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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全文阅读

作者:酒醉长安某     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txt下载     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二章 武陵源(五)

    那美妇人江湖人称“鬼桫椤”。释迦摩尼涅槃在桫椤双树间,至此,桫椤树便有了万劫犹生、不死不枯的传说。

    能以桫椤为名的人,自然也便不简单。

    “鬼桫椤”伸手拦下了孙亡命的刀,“咯咯”娇笑了两声,“孙大哥若是将他杀了,我们又要如何找到武陵源呢?”

    孙亡命回头瞪了她一眼,粗声道,“那你说怎么办?”

    “鬼桫椤”掩唇笑了一下,眉眼间霎时流转出千万种风情,她扭动着水蛇般的腰肢,一步一步地走向包围圈中那个严阵以待的少年,伸出玉葱般的手指,替少年拭去了额发间的汗,随即又扭过头去,嗔怪地虚点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你们这些粗人呀,看把小弟弟吓得。”

    陶恕不自觉地吞了下口水,许是因为紧张,又许是因为别的,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孙亡命,但注意力总不免被鼻间那一抹娇媚的香气牵扯。

    “小弟弟不怕。”“鬼桫椤”说着话,手指已轻轻抚上了陶恕的双颊,从双颊到唇间,再到喉头,一路向下......

    陶恕已觉得自己有些站不稳了。

    “来,告诉姐姐,武陵源在哪里呀?”千娇百媚的声线,吐出充满蛊惑的声音,陶恕想抬手挥走这个身边无处不在的干扰,但甫一抬手,怀中便钻进了个人来。

    人,自然是“鬼桫椤”。

    陶恕此刻才惊悚地发现自己先前的防范意识有多么地薄弱,“鬼桫椤”此刻若是想要他的命,他是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的。

    好在“鬼桫椤”不想杀他。

    怀中的美妇人蛇一样地想往他脖子上盘,陶恕只能往后躲,不觉间已撞上了山壁,“你到底想干什么!”

    躲无可躲的少年厉声呵斥,可此刻的他无论如何板起脸来,都少了几分凶意。

    “鬼桫椤”一双媚眼深情地看着少年,像看着自己久别的情人那样,因着长久的思念生出了几分委屈,“姐姐只是想知道武陵源在哪里嘛......”

    “你们这么多人又进不去!”

    话一出口,陶恕才惊觉自己泄露了天机,连忙捂住嘴,但为时已晚。

    少年人的声线本就清亮,加之又带着三分火气,说话的声调不由更高了,于是在场众人,皆是听了个明明白白。

    “这么多人进不去?”已然有人开始忖度这话的意思。

    这话并不难理解。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武书生”李文,他在江湖上素来被人诟病文不成、武不就,却不想此时他那半吊子功底救了他的命。

    李文在那一瞬间想起了千年前陶渊明留下的故事,故事的结尾说“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这可不就是在说,那武陵源只能一人独往吗?

    明白过味儿来的李文率先望了孙亡命一眼,见其尚立在原地,当即一个跟斗翻身即走,也不管方向,他只知道,若是慢了,大抵就走不成了。

    李文是对的。

    他这突兀地一逃,让不少人瞬时明白了过来,但已晚了,因为孙亡命已动了。

    短命刀,那柄没能让他自己短命的刀,结束了越来越多人的生命。

    血泊之中,孙亡命冷冷望了一眼犹执长剑的陶恕,陶恕握了握手中的剑,片刻之后终还是将剑收回了剑鞘。

    他打不过孙亡命。

    如今江湖,已没有多少人打得过孙亡命了。

    逃出生天的李文却并不打算就此离开,大家都是为了同一目的而来,谁也不愿意便宜了旁人。

    他本是打算再寻些人联合起来,看能不能先解决了孙亡命,幸或不幸的,他遇见了穆华夏一行。

    那时已是日薄西山之际,散财和尚挺着大肚子抱怨着山中的夜太凉,边嚷嚷边瞟着穆华夏身上的外衣。

    穆华夏不搭理他,兀自生着火,火还没生起来,便见李文慌不择路地冲过来,险些一脚踩进柴火堆里。

    穆华夏皱皱眉,起身将李文拎得更远了些,他的柴火好容易生出了些火星,他绝不容忍这等冒冒失失的人靠近。

    李文喘着粗气往穆华夏身边凑,被穆华夏瞪了一眼后,只好求助于看上去更好说话的吴氏兄弟,“诸位大侠,不好了!那陶恕被孙亡命挟了!”

    这便是他的打算,绝口不提只有一人能进武陵源之事,单说孙亡命挟持了陶恕,如此,事情许还有转还的余地。

    “挟就挟了呗,”散财和尚有节奏地拍着他的肚子,看热闹不嫌事大般开口,“他被挟了,你这么着急作甚?他是你爹还是你妈?”

    李文被怼得一时哑口无言,他“这、这”了半天,才磕磕绊绊凑出一句,“各位大侠,不是来寻武陵源的吗?”

    “是又如何?”

    “陶恕在孙亡命手里,那,那武陵源......”

    “那也要陶恕肯说才行!”穆华夏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他,自从这个李文来了,他火生得都不痛快。

    李文没有话说了,他求助的眼神可怜巴巴地看向吴日,吴日顿了顿,硬着头皮站了起来,“穆兄,话虽这么说,但若陶恕真的说了......”

    “我要是陶恕,我绝不会说。”

    “此话怎讲?”

    穆华夏戳了戳堆在一起的柴火,风透进去,他满意地看着火星更明亮了一些,这才悠悠开口,“孙亡命是什么人?不说还有活路,说了就是死路一条。”

    说罢,他偏头想了想,又皱了皱眉,“不过孙亡命那脑子应该都想不到这一步才是,他大抵是捉到人,问两遍,不说便杀了。”

    猜得竟一丝不差,李文在心中暗叹一声,难怪同是读书人,穆华夏的名声要比他高上那么多。

    他这边正想着,抬眼却发现穆华夏已然望了过来,渐暗的天色下,他不觉打了个哆嗦。

    “这主意,是谁给他出的?”

    这话自是问李文的,李文不敢怠慢,连忙答,“是‘鬼桫椤’。”

    穆华夏挑挑眉,冷哼了一声,却没再说话。

    “那,现在怎么办?”吴星看了看穆华夏,又看了看散财和尚,他兄弟虽闯荡江湖时日不短,但做的尽是行侠仗义的事,从未干过这“寻宝”的行当,难免生疏。

第一百零三章 武陵源(六)

    散财和尚依旧在拍着他的肚皮,一下一下,缓慢悠长,让人听人不由地想睡觉,“自然是去找孙亡命咯,秀才不是嚷嚷着要同他打上一架吗?”

    穆华夏没有理他,他执着地捅着面前的柴火堆,时不时往里面丢两根干树枝。

    “去哪里找?”在这偌大的天子山去寻两个人的踪迹,想想也着实不容易。

    “用不着找,”穆华夏抬眼看了一眼散财和尚,懒懒地开口道,“那个陶恕若是不傻,他就该带着孙亡命来找我们。”

    “为什么?”这话是李文问的,对于这种脑子转不过弯来的,穆华夏连个眼神都不愿意施舍。

    “因为他跟着孙亡命是死路一条。”

    “可穆兄方才还说孙亡命不会杀他。”

    “是啊,”穆华夏偏头看向吴星,扬眉笑了笑,“可武陵源不在天子山。”

    “什么!”散财和尚一巴掌砸在自己的肚皮上,没来及喊痛便跳起来指着穆华夏,“你知道不在天子山还带我们进来?”

    穆华夏眨眨眼,很是无辜地看着他,看得和尚忍不住要抡拳头了,这才阴谋得逞似的笑了笑,“我也是才知道的。”

    散财和尚拳头抡了一半却不打算收回去,就那般擎在空中,看着穆华夏,“什么意思?”

    “因为陶恕出现在这里了啊,如果他家真在这里,他这不无异于引狼入室吗......如果他不出现,谁都找不着武陵源。”

    散财和尚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于是放下了拳头,却又不甘心地追问,“那万一呢?”

    “是啊,”穆华夏耸耸肩,“为了那万分之一的概率,他现在把自己赌进去了,这下万一变成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了。”

    散财和尚挠了挠他的秃头,缩回树底下不说话了,慢慢的,那均匀悠长的拍肚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可,他其实也完全可以不出现啊......他现在这样,不是反而弄巧成拙了吗?”吴日琢磨了许久,看着穆华夏,小心翼翼地开口。

    “没错,”穆华夏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将手里的木棍随手扔进了火堆,火已在不知不觉间烧起来了,“所以我有两种猜测。”

    听闻此言,散财和尚又把脑袋从树底下探了出来,他喜欢听穆华夏的猜测,穆华夏的猜测,虽然总是奇奇怪怪不切实际,但每每事情结束后再品,却总有一种奇异的“预言感”。

    “第一种是那小子托大,他大概想坐实了武陵源在天子山这一猜测,于是想现一次身然后全身而退,不想半路遇见了孙亡命。”

    “有道理,”散财和尚点点头,但这是很常规的猜测,常规,意味着无趣,“那第二种呢?”

    “第二种......”穆华夏不自觉地眯了眯眼睛,“第二种就是事出反常必有妖了,他是否就是故意出现的,故意落在孙亡命手里,为了带给孙亡命一些信息,对他自己有利的信息......”

    如果这里的光线能够再亮一点,那他们就能发现李文此刻已经满头是汗了,冷汗。

    他发觉穆华夏竟说得分毫不错,陶恕可不就带给了孙亡命一条信息,那条不知是被蛊惑还是故意透露出来的秘密,武陵源,只有一个人能进去。

    “胡扯胡扯,”散财和尚晃悠着脑袋笑话穆华夏,“秀才这次可是要猜错咯!”

    穆华夏不说话,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无声地笑了笑。

    但不知为何,李文总觉得那眼神分明是看向自己的,就连那笑也是冷的,没有温度。

    第二日,四人依旧照常上路,哦,现在是五人了,尽管穆华夏很是嫌弃李文,但吴氏兄弟总不忍将他丢在这深山老林。

    “我们......我们要不然分开走吧......”大约半日之后,李文哆哆嗦嗦地提出了这个建议,“我怕孙亡命看见我们人多,万一不敢过来了......”

    孙亡命当然不会怕他们人多,真正害怕的是李文,他总觉得穆华夏的阴恻恻的眼神仿佛粘在他身上一般,可每当他回望过去,都发现穆华夏只是在同散财和尚斗嘴。

    如此几次之后,他几乎要被折磨疯了。

    吴星疑惑地看着李文,又看看穆华夏两人,穆华夏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倒无所谓。”

    “那便这样吧,”吴日开口将此事定了下来,他只想快些解决了这边的事端快些回去,这山路弯弯绕绕,不知何时才算个头,“我兄弟二人同行,穆兄与散财大师同行,至于李兄......”

    “我同吴大侠走!”李文不等分配,赶忙站好了队,吴日点点头,倒是没说什么。

    最纠结的却是散财和尚,“你们可是花了钱的,若是这么分,这生意算怎么做?”

    吴氏兄弟显然没料到散财和尚竟这般有契约精神,两人愣了一下,随即笑笑,“我们不走远,若有危险,直接喊大师就是了。”

    身负内力的人,一嗓子可以传很远,散财和尚闻言放心了,吴氏兄弟带着李文当即走了南边,穆华夏却就地坐了下来。

    “秀才不厚道,”散财和尚踢了踢穆华夏,“买主辛辛苦苦找人,你倒坐在这里偷懒。”

    “找有什么用?”穆华夏边说着,竟躺了下来,“若是有缘,人自来找我。”

    散财和尚拍了拍肚子,琢磨了半晌,大概是觉得有理,竟也躺了下来,“希望他们找上来得慢一点,和尚昨晚没睡好,这会儿困得哟......”

    话音未落,他竟真的睡了,穆华夏摇了摇头,翻了个身,仰面看着天。

    散财和尚大概没有福气做个美梦了,大约半刻钟后,他便醒了,不论谁都没有找过来。

    “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没发生。”

    穆华夏不知从哪拽来根草,这会儿叼在嘴里,话说得含含糊糊。

    “很好,”散财和尚拍了拍自己的肚子,“那我们也该去寻寻人了,那个李文也是莫名其妙,多两人少两人的,能有什么区别......”

