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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全文阅读

作者:酒醉长安某     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txt下载     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七章 纨绔子(二)

    这少爷是苏家的嫡长子,名修,字以安,子曰“修己以安人”,可见其父对其抱有厚望。

    可这位苏大少爷,生在苏州清贵世家,自小却跟着一群二世祖一起长大,孔孟之道学得稀疏,倒是那些街上的玩意儿,但凡能叫上名来的,没有他不会的。

    说起来,这实在也怨不得他。

    时值南宋理宗朝,官民几代世居临安,住得久了,也便忘了所谓“临安”何意了。

    高宗方迁临安时,尚有人叹息“山外青山楼外楼”,尚有人笑讽“直把杭州作汴州”,而到了如今,就连愤世嫉俗的诗人都少了。

    如此背景之下,就连那累代簪缨的世家,亦是教出不少欺行霸市的败类。相较之下,苏修算是好的,虽然纨绔些,但好在不是个恶人。

    这若生在寻常些的世家,大抵父母也就满足了,可他偏偏生在苏家。

    苏家是这苏州一等一的官宦人家,满门进士,科第不绝,彼时苏州还称平江府,平江苏姓人皆与有荣焉。

    苏家的宅邸曾是名将韩世忠的故宅,苏修的祖父花大价钱将其买下,目的就是告诫子孙心系家国、勿忘忠义。

    可就是这样的世家,养出了苏修这样的祖宗。

    谁也不知道苏修是什么时候长歪的,这小子自小极聪明,学堂里最让先生赞不绝口的是他,诗词文章最通达切理的也是他。

    那时候苏父尽指望着苏修克绍家声,苏家的叔伯也是逢人就夸苏修敏捷,谁知夸着夸着就夸成了家门不幸。

    苏修究竟是从什么时候长歪的呢?穆华夏也想不明白,他是苏修的书童,自小跟在苏修左右,旁人都道苏修是被那群市井无赖带坏的,只有穆华夏知道,当苏修还是天才儿童时,就已然和那群市井无赖勾肩搭背了。

    这问题穆华夏想不通也便不想了,可苏父却是铁了心地要想明白,他绝不能容忍他那个譬如芝兰玉树的儿子,就这么长成狗尾巴花。

    可这种事情,如果当事人不愿意说,那通常就是无解的,苏修当然不愿意说,于是苏宅的现状也就变成了父子两人视如仇雠,五天一小吵,十天一大吵。

    每吵一架,苏修都要被罚在屋里抄书,抄圣人书,苏父大概是觉得只有孔圣人能挽救他那误入歧途的儿子了,但苏修不愿意被挽救,于是总要想方设法地逃出来。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穆华夏小心避着人流,思及此屁股开始隐隐作痛,被发现就是一顿打,谁劝都没用。

    穆华夏作为从犯当然也要挨板子,但板子数只是苏修的一半,苏家从来没有代主子受过这一说,谁犯错谁挨打,责任分明。

    “华夏!华夏!”前面苏修扬声叫喊,穆华夏赶忙侧身往人群中挤,这里围得里外三层,他挤进去才知道是在斗蟋蟀。

    苏修扭头蓦然看见穆华夏怀里的东西吓了一跳,“怎么是你在拿?其他人呢?”

    “哪还有其他人,”穆华夏努力从包裹中间露出双眼睛,“其他人怕挨罚,压根儿没出府。”

    “这帮人!”苏修从穆华夏怀中接过来几件,蟋蟀也不看了,又扭头挤出了人群,“敢耍本少爷,回去有他们好看!”

    怀中骤然轻了一半,穆华夏轻松了不少,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少爷息怒吧,这事儿要是老爷知道,怕是要你好看啊。”

    苏修似乎是想抬手敲穆华夏的脑袋,但此刻他两手都被占着,只能嘴上教训他,“你不用拿我爹吓唬我,挨罚也少不了你!”

    “是是是,”穆华夏不走心地点头应和,“所以少爷,咱回家吧,趁老爷还没发现。”

    苏修的另一个优点,是没有少爷架子,至少他不在穆华夏面前摆少爷架子,可这人脾气倔起来也是真倔。

    “我不回去!”苏修抱着满怀的包裹,竟也能走得很稳,“我蟋蟀还没斗呢!‘大将军’你带出来没有?”

    “大将军”是苏修麾下最善战的蟋蟀的名字,这是蟋蟀是城南头一个小孩儿逮着的,小孩儿拿这蟋蟀斗赢了苏修的蟋蟀,于是苏修花了笔巨款把这只蟋蟀买了下来,斗至今日,果真未尝一败。

    “带是带了......”穆华夏窜了窜怀里的东西,“可抱着这些,也没法儿斗啊。”

    “找个地方放下就是了,”苏修说话间便找了家客栈,“再说了,带着这些玩意儿回府,不被我爹打折腿才怪。”

    穆华夏当然知道这些东西不能带进府,他还知道这些是苏修买给谁的,但他宁愿他不知道,还能免了欺瞒不报的罪过,少挨两板子。

    苏修很快便又重新找到了那斗蟋蟀的地方,那两只蟋蟀势均力敌,上一局竟还没有结束。

    苏修看着他看中的那只蟋蟀愈战愈勇,满意地摩挲着下巴,找到最强的对手然后打败它,这样才有趣。

    穆华夏衷心祈祷着这两只蟋蟀能战个两败俱伤,这样这位小祖宗还能早几刻钟回家。

    但天不遂人愿,蟋蟀也不愿遂了穆华夏的愿,事实证明,苏修看蟋蟀还是有眼光的,他看中的那只此刻正得意得挥舞着触角,它的主人在一旁嚣张地拍掌。

    苏修摸着下巴,笑容越发满意,再嚣张些,再得意些,这样等下打倒他时就更有趣了。

    穆华夏感受着身旁这位散发出的浓浓的反派气息,默默地躲远了一些,这位小说听多了的大少爷,此刻大约又在谋划他完美的“阴谋”了。

    “谁还敢战?”赢家叫嚣着,他此刻若能生出两根触角,大抵能挥出原地起飞的效果,就跟他的蟋蟀一样。

    苏修的眼前是嚣张的蟋蟀,耳边响起的,却是市井说书人所讲“战吕布”的桥段,于是他也效着赳赳武夫模样,一撩衣摆,坐到那人对面,“我‘大将军’应战!”

    那人上下打量了苏修一番,大抵看出他衣着华贵,不是好惹的,便不敢多加挑衅,只伸手做了个手势,“请!”

    苏修看了穆华夏一眼,穆华夏从腰间的竹筒子里放出一只蟋蟀,作为“大将军”,它的待遇本不至如此的,但现在苏修属于私逃,它也只好跟着受委屈。

第八十八章 纨绔子(三)

    “大将军”甫一落地,两眼便直勾勾地盯上了对面那只蟋蟀,蟋蟀大抵也是有灵的,对面那只蟋蟀感受到了强大的敌意,竟稍稍收敛了触角,默默往后退了两步。

    临阵退缩,这是大忌,苏修自是看见了,他得意地挑了挑眉,这下他的“大将军”胜券在握了。

    “别怕!冲上去!撞它!”对面那人握着拳吼他的蟋蟀,那般愤怒癫狂模样,围观的人看在眼里都怕他亲自冲下场去。

    “大将军”不理场外这些吵吵嚷嚷的人类,对手一退它便冲将上去,一招,只需一招,胜负已明。

    “大将军”不愧是“大将军”,苏修率先叫了声“好!”随即四下一片应和。

    穆华夏将“大将军”又捉回了竹筒,他生怕苏修玩性起来了,非要在这里摆开擂台,那他俩今日可都交代在这里了。

    好在苏修还算头脑清醒,一局胜了,便拉着穆华夏走了,没再恋战。

    “‘大将军’真厉害!”虽未恋战,但方才一役还是值得吹一吹的,两蟋蟀相斗能一招制敌的实在是少数,况且那对手也不是个弱蟋蟀。

    “是是是,”穆华夏小心躲避着苏修胡乱挥舞的手,心急如焚却只能跟着苏修的步子,“少爷咱快点儿,再晚老爷该发现了。”

    苏修却是不急,“我爹若是能发现,那他早晚能发现,他若是不能发现,那我们就算明日再回去他也发现不了。”

    这是什么悖论,穆华夏眉头紧锁却无法反驳,行吧,你开心就好。

    但没有办法,穆华夏倒是想潇洒,但他每每想起老爷那张脸,便无论如何也潇洒不起来了。

    斗完了蟋蟀,苏修还要将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裹送出去,那里面尽是女儿家的胭脂水粉、环佩珠钗,皆是苏修细细挑给他各路红颜知己的。

    一个男人的心能有多大,穆华夏从前也是相信“一心人”之说的,直到见了苏修,才知道一个男人心上竟能容纳那么多女子。

    他说他爱她们每一个,他也确实做到了,耳鬓厮磨,有求必应,就连此次偷偷溜出来,他都要精心挑好了礼物,再亲自送过去。

    他的那些红颜知己,尽然是风尘女子,苏修却从不这样认为,“都是飘零儿女罢了。”每每从那些地方出来,他都要这般对穆华夏感慨一番。

    但并不是人人都能理解他这片怜惜之心的,大晌午的,穆华夏在翠芳阁门口守着,小心地望着风。

    如果顺利的话,这是苏修的最后一站,穆华夏那颗悬着的心直到此刻才放了下来,这下终于是能回府了。

    但他还是高兴得太早。

    翠芳阁这样的地方,大晌午的本该是没什么人的,苏修正拉着宛宛说话,几个笑话逗得姑娘掩唇直乐。

    苏修擎着酒,偷眼去瞧姑娘,也跟着乐,傻乐。

    如此其乐融融的氛围,却偏有人看不过眼去,王家大少爷王威进门点名要宛宛,穆华夏在门口听见这名字便知不好,待得他冲进门去,苏修与王威已然瞪上了,就像先前那两只蟋蟀。

    可是苏修没有“大将军”那般的武力值,好在王威也没有,所以最初的局面原本还是可控的,不过是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

    穆华夏在一旁听着,不敢去劝,生怕自己一句劝错了,两人再改武斗。

    可惜历史的进程永远不会为个人的选择而改变,王威终归还是踩了苏修的底线——

    “黄口小儿,毛都没长齐就想学大爷玩女人?”

    话音甚至未落,苏修抄起一把椅子就砸了下来,这种时候,他不知从哪借来的力气,幸亏没借来准头。

    椅子砸空了,穆华夏松了一口气,看着苏修气势汹汹地冲将下来,两步站去他的身后,二对一总比单挑气势足些,若能吓退敌人最好,若是吓不退,至少打起架来也不落下风。

    王威不想打架,他虽跋扈,但却不傻,在这种地方惹出事来,回去谁都没有好果子吃,苏修当然也不傻,但他实在是气急了。

    “哟,怎么,苏家的大少爷这是要打人了?”言语挑衅不落半分,王威背地里却打着手势让门口的车夫替他去苏府请人,他不出手,自然有人替他出手。

    王威是故意的,若非故意,谁会大晌午来这风月场所?一来显眼,二来也不尽兴,他就是来让苏修倒霉的。

    一个男人,若是无缘无故对另一个男人生出莫大的敌意,那多半是因为嫉妒,而能让男人心生嫉妒的,多半是因为女人。

    当然,这话反过来也说得通。

    王威自认长得不差,出手也从来阔绰,可那些才貌双全、拨音弄弦的女子却不知为何总是更喜欢苏修。

    只要苏修在场,他花多少银两都搏不来美人一顾。

    这实在打击了他身为男人的自尊心,于是才有了今天这么一出。

    这车夫实在是王威的心腹,他到苏府,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请来了苏父。

    苏父名唤致远,绍定四年进士,历任泰兴令、太常少卿、赣州知州,近几年赋闲在家,专心教子。

    苏致远被请来时,头顶几乎是冒着火的,苏修这厢还在火冒三丈地与人对骂,苏致远咳嗽一声,他这边火气顿消了一半。

    “爹......”纵是在外再嚣张,在父亲面前,苏修还是乖得像只小绵羊,他几乎已经能听见王威的耻笑了,但却也只能握一握拳,一声不吭。

    苏致远已然气得面色青紫,他指着苏修,张了几次嘴愣是没说出一句话来,最后咬咬牙,拂袖而去。

    苏修赶忙跟上,临走前却还不忘回头看一眼宛宛,用口型告诉她别担心。

    这一次不消苏致远说,苏修进了府门,乖乖去祠堂罚跪,这实在也是他的小心机,列祖列宗面前,他爹总不至于打他。

    苏致远是真的被气狠了,这一路上好几次险些路都走不稳了,小厮在身侧扶他一把他才不至于摔在路上。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知晓苏修躲去了祠堂,苏致远捂着心口骂,“这个不肖子!他还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

第八十九章 纨绔子(四)

    苏修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穆华夏不知道,但他知道苏修在祠堂待得很舒服,准确点儿说,是躺得很舒服。

    摆在地上供子孙跪拜的软垫儿被他当了枕头,他倒也不嫌地上凉,就那么大咧咧地躺在,还招呼穆华夏,“华夏一起来躺啊!比站着舒服!”

