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假条
2020年12月5日,星期六,断更一天
头真的要疼炸了,于是犹豫了半个小时,决定对自己好一点
我也不知道请假条应该往哪发,就随便搞个东西,就这样吧......
请假条2.0
2021年1月2日......请假停更一天......已经难受到神志不清了......人生好难我好累(╥_╥)
请假条3.0
实话实说,我真的没想到2021年才开始半个月,我就发了两章请假条.......
我今天本来没打算断更的,但因为一顿fuo锅,我现在蹲在厕所动弹不得......
我再试图挣扎一下,要是我今天能更新,就把这一章删了......
第一章 新生入学
20X0年9月1日,G市。
秋天从这座城市悄无声息地出走,徒留仲夏的酷暑从三月一路值班到来年的一月。
穆华夏皱眉扯了扯被汗液粘在脖子上的衣领,立住了手中看起来有两个他那么重的行李箱。
翩翩少年,身姿颀然,就是那紧锁的眉结,也在阳光的点缀下平添几分油画的美感。
身边已然有不少过路的姑娘频频回头,如流水般涌进校门的新生队伍,竟因他隐隐有了几分逆流的趋势。
当事人却浑然不觉,他正站在校门口,抬头看着校门上那位创校伟人手书的匾额。
石校门,老牌坊,林荫道。
这就是穆华夏对于S大的第一印象。
......
“诶,同学,用不用帮忙抬行李?”
“哦不......”
“靠,男的啊......”
穆华夏最后一个“用”字还没出口,来人便已调转了方向,剩他一人和额上三道黑线。
什么鬼......
穆华夏抬手擦了擦汗,满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心情,低头看了看手边的行李箱。
伟人教诲历历在耳,志在振兴中华者岂能困于这小小行李箱?
他心间给自己打气,甫伸手又听得一道沉稳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学弟不用在意,这样的人哪里都有很多。”
穆华夏回头,看着说话的人正向自己走来,嘴角衔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不失礼也不疏离。
穆华夏回以一笑,带着几分无奈地耸耸肩,“我知道......只是方才那学长实在是自说自话,平添尴尬。”
来人一笑,不置可否,轻巧地拎起穆华夏的行李,伸出另一只手,“欢迎来到考古系。”
穆华夏眨眨眼,下意识地将手伸出去握了握,“谢谢学长......不麻烦学长,我自己来......”
他边说边想去接对方手中的行李,那人却只是笑了笑,未等穆华夏说完便汇入了入校的人流之中,“走吧,负责新生报到的老师们要等急了。”
S大的人都不喜欢让人把话说完吗......穆华夏紧跟两步追上,想跟学长说这其实是个拉杆箱,话未及开口,他却蓦然发现了另一个问题,“学长怎么知道我是考古系的?”
那人却只是眨眨眼,露出了一个好看的笑,“是秘密哦。”
“学长,这个箱子......”穆华夏刚想提醒,却发现那么大的箱子在他手中竟轻巧地仿若没有重量,穆华夏沉默地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多此一举。
报道的流程十分顺利,查看录取通知书,领取校园卡,发放各种各样的宣传册......
那位学长一路将穆华夏送到了六楼宿舍,穆华夏还在感慨上床下桌、独立卫浴的优渥环境,回头人却已经不见了。
“做好事不留名啊,这是什么新世纪**精神......”穆华夏不由赞叹一句考古系学生素质之高,但人既已经走了,便只好日后再找机会道谢。
宿舍还没有人来过,穆华夏左右看了看,挑了靠门的床位,然后费了些力气将行李箱放倒,蹲下身正准备打开,一道大嗓门吓得他手一抖。
“百越这种地方,哪里是朕......”来人显然没想到宿舍里还有别人,看见穆华夏的一瞬也愣在了原地。
“朕?”穆华夏疑惑地加了重音又重复了一遍,如此古旧的自称,让他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而他这一出声,也唤醒了对面怔愣的人,让其迅速挂掉了电话,尴尬地笑了笑,“我是说,真热啊这天气。”
这现扯的后半句多少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但来人既不愿说,他便也没追问,只是跟着笑了笑,像是没看见来人的一脸谨慎与防备一般,“初次见面,我叫穆华夏。”
“哦,”不知为何,听见这名字,来人却是一下子松懈了下来,还甚是友好地挥了挥手,“秦宇。”
穆华夏点点头算是知道了,而后指了指自己手边的行李箱,“我先收拾东西了。”
“嗯,你收拾着,不用管我。”
秦宇这么说,穆华夏才发现他竟然没有带任何东西。
大约是本地人,等会儿家长会来送吧,穆华夏不无羡慕地想着,唉,食物链顶端的本地人啊。
巨大的箱子里,大到床单被子,小到杯子杯垫,穆华夏爬上爬下地收拾,秦宇优哉游哉地坐着,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
虽说被看看也掉不了二两肉,但穆华夏实在是被盯得发毛,他刚想问问秦宇是不是有什么事,抬头就看见秦宇两眼放光地看着他,“喝水吗?”
“啊,不......”
“我去买!”
剩下那个“用”字生生卡在喉头,穆华夏愣了许久,最终无奈地摇摇头,“这还真是......优良传统。”
不过没有了秦宇诡异的注视,穆华夏的效率倒是上去了不少,半小时的功夫,原本空空荡荡的一个床位充满了生活气息。
“咦?你收拾得够快的。”
“那当......然,”穆华夏以为是秦宇回来了,扭头却看见一个陌生的面孔,他用了一秒反应了一下,而后笑了笑,“穆华夏,请多指教。”
“秦堑,”来人站得笔直,极为正式地伸出了手,穆华夏上前握了握,听着秦堑补充道,“秦宇的哥哥。”
穆华夏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少年,又回忆了一下秦宇的长相,“可你们看起来不太像啊。”
秦堑耸了耸肩,“性格决定长相,没多少人能像他那么中二。”
穆华夏莫名被这个词逗乐了,虽然他认识秦宇还不足一个小时,但却觉得这实在是最适合秦宇的形容。
就在这功夫,秦宇买水回来了。
“笑什么呢?”他将手中的水递给穆华夏,而后走回自己的位置,看都没看一眼秦堑,只在路过的时候说了句“来了”。
“怎么去了这么久?”穆华夏没好意思说“在笑你”,低头拿出手机转移话题,“多少钱?转你。”
“楼下教超人太多了,我出校门买的,”秦宇先回答了第一个问题,之后摆摆手,“不用转了,下次你买。”
复又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了手机,“不过微信可以加上。”
秦宇的微信头像是张纯黑的图片,穆华夏偷偷放大看了看,可是并没有在一片黑色中发现魔法阵之类的暗纹,这就是一张纯黑的图片。
秦堑的头像是一张风景照片,穆华夏一时认不出是哪,只是那过高的对比度,处处透露出一股中老年风。
“秦堑兄很有长者风范啊!”穆华夏这么想着,也开玩笑似的说了出来。
秦堑笑了笑,将门口的两个大箱子拉了进来推给低头看手机的秦宇,“别玩了,收拾东西了。”
“哦——”秦宇拖着长音,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了手机。
穆华夏看了看那两个箱子,又比量了一下寝室的面积,决定先出去吃个饭。
随着新生报到,宿舍楼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整个走廊充满了欢声笑语。
穆华夏感受着入学的喜庆氛围,一个不察撞上了人。
“啪”地一声,来人抱着的塑料筐掉到了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两人匆忙道歉的声音重合到一起,穆华夏抬头看清了来人的长相——
标准的学霸脸,因为长久不晒太阳而过白的皮肤,厚厚的圆框眼镜后面是略微呆滞的眼神,但眼眸流转间又莫名闪露出锐利的光亮,那光如果非要有个名字,穆华夏想,他愿将之命名为“学霸之光”。
穆华夏打量着来人,对方却是没看他一眼,他匆忙道了歉便开始埋头清点筐里的东西,穆华夏想去帮忙,却蓦然发现,他先前怀里抱着的,竟是一塑料筐的......头骨?!
第二章 神奇的新同学
这个场面过于诡异,这要是换个场景,妥妥的恐怖小说开头。
但在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穆华夏只能相信这一筐头骨来源合法。
大概是什么课程要用到的教具吧,穆华夏在心里接受了这个解释,低头看见对面的同学已经结束了清点,开始找什么。
难道刚刚撞掉了什么?这位看上去就高度近视的朋友找得实在心酸,于是穆华夏自觉帮起了这个忙。
“额,你在找那颗牙?”大约五分钟之后,穆华夏指着不远处零落的一颗臼齿,不确定地问。
对面那人顺着穆华夏指的方向看去,欣喜地拍了下手,快步走过去,小心地捡了起来,“多谢多谢!”
“不必客气。”
穆华夏看着他将那颗看上去很是有些年代的臼齿仔细地收好,又重新抱起那个塑料筐,正要迈步过去,忽而顿了下来,“考古系,周猿。”
“哦,”穆华夏挂上了社交标准微笑,“穆华夏,同考古系。”
“诶?”周猿发出一个疑问的音节,可还没等穆华夏再问什么,他便已经抱着那筐头骨找宿舍去了。
半天时间见到那么多奇怪的同学,此刻穆华夏已经见怪不怪了,兀自摇了摇头,下楼往食堂去了。
食堂,被誉为中国第九大菜系,就算是在G市这种美食之都,食堂也依旧保有其应有的水准。
穆华夏这顿饭吃得并不舒坦,米饭硬得剌嗓子,番茄炒蛋竟然是甜的,还有看不见肉丝的青椒肉丝,和看不见青椒的地三鲜。
不过好在,等他回到宿舍的时候,秦宇和秦堑已经收拾完了。
秦堑选了穆华夏对面的床位,他的东西摆得整整齐齐,就像他这个人给人的印象,严谨踏实,一丝不苟。
秦宇住秦堑旁边,东西摆的倒是随意,穆华夏抬眼看过去,先入眼帘的是各种花花绿绿的披甲陶俑,一个个上色贼精致,鲜艳但不显俗气,浩浩荡荡地摆满了一个小格子,仿佛站岗一般。
穆华夏虽然不懂二次元,但多多少少也听说过手办这种东西,不过要让他再去辨认那些是什么角色的手办,他就做不到了。
不愧是还没长大的中二少年,穆华夏在心中暗自感慨,秦宇闲来无事的时候不会还要指挥这些小人打仗吧?
