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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全文阅读

作者:酒醉长安某     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txt下载     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八章 济世书(七)

    穆节是暮春时节到的家。

    庭中早发的花早早地谢了,风里隐隐带了几分热气,夜里偶尔能听到不知名的虫鸣,所有的一切都在宣告着夏天来了。

    穆节当然早早地寄了家书,草草地交代了一下自己的返乡行程,对省试却是一字不提。

    穆华夏看着母亲读完信叹了口气,他伸手去拿,母亲也就由他拿走。

    “娘为什么叹气?”

    穆华夏白捡的母亲杜氏亦是出身书香门第,知书达礼,一派大家闺秀的作风。

    她看着穆华夏,轻轻摇了摇头。

    “爹为什么不说自己考没考上啊?”

    杜氏挤出了一个温婉的笑,蹲下来摸了摸穆华夏的脸,“那你觉得爹爹考没考上呢?”

    “爹一定是考上了,”穆华夏咧嘴笑了,一派天真,“爹想回来给我们个惊喜!”

    杜氏看着穆华夏傻乎乎的样子,笑中少了几分勉强,“他多半是没考上。”

    “啊?”穆华夏愣了,他听穆节读书,听穆节讨论时事,皆知其学问不低,若说名次不济尚有情可原,若是没考上,恐怕有些说不过去。

    “你爹那臭脾气啊,”杜氏长长叹了口气,“他明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的......”

    穆华夏这么听着,隐隐也猜到了穆节落第的原因,他亦跟着叹了口气,读书人啊。

    他这一叹气,杜氏倒是乐了,“小小年纪,学什么叹气?”

    “爹没考上,回来心情一定不好,一定又要揪着我问功课。”

    穆华夏一脸愁绪,装得有模有样。

    杜氏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你爹,恐怕没心情问你功课了。”

    “真的?”

    “真的,”杜氏慈爱地看着穆华夏的眼睛,“娘不指望你考取功名、建功立业,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

    片刻之后,又补充道:“你爹也是。”

    平安,穆华夏面上开心地点着头,心里却长长叹了口气,战乱将至,平安何易啊?

    穆节如期抵家,穆华夏装模作样地在书房背书,扯着喉咙喊生怕穆节听不到,但穆节只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摇摇头走了。

    穆华夏余光瞥到门口那个身影离去,猛灌了两杯水润嗓子。

    虽说逃过了检查,但细想却又觉心里不是滋味。

    穆节许是对科举失望了吧,不,这是对这个朝廷失望了。

    心怀救世梦想的读书人,最终却发现逃脱不了许许多多的桎梏。

    奸臣当道,圣心蒙尘,就算辽国式微,可这样的宋廷,又拿什么北伐呢?

    “爹,”当夜,穆华夏难得孝顺地给穆节端了碗鸡汤,“娘说您晚上没怎么吃饭......”

    穆节正伏案不知写些什么,看见穆华夏进来,头也不抬,“放那吧。”

    “爹,科举这种事情,有时也是天意,您不必太放在心上了。”

    “谁跟你说我在纠结此事了?”

    “儿子猜的。”

    穆节终于肯抬头看一眼穆华夏,只一眼就皱起了眉,“自作聪明,能成什么气候!”

    “儿子知错。”

    穆华夏认错认得痛快,穆节也没再揪着不放,复又低头去斟酌字词。

    穆华夏凑过去,“爹在写信?”

    “在回信。”

    “谁的信?”穆华夏说完便看见了放在穆节手边的一封来信,显然他已经看了许多遍,“哦,徐伯伯。”

    穆节将手边的来信扣了过去,穆华夏仿佛没注意到这个小动作一般,自顾自地接着问,“徐伯伯这次怎么没跟爹一起回来?”

    穆节瞪了他一眼,穆华夏下意识地脖子一缩,但良久,只等来穆节一声叹息,“徐兄是聪明人啊......”

    “爹也是啊。”

    穆节的脸色变了变,他盯着穆华夏,以前所未有的严肃,“你记着,读书人,不必太聪明。”

    读书人,不必太聪明,不必审时度势,读书人自当有风骨,自当中正耿介。

    穆华夏听过太多的例子。

    元佑党争之时,一批一批被贬的人,他们亦是不聪明的读书人,不会审时度势,不论新党旧党,都只会坚持着自己的政见,坚持着他们认为能济天下的政见。

    谁不曾有还天下河清海晏的雄图大志呢?可被贬与流放,终归济不了天下啊。

    这世上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穆节落第的事情很快就传开了,最开始每日还有人登门安慰安慰穆节,后来,穆节亲自出来挡客,让许多人越发摸不着头脑。

    这许多人中,就有许生。

    许生其实跟穆节没多大交往,许生自然也是欣赏穆节的见解与学识的,只是碍于年长,拉不下面子。

    此次穆节落第,据说心情不好,他本打算去宽慰一二,毕竟这种事情没有人比他更擅长了,结果人还没到穆家门口,就被轻飘飘一句不见客挡了回来。

    疑惑的许生只好去问穆华夏。

    穆华夏蓦然被先生留堂吓了一跳,听得许生在打听穆节的事情才松了口气。

    “家父说不劳大家挂念。”

    “令尊看上去可还好?”

    “还不错啊,”穆华夏回忆了一下这些天来见穆节的情景,“只是父亲说,他不想再考功名了。”

    “唉,”许生闻言不赞同地直摇头,“年轻人不能受不起这点儿挫折,令尊还这么年轻,这一榜不行还有下一榜啊!”

    “不,”穆华夏轻轻叹了口气,看上去像个小老头,“父亲有些心灰意冷了......”

    “有什么......”许生话说一半突然说不下去了,他张张嘴,最终只跟着叹了口气,“这样也好。”

    “先生也知道了?”

    “听到一点流言,”许生转身看着庭院里的树,夏天到了,叶子绿得有些旧了,“朝廷的事,我等百姓又能说什么呢?”

    “若是能成......”

    许生摇了摇头,片刻之后又反应过来此举不妥,轻轻笑了笑,“是啊,若是能成,那便是千古功业啊。”

    说罢,便不管穆华夏,独自出了学堂。

    穆华夏看着那个佝偻的背影,千古功业啊,可谁又相信这功业能成呢?

    若是兴亡百姓皆苦,那所谓千古功业,是否也只是在满足上位者的虚荣?

    宋之弊病,可从来不再檀渊之盟啊。

    北宋,真的和平太久了......

第二十九章 济世书(八)

    历史即将天翻地覆,可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着。

    征兵的告示高高地贴上了城墙,徐方特地拉着穆华夏跑去看。

    “你看你看,我的年龄够了!”告示前被围得密密麻麻的,徐方挤不进去,只能在人群的外围,一下一下跳着看,自己跳还不够,还要扯着穆华夏,穆华夏被他扯得,只觉自己要散架。

    “是是是,”穆华夏努力把自己的胳膊和肩膀拼到一起,“可你爹都还没回来,他能让你去吗?”

    “管不了那么多了!”徐方说着就要去报名,被穆华夏死死摁住。

    “你可想好了?”

    “我早想好了!”徐方抽出被穆华夏抱紧的胳膊,“好男儿志在家国!”

    穆华夏看着往征兵队伍那里跑的徐方,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家国,可谁说只有主战才算是为了家国?

    穆华夏年轻气盛的时候读宋史,也曾不屑于那些战与和之间的利弊权衡。

    那不是战与和的权衡,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那是一个国家的尊严!那是一个民族的脊梁!

    穆华夏至今记得自己愤然写下的笔记。

    那是民族的脊梁,是国土,是边疆,宋人如何能苟安半壁江山,将大片北国的土地拱手相让?宋人如何能年年纳岁金绸匹,却不思兵强马壮?

    北伐,自然要北伐,“西北望,射天狼”才是宋人的傲骨。

    可后来,他长大了,他在宏大的历史叙事离努力找到了一个“民”的概念,安民,才能安天下。

    战真的是唯一出路吗?如果仅以低廉的岁金换边境和平,换百姓安居,这是否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呢?

    就连写下“西北望,射天狼”的苏东坡,在政见上都是不主张进攻西夏的,文人自是不妨豪情万丈,可政治,牵连着家国百姓。

    “小兄弟,你排不排?不排就让让地方啊!”

    直到人群推搡到面前,穆华夏才发现,那队伍,不觉间已排了这么长。

    开口道了歉,穆华夏闪身让到一边,虽说征兵的条件不高,但这么多人应征,着实也出乎穆华夏的意料。

    “行了,走吧!”徐方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拍了一下穆华夏。

    “这么快?”

    “哎呀,我年龄小,他们让着我呗!”

    是你脸皮厚,不怕插队挨骂吧,穆华夏在心里默默吐槽,槽完想起了正事,“你真的不跟你爹说一声?”

    “嗨,说什么说,等我带大军收服失地,他自然就知道了!”

    徐方的眼神里满是向往,仿佛耳边已经听见了胜利的鼓角,下一秒却是不知道想起些什么,拉着穆华夏就要走。

    “你还要去哪?”穆华夏任他拉走倒是无所谓,但他要知道自己这是往哪走。

    “孔庙!”

    “啥?”

    眼前的孔庙和上次穆华夏看到的孔庙没什么两样,还是袅袅的香火,远远看着,仿佛是书生气。

    “你来这里干嘛?”

    “哎呀,”徐方找个棵树,蹲在树底下开始堆小土堆,“给老夫子烧柱香。”

    “......”

    穆华夏很是无语地看着猴子一样刨土搓香的徐方,“你这样点不燃的......”

    “我知道,哎呀,意思意思完了。”

    “你这是给孔庙上香还是给孔子上香啊?”

    “哎呀,差不多嘛,我这不是怕孔圣人看见我这德行,再给气活过来嘛!”

    徐方接着话,手底下的动作却丝毫不慢,只是这时节土干得厉害,又几天没下雨了,一时半会儿实在搓不出来。

    “这土太干了!”搞了许久搞不出个所以然,徐方有些丧气地站了起来,复又贼兮兮地左右看看,“我突然有个主意......”

    “你别想!”穆华夏看着徐方的眼神,心中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那可是大不敬!”

    “哎呀,那么死板干嘛,”徐方似是很满意自己的计划,已然笑得见牙不见眼了,“土太干了嘛,你看这又没人,你帮我挡着点儿。”

    “不可能!”为了显示不与其同流合污的决心,穆华夏特地往后退了两步,大不大不敬放一边,但随地小便这么有辱风化的事情,他实在看不下去。

    “那你帮我找点儿水呗!”

    徐方很好说话地选择了退步,穆华夏一脸怀疑地看了他许久,徐方眨了眨他那真诚的大眼睛,“放心,我等你回来。”

    徐方这个人,是撑不起别人对他的信任的,尤其是他玩心起来的时候,等到穆华夏回来,那柱香已经搓出来了,徐方虔诚地拜了三拜,穆华夏装作没有闻到那股奇怪的味道。

    “行了!”拜完了,徐方拍拍衣服站起来,“学堂里的先生把孔子夸得无所不能,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无所不能!”

    “信则灵,”穆华夏拍了拍他的肩,“像你这种态度,一般不会灵的。”

    “别瞎说,”徐方挥掉了穆华夏的手,转身看着巍巍孔庙,眼中却是穆华夏不会看错的叛逆与桀骜,“先生非说孔孟之道是济世之道,我倒要看看,那薄薄几页书,何以济世?”