    “他自己心里有鬼......”穆华夏懒懒地搭了一句,还没说明白有什么鬼,耳边倏忽一声惨叫,是李文的声音。

    两人神色突变,当下不管其他,几个提气奔向那惨叫的源头。

    可是已经迟了。

第一百零四章 武陵源(七)

    穆华夏站在那里,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吴日还维持着临死前的动作,他似乎是想跟吴星说些什么。

    快,太快了,吴氏兄弟的脸上甚至还没来得及浮现出惊愕的神色,而李文也仅仅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

    散财和尚站在穆华夏身侧,他的手搭在肚子上,搭了好久才缓缓地摸了摸,愣愣地开口,“你说,这一单,和尚算是赚了还是亏了呢?”

    穆华夏没有理他,他死死地盯着三人身上的伤口,是刀伤,正中心口的位置,伤口不宽,但很深,能看出是把极快的刀,而且,一击毙命。

    散财和尚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穆华夏这才侧头给了他一个眼神,“买主死了的生意你也没少做,怎么?还怕找不到先例?”

    “这不一样,”散财和尚的声音很小,小到穆华夏若不侧耳几乎听不清,他极慢地蹲了下来,用手抚过吴日身上的伤,“这一次,和尚是诚心想做生意。”

    “那就替他们报个仇吧,”穆华夏声音是轻快的,但眼神里却尽然是几乎凝成实质的愤怒,“至少不要让买主亏得太厉害。”

    “有理有理,”想通了这个关节,散财和尚的声音竟然轻快了起来,“那你知道是谁杀了他们吗?”

    穆华夏垂眸看了一眼散财和尚手侧的伤口,轻轻哼了一声,“你这一句问得多此一举,江湖上谁不知道,只有‘短命刀’孙亡命才能使得这么快的刀。”

    他说这话是故意提高了声量,仿佛怕谁听不到一般。

    散财和尚的手渐渐抚过心口的那处刀伤,慢慢滑向颈部,那里有一处极小的伤口,细如针扎一般。

    散财和尚手覆在那伤处,却仿若没看见一般,扬声喊道,“有理有理!”

    说时迟、那时快,散财和尚话音未落,不知何时藏在手心的一块小石子已蓄力弹出,紧随其后的是穆华夏掷出的一块鹌鹑蛋大小的玉石,那块玉本是镶在李文的冠上的,就连散财和尚都没看清他究竟是什么时候顺走的。

    “有些人啊,就是贼偷儿的天性。”

    两块石头一前一后中了目标,散财和尚扑了扑手上的灰,站了起来,瞥了穆华夏一眼,开口讽刺道。

    穆华夏也不在意,只是笑了笑,而后随意判断了一下方位,迈步走过去,扒开草丛,仔细地端详着草丛里的“猎物”。

    那“猎物”也确实值得好好端详。

    “猎物”是一个女人,一个极美的女人,又美又媚,一个眼神都仿佛能将人的魂儿勾了去。

    不过此刻,她也只能转一转眼珠了,她已被人点了穴,隔空打穴的本事,穆华夏与散财和尚皆是此中高手。

    “‘鬼桫椤’啊‘鬼桫椤’,”散财和尚也拍着肚子慢悠悠晃了过来,“你为什么一定要栽赃给孙亡命呢?”

    这似乎是一个极好笑的笑话,散财和尚说罢自己先乐了,乐得几乎直不起身来。

    穆华夏也跟着笑了两声,淡淡地看着“鬼桫椤”眼中的恐惧一点点变成疑惑,“你看,连和尚都知道,孙亡命杀了人是不屑跑的。”

    “不仅不屑跑,还偏要再等上个把个时辰,将寻来的人杀光才算完。”散财和尚笑眯眯地补充,上上下下打量了“鬼桫椤”一番,“可惜呀,长得怎么好看怎么不带脑子?”

    “和尚也能看美女吗?”穆华夏笑着打趣他。

    “和尚当然不能,”散财和尚竟也真认真地点了点头,“但很快,美女就要变成死人了,和尚是可以看死人的。”

    “鬼桫椤”眼中的惊惧几乎要冒出来了,她试图以内力冲破禁锢,但随后便绝望地发现自己竟做不到。

    “不过,她为什么非要杀他们三人?”

    穆华夏看了看“鬼桫椤”,又扭头看了眼已经凉了的三具尸体,“她大概只想杀李文吧......这小子还是没有跟我们说实话啊......”

    “哦——”散财和尚故意拉长了声调,好以整暇地看着眼神犹自挣扎的“鬼桫椤”,“那你猜这个美人儿愿不愿意跟我们说实话呢?”

    穆华夏淡淡瞥了她一眼,“鬼桫椤”正在用尽全力靠一双眼睛表达“她愿意”,但这种努力显然没有打动穆华夏,“不重要了,反正我对武陵源也没兴趣,尽快杀了,去接下一单生意吧。”

    “有道理。”散财和尚最后拍了两下肚子,晃晃悠悠地让开道去,穆华夏弯腰拾起一根断枝信手掷出,转身负手便走,不看“猎物”的死相,这是他的美学。

    但“鬼桫椤”没有死。

    那根被高速掷出的断枝竟被人一刀拦腰劈开,劈开还不够,那把刀乘势挟着汹涌的刀意,直砍穆华夏的后心。

    一步,穆华夏仅横空跨了一步,来人砍了个空。

    显然这只是临时起意的一刀,穆华夏躲了,来人也没再追。

    穆华夏这才回头看向来者,真正的“短命刀”,孙亡命。

    孙亡命此刻的形容甚是滑稽,他身前横着刀,身后竟还背着个人,那人被五花大绑得跟他捆在了一起,将全部的重量都压在孙亡命身上。

    在这种劣势之下犹能砍出这般凌厉的一刀,其功力可见一斑。

    穆华夏微微偏头看向那个被五花大绑的背影,看不见人脸,但那已然脏得看不清颜色的袖口上,绣着一朵四瓣儿的桃花。

    “那就是陶恕?”

    孙亡命哼了一声。

    散财和尚凑过去瞧了半晌,哈哈大笑,“这法子妙!这法子妙!这下子不论杀你还是杀他都容易得多了!”

    “和尚也犯杀戒?”

    散财和尚咂咂嘴,走到了穆华夏的身侧,不说话,只是笑。

    穆华夏也笑,笑着看孙亡命,“先前听闻‘短命刀’想求长生了,我还有几分不信,如今看来,竟是真的了?”

    孙亡命不说话,抬了抬手中的刀,但只是抬了抬,像是示威,又像是给自己壮胆。

    穆华夏不管他,自顾自地往下说,“‘短命刀’,你求短命求了三十多年而不得,如今想求长生,大概也没那么容易啊。”

    刀立起来了,孙亡命摆开了架势,穆华夏竟又往前进了一步,他现在与孙亡命之间的距离,不过一刀而已。

第一百零五章 武陵源(八)

    “从前的孙亡命,恐怕从来不摆这些花架子吧?”穆华夏说着,竟轻轻抬手移开了颈侧的刀尖,这刀竟一动不动地悬了那么久,他越想越觉得好笑。

    孙亡命不说话了,他像个傻子一样看着穆华夏轻巧地摆弄着他的刀,这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件什么样的蠢事。

    刀是凶器,是杀人的凶器,如果凶器出鞘未能杀死对手,那死得便只能是自己。

    现在刀出鞘了,出鞘很久了,对手不仅好好地站在对面,还笑得极具讽刺。

    短命刀,短命刀......三十几年来,孙亡命第一次听到死亡的钟声,背上传来的重量压迫着他,是了,若不是背上这个人,他本应该一刀结果了对手的。

    可负着一个人的重量,他不敢同穆华夏真刀真枪地打,若卸下那个人,他又生怕那人跑了。

    长生啊,一个人既要顾惜着命又要顾惜着刀,竟是这么难的事情吗?

    孙亡命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穆华夏自不会错过这一丝茫然,他惋惜地摇了摇头,“‘短命刀’怕了,‘短命刀’若是有了畏惧,那便不值钱了......毕竟这世上想长命的人,一般都不碰刀。”

    孙亡命愣愣地看向穆华夏,像个懵懂的初生的婴儿般,那眼神配一个五十多岁的大汉的脸着实有些突兀,穆华夏不带感情地笑了笑。

    孙亡命竟也笑了,仰天哈哈大笑,笑到穆华夏都有几分笑不出来了,他才收敛了笑,翻腕将刀掷到了地上,“‘活判官’......这是不是我第一次遇到你?”

    “你若早些年遇到我,也活不到今天。”

    孙亡命似是想辩,但看到穆华夏的眼神,又蓦然张不开嘴了。

    他有什么立场辩驳呢?那对判官笔依旧在断人间难断之理、平世上不平之事,可他手中却已然没有刀了。

    “这么多年,该杀的、不该杀的人,你都杀了太多了......”一模一样的话,当着孙亡命的面,穆华夏又说了一遍。

    孙亡命冷笑了一声,抬眼看向穆华夏,“这是我的罪状,还是判词?”

    穆华夏不答,只是冷淡地看着他,“你想怎么死?”

    “让我见识一下你的判官笔!”

    孙亡命说着,已然如死灰的双眼竟又燃起了一种奇妙的战意,那是昔日的强者对另一位强者下的战帖。

    一个人,若还能燃起这种战意,那至少他心中还存留着几分骄傲。

    “可你手中已经没有刀了。”

    一秒。

    穆华夏这句话甚至还没说完,孙亡命已然冲了过来,化章为爪,直取穆华夏的脖子。

    近在咫尺的距离,可穆华夏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向右迈了一步,不多不少的一步,孙亡命扑了个空。

    孙亡命这才意识到,不论自己如何地出其不意,穆华夏似乎总能在最后一刻不咸不淡地躲开,轻巧淡然,让自己全部的努力都看上去仿佛是个笑话。

    “到最后,你背叛了你的刀,却不愿放弃背上背负的长生吗?”

    一击不中,再挣扎便没有意义了,孙亡命紧紧握着绕到胸前的绳子,一言不发。

    “人,果然年纪越大越怕死啊......”穆华夏摇了摇头,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短剑,“这种死法对你来说实在太过残忍,但是抱歉,是你自己放弃了与我决斗。”

    短剑出手很快,那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暗器,但使它的人却是个高手。

    孙亡命已然在闭眼等死了,他无论如何没能想到,他死前最终握在手中的,竟是一截麻绳,麻绳的那头捆着他长生的契机。

    可这世上的事总有巧与不巧,穆华夏手中的剑瞄准动脉而去,可还未及触到皮肤,又被一个石子打偏。

    极强的力道,将那柄短剑直直打了出去。

    武器脱手,穆华夏一时也有些怔愣,但怔愣之后更多的是愤怒,脾气再好的人一天之内被接连打断两次都是会愤怒的,何况判官的脾气从来不太好。

    他忍无可忍地扭头看向坏他好事的人,但那一身装束入眼,一腔火气不觉消了大半。

    那是明逸山庄的人。

    在这江湖上,只有处在顶峰的人才能有隐逸闲适的福气,只有到了高处不胜寒的境界,才能在这争斗不休的江湖辟出一块无争之地。

    这明逸山庄的主人恰巧就是这样一位老前辈,如今前辈虽已年迈,但昔日余威仍在,加之山庄人才辈出,江湖之中亦无人敢得罪。

    “抱歉打扰少侠。”那人高高立于树枝上,一点下来见礼的意思都没有,嘴上说着抱歉,话语里却尽是高高在上的优越。

    没有办法,江湖上的名门大派,手底下的人大多如此。

    如此行径,外人看来不免气结,但穆华夏知晓,肯解释一二已经算是高看他了。

    穆华夏仰头回望了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算了,大概是阎王下旨,今日不宜杀人。”

    “抱歉。”那人又淡淡重复了一遍,屈指又一粒石子弹出,正正打在孙亡命背上,麻绳应声而断。

    孙亡命背上那仿佛死了一般的少年瞬时间活了过来,三两下挣开了绳子,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竟是提气想跑。