    穆华夏嘴角轻轻抽了抽,由衷地摇了摇头,心里不住与苏家列祖列宗告罪。

    “若是让老爷看见了......”

    “哎呀,管他呢!”方才在苏致远面前的“小绵羊”,离了他爹就又回归了纨绔本性,“反正我爹总不至于在祠堂揍我。”

    这位大少爷的人生宗旨大概真的是只活一天,及时行乐吧,穆华夏摇了摇头,转身坐到了门槛上。

    “诶,华夏,别不理我啊,”苏修见着穆华夏背过身去,竟舍得从地上坐了起来,“说说话说说话,一个人在祠堂多没劲啊。”

    “你说吧,我听得见,”坐在门槛上的穆华夏挺直了背,“我坐这儿望风。”

    “好兄弟!”似是怕穆华夏听不见,这话苏修喊得震天响。

    穆华夏轻轻皱皱眉,“少爷你可小点儿声吧,这是祠堂,别惊扰了先人。”

    “怕什么?”苏修又放心地躺了回去,吊儿郎当地曲着一条腿,扭头看穆华夏的背影,“祖宗若是真有灵,就该去声讨我爹,看他都把亲儿子吓唬成这么样了?”

    “祖宗若是真有灵,听了你这话也该被气死了。”

    苏修从没把穆华夏当下人,穆华夏也什么话都敢说,两人自小便没大没小惯了,苏修此刻听着这话竟还觉得有几分道理。

    “那也挺好的,”苏修不知何止翘起了二郎腿,此时脚尖正随着他的话一圈圈画圆,“身死道消,管那么身后事作甚,气死了去过那神仙般的日子,岂不快哉?”

    这是正反都能说出道理来,穆华夏瘪瘪嘴,“行吧......”

    两人沉默了半刻钟,穆华夏几乎以为苏修躺地上睡着了,正要回头看,就听见他出声,“华夏,方才在翠芳阁,你为什么不拉着我?”

    “我拉得住吗?”穆华夏冲前翻了个白眼,“你大少爷打起架来,谁能拦得住?”

    这话实在不是夸人的话,但苏修不知怎的就从里面听出了赞赏的意味,脚尖得意地画了个圈,“也对,不过最后没打起来可真是便宜那小子了!”

    “幸亏没打起来,”穆华夏不知道从哪里拔了根狗尾巴草,这会儿正揪着玩,“不然现在你我可就得在衙门和那个姓王的对质了。”

    苏修本想说他才不怕,但想了想苏致远的脸色,这句大话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不过,如果当时真的打起来了,你怎么办?”苏修方才沉默的半刻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这会儿正好顺势问了出来。

    “还能怎么办......”穆华夏一把薅掉了狗尾巴草上的毛,团了团扔到了一边,“帮你一起揍他呗,然后回府,陪你一起挨板子。”

    “好兄弟!”苏修感动地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也不管穆华夏是否看得见。

    穆华夏撇撇嘴,没有搭茬,其实如果能选择,他真的不太愿意做这种有难同当的好兄弟。

    苏修抹完了眼泪,点了点脚尖,又扭头看向穆华夏,“话说回来,你怎么都不问我为什么要跟他打架?”

    “哦,”穆华夏懒懒地应着,低头继续踅摸着狗尾巴草,“你为什么要跟他打架?”

    “你一定是觉得因为他骂了我对不对?”苏修是一个很注意互动感的人,穆华夏态度敷衍,他就自问自答。

    不,我没有,穆华夏在心里默默反驳,他实在找不到狗尾巴草了,随手拔了根草,无聊地绕手指,他不需要答话,因为苏修完全可以自己跟自己聊下去。

    “其实你猜错了,”不知道为什么,苏修说这话时还有几分洋洋自得,大概是得意于穆华夏没有猜中他深邃的思想,“我不是为我自己打他的。”

    “那是因为什么?”苏修一句话颠来倒去地说,穆华夏不得不接话了。

    身后突然没有声音了,穆华夏皱皱眉,转过身去,看见苏修不知何时坐了起来,神情颇为严肃。

    “因为宛宛,”穆华夏听见他说,语气间还有几分未消的愤怒,“什么叫‘玩女人’?他竟将女子当做玩物!”

    怜香惜玉的大少爷啊,穆华夏看着苏修,心间竟涌出些许欣慰,这人虽然不敬祖宗、不学无术,但好歹还不算太混。

    这么想着,穆华夏一个没控制住竟流出一丝笑来。

    这抹笑意被苏修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不满地皱起眉头,“你笑什么?”

    “我在想,”既然被发现了,穆华夏索性也不收敛了,那抹老怀欣慰的笑竟就这样在唇角荡开,“我在想,我今天这顿板子,挨得还不算太亏。”

    就是再迟钝的人也能从这话中听出赞扬的意思了,更何况苏修本也不是迟钝的人。

    可他这人平时自夸是一把好手,此刻猛一听到别人的表扬,倒还有些不好意思,急忙转移了话题,“别太悲观,你怎么知道我们就一定挨板子呢?我爹到现在都没来,可能他都已经放弃......”

    俗话说说嘴打嘴,这世上偏就是有这么一种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偏上赶着应验。

    苏修话音未落,穆华夏越过假山瞄到了苏致远的小半个脑袋,条件反射般从门槛上跃了起来,回头小声招呼苏修,“快起来快起来,老爷来了!”

    苏修也是身经百战的,从起身到跪下,一气呵成,富余出来的时间还够他挤出两滴忏悔的眼泪。

    于是苏致远到时,便看见穆华夏垂手站在祠堂门口,苏修笔直地跪在祠堂中央,哽咽着忏悔自己的过错。

    若来的是别人,苏修也就混过去了,可苏致远看了看苏修背上未及拍干净的灰,冷冷地“哼”了一声。

    苏修仿佛被吓了一跳,他诧异地回头,看着面色不善的苏致远,小心地唤了一声“爹”。

    “出来!”苏修料想得没错,苏致远确实不至于当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打孩子,但苏府之大,又不是只有一个祠堂。

第九十章 纨绔子(五)

    苏修半步半步地往门口蹭,边蹭边朝穆华夏使眼色。

    他二人间的默契可谓久经考验,穆华夏当即领会,趁苏致远不注意,就想往外溜去搬救兵。

    但苏致远又怎么会不注意?穆华夏步子还没迈开,就被他喝住,“你干什么去?”

    “老爷......”穆华夏驻足,心虚地笑笑,“我替老爷备壶茶水。”

    “用不着,”苏致远冷冷瞪了一眼穆华夏,“你去书房等我,只准去书房,若是途中办了什么多余的事,我再多打他十板子!”

    这是要分开审讯了,穆华夏看向可怜巴巴的苏修,给了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乖乖转身去了书房。

    苏州的园林,座座是艺术,家家有奇观,何况苏府原还是名将旧宅,秀美之余,尚有几分名将遗风在。

    园傍丘而起,石径盘旋,古树葱茏,清泉贯彻,时有虚竹倒影,绰约风姿,留人驻足歌咏兴叹。

    若是闲时,穆华夏无论如何也要附庸风雅,临水赏竹,但现在,他既没时间,也没心情。

    他甚至丢失了那双发现美的眼睛,竹影婆娑,他只觉这竹子晃得人心烦,想起一会儿还要接受苏致远的盘问,又是一声叹息。

    穆华夏本以为他要等上些时候,却不想不到半刻钟,苏致远便铁青着脸走了进来。

    尚盯着桌子愣神的穆华夏吓了一跳,赶忙行礼,苏致远瞥了他一眼,示意他坐下。

    穆华夏战战兢兢地坐了,却怎么也坐不踏实,如坐针毡四字,他今日算是明白了。

    他想不通苏致远为什么那么快就骂完了苏修,这么严肃的错误,他原本以为苏修至少得被训个把个时辰。

    穆华夏坐下了,苏致远却不开口,似乎是在等他把这个问题琢磨明白。

    原本就冷硬尴尬的气氛,此刻更是降至了冰点以下。

    好在读书人最重体面,就算被气得几近升天,也断做不出摔锅砸碗的泼皮行为,这让提心吊胆的穆华夏多少安心了一些。

    但他这一点点心安并没有持续多久,苏致远重重哼了一声,“你们今天去哪了?”

    “也、也没去哪......”重压之下,再加之心虚,穆华夏开口都有些结巴,“就翠芳阁,您也知道了......”

    “还有呢?”

    这就是分开审讯的好处,两人未来得及提前串供,穆华夏又实在不知苏修那边招供了多少,只好咬牙坚持,“没了,少爷在街上买了些东西,然后就去了翠芳阁。”

    苏致远又是重重一哼,在朝廷当过官的人,身上是有官威在的,就算此刻赋闲在家,那余威尚存,让人不敢逼视。

    “你可还知道这家里谁当家?”

    “自然是您......”穆华夏垂着头回话,却又默默在心里头补上了后半句,可您是主子他是爷啊,您二位我可谁都开罪不起。

    苏致远冷笑了一声,“那你还记得先前我让你办的事吗?”

    “记得......”穆华夏心里叹了口气,“您让我多看着点儿少爷。”

    “这就是你看着的结果?嗯?”苏致远说着拔高了调门,穆华夏头垂得更低了,“你就由着他胡闹!”

    苏致远少有这般大发雷霆的时候,先前苏修惹了祸、犯了错,他训过骂过罚过也就算了,至少从不迁怒旁人,然而今日......

    光天化日之下出入风月场所还差点儿和人打起来,跟此事一比,苏修平日里烧书、逃课的那些罪过,简直都不算罪过。

    苏致远冲进翠芳阁时,穆华夏几乎以为他要把苏修逐出家门了,好在父子血脉还是没有让他做出这般失智之举。

    “你们从小一处长大,”苏致远平复了好一会儿,似是终于压抑住了怒气,再开口时平静了不少,“你也知道他小时候是多么天纵英才......”

    “可他那般天纵英才,也没见您多夸他一句啊。”穆华夏小声嘟囔了一句,被苏致远听了个正着,未及出口的话被堵在喉头,最终化为一句叹息,“这就是为什么他现在这般胡闹?”

    穆华夏显然没料及苏致远竟然听到了,他愣了愣,随即摇了摇头,“这您恐怕得问少爷。”

    “我问了,”苏致远说及此,语意又不免冷了三分,“他说他不考功名,读书无用。”

    苏修从未和穆华夏谈及过这些话题,是以这个答案穆华夏也是第一次听到,这大概是所有纨绔子弟游手好闲的标准答案了,但穆华夏猛然听了,却还是愣了愣。

    “逆子!逆子!”苏致远又坐不住了,在书房里忿忿地踱着步子,脚底下恨不能蹭出火来,“逆子!”

    穆华夏微微偏过头去,实在不忍注视一位父亲的怒火与失望。以一种更为现代的眼光去看,其实苏修的选择也算不上错,但在那个年代,科第几乎是光耀门楣的唯一选择。

    怒火易平,但那锤心的失望却只能随着一声声训骂愈演愈烈,“我苏家,是簪缨累代的世家啊!怎么就出了这么个不争气的!”