    徐方走了,没跟人任何人打招呼,离家出走这种故事,确实也适合发生在他身上。

    徐家找了他段日子,后来穆华夏说徐方去参军了,徐母愣了许久,而后长长叹了口气。

    在那之后,便很少有人再提到徐方了。

    穆节开始靠诗画谋生,县里的官吏曾找过他,力邀他去官学教书,被穆节一口回绝。

    他现在也不甚管穆华夏的功课了,偶尔穆华夏在背书的时候,能隐约听见路过的穆节一声叹息。

    学堂读完了《孟子》,开始读《大学》,许生每每读至“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都要摇头晃脑地激昂慷慨一番,学堂里的学生淘气,常以学先生为乐。

    听说新兵已然在训练了,徐方偷偷给穆华夏寄过一封信,写的是军营,那么艰苦的训练,在徐方的信里却净是乐事。

    虽说宋廷尚在犹犹豫豫地观望金国的实力,但明眼人明白,这一场大战,势在必行了。

第三十章 济世书(完)

    宣和四年,金人约宋攻辽,此时的辽国已然是强弩之末,辽帝出逃,新帝临危受命,勉力支撑着残局。

    宋人在战场上受的窝囊气似乎在那几战尽讨回来了,那些日子徐方给穆华夏写的信,都有跋扈气。

    徐方大抵真的有从军的天赋,几场战役让他在军中地位连升,这更让他坚定了自己就属于战场的这一信念。

    这件事是他在心中告诉穆华夏的,其间还大谈特谈其神勇战绩,龙飞凤舞的笔迹就仿佛其得意忘形的模样,穆华夏假装没读出其中夸大其词的成分,在回信中一一表示赞赏和羡慕。

    仙源县的日子和平日并没有什么两样,偶有些捷报传来,也只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为路边的茶摊添点儿生意罢了、

    “要我说,辽人也到强弩之末了,根本不堪一击嘛!”

    “诶,话不能这么说,是王师神勇无敌。”

    “哦,对对对,照这个局势下去,收服北地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莫说北地了,乘胜追击,趁金人立足未稳,先打他个措手不及!”

    “哎,有理有理,我怎么没想到呢!”

    “如此一来,天下一统,我朝有望再续汉唐盛世了!”

    “何止汉唐啊,他们读书人都怎么讲的来着,什么唐虞三代......哎,许老儿,那话怎么说来着?”

    许生已然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听了许久,那人扭过头来问他,他却不理人,只愣愣地看着人家,良久之后,摇摇头,起身走了。

    “嘿,这老儿,什么意思?”

    “嗨,年纪大了吧,别管别管,刚才说到哪了?”

    ......

    许生自也是听到了前线的捷报,那些捷报一条条在印证着联金抗辽的正确性,可不知为什么,许生的心里总不踏实。

    他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若非要将这种感觉宣之于口,那就是回光返照。

    许生的预感是对的。

    宣和五年,金人交还燕京,还了一座空城。

    彼时的宋廷已然连军队的犒赏都拿不出来了,徐方在信中大发牢骚,但最终还是咬牙切齿地表示理解。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是徐方对自己的宽慰,用他的话说,谋大事者也不能拘于小利。

    “但若是有这笔银子,我就能回家一趟了,虽然银子不多,但打了胜仗多少也算是衣锦还乡了。”徐方在信中如是写道。

    徐方已然数年没回家了,连家书都不曾有一封,而徐镇,也权当没他这个儿子。

    徐镇考上了宣和二年的进士,朝中、地方却没有空置的官位,只能回乡候阙。

    徐镇回乡那日穆华夏去看了一眼,那才是真正的衣锦还乡,风光无限。

    “羡慕吗?”穆华夏回家后,穆节这么问他。

    穆华夏想了想,而后摇了摇头,“不羡慕。”

    这回答似乎并没有让穆节太过惊讶,他甚至没有问原因,就这么让穆华夏走了。

    宣和七年,辽国灭亡,金人趁势攻宋。

    靖康二年,徽钦二帝被俘,开封沦陷,北宋灭亡。

    短短五年时间,宋人甚至尚未从对辽战争的高歌猛进中回过神来,便已然要面对山河寥落之悲。

    仙源县人心惶惶,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学堂还没有散学,许生正摇头晃脑地念着苏东坡的策论,便有人惶惶闯进来,喊着宋亡了,金人就要打进来了。

    十几岁的孩子,不懂国破山河在之悲,只隐隐觉得大事不妙,一时间又吵又闹。

    许生怔愣间抓紧了书册,身形有一瞬的摇晃,下一秒勉强扶住了桌子,才不至于倒下。

    穆华夏看着许生手中握救命稻草般握住的书册,轻轻叹了口气。

    再见许生,是在孔庙门前,多事之秋,孔庙的香火似乎更旺了一些。

    许生站在门口那棵树下,仰头看着孔庙的匾额,一言不发。

    “先生......”

    “别叫我先生了,”许生的声音很轻,是垂暮老者的轻,他似是已经没有力气说话,“我读了一辈子书,连功名都考不上,哪里当得起这句先生。”

    “先......”

    许生摇摇头,“近来孔庙的香火,似乎更旺了些。”

    “大概,也是求个保佑吧。”

    “保佑什么呢?”

    “谁知道呢,”穆华夏轻声笑了笑,笑声有几分无力,“任城头变幻大王旗又如何,孔圣人,依旧是至圣先师。”

    这话听上去已是有几分不敬,但许生难得地没有反驳穆华夏。

    “我近日在想,或许你是对的。”

    “什么?”

    “孔子周游列国,讲的就是为君之道......”

    “先生不是举出耦耕荷蓧之丈人,拏舟之渔父,阙党、互乡之童子的例子来驳学生了吗?”

    许生却仿佛没有听见穆华夏的话,他看着孔庙高悬的匾,喃喃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一句话,“孔孟之道,是济世之道,济世书,何以济世?何以济世?......”

    “先生......”

    “我问你,‘以礼食,则饥而死;不以礼食,则得食,必以礼乎?’”

    穆华夏愣了愣,这是《孟子·告子下》里的句子,但他不明白许生的意思,许生却不再开口。

    许久之后,穆华夏决定还是规矩作答,“孟子曰......”

    “不,”许生第一次这么直截了当地打断他,“答案是,宁饥而死。”

    “先生......”

    穆华夏突然不知说些什么了,许生终是自嘲一笑,“天要黑了。”

    *

    光芒和黑暗一样来得猝不及防,穆华夏甚至想不起来自己前一秒在做什么,下一秒眼前又只剩白茫茫一片。

    “我说,”穆华夏的语气有些无奈,“下次能不能不要这么突然......万一我在上厕所呢?”

    “反正这里只有你自己。”玉石的声音冰冷而无辜。

    “那你算什么?”

    “我又不是人。”

    ......行吧。

    “有什么收获吗?”

    “孔孟之道无以济世,”穆华夏脑中蓦然冒出许生反复念叨的那句话,“济世书,无以济世。”

    “那,何以济世?”

    “人,能够济世的,从来都只有人而已。给予天下读书人最大程度尊重的北宋,推崇四书五经孔孟之道的北宋,最终,亦是读书人最先忘了孔孟。

    “不崇君之德,务广君之地,‘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

    “说到底,能够亡国的,也从来都只有人而已啊。”

第三十一章 郭莫堂爱情故事(上)

    郭莫堂是个神奇的地方,每一位老师都这么说。

    “跨学科交流是一件很有意义的时候,”年轻的副教授总是喜欢充满活力地穿梭在课堂中,笑眯眯地与每一双眼睛对视,“不仅仅是学术上的意义。”

    这是一节隔壁系的课,因为某系与考古系共用郭莫堂作为系楼,所以两系的学生喜欢互称彼此为“隔壁系”。

    这门课穆华夏本是不必修的,但这位老师名气太甚,其“poison”之名闻名整个郭莫堂。

    这个称号倒不具什么贬义,至于其是如何流传开来的,在读生大多已经说不清了,有好事者非要上溯源头,直问到上上上上上届学长也没问出个所以然。

    最终,大家将其解释为,这个老师有罂粟般的魔力,可以让每一个听过他课的人,沉迷于这个专业而无法自拔。

    这个说法实在过于蛊惑人心,于是太多的人慕名而来,其中就包括穆华夏。

    还有秦宇和秦堑。

    “我记得我几年前开这门课的时候,还有许多外系的同学来选,那真是跨学科最好的访谈对象,”副教授眼中闪着光,他的每一节课都是这样,就像他这个人,灼热而充满活力,“我们这里也有外系的同学对吗?来,举个手看看。”

    教室中不同位置举起了十几只手,副教授很是满意,甚至开心地跳了跳,“太棒了!”

    “我记得我当时留过一个小作业,要不同专业的同学给彼此讲述自己的研究,当时班上一个理工院的男生和我们专业的一个女生,两人坐在郭莫堂的台阶上聊到凌晨三点,后来他们就在一起了,看吧,多么优秀的跨学科交流案例!”

    教室里一时笑声四起,老师也在笑,笑得还要更欢一点,“多浪漫的故事啊,参天的古树,神秘的郭莫堂,月光渗透云层......我愿意将这一段爱情归功于我自己!”

    有人开始起哄鼓掌了,老师也并不介意,甚至配合地做出一副骄傲的模样,煞有介事地挥手,仿佛一个运动员,正走上冠军的领奖台,掌声更响亮了一些。

    “其实我的学生都说我有媒婆气质,”掌声之中,老师俏皮地眨眨眼,“所以,我今年打算重拾我的这一项副业,再留一遍这个作业。”

    掌声停了,停得猝不及防,作业总是不受欢迎的,不管在什么时候。

    “多好的机会呀!”同学们的沮丧并没有影响老师高昂的情绪,下课铃准时响起,“那就说好咯,找不同专业的同学聊一聊,专业不限、性别不限、时间不限,期末前交给我一份反馈就好,下课!”

    礼貌性的掌声再次响起,但比起先前,着实是缺少了几分灵魂。

    “好麻烦的作业啊......”穆华夏听见身后有女生在抱怨,“其他专业......隔壁系算不算其他专业?”

    “算的吧!”她那个快要融进桌子里的同伴,经她这么一点拨,霎时眼前一亮。

    穆华夏觉得后面有支笔在戳他,回头,是两双亮晶晶的眼睛,“穆同学,今晚有空吗?考虑来郭莫堂看草看星星看月亮吗?可以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哦~”

    穆华夏友善的笑容僵在嘴角,在那两双亮晶晶的眼睛之中扫视了良久,最终无奈叹了口气,“兔子可还不吃窝边草呢......”

    “那是窝边草质量不好!”

    “就是,”另一个女生随声附和,“像穆同学这种质量的窝边草,不吃才是傻兔子!”

    好像被调戏了啊......穆华夏额头缓缓滑下三道黑线,看着那两位十足十女流氓气质的同学,觉得自己有必要让她们认清现实,“那你们的男朋友怎么办?”

    “咦?你知道呀!”

    “哇!穆同学也这么八卦吗?”

    “哦不,我心中的高岭之花幻灭了......别跟我说话,累觉不爱......”

    隔壁系的戏精们,果然名不虚传......

    *

    “小穆!”秦宇今天来晚了,不得已坐到了后排,这会儿正是下课,所有人往后门涌去,他逆着人流挤到穆华夏这里着实费了点儿工夫,“走啊,去吃饭!”

    “哦,好。”穆华夏顺手将笔记塞进书包,后排的女生还在做最后的挣扎,“穆同学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考虑什么?”凑热闹怎么能少得了好奇宝宝秦宇。

    “作业呀,秦宇你听课了没有?”

    “没有,”秦宇一摊手,颇有几分理不直气也壮的意思,“什么作业?”

    穆华夏眼见着这三人要搭成一台戏了,赶忙将秦宇拉走,“回去跟你说。”

    “穆同学真的真的不考虑吗?可以给你介绍优质单身妹纸哦~”

    隔壁系的媒婆气质啊,穆华夏想起老师课上的那句话,学科气质真是代代相传。

    “什么作业?”出了教室,秦宇还在锲而不舍地问。

    穆华夏斜睨他一眼,幽幽开口,“怎么?你还打算写?”

    “你先告诉我我再决定写不写啊。”

    穆华夏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作业不能让秦宇知道。

    秦宇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作业他一定要知道。

    最后,穆华夏屈服了,没有人可以在一个话痨的无间断攻击下坚持原则,“老师说,要求两个不同专业的人,聊一聊自己的研究。”

    “就这么简单?”

    穆华夏泰然自若地耸耸肩,“就这么简单。”

    “那你们上课的时候笑什么?”

    “你没笑?”

