在想自己或许要去春秋游历一遭了,却不知鲁丘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把他丢在了南北宋之交。

    但既来之则安之,况且他现在只是个孩子,没有人会拒绝童年时光的,不论是哪个时代的童年。

    话虽如此,穆华夏还是没有跟着其他人去放风筝,放学后乖乖回了家。

    穆家也算是书香门第,穆华夏白捡的那个父亲穆节今年刚刚中了举子,等入了冬就要入京准备省试。

    能应科举的读书人在县里还是有些名望的,穆家就常有书生登门造访,议论的尽是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

    穆家到了穆华夏这一辈人丁不旺,家中只有他一子,偶有相熟的人开玩笑,说穆家的子孙运全让穆节借去应举了。

    这么玄的事情当然不可能存在,大家听过也只是哈哈一笑。

    穆华夏到家时,穆节还在待客,一屋子书生,脸红脖子粗地不知道在争些什么,唾沫星子乱飞。

    穆节看见穆华夏回来,也没时间问他功课,挥挥手把他打发到后院去了,他的小伙伴徐方在后院等着他。

    徐方的父亲与穆节同年中举,都是打算今冬入京的人,是以两家平日里也走得近些。

    徐方虽比穆华夏大两岁,却还不如穆华夏稳重,日日上房揭瓦、下水捞鱼,读的是圣贤书,满脑子却想着带兵打仗的事。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穆华夏刚进后院,尚未看见人,便远远听见诵诗的声音,李贺的《南园十三首》。

    徐方纵是诵诗也绝不会安安稳稳坐着的,穆华夏遥遥看见徐方的身影,以指为剑,一句七言,他能变换十来个招式,口中不停“喝”“哈”声,让人几乎听不出他背了个啥。

    徐方眼神好,远远看见穆华夏,放下手里的书,一个腾跃,跑了过来,“呀,你咋这么慢,不是早就放学了吗?”

    “也没有很慢吧,”徐方这人属猴的,整天猴子一样地上蹿下跳,穆华夏的速度自然比不得他,“你刚刚在背什么?”

    “今天学堂新学的诗!”说起这个徐方来劲了,“‘男儿何不挂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好诗!妙极!要我说,那先生天天唧唧歪歪讲的那些经史,通通比不上这一句诗!”

    倒也不必这么比较,穆华夏心里默默吐槽,面上却恰到好处地做出一副崇拜的神色,徐方说到高兴处,随手捡了个树杈,又比划了几个招式。

第二十三章 济世书(二)

    穆华夏手忙脚乱地躲避着徐方的“明器”,不过话又说回来,徐方年纪不大,那一招一式还真有几分架势。

    “你要去考武举吗?”

    “嘿!”徐方比划完最后一式,将树枝随手扔了,扑了扑手上的灰,“我爹不想让我考武举,他还是希望我规规矩矩地读书,他总说读书才是出路。”

    在这个重文轻武的年代,这个说法倒也不错。

    “那你呢?”穆华夏接着问。

    “我?”徐方歪头想了想,眨了眨眼,“我也不想考武举!”

    这个答案让穆华夏颇为意外,“为什么?”

    “我听说现在朝廷的武状元的名额,都是给考不中进士的勋贵铺路的,我这小门小户的,争又争不过他们。”

    徐方的语气很是高深莫测,让穆华夏想起了小时候班里分享八卦的那个人,“而且你不知道吧,现在的武状元都不会打仗的,在京中作威作福,个个都是见不得血的胆小鬼!”

    穆华夏配合地睁大了眼睛,惊讶的表情让徐方很是受用。

    可穆华夏是知道的,他还知道,在这个冗官的年代,文武官员的比例失衡得严重,文官的那些候阙者可能到死都没能等到一个官位,而通过武举入仕的勋贵们个个都升得很快。

    穆华夏隐隐记得听老师讲过一个段子,说当时武官最大的品阶是太尉,最后宋朝满朝都是太尉,但真正能带兵打仗的太尉少之又少。

    “那你打算入伍?”

    “对呀,”徐方语气很是雀跃,穆华夏在他眼中看见了名为“向往”的光亮,“靠军功一级一级升上去的才是大将军呢!那样才叫忠君报国!”