    他当然跑不了。

    又一粒石子砸在他的脚下,惊得少年往后跳了两步。

    “陶少侠,”树上的使者傲慢地拱了拱手,“我家庄主八十大寿,十日后举办寿宴,想请少侠过府一叙。”

    “我为什么要去?”初出茅庐的少年人,看不清江湖的风云诡谲,只想凭本事打出片天,殊不知过刚易折。

    那使者似是被问住了,至少陶恕是这么以为的,他轻哼了一声,抬腿欲走,下一秒却被定在了原地。

    隔空打穴,这不是新鲜手法。

    使者屈尊跃下树来,将陶恕扛在肩上,朝穆华夏与散财和尚点了点头,临走前看了一眼孙亡命,不知何意地叹了口气。

    他当然与孙亡命没有什么交情,但这不妨碍他惋惜一代传奇的陨落,不论正邪。

    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很多,但这样的传奇着实太少。

    孙亡命站在原地,站了许久,仿佛失了魂一般,自穆华夏短剑出手他便是这种状态了,他已然认了命,此时的孙亡命已与死无异了。

第一百零六章 武陵源(九)

    “他原本打不过你的。”穆华夏对着空气喃喃道了一句,抬手折下一截枯枝,看都没看地掷向“鬼桫椤”。

    就算阎王不许,今日吴氏兄弟的仇也还是要报的。

    这一次孙亡命没有再出手。

    断枝插进了美人的心脏,血迸了出来,穆华夏没有转头看一眼。

    无论多美的人,死相都不会太美好。

    孙亡命似乎也在等属于他的那截断枝,但却始终没有等来,穆华夏只是嫌恶地拍了拍指尖沾染的灰,而后走向了吴氏兄弟的尸体。

    兄弟俩一生行侠仗义,死后不该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散财和尚已然在挖坑了。

    他手中没什么顺手的利器,只好拿着李文的剑当铲子,极其笨拙地一剑一剑地掀着土。

    “要和尚说啊,这世上的闲事真是管不得,他俩上山的时候还给别人收尸呢,这才几天,就得等着别人收尸了。”

    散财和尚像讲笑话一般讲着这件事,他自己却笑不出来,没人笑得出来。

    穆华夏沉默地找来一块长且尖锐的石头,帮着散财和尚将那个坑挖得大一点。

    那坑将将能容留下两个人时,两人同时停下了动作。

    “好在那两兄弟生死都不讲什么仪仗,不然凭咱俩可料理不完这后事。”

    穆华夏淡淡抬眼看了他一眼,“诵经吧。”

    散财和尚于是盘腿坐下,竟当真念念有词地说起些什么。

    穆华夏躬身将两兄弟的尸首一一抱起,再轻轻放置进那简陋的土坑墓里,仔仔细细地把落日钩贴着吴星的手边放好,而后半跪在墓边,用手一抔一抔地填土。

    和尚的超度经文念了多久,穆华夏就填了多久。

    自此,丛林密布的天子山上多了一个不起眼的土丘,土丘里睡着两位赴士之困厄的侠士。

    侠士无碑,穆华夏信手折了截桃枝插在土丘上,拂衣三拜。

    等做完了一切,穆华夏起身,看向散财和尚,他本是要说该走了的,可还未开口,竟听见了孙亡命的声音。

    “可笑吗?”

    明明没有人在笑。

    但孙亡命这突兀的一句问话,在场的两人竟都懂了。

    他在回答穆华夏先前那一句,那些曾经料想在他刀下走不过一招的人,今日,竟已不将他放在眼里了。

    “不,很可悲。”

    穆华夏头也不回地走了,散财和尚摇摇晃晃地跟上,他依旧笑眯眯地拍着他的肚子,一下一下,像一首缓慢而悠长的催眠曲。

    孙亡命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被他掷在地上的刀,刀尖稳稳地扎进地里,一动不动。

    “可悲,可悲......哈哈哈哈哈,可悲啊......”

    孙亡命疯癫的大笑惊起了林间的飞鸟,笑声倏忽止了,就像它起时那般突兀。

    穆华夏没有回头,却长长地叹了口气,“‘短命刀’,最终还是死在了自己的刀下......”

    “他已不配拿起那把刀了。”散财和尚少有这般严肃的时候,但此刻,他面上已不见半分笑意。

    “是啊,他背叛了自己的刀意.....不过那把刀对他还算仁慈,这也算是他最好的归处了吧。”

    散财和尚不置可否地摇摇头,抬眼看了看天。

    穆华夏似是想起什么,轻声笑了笑,“说起来,老庄主八十大寿,你收到请柬了吗?”

    这分明是故意埋汰人,方才明逸山庄的人当着他们的面递出了唯一一份请柬,还顺便请走了人。

    但散财和尚不恼,他那双笑眯眯的眼又重新眯了起来,“无论有没有请柬,和尚都是要去的,和尚与老庄主往日里还有几分交情,何况还有笔生意要做......”

    散财和尚说到这里顿了顿,却不提是笔什么生意,扭过头来反问穆华夏,“和尚要去,秀才去不去?”

    “和尚既要去,秀才当然去,”穆华夏边说着边笑出了声,“若是和尚不小心丢了脑袋,秀才还能将和尚的脑袋捡回来,再做一笔生意。”

    散财和尚听罢亦拍掌大笑,“妙极妙极!只希望秀才到时候不要将和尚的脑袋卖得太贵,让和尚到佛祖面前不好交差。”

    “好说好说。”

    两人未下天子山便已料知这寿宴怕不简单,江湖上的聪明人哪个又看不出这个道理?但寿宴当天,明逸山庄依旧宾客如云,就连那闭关数月不出的豫章阁主都早早地到了,坐在宴客厅的一角,好脾气地同一群来打探消息的人“打太极”。

    老庄主亲自站在厅前迎客,八十岁的老人,须发皆白,但通身还是年轻时的强硬气派,丝毫没有这个岁数该有的慈祥和蔼。

    但当有人上前拱手道了两句吉祥话时,老人的脸上还是会露出几分笑意,而后拱手还礼,往厅里让人。

    江湖上能值得明逸山庄送帖子的人可谓屈指可数,但来者是客,明逸山庄家大业大也不在意多个几十几百双筷子,是以凡是带了寿礼的,皆被门口迎客的家丁客气地请了进去。

    寿礼也不拘贵贱,要的,不过是个规矩。

    但也并不是人人都乐意守这个规矩。

    两手空空的穆华夏和散财和尚刚要进门就被门口的家丁拦下,穆华夏故作茫然地跟家丁对视,还是散财和尚迅速领会了家丁的意思。

    领会归领会,他摊着空空如也的两只手,耸了耸肩,“和尚是方外人,方外人不讲寿礼。”

    这话倒是有理,于是家丁看向了穆华夏。

    穆华夏亦是摊摊手,“秀才带寿礼了,和尚的脑袋就是秀才的寿礼,你若是有本事,便取了装盒子里吧。”

    这算什么话,家丁当即便觉得这俩人怕是来闹事的,若是在他处,恐怕看在二人的面子上也便忍了,但明逸山庄是什么地方?明逸山庄,自打成名那天起就不知“忍”字怎么写。

    一群披甲执剑的侍卫迅速将二人围了,穆华夏左右看看,尚没开口,倒是散财和尚先嚷嚷了起来,“秀才不讲规矩,你们围和尚作甚!和尚不是来拜寿的!和尚是来做生意的!”

    这话更可气了,原本排在穆华夏两人后面的人,此刻自觉地换了队伍,唯恐避之不及。

    这江湖上,有横的有楞的,但横的人多半有本事,楞的人多半有运气,不然他们就不能被称之为人了,只能算作死人。

    穆华夏不是横的,更不算楞的,但今日他偏想找一找这明逸山庄的不痛快,这所谓的寿宴是一滩浑水,那他便做一次第一个往水中扔石头的人。

第一百零七章 武陵源(十)

    一块石头这般突兀地砸进水里,无论如何都会荡起不小的涟漪。

    涟漪很快就来了。

    穆华夏甚至还没来得及激将,老庄主便皱着眉头出来了,龙行虎步的气势,竟不减他年少壮之时。

    “怎么回事?”老庄主皱着眉去问迎客的家丁。

    那家丁在外人面前敢抬出几分架子,到了自家庄主这里,竟连站都站不稳了,只得哆哆嗦嗦地将事情原委说了。

    穆华夏在一旁看着只觉好笑,按道理,那家丁其实没做错什么,现在他这个罪魁祸首尚没有被吓破胆,这位无过之人倒是惊惶至此。

    老庄主听完,眉头已然拧成了麻花状,抬眼瞪向了穆华夏。

    穆华夏嘴角噙笑地拱手,“老庄主别来无恙。”

    这话实实在在是穆华夏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这江湖上能与老庄主道一句“别来无恙”的人,基本已经入土了。

    “我不认识你,”老庄主毫不客气地怼回了穆华夏故作熟识的招呼,倒是目光扫到散财和尚时停了一停,“这个和尚都是眼熟。”

    这下散财和尚窜得更起劲了,“和尚俗姓金,小时候庄主还抱过我哩!”

    这就是散财和尚所谓的旧时的交情吗,穆华夏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以防自己一个不慎笑出声来。

    老庄主显然没料到散财和尚来这么一句,人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却未料到这个出家人并不老实。

    但明逸山庄的庄主,在江湖已是一言九鼎的地位,话已出口,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收回来,于是他也只能勉强扯一扯嘴角,点头寒暄了一句。

    “庄主真是好记性!”散财和尚顺杆就上,就势从包围圈中挤了出来,自家人儿一般进了庄门,“和尚祝庄主福寿无双!”

    事情到了这一步,任谁也不能将人再请出去了,老庄主勉强点了点头,扭头回了宴厅。

    那家丁瞪了穆华夏一眼,终归是无奈地挥一挥手,让侍卫退下了下去。

    穆华夏笑眯眯地进了门,在跨进门的一瞬,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散财和尚倒还是笑着的,笑得颇为吉利,“秀才看出来了吗?”

    “和尚都看出来了,秀才安能看不出来呢?”两人慢慢悠悠地往宴厅走,边走边观察着四周前来贺寿的人,“只是不知这里,还有多少人看出来了。”

    明逸山庄大不如前了,这是穆华夏投石问路得出来的结论。

    这尊昔日的庞然大物,今日依旧披着往日的荣光立于江湖,那荣光过于耀眼,让江湖人皆是看错了眼,谁也没发现荣光之下,其实只剩下一座破庙了。

    明逸山庄当然不愿意承认这种落魄,实际上,他们从来不承认落魄,是以山庄里走出去的人依旧眼高于顶,依旧不将江湖人放在眼里。

    可仔细想想,明逸山庄这些年当真走出去过什么少年英才吗?

    这是一座活在传说中的山庄,传说明逸山庄英才辈出,那英才是谁呢?可有名姓?

    这时候必有人站出来反驳,你看明逸山庄的白衣使者,武功高强气势无双。

    是啊,可若他们真有老庄主当年荡平江湖的本事,为何不出来闯一闯?为何不光明正大地将明逸山庄的大旗再立于江湖之上?

    除却那些来历不明的白衣使者,明逸山庄的其他年轻人呢?老庄主的嫡系子孙呢?

    没人说得上来了。

    不论多坚定的明逸山庄的拥护者,被问到这个问题也总是哑口无言,是啊,老庄主的嫡系子孙呢?

    于是江湖渐有传言,明逸山庄后继无人了。

    这传言倒没人真敢去求证,毕竟老庄主已然退隐养老,再去拿这个问题去咄咄逼人,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这就是明逸山庄的复杂之处,它若真的仅是庄主隐居之地,那便也无人对其感兴趣了,偏生它还要挟老虎的余威在江湖上谋一个超然的地位。

    问题就出在这里了。

    江湖上的地位,那是一拳一拳打出来了。

    老庄主此番大办寿宴,大抵也是为了告诉江湖人,他这个昔日的传说不老,明逸山庄犹在。

    只是此举落在旁人眼中,那便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至少在穆华夏这个旁人眼中,明逸山庄并没有它传言中那般气势恢宏,因为那个一身铁骨的老庄主,原本是不识“退让”二字的。

    他不仅坏了规矩还厚着脸皮攀关系,若是昔日的庄主,会毫不犹豫地将他打出去,但今日,庄主找了个极蹩脚的台阶。

    他在怕什么?怕打不过这个小辈?还是怕出手被人看出虚实?