    “我睡着了啊。”

    好吧......穆华夏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算了,你去问秦堑吧。”

    这么有趣的故事,只有经秦堑那张嘴,才能说得索然无味,而也只有这样,才能打消秦宇的好奇心。

    可穆华夏低估秦宇了,又或者说,他低估了这个故事的有趣程度,看着在秦堑一板一眼的讲述中秦宇越来越亮的眼神,穆华夏心中又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小穆小穆!”

    穆华夏心道一句“完蛋”。

    “我们今晚去郭莫堂的台阶上聊天吧!”

    “我要睡觉......”穆华夏还在试图做最后挣扎。

    “觉什么时候不能睡!”

    秦宇的语气,让穆华夏产生了一种,错过了今晚,天就要死了,再也聊不成了的错觉,他震惊地睁大双眼,“那,请问,天什么时候不能聊?”

第三十二章 郭莫堂爱情故事(下)

    秦宇要是无理取闹起来,那是连秦堑都制不住的。

    所以,为了宿舍的安宁与和平,穆华夏咬牙同意了秦宇的提议,为了让自己能在晚上有充足的精神,他那天中午连饭都没吃,回宿舍倒头就睡。

    虽说觉是不能攒的,但多睡会儿至少能给自己积极的心理暗示。

    午后的一觉尤其香甜,等到穆华夏迷迷糊糊醒来,天已经擦黑了,摁开手机,六点半,再打开微信,好几十条未读。

    穆华夏揉着惺忪的睡眼,努力让自己睡迷糊了的脑子恢复运行,然后点开对话框,一条一条地回复“收到”。

    “诶?你睡醒了?”

    当穆华夏终于解决了所有红点,又收到了一条秒回的消息,昵称“zzz”。

    “嗯。”穆华夏手速极快地回复,这才往回看她给自己发了些什么。

    是隔壁系的一个妹子,在问他要不要组队做课程作业。

    “我听小天她们说你还没有搭档?大佬求带飞!”

    小天就是坐在穆华夏后排的那两个女生之一,而这个妹子,跟她们一个宿舍。

    穆华夏一边感慨这女生间情报共享的速度,大概比得上古时候八百里加急的军情了,一边驾轻就熟地应付着这种毫无灵魂的商业吹捧,“不敢不敢,求大佬带飞。”

    对方回了一个笑嘻嘻的表情包,紧接着又发来消息,“那就说好了,咱俩一组?”

    穆华夏用他那正在缓慢重启的脑子思索了片刻,觉得好像没什么不妥,随即回复,“行。”

    “[似乎达成某种交易.jpg]”

    对方又是一个表情包,穆华夏笑了笑,没有再回复。

    表情包意味着对话结束,这是当代年轻人的社交礼仪。

    不想对方片刻之后又发来消息,“对了,小天让我替她们解释一下,她们平时不是这么抽风的......”

    穆华夏回忆了一下今天见识到的那两位戏精本精,手下打字如飞,“懂的懂的,戏精宿舍的戏精日常。”

    与此同时,女生宿舍——

    “快快快,他回复了什么?”

    楚天扒在周沐止的椅子背上,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的手机。

    周沐止看着穆华夏的回复,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将手机举到了楚天眼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在男神心中的形象毁了呀!”

    “早在你发那些戏精朋友圈的时候,你就没形象了好吧......”

    林玲在后面边吐槽边敏捷地躲开楚天扑过来的爪子,还不忘给周沐止支招,“快先把时间定下来!”

    “就周六晚上?”周沐止给穆华夏发消息,“趁现在事情少先把这件完成了,不然拖到期末事情太多了。”

    “行。”穆华夏回复。

    穆华夏回完了消息,又等了两分钟,确定对方不会再发消息了,才拿着手机下了床。

    宿舍里只有他自己,其他人不知道去干什么了,穆华夏也没问,打开电脑打算先打一局游戏醒醒盹儿。

    事实证明,午觉睡多了的人,脑子不好使,手速也不济,在连跪十把之后,穆华夏被暴躁队友骂下了线。

    刚巧秦宇从外面风风火火地回来,“诶,小穆,吃饭没?”

    “没。”

    “走啊,一起。”

    秦宇回来一趟就是为了拿校园卡的,反正天也黑了,两人不紧不慢地吃完饭,往郭莫堂晃悠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

    S大的校园极美,尤其是主干道,两边遍植百年榕树,路两边的榕树横行霸道地生长,彼此的根系交缠在一起,互不相让。

    草坪上偶尔能看见一两只萤火虫,这本是夏夜的特产,好在G市的夏天格外地长。

    走在路上还能听见牛蛙的叫声,有些事情听过才明白,所谓“听取蛙声一片”也并不算多么美好的意境。

    校园里的灯光不够亮,似乎是怕惊扰这些夜的精灵而有意为之,人少的道路,还会有一两只蝙蝠掠过,将这些奇景一一见过,穆华夏才明白S大“原始丛林”之名并非空穴来风。

    大约是周六的缘故,主干道上的人比平日里多了几倍,S大一直对外一样开放,这里也常有晚上来遛弯儿的市民。

    郭莫堂的灯还亮着,门却已经关了,穆华夏同秦宇坐在堂前的台阶上,虽说夏夜燥热不减,但这台阶依旧有几分凉意。

    “小穆,你带衣服了吗?”

    “没有,”穆华夏这才想起夜里搞不好会降温,“我要是冻感冒了,一定先传染给你。”

    秦宇无所谓地笑笑,大咧咧地伸直两条大长腿,将手支在高一阶的台阶上,就这么半仰着看天,“这里没有星星。”

    “当然没有,现代都市,哪还能看见星星啊。”

    “不过月亮很美。”

    穆华夏抬头看了一眼,初生的月牙,细细的一条挂在天上,不细看都发现不了,不过好在今晚是个晴天,没有多少云彩去遮挡月的光辉。

    “不是要做作业吗?”穆华夏不管秦宇莫名生出的文艺气息,开口将话题拉回正轨,这货要是明早交不出一份正经的反馈,穆华夏在心里咬牙切齿地规划着秦宇的下场。

    “不着急,”秦宇还是那副悠闲的姿态,连语速都比平时慢了许多,“现在才八点。”

    “你知道宿舍十一点门禁的吧?”

    “知道啊,”秦宇扭头看着穆华夏,眼中有星星点点的笑意,“我们明早回去就好了呀!”

    “......”

    那晚,穆华夏天真地以为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他俩闲扯到天亮,可是他错了,他万万没想到,秦宇竟然没熬过12点就睡了。

    睡了!

    一个人,坐在郭莫堂门口,抱着膝盖,睡着了!

    穆华夏几次想要摇醒他,但想想已经门禁的宿舍,最终还是没狠下心动手。

    那一晚,在G市并不友好的夜风里,穆华夏看着门口那只大狮子,想了很多。

    而这么生熬一个通宵的下场,就是穆华夏几乎在床上睡了一整天来补元气,其间秦宇愧疚地替他打了两顿饭,穆华夏哼哼唧唧地吃完,一翻身又睡了过去。

    等到他再次出现在食堂,已经是第三天的早上了,睡多了的穆华夏难得起了个大早,赶上了食堂最早的一波饭。

    意料之中地,他遇见了韩茜。

    “老师好久不见。”穆华夏笑嘻嘻地打着招呼,然后看着韩茜一脸严肃地坐在了他对面,一言不发,甚至没有动筷子。

    气氛凝重到让穆华夏有些心慌,“韩老师?”

    “穆同学啊,”韩茜秀丽的眉毛几乎拧在一起,她脾气素来温和,说话也少有这种语气,“我说你要是不想赴约,就别答应人家啊,放人家女同学的鸽子,害得人家在郭莫堂空等了一宿,你说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什么?”穆华夏懵了,在郭莫堂空坐一宿的不是他吗?他不是受害人吗?女同学?谁是女同学?

    穆华夏眼中的茫然不似有假,韩茜盯了他半天,看他丝毫没有想起来的意思,只好开口提醒,“你是不是约了周沐止?”

    “是啊,”穆华夏茫然地点点头,“我们约的是周六晚上啊。”

    “那请问这位天才,今天周几?”

    “周六......啊?”韩茜的神情让穆华夏蓦然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他掏出手机,解开锁屏,看着时间下面明晃晃的“星期日”三个字,僵在了原地,“卧......?”

    喉头那句脏话被他生生咽了下去,“我以为昨天周五!”

    “你是在炫耀你的课少到平日和周末一样闲?”

    “我......”穆华夏觉得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当即想给周沐止发微信道歉,但点开对话框又关掉了,“我还是当面承认错误比较有诚意......”

    韩茜神情复杂地看了他许久,最终长长叹了口气,幽幽开口,“你知道为什么郭莫堂前的石狮子只有一只吗?”

    “啊?”

    “因为考古系,不需要爱情。”

第三十三章 无事献殷勤

    穆华夏最近总觉得元莽怪怪的,首先表现为他们总能在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地方偶遇,比如食堂——

    “诶班长,巧啊,你也来吃饭?”

    卫生间——

    “呀班长你也上厕所啊?”

    教室——

    “班长你也上这节课?”

    图书馆——

    “班长你也借......哦不不不,班长你别这么瞪我,我不跟你抢这本书,我借别的,借别的......”

    有些偶遇甚至假到,穆华夏一时分不清是元莽脑子有问题,还是元莽觉得他脑子有问题。

    “班长你也坐8号线啊?”

    “是,”穆华夏站在人来人往的地铁站路口,假装没有发现元莽鬼鬼祟祟地跟了他一路,“你要去哪?”

    “我?随便逛逛,嘿嘿,随便逛逛......”

    “......”

    “呀,巧了,班长你也去大学城啊!”

    元莽的迷惑行为,其次表现为开始对他进行无微不至但又莫名其妙的关心与帮助——

    “班长你要不要加身衣服啊?我看天气预报今天降温!”

    “谢谢,我的天气预报告诉我今天38°C。”

    ......

    “班长你出去记得带伞,我刚去阳台看外面好多人打伞,可能是下雨了。”

    “不,外面下太阳。”

    ......

    “班长,你桌上那本书我帮你还了,我昨天听你说快到期了。”

    “???!大哥,那是我刚借的!”

    ......

    “班长,一起上分啊!我成吉思汗贼6!”

    “上次就是你害我从星耀一路掉到钻石!”

    ......

    这种事情发生得多了,连秦宇都品出来不对劲了。

    “小穆,你是不是得罪那个姓元的了?”

    “我没有啊,”穆华夏努力回忆着近几个月来与元莽交流的点点滴滴,“他上次翘课我都没记他缺勤。”

    “你没记他缺勤?!”秦宇瞪圆了眼睛,穆华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你记我不记他!”

    “那是因为你被老师点到了啊......”

    秦宇不管这些,秦宇只知道自己不开心了,他觉得自己最好的兄弟被别的狗叼跑了,不开心的秦宇不打算帮穆华夏分析了,他气冲冲地把耳机杵到头上,鼠标一划随机点开了一个游戏。

    自知失言的穆华夏叹了口气,正准备回到自己的座位,听见秦堑来了一句,“你去问问他呗。”

    “我怎么问?”穆华夏苦恼地揪了揪头发,“我总不能当面问他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没准儿他对你有意思呢。”

    穆华夏冷漠地看着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秦堑,“你们世界遗产都这么gay里gay气的吗?”

    “什么gay里gay气?”说话间元莽背包冲了进来,看见穆华夏欢天喜地地挥手,“班长好巧,你也刚下课?”

    “不巧,”穆华夏觉得自己已经听不得这个“巧”字了,“咱俩十分钟前才上完同一节课。”

    “哦?是吗?”元莽挠挠头,嘿嘿笑,“好巧好巧。”

    秦堑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穆华夏长长叹了口气,合不合适他都得这么问了,“元莽,你觉不觉得,你最近好像对我过于......关注了?”

    “对呀!”元莽承认得痛快,穆华夏的表情僵住了,“班长你是不是特别感动?”

    “感......动?”

    “是啊!”元莽重重地点点头,两眼可怜巴巴地看着穆华夏,“班长你要是特别感动,能不能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要求?”