    但好在,苏致远虽失望,却还没有放弃他那不争气的儿子,具体表现在,骂归骂,板子依旧要挨。

    穆华夏挨完板子一瘸一拐地走进屋时,苏修已然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了,穆华夏凑过去看了一眼,屈指敲了敲床边,“行了,是我,别装了。”

    “嘿你这话说的,”苏修睁开眼,勉强支起半个身子,虽然听声音还是有些虚弱的意思在,却全然不是那半死不活的模样了,“怎么是装的呢?我是真疼!”

    “哦。”穆华夏敷衍地应了一声,挪去床边的软塌上趴着。

    苏修探出身子望了一眼,“你怎么样?还好吧?”

    “我比你少挨十几板子呢,你没事我自然没事。”

    苏修看样子似是松了口气,复又压低了声音,“我娘说了,等晚上我爹气消些了,她偷偷给咱俩送药来。”

    穆华夏抬眼看向苏修,长长叹了口气,“你往后可消停些吧。”

    “我又没错!”苏修抗辩着,不由提高了嗓门,等他反应过来,又连忙捂住了自己嘴,警惕地看了看门口,见没动静,才轻声开口,“我又没错,是我爹太迂腐了,这世道,当官有什么好?还不如上山砍柴度日,讨个悠闲自在。”

第九十一章 纨绔子(六)

    “上山砍柴的可不尽是悠闲自在的,”穆华夏说着又是一声叹息,“山上砍柴的,许还等着你们这些读圣贤书的,去救他们于水火呢。”

    “圣贤书,圣贤书,”苏修小声骂了一句什么,穆华夏没有听清,“那些个圣贤书,只教人忠心,可不知黎民死活!”

    穆华夏轻声笑了笑,被苏修狠狠瞪了一眼,“你这话过于偏激了,圣贤书,还是讲天下之治的。”

    苏修冷哼一声,言语间不是不服气的争驳,却尽然是冰凉冷冽的讽刺,“天下?巴掌大小的地方也堪称天下吗?”

    穆华夏不吱声了。

    刚刚及冠的年纪,倒也正是愤世嫉俗的时候,况且苏修说得倒也没错,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前路尚如海上舟行,风雨飘摇,又怎敢豪言天下呢?

    看穆华夏不说话了,苏修又觉无聊,于是拿起身旁的棍子伸出去捅了捅他,把陷入沉思的穆华夏吓了一跳,“你哪来的棍子!”

    苏修刚忙打手势让穆华夏小声些,而后又嘿嘿笑笑,“防身的,防身的。”

    穆华夏闻言挑了挑眉,“这里就你我二人,你防谁?”

    “这可说不准......”苏修瞪大了眼,往门口努嘴,还未说出个所以然来,便听得门外纷杂的脚步声,吓得他胡乱将棍子滚到了床底。

    “看吧,”趁人还没进来,穆华夏偷偷给苏修做口型,“人真来了你就不敢防了。”

    苏修已没工夫搭理他,他这会儿正半死不活地趴在床上,连喘气都困难。

    装病装至这种程度也算天赋异禀了,穆华夏暗暗赞叹一声,也偏过头去趴好。

    进来的自然是苏致远,身后还跟着一串稀稀拉拉的人,穆华夏悄悄睁开半只眼偷看了一眼,跟着进来的,竟全是平日里苏修鬼混时带在身边的小厮。

    苏致远冷眼看着趴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呻吟着的苏修,抬手敲了敲床架,“抬头!”

    苏修肉眼可见地一抖,也不知是真被吓到了,还是装的,而后他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在看见苏致远带来的随从时,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苏修深晓此理,所以他平日里积攒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被他分散交予不同小厮保管,现在,他的“仓库”们正尽数站在他面前。

    “看话本,斗蟋蟀,成日成日地跟那些纨绔子弟鬼混,学堂里的先生就是这么教你的?”

    “不是......”苏修的声音听上去也虚弱得很,到底是骨肉亲情,苏致远听了,纵是知道这多半是他装出来的,却也不由心软了几分。

    “往后,不许再跟那帮人鬼混了。”

    什么叫鬼混,苏修张嘴要辩,却在看见苏致远眼中的怒火后慢慢低下了头,“知道了。”

    “还有那些话本,我已让人烧了,不登大雅之堂,尽讲些神鬼仙佛,看它作甚!”

    苏修的头垂得更低了。

    “还有那些蟋蟀......”

    苏致远话没说完,苏修已喊了出来,“京中的大官也有爱斗蟋蟀的!凭什么我不能斗!”

    话本烧了可以再买,可那些蟋蟀,是他一只一只精心挑出来的“勇将”,若是跑没了,可没那么容易再逮。

    “玩物丧志!”苏致远狠狠瞪了苏修一眼,苏修犹不服气地梗着脖子犟嘴,最终气得苏致远一甩袖子摔门而去。

    苏致远走了,苏修便挥手让这一屋子人散了,苏致远带了这么多人来,明显是有话要说的,但被苏修这一句话怼的,竟是说也说不出来了。

    “其实我爹气得不是我,”苏修见屋子里只剩下他和穆华夏两人了,这才缓缓开口,“我爹气得是这个世道。”

    这个世道啊,穆华夏暗暗摇了摇头,但凡有些志气的读书人,哪个不气这个世道?贤良不作,奸臣当道,致使明珠蒙尘。

    苏致远是绍定四年的进士,恰赶上理宗亲政之初,联蒙灭金,励精图治。史书将那一段短暂的辉煌记为“端平更化”,历史书说,那是南宋最后一点光亮。

    见过光明的人又怎甘心堕入黑暗?可不甘又有何用呢?文人风骨许是要乞骸骨还乡,以全自己“出淤泥而不染”的声名。

    但苏致远没有,他甚至不曾落下只言片语写当权者的不是,只专心当他的官,只专心做他的事。

    这恰也是苏修最气不过的地方,“可那又如何?他气这个世道,却不敢骂那些高官,回了家只敢拿我撒气!”

    “老爷,许也有老爷的无奈吧......”

    “你竟然替我爹说话?”苏修支起身子瞪穆华夏,那架势,几乎要冲出床来打他了。

    穆华夏笑了笑,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好了,我不说了。”

    能这般善罢甘休就不是苏修了,“不说不行,你快骂他两句!”

    穆华夏摇摇头,又趴了回去。

    “有什么不能骂的?”苏修小心地看了眼门口,而后不屑地哼了一声,“平日里尽以清高自诩,等到这种时候,连冒死直谏都做不到!”

    “那可是你爹。”穆华夏提醒他,劝自己亲爹冒死直谏的,穆华夏还真没见过第二个了。

    “那又如何?”苏修撇撇嘴,但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太过,于是趴在枕头上没再言语。

    当夜,苏母果然遣人带了药来,苏修哼哼唧唧地伏在床上由着侍女擦药,时不时还要嚷嚷两声疼。

    “大少爷诶,”那侍女边擦边叹气,“你要是真知道疼,往后就少惹老爷生气吧。”

    “别瞎说,”苏修回过头来佯怒瞪她,“是我爹非要跟我生气,我有什么办法?”

    那侍女不说话了,他们之中早有传言,劝得大少爷改邪归正,那可真比铁树开花还难。

    “我娘呢?”苏修哼哼了半天,见没人理他,又开口搭话。

    侍女又是一声叹气,“夫人哪里能来......若是被老爷知道了,连这药也没了。”

    “那我娘让你带什么话了没有?”

    “夫人叫你听话些,”侍女边说着就听得苏修一声嚎,忙放轻了手下的力道,“老爷还没告诉夫人你去了那腌臜地方,不然连夫人也不肯向着你了。”

第九十二章 纨绔子(七)

    “你又不是我娘,你怎么知道?”苏修不服气地别过头去,不再搭理那侍女。

    侍女接连几声叹气,也不再言语,只是手脚麻利地上完了药,退了出去。

    见屋中没有外人了,苏修又活泛了起来,“华夏,我们明日去听说话好不好?”

    “明日?”穆华夏瞥了眼他凄凄惨惨的伤处,“你明日能走路?”

    “哎呀,可以的可以的,”苏修不在意地活动了几下,“只要别让我爹发现就成!”

    这倒不是什么难以实现的事情,苏致远虽号称家居教子,但日日往来应酬不绝,毕竟高门府第,地方又盛传苏致远此番闲居,怕是能候补一个大阙。

    于是常有想攀龙附凤者前来拜会,苏致远竟是来者不拒,真心求学者他乐得与其探讨学问,阿谀奉承者他也能笑脸相迎,是以苏府门庭若市,苏修若不是闯下什么大祸,基本上见不着苏致远。

    翌日晌午,睡到日上三竿的苏修满血复活,拉上穆华夏直奔城中最热闹的茶馆,平江城最负盛名的说话人正站在台上,声情并茂地娓娓道来。

    “好!”苏修方坐下,还未听个前后始末,便随着众人先叫了声好,来到这种地方,他才算是真的活过来了。

    “说话间,那史建唐定下四面埋伏之计,遣高行周先去搦战。这高行周,原是那白马银枪高思继之子,其父高思继,恰死在王彦章铁枪之下。此番叫阵,国恨家仇当前,自是用尽全力。

    “却说王彦章,帐中商议,说‘此番唐兵分布而来,谁去应战?’闪出个尚让,披挂迎敌......”

    这是残唐五代演义中最负盛名的一节,五龙二虎锁彦章,从五龙会部讲到王彦章自刎,其间故事,可歌可泣,任谁听了,只叹一句天妒英杰。

    “那高行周端的是少年英豪,一连斩了王彦章麾下三员大将,仍提枪叫阵。彦章听知,自绰枪立马阵前。行周见之大骂,彦章拍马挺枪而前,那小将匆忙架了三合,转身拍马便走。

    “彦章自知是计,遂停马不追。不想高行周又回身来骂:‘李存孝摔不死的贼,因何不赶!’彦章大怒,忿然勒马追下阵来。倏忽间只听得一声炮响,建唐领名将四百五十员杀出阵来......”

    这自然不是史实,却不妨为一个精彩的故事,故事里的英雄大多是沉不住气的,观众不乐意听忍辱负重的戏码,偏爱看这直来直往的杀伐。

    苏修坐在旁边已然听得目不转睛了,手边的茶盏,愣是放凉了也没喝上一口。

    关于苏修喜听说话的这一爱好,穆华夏多少有些想不明白,他原以为只有贩夫走卒,闲来无事,会来茶馆听上一段刀光剑影,调剂一下乏味的生活。

    或是那些不学无术的富家子弟,成日里无所事事,乐得听些嬉笑怒骂的故事。

    可苏修不是,他还不算是完全的不学无术,他虽不学经,却好读史,亦研诗书,读过欧阳公撰的《五代史》,亦知晓王彦章其人。

    那他在这纷杂吵闹之中还能听出些什么呢?穆华夏想不明白,他若是听个热闹,断没有这般专注的。

    那般全神贯注的模样,简直是恨不能提笔再续上一段故事。

    穆华夏问过苏修这个问题,当时苏修盯着笼子里的蟋蟀,眼神黯了黯,没有回答。

    市井说话人最懂把握故事的节奏,故事自是可以渲染,但若是太长了,便有观众要起来抗议了。

    是以穆华夏只一走神的功夫,台上的说话人便已说至了王彦章突围不成。

    “彦章见了五方五帝阵仗,自知突围不能,仰天叹曰:‘今日中计!天绝我也!’正欲前走,忽听得唐中军催战的炮响,只见得东南上郭彦威杀来、正南上刘知远杀来、正西上石敬瑭杀来、正北上李嗣源杀来、中央李存勖杀来。

    “这五位皇帝,骑着五匹马,一个是乌獬豕,一个是赤狻猊,一个是黄骠马,一个是枣骝驹,一个是分鬃骥。各使着五般兵器,一个是托天叉,一个是倒马搠,一个是安汉刀,一个是画杆戟,一个是金蘸斧。一齐来攻彦章。彦章独立难战,力尽神疲,仰天大叫一声,终是拔剑自刎。

    “后人诗赞:‘不许乾坤属李唐,孤军直与决存亡。大梁仅得延三日,匹马犹能敌五王。谁意人间有冯道,幸因身后遇欧阳。千年豹死留皮在,破冢风云绕铁枪。’

    “那王彦章,生前最喜以市井俚语语人曰‘豹死留皮,人死留名’。其人死后名盛于今,也道是九泉瞑目。”

    可瞑不瞑目的,又岂是一个说话人说得算的呢?