    徐方当真是静不下来的性子,听他说话,一般要退两步远才算安全,这人说到兴起就要伸展一下,穆华夏几次险些被打到。

    “而且你知道吗,我觉得我的机会就快来了!”

    穆华夏心下一动,海上之盟,联金抗辽,从结局来看,这不可谓不是一招烂棋,但在当时的宋廷,是有人真的指望借此收回燕云十六州的。

    “什么机会?”就算已经被剧透了,但这出戏总还是要演下去。

    徐方神秘地往穆华夏耳边凑了凑,“我听我爹说,朝廷打算北伐了,现在辽国式微,带我王师北上,燕云十六州唾手可得。”

    “真的?”

    “那当然!”徐方眼中的得意仿佛已然收复北地一般,“到时候我也要写一首诗,我已经想好半句了,就是‘收取燕云十六州’,简洁明朗,直抒胸臆。’”

    “好句好句。”

    穆华夏捧得很没有感情,但徐方听着他这没有灵魂的吹捧,又把头扬得更高了一些。

    “你呢?你以后打算干嘛?”

    “我?”穆华夏愣了愣,随即装作认真地思索了片刻,“我又没有习武的天赋,只好读书考进士了,也不知道什么年头才能考上......”

    “没事儿!”徐方豪爽地一巴掌拍在穆华夏的肩上,“等我位极人臣了,我罩着你!”

    穆华夏笑了笑,虽心底没当真,还是装模作样地作了一揖,“那以后便要仰仗徐兄了。”

    小孩子最喜欢玩这种模仿大人的游戏,穆华夏能感觉到徐方眼睛一亮,然后迅速进入了角色,“华夏兄弟莫要客气,你我一处长大,应该的、应该的,今晚可有空过府一叙啊?”

    “徐兄相邀,小弟不敢推辞......”

    “徐方!”穆华夏话没说完,便听见前院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嗓子,是徐方的父亲徐镇。

    过家家的游戏到此为止,徐方恋恋不舍地跟穆华夏道了别,显然他还没过够位极人臣的瘾。

    说来这徐镇也是有趣,明明是个读书人,却长得五大三粗的,听说早年间跟个江湖人学过两下功夫。

    文人论辩起来皆是嘴上功夫,独这徐镇,说到激动处下意识地就要撸袖子、扬胳膊,旁人每每见到,都觉得他要打人了。

    可徐镇虽长得凶狠,学问却是不错的,所以读书人多乐与之交游。

    吃晚饭时穆节的脸色不太好,看样子是下午吵架的时候没吵赢。

    “快点儿吃,吃完问你功课。”

    穆华夏点点头,不敢吱声,低头飞快地默默扒饭。

    “吃那么快干嘛?”穆华夏正吃着,又听见穆节的声音响起,“没点儿规矩。”

    不带这么撒气的吧,穆华夏在心里不服气地顶嘴,却不敢说出来,只好又放慢了速度。

    不过比起被心情不好的穆节问书,穆华夏宁愿选择跟心情不好的穆节吃饭。

    毕竟纵有再多的规矩,饭总是有吃完的时候,但书,是问不完的。

    “今天学了什么?”

    “《孟子》。”

    “哪一篇?”

    “《告子上》。”

    “背。”

    “啊?”

    穆华夏一愣,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要背下来当日新学的古文,他倒不是不会,他只是没想到古人的教育也这么严苛的吗?

    “背。”穆节不管穆华夏惊愕的眼神,他冷硬地重复了一遍,手中的戒尺一下一下敲打着手心。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

    这是人教版语文书九年级的内容,是以对穆华夏来说,背下来并不难,难的是他不知道背下来之后,他要面对的是什么。

    穆华夏完整地背完了功课,穆节的神情终于是松了些,这也让穆华夏悄悄松了口气。

    “读懂了些什么?”

    “舍生取义。”

    “那我现在问你,百姓安居和祖宗遗志,何为‘鱼’,何为‘熊掌’?”