    “什么?”感不感动先放一边,但元莽一口一个“班长”叫的,让穆华夏莫名升腾起一种责任感,身为班长,如果连同学一个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那不如回家卖红薯。

    元莽指了指被穆华夏供在置物架上的玉石,“班长下次带我回去玩呀!”

    “不行。”秦宇的声音先于穆华夏的反应,此刻的他正转身瞪着元莽,耳边竟还挂着那副耳机。

    “你听得见?”元莽疑惑着走到秦宇身边,将他的耳机取下来,“我靠,你静音坑队友啊!”

    “你管得着吗!”秦宇翻了个白眼,从元莽手中夺回耳机,“凡事讲个先来后到懂不懂?排队排队!”

    “上次鲁丘也是插队的啊!”元莽不服气地争辩,“这小子天天泡在图书馆,就那天抽风回宿舍一趟就赶上了,我咋就没这运气......”

    “我不管,小穆明明是先认识我的!插队掉人品!”

    “行行行,”元莽贼好说话地让步,“让你让你,你要不行记得换我。”

    秦宇嘟囔了一声什么,元莽也没听清,就当他同意了,欢天喜地地回到座位放书包,“班长吃饭吗?我给你带饭呀!”

    “谢谢,但现在才三点......”

    玉石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积攒着力量,终于在某一天深夜重绽莹润的光芒,穆华夏永远忘不了那个时间,凌晨2点39分。

    梦见高考迟到的穆华夏猛然从睡梦中惊醒,朦朦胧胧间看见原本睡得正香的秦宇仿佛被触发了什么开关一样,蹭得一下从床上跳了下来。

    秦宇的身手倒是敏捷,没有惊动其他人,除了被梦吓醒的穆华夏。

    这哥们儿梦游吗?迷迷糊糊的穆华夏被这双重惊吓搞得一哆嗦,然后他惊悚地看着“梦游”的秦宇挂在自己床边的梯子上。

    “诶?小穆?你醒了?”

    “你大半夜不睡觉在干嘛?”

    为防止惊扰其他人,两人说话声音极小,秦宇从梯子上跳了下去,扬扬头示意穆华夏,“快下来,我带你去见秦始皇。”

    “我现在比较想去见周公......”穆华夏小声嘟囔了一句,认命地从梯子上爬下去,“怎么开始?”

    秦宇将玉石从置物架上拿下来,放在穆华夏手心,然后一脸虔诚地将手覆上去。

    一秒,两秒,三秒......

    穆华夏打了个哈欠。

    “还是不行吗?”

    “睡吧睡吧,”穆华夏将玉石放回去,揉着眼睛拍了拍秦宇的肩,“可能它还没醒呢,有事儿明天再说,晚安晚安......”

    秦宇不甘心地最后看了玉石一眼,又回身爬回了床上。

    *

    “缘分未到,缘分未到,”第二日,听说了这件事情的元莽,学着鲁丘的样子,摇头晃脑地说着这一句,说得秦宇直想揍他,“诶,班长,是不是轮到我了?”

第三十四章 西湖水(一)

    “没门儿!”秦宇死死挡在穆华夏身前,挡住了元莽的目光。

    穆华夏在秦宇身后耸了耸肩,抬手冲元莽指了指秦宇,一脸的无能为力。

    “嘿,哥们儿,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吧?”元莽开始试图跟秦宇讲道理。

    可秦宇不听道理,转身拉着穆华夏去吃早饭去了,任元莽在身后气得跳脚。

    “秦堑,”元莽无奈只能求助于秦堑,“哥,你是我亲哥,你帮我劝劝秦宇呗?”

    秦堑凉凉地看了元莽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

    哪哪儿都没讨着好的元莽耷拉着脑袋回到自己的座位,看着鲁丘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书呆子你干嘛?”

    鲁丘挑了挑眉毛,元莽突然福至心灵,立马换了语气,“鲁兄,敢问有何见教?”

    鲁丘轻轻笑了笑,方要开口又被元莽拦下,“商量个事儿哈,能不能尽量别‘子曰’,我听不懂......”

    这实在是难为鲁丘了,他想了想,索性不说话了,摊开手掌,另外一只手伸出两个手指,在掌心上做走的动作,他还没做完,元莽便已然是恍然的表情。

    “我懂了!我可以背着秦宇偷偷找班长啊!”元莽边说着边感激地拍着鲁丘的肩膀,“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谢了啊!”

    鲁丘被他拍得有点懵,他明明还没比划完,可元莽却已经没了踪影。

    “君子坦荡荡啊鲁兄。”元莽走后,秦堑靠在椅背上后仰,让椅子的两只后腿支撑着身体的力量,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鲁丘。

    鲁丘尚没想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才让元莽有了这种误解,他怔愣了许久,才喃喃说出一句,“‘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先圣诚不欺我......”

    接下来的几天,穆华夏眼看着元莽越发得奇怪了起来,他似乎有意躲着秦宇,又或者是他在让秦宇觉得他在躲着秦宇。

    好大喜功,这大概是古来为帝王者的通病,元莽示弱了,秦宇就高兴了,也比日日缠着穆华夏了,这无疑给了元莽“下手”的机会。

    “班长班长,去厕所吗?”

    “不去。”

    “我想去,你陪我去呗?”

    “哈?”穆华夏震惊地扭头看着元莽,不是只有女生才会有结伴去厕所的爱好吗?大人,时代变了......吗?

    “走吧走吧。”刻意不去理会穆华夏越来越诡异的神情,元莽拉上穆华夏就走。

    ......

    “这是女厕所......”穆华夏无语地看着眼前鬼鬼祟祟的元莽,他俩正在女厕门口拐角的角落里,阳光透过来一小半,半阴半阳地衬得他俩越发猥琐。

    “我知道,”元莽四下环顾了一圈,确认没人才搓了搓手,一脸期待地看着穆华夏,“班长,那块石头,你带出来了吗?”

    穆华夏摸摸兜,看看元莽,再摸摸兜,他一时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是应该带出来还是应该没带出来。

    “这里是女厕。”

    拐角的阴影里,状似密谋惊天大事的两人听见身后传来的女声同时一惊,元莽边回头边把手摆得跟上了马达一样,“同学,别误会别误会,我们不是变态。”

    “你们在干什么?”

    说话的女生穿着古时的衣裳、梳着旧时的发髻,目似秋水,眉如远黛,明明柔若弱柳扶风,却偏偏生出一股书生气,不是闺阁中的文气,是正正经经能执笔颂经的书生气。

    元莽摆着摆着手突然就不动了,就像马达没了电,“好漂亮的姑娘!”

    “谢谢,”女生打量了两人许久,最终将目光定格在穆华夏身上,“你是穆华夏?”

    穆华夏实在没想到自己有这个被漂亮姑娘认识的荣幸,他友善地笑了笑,“姑娘是?”

    “我是西湖,”西湖说话时嘴边会荡起两个小小的梨涡,就像西湖水泛起的涟漪,“就叫西湖。”

    考古系实在阳盛阴衰,导致他们开学许久,竟都没发现班上还有个女生。

    “元莽。”元莽伸出手去自我介绍,西湖没有伸手,只是微微福了福身子,算是见了礼。

    “你们在做什么?”西湖又问了一遍。

    穆华夏将玉石从口袋里摸出来,放在了掌心,答案不言自明。

    西湖的眼睛亮了亮,但只是亮了亮,她抬眼看向了元莽,先来后到,她懂这个规矩。

    “ladyfirst。”元莽丝毫没有埋怨穆华夏为什么方才不痛快地拿出来,反而颇为绅士地伸手,示意愿意让给西湖。

    由于某些历史原因,西湖是对元莽抱有一定程度偏见的,但此刻其绅士之举无疑为他博得了不少好感,西湖认真地道了谢,纤纤玉手伸向了穆华夏手中的玉石。

    下一秒,天旋地转。

    入耳是小孩的哭声,尖细、聒噪,穆华夏皱皱眉。

    “祖师度我出红尘,铁树开花始见春。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

    是一个男孩的声音,那声音念得极快,一遍一遍地重复,穆华夏花了好久才勉强辨认出他究竟在念叨些什么。

    这是《白娘子永镇雷峰塔》里的警世诗,明明是佛家偈语,生让这孩子念出几分咒语的感觉,穆华夏叹了口气,睁开眼。

    入目是一个小女孩蹲在地上哭,那个念着“咒语”的男孩围着她转,边转边念,穆华夏自我代入了一下,觉得那小姑娘现在一定有种魔音入耳的感觉。

    “别闹了。”穆华夏上前摁住小男孩的肩膀,他知道这是村头张大娘家孙子张诚,人极聪明,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有算命的说这是能考上进士的命,张大娘一家都把这孙子当宝贝一样供着。

    张诚回头看是穆华夏,做了个鬼脸跑走了。

    穆华夏摇摇头,聪明是真的,调皮也是真的,聪明的人调皮起来都与一般人不一样,他记忆里还没谁能把这个小姑娘惹哭得这么厉害。

    “小兮,”穆华夏蹲下去,轻轻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小女孩名眷兮,村中人都叫她“小兮”,“哭花脸可就不好看咯。”

    小姑娘总是爱美的,这个办法穆华夏自认百试百灵,但事总有意外。

第三十五章 西湖水(二)

    或许是平日里不爱哭的小姑娘,一旦哭起来更不得了,穆华夏蹲在旁边连哄带蒙劝了十分钟,小姑娘哭声不减,反而更大了些。

    这肺活量真的了不起,穆华夏在心中暗叹,然后撑着蹲麻了的腿直起了身,惹不起他躲总行了吧?

    不行。

    “这孩子,惹哭人家女伢儿。”河边浣衣归来的邻家大娘指着穆华夏教训。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穆华夏在心中否定三连,嘴上却只能哑巴吃黄连,他现在有些后悔训走张诚了。

    可人已经被自己骂走了,这锅自然就得替人背了,穆华夏只得再蹲下去,“小兮呀,告诉哥哥,张诚怎么欺负你了?我去替你揍他好不好?”

    “小兮呀,吃不吃糖?哥哥去给你买糖好不好?”

    “小兮,别哭了,哥哥带你出去玩呀?”

    ......

    “小兮,你不哭,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眷兮不哭了,两只溢满了泪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穆华夏,穆华夏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好。”他听见眷兮开口,浓浓的鼻音尚还带着满满的委屈,让人听得心怜。

    “那,”穆华夏飞快地在脑子里筛选这个年纪小姑娘爱听的故事,“我给你讲孙悟空的故事好不好?”

    眷兮摇了摇头,“我要听白娘子。”

    小孩子咬字尚不十分清楚,一句话说出来有些nl不分之嫌,却又平添几分可爱。

    这答案着实出乎穆华夏的意料,“白娘子?你听谁说的?”

    《警世通言》里的白娘子是无聊无趣的教化故事,只会讲些美色害人这些无道理的道理,只会道白蛇欲害人化作女儿身,可孰知那不是爱情?

    “姆妈讲的,”眷兮方才哭猛了,这会儿一句话一个嗝,“我睡着了没听到结局,刚才、刚才张诚说白蛇被压在雷峰塔下压死了!”

    他们村子离西湖极近,抬头甚至能看见山间耸立的雷峰塔,眷兮指着雷峰塔,越发觉得悲从中来,又有几滴泪,滚珠子一般从脸颊滚下。

    穆华夏伸手替她擦了擦,他现在明白为什么张诚要跟念咒一样地念警世诗了。

    “那小兮听到了哪里?”

    “有一条白色的蛇,修炼了好几千年,变成了一个漂亮的阿姐,叫白素贞。”

    穆华夏等了许久,眷兮却没有再开口,反是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没了?”

    眷兮点点头,穆华夏一边感慨这孩子睡眠质量真好,一边却又疑惑,“你知道白素贞是谁吗?”

    “是漂亮阿姐。”

    “那为什么漂亮姐姐不能被压在雷峰塔?”

    “因为是漂亮阿姐!”