    穆华夏思及此叹了口气,未曾想苏修竟也同时一声叹息,两人相对而视,皆是一愣。

    最终是穆华夏先开了口,“今天来错了时候。”

    苏修眨眨眼,似是没料到穆华夏会是这样一句,于是开口问道:“为什么?”

    “这故事,没有唐玄奘取经故事有趣。”穆华夏不经意地抱怨,却偷瞧着苏修的反应。

    苏修皱皱眉,抬起手里的扇子敲了敲了穆华夏的脑袋,“朽木不可雕也!英雄死战,气势恢宏,怎么比不上那些神鬼妖魔哗众取宠?”

    扇子敲得不重,但穆华夏还是装模作样地抬手揉了揉,而后扬眉笑了笑,“这话像是老爷说的。”

    “胡说!”苏修扬起扇子又是一下,“我爹可说不出这样的话,居庙堂之高不敢忤逆权相,处江湖之远又无利于民生,他懂什么英雄死节?满心满眼尽是功名利禄罢了!”

    这话苏修从未说给任何人听过,今日说起,大抵也是有感而至。

    可这话实在不太好听,穆华夏看看左右,故作轻松地笑笑,“这话你可不敢当老爷面儿说。”

    “我才不怕他!”苏修高声反驳,却又后怕地缩了缩脖子,“我不过是顾父子之谊,做做样子罢了!”

    穆华夏笑了笑,就此止住话题,可苏修却读出这笑中的不信之意,张嘴要辩,想了想终只是一拍桌子,“走了!回家了!”

第九十三章 纨绔子(八)

    苏修虽嚷嚷着回家,但他若真能径直回家,他便不是苏修了。

    说话虽听得尽兴,但这肚子犹尚空着,于是两人方出茶楼,就又进了酒肆。

    正是吃蟹的时节,一进门便闻得满堂的鲜香,巴掌大的螃蟹膏肥黄满,苏修自坐下,眼睛便再没从邻桌的螃蟹身上移开过。

    穆华夏看着好笑,“少爷若是想吃,家里什么没有?何必跑这里吃?”

    “在家吃可不尽兴,”苏修撇撇嘴,方遥遥望见小二端着食盘往这边来,便已摆好了拆蟹的架势,“我爹说我没规矩,我娘又怕拆蟹脏了手,孰知这蟹,就要自己掰着才好吃。”

    可苏修注定要失望一回了,那小二虽是往这边来的,手里端着的却不是蟹,而是佐蟹的黄酒,蟹不可与浓茶同食,佐以温好的黄酒,既抑寒凉,又去腥气。

    “来吧!”苏修平端着酒杯,向穆华夏伸了伸,“昔日曹孟德青梅煮酒,而今满堂皆醉,醒者唯吾与君尔!”

    穆华夏举杯与他碰了碰,终是每忍住笑他这胡言乱语,“少爷没喝便先醉了,方才听的不似残唐五代,倒该是三国故事。”

    “三国故事也好啊,”苏修又自斟自饮了一杯,“赵子龙,长坂坡,杀他个七进七出!”

    苏修情绪上来了,便要学唱戏的摆身段,奈何他既没练过武,也没学过戏,摆出那两下子着实让人看不明白。

    好在他自摆他的,并不要人附和,不大的一张方桌,片刻间苏修已擎着酒杯绕了数个来回。

    就算在人声鼎沸的酒楼之中,他此举也足够显眼了,几位衣着显贵的大人坐在不远处,彼此对视了一眼。

    “那好像是苏府的公子?”

    “是啊,怎么学起了伶人身段?”

    “这要是让苏兄看见......要不要过去劝劝?”

    “劝?这岂是你我能劝得住的?”

    “罢!罢!可叹苏家门楣啊......”

    ......

    几人议论声音并不大,却被穆华夏听了个正着,他拉住兀自走圆场的苏修,“那边好像坐着几个老爷的朋友。”

    苏修闻言下意识地环视了一圈,没看见苏致远这才松了口气,却也不敢再瞎转了,稳稳地坐了下来。

    这酒楼本是官府开的,是以客源以有功名的读书人和官吏居多,若说在此处遇上苏致远,还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思及此,苏修顿觉那螃蟹也无甚美味,拉起穆华夏就要走,还未及出门,却看见酒楼大敞的门外,不知何人纵马游街,险些撞翻路边叫卖的商贩。

    此情此景,自然不止苏修一人见得,如此霸道跋扈的行为,自是得万人谴责也不为过,酒楼之中一时炸开了锅。

    “那似是匹驿马?”苏修皱眉望向穆华夏,此时两人已又回到了原本的座位。

    所谓生命诚可贵,八卦价更高。且苏修自认尚不敢当街纵马,他倒要知道知道这平江城,哪家的纨绔膏粱敢比他还嚣张。

    穆华夏摇摇头,打手势示意苏修噤声,又悄悄指了指方才那桌。

    尽管酒肆吵闹,但这个距离,若是肯竖着耳朵听,还是能听个大概的。

    “方才那马,看样子是向府衙去了?”

    “许是京中来的吧。”

    “京中?那大概是鄂州那边见了分晓了。”

    “吴兄怎知?”

    “前些日子,接到西边的消息,说蒙古人的大汗暴毙。”

    “天助我皇!天助我皇啊!”

    “那鄂州一战......”

    “驿使如此匆忙,想是大捷啊。”

    “大捷好!大捷好啊!来,满饮此杯!贾相大功啊!”

    ......

    话说到后来,穆华夏已不必努力去听了,那位嚷嚷着大捷的,恨不能整个酒馆都能听到。

    “大捷......”苏修愣愣地嘟囔了两遍,看向穆华夏,穆华夏笑了笑,举了举杯,“前线战捷总是喜事,也请少爷满饮此杯吧。”

    “嗯!”苏修重重地点了点头,抬袖一把抹掉了眼角的泪,举杯一饮而尽,“‘白日放歌须纵酒’!少陵大才!贾相大功!”

    少陵闻收蓟北,方涕泪满裳,如此相较鄂州一捷似是不足,且鄂州一战尚未见最终分晓,所谓报捷,也大抵只是将蒙古人御于城外罢了。

    但这于南宋人来说,已属不易,何况所守之地还是鄂州,若鄂州城破,蒙古人顺江而下,临安危矣。

    是以此谓大功倒也不虚。

    鄂州大捷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平江城,贾似道既入鄂州,援军随至,想来鄂州可守。

    平民百姓想不通那些天时地利、弯弯绕绕,但打了胜仗便可喜,就连茶馆说话人都连夜改了话本,专颂贾相丰功伟绩,此乃后话。

    苏修回家时已喝得有七分醉意了,他本是去吃蟹的,结果蟹没吃上几只,酒倒是一壶接着一壶,边喝边唱,也没人听得懂他唱的是什么。

    此刻倒是不稀奇的,酒馆里倒真是众人皆醉了,几位大人胡乱地敬酒,也分不清谁是谁。也不知道是哪家的教书先生,喝倒在地上,高声嚷嚷着“大捷!大捷!”

    苏修是被穆华夏搀回家的,一路上犹自不消停地手舞足蹈,方进门便撞上了要出门的苏致远。

    “爹!”酒壮怂人胆,此言非虚,喝多了的苏修手还维持着举杯的样子,一个劲儿地往苏致远跟前伸,“满饮此杯!满饮此杯!”

    苏致远皱眉要斥,又觉跟一酒鬼实在说不清楚道理,于是转过身来问穆华夏,“怎么喝成这样?”

    穆华夏努力扶直了苏修,捋顺了他那四处支棱的两只手,这才回话,“少爷说,‘白日放歌须纵酒’。”

    苏致远只一秒便反应了过来,“你们的消息倒是快。”

    “在酒楼看见了给府衙送信的驿马,听邻桌几位大人说起的,”穆华夏此时也不隐瞒行踪了,有此等普天同乐的喜事在前,苏致远再大的火气也能消了,“少爷本是去吃蟹的,听闻鄂州战捷,就多喝了几杯。”

    “是该多喝几杯,”苏致远此刻脸上是少有的快意,“今日正有人送来两筐蟹,你们若是没吃够,就吩咐人蒸了吧。”

    穆华夏点头应是。

    苏致远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醉得迷迷糊糊的苏修,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尽管旋即被苏修不耐烦地挥开,苏致远却只是大笑了几声。

    马车已然在门外候着了,苏致远又看了一眼苏修,对穆华夏道:“进去吧,叫厨房弄些醒酒的东西。”

第九十四章 纨绔子(完)

    苏修这酒醉得快,醒得也快,醒酒汤灌下去便已醒了七分,他明白过来南北东西时,笼屉里的螃蟹都还没蒸熟。

    “螃蟹的味道?”苏修吸了吸鼻子,又左右看了看,“我是在家里还是在酒楼?”

    醉过能意识到自己醉了,醒时亦能意识到自己醒了,安知这不是一种天赋?

    穆华夏提壶斟满了水递过去,笑了笑,“怎么这醉了的人,鼻子反倒好使了?”

    “这有螃蟹?”苏修眼睛亮了亮,他方才光顾着喝酒,螃蟹是真没吃够,这会儿酒醒了,颇以为憾。

    “老爷临出门前吩咐蒸的,整整两筐,我去看了一眼,可比酒楼那些大了不少。”

    “我爹?”苏修听闻是苏致远的吩咐,眼神黯淡了些许,小心地往门口瞧了瞧,“我爹看见了我?”

    穆华夏却不急着答,慢条斯理地打量了苏修一番,而后挑挑眉,“你还嚷嚷着让老爷‘满饮此杯’呢!怎么?忘了?”

    苏修此刻的表情几乎可以用惊悚来形容了,他蓦地跳了起来,揉了揉自己昨日才挨过板子的屁股,疼,但好像没填新伤。

    “我、我、我爹没说什么?”

    “说把螃蟹给你蒸上。”

    “没了?”苏修不信。

    “还有......”穆华夏不急不缓地卖着关子,故作高深地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子,“老爷吩咐给你弄点儿醒酒的东西。”

    苏修皱着眉头继续等着下文,穆华夏却耸耸肩,“这回真的没了。”

    “怎么可能?”苏修几乎要蹦起来,“你看清了那是我爹?别是谁冒名顶替的吧?”

    穆华夏笑着看他,并不说话,苏修被他笑得心虚,缩了缩脖子,“虽说也不太可能......”

    看着苏修兀自纠结,穆华夏终于决定好心地告诉他原委,“鄂州战捷,老爷心里高兴,又听闻了你醉酒的缘由,便不再追究了。”

    “鄂州战捷......”苏修喃喃重复了一遍,“是啊,鄂州战捷,谁不高兴呢?......我爹人呢?”

    “出去了。”

    穆华夏正说着,忽闻到了螃蟹的香气,转身看到已有侍女将蒸好的螃蟹端了上来。

    “少爷,夫人吩咐,您刚刚酒醒,此刻不宜再饮。厨房备了些姜醋,去腥祛寒。”

    苏修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侍女将盘中的东西一样一样在桌上摆好,两筐的螃蟹,此时只端上来两笼而已。

    苏修此刻倒不急得上手了,看着那两笼里面的四只蟹,“螃蟹都蒸了吗?”

    侍女立在一旁,规矩回话,“按夫人吩咐,都蒸了。”

    “那给我娘送去了没有?”

    “送去了。”

    “那剩下的你们分了吧,螃蟹须得趁热,冷了就不好吃了。”

    苏府连侍女都教得极好,见过世面,也懂规矩,此时得了赏,也只是笑容浅淡地谢恩,喜未形于色,也不曾多半句多余的话。

    苏修吩咐完了,挥挥手让她回了,又将看着肥一些的那笼推给穆华夏,“我爹日日讲饮食有节,这会儿倒让人把两筐蟹一气儿蒸了。”

    “螃蟹本也不能久放,况且老爷今日高兴,许是一时忘了。”这么说着,穆华夏却没有下手,而是将那笼屉又推了回去。

    苏修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你不吃?”