    “秀才是不是又要叹气了?”

    穆华夏没有叹气,反倒是笑了,“没什么值得叹气的,时间最是公平,所有人都会老的。”

    “可有些人可以安然地老去,有些人却到死不得善终。”

    “这话听起来恶毒,不像是和尚该说的。”

    散财和尚奇怪地看了穆华夏一眼,“事实而已。”

    穆华夏看向正厅门口站立如松的老庄主,摇了摇头,“他原本大概也只想安然老去吧......但权力这种东西会上瘾,有些人经历过呼风唤雨的日子,就再吃不下粗茶淡饭了。”

    散财和尚却笑着拍了拍肚子,“我们来这里可不是吃粗茶淡饭的。”

    穆华夏没有理会他的一语双关,只是看着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仆从,想起了一事,“你发现没有,明逸山庄的下人,都格外害怕老庄主。”

    “是啊,你想说什么?”

    穆华夏愣了愣,而后轻轻摇了摇头,“算了,没什么。”

    待得满堂宾客都落了座,已是晌午的事情了。

    不请自来的客人比预料中多了不少,好在明逸山庄的地方确实够大。

    这第一杯酒,自是要寿星来喝的,老庄主一身喜气的红色锦服,平举着酒杯,“今日蒋某八十寿宴,多谢诸位朋友前来捧场,这一杯,蒋某敬诸位。”

    那一杯酒,老庄主喝得又急又快,八十岁的老人是不该那样喝酒的,这一日,他在拼尽全力地向所有人证明,他,还没老。

    而后便是拜寿了,老庄主的晚辈竟一个没到,满堂宾客,最先站起来的,是一个年轻人。

    “晚辈江平,恭祝蒋老前辈万寿无疆!”

    这般场合,能第一个站起来的,那必是与寿星关系匪浅的。

    可这江平是谁?所有人面面相觑。

第一百零八章 武陵源(十一)

    散财和尚捅了捅穆华夏,“江平是谁?”

    穆华夏笑了笑,凑去他的耳边,“你再问大声点我就告诉你。”

    散财和尚扭头莫名其妙地看了穆华夏一眼,又看了看直到现在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寒暄着的宾主二人,突然明白了什么一般,竟真大声问了一遍。

    “江平?”穆华夏朗声回答,语气间保持着刻意的疑惑,还不忘做作地停顿片刻,“......莫不是当年一剑定江左的‘梅花剑客’江逊雪的独子?”

    此言一出,就像往平静的水面扔了一颗炸弹一般,场面轰然热闹了起来。

    “天哪!江逊雪!当年他一柄梅花剑,无人能出其右啊!”

    “是啊,还记得他十年前老死家乡,江湖人但凡使剑的皆前去吊唁。”

    “我记得我记得,当时是少林寺的圆正大师亲自作法超度,华山派的松鹤道人亲手写的挽联。”

    “这么一说,我当时好像还真的见过江大侠的独子......好像就是这个人!”

    ......

    原本规规矩矩的寿宴,这会儿却仿佛菜市场一般,但老庄主竟也没有阻止,就任由着众人讨论。

    穆华夏含笑望了老庄主一眼,发现庄主竟也在看着他,但当他疑惑的眼神投去的一霎,老庄主冷哼一声,扭开了目光。

    穆华夏不在意地笑笑,缩回了脖子,笑吟吟地去夹盘子里的一粒花生米。

    “老庄主还真得感谢你,要不是你,谁认识这个江平是谁啊。”散财和尚边说着边伸手去抢那粒花生米,可惜慢了一分。

    穆华夏夹着花生米送进嘴里,自得地觑了散财和尚一眼,又摇了摇头,“你以为他们自己就没安排?”

    话音刚落,穆华夏就又听到一个清朗又突兀的声音响起,“这江平,怎么出现在这里了?”

    穆华夏了然地笑了笑,又得意地挑眉看向散财和尚,和尚撇了撇嘴,“你这本事,真跟妖怪差不多了。”

    是啊,江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经那人这么一提醒,大家才蓦然想起,江逊雪与老庄主是有渊源的。

    当年,就是风头最盛时的江逊雪,也没能从老庄主手下走过十招。

    而江逊雪这一生打不赢的人,也不过十指之数罢了。

    如今,当年的传奇逐渐逝去,而老庄主犹在,不仅在,还颇有些老当益壮的意思。

    宾客中已然有人的眼神渐渐变了。

    “看见没,”散财和尚戳穆华夏,“老庄主立威的目的达到了。”

    穆华夏摇摇头,紧接着又叹了口气,“没什么可高兴的,我反倒觉得可怜......昔日的叱咤风云的老虎,如今竟要靠亮爪子来证明自己的实力......”

    “那有什么的,”散财和尚不以为意,“和尚只知道,方法不在乎面子里子,有效就行。”

    “是啊,当真有效。”

    穆华夏看了看满座宾客或真或假流露出的敬仰的神色,后半句话终归没有说出口......

    其实这般刻意的安排,某种意义上又何尝不彰显着他们的心虚呢?在座若真有图谋不轨之人,此刻便当确信了明逸山庄之大不如前了。

    这重关隘,穆华夏能想到,老庄主又如何想不到?但想得到是一回事,愿不愿意相信又是另一回事。

    这大概也是一种傲慢吧,昔日纵横武林的傲慢,让这位老前辈不相信当今江湖有这么不开眼的人。

    所以明逸山庄按自己的意思,只将这寿宴办成了一场盛会,穆华夏暗自叹了口气却又说不出其中滋味,大概,也挺好的。

    寿宴仍在继续,晚辈们一个接一个地敬酒,穆华夏看着那些自报家门的人,暗自记着他们的脸。

    “你发现一个问题没有?”

    散财和尚正无聊地掰扯着菜叶子往嘴里扔,听到这话,抬起头来,“什么?”

    “陶恕不在这里......他可是明逸山庄亲自派人去‘请’的人。”

    不过这请的方式比较特殊就是了。

    散财和尚闻言伸脖子四下看了一圈,又缩了回来,“这里这么多人,你怎么看得过来?”

    “看不过来,所以慢慢听着吧......这场寿宴,恐怕不会像明逸山庄计划中那么美好了......”

    这人虽多,但一人一杯酒,敬得倒也快,当最后一人坐下,自后面走出个人来,是明逸山庄的少庄主。

    少庄主客套地拱拱手,“多谢诸位前辈参加家父的寿宴,......”

    可他这第一句套词还没说完,便被人不客气地打断,“在下有句话想问蒋老庄主。”

    这话问得时机突兀且无礼,可谓丝毫没顾及主人家的面子,一时间主位上的两人面色都有些不善,少庄主顿了顿,压着脾气开口,“有什么问题还请等家父寿宴结束之后......”

    “陶恕在哪?”

    谁也没想到那人竟胆大至此,老庄主那丝仅存的笑意此刻也消隐无踪了,他没有理会那问题,冷着脸看了一眼少庄主,“继续。”

    可少庄主哪里还有开口的机会?

    全场都在找是谁问出的这个不合时宜的问题,这倒是不难,因为他已然自己站了起来。

    “是‘小剑仙’古庄。”散财和尚凑近穆华夏小声道。

    穆华夏点了点头。

    “听闻蒋老庄主遣人将陶少侠请来了寿宴,我辈素日仰慕陶少侠,追随而来却不见其人,老庄主可否给一个解释?”

    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素日仰慕”,这陶恕初入江湖尚不足一年的光景,哪里来的素日仰慕?古庄恐怕连陶恕其人都没见过。

    但这并不影响他理直气壮地质问,事实上,任何人都可以出于人道主义的立场去质问这么一句:你将人请来了,那么现在,人呢?

    老庄主没有说话。

    一片混乱的议论声中,少庄主不得已忍着骂人的心思出面打圆场,“这位朋友,谁说我们请了陶少侠?”

    这话一出,穆华夏心间便已有了答案,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古庄伸手指向自己,“穆大侠与散财大师告知的。”

    这么多人之中,他竟能毫不犹豫地找到自己的方位,这其间的含义不能更明显了。

    穆华夏自嘲地笑了笑,这是被人装筐里去了啊。

第一百零九章 武陵源(十二)

    老庄主看向穆华夏,神情平淡却威严,仿佛在等一个说法。

    穆华夏无奈地摸了摸鼻子,站了起来,“庄主要明白,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贵庄作风如此......不过在下确实不认识这位朋友,也无从告知什么。”

    “也不是和尚说的,和尚不说谎,”散财和尚也大咧咧跟着站了起来,手里还揪着没撕完的菜叶,“不过和尚这里有两文半钱,谁肯与和尚做笔生意,和尚倒是愿意告诉他这消息是谁漏出去的。”

    两文半能做什么生意?在场众人心底暗自冷笑,这大抵又是疯和尚在说疯话了。

    况且这消息是谁漏出去的又有什么重要?反正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

    但很明显,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

    少庄主气派地一拱手,挺直了背,“这生意我做了!”

    穆华夏一个没忍住笑了出声,随后在少庄主不满的目光里歉意地摆了摆手。

    不过,如果少庄主背后能长双眼睛,看一看老庄主此刻咬牙切齿又不得不碍于面子忍住的样子,他大概也没空不满于穆华夏的失仪了。

    散财和尚很是高兴,他不拘这些,生意跟谁不是做啊,于是从怀中掏出两个半铜钱,扬手掷了过去。

    少庄主下意识地去接,却又没那么稳的本事,手忙脚乱了一阵才算将这两文半接住。

    老庄主的愤怒几乎要掩饰不住了,他重重地咳了两声,少庄主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一举,实在失态。

    两文半,明逸山庄又不缺这两文半,要么他便弃之如敝履,舍得不舍一眼,这算富家子。要么,他便稳稳当当、淡若行云地接住,这算他有几分功夫。

    接便接了,还接得那般丑态尽出,就连老庄主的面子也挂不住了。

    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多说无益,好在他脸皮够厚,发生了这么一出,丝毫不见脸红,还能镇定自若地负手站在那里。

    散财和尚是个厚道人,他不笑少庄主的丑态,只专心做他的生意,“和尚的钱少庄主收了,那和尚的问题,少庄主就得答了。”

    “但说无妨。”

    “和尚与陶恕尚有一段恩怨未了,和尚现在想见他,还请少庄主帮个忙。”

    此言一出,老庄主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沉了几分,少庄主一时僵在原地,手足无措地四下看看,不知如何开这个口。

    “堂堂明逸山庄,不会赖账吧?”散财和尚调门高了三分,话说得极欠揍。

    老庄主沉沉咳了两声,上前一步将他那不争气的儿子挡到了身后,“散财和尚素来做亏本生意,怎么这回这么在意了起来?”

    散财和尚摊了摊手,“和尚当然不在意,但明逸山庄竟连和尚这两文半也赖,这传出去可不好听。”

    明逸山庄屹立江湖多年最在乎什么?面子,名声。

    但此番,老庄主竟然都忍了下来,还耐着性子与散财和尚解释,“犬子不懂事,急于查明是谁散播谣言......”

    “那陶少侠,总可请出来一见了!”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而后这场面便控制不住了,四下皆是有人在起哄,一时之间,乱如菜市。

    老庄主皱眉摔了手边的琉璃盏,清脆的声响,让那些从众起哄的人清醒了些许。

    但这其中,却不乏自恃有些本事的。

    “庄主这是心虚了?”“铁扇”徐风慢悠悠地摇着他那柄闻名天下的铁骨扇,眯着桃花眼觑着老庄主,“怎么?庄主这是想独吞武陵源的秘密?”

    “哪里来的小辈!胡说八道!”老庄主似是要辩,但如今这场面又岂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了的?于是索性一掌拍出。

    徐风竟也不躲,悠悠展开他那柄铁骨扇,似是想借此御掌。

    但他实实在在低估了老庄主,就算年逾古稀,这一掌的力度也绝不是随随便便能挡下来的。

    徐风一口血喷在雪白的扇面上,老庄主冷哼一声,抬眼看向旁人,“还有人有问题吗?”