    小姑娘将“漂亮”两字咬得极重,还生怕自己说得不明白,伸手比划了半天,虽然穆华夏始终没看懂她比划了个啥。

    懂了,漂亮姐姐是不可以BE的,这不算什么稀奇的要求,毕竟从某些方面讲,颜控也是人类进化的动力。

    “那这个漂亮阿姐有多漂亮呢?”

    “好漂亮好漂亮,”眷兮比了一个大大的圆,但犹觉不够,抬头看见太阳,于是指着太阳,“有从这里到太阳那么大的漂亮!”

    “这样呀,”穆华夏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像哄小孩儿一样顺着她往下说,却一句也不提讲故事的事情了,“这是姆妈说的?”

    眷兮摇摇头,“我忘记姆妈怎么说的了,姆妈说了好长一段......”

    回忆那么长一段形容词对一个孩子来讲确实是一件难事,穆华夏看着眷兮的小脸不多时便皱成了一个小包子。

    穆华夏想抬手捏一捏,但没碰着,因为小姑娘很快就想起了穆华夏答应她的事情,一瘪嘴,“故事呢?”

    “故事?明天去西湖给你讲呀!”

    “为什么要去西湖?”

    “因为西湖是漂亮阿姐遇见漂亮阿哥的地方哦。”

    眷兮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跳起来欢呼了一声。

    穆华夏终于把人哄好了,站起来抖了抖几乎失去知觉的下肢,抬眼看见跑远了的眷兮又跑了回来,朝他做了个鬼脸,“男孩子不能用漂亮,穆哥哥笨蛋!”

    ......

    行吧,穆华夏看着眷兮越跑越远的背影,笨蛋就笨蛋吧。

    明时的西湖比如今的西湖水面要小,但山色如娥、花色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亦是一番难得的景致。

    正是春时,断桥至苏公堤,绿烟红雾,弥漫二十余里。

    穆华夏牵着眷兮信步走着,小姑娘好奇得恨不能360°扭头。

    “穆哥哥穆哥哥,断桥在哪里?”

    穆华夏抬手指了指,一个不留神眷兮便从他身边溜了过去,跑到桥头,踮脚探头往桥那边看,“哪里断了?”

    “断桥不是说桥断了,”穆华夏紧走两步又牵住了她,这妮子跑得快,这要是把人丢了他可担待不起,“这座桥前朝时称为段家桥,后来传着传着就把‘家’字传没了,也就变成断桥了。”

    这故事没趣儿,小姑娘摆摆手表示不听了,“我要听漂亮阿姐!”

    “漂亮阿姐啊,”穆华夏笑了笑,站在桥上看着西湖上往来的渡船,缓缓开口,“白素贞又叫白娘子,她修炼千年化作人形之地,便是这西湖边上。”

    “这里姆妈讲过了!”

    “别急呀,那日白娘子游历西湖,行至断桥,天忽地降下雨来,白娘子没有带伞,又无处躲雨......”

    “那怎么办?漂亮阿姐淋了雨会感冒的!”这大概是给小孩子讲故事最麻烦的问题,他们听不得一点点悬念,得个气口就要插话。

    穆华夏自认纠不过来眷兮这个毛病,只能由着她去,“刚巧这时杭州药商许宣路过,见白娘子淋雨,便借伞与其一同避雨。”

    “许宣是谁?”

    “是杭州城里的药商,生得白净,一副书生模样,端是一副好皮囊,白娘子受其恩惠,又见其眉清目秀、英俊异常,不由动了心,二人一见钟情,不久又同舟而渡。”

    “停停停!”眷兮挥手打断了穆华夏,“什么叫一见钟情?”

    “就是只用看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人。”

    “那为什么会一见钟情?”

    “这.....”母胎solo十八年的穆华夏被问住了,“可能,等到你遇见让你一见钟情的那个人的时候,就知道了吧。”

第三十六章 西湖水(三)

    “我不听故事了!”小姑娘大声地宣布,“我要在这里等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不是等来的。”

    “那是怎么来的?”眷兮踮着脚扒着断桥的栏杆,仰头目光灼灼地看着穆华夏。

    “是缘分。”穆华夏只觉自己是少有的耐心。

    “那什么是缘分?”

    “......你还是在这里慢慢等吧。”

    穆华夏的耐心终归没磨过眷兮的好奇心,小孩子的好奇心啊,穆华夏在心中暗自感慨,是真的有从这里到太阳那么大。

    缘分当然不是等来的,何况眷兮小小年纪什么都不懂,穆华夏陪着她在桥头空坐了一天,直到太阳快下山了才回家。

    “穆哥哥,我明天还要去等!”

    “别了吧......”

    “为什么?”

    “你老在那待着,缘分害羞了,就不来了。”

    “缘分也是个害羞的小姑娘?”

    不,缘分是个欠揍的熊孩子,怎么喊都不肯回家吃饭的那种。

    穆华夏心里默默吐槽,嘴上却不敢说出来,只是慈祥地笑。

    好不容易把眷兮送回了家,他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但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说明,他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当天晚上,穆华夏正坐在院子里吃饭,春夜里的风是有点凉的温度,带着春夜里特有的花草的清香,穆华夏觉得比综艺下饭。

    他这一世孤身一人,倒也逍遥自在,又得左邻右舍照料,平日里也是吃穿不愁。

    穆华夏一碗饭还没扒完,村口吴大娘便带着眷兮找上门来,“侬这娃娃不教女伢儿好!”

    温软的吴语,骂起来人来也没有多少怒意,带着怒意的是吴大娘那张脸和不住往外喷的吐沫星子。

    眷兮被拉扯着,低低地叫着“奶奶”,看模样是刚哭过的,脸上还带着泪花。

    穆华夏赶忙让座,满脸带笑,“大娘吃饭了吗?没吃我给您盛一碗啊?”

    伸手不打笑脸人,但吴大娘是真的被气狠了,肩膀一耸一耸地喘着粗气,指着穆华夏鼻子骂,“侬教女伢儿些什么?情啊爱啊,不知羞的呀!女伢儿才多大?侬教那些个脏东西!”

    穆华夏若不是当事人,光听吴大娘这说法,他真的以为有个伤风败俗的怪蜀黍教坏了人家小姑娘。

    可他扪心自问,他说什么了吗?他只是说了一个故事而已。

    吴大娘还在哪喋喋不休地骂,穆华夏没法儿反驳只能垂头听着,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门口的人渐渐多了,村子本不大,谁家吵架都有人进门拉个架。

    “这是怎么了?”邻家大娘从人群中挤出来,看穆华夏站在那挨骂,“华夏多好的娃娃,咋惹你生气了?”

    吴大娘不吱声了,毕竟家丑不可外扬,若是要旁人知道自家孙女儿小小年纪想那些事,是要被笑话的。

    眷兮拽着吴大娘的衣角,一抽一抽地哭。

    穆华夏见没人说话,只好出来打圆场,“没事没事,我下午给小兮讲了个故事,没讲好,大娘生气了过来训我几句。”

    “什么故事呀?”

    “白娘子。”

    “哦,白娘子呀,”邻家大娘笑了起来,“我听说过的呀,不是什么坏故事。”

    “还不是坏故事!”吴大娘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出口反驳。

    “是佛祖救人的故事呀,最后白蛇变的妖女就被压在那雷峰塔下,那药商得佛祖救了呀。”

    吴大娘听到这里脸色才缓和一些,眷兮喃喃地说着“不是”,但没有人理会她。

    “要我说呀,”女人家扯闲话一旦开了头就停不下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的呀,凡自己做主的,都没什么好下场,看,被妖怪迷了去吧。”

    “是的呀,故事里说啊,......”

    架不吵了,门口的人也渐渐散了,两人聊得开心了,一时也忘了旁边的穆华夏。

    穆华夏在那站着,一时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比他更难受的是眷兮,小姑娘受了莫大的打击,哭也不敢大声哭,抽抽搭搭地流眼泪。

    “好了好了,不是什么大事,”听得两人终于聊完了,穆华夏抬起了头,“多半是华夏这娃娃故事没讲完,故事要听完的呀,听一半怎么好乱说话。”

    “是是是,”穆华夏赶忙上前认错,“明天,明天我去找小兮把故事讲完。”

    吴大娘一脸怀疑地看着穆华夏,邻家大娘又上去劝,“华夏这娃娃有学问的呀,小兮跟着能学不少呢!”

    这话说得不假,吴大娘想了想还是同意了,临走不忘瞪一眼穆华夏,“侬这娃娃学问用到正地方呀!”

    “是是是。”穆华夏笑应着,将两人送出了门。

    回身又忙不迭向邻家大娘道谢。

    “侬这娃娃呀,”邻家大娘学着吴大娘的语气,给了穆华夏脑门一指头,“聪明脑子得用在聪明地方呀。”

    “谢谢大娘,”穆华夏看了看桌上已然凉了的菜,“大娘吃饭吗?我再去弄两个菜?”

    “吃完了吃完了,”邻家大娘摆摆手,说着就要出门,走至门口又想起来,“菜凉了要热热的呀,不然吃坏肚子可遭罪。”

    “晓得的。”

    不多时,院子里又只剩下穆华夏一人,他看了看桌上的残羹冷炙,不想吃冷的又实在懒得热,纠结片刻后,还是懒占了上风。

    夜渐渐凉了,风也不那么惬意了,单薄的春衣渐渐挡不住风中的寒意,但穆华夏没有进屋。

    他就那么坐在院子里,抬头看着月亮。

    月中有嫦娥吗?有的吧。

    嫦娥应悔偷灵药啊,可故事也骗人,《淮南子》不同篇目中的嫦娥都是不同的故事。

    白娘子也骗人,明时的白娘子和清时的白娘子也不是一个故事。

    爱情骗人,离合悲欢骗人,可最终,还是人骗人。

    明日要怎样去讲完那个故事呢?

    穆华夏还没有想好。

    爱情总归是没错的,美好的缘分,美好的一见钟情,美好的憧憬。

    白娘子不该永远待在雷峰塔下,也不会永远待在那里。

    对的时机对的人,爱情总会超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可爱情是谎言,瞒人心的谎言。

第三十七章 西湖水(四)

    第二日穆华夏依言去找眷兮,半路遇上了来寻他的吴大娘。

    “侬这娃娃怎么这么慢?”

    “大娘,”穆华夏看看日头,“这才什么时辰,往日里这辰光我还吃早饭呢!”

    “年轻娃娃哟,”吴大娘不赞同地摇摇头,复又开始催促穆华夏,“快一点快一点,等到了都日中了呀。”

    “大娘,”穆华夏没法儿,只能加快脚步,“昨天您不还让小兮离我远点儿呢吗......”

    “侬把小兮教成什么样子?”吴大娘说起来就来气,拿手指点着穆华夏训,“小兮现在谁都不肯信了呀,偏要听侬把故事讲完!”

    “这故事又不是我编的......”

    “还顶嘴!侬这娃娃,聪明不到地方的哟......”

    听着吴大娘又喋喋不休起来,穆华夏后悔得想抽自己一巴掌,让你多嘴让你多嘴让你多嘴!

    穆华夏还在脑海里跟另外一个自己交战,吴大娘不知何时住了嘴,地方到了。

    小兮巴巴地等在门口,见着穆华夏到了赶忙迎过来,“穆哥哥,我们去西湖讲故事好不好?”

    “去什么西湖!”吴大娘不乐意了,“就在这儿讲!”

    小兮瘪瘪嘴,眼瞧着又要哭起来了,穆华夏赶忙打圆场,“大娘,西湖就西湖呗,又没多远,晚快边儿我保证把小兮送回来。”

    吴大娘拿眼睛瞪穆华夏,满眼的不信任,穆华夏坦荡地站在那里,由着她瞪。

    小兮拉了拉穆华夏的袖子,“穆哥哥,走吧。”

    “不许!”

    “大娘......”穆华夏还想解释,小姑娘却是拉着他跑了起来,穆华夏解释不及,只能遥遥地喊,“大娘放心,我保证把小兮送回来!”

    “反了反了哟!”