穆华夏想了想那个场面,突然觉得,秦宇说不定真的做得出来。
“你也喜欢这些?”秦宇看穆华夏盯着他的陶俑看得入迷,颇为大方地拿下来一个举给他看。
“啊?没有,”穆华夏只是在想象秦宇一手一个小人左右打架的样子,不料被误会成喜欢,不过如此近距离一看,那制作、上色更显精致,“但还真挺好看的。”
“喜欢的话送你呀,”秦宇将手里那个递到他面前,“我家里还有好多呢!”
“不用不用,”怕秦宇不信,穆华夏又特意强调了一遍,“真不用。”
在那个小格子里摆得满满当当、一眼过去仿若千军万马的小陶俑,但凡少一个都能逼死强迫症。
而在穆华夏看来,他对面那位兄弟,似乎是有一点强迫症嫌疑的。
秦宇也没有再说什么,耸了耸肩,将那个陶俑放回原处,翘着二郎腿,继续玩他的手机。
“你们不吃饭吗?”
促进舍友感情的第一要义是不能冷场,穆华夏深知此理。
“来宿舍之前吃过了,这会儿不饿。”秦宇头也不抬地打着游戏,看得秦堑直皱眉头。
“我们宿舍还有两个人吧。”这是五人寝,现在还有两个空位。
“是......哎呀,又死了,”不知是刚刚挂掉心情不好,还是感受到了秦堑的嫌弃,反正秦宇终于是舍得放下了手机,“希望是好相处的舍友。”
说完又想了想,“不好相处也没关系......”
“因为你会更不好相处。”
稳准狠的吐槽,很难相信,这吐槽出自秦宇亲哥之口。
“秦堑,”秦宇似是终于忍无可忍,转身看向他哥,“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在这种局势之下,我们更要严密地抱成一团,这样才能......”
秦宇看上去是要发表什么演讲了,秦堑转过头去,当着他的面戴上了耳机。
“......算了,”秦宇白了他一眼,看向旁边一脸无辜的穆华夏,“小穆,带电脑没?打游戏呀!”
“来!”穆华夏一听游戏来了精神。
“刀塔会不会?”
“等我开个机,马上......”
“你俩别通宵啊,”虽然戴着耳机,秦堑还是关注着宿舍的动态,“明天还有新生见面会呢。”
“哎呀,知道了,小穆快点快点!”
......
那晚在秦堑的严格控制下,两人只玩到12点,然而第二天的新生见面会,穆华夏还是迟到了。
他甚至还比秦宇早出门了十分钟。
可是他迷路了。
偌大的S大,哪棵树和哪棵树长得都一样,他问了三个路人才找到郭莫堂,而此时,新生见面会已经开始掀屋顶了......
“朕吞二周扫六合,履至尊御宇内,如何当不得这个班长?!”
“名不正,名不正哉。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
“礼乐不兴则民不信!”
“你怎么擅改圣人言论?”
“哎呀,justbehappy,喏,吃不吃肉干?”
“哎,他不吃我吃,没吃早饭呢我......哇你这什么肉,这么难吃?!”
......
穆华夏顾不上听他们在吵些什么,他趁着混乱,猫着腰偷偷溜进教室,坐到了后排唯一的空位上。
座位旁边是一个姑娘,文文静静的,看见穆华夏坐过来,冲他笑了笑。
穆华夏还以一笑。
但两个人的安静是不足以改变这一锅粥的局势的,教室那边的争吵已经听不清了,穆华夏方坐下来,轰击他耳膜的是另一场“战争”——
“你这玉玉质不好!”
“你那玉雕工粗糙!”
“你这就是块石头!”
“你、你......!你雕的都是四不像!”
两个刚成年的学生拿着两块动物形玉石争得不可开交,穆华夏扭头看了一眼,又冷漠地扭了回来,考古系真就人均“富二代”?
似乎是实在看不下去这菜市场一般的局面了,坐在穆华夏旁边的女生敲了敲桌子,走上了讲台。
穆华夏眼见着她一个眼神让全班噤若寒蝉,突然觉得这世界,魔幻了......
第三章 天选之子
“哎,哥们儿,这什么情况?”穆华夏戳了戳前面男生的背,那人转过头来他才发现那是秦堑。
“哦,刚刚在选班长。”
秦堑话音刚落,讲台上的女生就开始说话了,“既然大家争不出一个结果,那班长就我指定吧。”
说完,顿了顿,仿佛真的在扫视班里所有人,“穆华夏,就你吧。好了,见面会到此结束,班长留下,其他人可以散了。”
......
穆华夏觉得自己头顶能冒出三个实体问号了,“这是什么情况?”
“她是辅导员。”
“......啥?”
秦堑已经准备回宿舍了,他站起来拍了拍震惊成表情包的穆华夏,“不愧是天选之人。”
“什么鬼?!”
但秦堑却是不打算再为他解惑,他单手将包甩到背上,挥挥手走了。
徒留穆华夏一人,和满地的问号。
“穆同学,”温柔的女声从门口传来,“再发呆就赶不上午饭了。”
“啊?哦!”穆华夏抬眼,那个年轻的辅导员正站在教室门口,看样子是在等他,“老师好。”
“我姓韩。”
“韩老师好!”
韩茜点了点头,在穆华夏出来之后,顺手锁上了门。
“老师我们去哪?”
“地下室。”
“地下室?郭莫堂有地下室?”
“别问,到了就知道了。”
“哦。”穆华夏乖乖闭了嘴,跟在韩茜身后下了一层楼,又看她左拐又拐地找到了一个小门,敲了敲,也不等人应便推门走了进去。
穆华夏跟到门口,却有些犹豫。
实在不能怪他胆小,S大十大灵异事件,郭莫堂是能列上号,而且这门,破破烂烂,不知过了多少年月,上面满是铁锈,这后面......
穆华夏不敢想。
“跟上。”韩茜的声音从门里传来,穆华夏一咬牙,推开了门,只祈祷自己不要以这种方式为S大灵异故事添砖加瓦。
漆黑漆黑的楼梯,通往地下,穆华夏在上面看着,感觉这楼梯不像要通往地下室,简直就是通往地心的。
楼梯旁没有光源,穆华夏只能凭借脚步声判断韩茜在他前方不远处。
“老师......”
“别问。”
穆华夏只觉后颈已经开始窜凉气了,手心尽是冷汗,他开始渐渐觉得这莫不是个阴谋?
胆小勿进!S大考古系竟发生这样的事......
人越是紧张的时候越爱胡思乱想,短短几分钟的时间,穆华夏已然脑补出了一篇UC体小作文。
“到了。”
终于,在小作文即将突破一千字的时候,韩茜停了下来,她面前是个石台,石台上不知什么东西散发着微弱的光。
这是这个空间唯一的光源。
“去拿起来。”
“哈?”穆华夏还在给他的小作文落最后一个句号,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你耳背?”如果这地方的光线再明亮一点,穆华夏就能从韩茜的神情中读懂,她不是在怀疑他的听力,她是在怀疑他的智商。
“没没,我知道了......”
穆华夏小心地朝着那光源靠近,走到近前他才发现,那是一块玉,一块会发光的玉。
“拿起来,”任是韩茜脾气再好这时候也有些不耐烦了,“你是真的不着急吃午饭啊。”
这个时候讨论午饭的问题好像有点跳戏......穆华夏暗暗吐槽,伸手握住了那块玉。
入手冰凉的手感在这湿热的环境下让人心头一震,下一秒,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来了。”
穆华夏一惊,随后开始四下找这声音起于何处,便听得“别找了,我在你心里。”
有一瞬他觉得中二病可能会传染,这种玄幻小说般的剧情,他可能只有初中做梦的时候梦到过。
“你叫穆华夏?”
“是。”
“你知道你的同学都是些什么人吗?”
“啥?”难道考古系不光出“富二代”,还有玄幻男主、济世侠客、灭世魔王?穆华夏默默擦汗,盗墓系小说都不敢这么编......
“其实......他们不是人。”
“你咋还骂人呢?”
“咳咳,”那道声音似乎有些尴尬,轻咳了两声缓了一缓才又一次开口,“你知道世界遗产吗?”
“知......靠!”穆华夏只用了一秒钟便反应出来这话的意思,可突然接受到这么大的信息量,饶是穆华夏再有教养,也忍不住爆了粗口,“真假的?”
话问出口,穆华夏脑子里已然快速回忆着这一天半的时间里他见识过的种种奇葩——
端着头骨的学霸男,他叫啥来着?哦,周猿,等等,周口店BJ人遗址?
再是方才那两块玉,现在仔细想来好像在哪里见过,那个玉蝉倒是记不太清了,但那件玉鹦鹉,分明是妇好墓里的!