    但庄主显然料错了一些事情,此时的江湖已然不是当年的江湖,而他,亦不是当年的他了。

    “老夫来会会贵庄!”

    话音未落,那角度阴毒的鹰爪已至面门,老庄主闪身避开,未及还手,身侧又刺出一根峨眉刺。

    “桀桀桀桀,未想到有朝一日能与你这老毒物联手。”

    “老夫何曾与你联手!管好你那一身暗器,若有一件错了位置,老夫手下可不留情面!”

    “桀桀桀桀......”

    左右夹攻的两人尚有闲情聊了两句,但老庄主却显然有些疲于应对,这种阴邪的武功,稍有不慎就会中招,而眼见着第三柄剑已然刺进来了。

    老庄主被围攻至此,明逸山庄的白衣使者竟一人不见,那草包少庄主吓得恨不能躲到桌子底下,穆华夏叹了口气,看了散财和尚一眼。

    “铛”得一声,判官笔截下了金钱镖,只一眨眼的功夫,穆华夏竟已跃至老庄主身侧。

    “哟,秀才这是中了皇榜,要在明逸山庄做官了?”

    穆华夏没理会这奚落,一对判官笔左右开弓挡住了来人刁钻毒辣的峨眉刺。

    那人身手明显是不如穆华夏的,方显颓势便要叫人,被散财和尚一粒花生米打了穴位。

    人影翻飞之中,他这一粒花生米打得又快又准,可见功夫。

    穆华夏舍了这个对手,又去迎那把剑,那剑客明显更能看清局势,只迎了两个回合做做样子,便退到了一边。

    只面对一个对手,老庄主自不会输,数个来回之后,便卸了来人一只手。

    混乱的场面暂得清静,老庄主看了穆华夏一眼,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那声谢终归没说出来。

    穆华夏也不需要他道谢,他本也没这个救人于危难的善心,他出手,只是因为他暂时还没看透这出戏。

    “庄主还是将陶恕交出来吧,”古庄立于人群之中,方才他作壁上观,这会儿倒噙笑开口,“交出来大家各凭本事,总好过老庄主一人,以一敌百。”

    这话虽难听却有理,满座纷纷响应,老庄主的脸色更难看了一些。

    穆华夏盯着那古庄看了许久,直盯得古庄回望过来,“穆大侠难道有异议?”

第一百一十章 武陵源(完)

    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穆华夏,皆是充满了敌意,仿佛他只要敢点头,这些目光就要把他射穿一般。

    穆华夏摇摇头,“我不认识陶恕,也与他没什么恩怨。”

    语罢,却又皱起了眉。

    古庄得了这么个答案,便不打算管其他,当即不再理会他,只看向老庄主。

    场面一度陷入僵局,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中,少庄主不知何时从桌子底下缓缓探出头来,哆嗦着声音,唤了声“爹”。

    老庄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将他吓得又缩了回去。

    此刻已然撕破脸面,便也无人再给老庄主留面子,有看热闹的已然笑出了声。

    老庄主重重“哼”了一声,“今日是老夫八十大寿,老夫本意不想见血,诸位还是莫要欺人太甚。”

    此一言,掷地有声,仿若当年。

    但却吓不住任何人了。

    俗话说一拳难敌四手,何况他们这里远不止“四手”。

    古庄负手而立,不为所动,见得老庄主似是气急,竟还好心情地笑了笑,“老庄主莫要气坏了身子。”

    老庄主这才发现,从始至终,一直是这个罪魁祸首在掌握局面,“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古庄眨了眨眼,伸手指向了自己,“在下贱命恐污了老庄主的耳,不过家父古行月,老庄主可还记得?”

    这是谁?穆华夏看向散财和尚,散财和尚亦摇了摇头。

    满座之中,疑惑的不止他二人。

    老庄主却蓦然睁大了眼,仿佛得知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穆华夏站在他近在咫尺的位置,看着他的眼神中逐渐显现震惊、惶恐、惊惧,他仿佛透过古庄那副平平无奇的面孔看见了什么梦魇一般,惊惶之中,竟站立不稳,退了半步。

    如果这宴厅之中还有第三个人知道古行月是谁,那必定是豫章阁主了。

    豫章阁,江湖消息所汇之地,传闻这任阁主更是能掐会算,天上地下的事儿,就连玉皇大帝几时几刻打了个喷嚏他都能算出来。

    穆华夏皱着眉寻了一大圈,终于在一处角落,发现了端坐在那里垂眸饮茶的豫章阁主。

    外物的纷纷扰扰似乎与他没有关系,眼瞧着都快打起来了,他竟还在悠悠品着茶,瞧都不瞧一眼。

    穆华夏眯了眯眼,移开了目光。

    老庄主久而未应,古庄竟也不催,只是那灼灼目光里,全然是谴责与质问。

    那些八卦的声音几乎都能传进穆华夏的耳朵了,他看了看老庄主,老庄主依旧出神地盯着古庄,先前凝实威严的目光竟逐渐涣散。

    嘈杂的声响渐渐安静下来了,倒不是顾惜老庄主的身体,而是老庄主,似乎要说话了。

    但他终归只是张了张嘴,他似乎想发出声音却只能感受到呼出的气流,他颤颤巍巍地伸手,却不知为何僵在了一半。

    躲在桌子底下的少庄主终于意识到不对了,哭嚷着“爹”连滚带爬地起来去扶。

    老庄主不知哪来的力气,登时挥开了他的手,眼神移向了宴厅的某处。

    一个白衣使者鬼魅般从那里走了出来,将原本站在他身边的人吓得几乎跃上了房梁。

    老庄主努力地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又在他耳边气若游丝地说了些什么。

    白衣使者点了点头,将老庄主扶去了后院,未几又走了回来,手里拎着一个几乎被捆成球的人,正是陶恕。

    正云里雾里的众人登时兴奋了起来,白衣使者随手将陶恕抛在穆华夏面前,冷冷地扫过全场,“庄主有话,人在这里了,此番争夺与我明逸山庄再无关联。”

    语罢,从宴厅各处又“嗖嗖”窜出十几道白色虚影,他们甫一现身便去了后院,满座英豪,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得到。

    纵是如此,已有人背后隐隐渗出汗来,老庄主方才故意露怯,他们若真不知好歹地动手,那结果......

    穆华夏看了眼脚下被捆成球的陶恕,思量了片刻缓缓蹲下身去,可还没等他伸手,颈上便已架上了一把剑,是方才退到一边的剑客。

    “穆大侠想做什么?”

    “剑不是这么用的......”穆华夏伸手移开颈边的剑,慢慢站了起来,“我说了,我不认识陶恕,也对武陵源不感兴趣,我只是觉得被这么捆着实在难受,想帮他解开一层而已。”

    “不劳穆大侠伸手了,”人群中,昆仑派玉剑生略一拱手,他身边站着的,是久未出山的玄霆观主,“穆大侠若当真无意争夺,便请离去吧,省得刀剑无眼,再误伤了穆大侠。”

    穆华夏耸耸肩,当真不再管陶恕,迈步便走,散财和尚举着两只手跟在后面,“和尚也不抢,快让和尚走。”

    人群之中分出条路来,不知是谁扬声喊了一句,“谁要想走现在快走,晚了可没机会了!”

    可是再没有人走。

    有些实力的自是不肯走,纵是那些没本事的,也兀自做着捡漏的梦。

    穆华夏行至明逸山庄门口停了下来,竟一撩衣摆坐到了门槛上。

    散财和尚坐到他的旁边,手里还抓着一把花生米。

    和尚将手往穆华夏那里伸了伸,“吃吗?”

    穆华夏摇摇头,抬头眯着眼睛看天,“多好的太阳啊......”

    是啊,多好的太阳啊,可有人却看不到了。

    豫章阁主出来的时候已是日薄西山,他看见门槛上坐着的两人时,惊得挑了挑眉头。

    “怎么?”穆华夏转过身子来直视着他,“阁主没算出来我俩没走?”

    豫章阁主笑了笑,他本是温和的人,反衬得穆华夏一身匪气。

    “阁主不如再算算我俩为什么没走?”

    “难不成是在等在下吗?”

    穆华夏不走心地拍了拍巴掌,“阁主好算计。”

    语毕,顿了顿,盯着豫章阁主意有所指地笑了笑,“阁主好算计。”

    豫章阁主依旧是笑,笑得坦荡从容,“穆大侠看出来什么了?”

    “陶恕你雇的,武陵源的消息是你编的,那古庄......也是你的人吧?”

    豫章阁主展了展广袖,不说对也不说不对,只是站在那里反问了回去,“穆大侠打算如何?”

    如何?他又能如何呢?豫章阁主有错吗?说到底,是这些江湖人迫不及待地走入圈套。

    穆华夏的目光遥遥望向豫章阁主身后,他身后,再没有人走出来。

    “阁主好算计。”

    一模一样的话,穆华夏说了三遍,除了这一句,他已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穆大侠的赞誉,在下收下了,现在,在下可以回豫章阁了吗?”

    穆华夏却仍摇摇头,看着豫章阁主的笑容僵硬了一瞬,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我想知道,古行月是谁?”

    “重要吗?”听到是这个问题,豫章阁主松了口气般轻笑出声,“每个人都有一段不愿为人知晓的过往,蒋老庄主亦是。既然不愿为人知晓,那便让那一段恩怨消散于江湖吧。更何况今日,许许多多的恩怨都消散于江湖了。”

    穆华夏垂头勾了勾嘴角,自嘲般笑了笑,而后站起身让开了地方,“是我执念太深,阁主请吧。”

    豫章阁主拱手一礼,迈步而去,穆华夏看着他的背影,久久伫立......

    夕阳西下之际,散财和尚与穆华夏并肩而立,“你说,武陵源真的存在吗?”

    “存在,当然,”穆华夏看着眼前火红的夕阳,长长叹了口气,“陶令言‘心远地自偏’,其实武陵源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江湖上的人贪心太甚,总觉得有不老的仙境,其实所谓仙境,大抵,便是心境吧。”

第一百一十一章 郭莫堂绘画故事(上)

    众所周知,考古大概是最博学通闻的学科之一。自信一些,去掉“大概”,要是脸皮再厚一点,“之一”也可以去掉。

    考古学者,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仰头能断阴晴风雨,俯首能辨土质土色。

    横跨数理化,打通文史哲,上午实验室测年代、量数据、验材质,下午古籍部阅典籍、翻档案、查资料。

    右手笔杆,左手手铲,做得了论文,下得了探方。鼻梁上架着眼睛,脑袋里装着古今。

    度土相原,视景望气,敦啄胜美而会集休祥,古之作室建国者固有之,则今之考古者必会之。

    至于辨识铭文、推演时令、相面卜卦之术,虽无相传之师,久见即悟而已。

    除此之外,考古学者多多少少还要有一些艺术细胞,要问原因嘛......

    *

    郭莫堂博物馆最近翻出了几份很有年代的讲义,老师宝贝一般地带到了课堂,小心翼翼地展开,其上是钢笔绘制的史前动物还原图像,纹理清晰,栩栩如生。

    一个班的人涌到讲台前去看,老师站在后面,遥遥地讲解,“这是从前老先生们手绘的讲义,没有电脑的年代,先生们就是这样一笔笔画出来的,这是老先生们的态度,也是本事。”

    提起这个,老师语气间满满的缅怀与敬仰,透过那暗黄色的纸张,仿佛看见了昏黄的烛光下先生伏案绘图的背影,木构的书桌,古老的郭莫堂,老师几乎能触摸到那虚晃又浪漫的诗意,却偏有人不解风情。

    故宫偏头跟清漪嘀咕,“这只牛长得好丑,没有家里画师画得好看。”

    清漪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还没上色,这纸张也粗劣......”

    秦宇撇撇嘴,拉着穆华夏往前挤,前面,武林玉正皱着眉头,似乎要将这纸盯出一个洞来。

    “看明白什么了?”秦宇越过他肩头问他。

    武林玉欲言又止地摇摇头,捅了捅身边的周猿,“这些动物我怎么好像没有见过?”

    周猿也在研究,他用手扶着他那厚重的镜片,几乎要趴到图纸上去了,“肿骨鹿的尾巴是长这样吗?”