    跑出去好远,穆华夏耳边仿佛还能听见吴大娘骂他的声音。

    眷兮离了家,高兴了,方才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也不见了,整个人活泼了许多。

    “穆哥哥,我要听昨天的故事!”

    “你昨天不是不听了吗?”

    “姆妈说你讲得不对,奶奶也骂我,我要听完回去给她们讲!”

    穆华夏吓了一跳,赶忙拱手求饶,“小祖宗,算我求你,你可千万别!”

    “为什么?”

    “吴大娘又要来骂我了......”

    “可是你又没说错,一见钟情为什么是见不得人的事情啊?”

    眷兮仰头看着穆华夏,穆华夏不看她,只看着前面,仿佛没听见。

    于是眷兮又问了一遍。

    穆华夏还是不理。

    小姑娘不高兴了,摇着穆华夏的手开始蹦高,“穆哥哥!”

    不能再当没听见了,穆华夏叹了口气,路边随便找了个石墩坐下,让自己能够平视眷兮,“小兮我问你,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眷兮摇摇头,一脸茫然。

    “所以你还太小,等你长大了,我再给你讲这个故事。”

    穆华夏讲这个故事的本意不过是哄小孩,他没想到小孩儿认了真,还搞得吴大娘讲出一堆伦理道德的道理来,那这件事情再这么下去就真的得不偿失了。

    可吴大娘不好糊弄,小孩儿也不好哄。

    “不要!”

    穆华夏听着这掷地有声的二字,又叹了口气。

    “那你听不懂怎么办呀?”

    “那我先记着,长大了再慢慢想!”

    “那你又不懂,你回去讲给奶奶,奶奶要骂人的。”

    “那我不讲给奶奶。”

    “不讲给奶奶你听它做什么?”

    穆华夏循循善诱,他已然有些头大了,小孩子真麻烦,他为什么要伸张正义,就让眷兮跟张诚打一架好了,又不会怎么样。

    可小孩子倔脾气一上来,那真的是十头牛拉不回来,“我就要听!”

    “我给你讲别的故事好不好?”

    “不好!”

    “......”

    穆华夏一脸无奈地看着眷兮,他几乎已经将“崩溃”二字写在脸上了,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瞪了许久,最终穆华夏妥协了,“行吧。”

    小丫头欢呼了一声,也搬来一块小石头,乖乖坐了上去。

    “白娘子与许宣一见钟情,于是定了终身,也就是所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这话不对呀......”眷兮试图打断,被穆华夏瞪了一眼,于是乖乖闭嘴。

    感觉自己找到了制胜法门的穆华夏板着脸继续往下讲,“二人的姻缘传到了金山寺的和尚法海耳朵里,法海是得道高僧,他知道白娘子为白蛇所化,妖与人怎么能通婚呢?妖怪会害人的。”

    “可是......”小姑娘又忍不住了,刚说出两字,想起自己方才的保证,立马用手将嘴牢牢捂上,仿佛向穆华夏表决心一般。

    穆华夏不理她,接着往下讲,“于是法海去告诉许宣,说他新婚的娘子乃是妖怪化作人形,目的是为吸食他的精气。许宣一开始不信,于是法海教他,在端午节时,让白娘子饮下雄黄酒,白娘子果然现了原形,许宣经不住打击,竟吓死了过去。”

    这个故事显然不合眷兮印象里的套路,有一个主人公死了,故事要怎么进行下去?眷兮实在忍不住了,“那漂亮阿姐怎么办呀?”

    “白娘子上了天庭,偷来了仙草,又将许宣救活了。”

    “可姆妈说偷东西不好......”

    “是啊,”穆华夏点点头,“可白娘子喜欢许宣。”

    “喜欢就要偷东西吗?”

    “不,喜欢是想让他活下去,想让他开心,想让他万事顺意。”

    眷兮歪歪脑袋,努力地琢磨这句话,“那,姆妈也希望我开心,姆妈喜欢我吗?”

    “你姆妈当然喜欢你,但这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等你长大了,就想明白了。”穆华夏不打算再解释这个复杂的话题,又继续那个没讲完的故事。

    “后来,法海拿许宣作为人质,胁迫白娘子来到金山寺,施法将白娘子镇在了雷峰塔下。”

    “故事结束了?”眷兮有些怔愣,她明明记得穆华夏向她许诺过结局不是这样的。

    果然穆华夏摇了摇头,小姑娘这才恢复笑意,“故事没有结束,但结局要你自己去补。”

    “什么意思?”

    “等你长大吧,”穆华夏说着站了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等你长大了,想明白这个故事,再来告诉我后来白娘子有没有从雷峰塔里出来。”

第三十八章 西湖水(五)

    这实在不算是个好故事,对于眷兮来说尤甚,没头没尾不说,她统共没听明白几个字。

    但想想先前对穆华夏的保证,眷兮还是乖乖地闭嘴,没有再追问。

    大人总是拿长大来糊弄小孩儿,仗着的,不过是小孩子不记事儿好奇心又重,没两天便被新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

    但是我不会,眷兮在心里暗暗地想,等我长大了要是还想不明白,还要去找穆哥哥问。

    “去西湖吗?”故事讲完了,可天色尚早,穆华夏低头看着不知道在谋划些什么的眷兮,开口询问。

    “去西湖做什么?”

    “西湖还要别的故事呀,”能让小孩子忘记旧故事的方法,就是给她讲一个新的故事,“要听吗?”

    “要!”眷兮说着从那块小石头上蹦起来,拉着穆华夏往前跑,“那我们快点儿去,再慢太阳就下山了!”

    穆华夏看看尚在天中的太阳,觉得眷兮跟吴大娘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西湖还有什么故事啊?”

    走过断桥,眷兮这次甚至没停留,眼睛牢牢地盯着穆华夏。

    “别急,”穆华夏慢慢踱着步子,欣赏着两岸春景,若是放在现代,如此美景不知多少人争抢,“吃糖葫芦吗?”

    “不吃,”眷兮撇撇嘴,“那东西那么酸,有什么好吃的!”

    穆华夏不管她,在路边花几个铜板买了根糖葫芦,边走边吃,“你不懂,酸才好吃。”

    “骗人。”眷兮小声嘟囔着,眼睛却又抑制不住好奇,不断往穆华夏手中瞟。

    穆华夏不管她,兀自吃着,偶尔还要将掉了一半的糖衣扯下来,仿佛就是为了去吃那一口酸。

    眷兮看着穆华夏吃,越看越觉得牙酸,“真的好吃?”

    “真的好吃,”说话间,一根糖葫芦已经吃没了,穆华夏举着一根签子,又想起西湖的莲子,“可惜现在还没到时候,要是到了秋天,就该有莲子了,西湖的莲子更好吃。”

    “明明是更苦。”

    穆华夏也不争,只是笑,“等到了秋天,我买些你尝尝,真的,苦才好吃。”

    眷兮不懂了,她突然觉得大人的世界好复杂,明明甜才好吃,为什么穆哥哥的口味又酸又苦的?

    说着话,二人已然走到了苏堤,一株杨柳一株桃,一眼望去,花红柳绿,正是美的季节,颜色轻巧,刚好不显媚俗。

    “这里是苏堤。”穆华夏开始讲他的故事。

    “我知道,”生在西湖边上的孩子,又如何会不了解西湖,“姆妈说这是苏、苏、苏什么婆建的。”

    “是叫苏东坡,”穆华夏纠正眷兮的发音,“是宋时的一位很厉害的大人物。”

    “有多大?”

    “嗯......”穆华夏想了想,“他一生在朝廷任职,他做过大官,也外放过地方,他是大词人、大文学家,当时许多人都以能与他相识为荣,他是个天才,一个时代的天才。”

    “那他认识李白吗?”

    “不认识,”穆华夏哑然失笑,他突然意识到不应该给小朋友讲这么复杂的事情,“总之他是个很有才华、很厉害、很受人敬仰的人。”

    “那穆哥哥要讲他的故事?”

    “不算故事吧,”穆华夏看着两边的垂柳,忽想起那个传说中的女子,“就是这样一个厉害的人,他有一个妹妹,叫苏小妹。”

    “为什么叫苏小妹?”

    “因为是苏东坡的妹妹呀?”

    “那她自己没有名字的吗?人都应该是有名字的呀!”

    “但她是女子,历史上只有很厉害的女孩子才能留下名字,大多数女子都只能留下夫姓。”

    眷兮不说话了,她不能理解这件事情,穆华夏笑了笑,继续往下讲,“苏小妹是个很聪慧的女子,所有相识的人都夸她聪慧。”

    “这样聪慧的女子也不能有名字?”

    很奇怪的角度,但穆华夏由着她这么问,很是认真地摇摇头,“不能。”

    苏小妹没有自己的名字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个人本不存在,她不过是作为苏东坡的妹妹生于民间传说,民间传说而已,谁又会费心去取一个多么雅致的名字呢?

    况且再雅致的名字也好不过“苏小妹”三个字了,让人一听就知道,这是大文豪苏东坡的妹妹。

    眷兮的眉皱起来了,小小的人儿认真皱起眉的样子,尤其好玩儿。

    “为什么女孩子不能有名字?”

    “你长大了就懂,”在眷兮噘着嘴要打他之前,穆华夏又赶忙补充,“不过这不是绝对的,如果你可以和男孩子一样读书,比他们更有才气,后世就会记住你的名字,而不是某某的妻子或是妹妹。”

    多好的教育方式,穆华夏在心里佩服自己,这可比讲教化故事管用多了,这下回去吴大娘说不出什么来了。

    “可你刚刚还说苏小妹是个聪慧的女孩子。”

    “可聪慧不是才气。”

    “什么意思?”

    “多读书吧,”话题终于转上了正轨,“等你慢慢能识文断字,就懂什么是才华横溢了。”

    当天他们回村的路上,眷兮一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就连跟穆华夏挥手说再见,都是吴大娘提醒她三遍,她才反应过来。

    这反应速度,穆华夏都怕吴大娘再怪他把她家宝贝孙女带傻了,于是还没等吴大娘说什么,就赶紧溜了。

    也不知眷兮回家以后跟吴大娘说了些什么,可从那日起,吴大娘对穆华夏的态度可谓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简直就是逢人就夸——

    “我同侬讲啊,华夏那个娃娃不得了的呀,教得小兮现在可听话了,天天念叨要读书的呀!”

    搞得那段时间,村中但凡家里有孩子的人家,见着穆华夏都要拉去家里聊一聊,非要他去说一说自家的孩子。

    虽说家中的女儿不必像男子那般读书考取功名,但多识两个字总比不认字的粗人强,现在有些功名的读书人都喜欢有文化有才气的女子,所以村中就算是女孩子也要送去读书。

    村中是有秀才的,学生不论男女,只要送去他都教,用他的话说,几个不是教呢。

    眷兮读书认真了,总有人不乐意,比如从前那帮和她臭味相投的熊孩子。

第三十九章 西湖水(六)

    这其中反应最大的就是张诚。

    虽然张诚平时最大的乐趣就是欺负小兮,并且一定要看着人家小姑娘哇哇大哭才肯罢休,但他对外却总是声称自己最好的朋友就是小兮。

    男孩子幼稚的小把戏,穆华夏每每和小兮一起出去,看着躲得远远的偷看的张诚,都在心里邓布利多摇头。

    这样是追不到女孩子的知道吗?这要是在现代,穆华夏真的会认真给他上一课,教一教这个小朋友生活的残酷。

    但这是明代,所以他不能,他只能当不知道,当没看见。

    可他不去教育张诚,张诚却偏要来堵他。

    穆华夏平日里不爱出门,难得出一次门就被张诚堵在了小河边。

    穆华夏低头看着眼前这个身高只到自己腰,但气势足有两米八的小孩儿,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华夏哥你笑什么?”

    小孩儿还挺有礼貌,就算是来找自己算账的,开口还是要叫一声“哥”。

    “你在这儿等我几天了?”

    “五天。”

    小朋友很诚实,穆华夏笑得更欢了,“下次找我可以去我家,用不着在这荒郊野外的等我。”

    “不行,贾涛哥说江湖规矩都是这样的。”

    “哟,”穆华夏不笑了,可那满脸戏谑的表情却一丝没变,“怎么?想约架?”