还有秦宇,这货就是始皇陵吧,兵马俑都被他摆寝室了,他还想送我一个?盗窃珍贵文物,直接牢底坐穿!
......
这么一想,穆华夏感觉这考古系简直就是龙潭虎穴。
穆·觉得自己何德何能·华夏,现在认定他被迫成为班长这件事就是最大的阴谋!
“孩子,别怕,你是天选之子,他们是来找你的。”
这本是一个很正常的陈述句,但愣是让穆华夏听出了几分索命的意味。
“找我......干嘛?”
“万古悠悠啊,”那声音没有直接回答穆华夏的问题,反倒是叹了口气,“谁都抵不过时间的侵蚀,谁都不行。”
“所以?”
“所以当他们渐渐苏醒,就会发现自己的很多东西散落在了时间的长河,而你的任务,是将它们一一找回。”
“什么东西?”
“精神、传承,随便你叫什么都好,或者,换一个更直观的说法,灵魂。
“世界遗产从来不是死物,其间凝聚着先辈传与后人的精神,忠勇、仁义、家国情怀......这些精神融汇进民族的血脉,使文化成为文化。
“时至今日,世界遗产借天地机缘苏醒,无意间却遗失了这些东西,可惜,可叹。”
话说到这一步,穆华夏也终于是明白了,而当所有的未知渐渐变成了已知,他竟觉得事情有趣了起来。
“我要怎么做?”
“回到过去,找回散落在时空里的精神......这块玉会帮你。”
穆华夏握了握手中的玉石,玉石仿若有灵一般,亮了亮回应他。
他忍不住笑了笑,这大概是他两天来最真心的一个笑容,“好。”
那声音也笑了,而后渐渐消失,地下室又恢复了寂静。
渐渐的,那玉石的光芒也暗了下去,地下室彻底黑了。
“走吧,”韩茜在身后叫他,“现在去食堂,人还不会太多。”
第四章 舍友到齐
老师你为啥对午饭有那么深的执念......穆华夏想了想S大食堂勉强能把菜做熟的水准,默默吐槽。
一片黑暗之中,穆华夏摸索着往楼梯口走,片刻之后,竟看见了光亮。
是韩茜拿手机开了手电筒。
穆华夏这才想起他也是有手机的人。
“老师你能开手电,为啥要摸黑下来?”
“吓吓你,”韩茜说得越平淡,穆华夏越是觉得头顶冒烟,“天选之子啊,你知道多少人羡慕你吗?”
头顶袅袅上升的“烟”停住了,穆华夏一时怔愣,没有说话。
羡慕,他听得出韩茜语气里那种名为羡慕的情绪,韩茜也丝毫没有遮掩。
是啊,羡慕,这是得与历史比肩的机会。
那么多人从碎陶残瓦里辛苦拼接出来的故事,如今他可以亲眼得见,那么多人从钟鼎文章里零星推测出的往昔,如今他可以亲自经历。
羡慕。
这不仅仅是值得羡慕那么简单了。
等到穆华夏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时,听见韩茜叹了口气,“考古系代代相传的传说,多少听过这个传说的老师都在想,为什么这个人不是自己?”
穆华夏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如果他知道有这样一个人而这个人不是自己的话.....他可能会当场选择重新投胎。
所以这么一想他确实幸运,他不仅收获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还冥冥之中保住了自己的一条小命。
不过,当这个幸运的人是自己时......穆华夏觉得他有必要考虑一下他往后的日子了。
回程的路因为有手电,所以不再那么难走,穆华夏跟在韩茜后面,小心翼翼地犹豫着措辞,“那......我以后的日子会不会很难过?”
韩茜闻言一滞,而后回头瞪了他一眼,“你当我们老师都是些什么人?”
那你还吓我,穆华夏心中腹诽,却不敢说出来,只能咧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
“其实考古系的所有学生都是来等你的,”韩茜接着往下说,说到这里,她倒是有些幸灾乐祸了,“你没来,他们就只能读下去,本硕博,等到延毕的最后期限到了,交一篇论文毕业,来年换个身份再入学。”
胡扯,穆华夏在心里默默反驳,这根本不合逻辑,也不合规矩。
但本着尊师重道的原则,穆华夏还是配合地做出一脸惭愧的神色,虽说韩茜根本看不到。
“所以说,我们系这届的毕业率如何,可就全看你了,”韩茜毫无心理负担地编完了这个故事,末了还要再吓唬吓唬穆华夏,“真正意义上的毕业。”
“那,”穆华夏配合地让声音听上去多了几分颤抖,在心里给自己颁了个奥斯卡小金人,“如果我做不到怎么办?”
韩茜耸耸肩,“那他们只好等下一个天选之人了。”
哦吼,这倒不像是编的,这么有趣的吗?穆华夏在心里盘算,那我重新投胎是不是还有机会获得“再来一次”?
这四舍五入就是拥有了一个半永久时光机啊!
“额,老师,”还没等穆华夏再脑补出什么鸿篇巨制,他们已然走到了门口,眼看着韩茜一个准备百米冲刺的架势,穆华夏赶紧开口,“我还有一个问题......”
“说。”
“等他们找回那些遗失的东西之后,他们要去哪里呀?”
这是穆华夏最为好奇的一个问题,纵容这么一群无病无灾不老不死的“人”四处游荡,他们凑一块儿可真是天下可得。
韩茜竟没有着急糊弄过去,她垂眸思索了许久,而后玄之又玄地叹了口气,“天地缘法,自有定数。”
这个答案实在故弄玄虚,但穆华夏却是不能再继续问了,因为韩茜已然跑没影了。
穆华夏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刚刚10:30,这位辅导员老师是点亮了什么食堂守护神属性吗......
但在这个尴尬的时间点,爬上六楼再下来再爬上去实在麻烦,所以穆华夏也只好磨磨蹭蹭地往食堂走。
等他吃完饭回到宿舍,才发现宿舍其他几人已经到齐了。
何止是到齐了,看那架势,似乎已经打完一架了。
“......秦世不文,以吏为师,这是秦朝覆灭的最根本原因。”
“胡扯!愚民无知,以法为教、以吏为师,才能杜绝思想上的异端!”
“子曰:‘民可道也,而不可强也。’残暴的管治必然引起反抗。”
“非也非也,造反,那是野心使然,覆灭,那是因为弓不够劲、弩不够强......我这有马奶酒,润润喉吗?”
......
穆华夏僵在了门口,他在想自己是不是退出去重新敲敲门比较好......
好在秦堑发现了他。
秦堑大概是这一片混乱中最冷静的那一个了,他看了穆华夏一眼,淡淡地开口,“回来了。”
“嗯,”穆华夏发现救星般走了过去,“这是什么情况?”
他的声音成功中止了这场争吵,秦宇看了他一眼,勉强露出了一个微笑,然后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那位文气书生模样的人,正是秦宇方才争吵的对象,他倒是情绪稳定,只是每一句话都能让秦宇火冒三丈。
看见穆华夏进来,他遥遥行了一礼,“在下鲁丘。”
“穆华夏。”
穆华夏别扭地还了一礼,身侧不知何时伸过来一只手,举着马奶酒,“我叫元莽,马奶酒要吗?”
“哦不,谢谢,”穆华夏礼貌地笑笑,“我是穆华夏。”
“我知道,”元莽猛灌了一口马奶酒,喝完回味了一番,一手揽过穆华夏的肩膀,“天选之子嘛!”
穆华夏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好在最后稳住了身形,他侧头打量了他一下他这位过于热情的新舍友,大眼睛,深眼眶,高鼻梁,肤色是长久在阳光下晒出的小麦色......
“你是元上都?”
此言一出,吸引了全宿舍的注意,元莽震惊地眨了眨眼,“所以你知道了?”
“刚刚知道,”穆华夏看着一双双注视着他的眼睛,友善地笑了笑,“今后,请多指教。”
鲁丘还以温和的一笑,收回了目光,安静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元莽亲热地拍了拍穆华夏的肩膀,力道之大,让穆华夏笑容中多了几分勉强,“班长加油!”
秦堑看着元莽的亲热行为皱了皱眉,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穆华夏点了点头。
倒是秦宇的眼睛亮了亮,他好像瞬间忘记了自己方才没吵过鲁丘的憋屈,在穆华夏回到座位之后特地凑了上来,“诶,你怎么知道的?”
穆华夏扭头看了他一眼,“你这么八卦秦始皇知道吗......”
第五章 长城长(一)
这本来只是一句无关痛痒的吐槽,穆华夏怎么也没想到秦宇竟理直气壮地直起身板,“知道呀!”
说着在穆华夏震惊的目光下拿出手机,“你要当面问问他吗?”
“不了不了,”穆华夏连连摆手,“还是不打扰他老人家休息了。”
秦宇看上去颇为遗憾地收起手机,可转眼便又两眼发亮地看向他,“所以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
这可怕的好奇心啊。
穆华夏真的不善于应对这种过分执着的人,最后还是秦堑开口救了他,“秦宇,华夏兄要休息了。”
穆华夏赶忙配合地打了个哈欠,秦宇看了看秦堑又看了看他,不情愿地“哦”了一声,转身回了自己的座位。
穆华夏感激地冲秦堑笑笑,而后爬上了床,他还真有些困了。
这个午觉穆华夏睡得并不踏实。
他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恍恍惚惚的,梦见秦皇汉武,梦见李杜元白,梦见万国来邦的盛世,也梦见煤山那棵歪脖子树下崇祯皇帝寥落的背影,还有台儿庄的枪火,戈壁滩上伏案的背影......