    这分明是在难为我胖虎,那个表情包在那一瞬完整出现在穆华夏的脑海,不过这个问题一出,他也算明白了下午他们究竟在争论什么。

    何为鱼何为熊掌?穆华夏琢磨了一下目前朝中的趋势,再想想穆节的表情,大约——

    “安居为‘鱼’,遗志为‘熊掌’。”

    穆华夏看见穆节眼睛亮了,他松了口气,看来自己猜对了。

    “说说原因。”

    “百姓安居是当下事,祖宗遗志,许是过去许是未来。况且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决国事,当以百姓为先。”

第二十四章 济世书(三)

    “胡闹。”

    一句不甚严厉的责备,穆华夏耸耸肩,“儿子才疏学浅,若是说错了,还请父亲指正。”

    既然已而明白了穆节的立场,穆华夏也就不紧张了,他顺着穆节的立场往下说,就算某些观点有问题,只要大方向没错就不会挨骂。

    这是穆华夏在十几年应试教育中悟出的经验,多离谱的观点都没关系,反正老师只会挑对的给分。

    “读书当以谦虚为本,你才学了几篇《孟子》就敢胡说八道?”

    “儿子不敢,”穆华夏微微低了低头,以示承认错误态度良好,“若是用错了,儿子以后不说就是了。”

    穆节却没说出个对错,他要告诉穆华夏的也不是对错,而是一种谦虚治学的态度,书若是读得一知半解,就莫要张口。

    不管怎样,穆华夏良好的认错态度显然很打动穆节,他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揪着不放,而是接着最开始的问题问了下去。

    “祖宗遗志怎么就不是当下事了?”

    “尚有来者。”

    穆节看着穆华夏,挑了挑眉,“你可知这是史书上的功绩?”

    一个弄不好就成史书上的败绩了,穆华夏在心里默默吐槽,但这话他不敢说,这话说出来是有妄议之罪的。

    所以他只好认错,“儿子见识短浅。”

    穆节没有再说什么,他挥挥手,让穆华夏走了。

    穆华夏出去回身将门关上后,才长长出了一口气,那种仿佛被老师一对一提问的恐怖阴影,让穆华夏一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

    是穆节的声音,读的是《大学》。

    穆节声音好听,读得又抑扬顿挫,从美感上说,实在是比那群学堂孩童要强得多,可穆华夏生生从中听出了叹息。

    因何而叹息?穆华夏不知道。

    许是为考试,许是为当今天下。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纵是元时不得意的读书人写下的酸句,细想来,又何曾没有几分道理呢?

    可孔孟经典本是治世书,如今却成了读书人手中没有灵魂的筹码,想来又何尝不是可悲可叹?

    而生逢乱世,这治世书又如何可担济世之用?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房中穆节已然背到了“《秦誓》曰:‘若有一介臣,断断兮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穆华夏轻轻摇摇头,转身离去。

    学堂里的先生仿佛盯上穆华夏了,简单来说,他不愿意承认这是穆华夏突然显现的天赋,反而固执地认定穆华夏一定有什么作弊的手段。

    这想法倒也没错,所以穆华夏并不觉得冤枉,但他这人人缘不错,他不觉得冤,却有很多人想替他喊冤。

    “穆华夏,《告子下》篇,‘曹交问曰’,继续。”

    “曹交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子曰:‘然。’‘交闻文王十尺,汤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长,食粟而已,如何则可?’曰:......”

    一段读罢,穆华夏站在那里等先生评点,许生几乎把“怀疑”二字写在脸上了。

    其实这也不能怨许生,神童虽古来有之,但那是三岁能诵、五岁能诗、七岁能文,像穆华夏这种顿悟式的神童,谁遇见了都会忍不住怀疑。

    况且许生读了一辈子孔孟经典,自是知其难,那穆华夏的状况便更不合理了。

    所以穆华夏不在意许生的怀疑,许生问他便答,许生怀疑他便受着,反正许生没有证据,又不能把他怎么样。

    但显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想。

    “先生怎么还不让穆华夏坐下?”清脆嘹亮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说话的是黄维,穆华夏记得他爹好像是东市杀猪的。

    黄维继承了其父的直肠子,有话就说,不高兴就骂,为此没少在学堂里挨罚。

    “先生做事自然有先生的道理,身为学生,怎能对先生指手画脚?”