    “也......也不是不行!”虽说身高悬殊,但张诚那两米八的气势支撑着他说完了这句话,说完还不算,还颇有架势地撸起了袖子。

    两条小胳膊是藕一般的颜色,那是未经太阳洗礼方能养出来的颜色。

    在农家是少见这么细皮嫩肉的男孩子的,能看出他家里真的将他养得很好,一点儿农活都没让他做过。

    “你又打不过我,”穆华夏简单比量了一下两人的身高差,摊了摊手,“况且我揍你一顿,你再回家哭鼻子,你奶奶会弄死我的。”

    “男子汉才不哭鼻子!”张诚努力地展示着自己并不厚实的肌肉,“况且我也不一定会输。”

    “这话算骂人了啊。”

    穆华夏说着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之后便径直从他身侧走了过去,决定不再理会这个没事找事儿的小朋友。

    “你不能走!”张诚一把抱住穆华夏的大腿,对他来说是非常顺手的高度,“你要跟我决斗!”

    “为什么?”穆华夏明知故问。

    “就是因为你,小兮都不跟我玩了!”

    “小朋友,”穆华夏试图把腿从张诚的怀里抽出来,试了两次无果,也只好由他抱着,“我想你搞错了一些事情,小兮不跟你玩,是因为小兮要好好读书了。”

    “那也是你挑唆的!”

    “......学堂里的先生有没有教过你,挑唆不是这么用的?”

    张诚不说话了,但还是抱着穆华夏的腿不松手,那满脸委屈的模样,让穆华夏觉得自己要是一句话说错,他准能当场哭出来。

    暗恋中的人脑子都有坑,虽然穆华夏不太确定张诚这个年纪知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东西,但他还是明智地决定不要去踩坑。

    “张诚啊,”于是穆华夏换了一副慈祥端庄的长辈模样,开始语重心长地跟小朋友讲道理,“你看,小兮都知道好好读书了,你怎么还能满脑子都是玩呢?”

    “奶奶说我聪明!”

    “聪明也要读书啊。”

    “聪明人随便读读就能考上状元!这是奶奶说的!”

    “张诚啊,”穆华夏叹了口气,“这是奶奶说的,那先生是怎么告诉你的?”

    张诚不吭声了。

    穆华夏揉了揉他的头,“读过王安石的《伤仲永》吗?”

    张诚摇摇头。

    “仲永之通悟,受之天也。其受之天也,贤于材人远矣。卒之为众人,则其受于人者不至也。彼其受之天也,如此其贤也,不受之人,且为众人;今夫不受之天,固众人,又不受之人,得为众人而已耶?”

    穆华夏缓缓诵完,却不做解释,低头看着张诚一脸茫然。

    “不懂是不是?”

    张诚的眼中闪过一瞬挣扎,聪明的孩子是不能有不懂的东西的,但他好像真的听不明白。

    犹豫了许久,最终他诚实地点点头。

    “回去问先生吧。”

    趁张诚愣神的功夫,穆华夏将腿抽了出来,刚走两步,又被张诚叫住,“华夏哥,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你不是已经记住了吗?”

    张诚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举着一根手指,“就一遍。”

    于是穆华夏又背了一遍。

    张诚点点头,却没跑开,而是向前追上了穆华夏。

    “还有事?”穆华夏挑眉看着他。

    “华夏哥,小兮现在不跟我玩了......”

    “小兮不是不跟你玩了,”话题绕来绕去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穆华夏耐着心气给张诚解释,“小兮只是想好好读书了,你可以跟她一起读书啊,一起交流诗词歌赋不是很好吗?”

    “可女孩子不用读书啊,女孩子又不用考功名,”张诚看着穆华夏的脸色,连忙举手作起誓状,“我没瞎说,这话真的是先生说的!”

    “没说你瞎说,”穆华夏这么说着,脸色却没有丝毫缓和,“这话别跟小兮说,不然她是真的不会理你了。”

    张诚连忙捂嘴,保证自己再也不说了。

    “行了,回去吧,”穆华夏拍拍张诚的脑袋,“功名很难考的,只有考上了功名,才能离开这个小村子。”

    “我不要离开这里!”

    “为什么?”

    张诚说不出来,小小的孩子,舍不得家里的一切,舍不得远游,也恐惧未知的远方。

    穆华夏没有逼问,他轻轻笑了笑,“等你长大了,再做决定吧。”

    穆华夏的劝说很有效果,那日张诚回家果真开始认真读书了,平日里也不上房揭瓦了,连学堂里最严厉的先生都要夸他两句。

    张大娘亲自杀鸡炖了鸡汤给穆华夏送到家里,千恩万谢说张诚日后考了状元有他一份功劳,穆华夏可不敢受那份状元的功劳,但鸡汤还是挺好喝的。

    又一例“浪子回头”的成功案例,村中那些调皮捣蛋的孩子见着穆华夏都要绕着走了,也不知道哪个熊孩子开始传的,说穆华夏手里有喝了就要读书的迷魂汤。

第四十章 西湖水(七)

    对于这些没有多大恶意的谣言,穆华夏最终选择一笑置之。

    眷兮许久没来缠着他讲故事了,穆华夏倒是时常能遇见她同张诚一起,两个小家伙凑在一起共读一本书,不知在说些什么。

    穆华夏看见了,也不去打扰,就只是兀自笑笑,便当作没看见一般过去了。

    西湖边的四季过得尤其快,美景如佳酿,赏时不觉醉倒,醒来已不知今夕何夕。

    眷兮来给穆华夏送莲子时已长成大姑娘了,江南女子,眉眼如烟,笑起来尤好看。

    穆华夏看着眼前的女子,想起从前那个缠着自己讲故事的小丫头,才恍觉时光如梭。

    “穆哥哥,吃莲子,今早新摘得莲蓬!”

    眷兮将篮子放在桌子上,招呼穆华夏。

    穆华夏不伸手,却只是笑着看她,“六年前我带你去西湖玩儿,说起秋时的莲子,怎么隔了六年你才想起我想吃莲子了?”

    “六年后的莲子也是莲子不是,”眷兮也笑,露出白白的牙,“穆哥哥要是嫌弃我就拿去送别人了!”

    “小姑娘长大咯,心里有别人咯,”穆华夏捂着心口,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再也不是跟着穆哥哥屁股后面的小兮咯。”

    “穆哥哥!”眷兮羞愤地跺脚,上前想要捂住穆华夏的嘴,穆华夏这才作罢。

    正了正腰板,做出一副正经样子,审视着桌子上的那篮子莲蓬,“说起来你别是有什么事儿来求我吧?无事献殷勤,我可不敢受。”

    “一篮子莲蓬,算什么殷勤,你不吃我可真拿走了。”

    眷兮说着果真就要拎篮子走人,穆华夏赶忙拦下,“吃,吃,你难得送我点儿东西,哪有不吃的道理。”

    莲蓬是早上新采的,上面还带着清亮亮的水珠,穆华夏扒出一个就往嘴里填,也不去芯,看得眷兮直皱眉。

    “不苦吗?”

    “你不懂......”穆华夏一嘴莲子,含含糊糊地张口,话没说完眷兮替他接上了后半句,“苦才好吃。”

    “没错,”穆华夏老怀欣慰地点点头,“你快要悟透了。”

    “这算什么悟透!”

    穆华夏不说话了,低头认真扒着莲子,眷兮在旁边看着,直到穆华夏吃得差不多了,才接着开口,“穆哥哥,我想听故事。”

    “嗯。”穆华夏含糊应了一声,将空了的莲蓬扔到一边,又拿起另一个。

    穆华夏这态度实在敷衍,小姑娘登时不乐意了,“我要听故事!”

    “嗯......?”穆华夏应到一半,手里的莲蓬被夺了过去,两手空空的穆华夏一脸茫然地抬头看着眷兮,“你刚说什么?”

    眷兮不说话,瞪着他,穆华夏无奈地叹了口气,“又不是不识字,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

    “不管!”

    最终还是穆华夏败下阵来,“说吧,要听谁的故事?”

    “苏小小!”

    “苏小小?”穆华夏皱皱眉,“红颜命薄,这可不是什么吉利的故事。”

    “穆哥哥你就讲吧。”

    穆华夏怀疑地看了眷兮许久,最终也没从她的表情上看出个所以然来,只得缓缓开口,“苏小小是南朝齐时的歌伎,才貌双绝,名动一时。

    “在当时,慕名而来的文人墨客甚多,苏小小在小楼里接待四方来客,品茗作诗相谈,名声愈发大了起来。

    “相传在晴日里,苏小小爱乘油壁车游湖赏景,一日,恰巧遇见了阮郁。阮郁是当朝宰相之子,生得俊美非凡,二人一见钟情。”

    “又是一见钟情?”眷兮始终安静地听着故事,听到“一见钟情”才忍不住开口。

    穆华夏在眷兮的眼中看到了些许不安,他轻声笑了笑,“写故事的人太懒,写不得日久的戏码,倒也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故事,你要听吗?”

    眷兮脸上不知怎的浮上两朵可疑的红晕,她摇摇头,“就听苏小小。”

    穆华夏装作没看出眷兮的神情变化,清了清嗓子继续往下讲,“一见钟情的两人私定了终身,可阮郁是丞相之子啊,堂堂当朝宰相,怎么能允许自己的儿子娶一房歌伎,于是一封家书,将阮郁召回了京。

    “阮郁走后,苏小小相思成疾......”

    “然后就不久于人世了?”

    “倒也没有这么快,”穆华夏说罢顿了一顿,“不过你若是想听坚贞的爱情故事,那讲到这里也是可以的,苏小小确实早夭,也确是病故。”

    “讲故事哪有讲一半的......”

    “后面没什么可说的了,后来苏小小资助一个穷书生鲍仁进京赶考,待得鲍仁中了状元,苏小小却已香消玉殒。”

    穆华夏两三句讲完了,眷兮却犹在发愣,穆华夏将手放在她眼前挥了挥,“怎么?没听到爱情故事失望了?”

    “穆哥哥你胡说什么!”眷兮的脸更红了,穆华夏笑了笑,没再点明,眷兮偷眼瞧他,瞧了好几眼还是忍不住开口,“穆哥哥,你说,鲍仁中了状元会回来娶苏小小吗?”

    穆华夏没有回答,却是笑着反问,“怎么,不觉得阮郁和苏小小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吗?”

    眷兮摇摇头,“那样的高门大户,说的话做的事都由不得自己,说是一见钟情,却不敌鲍仁情深。”

    “哦?这见解倒是有趣,小兮果然是长大了啊,知道什么是情深了。”

    “穆哥哥!”眷兮看着眼前一脸揶揄的笑的穆华夏,跺了跺脚,“我走了,不理你了!”

    “记得哥哥的喜糖哦。”

    这一句出口,眷兮羞得要打人,穆华夏笑着躲闪,眷兮试了几次看打不着,决定改成口头威胁,“穆哥哥你再乱说话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说罢眷兮转身欲走,走至门口却又折了回来,“对了,穆哥哥,我想明白了,雷峰塔一定关不住白娘子。”

    穆华夏但笑不语,眷兮看他笑得奇怪,“我说得不对?”

    “不,”穆华夏轻轻摇头,这个答案实在在他意料之中,“没有什么对不对,你觉得关不住,那便关不住罢。”

    “穆哥哥你又故弄玄虚。”眷兮嘟囔了一声,真的转身走了,穆华夏本想送出去,无意间瞥到门口迅速闪过的半个身子,轻轻笑了笑,坐回去继续剥他的莲子。

    莲子心苦啊,嗯,不仅苦,还酸。

第四十一章 西湖水(八)

    张诚落第了。

    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他赴考前张大娘在村里摆了宴,请所有乡亲喝酒,说要提前庆祝张诚中举。

    私塾里的先生打下包票,说张诚肯定能过。

    多少乡里乡亲嚷嚷着“苟富贵、勿相忘”,又转过身教训自家不争气的儿孙。

    “看看人家张诚,一样的出身,凭什么人家就人又聪明读书又好?”