    穆华夏苦笑地揉揉肚子,“方才你只顾着喝酒,我只好吃蟹,这会儿实在吃不下了。”

    苏修闻言笑笑,“螃蟹美味,可前线捷报较螃蟹更美,我这会儿也只觉得撑了。”

    “这话倒是稀奇了,”穆华夏手撑着下巴,歪着头,好笑地看着苏修,“少爷不是一心要上山砍柴,怎么也关心起国事了?”

    苏修一时无言,张了张嘴却不止从何圆话,索性耍起了少爷脾气,抄起扇子敲了敲穆华夏的脑袋,“孺子何知!”

    这一扇子似是不够解气,苏修抬手欲再打时,扬起的手却僵在了半空,不知想起了何事,顿了顿,最终放下了。

    “华夏,‘大将军’呢?”

    “在呢。”穆华夏说着去解腰间的竹筒,苏致远将苏修的蟋蟀尽数放生,“大将军”在这竹筒里才逃过一劫,是以穆华夏不敢再将它放回它原本的居处,一直养在了竹筒里。

    苏修看着那竹筒,看了片刻,叹了口气,“放了吧。”

    “什么?”穆华夏正欲将竹筒递过去,听得这话,手中的竹筒险些掉到地上,“少爷你说什么?”

    “放了吧,”苏修神情平淡地又重复了一遍,而后背过身去再不看一眼,“往后,我不斗蟋蟀了。”

    ......

    苏致远当晚进书房时,被悄无声息端坐在椅子上的苏修吓了一跳,他还没来得及质问,就听得苏修开口,“爹,我想进京。”

    “进京?做什么?”

    “考功名。”

    苏致远心跳蓦然快了两秒,若是常人遇上这般浪子回头的故事,怕是已然老泪纵横了。

    但苏致远毕竟不是常人,他压着满心的激动,竟还皱了皱眉,“怎么又打算考功名了?”

    “鄂州大捷,我觉得发现这世道还不算太遭,既然国尚有战力,我亦想尽一份力。”

    “好!好!”苏致远再难掩内心的激动,重重拍了拍苏修的肩,“为父今日接旨,不日入京,此番你随为父一起。”

    余者不论,苏致远这一巴掌拍得属实结实,苏修龇牙咧嘴地回到房间,第一件事就是找穆华夏揉揉。

    “又挨打了?”穆华夏看着苏修肩上的红印,皱了皱眉,“不应该啊,你跟老爷说你要考功名,老爷高兴还来不及呢?”

    “就是太高兴了......”苏修难受地活动着肩膀,红印未消,一碰就火辣辣地疼。

    穆华夏从柜子里翻出药来,慢悠悠地抹着,“也难怪,平江城第一纨绔改邪归正,我要是老爷,该放几日炮竹庆祝。”

    苏修瘪瘪嘴,似是对穆华夏擅自安给他的“第一纨绔”之名很是不满,但考虑到还有求于人,竟忍下来没还嘴。

    “不过我还是好奇,少爷怎么又想着考功名了?因为鄂州大捷?”

    这虽是胡乱猜测,但穆华夏知晓,八九不离十了。

    苏修果然点了点头,“或许先前是我想得太遭......如今既已见着火光,我希望它能亮得久一点。贾相尚在鄂州迎敌,我无力披挂上阵,但万民苦悲,读书人总能派上些用场。”

    苏修说及此,顿了顿,微微向穆华夏的方向偏了偏头,“你会跟我去吗?”

    “自愿相随。”

    苏修到底是苏修,先前放生了蟋蟀还不够,这会儿决心入京了,又要挨个去跟他的红颜知己告别,于是一天之内,平江城便传遍了苏家少爷要考功名光耀门楣了。

    “不是光耀门楣,”苏修一字一句认真地纠正,“考取功名为的是,济世救民。”

    自古江南地,温柔乡......

    穆华夏耳边蓦然回响起苏庭带笑的声音,好在总有些人未被这温柔乡折了筋骨,好在总有些人未在这温柔乡里忘了归路......

第九十五章 郭莫堂对弈故事(上)

    象棋,中国传统棋类益智游戏,比围棋通俗易懂,比跳棋历史悠久。

    据传说,假使你能在路边支起一局棋,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能吸引来三圈儿大爷围观。

    若你恰巧是个“臭棋篓子”,还能触发大爷们的被动技“指点江山”——一群大爷唾沫横飞地告诉你先出車,还是先跳马。

    这般充满烟火气的场景本是不该出现在象牙塔里的,可偏生S大的校园对外开放,偏生老师上课时闲扯了两句,偏生秦宇是个“臭棋篓子”。

    故事要从三天前说起——

    “六博棋是战国时期就比较兴盛的一种对局游戏,有一种说法认为这是我们今天所下象棋的鼻祖,考古出土的六博棋盘数量众多,形制根据地域和时代的不同,也有差异,比如这是荆门左冢楚墓出土的六博棋盘,可以看到......”

    太多的人以为考古就是诗和远方,其实不然,还有理论课上的吊儿郎当、被点名回答问题时的慌慌张张,还有现在,半个班的人盯着PPT神游八方。

    “我见过这个,”秦宇用笔戳了戳穆华夏的胳膊,“不过没啥意思......象棋怎么下?好玩吗?”

    秦宇本来不和穆华夏坐一起的,穆华夏素来上课坐前排,他觉得睡觉不方便。

    只可惜他昨晚打游戏打到三点,今早没起来,等火急火燎地赶到教室,教室里的位置基本已经坐满了。

    穆华夏是个好人,还给他占了个座,不然秦宇只能坐到第一排,沐浴在老师慈爱的目光下了。

    这会儿穆华夏正埋头记着笔记,秦宇的突然“袭击”都没能让他的笔尖偏半分。稳如泰山、迅如闪电——文科生基本素养......之一。

    “不好玩。”怕秦宇没听到答复不会善罢甘休,穆华夏百忙之中敷衍出四个字来,秦宇撇撇嘴,百无聊赖地支着下巴盯着PPT,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下课铃声宛如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将一众人渡出苦海,那些不愿意听的自然不必再受这种催眠的折磨,就是那些愿意听的,也受不了这么持续性高强度地记笔记。

    穆华夏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又甩了甩手腕,恍惚间回忆起高中答文综卷子时的噩梦。

    秦宇趴在桌上,偏头看他,他这回是真的熬夜熬狠了,下课铃都不足以回血了。

    “小穆,象棋怎么玩啊?”

    秦宇虽不爱好学习,但他的原则是课不能白上,是以每节课他总是要弄明白点儿什么,至于这点儿什么究竟是什么,又与这节课有多大关系......大概除了秦宇,没人知道。

    很显然,这节课,他记住了象棋。

    “就......那么下呗,”这个问题听起来容易,但若真描述起来,似乎又不那么容易了,“大概就是两人分执红、黑两子,按照一定规则行棋,先把对方的‘将’杀死的算赢。”

    秦宇耷拉着的眼皮努力睁了睁,“没听懂......”

    穆华夏看着他困得快要升天的模样,叹了口气,“我建议你先回宿舍睡一觉。”

    “不行!”听闻“睡觉”二字,秦宇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只一瞬间便眼睛瞪得像铜铃,“我不困!”

    穆华夏嘴角抽了抽,正缓慢绕圈的手腕顿了两秒,而后叹了口气,“随你吧。”

    “那小穆,你教我下象棋吧!”

    “下棋?”一位正背着包路过穆华夏座位打算从前门出去的同学,顿住了脚步,“谁要下棋?”

    穆华夏闻言回头,发现那人正是上次在庙里遇见的那位满嘴跑火车的道长朋友。

    那道长依旧穿着那道不道、俗不俗的衣裳,又不知从哪弄了副眼睛,配上他的背包,他似乎是想打扮得更像个学生样子,但如此一来,反倒有些弄巧成拙的意思。

    “你是谁?”秦宇背靠着墙,扬眉问他。

    学期过半还没认全自己的同学,还能这般理直气壮地问出来的,大概也只有秦宇了。

    “我?”道长惊异地指了指自己,看见秦宇点头,眼中也流露出一瞬的不可思议,随即郑重地清了清嗓子,“贫道三不管道人,所谓‘三不管’,乃天不管、地不管、官儿不管也......至于俗名,不问也罢。”

    一个神经兮兮的道士,秦宇皱了皱眉,不想再理他。

    三不管道人也没有理会秦宇,只揪着穆华夏问,“这位道友,方才可是你说的要下棋?”

    “不是......”穆华夏张嘴否定,话没说完却被对方打断。

    “贫道于棋一道略有心得,不知可否请道友赐教一二?”

    穆华夏略往旁边让了让身子,露出身侧的秦宇,“是他要下棋。”

    “哦?”三不管道人语带讶异地发出了一个疑问词,看了秦宇一眼,被秦宇一眼瞪了回去。

    他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又看向穆华夏,“原来如此......那这位道友可愿意与贫道切磋一二?”

    “是他......”穆华夏指了指秦宇,恨不得把秦宇拎到三不管道人面前。

    那道人可不管,他微笑地点了点头,拍了拍穆华夏的肩,“如此便定了,三日之后,郭莫堂前,还望道友赐教。”

    三不管道人说完转身就走,徒留穆华夏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还能这样?

    但穆华夏也不是寻常人,他最擅长的,恰好就是现学现卖。

    “秦宇,”他转过身去,神情严肃地看着秦宇,看得秦宇觉得后脖子窜风,“你不是想学象棋吗?”

    “是......吧。”秦宇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他那尚未重启完毕的大脑,没能成功地将方才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联系起来。

    不过他就算明白过来估计也不会否认,毕竟,秦宇可是没在怕的。

    “我教你下象棋,你替为师出战,如何?”这学棋的事情尚八字没一撇呢,穆华夏便已然厚着脸皮自称起师父来了。

    秦宇倒是没在这点上意识到不对,他皱皱眉,问的是,“可他约战的是你啊。”

    “那有什么关系?”穆华夏脸不红心不跳地忽悠,“我输赢都是天经地义,但你若是赢了,往后他可就在你面前抬不起头了。”

    “有道理!”秦宇眼睛亮了亮,“朕准了!”

第九十六章 郭莫堂对弈故事(下)

    教秦宇的过程并不轻松,但穆华夏表示,自己给自己挖的坑,含泪也要把自己埋了。

    “将为什么不能出宫?”秦宇皱着眉,嫌弃地看着手里的瓷质棋子儿,这套棋还是穆华夏一个小时前找故宫借来的前朝贡品。

    秦宇听说这棋是找“旧城”借的,学象棋的兴趣瞬间被浇灭了大半,勉勉强强听完了“马走日”“象走田”之后,就开始在规则上找茬了。

    “大将军稳坐中军帐,他为什么要出宫?”

    穆华夏努力站在他的视角去解释这个规则,可秦宇的眉头拧得愈发紧了,“大将军当冲锋陷阵!躲在后方的算什么将军?这种胆小如鼠的将军当斩!”

    “可将军冲锋陷阵了,敌军偷袭,大后方不保可怎么办?”

    “这不还有一左一右两个士留守呢吗?”秦宇说着执起一枚士敲了敲棋盘,“治世不能建言献策,乱世不能为君分忧,朕养他们何用?”

    穆华夏说不出话了,他看着精致的棋盘上精致的棋子,笑容逐渐消失。

    这还有法儿教吗?穆华夏下意识地捂住了隐隐作痛的心脏,是哪位前辈制定的象棋规则?能不能麻烦他复活五分钟,讲一讲“将”为什么不能出宫?

    老前辈当然不能复活,但好在去吃饭的舍友们回来了。

    元莽在门口看见坐着小马扎、仿若老大爷的穆华夏两人时愣了愣,而后背着手、迈着八字步,也像个大爷一般站在了棋盘侧面,“哟,这棋盘不便宜!班长你发财了?”

    “找人借的。”穆华夏刻意省略了故宫的名号,不想再给那位无辜又有钱的朋友拉仇恨了。

    “班长还有这么有钱的朋友呢?”元莽睁大了眼睛,反复打量了穆华夏一番,然后掰着手指开始算,“班长和土豪是朋友,我和班长也是朋友,四舍五入我是不是也命中带金?!”