一梦万载,穆华夏醒来后很长一段时间还只觉恍惚,从兜里掏出那块玉石握在手里,冰凉触骨才让他一下子回到现实。
天选之子吗,穆华夏轻轻笑了笑,上午韩茜羡慕的语气又在耳边回响,他是何等的运气能与历史并肩,而他,也必将不辜负这天赐的好运。
“你醒了。”
秦堑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穆华夏这才发现,整个宿舍就剩他和秦堑两个人了。
他“嗯”了一声,低头看见秦堑坐在下面,正仰头看着他手中的玉石。
“这是......”
穆华夏还没想好要怎么解释,就听秦堑开口,“我知道。”
说完,秦堑复又神秘地笑了笑,“想不想去长城看看?”
“现在?”穆华夏看了眼手机,下午三点。
“现在。”
穆华夏一个“好”字还没说出口,就被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风直直卷起,眼前随即漆黑一片。
......
等到穆华夏再度睁眼,入眼是漫天的黄沙。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在落日余晖的映衬下,大漠孤烟更显几分凄怆。
黄沙联结着天地,将落日也染成了土色。
让人无处可遁的黄沙。
穆华夏坐在一个土丘之上,身后有一块石头让他暂得以依靠,他的手边是一卷竹简。
“嘿!”粗哑的大嗓门在他身后响起,穆华夏回头,看见一个络腮胡子朝他跑来。
穆华夏没见过这个人,但他知道,这个人叫魏克,他的同乡。
他们一起报名参军,一起来到上郡,魏克成了军中的士伍,而他,因为身体原因,只能是监修长城的一个小吏。
这些信息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的记忆里,穆华夏猜测,这大概就是玉石的作用。
魏克走到近前,看见了穆华夏手边的竹简,一脸心知肚明的笑,“哟,老婆来信了?”
穆华夏不好意思地跟着笑笑,顺手将竹简收到了怀中。
那不是老婆的信。
他没有告诉魏克,那竹简上面只有一首诗,《长城谣》。
他不知道这竹简哪里来的,也不知道这是否是秦堑留给他的线索。
“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拄。”
《物理论》载,秦筑长城,死者相属,其民冤痛如此。
这是长城矗立千载承载的血泪。
那些史书不屑着墨的妻离子散,被长城上的每一块石头死死铭记,那横亘绵延不知姓名的皑皑白骨,与这千年奇迹同在。
穆华夏回身,隐隐听见长城下整齐的号子,他悄悄叹了口气,拍了拍魏克,“走吧,回了。”
“哎!”魏克应声,旋即挠了挠脑袋,“我好像要跟你说什么来着?”
穆华夏闻言略带疑惑地回头,看见魏克一拍脑门,“对了!我们这儿有大人物要来了你知不知道?”
“啊?”
“走走走,”魏克哥俩好地搂过穆华夏的肩膀,“边走边跟你说。”
“谁要来啊?”两人身形差了不少,穆华夏几乎是被魏克拖着走,他努力地侧身,让自己舒服一点,但魏克此刻满心激动,并没有意识到好友的不适。
“公子扶苏!”说起这名字,魏克的崇拜真的溢于言表,“公子扶苏要来了!想不到我魏克有生之年,还能见公子一面,这就是战死也他娘的值了!”
倒也不必这么夸张......穆华夏默默扶额。
但那是公子扶苏啊,在后世一点点被塑造成翩翩君子的人物,说不感兴趣是假的,但若说多感兴趣,穆华夏在心里摇摇头,他还是更喜欢与这些“小人物”相处。
“怎么样怎么样,明天去不去?”
“明天?”
“是啊!”魏克一激动就控制不住手劲,穆华夏觉得自己的肩膀快散架了,“今天蒙将军亲自下令,明日整队恭迎公子扶苏!”
他明明是被贬过来的吧......穆华夏已经无力吐槽了。
不过想想欧阳修被贬时,石介也曾在路上大张旗鼓地欢迎,可能有些交情,与职位高低无关吧。
可再想想扶苏就算被贬,名义上也是“监蒙恬于上郡”,穆华夏一时有些弄不明白他俩是真的交情笃深,还是蒙恬只是单纯地在迎接他的“新上司”。
“哎,想不想去?”魏克兀自激动完了,这才想起胳膊窝里箍着的兄弟。
“我能去?”长城的修建并不会因扶苏的到来而停工,他只是个督工的小吏,没有资格擅离职守。
“找个借口偷偷溜开一会儿不成问题,”魏克一脸兴奋地怂恿道,“我给你看了个好位置。”
穆华夏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说不好明天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见扶苏的机会,若这么平白错过,还是颇多遗憾的。
魏克满意地拍了拍穆华夏的背,跑开了,穆华夏回到了自己岗位,替他盯班的人见他回来了,大大松了口气。
“你去趟茅房怎么这么久?”
“怎么?”穆华夏四周张望了一圈,“头儿不是还没过来呢吗?”
“等他过来咱俩都完蛋!”那人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旋即发现一个脚步顿了片刻的劳力,“哎!别偷懒!嘿!说你呢!”
穆华夏看了眼这位上一秒尚缩手缩脚下一秒便耀武扬威的小吏,微微摇了摇头。
第六章 长城长(二)
穆华夏少读陈琳的《饮马长城窟行》,读至“往谓长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时,只觉长城吏的冷酷。
如今,他也要成为这样一名冷酷的长城吏了吗?
他叹了口气,上前扶住了将要跌倒在他不远处的一个年轻人。
那人看上去腿脚不太利落,不知是早有的毛病,还是这些年新添的。
“小心。”
“谢......谢谢,谢谢。”青年人哆哆嗦嗦地道谢,他原以为迎接他的会是监工手中的长鞭。
穆华夏拍了拍他,没有再说什么。
若说离妻别子、背井离乡,这里的人谁不是这样呢?既然都是苦命人,又何必彼此难为?
这一幕自是落在了旁人眼里,方才那小吏皱着眉走了回来,“别做这种多余的事儿,误了工期,可是咱们挨罚!”
穆华夏知他好意,冲他笑了笑,转开了话题,“是不是该放饭了?”
那人抬头看了看日头,又挥着鞭子扯着嗓子一路吼了过去,“吃饭了吃饭了!”
穆华夏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心情越发沉重。
宏大的历史不屑于小人物的喜怒哀乐,数万万人的生死,不过是史官一个冷冰冰的数字。
可扪心自问,他真的,准备好去面对这些他未曾见过的悲欢离合了吗?
......
他们的晚饭是粥,极黏稠的小米粥,黏稠到让人怀疑这仿佛是一碗水加多了的饭。
穆华夏其实是不怎么饿的,或者说,他看见这碗粥就饱了。
想想S大的食堂,此刻的穆华夏只觉数个小时前的自己,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可就这么倒掉实在罪恶,就在穆华夏端着这碗干粥闲溜达的时候,碰巧看见了之前那个腿脚不好的人。
在一堆一堆聚众吃饭的人群之外,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形单影只。
穆华夏站在那看了一会儿,抬腿走了过去。
“给,”穆华夏伸手将手里的粥递给了他,“我不饿,你吃吧。”
那人显然是被吓了一跳,一时之间都不知如何说话了。
穆华夏将手里的碗直接塞进了他空着的那只手里,顺势在他身边坐了下去,在低头的瞬间瞥见对方碗里的粥,比自己这碗要稀得多。
他们本是最应该吃饱的人。
可在这里,他们是服劳役的人,是因罪谪边的人,没人关心他们的死活。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你叫什么名字?”
“吴......吴阳。”
穆华夏点点头,指了指自己塞到他手中的那碗粥,“没事儿,吃吧。”
得了穆华夏许可,吴阳咽了下口水,犹豫了片刻,仿佛下了什么了不起的决心一般,埋头吃了起来。
他真的饿了,二三十岁的大小伙子,那么一碗稀粥实在不顶什么用。
穆华夏坐在一边,听着他“呼噜呼噜”地喝粥,目光望得很远,“你是哪里人?”
“楚国人。”
他听到这回答下意识地一愣,而后轻轻摇了摇头,是啊,楚国人,秦灭六国尚不足十年,六国遗民思念故国,谁都不认为自己是秦人。
“娶亲了吗?”
“娶了个媳妇儿,”许是那碗粥的关系,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吴阳说这话时嘿嘿乐了两声,“不怕您笑话,我媳妇儿,我们那地方数一数二地漂亮!”
“是吗?”穆华夏跟着笑了笑,惦念是多么美好的东西,再冰冷残酷的环境,只要想着还有人惦念,日子便会好过一些。
“是啊,当初好多人都想娶她,到最后便宜我了......可谁能想到,唉......”
说到这里,吴阳脸上的笑渐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悲伤,“我走的时候跟我媳妇儿说了,要是五年之后我还没回去,她就改嫁吧,可她不干,她说她要等我,唉......她一个女人家,总要有个依靠,我已经回不去了,她何苦呢......”
声音越来越小,话说到最后,竟成了呜咽,穆华夏第一次见到男人的眼泪,他坐在那里,不知道如何安慰,到最后也只能伸手拍了拍他的背。
“会回去的。”
吴阳摇摇头,他的脸埋在肘窝里,不想让穆华夏看见他的泪。
“会回去的,”穆华夏又重复了一遍,“她在等你。”
吴阳摇头的动作顿住了,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吸了吸鼻子,一抹脸抬起头来,“嗯!会回去的!”
穆华夏笑了。
他觉得自己这个笑可能比哭还难看,但他在吴阳眼里看见了希望,思念点燃的希望。
“她真的......是个很好的姑娘。”
吴阳说完,竟低低唱了起来,穆华夏听不懂他在唱些什么,可在那婉转低回的声调里,他看见了楚地,看见了那个姑娘。
浣衣的姑娘挽起长发,一双玉手在泠泠水波的映衬下更显生动的美感,姑娘低声唱着盼归的歌谣,征人啊征人,你几时才能回到故乡?