    “那先生错了我们也不能说吗?”

    “先生如何错了?”许生的面色有些难看了。

    “先生妒忌穆华夏的才华,处处与他为难!”

    “没错!穆华夏答出了先生的问题,先生还要骂!”

    “先生说他作弊还拿不出证据!”

    ......

    小小的孩子,还没那么多尊师重道的意识,也有可能是许生没教好,反正有人起了头,这学堂里便一发不可收拾。

    许生的面色涨得青紫,穆华夏小心提防着,生怕他一口气提不上来再背过去。

    “反了反了......”许生抬手指完这个指那个,可这有哪里是他指得过来的?他手里的戒尺高高扬起,却吓不住任何人,只能絮絮地念叨“反了”。

    “我爹说了,先生就是考不中进士才来做先生的!”

    “那先生都考不中进士,凭什么来教我们考进士?”

    “等以后我们考上了进士,是不是可以回来教先生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先生要叫我们先生了!”

    穆华夏想出声制止来着,可这场闹剧因他而起,他以何立场出面都不合适,只能站在那里垂头听着。

    “你们懂些什么!”许生被气得连声音都是颤的,“孔孟之道!那是济世之道!那些试题,只考死记硬背!那是失了根本!那是本末倒置!”

    “先生胡说!”跳出来的又是黄维,“孔孟之道算什么济世之道?我爹说,要是辽人真的打过来了,那几本书都不够当柴火烧的!要不是为了当大官,我才不读书呢!”

    “浅薄!浅薄!”许生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指着黄维鼻子骂,也不知是骂黄维,还是骂他那个杀猪的爹。

    “略略略,先生没理,就会骂人!”

    “哐当”,穆华夏眼睁睁看着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先生生生被气晕了过去。

    “哦!先生晕倒咯!我们放学咯!”

第二十五章 济世书(四)

    熊孩子们欢呼着一哄而散,不多时,学堂里就只剩下穆华夏和被气晕过去的许生。

    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现代,穆华夏觉得出于人道主义考虑,他肯定会第一时间拨打120,纵是发生在古代,他也应该尝试掐一掐人中的。

    但考虑到许生对自己的态度,穆华夏不太确定许生醒过来,第一眼看见的是自己,会不会再被气得背过气去。

    好在许生虽一把年纪了,但是身体不错,穆华夏还没纠结出个结果,许生自己便悠悠转醒。

    “人那?!人那?!人都哪去了?”

    许生坐在地上似是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发生了什么,等到他缓过精神,抬眸四望,才发现学堂空空如也。

    “他们......”穆华夏斟酌着字眼开口,以防再把许生气个好歹,“他们,许是以为放学了,就都回家了。”

    “胡闹!”许生的嗓门又高了八度,穆华夏听着这嗓门,才彻底确认了许生无恙。

    “先生,”穆华夏犹豫着伸出手去,“要不,您先起来,地上凉。”

    许生抬头瞪着穆华夏,仿佛要将穆华夏瞪出个窟窿,毕竟在这位倔强又偏执的老先生看来,穆华夏才是罪魁祸首。

    “先生......”穆华夏有些无语,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况且他莫名蒙了不白之冤,明明他才该是最委屈的那个。

    这地上确实又凉又硬,许生边瞪着穆华夏,一边扶着椅子颤巍巍地起身,穆华夏伸手想去扶,被许生一眼瞪回了原地。

    “‘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下一句,背。”

    穆华夏一愣,但十二年良好的应试训练让他的嘴比脑子先反应了过来,“‘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

    许生看着他,皱皱眉,眼中的怀疑第一次有了些动摇。

    毕竟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没人能给穆华夏题词。

    “昨日家父考过学生这篇,是故记得牢些。”

    “这篇昨日才学。”

    “额......”穆华夏挠了挠头,“先生相信顿悟的说法吗?”

    许生没看穆华夏,垂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得穆华夏发问,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倒也不是不信......”