    元莽震惊了,他被自己的逻辑折服了,他活了几千年今天才看清自己的命运。

    自认为得了命运指引的元莽火速回了座位,开始规划他即将腾飞的人生。

    秦堑将自己的椅子转了个方向,刚好是个绝佳的观众席,他看向正皱着眉头戳“将”棋的秦宇,“你怎么想起学象棋了?”

    “刚有个道士,要约小穆下棋,小穆求我代他应战。”

    好像哪里不对,穆华夏皱皱眉,但好像又没有哪里不对。

    秦堑拍了拍穆华夏的肩,“华夏兄所托非人啊。”

    秦宇本已不乐意学下去了,听了秦堑此言,瞬间又来了脾气,“什么叫所托非人!怎么就所托非人了!凭什么托付给我就所托非人了!”

    秦堑一副不语自明的样子耸了耸肩,将棋盘上的黑方尽数摆好,也不管秦宇手里的那颗“将”,低头看着因为坐在小马扎上所以比他矮了一半的穆华夏,“不如我代华夏兄出战?”

    秦宇伏在棋盘上,紧紧护住他的黑棋,抬头可怜巴巴地看着穆华夏,“人家说‘一鹤不栖双木,一客不烦两家’,小穆都说好让我帮忙了,不能变了!”

    穆华夏略挑了挑眉,略带惊讶地看着他,“这话你从哪听来的?”

    “你别管,”这么半悬着伏在棋盘上并不好受,但为了防止秦堑趁人之危,他只能这么难受着,“小穆你先回绝了秦堑!”

    秦堑当然不是真的想跟秦宇抢这个不讨好的活儿,他朝穆华夏笑笑,穆华夏亦回以了然的一笑,用口型悄悄说了句“谢谢”。

    功成身退的秦堑搬走了椅子,秦宇这才放心地从棋盘上直起身子,认真地将稍稍错位的几颗棋子摆回,然后笔直地坐好,“小穆你说吧,我听着。”

    招儿不管多老,有用的都是绝招,此时的穆华夏深以为然。

    象棋的规则并不复杂,翻来覆去不过那几句话,复杂的是战术。

    但用秦宇自己的话说,他是谁啊,他可是文韬武略千古一帝(的墓),区区小技,那还不是信手掂来?

    人言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穆华夏后来回忆此事,深觉应该把这句话裱起来,挂在秦宇桌前。

    三日后,郭莫堂前,石狮子座下。

    一张方几,两副马扎,用的是还是那套瓷质的棋子,触手温凉,在G市这二十好几度的初冬时节,能很好地缓解棋手的躁郁。

    石狮子眼睛瞪得溜圆地立在那里,三不管道人抬头看了一眼,笑了笑,“古有神兽獬豸,能辨正邪、忠奸、对错,是司法的神兽。如今这只狮子虽不比獬豸,但好歹也有双目四足,就姑且算作裁判吧。”

    秦宇抬眼看了他一眼,“随便。”

    “那这位同学,你执红棋黑棋?”

    “黑棋。”

    “好,”三不管道人点点头,将棋盘稳稳地转了个方向,“按规矩红先黑后,那么,贫道就不客气了。”

    秦宇撇撇嘴,没有搭理,下棋就下棋嘛,扯这些文绉绉的干嘛,这么想着,秦宇便愈发地不耐烦了,今天可真晒!

    三不管道人抬手“当头炮”,秦宇不耐烦地拱了个卒,三不管道人飞炮吃了个卒,秦宇不耐烦地又拱了个卒。

    于是三不管道人出車,秦宇拱卒,三不管道人跳马,秦宇拱卒,三不管道人吃了一个黑卒,秦宇换一个卒子接着拱。

    等到穆华夏拎着两瓶水过来的时候,秦宇的卒子已经尽数下场了。

    “你这是什么下法?”穆华夏皱眉问秦宇。

    “卒子不就是用来冲锋陷阵的吗?”秦宇理直气壮地回答。

    “那,炮是用来干什么的呢?”

    秦宇愣了一秒,皱眉想了想,“有道理。”

    于是飞炮,三不管道人跳马,黑方损失一炮。

    “你看,”秦宇指着棋盘看向穆华夏,“还是应该拱卒。”

    行吧......穆华夏决心不再管,远远地找了个凉快地方待着。

    若是事情就这般结束了,那倒还算死个痛快,可是没有,就在秦宇手中已经没几个子儿,正仗着一副車马炮横冲直撞的时候,观棋界最强辅助——遛弯儿大爷,入场了。

    “不能走那!看见没?马等着呢!”

    “别马脚别马脚啊!”

    “支士、支士!”

    “将军将军,先将他一军!”

    ......

    秦宇只觉自己听得青筋暴起,千古一帝(的墓)怎容旁人这般指手画脚?

    就连三不管道人也微微皱起了眉头,鸡飞狗跳之际,竟就走了步昏棋。

    “哎呀!”

    穆华夏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大爷们遗憾的叹息声,而后是秦宇的欢呼,“将死!”

    *

    “冷静的蛰伏,然后静待对方犯错!”秦宇如是总结自己的胜利。

    而三不管道人被问及那场对局时,总是轻轻叹口气,“人生的起伏际遇啊......”

第九十七章 查寝

    S大是个自由的大学,学术自由、管理自由、思想自由,其最简单直接的表现即是S大宿舍不断水、不断电、不断网,且不查寝。

    穆华夏时常跟高中那帮正接受“半军事化管理”的同学们炫耀自己所经历的“放养式教育”,但俗话说得好,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各位同学,接学校通知,将于下周进行宿舍安全检查,请各班班长先行对本班宿舍情况进行自查,如若发现使用违规电器等情况,请及时进行整改,谢谢。”

    院系通知群里突如其来的通知炸出了一连串“惊悚脸”表情包,对于自由散漫惯了的考古系来讲,这个通知不啻于一道惊雷。

    “疯了疯了疯了疯了疯了!”秦宇一连说了五遍“疯了”不带喘气的,也不知道他究竟想说学校疯了还是他疯了。

    “安全检查?电热水壶算吗?”元莽抱紧了他的热水壶,这是他的命根子,G市喝不到草原的奶茶,他平日里全仗着这个小热水壶煮奶茶续命。

    比起这种明知故问的问题,鲁丘显然更擅长先人一步抓住盲点,“安全检查?只查安全吗?”

    秦堑长长叹了口气,“按照辅导员的处事风格,搞不好连宿舍有几粒灰她都要查明白了。”

    穆华夏没有参与讨论,他现在已然无念无欲几近升天了,自从读完了那条通知,他满脑子都只环绕着那几个字——“各班班长先行对本班宿舍情况进行自查”。

    班长做错了什么?班长的命不是命吗?他拿什么去查这帮祖宗们的寝室?拿头查吗?

    “小穆?”秦宇戳了戳已经石化了的穆华夏,虽说人不可能真的石化,但秦宇悄悄蹭了蹭食指指尖,上面好像真的有散落的石料尘屑。

    穆华夏生无可恋地扭头看着他,“我不想查寝......”

    秦宇万没想到穆华夏愁的竟是如此简单的事情,于是豪气万千地拍了拍他的肩,“没事儿,朕陪你去!”

    “我也去!”元莽不知何时从他自己的座位上窜了过来,怀里还抱着他的宝贝热水壶。

    秦宇皱皱眉,这种威风八面的事情,他可不愿意那么多人跟去凑热闹,“你去干什么?”

    “壮士气啊!”元莽说着,将怀中的热水壶托在了手上,“看,右护法!像不像托塔天王?”

    “不像!”秦宇白了他一眼,一盆冷水浇下,元莽却不以为意,目光灼灼地看着穆华夏。

    穆华夏指了指他手中的热水壶,“这位朋友,请问你拿着违禁电器去查违禁电器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为了稳定因查寝而人心惶惶的局面,”元莽挺着胸膛,让自己显得分外理直气壮,“告诉那些因查寝而夜不安寝的同学们,班长是同他们在一起的。”

    元莽慷慨激昂、抑扬顿挫的演讲没能打动任何人,穆华夏一挑眉,“你就是想拉个垫背的。”

    “哎呀,”元莽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穆华夏,“事情是这么个事情,但话不妨说得慷慨些嘛,你看古往今来的帝王将相,哪个没点儿这样的本事?”

    这话倒也不错,穆华夏不再争辩,又看了眼那条让他心梗的通知,而后站了起来,“走吧,早去早了。”

    走廊的尽头,是考古系的最后一间寝室,住着“皇城五子”。

    门虚掩着,穆华夏礼节性地敲了敲,听见里面传来一声“进”。

    在进入那个寝室之前,穆华夏从不相信大学寝室能与“富丽堂皇”四字扯上关系,但推开门的一刹那,这四个字自动跃进了他的脑海。

    一个富丽堂皇的寝室是什么样的呢?这么说吧,就是从你看到它的第一眼起,便只想请安道一句“吾皇万岁”。

    不大的寝室,愣是被他们分成了寝殿、祭坛和园林,这会儿故宫正拿着书听明陵背笔记,祈天一身道袍,在那一小块祭坛上绕着圈作法。

    “这是在干嘛?”元莽托着他的热水壶,凑去祈天旁边听他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祈天却不理他,又或者说,他那神秘的仪式不能被打断。

    “他在为期末季祈福,”正在阳台打理花草的清漪好心答了他一句,又看了看元莽,“别凑过去,小心他的剑戳到你。”

    寝室不允许进行封建迷信活动......这句话在穆华夏心里宛如弹幕一般刷了满屏,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

    “那狮子不能放寝室。”秦宇皱眉指着阳台门口那两只石狮子,那两尊狮子当真雕得极漂亮,威风凛凛,栩栩如生。

    这恰是秦宇最看不惯的,他带来的那千八百个兵马俑都没有这么待遇。

    清漪看了故宫一眼,故宫挑挑眉,抬头看向穆华夏。

    穆·超怂·华夏终于得了说话的机会,“安全检查包括寝室地面不能大面积堆积杂物。”

    故宫点点头,也不作争辩,起身将那两只狮子收做巴掌大小,放到了桌子上的隔板里,“还有什么吗?”

    “没了,”元莽托着热水壶,满怀期待地看了一圈,垂头丧气地回来,“没有发现违禁电器。”

    “元同学很失望?”

    元莽看了故宫一眼,没说话,走到了穆华夏身后。

    “那就没问题了,”穆华夏和善地笑了笑,又担忧地看了眼祈天,“等到老师检查的时候,尽量不要在宿舍举办大型仪式。”

    故宫亦是看了眼祈天,淡淡地点了点头,“辛苦了。”

    穆华夏强忍着那句“微臣告退”,勉强咧了咧嘴,离开前顺手掩上了门。

    故宫点点头,也不作争辩,起身将那两只狮子收做巴掌大小,放到了桌子上的隔板里,“还有什么吗?”

    “没了,”元莽托着热水壶,满怀期待地看了一圈,垂头丧气地回来,“没有发现违禁电器。”

    “元同学很失望?”

    元莽看了故宫一眼,没说话,走到了穆华夏身后。

    “那就没问题了,”穆华夏和善地笑了笑,又担忧地看了眼祈天,“等到老师检查的时候,尽量不要在宿舍举办大型仪式。”

    故宫亦是看了眼祈天,淡淡地点了点头,“辛苦了。”

    穆华夏强忍着那句“微臣告退”,勉强咧了咧嘴,离开前顺手掩上了门。

第九十八章 武陵源(一)

    被一个头盖骨这么盯着,就是元莽这样神经大条的人也不免生出两分羞愧之意,他将电热水壶往怀里藏了藏,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踱了出去。

    穆华夏大致扫了一下这个寝室,没有什么违章电器,也没有太过夸张的摆设,当然,所谓夸张,是以方才那间为标准。

    如果说方才那间是黄屋宫邸,那他现在所处的这间大概是博物馆吧,做工精美、用料上成的玉器被串成风铃的形状,有风自阳台吹进来时,会发出“叮铃”的声响。

    先民认为玉器天然地具有某种宗教意义,所以有些身份的逝者,入殓时要口含玉蝉,再富贵些的还有玉衣覆身,以保肉身不朽以待来时。

    用玉制的风铃,听上去颇有几分招魂的神意,再配上周猿桌上的头骨,若是有人碰巧在熄了灯的夜晚看上一眼这场景,大抵会有生入鬼门关之感吧。

    “等到物业阿姨来检查的时候,周同学将这些头骨收一收吧,”穆华夏想了想楼下阿姨脆弱的小心脏,临走前还是多说了一句,“别吓到阿姨们......”