    “张诚的爹娘可没让他干一天活儿,受一天累!”偶有孩子不服气地顶嘴,而后就看见了父母高高扬起的笤帚。

    眷兮也偷偷来找过穆华夏,送来了一篮子菱角。距离她上一次送莲子已然又是三年光景,穆华夏挑眉看着她,“别人家定亲送喜糖,你这是送喜菱角?”

    这些年眷兮已然习惯了穆华夏这般不正经的调笑,只将篮子重重地撂在桌子上,“不愿吃拉倒!”

    话虽带着几分不耐烦,但眷兮脸上的笑是如何如何也掩不住的。

    穆华夏从篮中捞了一个菱角,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玩,“怎么这么高兴?真有好事儿?”

    “穆哥哥,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娶亲?”

    “我?”穆华夏笑了笑,却不答,“怎么了?你这小丫头有人要了,就开始嘲笑你孤苦伶仃的老哥哥了?”

    “哪有!”眷兮笑着争辩了一句,终于红着脸说出了她此行的目的,“张诚说,他中了举就去我家提亲。”

    “那恭喜呀!”虽说早有预料,但真正听到了,穆华夏还是打心底替她高兴。

    就算故事是谎言,爱情是谎言,一辈子能活在谎言里也足够幸福了。

    “可,我还是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怕张诚那小子毁诺?放心,他要敢诓你,我替你揍他!”说着穆华夏还撸了撸袖子,壮气势。

    眷兮摇了摇头,“我在想,如果张生没有考中状元,那有情人还能成眷属吗?”

    穆华夏脸上的喜意渐渐冷静了下来,“会的。”

    “会成眷属?”

    “不,是张生一定会考中状元。”

    “为什么?”

    “因为这是故事,故事总会有一个好结局,”穆华夏说着下意识地想抬手摸一摸眷兮的头,但随即意识到这举动已经不合适了,“你若是笃信故事,就相信你也一定会有一个好结局。”

    眷兮脸上的笑又回来了,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张诚落第的消息传到穆华夏耳朵里时,那笑容仿若就在昨日,他愣愣地听着村口大树下大娘们惋惜的语气,一时忘了自己本来打算去哪里。

    张诚落第了,那眷兮怎么办?

    如果张生没能考中状元,崔莺莺还能嫁与张生吗?

    雷峰塔,最终真的倒了吗?

    穆华夏不及想太多,他飞奔到眷兮家门口,还未进门就听见里面的争吵。

    “我不管!他答应要娶我的!我就要嫁他!”这是眷兮的声音。

    而后是吴大娘在一旁训,“未出阁的女伢儿,把嫁啊娶啊的挂嘴边,成什么样子!”

    “我就要嫁他!你们不让我嫁,我就去剃了头发当姑子去!”

    “胡闹!你这是要气死谁啊!”一个男声,穆华夏听出是眷兮的父亲。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穆华夏站在院门口,一时拿不准是不是应该进去。好在屋门紧闭,也没人发现他来了。

    “小兮啊,”许久之后,是眷兮的母亲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张诚说中了举回来娶你,那他没考中,这个承诺也就当没有了。”

    “他没考中我也嫁!”

    “你肯嫁,他不一定肯娶啊。”

    “那我就等他中举!”

    “他这次没中,就要等三年再考,你多大了?你还有几个三年能等?”

    “我!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

    穆华夏听着声音,里面又要闹起来了,虽说这是别人的家事被他听到难免尴尬,但穆华夏还是硬着头皮敲了门。

    吴大娘来开门,看见是穆华夏,仿佛看见救星一般,“呀,侬快来劝劝啊,小兮说不动呀!”

    穆华夏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又跟眷兮的父母打了招呼,“能不能让我跟小兮单独聊聊?”

    眷兮的父亲摆摆手,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眷兮一甩手出了门,也不等穆华夏,兀自走得飞快。

    “我的小祖宗诶,”穆华夏紧赶慢赶跟上眷兮的步子,拉着她停了下来,“你多大了?还闹这脾气?”

    “我为什么不能嫁给张诚?”

    “能,能,谁说你不能了?”穆华夏追得及,又灌进几口风,这会儿正捂着肚子喘气,“可是做事要讲究方式方法的知不知道?”

    “什么意思?”

    “你这么吵能吵出结果吗?”穆华夏开始循循善诱,“张诚人都没回来,你在这里吵有用吗?你知道他的想法吗?你难道还为了他跟家里决裂吗?”

    “为什么不能!”小姑娘倔脾气上来真的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这么多年这一点倒还是丝毫没变。

    “崔莺莺都能等张生,你为什么不能见到张诚再议呢?”

    “我......”

    “你在怕,对吗?”

    仿佛被说中心事一般,眷兮的头慢慢垂了下来,“故事里不是这么讲的......”

    “等等吧,”穆华夏轻轻叹了口气,本是好好的一桩姻缘,“等张诚回来再说。”

    穆华夏发誓,如果他知道张诚带回来的是更深的绝望,他绝不会这么劝眷兮。

    张诚回来了,颓废得仿佛变了一个人,穆华夏在村口撞见的时候差点儿没认出这个落魄书生。

    “华夏哥。”张诚有气无力地跟穆华夏打招呼,穆华夏抬手拍拍他的肩,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倒是张诚,叹了一口气又接着开口,“我回来的路上一直在背《伤仲永》,王安石的《伤仲永》,当初不懂的句子,我终于想明白了......”

    “你现在不必明白这些......一次失误而已,说明不了什么......”

    “不,不是失误,是我,我本不是聪明人,打小奶奶把我捧得太高,我对不住他们,是我......”

    张诚喃喃地道着歉,也说不清是对谁的,穆华夏不知如何去劝,只能小心地跟着,以防他半路再跌个跟头。

第四十二章 西湖水(完)

    张诚便这么宛如梦游一般回了家,张大娘在门口见了,哭成了泪人。

    一纸功名啊,穆华夏遥遥看着,叹了口气,既有范进中举喜极而癫,那便也该有无数落第的士子自此一蹶不振。

    穆华夏不希望张诚是这其中的一个,他也不相信张诚会是这其中的一个,但他现在更担心的,是眷兮。

    他不太确定这样的张诚,要如何面对眷兮。

    张诚选择了逃避,他本想一走了之,但被穆华夏拦在了村口,寅时的村口。

    “太阳都还没出来呢。”

    “华夏哥......”张诚背着包袱,看见村口的穆华夏着实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穆华夏打着哈欠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所以我在这里蹲了三个晚上了,熟悉吗?就像当初你蹲守我那样。”

    “华夏哥......”说起往事,张诚有一瞬的怔愣,但随即恢复了常态,“你不用劝了,我是不会回去的,男儿立志出乡关,不取功名誓不还!”

    “好远大的志向,”穆华夏懒懒地拍了两下手,“我不想劝你回去,我也不觉得我能劝动你,我只问你一句话,眷兮呢?你跟她说了吗?”

    “我......”张诚说不出话了,他无颜面对眷兮,他不该许那样狂妄的诺言去耽误她的一辈子。

    “她和家里吵了一架,她说她会等你。”

    “我不值得她等。”

    “哦?是吗?”穆华夏轻声笑了笑,笑里却听不出多少愉悦,“你对自己那么有信心,你觉得你一定能取得功名,可你为什么对她那么没信心?”

    张诚不说话了,穆华夏看得出他眼里的痛苦和挣扎,但许久之后,他还是摇摇头,“我不值得她等。”

    “即使是这样,也要你亲口告诉她。”

    张诚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他握着包袱的手,慢慢地攥得更紧了。

    “知道吗?眷兮其实从来没有长大,她一直都只是个活在故事里的小姑娘,相信女子也能选择爱情,相信女子也能有自己的名字,相信女子可以拥有一切美好的结局。”

    “她总要长大。”

    “是啊,”穆华夏走近了两步,直视着张诚的眼睛,“但这件残忍的事情要你去做,因为是你把她带进这个故事里的。”

    张诚又不说话了。

    穆华夏没有再逼他,他长长叹了口气,突然吟起了那首警世诗,“祖师度我出红尘,铁树开花始见春。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

    “你说,”穆华夏问张诚,“白娘子还镇在雷峰塔下吗?”

    “当然。”

    “是吗,”穆华夏淡淡地重复了一遍,未置可否,“记得找小兮聊一聊吧。”

    说罢,穆华夏便走了,他仿佛已经笃定张诚不会不告而别,天还未亮。

    穆华夏不知道张诚究竟有没有再去找眷兮,但他再一次来告别时,是白天。

    这一次,穆华夏拍了拍他的肩,什么也没说。

    穆华夏许久没见过眷兮,不过如果眷兮不来找他的话,他本也没什么机会见到眷兮。

    他又独自去了一趟雷峰塔,不算高的山丘,他爬得很慢,慢慢地爬,慢慢地想。

    爱情果然只是个谎言吧,尤其是在这样的男权社会,有情人终成眷属终归只是故事。

    《西厢记》的爱情为什么会被歌颂?历史书中最标准的一条答案,因为它突破了封建社会对男女情感的束缚,标志着人性的解放。

    可现实中真的会有崔莺莺吗?

    元稹的《莺莺传》本是个悲剧不是吗?

    所以雷峰塔最终倒了吗?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雷峰塔,那是世俗的礼教对美好爱情的禁锢。

    所以雷峰塔是不会倒的,至少现在不会。

    穆华夏如何也想不到,他再见到眷兮是她出嫁的时候,距离张诚离乡不过几个月。

    本是没那么急的,只是刚巧,金陵有位公子跟朋友来西湖游玩,看上了正在溪边浣衣的眷兮。

    那位不是什么纨绔公子,也是出身书香门第,规矩地打听了眷兮的住处,回金陵后带着媒人上门提的亲。

    但本也不必那么急的。

    也是眷兮的父母,怕日久生变,怕眷兮一心要等张诚把自己拖成老姑娘,于是就匆匆定下了数月之后的婚期。

    这里的习俗,女子出嫁是要哥哥送上花轿的,眷兮没有哥哥,吴大娘请穆华夏来帮个忙。

    大红的嫁衣将江南女子温润的五官衬出几分艳丽,眷兮从镜子里看见了穆华夏,浅浅地抿了抿唇,“穆哥哥。”

    穆华夏站在她身后,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眷兮笑了笑,穆华夏从那笑中读出了悲凉,“穆哥哥你骗我,张生没有考中状元,阮郁已经忘了苏小小,白娘子也没能从雷峰塔下出来。雷峰塔没有倒,对不对?”

    “是啊,雷峰塔没有倒。”太过残忍的结局,穆华夏不忍地闭上了眼,门外喜炮响了三声。

    曾记西湖六月天,藕花如锦断桥边。

    至今梦里尤来往,听惯钱塘唤小船。

    梦里人,可还在西湖边?

    “怎么样?”是玉石的声音,穆华夏第一次觉得这声音也像那块石头一样冰冷,没有人情。

    “不怎么样。”他没好气得答。

    “匆匆数年,人生一梦,是不怎么样,”那声音漫不经心地评点着,“不过至少比那些家国兴亡要轻松得多。”

    “兴亡是大义,”穆华夏没有看那声音的来处,他看着白色空间的某一个并不存在的点,仿佛透过那里能看见别的什么,“可情之一字,又如何轻了呢?”

    “该让你看看周幽商纣的。”

    穆华夏没有再理会,身边宛如实质的白渐渐消散了,再回神,他依然站在女厕所门口。

    “多谢。”西湖浅浅笑着道谢,两个梨涡让穆华夏想起另外一个笑得很甜的姑娘。

    他轻轻摆摆手示意不用谢,什么东西哽在喉头,让他说不出话来。

    预备铃响了。

    元莽惊叫一声,穆华夏掏出手机看了看课表。

    “是佛教考古,”西湖轻轻吐出几字,慢悠悠地往教室走,“这节课,要讲雷峰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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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4600/ 第一时间欣赏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最新章节! 作者:酒醉长安某所写的《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为转载作品,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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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光阴一霎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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