    没人能回答他,这位“年迈”、健忘却又较真的朋友只好自己嘀咕,“我觉得我见过的不长这样啊......”

    唐商摩挲着下巴,行家一般地品评,“这笔触,倒是有几分胡人作画的味道。”

    元莽搭着他的肩,“别胡说,要我看......”

    眼看着这画风越来越偏,老师大声清了清嗓子,惊得周猿差点儿把眼睛掉图纸上,“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先生们的态度,和精神。”

    “哦。”老师发话了,元莽只好将没说出来的高见吞回去,乖乖应了一声。

    这可真是我带过的最难带的一届......年轻的老师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收好了图纸,“给你们看这些的目的,是要告诉你们,考古的老先生们是自己绘图的,这个传统延续到今天依旧没有变。

    “尽管现在已经有了先进的成像技术,但很多数据照相机拍不出来,可绘图纸可以。

    “这些等你们下田野的时候自然会知道,但现在我希望你们能够用闲暇的时间,增进一下绘图技术。”

    说到这里,老师顿了顿,大概是想起了往届学生的灵魂绘图,长长叹了口气,“不要等到时候,画出些......鬼都不认的东西。”

    方才负手指点江山的几位顿时消停了,很显然,胡说八道是一回事,亲自上手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老师环视了一圈教室,似乎是在想画些什么好,蓦然想起了外面的那些石雕,“就以郭莫堂的石雕为对象吧,那么多石雕,总有能带给你们灵感的那一尊。”

    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穆华夏举了举手,“老师,能不能画教室里的桌子椅子啊......或者黑板也行。”

    “你是小学生吗?”

    “老师,实不相瞒,我可能不如小学生......”

    老师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神色,僵了两秒,不再理会穆华夏这个合理的诉求。

    但片刻之后,她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不想画石雕的话,画楼上的树脂骨架也可以。”

    周猿的眼睛亮了亮。

    “还有......”

    穆华夏闻言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诚挚地看着老师,老师却不看他,自顾自抱起了那些图纸,“下课了。”

    老师你是故意的吧!穆华夏在心中无能狂怒,我看到你偷笑了!

    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硬着头皮画了。

    俗话说对的选择是成功的一半,秦宇拉着穆华夏往会议室走,“小穆,咱俩画那两头石狮子呗,我一头,你一头。”

    “不要,”穆华夏想都没想就拒绝了,“那两头那么难画。”

    “那你要画什么?”

    穆华夏皱着眉头在二楼走了一圈,最终在一个倾水的花瓶石雕前停了下来,“这个花瓶不错。”

    可怜的花瓶,平生第一次被人夸一句“不错”,激动地差点儿从架子上跌下来,好在它座下的石墩够稳,最终它也只是微不可见地晃了两晃。

    “那我选什么啊?”纠结中的秦宇没发现这点儿异样,他一遍一遍地打量着这些形形色色的石雕,“你说我画这个柱子怎么样?”

    那柱子支撑在美女像之下,倒也是有些花纹饰样,但一般人们的目光皆是被美女像吸引,鲜少有人注意她下面的柱子。

    “这......不构成一件石雕吧?”

    “怎么不构成?”秦宇对他这项发现很是满意,“就这么定了!”

    秦宇这项伟大的新发现几乎是具有开拓性的,有了这个先例,大家纷纷找起来各种奇奇怪怪的、稍微带点儿纹饰的石制品。

    “这个石墩有些纹路,我看可以。”

    “这跟罗马柱我看也甚是符合标准。”

    “诶,这个台阶好像也是石制的。”

    这位朋友,台阶过分了吧......穆华夏心里默默吐槽,眼睛却又不住寻找新的对象,这么一比较,他先前选择的瓶子还是太难了些。

    三不管道人站在一旁,幽幽叹气,“庄子言:‘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今日一见,方知非虚啊......”

第一百一十二章 郭莫堂绘画故事(下)

    是夜。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美女像咬着牙绕着那个石柱转圈,愤怒的声音如同魔音,盘旋在郭莫堂二楼,“气死我了!”

    “那帮没有眼光的直男!不画美女画柱子?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石柱不会说话,只能任由美女绕着它发脾气,但不会说话并不影响它此刻心潮澎湃。

    “他们才不是没有眼光!”石柱在心里反驳美女像,“他们是伯乐!是知音!”

    要知道,在它被塑造完成的数百年间,只有秦宇在今天站出来肯定了它艺术品的地位和价值,“他们才是真正懂得艺术的人!”

    可现在,它的伯乐、它的知音正被骂“没有眼光”,而它,竟没有能力为他们说上一句什么。

    石柱越想越憋屈,竟也生起气来,石雕的柱身越来越红,到最后竟冒出烟来。

    “好啊,你还敢生气!”美女像自然明白石柱为什么莫名冒烟,她非常想拿手指拄着石柱来宣泄自己的愤怒,奈何她没有手指,她甚至连手都没有。

    她只好愤怒地蹦高,缥缈的身躯一窜一窜地往上,努力的样子,多少有点辛酸,却又莫名好笑。

    但没人笑她,因为平日里最爱和她斗嘴的左石,这会儿正跟石台阶生气。

    “愚蠢的人类!”左石愤愤地跺着台阶,发出“咣咣”的声响,“我那么威猛雄壮,他们竟然会看上这个石台阶?它明明那么普通!”

    台阶确实是普通的台阶,生不出灵智,自然也理解不了今天发生了什么。

    所以左石只能看着台阶生闷气,越看越气。

    此刻要气炸了的还不止他们两个,还有豆腐,因为今天周猿去实验室走了一圈,决定画郭莫。

    “肤浅肤浅肤浅!真是太肤浅了!”实验室里,麻婆与郭莫相对无言,都打定主意不去理会豆腐的喋喋不休。

    “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要不得,他看中了你什么?”豆腐一个疾冲停在了郭莫面前,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个遍,“就因为你新吗?肤浅!”

    按理说头骨是没有表情的,但此刻,豆腐的每一个骨缝都在表达愤怒,“新能说明什么吗?看看我,多么美好的黄色,这是岁月!岁月!你有吗?你只是没有灵魂的现代工业的产物而已!”

    相比于要翻天的楼上,此刻的一楼却是一片宁静祥和。

    小天使撑着下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怀里的鸽子,听着楼上快要把郭莫堂掀翻了的动静,长长叹了口气。

    “龙钟爷爷,他们究竟在吵什么?”

    壁炉里的铜钟轻轻笑了笑,厚重的金石之音很快被楼上的争吵声淹没,“他们啊,大概觉得能被人画在纸上是青史留名的好事,但是看着吧,过不了三天,他们就该庆幸没被选中了。”

    小天使歪歪头,思量了许久也想不明白,“为什么?”

    龙钟却不再说话,郭莫堂的一楼,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穆华夏最终还是画了那个水瓶,因为他实在找不到其他合适的对象了。

    他其实很想去跟老师battle一楼小天使手上停的那只鸽子,某种程度上或许也可以算作一件独立的艺术品。

    但他的良心不允许他这样做。

    当穆华夏捂着自己的良心跟秦宇痛陈自己的心路历程的时候,某路过的元姓同学过来老前辈一般地拍了拍他的肩,“不要良心顶多良心会痛,但要良心......”

    话说至此,元莽顿了顿,故作深沉地审视了一番那个倾水的瓶子,而后摇了摇头,“班长,你的手可能不允许你要良心。”

    “去!”穆华夏佯装怒意拍掉了肩头元莽的手,元莽笑嘻嘻地给了他一个“保重”的眼神,然后压了压他的画家帽,潇洒离去。

    这位朋友,昨天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顶贝雷帽,打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名义,今早足与那帽子折腾了一个小时。

    秦宇看着元莽的背影,以及他头上那顶帽子,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穆华夏抬手在他面前挥了挥,“想什么呢?”

    “我觉得姓元的说得或许有道理。”

    “啊?”

    还未等穆华夏明白过来秦宇的意思,他便眼睁睁地看着秦宇在他面前完成了华丽的“变装”。

    “你这烟斗哪来的?”

    “姓元的给的。”

    “你这帽子是侦探帽,也不管画画啊。”

    “哎呀,管它呢,顾不了这么多了,我跟你说我灵感来了......”

    “诶......”

    穆华夏话还没说完,秦宇已然跑去了石柱那里,像模像样地支起画板,最关键的是,笔一定要别在耳后。

    “这是哪门子玄学......”

    穆华夏嘟囔了一声,转过身去面对他那尊水瓶,凝视半晌却不知从何下笔,只好纠结地回头看了秦宇一眼,犹犹豫豫地将笔别在了耳后......

    *

    朋友,你这辈子可见过牛鬼蛇神吗?

    作业验收当天,年轻的女老师捂着心口自问,我今天算是见到了。

    “穆同学,请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你画的这个瓶子,为什么可以违背万有引力定律,浮在架子上?”

    “老师,这您得去问牛顿,实不相瞒,对于这件物体的重心,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元同学,你这幅......抽象画,是想表达什么?”

    “美,无死角无纰漏的美,老师我仔细观察了郭莫堂里所有的石雕,然后画下了石狮子的鬃毛、美女像的头发、天使像的翅膀,还有......”

    “还有唐同学,”老师果断忽视了元莽手舞足蹈地叙述,忍无可忍地抽出了一张图,“你来解释一下,你画的是哪?”

    平心而论,那副画论技法,绝对是这群妖魔鬼怪中的翘楚,只是它画的好像是一处......市场?但其上,竟嚣张地用斗大的字写着“郭莫堂的石雕”。

    “老师,是这样的,”唐商淡定地站了起来,看得出他对自己这幅画以及之前的准备工作都很是得意,“我去查阅了资料,得知郭莫堂的石雕是从西洋买回来的。”

    “所以呢?”

    “所以我画的是西洋石雕交易市场。”

    “石雕呢?”

    “石雕在郭莫堂呀!”

第一百一十三章 联谊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期末季即将来临之前,无聊又乏味的大学生活就会莫名其妙丰富多彩起来,主要表现包括但不限于——

    长草了许久的游戏出了新活动,期待了几个月的综艺突然上线,学校周边新开了一家口碑巨好的轰趴馆,就连各种奇奇怪怪的“瓜”都多了起来......

    这或许可以被称作“期末季玄学”?

    秦宇拿着这项新发现来找穆华夏探讨时,穆华夏深深叹了口气,“其实,大家都只是不想学习而已......”

    于是,不想学习、也不想别人学习的团学联,打着放松心情、缓解压力的旗号,在期末季之前敲定了本学期最大型的一次活动......

    “班长,这周六有三院联谊?”元莽刷着院团学联公众号的最新推送,扬声问穆华夏,“班群怎么没通知呀?”

    “没人要求我发通知啊,”穆华夏无聊地翻看着微信界面,“我只是一个无情的转发机器罢辽。”

    说罢想了想,又觉得不对,扭过头一脸震惊地看着元莽,“你竟然才知道?隔壁系宣委三个礼拜前做海报的时候连发了三天朋友圈吐槽他们班长,我还以为那时候就已经人尽皆知了呢。”

    “诶,我没加她啊。”元莽翻了翻自己的好友列表,又迅速在共同群聊找到隔壁系宣委的微信号发去了好友申请,等了五分钟没有回复,只好凑到穆华夏座位旁边,“她发了啥?”

    穆华夏点开对方的朋友圈,试图找到三周前的内容,这并不容易,隔壁系宣委就是楚天,她的朋友圈里充斥着戏精宿舍的戏精日常,稳定日更,一天十条。

    “这里——”秦宇好心将手机举到元莽眼前,“我当时截图发给小穆吐槽来着。”

    元莽好奇地过去看,是一段对话体——

    “——班长,海报要什么风格?

    ——额......酷炫一点的?

    ——什么算酷炫?

    ——嗯......就是酷炫,你懂吧?

    ......朋友,你可曾体会过被甲方支配的恐惧?”

    元莽咧了咧嘴,一时不知作何感想,扭头冲穆华夏竖了竖大拇指,“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班长你可真靠谱!”