    女生寝室不用穆华夏管,是以他只需再查一个寝室就算大功告成,但这最后的寝室,往往是最麻烦的寝室。

    如果要统计这世上能够海纳百川、兼容并蓄的地方,穆华夏想517寝室是可以拥有姓名的。

    只有三人在场的寝室,三不管道人摇头晃脑地念着《道德经》,峨嵋敲着木鱼诵着每日的功课,武陵源执一柄木剑练着旁人参不透的剑法,一室之内,道经是道经,佛法是佛法,剑意竟也没有一丝紊乱。

    顺道一提,峨嵋本不叫峨嵋,但他那梵文音译过来的名字过于复杂,没人记得住也没人听得懂,最终他也只得由着别人叫他峨嵋了。

    穆华夏是自己推门进来的,虽然无礼,但他敲了数遍门都无人应,那念经诵佛的声音却不减,他犹豫片刻,想来出家人不在意这些俗礼,也便无礼了一回。

    但进了门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穆华夏三人站在门口,等道人念完了经、峨嵋做完了功课、武陵收了剑,这才有人搭理他们。

    “道友来查违禁电器吗?”三不管道人坐在椅子上招呼他们,“道友放心,贫道可是遵纪守法的良民。”

    没人想来查这个宿舍是有道理的,就连元莽都抱着他的热水壶退了两步,他总觉得这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奇特氛围。

    穆华夏勉强点了点头,硬着头皮每个床位走了一遍,站在最角落的桌子前顿住了步子,“这是谁的香炉?”

    这个问题多少有些明知故问的意思了,穆华夏原以为这必定是峨嵋的,却不想武陵站了出来,“啊,是我的,我马上熄了!”

    穆华夏疑惑地看着眼前这迷惑一幕,还没等他想明白为什么武陵要燃香,手中就被人塞进了一个纸团。

    他不可思议的目光移向了自己的左手,这又是什么?

    武陵一瓶水简单粗暴地浇灭了未燃尽的香,回头冲他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搞这私相授受的把戏......穆华夏无奈地叹了口气,“寝室里不能使用明火。”

    “好的,明白。”武陵态度极好地认错,亲自将穆华夏送至门口,然后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

    “小穆,他给你个什么东西?”武陵自以为事情做得隐秘,不想在场的人没一个是瞎的。

    穆华夏摇摇头,将左手的纸团展开来,褶皱的纸张上只有些凌乱的线条,仿佛是谁的胡乱涂鸦,又对作品不满意,于是团成一团准备扔掉。

    秦宇伸过脑袋看了许久没看出个所以然,撇撇嘴,分外嫌弃地背着手走了,“故弄玄虚。”

    穆华夏苦笑地摇摇头,“我去扔个垃圾。”

    宿舍楼垃圾桶旁,穆华夏只等了三分钟便看见了前来应约的武陵,他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位同学,现代社会,是用手机交流的。”

    “这不是显得更郑重嘛!”武陵笑得理直气壮,让穆华夏更添一份无力感,“怎么样班长,东西带了吗?”

    “你最近黑帮接头看多了吗......”尽管觉得武陵这一系列莫名其妙的操作有诸多槽点,但穆华夏还是从兜里掏出了武陵所谓的“东西”——那块玉石,鬼知道他是如何从那些凌乱的线条里准确抓住精髓的。

    “警匪片很有意思的,”武陵将手伸过来,看着穆华夏咧嘴笑了笑,“改天推荐给你啊。”

    四周极速变化的场景剥夺了穆华夏拒绝的机会,等到他重新正视这个世界时,正坐在一个酒馆里。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和尚。

    和尚不喝酒,当然没道理坐在酒馆里,但这个和尚偏生出现在这里。

    更奇怪的是,四周来喝酒的人也并不觉得他在这里有什么不对。

    只因这和尚在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气,他的法号叫什么已经没人记得了,凡知道他的人皆是叫他散财和尚。

    传闻这和尚俗姓金,生在富贵人家却视金钱如粪土,未受戒出家的时候,便已在江湖上闯出了“种瓜得豆金不换”的名声,后来家财散尽,便出家当了和尚。

    这当了和尚,却又想起他那发家的老本行了,平日里不化斋饭,却偏爱与人做生意,这做生意的原则嘛,和他从前一样,只赔不赚,种瓜得豆。

    至于这和尚的本钱哪里来的......和尚自然没有本钱,和尚的本钱只有一身本事,所以和尚偶尔只能做些杀人的生意。

    和尚当然不杀人,和尚只是做生意而已。

    既是做生意的,那这和尚出现在哪里也都不足为奇了。

    和尚对面坐着个书生,书生自然是穆华夏,自从佛印禅师与东坡居士同游传为一代佳话后,这走江湖的书生身边总要跟着个和尚,这本也是寻常。

    只是这书生也不是个普通书生,书生不读书,只读人,若是见着那穷凶极恶不合眼的人,便要执判官笔改一改那人的命数。

    不读书秀才与不赚钱和尚,这才算是两人最广为人知的名号。

第九十九章 武陵源(二)

    “赚了赚了呀,”此刻,散财和尚正愁眉苦脸地数着他手掌心的五个铜板,“和尚本是三个铜板进的货,竟卖出去五个铜板,这可如何是好?”

    “两个铜板而已,”穆华夏拄着下巴,懒懒地抬眼望了他一眼,“你出门舍给门口那小叫花子,人家都不正眼瞧你一眼,也值得你这般纠结?”

    “非也非也,”散财和尚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和尚不该谋利,和尚赚了钱,佛祖是要生气的。”

    “那和尚就应该做生意了?”

    散财和尚以一种无可救药的眼神看了穆华夏半晌,最终似是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缓缓摇了摇头,低头继续唉声叹气地拨拉着他多赚的两个铜板。

    此刻酒馆里坐满了人。

    这本是天子山下一个不起眼的小酒馆,肉常是酸的,酒也算不得甘醇,往日里只有进山的人才会皱着眉头进来要二两肉,就着馒头填填肚子。

    但此刻,小酒馆里坐满了人。

    这要从数月前那个横空出世的少年郎说起。

    数个月前,差不多是清明前后的光景,一位二十来岁的少年,一人一剑上了武当山,挑赢了武当派这一代最杰出的五个弟子。

    这五人,原是武当玄真人当宝贝一样教养的关门弟子,打算不日出山名震江湖。可如今还没来得及想出个响当当的名号,就给旁人做了垫脚石。

    但让少年成名的甚至不是那一战,而是当时恰在武当山喝茶的豫章阁主偶然吐露的一句话,“这少年,似是武陵源中人。”

    这句话传将出来,江湖算是炸开了锅。

    江湖上有许多算不上秘密的秘密,其中一条就是——武陵源中有仙人。

    仙境中当然有仙人,仙境中还有让天下人趋之若鹜的长生不老的秘密。

    千年前,陶令写下《桃花源记》算是给后人留了一把钥匙,只是这门究竟在哪,千百年来始终还是个谜。

    无数江湖豪杰用尽一生去寻武陵源的所在,这世上凡有桃树的地方皆是被人一寸一寸地踏遍,但时至今日,始终无果。

    如今,武陵源中人现世,这让人如何不激动?

    至于豫章阁主究竟是凭什么看出来的,没有人问得出来。

    据说当时他只是惊呼一句,转瞬便自觉失言,只道是泄露了天机,自武当山下来便闭了关,一月后甚至连豫章阁也关了门。

    于是求问不得的江湖人士只能自己瞎猜。

    传说那少年束发用的是桃木簪,腰间挂着状若桃叶的玉佩,每件衣服的袖口必有一朵手工绣成的桃花,凡见过的人皆说那桃花不似人手绣成的,栩栩如生倒像是天工。

    这传言不知从何而起,越传越甚,到最后,信的人竟也是越来越多。

    自然,这世上事,有信的,便有不信的,那少年气盛的武当弟子听过这传言后不屑地撇撇嘴,“光看那身故弄玄虚的打扮就能断言他是仙人了?哼,我还说他是桃树成精了呢!”

    哦,忘了说,那少年姓陶,单名一个恕字。

    再说回这小酒馆,几个月的时间,无数江湖人四下打探陶恕的来历,最终也不知是怎么问出来的,说这小酒馆就是陶恕出山后第一个踏足的地方。

    既然如此,那武陵源就算不在天子山也应该不远了。

    穆华夏拄着下巴晃悠着他的酒,这酒难喝得紧,他实在喝不下去。

    散财和尚这会儿终于数明白了那两个铜板,正看着穆华夏笑。

    “笑什么?”穆华夏没精打采地问他,此处坐着属实无聊,但众人皆在这里等着,谁若是先动了,反倒招致猜疑。

    散财和尚本是个富态相,此时笑得如同尊弥勒像一般,“和尚笑你又馋这酒,又喝不下这酒,不若和尚本就不喝酒,省去了这口腹之欲带来的烦恼。”

    穆华夏琢磨琢磨,竟也笑了,边笑边将碗中的酒倾了出去,“可和尚却躲不掉这金银俗物带来的烦恼。”

    散财和尚笑不出来了,那烫手的两个铜板还在他的掌心,他若不能赔出去,恐怕今晚都睡不着觉了。

    这本不是什么难办的事,就像穆华夏所说,舍给门口的叫花子就是了,但和尚总有和尚的想法,没有人懂和尚的想法。

    散财和尚伸着脑袋东张西望地看了一圈,似是没找到合心意的买主,思忖了片刻,竟大咧咧站了起来。

    和尚这一动,触动了在场所有人敏感的神经,穆华夏已能听见宝剑出鞘的声音,他揉了揉眉心,坐直了身子。

    散财和尚虚压了压手,似是想镇住这躁动的局面,“请问哪位施主有闲钱?和尚想做笔生意。”

    散财和尚的生意,门口叫花子都做得,哪里需要什么闲钱?众人听闻和尚起身只为了此事,一个个又皆是放松了下来,为缓解方才不明就里剑拔弩张的尴尬气氛,还有人哈哈笑了两声。

    “散财大师想卖什么东西?”问话的人刻意隐瞒了方位,是以满场只闻其声,却不见其人。

    散财和尚却不管那人在哪,站在那里朗声答道:“和尚没有东西,索性有些拳脚功夫,好歹有些用处。和尚这身本事,原值三个铜板,今儿只卖一个,还附送一个没本事的秀才。”

    “没本事的秀才”自然是指穆华夏,但在场众人却无人敢真的将穆华夏当做没本事的秀才。

    被点到名字的穆华夏轻笑出声,竟也站了起来与散财和尚并立,“秀才会算账,也算是有些本事的,和尚只会做糊涂生意,秀才却会算明白账。”

    可无人有心思听他们在这里打机锋,一个铜板的生意,大家自然都是做得起的,但有没有命做,却还要各自掂量。

    三个铜板,这确是散财和尚做亏本生意的价钱,但却不是每个买主都能活到付钱的时候。至于这话是什么意思?佛曰:不可说。

    这冷场有些久了,散财和尚方才尚喜气洋洋的眉眼这会儿也耷拉了下来,“和尚连一个铜板都不值了吗?”

    穆华夏倒是笑了,笑得甚是畅快,“好在秀才本就不值钱,省去了这身价高低带来的烦恼。”

第一百章 武陵源(三)

    但这世上,最不会卖不出去的,就是本事,何况这一趟如山吉凶未卜,许多人最缺的也是本事。

    良久之后,酒馆的角落里站起来两个人来,“我兄弟二人出一个铜板,不知大师可否愿意做这笔生意?”