万里寒更三逐客,七年除夕五离家。
生离苦,大抵如此了。
歌谣不长,五六句而已,吴阳唱完了,叹了口气。
“我第一次见她时,她支着竹筏在她们家门口那条小河上,唱的,就是这首歌。”
“很好听。”
“是啊,她歌唱得好听,十里八乡没有不夸的,”吴阳说这话时,脸上尽是甜蜜,天慢慢黑了,“那么好的姑娘......”
后来吴阳又说了些什么穆华夏已然听不清了,他本也不是说给人听的,他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独自温故那些幸福的往昔。
边塞苦啊,劳役更苦,穆华夏坐在那里,看着太阳的余晖一点点褪尽,听着吴阳絮絮地嘟囔那些他听不清的过往。
直到......
魏克的大嗓门打破了这宁静的画面,也吓跑了吴阳。
他猛地想起穆华夏是监工的秦吏,不是他可以话家常的兄弟。
穆华夏看着他一瘸一拐却跑得飞快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谁啊?”魏克扭头看了看吴阳离去的方向,“他跑什么?”
“怕你。”
“怕我干嘛?”魏克皱皱眉,“又不是娘们儿,还见不得了?”
穆华夏知道魏克没有恶意,只是这话他听得莫名有几分不舒服,便岔开了话题,“找我有事?”
“带你去看个地方,”魏克说着,拉起了穆华夏,“跟我来!”
第七章 长城长(三)
穆华夏还没来得及问清,就被拉到了长城旁边的一处小山包,他身后是蜿蜒的长城,远望能看见秦军的营帐。
穆华夏这才明白魏克的用意。
“这就是你给我留的地方?”
“知足吧你,再近就被发现了!”魏克边说边四下望望,看上去对自己挑的这个地方颇为满意。
穆华夏试着掂了掂脚,“这能看见什么?”
“放心!”魏克拍着胸脯保证,“我试过了,看得清清楚楚的!”
古人的眼力,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穆华夏不觉得自己有这本事,但魏克都这么保证了,他再质疑就显得不相信朋友了,只得点了点头。
“谢了。”
“嗨,跟我还客气啥!”
魏克又穆华夏闲聊了两句就匆匆走了,今晚虽然轮不到他值班,但明日有大人物要来,他回去太晚总是不好的。
穆华夏倒是没着急走,他望着营帐的方向,漆黑的夜色下,只能看见熊熊燃烧的火把,这里是大秦的边疆。
公子扶苏,穆华夏念着这个名字,他也是这漆黑的夜色下的一道光吗?
后世太多太多的人去假设,若是继位者是扶苏,还会不会有秦二世而亡的悲剧。
会的吧,穆华夏漫无目的地瞎想着,毕竟太多问题积重难返,就算有人下定决心改革,也总需要时间。
而历史,最不愿意给人时间。
夜,更深了。
穆华夏最后看了一眼远处尚燃着的篝火,转身回了自己该去的地方。
其实他们这些边疆小吏,住的地方不比那些劳力好到哪里去,在穆华夏看来,可能就只是多了条席子而已。
可大约也是累了吧,他这一晚睡得倒是踏实,待到鸡鸣东方的时候,穆华夏揉了揉自己饿了一宿的肚子,衷心希望早饭好下口一点。
事情当然不会如他所愿。
因为白天要干活儿,所以早饭看上去确比昨晚那顿要好得多,可所谓的“好”,也只是能让人吃饱而已,毕竟吃饱了才有力气搬砖。
问题是,对于穆华夏这个娇生惯养的现代灵魂来说,自打他记事儿开始,饱腹就不是他对美食的追求,膳食宝塔上科学、均衡的饮食,才是他的饮食原则。
今时不同往日啊,穆华夏掰着手里硬得难以下咽的干粮,开始怀念昨晚那晚熬干了的粥。
吃吧吃吧,他努力地安慰着自己的味觉,吃完去见公子扶苏。
事实证明,不论是什么年代,大家获取八卦的速度都是差不多的,当穆华夏美滋滋地以为自己可以独自翘班的时候,发现左右巡视的长城吏早就溜了。
就连他们的头儿,那个头上一道碗大的疤、骂起人来方圆十里都能听见的孙广,此刻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法不责众,穆华夏左右望望,而后边往嘴里扔着早饭,边大摇大摆地往昨日魏克带他去的地方走。
但魏克显然忘了一件事,这么好的地方,绝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人发现了。
穆华夏远远看见那个被太阳照得反光的疤,一时间愣在原地。
上班摸鱼发现上司在摸鱼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确实挺急的,还没等穆华夏想出个解决办法,他就被他摸鱼的上司发现了。
四目相对。
穆华夏顾不得尴尬,反应迅速地将手中没掰完的干粮扔进怀里,然后无辜地咧了咧嘴,“那.....那个,孙老大,周步那边有点事情找你......”
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周步是穆华夏脑海中冒出来的第一个人名,虽然他没见过这人,但他知道这个名字一定来源于这里。
“屁!”穆华夏犹自编着一个合理的借口,孙广一张口把他骂得有点懵。
他没想明白自己的表述哪里出了破绽,却看孙广一扬头,“周步在那呢!”
穆华夏缓慢而僵硬地朝孙广示意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然看见周步一伙人窝在一起,看见穆华夏的目光,还开心地朝他挥了挥手。
..................
穆华夏只觉心里一串串地省略号掠过,他尴尬地咧了咧嘴,开始试图偷偷转移到那边去。
“去那干嘛?”可他的小动作终归没逃过孙广的眼睛,“这边视野更好。”
“哦。”穆华夏眼见逃跑计划失败,却还是不死心地悄悄往后挪了挪。
“往前站!”孙广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一块地方,等到穆华夏磨磨蹭蹭挪过去之后,又极为不满地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挺直了!”
穆华夏自认不是弯腰驼背的人,他平日里素来挺胸抬头仪态端正,但在孙广眼里,他这样犹是不足。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将背挺得更直了一点,太阳在他的身前升得很高,猛烈的阳光刺得他直皱眉头,穆华夏万万没想到,他竟在这遥远的时代,体会到了军训的感觉。
军营早早地苏醒了,穆华夏站在那里的时候,士伍已然列好了阵。
不得不说魏克挑的地方确实好,穆华夏站在那里,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兵阵,凭生一种江山之主的豪迈气概。
站在这里的不是他一个人,那浮现出这种心情的自然也不止他一个。
“这就是大秦的军队,”孙广在穆华夏身边突然开口,他那饱经风霜雨雪的粗粝的嗓音,竟让穆华夏听出几分深沉之感,“保家卫国的军队。”
可就是这大秦的军队,最终,没能守住大秦。
穆华夏什么也没有说,孙广也无暇关心他为什么不说话,因为,扶苏到了。
蒙恬亲自行军礼相迎,扶苏亦还礼。
他们那个位置终归是太远,穆华夏看不清两人的模样,只觉扶苏周身的气魄,不见半分落拓。
那三十万大军逐渐激动起来了,就是孙广,也激动地握了握拳。
扶苏似是在说些什么,穆华夏听不见,只听得那三十万大军仿若要震破天的一个“喏”字。
这大概就是人格魅力吧。
楚地谪边的陈胜吴广尚能听说公子扶苏的仁心,那这些土生土长的秦人,更是将扶苏当神明般崇拜了。
他没有看太久,因为孙广已经回去了。
穆华夏本以为这远远的一眼,是他与公子扶苏唯一的交集,却不想不过一天之后,他在长城边又看见了扶苏。
还有蒙恬。
第八章 长城长(四)
他们是来监察进度的。
穆华夏站在那里,远远听得鞭子声、吆喝声此起彼伏地传来时,便知道有大官要来了,而这种时候来监长城的大官,只能是扶苏了。
他身边的长城吏将声音吼出平日里的两倍犹显不够,一时间,穆华夏满耳只听得“别偷懒!”“走快点儿!”“那边那个!起来!”
此时此刻大家也都不管自己管辖的范围有多长了,仿佛这万里长城,八百里外的一个人搬石头时慢了一步,他们都有义务去吼两声。
周步甚至不止一次地用眼神示意穆华夏,穆华夏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喊不出声。
他看见那些负着重压的人们的慌张和惶恐,他觉得这样不对,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你好像很悠闲?”
就算是在一片杂乱的吆喝声中,这声音也显得格外清晰,穆华夏扭头,看见马上的将军,蒙恬。
“人,不是牛马。”穆华夏淡淡地开口,纵使眼前人是名贯千古的将军,他不觉得自己有错。
“但长城,是边防。”
“是谁的边防?”
“国。”
“那,何为国?”
蒙恬看着穆华夏,他没想到区区小吏竟有跟他顶嘴的胆量,他没有说话。
但这并不影响穆华夏说下去。
“有良田曰国,有干戈曰国,有百姓曰国,”穆华夏说着,抬头直视着蒙恬,目光颇有些得寸进尺的意思,“将军说,对吗?”
“放肆!这是陛下的国!”
穆华夏笑了笑,他没有再反驳,却看向蒙恬身后的人,“公子也是这么想的吗?”
公子扶苏,那个为了四百余条人命直言进谏的公子扶苏,此刻正看着他,而他看不懂他的眼神。
最终是扶苏移开了目光,“蒙将军,走吧。”
穆华夏躬身一礼,而后让到了一边。
......