    话一出口许生才反应过来,那双眼又牢牢粘到了穆华夏身上,“你这顿悟,太晚了些。”

    “学生日夜苦读,”穆华夏厚着脸皮给自己贴金,“有道是天道酬勤。”

    许生上下打量了穆华夏许久,最终似是无可奈何般叹了口气,“坐下吧。”

    穆华夏依言坐下,许生拿起书册,那意思,是还要将课上下去。

    “先生,”穆华夏小心翼翼地开口,试图委婉地提醒许生,“学堂里就剩我自己了。”

    “现在还不是放学的时间。”那意思是,就算只剩他自己,该上的东西还得上完。

    “那先生可不可以不讲书本上的内容。”

    许生皱皱眉,倒是没有训人,只是开口问了一句,“你想听什么?”

    “先生说孔孟之道是济世之道,学生不明白。”

    穆华夏以为此问能引得许生高谈阔论一番,却不料许生只是深深叹了口气,“不明白......等你读多了,自然就明白了。”

    “那我昨日跟父亲说孟子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父亲骂我胡闹。”稚子的声音,瘪一瘪嘴就能装出三分委屈。

    许生深深地看着穆华夏,不知在想些什么,看了许久才轻轻笑了一声,“这话你说当然是胡闹。”

    “学生不明白。”

    “这是为君之道,”穆华夏抬头看着许生,在许生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悲凉,“为臣为民者,当以君王社稷为重。”

    “那,如果君王不以‘民为贵’呢?”穆华夏小心斟酌着措辞,把握着师生讨论和大逆不道之间的分寸。

    可这话在许生听来已而是大逆不道了,他张嘴要斥,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了,是啊,如果君王不以民为贵呢?

    “那便谏,苏文忠公言‘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谏为忠’,读书人当以此为训。”

    “那,若入不了朝廷,又要如何谏君?”

    许生不说话了。

    穆华夏默默低着头,他知道他戳到了许生的痛处,他能看出许生是自有一番抱负的,但考不中进士,什么抱负都是空谈。

    良久之后,是许生的一声长叹,“是啊,考不中进士,又如何算读书人呢?”

    “先生......”

    穆华夏抬头,发现许生正看着他,许是今天受的刺激太多了,他此刻神情竟是出人意料的淡然自若。

    “你说得对,”又是一声叹气,许生自嘲地笑了笑,“天子门生难做,只望日后你们若是有幸能进士及第,莫忘圣贤之道。”

    良久的沉默。

    穆华夏想问的问题其实还有很多,但他突然觉得没必要问了。

    许生或许就是落第的读书人的一个缩影,他们意气了一辈子,高谈阔论了一辈子,无法上达天听,最终却只能哀叹世道多艰。

    下课的钟不知什么时候被敲响了,许生最后看了眼穆华夏,合上了手中的书,“放学了,走吧。”

    “哦。”穆华夏尚未从思绪中脱离,愣了愣几愣才反应过来,而等他收拾完东西,许生已然离去好久了。

    当一个尊师重道的乖孩子终归还是有好处的,据穆华夏听说,那天晚上,许多家都鸡飞狗跳,转天在学堂相见时,尚有同学脸上还有青紫的印子。

    一个个熊孩子被父母揍得老实了,转天上课难得地清静,但许生没来。

    学堂里上课的钟敲了一遍又一遍,面带青紫的熊孩子们坐在位置上,甚至都不敢高声讨论,只能惶恐地左右看看,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情况。

    穆华夏看着好笑。

    他倒是不担心许生出什么意外,这位老先生不来,多半是被气到了。

    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傲慢,就算是在考场上被考官指着鼻子骂,有性子烈的都要拍桌子顶上两句,更何况许生昨日是被一群毛孩子指着鼻子骂。

    没骂过就算了,还被气晕了过去。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第二十六章 济世书(五)

    一屋子的学生,等了许久等不来先生,面面相觑,最后齐齐将目光投向了穆华夏。

    穆华夏在这里坐着也确实显得突兀,倒不是说他优秀到鹤立鸡群,只是他是这里唯一一个没挨揍的。

    迎着一个个好奇的目光,穆华夏无奈地摊摊手,“我也不知道先生去哪了啊......”