    那两人正是“摘星手”吴日和“落日钩”吴星。

    这二人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打拜师学艺那日起便形影不离。

    两兄弟出身不高,拜的也不是什么大门大派,从他们的功夫也能看出来,江湖中的大派可不使钩子。

    两人拜的师父据他们自己所说,是隐居在他们村中的高人,高人姓甚名谁他们概不清楚,只知道那人相貌阴鸷但武功极高。

    俗话说相由心生,这般相貌的人多半不是正道,但两兄弟却是实实在在的好人。

    江湖上似他们这般出身却能达到他们这般成就的人着实不多,而达到如此成就尚能时时不忘提携后辈的人,更是寥寥无几了。

    是以江湖人提起这两兄弟无不道一声贤德,也正是因着这一份贤德,二人愈发地声名远播。

    散财和尚见着那两兄弟起身很是惊异,惊讶的不止他一个,满座的人谁都想不明白这一向远离纷争的两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散财和尚是心里藏不住话的,他想不明白他就要问,至于对方肯不肯说,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于是和尚先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做生意时他要较平日里客气许多,而后道:“既是生意,那便与谁都做得,只是和尚多嘴问一句,贤兄弟为何在此?”

    吴日拱手回礼,爽朗地笑了笑,毫不避讳地和盘托出,“我们自然是为了寻武陵源而来。”

    “贤兄弟也想求那长生不老之方?”

    吴星摇了摇头,“那倒不是。”

    正直的人不会说谎,穆华夏听得吴星这般说心里默默松了口气,若是连他们这样的人都心生贪欲,那这江湖可也算无药可救了。

    可这话说一半总不是那会事,于是吴日又接着说,“只是我们的一位故人,前些日子上门来,央求我兄弟二人替她寻一寻武陵源。”

    吴日说罢吴星又接上,二人间自有这种默契,“那位故人早年间于我们有恩,如今她上门央告,我们也不好不应,只能来淌这趟浑水。”

    “哼!”人群中不知是谁重重哼了一声,“既然知道是浑水,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无人理会那无礼至极的声音,大家反倒是对那位所谓的故人更感兴趣。

    “不知可否请教一下那位故人的名讳?”穆华夏拱手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这种事人家若是愿意说自然会说,若是人家不提却还要死乞白赖地追问,就实在是有些失礼了。

    秀才本该是最讲礼的,但穆华夏不讲,江湖人讲拳脚的秀才都不讲礼。

    吴日与吴星对视了一眼,皆是从对方眼里读出了无奈,话问到这份上,若换了旁人大概会佯怒骂上几句,然后也便混过去了,偏生这两兄弟最是厚道,不会骂人也不会装样子。

    片刻之后,吴日叹了口气,“穆兄若是非要知道......她叫苏慕风,这名字不知在座的诸位还有几人记得......”

    苏慕风,穆华夏听闻这名字眼睛亮了亮,这名字也是好久无人提及了啊,“若是她,那便不奇怪了。”

    是啊,那便不奇怪了。

    因为这苏慕风是个女人。

    江湖上当然可以有女人,峨眉派满门皆是女子,武功俱是不弱,江湖上遇见了,寻常男人都惧上三分。

    但这苏慕风不是女侠,她甚至不会武功,娇弱到举根针都会掉到地上。

    她能扬名江湖,只因她是个美人,江湖第一的美人。

    苏慕风美到什么程度?没有人能够用语言形容,当年以色传号天下的淫剑鬼五,只是见了苏慕风一眼便自刎于前,他说他这一生值了。

    于是江湖传言,苏慕风根本无需练什么武功,她的美就是最好的武器,那是能杀人的美。

    可这个名字,已经有至少十年未在江湖上出现过了。

    这也难怪。

    毕竟,凡美的都是留不住的,这自然包括美人年华正好的青春。

    人们拼尽所能去形容去表述所见的美,为的就是将这美永远封存在纸笔之间,于是诗人作诗,画师作画。

    可美又要如何去形容呢?“云想衣裳花想容”自是美的,但彼时的云与花也是留不住的。

    人说“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既然留不住,那便痛快地消失,若是无人见到美人老去,那美人依旧是美人。

    这般传奇的名字,自然不止穆华夏一人知晓,酒馆里随即有人笑开了,“苏大美人可是消失好几年了,吴家兄弟此番得见,跟我们说说,苏美人是否还风采依旧啊?”

    吴日很是厌恶地瞪了那说话的人一眼,那人却还是笑,并不知收敛,吴日握了握拳头,被一旁的吴星拦下,“既然二位的问题我们已经回答完了,这笔生意,二位是做还是不做?”

    “做!当然做!”一旁袖手看戏的散财和尚这会儿跳了出来,“和尚没有不做的生意,只是还请吴大侠先付一半的定金。”

    总共一个铜板,如何付一半的定金?吴星知晓是散财和尚的怪脾气又上来了,随手掏出一个铜板抛给他,“定金就不必了,我相信散财大师是守信之人,这钱我愿意一次付清。”

    吴星与散财和尚之间几乎隔着整个酒馆,可这小小一枚铜板竟就这般稳稳地被抛到了散财和尚的跟前儿,被和尚抬手接住。

    “此言差矣差矣,”散财和尚说着,伸手为掌,轻轻巧巧地将这一枚铜板劈做了两半,横截面整整齐齐,两半方存大小一模一样,围观者皆暗叹这功夫了得,“和尚做生意是有原则的,说一半就一半,多一毫不取。”

    散财和尚说罢,屈指一弹,那半截铜板又飞回了吴星那里。

    吴星伸手接了,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请问大师打算几时动身?”

    “你们既已买了和尚,那便是你们说得算了,你说几时动身,和尚便几时动身,绝无二话。”

    散财和尚说罢似是觉得哪里还不够,扭头看见了穆华夏,补充道:“秀才也一样。”

第一百零一章 武陵源(四)

    “如此便太好了,”吴日爽朗笑了两声,大步走至门口,也不管旁人作何反应,“那两位,我们便出发吧。”

    这也太着急了些,酒馆里已有人不满地皱了皱眉。

    散财和尚不管那些,买主既然发话了,他便痛快地跟上,诚信行商,这方面向来是和尚引以为豪的。

    穆华夏亦是二话不说地跟上,手指有意无意地拂过袖口,末了还冷冷地看了坐立不安的众人一眼。

    无人敢动了。

    先前企图顺势跟在后面的几人这会儿也乖乖坐了回去,谁都知道秀才的袖口里藏了什么,两支笔而已,两支取穴穿喉的判官笔。

    出了这酒馆,便是天子山。

    天子山地势险绝、植林茂密,山间偶见珍奇异兽,亦有些不具名的尸骸。

    散财和尚第一眼看见的时候骇了一跳,一连唤了数声“阿弥陀佛”。

    “大师要给他们念经超度吗?”吴日悲悯地看着那具已被猛兽啃食得缺胳膊少腿的白骨,叹了口气,“不知是哪个可怜人。”

    散财和尚闻言竟一连后跳三步,连连摆手。

    穆华夏见此场景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这和尚不是什么正经和尚,吴大侠倒是江湖少见的好人。”

    吴日一时没听懂这话的褒贬,犹自品读时,散财和尚不屑地撇了撇嘴,“好人不长命,和尚虽不正经,却能长寿。”

    这话任是再迟钝的人也听明白了,但吴日只是不甚在意地笑笑,又扭头看了眼那具四肢不全的白骨,犹豫了片刻,还是在路边挖了个坑埋了。

    吴日就地挖坑,吴星自然去帮他,而在这期间,散财和尚却只是袖手看着,边看边摇头。

    “这刚进山就埋死人,此程不吉,不吉。”

    穆华夏抱臂靠着路边的树笑他,“和尚不是正经和尚,生意也做得不地道,怎好让雇主千辛万苦地挖坑,和尚端着手在旁边看着?”

    散财和尚却丝毫不觉脸红,甚至看傻子一般看了眼穆华夏,“和尚买的是本事,和尚没有挖坑埋人的本事。”

    穆华夏方要反驳,吴氏兄弟却已然在他们斗嘴的功夫处理好了尸首,穆华夏看着迎面走来的吴日,笑了笑,“吴大侠此番进山,可有地图?”

    吴日茫然地摇摇头。

    “那我们如何去寻武陵源?”

    吴日张张嘴刚要说话,却被散财和尚抢白,“天地缘法自有定数,该遇上时自然便遇上了,秀才俗务缠身,这脑子还不好使,该打!该打!”

    散财和尚说着“该打”,竟真扬起手来要敲穆华夏的脑袋,被穆华夏灵巧躲去,几个腾挪便走到了最前面。

    吴星看着二人打闹,无奈地叹了口气,“二位英雄艺高人胆大,我本不应多说什么,但此行凶险,二位还是加些小心为妙。”

    穆华夏闻言敛下了笑闹的眉眼,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江湖处处凶险,倒也不必拘于此行。”

    这话倒是不错,但就连穆华夏说这话时都未曾预料到,这凶险来得这般快、这般猛烈。

    自他们启程入山后不过一个时辰,先前人满为患的小酒馆便空了,那些坐在那里彼此制约不知等些什么的江湖人士,在四人入山后争先恐后地上了山。

    四人在山中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也常能碰见另外一些“没头苍蝇”,大家遇见了,便尴尬地笑笑,然后错身离去,倒也没引起什么争端。

    直到入山的第四天,山中忽然就乱了,因为有传言说,陶恕现身了。

    第一个见着陶恕的人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已经死了,死在了“短命刀”孙亡命的刀下,这消息也是孙亡命传出来的。

    孙亡命本名自然不叫这个,但他本名是什么已然无人知晓了,传闻他三十多岁闯江湖的时候就是这个名字,亡命,是亡他自己的命。

    当年他初出江湖便血洗了燕台张家,一门二十多口人无人生还。

    至今还有人回忆当初孙亡命从张家门里出来时的场景,刀上血犹未干,那眼神,就是来自地狱的眼神。

    自那日起,孙亡命便称他闯荡江湖,只求一死。

    可没人杀得了他,他倒是又陆陆续续背了不少人命。

    如今这人老了,竟改了年少轻狂时的主意,竟也惜起命来了。

    穆华夏初听吴氏兄弟说起这桩消息时,愣了一愣,而后长长叹了口气,“二十多年了,这些年他该杀的不该杀的,属实杀了不少,他若执意求死,我倒也不打算管他,如今他竟求起长生来,此事便由不得他了。”

    吴日轻轻摇了摇头,“穆兄‘活判官’之名不假,只是孙亡命此次如此大方地将消息放出来,恐怕是有合作之意,这种时候穆兄想要动手,恐怕会犯众怒。”

    穆华夏闻言竟哈哈大笑,笑够了拍了拍吴日的肩,“吴大侠是老实人啊,殊不知这江湖上本没有什么事情是犯得了‘众怒’的,况且,孙亡命也并不知道陶恕的行踪不是吗?”

    这一次穆华夏料错了,孙亡命,竟是知道的。

    天子山腰,白衣少年背靠山体,握紧了手中的剑,他的三面皆是被人围住,而为首执一柄白铁刀的,正是孙亡命。

    而这少年,自然是陶恕。

    “你们到底为什么追我?”陶恕的额上不断地滴下汗来,他已经跑了好久了,偌大的天子山,四面八方都是敌人,他躲无可躲、退无可退,一个不察竟走了死路。

    孙亡命面无表情地提着刀,如看死人一般看着陶恕,“武陵源在哪?”

    “我怎么知道!”陶恕握紧的手心已然渗出汗来,他武当山上以一敌五自是不假,可他现在眼前这些人,个个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前辈,岁数加起来能有他的十倍不止,在这些人面前,他可不敢托大。

    孙亡命仿佛没听见陶恕的答案一般,他提着刀走近了些,一模一样的问题,“武陵源在哪?”

    “我不知道!”陶恕昂着头与他对视,这已经是少年了不起的勇气了,在江湖上敢与孙亡命对视的人,不过一掌之数。

    两次相同的答案显然磨尽了孙亡命本就不多的耐心,他的刀已然举了起来,被身旁一位美妇人急急拉住。

    这种时候,也只有女人敢去拉男人提刀的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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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光阴一霎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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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选之人穆华夏如愿考入了S大考古系,谁知入学第一天就傻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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