穆华夏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但这次检查的结果似乎让两位大人物很不满意,孙广是黑着脸回来的,用周步的话说,孙老大的脸都能当碳烧了。
这话当然是后来周步悄悄跟他吐槽的,当时他们远远望见孙老大的脸色,没有一个敢吱声的。
“都哑巴了?!啊!刚才不是挺热闹吗?!”
孙广人尚在一里之外,可这一声吼仿若惊雷一般炸在耳边,有胆小的已而一屁股坐到地上了,穆华夏看了一眼旁边周步哆嗦的腿,悄悄扶了他一把。
昔日张飞喝断当阳桥,穆华夏觉得,孙广大概也有这本事。
“穆华夏!”
该来的总会来的,穆华夏深知虽然长城工期延误整体上跟他没多大关系,但这种时候,孙广需要一个出气筒,他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他挺直腰板,往前站了一步,“在!”
话音未落,孙广一鞭子直直落到了他的脚边,就在偏五公分都会落到他身上的距离,穆华夏听见身后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
脚边飞起的沙土石砾彰显着这一鞭的力道,穆华夏直视前方,眼神都没有晃动一下。
“挺厉害啊?啊!”
又是一鞭,比方才那鞭更近,但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没有落到穆华夏身上。
穆华夏不觉得自己跟孙广有什么过人的交情值得他为自己徇私,况且他现在所为就是在泄愤,只是一直留有余地。
穆华夏没有说话,这种时候说话只会激怒孙广。
他同蒙恬理论,是因为蒙恬是这里的掌权者,他若能说服蒙恬或许还能改变这些劳力的现状,但孙广不一样,他也不过是受人支使的小官,与他讲理只是徒费口舌。
而且还讲不明白。
“还有你们!”或许是由于穆华夏的无动于衷,孙广又忿忿骂了几句便调转了对象,“平日里怎么没见你们这么起劲?!”
“这是长城!长城是边防!误了工期,那就是叛国!叛国当斩!”
“啪!”又是对地的一鞭子,“把他给我弄起来!”
穆华夏不能回头,但他估摸着,大概是谁没站稳,坐了下去。
这也不能怪谁胆小,孙广凶名赫赫,在这里的人没有不怕的,不过好在这鞭子不曾打到人身上......
这念头刚在穆华夏的脑海中冒出来,就听得一片重物倒地的声音,“动作快点儿!别磨蹭!”
穆华夏听得一惊,赶忙扭头,却见得孙广背身信手一挥,那力道不小的一鞭,带倒了一片负着重石的劳力。
穆华夏皱了皱眉。
但这一下远远不是结束。
那些劳力大抵也是习惯了,在下一鞭到来前手忙脚乱地将散落的石块重新装好,顾不上查看身上的伤势,迅速爬了起来。
除了吴阳。
他腿脚实在不便,背上的东西又实在太重。
于是又一鞭。
他甚至还未来得及爬起来。
这一鞭更重,也更准。
穆华夏离得那么远都仿佛听到了皮肉绽开的声音。
孙广的鞭子又一次扬起。
穆华夏觉得自己站不住了,他想要去拦住孙广,却被周步死死拉住,“别管。”
“可是......”
“别管,”周步连声音都是颤抖的,“你不管他尚有活路,你去劝,孙广非得逼你打死他不可。”
穆华夏不动了,以孙广的凶名,他真的做得出来。
那一鞭毫无意外地落下,穆华夏别过头去,他不忍心再看了。
不忍心的又何止他一个,穆华夏又一次感受到了周步的颤抖,他抓着他手腕的那只手,已然抖成筛子。
负石的劳力排着长长的队,弯着腰,低着头,从吴阳的身后远远地绕过,可没有人会责怪他们的冷漠,穆华夏从他们的脸上看见了恐惧和悲哀。
今日孙广鞭下的是吴阳,谁知明日会不会是自己呢?
可是无从反抗,无法反抗,他们渺小得不及长城上的一块砖石重要,边防何重,人命何轻。
终于,孙广似是发够了火,将鞭子扔到了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往后,谁若敢偷懒,这就是下场!”
孙广走出五里之外,穆华夏才看见身后有人走了出来,随手点了两个人,“你,还有你,先把东西放放,把他抬回去吧。”
而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穆华夏想去扶一扶吴阳,可他动不了,周步紧紧扣着他的腕,尽管孙广已经走远。
他一边惊异于周步抖成这样还有这般力气,一边安抚地拍了拍周步,“他走了,没事了。”
“我知道,”他听见周步的声音满是恐惧,“我知道......”
第九章 长城长(五)
当夜,穆华夏去看了吴阳,在那个窝棚一样的屋子里,二十多人乱乱哄哄地挤在一起,纵是这样,穆华夏一进屋还是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
吴阳的伤口已经被包扎过了,能看出处理得很匆忙,而且用的是破旧的布头,但在这种情况之下,这种包扎已经是他们能做到的最好的程度了。
为了给吴阳尽可能留出位置,其他人几乎是蜷缩在一起,在这种对他们而言异常冰冷残酷的环境里,来自同伴的善意大概是最大的温暖了。
门口的人见穆华夏进来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白日里的阴影让他们对所有长城吏产生了恐惧,穆华夏尽可能友善地冲他们笑了笑,然后指了指吴阳。
“我来看看吴阳。”
其余人自动为穆华夏让出了一条路,穆华夏小心地躲闪着横七竖八的脚,手里端着他带给吴阳的粥,他的晚饭。
吴阳倒是醒了,靠在墙上,愣愣地发呆。
穆华夏将手里的碗递了上去,“吃了吧,吃饱了舒服一点。”
吴阳条件反射般抖了一下,而后才看清是穆华夏,“谢......谢谢。”
没有上工的人没有晚饭,所以吴阳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这次他没再跟穆华夏客气,接过碗三两口喝了个干净。
“明天......你还能上工吗?”
“不能不去,”吴阳说着叹了口气,“不去的话,孙广会打死我的。”
穆华夏看着他身上尚在渗血的伤口,突然有些想哭。
因为他无能为力。
他空负一身知识、修养,可他无能为力。
他不是来改变的。
他是来铭记的,来记住这些被史书忘记的人。
这种无能为力的无奈太过悲伤,穆华夏只想逃离,匆忙之下甚至未过脑子便开始了下一个话题,“你的腿,是如何伤的?”
话刚出口穆华夏便后悔了,这显然不会是个更轻松的话题。
“孙广打的。”
“因为什么?”
“我忘了......”
或许也不因为什么吧,穆华夏想了想今天的场景,孙广打人,似乎只看心情,从来不需要理由。
“不必担心,我会好的,之前的伤,比今日严重多了。”
穆华夏没想到自己本是来探病的却反被吴阳安慰,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顺着问下去,“当时,是怎么治好的?”
“是周大夫......”吴阳提起这个人,情绪又低落了几分,“他本是他们那里的一个郎中,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情被罚来修长城。”
“周大夫人极好的,”听见吴阳说起周大夫,周边的几人也凑了过来,“从前我们有了什么伤病,都是周大夫给治的。”
“是啊是啊,周大夫人好,医术还精,要不是周大夫,我们这些人都活不到现在。”
“那......他人呢?”
沉默。
穆华夏突然发现这个问题本是不必问的,因为答案已经很明了了。
“死了,”人群中不知是谁率先开了口,而后是一片叹气,“被孙广活活打死的。”
“那日周大夫在长城边上发现一株草药,他一时忘了规矩,被孙广抓了个正着。”
“周大夫本是不必死的,可孙广那日不知怎的脾气很差......”
“而且有人好心在旁边劝了他几句......”
从这七嘴八舌的叙述中,穆华夏勉强能拼接出来一个完整的故事了,他突然明白今日周步为什么要拦他了,以及,明白了周步的战栗和恐惧。
将一个人活活打死,这是何等凶残与冷酷,而他的罪名,明明尚不至死。
可穆华夏想不明白,明明今日孙广还放他一马,那落在地上的一鞭鞭本该是落在他身上的。
为什么?穆华夏想不明白。
“嗨,要我说,你也不用太在意,”穆华夏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话是说给他听的,“这样的事儿每天多得是。”
“这大概就是命吧,”不知何处响起一声叹息,“这就是穷人的命。”
“是啊,人穷就活该命贱。”
“活着一天天就是受罪,死了倒了了!”
这话不知是谁说的,但每个听见这句话的人,无一例外地陷入了沉默,良久之后,穆华夏隐约听见一声呜咽,“我不想死,我娘还在家等我呢......”
“我、我也不想......邻村的阿花,我答应等回家就娶她的......”
“我爹年纪大了,还等我给他养老呢......”
“我走的时候我儿子才刚出生,现在该会喊爹了......”
“还有我还有我,我听人说我家狗下崽儿了,好想回去看看啊......”
......