    “那现在怎么办?”有人小声发问。

    “直接回家?”穆华夏思忖良久,试探着道。

    果然那一群孩子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坐在座位上,一点儿都没有昨日里上蹿下跳的胡闹劲儿。

    穆华夏耸耸肩,大致算了算时间,将桌上的书尽数收回包里,然后在众人充满敬意的目光下,径直走出了学堂。

    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挨完训还能这么我行我素,英雄!

    穆华夏并不知道,他简简单单一个审时度势的决定,让他在学堂的形象瞬时间又高大了不少。

    但此刻日头尚早,他若是这时回家,少不了挨一番盘问,虽说错不在自己,但若是将前因后果跟穆节讲清楚了,穆华夏少不了牵连受过。

    所以穆华夏出了学堂,只是在街上闲逛,北宋的街市,热闹非凡,穆华夏边走边张望着,看着新鲜也觉得有趣。

    就这么走着,不想就走到了孔庙。

    煌煌庙宇,经了数朝皇帝的扩建,如今更是气派恢宏,当初那个周游列国而终不得志的落魄先生,在遥远的后世封侯封圣。

    穆华夏远远地站在孔庙门前,望着主殿袅袅而上的香火,一时出了神。

    “上课时间,你不在学堂,在这里干什么?”

    突如其来的质问把穆华夏吓了一跳,他慌忙扭头,看见是许生才松了口气。

    “先生不在学堂,学生自然不在学堂。”

    许生轻轻哼了一声,竟是没再训斥,反与穆华夏并肩站在门口,“在想什么?”

    “在想孔圣人,”穆华夏抬头看着高悬的匾额,“圣人生前落魄,身后竟享着百世供奉,可见世事无常。”

    许生又哼了一声,“稚子之见。”

    穆华夏愣了愣,扭头看向许生,“那依先生看,该当如何?”

    “圣人生前聚天下有识之士讲学传道,谈何落魄?君子固穷,可也算是落魄?”

    “圣人周游列国终郁郁不得志,终归乡里著书讲学,又如何谈不得落魄?”

    穆华夏的声音放得很轻,语气间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疑问,所以尽管此地是孔庙门前,却让许生有了一种身处学堂的感觉,于是他端出了先生的语调。

    “‘孔子在陈,曰:盍归来乎!吾党之士狂简,进取不忘其初。’”

    穆华夏思索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学生不懂。”

    “圣人此言,是说游学四方所见之士,未有贤于在门狂简之诸贤者,圣人料想其学所托传诸后世者,不越于吾党矣,”许生说罢低头看了看穆华夏,“懂了吗?”

    穆华夏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说说看,懂什么了?”

    “《礼》言‘五家为比,五比为闾,四闾为族,五族为党。’,圣人回乡著书,只因认为家乡的读书人可使其道不孤。”

    许生满意地笑了笑,摸了摸穆华夏的头,“孺子可教。”

    说罢,想了想,又接着补充,“至于圣人周游列国,又何尝只曾同诸邦君讲学?耦耕荷蓧之丈人,拏舟之渔父,阙党、互乡之童子,凡有意者,圣人皆为其传道授业解惑,此方为‘命世之大圣,亿载之师表’。”

    “学生受教。”

    许生点了点头,看上去心情好了不少,穆华夏趁势问了一句,“先生打算什么时候回去上课?”

    许生的嘴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耷拉了下来,穆华夏暗自叹了口气,这老先生气性还挺大。

    “学生读史,知子路亦曾轻侮过孔圣人,后又想拜入圣人门下,圣人不咎其过,反收为弟子。学生闻此,方知有教无类。”

    许生看了穆华夏一眼,“这话是说给我听的?”