    “是吧......”穆华夏冷漠地敷衍了一句,“那是因为班里除了我再没有其他班委了。”

    “哦——”元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怪不得隔壁系什么活动都不带我们玩。”

    穆华夏一时没弄懂元莽的思维是怎么跳跃到这一步的,不过这件事情着实是他误会了,“其实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活动都是团学联办的,院里所有专业都能参加的,唐商就日常混迹于各种活动。”

    “诶?”元莽眼睛亮了亮,发现新大陆一般盯着穆华夏,“所以这次联谊我们可以去?”

    “原则上可以,但你干嘛去?”

    “玩呀!”

    穆华夏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表情一时有些奇特,“这次的联谊是生科院、物院和我们院,考虑一下男女比,你明白我意思了吧?”

    “有什么关系?”

    “你就算去,能见到的女生也基本上就是隔壁系的,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必呢?”

    “班长,”元莽的神情蓦然严肃了起来,“这我就要说说你了,我是为了认识外院妹子才参加联谊的吗?我是对生命科学以及物体的基本结构和运动规律感兴趣,才要去参加的!”

    元莽说罢,还在穆华夏充满怀疑的目光中自豪地挺了挺胸膛,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芒。

    穆·凡夫俗子·华夏满脸写着“你的鬼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却还是不走心地拍了拍巴掌,“了不起,了不起,向元莽同学学习。”

    “小穆,那我们也去吧!”

    穆华夏扭过脖子看向秦宇,不可置信地挑了挑眉毛,“你也对生命科学和运动规律感兴趣?”

    “不,”秦宇扬了扬手机上的活动通知界面,“我对桌游和你画我猜感兴趣。”

    穆华夏扫都没扫一眼,漠然地“哼”了一声,“劝你别信......这种活动只会被他们办得尴尬无比,更尴尬的是,主办方丝毫意识不到会有多尴尬。”

    元莽犹疑了片刻,不信邪地看着穆华夏,“班长你怎么知道?”

    “详情参见隔壁系宣委朋友圈。”

    “哎呀,不会的,”元莽显出一丝犹豫的时候,秦宇却偏不信邪,“一起去吧!没有参加过联谊的大学生活是不完整的!”

    *

    事实证明,大学生活,其实并不需要多完整。

    预定的时间,预定的地点,意料之中的尴尬......

    但秦宇和元莽玩得很开心,你来比划我来猜,两人上蹿下跳比划得不亦乐乎。

    穆华夏坐在教室的最后排,在拒绝了第三个女生的组队申请后,决定出去透透气。

    教室外面的空气,飘散着理性与自由的气息,但若再仔细嗅一嗅就会发现,这理性与自由之中,还混杂这一丝消毒水的味道。

    联谊的教室是生科院借的,地点也自然在生物楼。

    穆华夏百无聊赖地在男厕所外面转圈,这个行为虽然乍看上去十分诡异,但如果被人发现他躲到教室外面,他至少可以理直气壮地解释自己是去厕所了。

    这本该是一个绝妙的计划,如果没人在走廊的另一端看着他在男厕门口足足转了十分钟的话。

    “穆同学,”足足观察了穆华夏十分钟的周猿带着满脑袋问号走了过去,“你这是,在守门?”

    周猿的声音把穆华夏吓了一跳,但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看见周猿本人可能更惊悚一点,“你也来参加联谊?”

    “什么联谊?”周猿皱皱眉,指了指楼上,“我借生物楼的实验室用一用,但他们二楼的厕所坏了。”

    “哦,”这个解释合理多了,穆华夏平复了一下受惊加速的心跳,想了想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的联谊,蓦然有了更好的主意,“周同学你实验室用完了吗?介意多个人围观吗?”

    周猿摇摇头,“我无所谓,不过进门得刷卡,你得等我出来再带你上去。”

    “没问题,”穆华夏爽快地让到了一边,看救命恩人一般看着周猿,“我在这儿等你。”

第一百一十四章 见人间(一)

    生物楼实验室里,周猿摆弄着头骨,熟练地使用着穆华夏看不懂的仪器进行测量,并将数据录入电脑一并统计分析。

    穆华夏趴在桌子上,下巴垫着交叠在一起的胳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这时候的周猿,眼中迸发出睿智的光亮,那种纯粹又干净仿若孩童的好奇心与严谨的学术精神交织在一起,投映在厚重的镜片上。

    他的眼中有星河,穆华夏静静地想,那两个厚厚的镜片就像是承载星河的漆黑的夜,周猿就是这样在文明的璀璨星空中追溯生命的起源。

    将最后一个数据准确地输入完毕,周猿放下了手中托着的头盖骨,看向穆华夏,“穆同学有话要说?”

    穆华夏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但目光扫过桌子上的头骨后,又有些犹豫,思量了片刻后,斟酌着开口,“我其实一直很好奇,周同学为什么独独对头骨有这么深的兴趣,周口店遗址也有不少史前动物化石出土不是吗?”

    周猿眨了眨眼,他似乎在反应这个问题,从研究中脱离出来的周猿永远是慢半拍的。

    穆华夏没有催,等了大约三分钟的时间,周猿才缓缓开口,“如果非要有什么特别的原因的话,我想大约是因为北京人头盖骨在那场战争中丢失了吧......心中总有些执念......”

    但这执念又是从何而起?周猿似乎从未细想过这个问题,而此刻,他突然发现他好像离答案很近。

    心中好像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什么,那声音很熟悉很熟悉,熟悉到仿若昨日。

    周猿慢慢地将手抚上心口,眼底流露出罕见的悲伤情绪,他好像看见了些什么,龙骨山下的墓堆,黑白的照片,和先生的执念。

    “贾兰坡先生找了一辈子,裴文中先生临终前还在说这辈子的遗憾是没能等到亲手挖出的北京人头骨回家......杨先生、裴先生、贾先生三位先生的墓尚在龙骨山下......”

    周猿话说得很慢,甚至有些断断续续,他的手紧紧覆在心脏的位置,仿佛在感受着什么人的心跳,那种生命跳动的、蓬勃向上的、不屈又不甘的力量,让他莫名地感觉到陌生又熟悉。

    穆华夏静静地看着他,沉默地感受着他的悲伤,周猿还在说,仿若一个垂暮的老人,在絮絮地回忆着往事。

    他仿佛决意要在这样的夜里,将那些遗忘的、铭记的、模糊的往事一并宣之于口,“我大概是忘记了许多事情,但我清楚地记得1929年12月2日下午4点,我忘不了这个时间,这是第一块北京人头骨出土的时间......

    “多少多少人多少年的努力,最终换来了一点点运气......可是这一点点运气......”

    周猿似乎还想再说,但模糊的记忆在脑海中逐渐飘远,他伸手去抓,抓住的只有虚无的空气,他皱起了眉。

    穆华夏轻轻叹了口气,是啊,一点点运气,这幸也不幸的一点点运气。

    如果当时的先生们缺了那么一点运气,如果北京人头骨能在如今的盛世被发现,那它决计不会散失在历史的长河。

    可命运就是这般爱开玩笑,1966年,在北京人头骨失踪了三十余年后,裴文中先生亲自组织人员再上龙骨山,可最终也没能再发现一块头骨。

    穆华夏兀自叹着气,抬眼对上了周猿的目光。

    “穆同学,可否,带我回去看看?”

    穆华夏呆愣了两秒,猛然反应过来,迅速从兜里掏出玉石。

    周猿笑了,眼中的星河在那一刹仿佛凝若实质,他缓缓伸手覆了上去......

    *

    北京的春,就算到了四月也有些许未尽的凉意,加之时间又近日落,风吹进穆华夏的衣领,激得他打了个哆嗦,顺手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不远的地方,有人扯着嗓子喊“放炮嘞!”风将声音吹得很远,吹得所有人都听见了,开始收拾着手边的东西,远远躲了开去。

    穆华夏心底暗笑自己的运气,刚来竟就赶上了休息,又实在耐不住好奇心,笑嘻嘻地凑了上去,“李哥,今天我来放呗!”

    放炮,大抵就相当于如今考古发掘时的吹哨,因为山间的石灰石以及坚硬的地层都需用炮炸开,所以索性就用放炮来提醒大家休息的时间。

    一天之内一般是要放四次炮的,上午十点多一次,中午该吃饭时一次,下午四点多一次,该吃晚饭时放第四次。

    放炮本是石匠们的专职,但那个姓李的石匠见穆华夏凑过来,也好脾气地将手中的凿子交给了他,“那你给我扶凿子吧,小心手,别伤着。”

    “李哥放心!”穆华夏接过凿子,拄在石头上,凿子的前端有一个钝刃,在连续捶打的同时随时旋转凿子,就能在石头上开出一个圆眼来。

    “小心手啊。”李石匠拿起锤子又嘱咐了一遍,穆华夏稳稳地扶住凿子,冲他笑了笑,“没问题!”

    这个凿子是新找铁匠磨过的,所以眼打得很快,打出眼来还要再往里加水,让因摩擦生热的石头迅速冷却下来。

    等到将水与石屑一并擦干,就要往里续炮捻子,留出比眼长一些的长度,用炮药埋紧,再填一层土。

    “压实一些。”李石匠颇有些不放心地叮嘱穆华夏,穆华夏用指节往里摁了摁,感受到土不再往下沉了,退开了些,“李哥你再看看。”

    李石匠检查了一遍,点了点头,又扬声喊了一遍,“放炮嘞!”

    这回穆华夏也躲开了,他捂着耳朵看着李石匠去点那露在外面的炮捻,不知为何突然有种小时候过年时看爸爸放鞭炮的兴奋感。

    开山的动静可比鞭炮要猛烈得多,坚硬的地层被炸开,穆华夏一个箭步冲上去去检查是否有被炸出的化石。

    方才离得比他远,这会儿自然来得比他慢的技工前辈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小穆今天很积极嘛!”

    穆华夏咧嘴笑了笑,逐渐变暗的天色衬得那口大白牙越发亮了。

    化石很快被收捡完毕,剩下的石头由工人挑下山去。

    穆华夏拎着他自己的工具,跟在收工的大部队后面,看着日头一点点西沉,不知为何心情莫名得好,好到想放声唱首歌。

第一百一十五章 见人间(二)

    在这样的春季,这样的好心情着实有些罕见了,毕竟,春天总是惹得人莫名地焦躁烦闷。

    晚饭时,大家自发围坐成数桌,铁饭盒是自备的,里面盛着自己打的饭。

    那个年代当然没什么珍馐美食,做饭的是当地请的阿姨,做出来的东西不过果腹而已。

    林建端着饭盒坐到穆华夏身边,刚坐下就叹了口气。

    “怎么了?”穆华夏扭头看他,竟然还心情不错地笑了笑。

    “领队换了,杨先生同那两位外国的先生都走了,听说还分了两支队伍,一支去了西北,一支去了山陕。”

    “那怎么了?”穆华夏不明所以地偏了偏头,“先生们有先生们的考虑,我们闷头干活就行了。”

    林建恨铁不成钢地瞅了他一眼,低头扒了两口饭,两三下咽了才接着说,“那几位先生在这里挖两年了,多半是看挖不出东西才走的。”

    这话实在是有失偏颇,据后世记载,虽然那两年发掘出的东西远没有北京人头盖骨那般惊艳,但亦发现了几例猿人的牙齿、牙床,这也是足够重要的研究对象。

    “别瞎猜,”穆华夏悠哉地吃着他的饭,林建的担忧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再说了,能挖出什么是领队们要考虑的事情,我们只要负责挖就好了。”

    “不一样的!”林建直眉瞪眼地反驳他,“我还想着干几年技工,能跟先生们学点儿东西,回头再考个大学什么的呢!”

    如此一对比,穆华夏混吃等死的想法确实可恶,他在心里默默反省了一下自己,伸手拍了拍林建的肩,“了不起,我看好你!”