吴阳没有说话,穆华夏看着他,他的眼里尽是悲伤。
穆华夏突然想起那个与他谈天的晚上,他说,“我回不去了。”
那时的他,就是这副表情,悲怆,绝望。
他在千千万万的故事里看见了自己的结局,他说他回不去了。
穆华夏听见了遥远的哭声,好像,来自于长城之上,数以万计的亡魂在那里游荡,他们被人扔在那里,再也回不去家乡,再也见不到爹娘。
外面是漆黑的夜,看不见一丝一毫的火光,那夜,又黑又冷,让人害怕。
穆华夏想说些什么安慰一下吴阳,他本是来宽慰他的,可他说不出口,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突然发现他没有立场去劝任何人坚强,因为他没有权力许诺一种更好的结局。
他只能轻轻拍拍吴阳,然后在后者疑惑的目光里,尽力扯出一个微笑,“没事的。”
“我没事,”吴阳笑了笑,尽管那笑里带着几分苦笑的意味,“比这更重的伤我都受过,至少这次,没伤及筋骨。”
穆华夏点点头,轻轻捏了捏他的肩。
棚外传来打更的声音,该休息了。
可穆华夏不想回到住处,他穿梭于一个个简易的窝棚之间,漫无目的地游荡。
今晚的月亮很圆,算算日子,大约是十五了,他叹了口气。
月亮自圆自缺,不问人间悲欢离合,像极了高高在上的当权者,眼里只有江山,不见黎民。
穆华夏站在月下,抬头看着月亮,同一轮满月之下,有思儿的老母,有盼夫的少妇,可月亮不解人情,它自高悬,人自相思。
思念本该是多么美丽浪漫的情感,但在这里,穆华夏只看到了绝望,命运的禁锢下绝望的、看不到未来的思念。
第十章 长城长(六)
第二日,穆华夏还是看见了吴阳,正如他自己所说,他不敢旷工。
好在他的伤口看上去已经结痂,只是那本就有些不便利的腿脚,如今看上去越发蹒跚了。
穆华夏同情他,从不刻意催促,只是在孙广看过来时装模作样地呵斥几句。
可是这么长的长城,不止穆华夏一个长城吏,穆华夏敢硬着头皮忤逆孙广,不代表所有人都有穆华夏的胆子。
毕竟穆华夏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可这里其他的长城吏,他们有着千千万万的羁绊,他们自是不会因为些许同情心去得罪孙广,不会,也不敢。
是以吴阳的日子一天天难过下去,穆华夏时常看见吴阳身上又添了新伤,他不知道自己能如何帮他,他所能做的,只是尽力省下些食物,让吴阳吃得饱一点。
这都不能算杯水车薪了,穆华夏时常觉得,他的这点努力,唯一的用处只是让他自己觉得好受一些。
吴阳的身体状况一天天糟糕了下去,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孙广,理所当然是孙广。
每一种群居生物,其内部都会有一种优胜劣汰的机制,为了不浪费更多的食物,它们习惯于在最艰难的时候放弃群体中最无用的个体。
而在这群劳力中,衡量他们价值的方法,是孙广。
只要孙老大说这人没什么用了,那么他的生命很快就会伴随着他的价值走到了尽头。
吴阳死在一个深秋的中午,穆华夏记得那天的太阳异常的强烈,孙广手中的板子一下一下地砸下来,仅仅五下,吴阳便没了气息。
穆华夏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拖走,冰冷的身体被人随意抛弃在长城外边,那天的阳光那么强烈,可照在身上却是冷的。
那一刻穆华夏耳边突然又响起那首他听不懂歌词的歌谣,他还没来得及问清那首歌的意思,但他知道,吴阳故事里的那个姑娘,再也等不回她的征人了。
历史没有孟姜女,无法哭倒长城来为枉死的夫君换一丝丝慰藉。
长城日复一日地延长,什么都没有改变,一个庶卒的生死在历史的汪洋面前,连一颗能激起波澜的小小石子都算不上。
他只是东流的小溪中的一滴水,悄无声息地汇进江海,没有痕迹,不曾存在。
可悲。
可怜。
当夜穆华夏趁着夜色埋葬了他,人生有来处,死有归路,就算无法魂归故里,穆华夏至少做到不让其曝尸荒野。
“你认识他?”
穆华夏在吴阳的坟茔前规规矩矩地三拜,起身听见了魏克的声音,扭头,看见魏克举着火把。
“一个可怜人而已,”穆华夏走过去,顺手接过魏克手中的火把,“走吧,换个地方说话。”
他们在长城边找到一处小土丘,穆华夏将火把插在地上,魏克大大咧咧地躺了下来,“你心情不好?”
“刚刚见识完如此残酷的生死,换谁心情都不会好的。”
“孙老大打死的?”
虽然孙广与魏克并无上下级关系,但魏克还是习惯性地会叫一声“孙老大”,而据穆华夏所知,军中许多人都有这个习惯。
穆华夏点点头。
“他......不是秦人吧?”
“楚国人。”
“这就难怪了......”
魏克说着叹了一口气,这大概是他对死者最大的悼念了,“我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孙老大,对楚国人......其实是对所有六国人,都有些敌意。”
“为什么?”
“据说是因为他最好的兄弟,死于当年灭楚一战,就连他头顶那道疤,也是当时留下的。”
“是因为这件事,他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哦,这倒不是,”魏克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他似乎不太愿意承认这件事情,“孙老大这个人,其实一直就这样......”
“这样?”
“就,如你所见,冷酷,残忍,不近人情,”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好的形容词,而说出这些词似乎让魏克心生愧疚,“但是孙老大对帝国的忠心是没得说的!”
穆华夏皱皱眉,他有些听不懂魏克的逻辑,“你能,从头说吗?”
魏克面露几分为难的神色,但他犹豫半晌之后,还是一脸必死的决心开了口,“你可别跟人说是我说的,孙老大不希望别人知道这些。”
“那你怎么知道的?”
“嗨,军营哪有秘密,况且是孙老大这种传奇级别的人物。”
“有多传奇?”
魏克从地上盘腿坐了起来,清了清嗓子,“先说好,我也只是听说啊。”
穆华夏点点头,“你放心,绝不外传。”
“他们说孙老大从前当过兵,是真正上战场的兵。
“其实这么说都有些不恰当,孙老大这个人就是在战场上长大的。
“他是个老兵从一片废墟里捡回来的,那老兵告诉他,既然你没有了家,那就以国为家。”
魏克说到这里时,脸上尽是敬佩和羡慕,“以国为家,你听听,多么无私多么崇高的理想,我刚进军营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都恨不得冲出来给孙老大磕个头!”
“然后呢?”穆华夏对魏克的这种迷弟心理不置可否,冷静地询问事情的后续。
“后面就更帅了!那时候军中是以军功封爵位的嘛,孙老大跟着蒙将军南征北战,打了好多大胜仗。
“但他不要功勋,他亲口拒绝了蒙将军的论功行赏,他说只会打打杀杀,没那个本事当个指挥人的官儿。
“不为名不为利,这就是耿耿忠心啊!连蒙将军都夸,说孙老大有朝一日会成为大秦的一把利剑。”
魏克说着,还以指为剑兴奋地挥了两下,穆华夏却听着听着渐渐皱起了眉。
魏克讲述的,仿佛是另一个孙广,一个,与他所见识的孙广完全不同的人,他无法相信一个无私无畏忠勇至此的人,现如今会变得这般冷情冷血。
“那他......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同样的问题,穆华夏没忍住又问了一遍。
“也不是变,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孙老大这人,一直就是这个性格。”
第十一章 长城长(七)
“你管‘草菅人命’叫性格?”
穆华夏不赞同地出声反驳,莫说在现代社会人命大于天,就是在原始社会,同类相残也是莫大的恶了。
魏克摇了摇头,“他连自己的命都不在意,你指望他在意谁的命?”
穆华夏突然无言以对了,魏克说得对,一个亡命之徒,你如何能去奢求他去敬畏生命呢?
“其实,你现在所见都算好的了......”魏克叹了口气,他那种大大咧咧的性子,大概一辈子的气都在今晚叹完了,“我还听过更可怕的传闻。”
“什么?”穆华夏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抱着怎样一种心情问下去的,但他就这么下意识地说出口了,在他的意识反应过来之前。
魏克谨慎地左右望了望,他这种行为实在多余,这个时辰,这种地方,除了他俩,真是连个鬼影都不见。
但魏克的谨慎让穆华夏瞬间意识到,他所说的事情绝对不会是寻常事。
“孙老大杀俘,还杀降,哦不,不能说杀,简直,就是虐杀,”魏克说着打了个寒颤,“我就不跟你形容那场面了,当初我听完这个故事做了一个月噩梦......”
穆华夏的眉头锁得越发紧了,“杀降......是大罪吧?”
“是......”魏克木讷地点了点头,他似乎还沉浸在那个恐怖的故事里,良久之后,眼睛里才逐渐恢复了光彩,“但孙老大忠心可鉴,次次也都是小惩大诫了。”
穆华夏不说话了,他突然不知如何说话,忠心,以国为家、没有私心的忠心,这大抵当权者最喜欢的忠心了吧。
他没有七情六欲没有喜怒哀乐,他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秦,他心中那个至高无上的,是国也是家的秦。
以国为家,可什么是以国为家?这个国太大,孙广号称以国为家,但他最后听到的,只是始皇一人的声音而已。
他的国,只有那万人之上的一人而已。
生在军营长在战场的孙广,被打磨成了大秦最喜欢的模样,他当然是一把利剑,他曾经也确是一把利剑。
但剑,从来都有双刃。
穆华夏有理由相信孙广只是天下愚忠者的一个缩影,除了孙广以外,在大秦数十万大军之中,在大秦数十万官吏之中,还有许许多多把剑。
这些剑一面成为大秦攻城略地的武器,一面狠狠刺入了大秦的心脏。
天下苦秦久矣,又安知这个“秦”,远不止始皇的“秦”。
“唉,这......也不能怨他,”魏克崇拜孙广,穆华夏看得出来,所以在那般恐惧之下,魏克还在努力为孙广找寻借口,“孙老大自小见识的场面和我们不一样,他见惯了打打杀杀,所以也就不把人命当回事了吧......”