    “请教,”穆华夏笑笑,“请教先生。”

    “你年纪不大,经尚不通透,书可别读杂了。”

    穆华夏微微躬身,“学生明白。”

    许生没有再看穆华夏,反是扭头看向了眼前的孔庙,纵是站在门口,也能嗅到里面飘散出来的香火味道。

    许生就那么站着,一言不发,就在穆华夏纠结着要不要再劝两句时,听得他终于开口,“走吧,还没放学。”

    穆华夏应声跟上,许生谈谈看了他一眼,“这次就算了,下次若再犯,按逃学罚。”

    “是是,”穆华夏素来承认错误态度极好,“自然是下不为例。”

    穆华夏请回了先生,他在那群孩子心目中叛逆世俗、离经叛道的英雄形象崩塌了,不过想着这样回家就不会再挨揍了,那帮熊孩子还是多多少少对穆华夏存了些谢意。

    穆华夏不在意这些,敬如何谢又如何,他总不至于哪天能求到这帮孩子身上。

    平淡如水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许生对穆华夏的偏见终于在穆华夏一次又一次地努力下消弭殆尽。

    现在的穆华夏,终于从一个上课睡觉的混小子,变成了勤勉好学的好学生。

    许生在课堂上偶有提问,他也都能答个七七八八,穆节从旁人处无意间听闻,亦觉脸上有光,平日里对穆华夏的功课,不觉也松了些。

    所以勤劳就是为了更好地偷懒,穆华夏枕着胳膊躺在地上,嘴里叼了根草,发音含糊地跟徐方介绍经验。

    徐方愁得脸皱成一团,这大概就是所谓同辈压力,当他们俩都不学无术时,徐方尚能勉强应付父亲的功课,可穆华夏一夕之间变成了别人家的孩子,徐方莫名觉得父亲加在他身上的压力重了一倍。

    “你又不靠科举入仕,在意这些干什么?”

    “可我爹不这么想啊,”徐方的头发都快被他抓秃了,“他总跟我说读书才是出路。”

    “想开一点了,”穆华夏伸手拍了拍徐方的腰,这是他唯一不用起身就能拍到的地方,“熬过这段日子就好了,快入冬了,你爹和我爹就要进京了。”

第二十七章 济世书(六)

    在北宋那种不能存档的科举规则下,每一场考试都能引起考生十足十的重视,毕竟一失足成千古恨,这种话也不是开玩笑的。

    天气甫一凉下来,穆华夏就自由多了,穆节已然没工夫管他的功课,既然许生对他评价不错,穆节也就随他去了。

    穆节没时间管他了,穆华夏反倒常往穆节身边凑,也不说话,穆节读书他就听着,穆节写文章他就看着,久而久之,穆节也懒得赶他了。

    时代当然允许天才,看苏轼,进士出身又通过制科考试,天下文章仿若信手拈来。

    还有曾巩,嘉祐二年,曾巩率自己的一众亲戚弟子,进士及第。

    章惇,嘉祐二年进士及第,却因当榜状元是自己侄子辈儿的章衡,于是放弃进士身份,两年后再考,一举及第。

    青史几章,将功名写得太容易,而只有亲眼得见,才明白何为十年寒窗。

    何止十年寒窗。

    穆节一本一本诵着经传,穆华夏听得没趣儿,手支着下巴打瞌睡,穆节低头看了他一眼,“要睡回去睡。”

    穆华夏拍了拍脸,又努力睁了睁眼睛,看向穆节,“儿子听说省试还要考策论,父亲要怎么准备?”

    这才是穆华夏真正想听的东西,读书人讲经世致用,穆华夏每每看古人策论,都觉得颇为有趣。

    但显然穆节不这么想,他一言不发地看着穆华夏,盯得穆华夏有些发毛,“没、没事了,我回去睡,回去睡......”

    一入冬,穆家便冷清了下来,穆节进京赶考,平日里上门讨教学问的书生也就不来了,不过这样的冷清不会持续很久,因为徐方日日散学都要来闹一闹。

    “哇!这日子太舒服了!”徐方毫无形象地横躺在假山上,夕阳之下,像一条被晾干的咸鱼。

    穆华夏迎着光,眯眼研究了许久徐方是如何能够保持平衡的,最终把原因归结为天赋异禀。

    “你现在不学,等徐伯伯回来查你功课,你要怎么办?”

    “哎呀,想那么多干嘛,”徐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等我爹回来都来年春天了,没准儿他考上了,一高兴,就把我忘了呢!”