    林建毫不领情地白了他一眼,“你看好有什么用,先生们相继换了工地,听说翁所长指名的新负责人是那个刚毕业两年多的大学生。”

    坐在旁边林建旁边,有些阅历的老技工徐固听着这话凑了过来,“小林啊,有理想是好事,可别小瞧这个大学生啊,人家是北京大学毕业的呢。”

    林建不说话了,闷头又扒了两口饭,少年气盛,多少也有些不服气的吧,徐固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肩,“听说他是学地质的,刚来的时候连鹿骨还是马骨都分不清呢,你看看这才两年,干得多漂亮了。”

    这是事实,连林建也不能反驳什么,他依旧闷头扒着饭,但方才憋屈的情绪却消减了不少。

    穆华夏虽还未见到其人,却知道,他们口中那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就是裴文中先生。

    民国十六年,先生从北大地质系毕业,由于生活所迫,经翁所长介绍进入周口店工作,成为了杨钟健先生的助手,而后便又是个“半路出家、立地成佛”的故事。

    这样套路的故事,不论听过多少遍,穆华夏都会再不厌其烦地感慨一句,这大概就是天才吧。

    那个年代的先生们,面对着茫茫然一片的学术界,以一颗认真且执着的读书人的心,勇往直前、拓土开疆。

    晚饭大家吃得很快,只因穆华夏与林建两人边吃边聊是以有些慢了,等到张升来找他时,穆华夏才惊觉大家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赶忙紧着往嘴里扒饭。

    “小穆,别着急,”张升看他吃得急,生怕他噎着,“我不是来催你的,就跟你说一声,我今晚去你那拿化石。”

    穆华夏想应,但满嘴的饭让他张不开口,只好急急地点头,张升将桌上的水递到穆华夏手边,看着他喝下一口,拍着他的背帮他顺了顺,“唉,年轻人啊,这么急干嘛?”

    穆华夏咽下好大一口饭,仰头咧嘴笑了笑,“张哥,我知道了。”

    田野发掘中,每个技工挖出来的化石都由各自带回,再由另一个技工带走打包好交给负责人编号,这本是定例了,但为了保险起见,大家还是习惯于晚饭时跟彼此提前说一声。

    工地在冬日里是无法开工的,所以如今虽已有四月份,但却是今年发掘工作刚刚开始的时候。

    穆华夏看着被凛冬朔风刮得寥落的窗户纸,想着哪日得空了该重新糊一糊。

    化石已经被整理好装进一个筐里,张升来了打了个招呼端着就走,却无端被夜风吹得打了个哆嗦。

    “小穆你这不行啊,”张升看着屋里漏风的窗户皱了皱眉,“你们这窗户,晚上刮风再冻出病来。”

    “张哥放心,我这就糊。”本想再拖两日的穆华夏只好起身,“我去问问谁那有糊窗户的纸。”

    张升端着化石同穆华夏一起往外走,边走边摇头,“你们年轻人啊......”

    穆华夏嘻嘻笑着不说话,却是满心的感怀与感动。

    考古的人情味,体现在田野发掘的一点一滴当中,手底触碰的是上千上万年的古物,身边洋溢的却满是现世暖暖的人情。

    技工是没有一人一间的待遇的,入夜,穆华夏躺在炕上,听新糊的窗户纸将晚风拦在窗外,听身侧此起彼伏的鼾声,听更远的地方偶尔响起的两三声鸟鸣。

    有老师说考古也是江湖,穆华夏想这话大概有些不对,考古不是江湖,考古是人间。

    听闻步达生、德日进及杨钟健三位先生在商量完发掘区域后便走了,此刻偌大的周口店,只剩下了裴先生一位负责人。

    在转日上工的时候,穆华夏终于见到了年轻的裴先生,平平无奇的外貌,但一双眉毛很浓很粗,双目炯炯有神,带着年轻人的冲劲儿和活力。

    没有长衫也没有眼镜,这不是穆华夏印象中那个年代读书人的模样,但常下田野的人,当然不会是长衫书生的模样。

    头发大约是新剪的,还不长,田野工作一旦开工便没有休息的时候,在田野待久了时日越长也便越邋遢。

    发掘范围早已规划完了,裴先生又细细嘱咐了一遍注意事项,这些严谨又小心的人,总是不放心这些细节化的东西。

    大约是穆华夏眼中的崇拜过于赤裸与火热,裴先生交代完,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这才拿起自己的手铲,“干活吧。”

第一百一十六章 见人间(完)

    田野里最难以忍受的是什么?恐怕都不是恶劣的环境,不是无休的工作时长,不是一层比一层更坚硬的地层,而是无望。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年年初的田野工作格外不顺,出土的化石日渐稀少,地层却越发坚硬。

    林建有几日刮面刮得直骂街,这种毫无成果的劳动,着实让人暴躁。

    况且天气越来越热了。

    好像就是从某一日起,山间的蚊虫突然多了起来,这些无孔不入的小生物,晚上叮得人睡不着觉,白天还要顶着两个厚重的黑眼圈灵魂出窍般地工作。

    裴先生心情也不好,但却从未在旁人面前表现出来,只是穆华夏常在休息的时间,看见先生坐在一处背阳的地方,边抽烟边叹气。

    “这地方两年前不是挖过了吗?”林建有一下没一下地舞着锄头,锄头磕到石头发出“铛”得一声。

    “哎,小林,看着点儿!”身边的前辈皱眉看着林建,“地层里万一有东西呢!”

    “哪有什么东西,”林建说着又是不耐烦地一锄头,然后弯腰挑拣着地层里的包含物,待得将石头扔进簸箕,这土里便干净了,“靠!这片儿两年前到底了吧!”

    裴先生偶尔会在工地走一走,巡一巡每个区域的情况,听见林建的抱怨,过来拍了拍他的肩,“沉住气,开过这一层可能就好了。”

    “这一层还有多厚啊......”林建的声音都带着夸张的哭腔了,裴先生摇了摇头,只是又重复了一遍,“沉住气。”

    沉住气,纵遇山穷水尽不曾停止,这是一种极可贵的态度,就如许多鸡汤文所说,或许下一锄头就柳暗花明了。

    柳暗花明当然没有来得这么快,但他们终归还是等到了。

    发掘到第六层时化石渐渐多了起来,天气越发热了,但人心却奇异地安稳了下来。

    烈阳之下,额间的汗汇成水流,一股一股地往下淌,穆华夏不在意地蹭了蹭,捡起了地层中的一块鹿骨化石。

    真正的柳暗花明在秋冬之交,那一年工作即将结束的时候。

    穆华夏知晓结局,他自是不着急的,但有些年轻技工如林建,已然在规划过年的事情了。

    “你现在有些太早了吧,”穆华夏边挑拣着化石边笑他,发掘的面积越来越小,他们这些技工的工作范围也越来越集中了,“还有两个月呢。”

    “哎呀,闲着也是闲着嘛,”林建挥着锄头,这一层以砂土为主,较之年初那坚硬的地层,实在是舒服太多,“我算了算日子,也没几天了。”

    “专心专心,”路过的裴先生好脾气地用手里的本子敲了敲林建的脑袋,“放假的事情休息时候再想。”

    林建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一锄头挥下去,却是愣住了。

    “怎么了?”穆华夏蹲在地上给化石分类,听着林建没了动静,“有什么新发现?”

    “这......这有个洞?”林建的声音很轻,带着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怀疑,但穆华夏却听得一清二楚,他蓦然抬起头来。

    有人比他还快,刚刚离开这里的裴先生一个箭步蹿了回来,把这林建的锄头,往下看那个洞。

    “把他们叫过来,”裴先生盯着那个洞,眼中是不可抑制的光彩,“顺道带着绳子。”

    新发现总是让人激动的,一会儿的工夫,整个工地的人便将这个才通人的小洞围了好几圈。

    那洞不知深浅,若只是从洞口往里看,只觉黑压压一片甚是骇人,有胆小的,光是站在洞口往下看便已觉得腿在打哆嗦了。

    “我下去看看,”见绳子拿过来了,裴先生不由分说地往腰上绑,“你们在上面拉住。”

    “太危险了吧,”有经验丰富的老技工站在洞口皱了皱眉,“这说不好多深啊。”

    “没事儿,我是这儿领头的,就好比打仗,将官若是退缩不前,这仗要如何打下去呢?”

    穆华夏看着裴先生,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竟推着他向前了一步,“我跟您一起下去。”

    “小穆?”裴先生愣了一愣,而后笑了笑,指了指地上另外一条绳子,“不怕的话就系绳子吧。”

    被吊下去着实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裴先生身先士卒,很快便下去了,穆华夏感觉自己仿佛抓娃娃机里的娃娃一般晃晃悠悠地往下掉。

    他伸手其实能够到壁,但出于对各种未知生物的恐惧,穆华夏决定还是安安静静当一只“娃娃”比较好。

    “到底了。”黑暗之中,悬在半空无念无想的穆华夏,听着裴先生的声音在洞中反复回荡,竟莫名生出几分心安。

    就像一位家长,轻轻拍了拍孩子的头,说“别怕”。

    他突然有些想哭,不是因为恐惧,只是一个迷路的孩子,终于看到了光亮。

    他终于明白,那些前辈,那些先生,他们留给后世的何止是著作等身,比落在纸张上的论文更可贵的,是先生们的身先士卒。

    先生们的声音、先生们的足迹,自遥遥百年前传来,始终在指引着方向。

    那些难关,那些天堑,每一个眉头不展的深夜,总会有一个声音,从历史的那头传来,温柔地说着,“别怕”。

    穆华夏稳稳落了地,还不及悄悄拭去眼泪,便听见裴先生欣喜地说着他的发现,“这洞里的化石极多!”

    穆华夏跟着笑了笑,随着裴先生的指示,看了几个方位。

    此一行只是为了探路,路探明白了,两人便要上去了,拉一拉绳子,上面便有了动静。

    日常发掘当然不能像他们这样吊着上下,等到开出一条靠谱的路线,日子已经进入12月了。

    天气渐渐冷了,照理说这日子该停工了,但此番“加班”却无一人有怨言。

    12月2日,那不过是猿人洞开掘的第二天,那天下午一开工,穆华夏便掐着时间,有意无意地跟在裴先生身后晃荡。

    先生执着于手头的工作没发现他的异常,倒是林建,一个劲儿地瞅他。

    “天冷了也不能偷懒呀。”林建顺手抄起手铲轻轻敲打他,穆华夏笑笑,低头清理着化石,但眼神却止不住地往那边飘。

    冬日天黑得早,下工便也早,看着天色渐渐暗了,大家已然开始简单扫尾,准备收拾东西了。

    一切都那么寻常,穆华夏默默观察着,是啊,如果不是几分钟后即将出世的那块头骨,这一天与田野发掘的每一天都没什么不同。

    “呀!”裴先生一声惊呼让所有人停住了动作,穆华夏率先跑过去,终于看见了那块举世瞩目的北京人头骨,彼时它仅仅露出了一半的“脑袋”,还有一半深埋在硬土里。

    “头骨!”这一声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大家争先恐后地往那边凑,“真是头骨!”

    天色渐渐暗了,挖还是不挖,成了新的问题。

    “这怎么办?”有技工问裴先生。

    那头骨一半埋在硬土里,若是仔细清理,恐怕到天黑都清理不完。

    “放这吧,”不知是谁在人群中提议,“明早赶早来清理。”

    这是极合理的选择。

    但裴先生没有说话,他在那极度的兴奋中犹豫了许久,最后决定,“拿撬棍来。”

    穆华夏将手边的撬棍递了过去,他当然知道结局,因为一点点小意外,头盖骨在取出过程中被震碎。

    这一点小意外给这完美的运气增添了一点不完美,但亦是这一点小意外,要裴先生清楚了猿人头骨的厚度。

    先生高兴地晚饭都没吃进去。

    “那是头骨啊!”裴先生几乎逢人就要念叨一遍,那一年,名垂青史的先生不过是个25岁的少年。

    “小林,明早去趟北平,替我给翁所长送封信!”吃完饭,裴先生笑眯眯地招呼林建,林建拍拍胸脯,“保证送到!”

    “周口店发现猿人头骨了!”裴先生喜滋滋地又念叨了一遍,捧着信纸和头骨回了屋,甫关门,又打开了,“小穆,明天记得给我拍张照!”

    “好嘞!”穆华夏扬声应答,不知为何,也跟着笑出了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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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4600/ 第一时间欣赏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最新章节! 作者:酒醉长安某所写的《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为转载作品,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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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光阴一霎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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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选之人穆华夏如愿考入了S大考古系,谁知入学第一天就傻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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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周鼎器,汉唐文章,血脉、文脉卷携千古轰鸣而来,汇聚所在,是你的名字,华夏。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