“见惯了生死才更该敬畏生命。”穆华夏当着蒙恬的面尚敢顶嘴,在魏克面前便更加肆无忌惮。
“是啊,所以孙老大对秦人一向不错,”魏克说着扭过头来看向穆华夏,“你没感觉出来吗?”
听魏克这么说,穆华夏才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为何之前他那般激怒了孙广,孙广的鞭子依旧没落到他身上。
“孙老大是上过战场的兵,他说他是要守护百姓的,而何为百姓?站在他身后的才是百姓。”
从前大概是这样吧,穆华夏想,但现在,原本站在他身前的,也是秦的子民了。
孙广不肯接受、不愿接受,穆华夏大抵知道为什么,这种敌人突然变成朋友的感觉,任是谁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反应过来的。
可百姓何辜?
纵使孙广杀降杀俘有其合理性,但修长城的庶卒又有什么错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魏克没等穆华夏开口,“我知道你可怜那些人,可孙老大毕竟有他的理由。
“长城是边防,真的耽误不得。若是让匈奴打过来,那就不是死一个两个人的事情了。”
可秦,毕竟没有亡于匈奴,穆华夏默默地在心中反驳。
他当然清楚修筑长城的意义,后世的史书,一笔一笔尽是秦始皇修长城的丰功伟绩。
可边防没错,百姓无辜,那么错的,究竟是谁呢?
穆华夏突然想不明白了。
魏克拍了拍穆华夏的肩,“别瞎想了,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让你胡思乱想的。”
穆华夏略带疑惑地抬起头,看着魏克,“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你不要抵触孙老大,”说着,在穆华夏震惊的目光里,魏克有些心虚地挠了挠头,“他其实也挺不容易的。”
穆华夏挑了挑眉,他实在不明白孙广能有什么不容易,人生除了生死都是小事,一个人若是能漠视生死至此,那他这一辈子能快乐过神仙了。
尽管这么想着,但为了照顾好友的情绪,穆华夏并没有将这些话说出来,而是顺着魏克的话说了下去,“愿闻其详。”
“唉,他当年也有并肩作战的兄弟啊,他兄弟死在楚人刀下,现在你反过来要求他善待楚人,这换谁都会心有不甘的。”
这根本就是诡辩,穆华夏在心里评点着魏克这稀奇古怪的逻辑。
魏克自己大概也觉得这逻辑立不住,有开口补充,“而且孙老大,多喜欢战场一个人啊,他现在不得不离开他最爱的军营,跑来这里百无聊赖地监修,换谁都会心情不好的......
“况且,况且孙老大的脾气就那样,你在他手下这么长时间你不知道吗?他大多数时候人还是不错的,没必要为了个萍水相逢的人让自己不好过......
“修长城嘛,每天都在死人的,你要是次次这么埋,你都埋不过来我跟你说......”
......
魏克后来再说些什么穆华夏已然听不到了,他的思绪在魏克的喋喋不休之中溜走。
他的理智告诉他,魏克说得没错,在他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地方,每天都会有人死亡,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他没有必要怜悯,他本也不是过来悲春伤秋的。
可他的情感不允许他漠视,尽管以他的能力什么都做不了,那桩桩件件的悲剧,仿佛是在考验他的良心,而他所有的悲悯,好像都只能给自己些许慰藉。
这有什么意义吗?没有,穆华夏在心里自问自答,可他,应该让这些变得有意义。
“我要去见公子扶苏。”
第十二章 长城长(八)
“什......什么?!”穆华夏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了魏克的喋喋不休,也惊掉了他的下巴。
“我要见公子扶苏。”穆华夏又说了一边,语气异常坚定。
“你疯了?!”魏克几乎要跳起来,“你去见公子有什么用?去告状?去告孙老大打死了一个楚国人?”
“他现在是秦人,”穆华夏抬头认真地看着魏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行了行了,”魏克挥挥手打断穆华夏准备好的长篇大论,“我跟你说了这么多白说了?我告诉你不要抵触孙老大,现在你打算去公子那里告状?
“再说了,那是谁?那是公子扶苏!那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你连蒙将军都见不到,你还想见公子扶苏?”
穆华夏必须承认,他说这话时确实没想过魏克会激动成这样,魏克现在对他怒目而视的模样,那几乎是杀父夺妻不死不休的仇恨了。
“你......没有必要这么激动吧?”
其实穆华夏也勉强能理解魏克,毕竟对他而言,穆华夏就是拿他一个偶像的恶行向他另一个偶像告状,大约在魏克看来,穆华夏此言诋毁了他两个偶像。
但好在魏克还是有些理智的,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平复了心绪,而后又狠狠瞪了穆华夏一眼,“我不许你去,你要敢去,从此兄弟没得做。”
穆华夏敷衍地点点头,就算他不去找公子扶苏,也总有一天能再遇见他,文字游戏而已,倒不算是欺骗兄弟。
自千百年后穿越而来,带着天选之子光环的穆华夏,在这个朝代拥有着莫名其妙的好运,他刚生出要见公子扶苏的念头,不过三天之后,扶苏便出现在他的面前。
当然其间过程自然没有那么和谐,扶苏是来巡长城的,穆华夏区区一个小吏,为了面见扶苏差点儿跟扶苏的亲卫打起来。
大约就是他那种悍不惧死的气场打动了公子扶苏吧,才使得公子肯从那高头大马上下来,屈尊与他一谈。
“我记得你。”
穆华夏肚中备好了百千字的长篇大论,被扶苏这四个字堵了回去,他只好谦逊地笑笑,等着扶苏的下文。
“这天下敢跟蒙将军顶嘴的,没有几个。”
“据理力争而已,”扶苏不肯放过这个话题,穆华夏只能回话,“小人无意顶撞将军。”
“据理?”扶苏轻轻挑了挑眉,他的五官生得温润,这个动作在穆华夏眼中尤其好看,“长城是边防,你延误边防,还算有理?”
穆华夏轻轻摇了摇头,“边防是为了保卫疆土、守护百姓,若是牺牲百姓性命去巩固边防,岂不是本末倒置?”
“牺牲,是为了保护更多的性命。”
“可这些是没有必要的牺牲。”
穆华夏读史书长大,他读过千千万万的生死,他知晓一人与万家的取舍,他不是见不得死亡,他只是看不得枉死。
扶苏的神情认真了一些,他看着穆华夏,发现他的眼神莫名熟悉,是了,那日他拦在蒙恬驾前,也是这样的眼神。
“具体说说。”
“修长城的数万劳力,日日吃不饱穿不暖,睡在牲畜所居的窝棚里,还动辄挨打挨骂,数年下来,无数死伤皆由此起。
“有人死伤就需新征百姓去补缺,如此一来,天下离妻别子之苦,源源不绝。
“书中讲仁德的君主懂得惜民力,这般浪费民力,不该是仁君所为。”
“放肆。”
这二字从扶苏嘴中说出来,竟听不出多少责备的意思。
纵是如此,穆华夏也知道自己话说过了头,低身一礼,“小人口不择言,公子恕罪。”
扶苏垂眸看着穆华夏的背,没有着急让他起来,他还在琢磨着穆华夏所言,惜民力,民力。
他说的似乎确有道理,但人生性惰懒,若是没有酷吏监督,长城恐不能如期完工。
扶苏这么想着,也这么说了,穆华夏其实并不觉得严刑酷法是按时完工的保证,但他拿不出任何依据,也没有任何立场去与扶苏争论,只得退一步。
“若是苛刑酷吏无从避免,请公子至少让他们吃饱穿暖,住在个像人住的地方。”
那么多劳力,人人吃饱那是多大一笔粮食,穆华夏没有细算,他毋须细算,因为对面站着的是公子扶苏。
是有本事解决这个问题的公子扶苏,也是仁心仁德的公子扶苏,那是多少人心中的光亮,而他要做的,是让这光更明亮一些,能够去照亮更多的人。
“我会考虑的,”扶苏上前一步扶起了穆华夏,“另外,我也会让孙广收敛一些。”
穆华夏闻言一愣,有些惊异地抬起头,“公子知道吴阳的事?”
扶苏听见这名字却也是一愣,“吴阳是谁?”
听见扶苏这么说,穆华夏却是反应过来了,也是,扶苏是何等人物,怎会听闻这些小人物的生死。
他知晓孙广的名声,大约也是由于孙广的凶名太甚,那些传言多多少少流到他耳朵里一些。
是以穆华夏没有再过多解释,扶苏思量了片刻也是懂了,他轻轻摇了摇头,“又是一个死在孙广手里的可怜人吧?”
“有劳公子惦记了,”穆华夏朝着扶苏深深一礼,“小人替亡者谢公子惦记。”
扶苏想去扶穆华夏的手顿了顿,而后,叹了口气,“不论孙广做了什么,他对大秦确实忠心可鉴。”
说罢,又叹了口气,“你知道孙广头上的疤是怎么落下的吗?”
“听说,是在灭楚国的战役中。”
“是啊,”扶苏点了点头,“我听王将军说起过,那道伤,直中要害,触目惊心,当时军中没人认为孙广能活下来。”
“可他还是活下来了。”
“没错,他醒来时,甚至惊动了王将军去探访,你不得不承认这是奇迹。”
“可这是两码事。”
“可这也是一个人。”
穆华夏终于理解了孙广在军中的地位,这或许就是一战成名,在扶苏这些大人物看来,孙广是一个奇迹,而在魏克这样的小卒看来,孙广就是一个传奇,真正的传奇。
“这就是为什么他能够监修长城,”扶苏没有再给穆华夏反驳的机会,接着说了下去,“蒙将军信任他,尽管手段过于激烈,但你不得不承认,他能够很好地完成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