    “那万一......”

    “万一他没考上,他还有功夫管我?”

    好强大的心理素质.....穆华夏心里默默滑下三道黑线。

    宋仁宗后殿试不再淘汰应试者,所以严格来说,此行确实是他们的最后一道关卡,若是过了,那便是一只脚迈进朝廷了。

    虽说考虑到这冗官的现状,什么时候能分配到职位还是个未知数,但纵是乡居,总归要比白丁好。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参军啊?”

    徐方之前随口跟穆华夏提了一嘴,穆华夏这会儿蓦然想起来,也就问出了口。

    “快了快了,”徐方从假山上直起半个身子,“我那日给自己算了一卦,我感觉王师北上的日子,就在这一两年了。”

    “你很期待打仗?”

    “那当然!”徐方话脱口而出之后才发现此言不妥,挠了挠头,又重新解释,“其实也不是期待打仗,可那是收服失地啊!多威风!”

    穆华夏轻轻笑了笑,真好,无论什么年代,都会有这么一批心怀理想、精忠报国的少年郎,大概这样的人,才是这个民族不泯的光亮。

    “等收服了燕云十六州,我要去北方看看!”

    徐方彻底坐起了身子,面朝着夕阳,说着他的宏图大略,“我爹说那里可以看见大片大片的草原和牛羊,就连夕阳都是炽热的。”

    穆华夏想说你要是想看草原和牛羊,可能还得再北一点,但犹豫了片刻,他没有唤醒徐方的梦,毕竟,这只能是个梦了。

    “那若是败了呢?”

    “败?”徐方坐在高处,低头看着穆华夏,“为什么会败?”

    “是战争总有胜负。”

    “败即死,有什么好想的?”

    “死生亦大矣......”

    “死生得付家国,才是三生有幸。”

    徐方坐得太高,穆华夏只能仰头看着他,光芒洒在他身上,有那一瞬,穆华夏真的觉得徐方有如神祇。

    死生得付家国,穆华夏喃喃重复了一遍,叹了口气。

    宋人自有一种风骨,穆华夏不太清楚如何去形容,那或许是一种社会责任感,就像范仲淹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宋代的士大夫始终怀着一种与君王共治天下的责任。

    或许,不止士大夫。

    穆华夏看着徐方,这样的人,还有多少呢?史书上载了多少?史书外散了多少?

    宋徽宗是个神奇的皇帝,《宋史》叹徽宗“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就是这位不能为君的皇帝,怀着江山万里的壮志豪情,稀里糊涂葬了祖宗的基业。

    北宋啊,穆华夏深深叹了口气,多少可唉可叹的人物,尽在这个时代了。

    “好端端地叹什么气?”徐方已从假山上跳了下来,稳稳地落在穆华夏身前。

    “舍不得你。”

    “这有啥舍不得,”徐方大咧咧地拍了拍穆华夏的肩,“你别听我这么说,算命的说我活得长着呢!”

    “我说的不是这个......”

    “嗯?”

    徐方没有听清,穆华夏摇摇头,“算了,该吃饭了。”

    宣和二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宋廷最终决定撕毁檀渊之盟以来宋辽两国百年间虚幻的和平,从而与方兴起、势头正猛的金人签订了海上之盟。

    北宋使臣自登州乘船入海,穆华夏闲时曾登高楼北望,那里看不到海,但他依旧觉得登州不会很远。

    不过这些离穆华夏太远,他不感兴趣也无从知道。

    可也就是那个春天,穆节落第了。

    据说是因为穆节在策论里痛骂联金抗辽的荒唐,说金人狼子野心,骂奸臣引狼入室,说宋廷与虎谋皮。

    那篇文章当即被批了落榜,不容一丝讨论的机会。

    徐镇在榜上见着了自己的名字,又忙去寻同乡好友的名字,未果。

    还未及问便想明白了缘由,呆愣片刻后,只徒留一声叹息。

    人生在世,漂亮话谁不会说两句?说到底,何必跟功名过不去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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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4600/ 第一时间欣赏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最新章节! 作者:酒醉长安某所写的《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为转载作品,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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