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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反攻路全文阅读

作者:原非西风笑     重生反攻路txt下载     重生反攻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44唤醒未名人

    听到“丧事”这个词,丹阳子的脸刹时灰暗下来,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好几岁。

    紫袍男子看得心中感慨不已。

    谁能想到当初叱咤风云桀傲不羁的老友,有朝一日会为一个徒弟如此牵肠挂肚忧心忡忡?

    这些年来,他眼看着丹阳子为未名操碎了心,花尽了心血,犹如日日在生死线上煎熬。

    未名沉睡时,他怕他会一辈子不能醒来。未名醒来后,他又担心他不能如正常人一样生活。待未名顺利成长后,老友又不忍心他早早亡逝。担心这担心那,这哪里是徒弟,分明是讨债的,总有一天要把人榨干。

    不过在旁观的同时,他又不禁心生一丝羡慕。

    他,丹阳子,老余,是一个时代的人,虽人生轨迹各有不同,但同样的一点是,心性和能力使然,他们找不到契合自己心灵的人,他们都是孤家寡人。

    老余守长乐钟守了大半辈子,他自己延续容颜不老满世界流浪闯荡,丹阳子本也和他一样,但十八年前收下未名作徒弟后,他就定下来了,在这钟南山上收徒育人,几乎有开宗立派的规模。虽说麻烦事多了,可到底不是一个人了,这一点,总是独自看日升日落花开花谢的他和老余,何尝不羡慕不向往?

    所以他和老余,其实都挺想帮他一把的。

    丹阳子叹息道:“只有这两条路可以走?只要老余肯答应……”

    “这事你还是别想了。”紫袍男子打断他,“逆天改命等若是以命换命,你散了一身功力还能活多久?别说老余不答应,就是未名——那孩子我们一起看着长大的,若他知道他师父为了让他活久点付出了什么,你以为他能快活吗?”

    丹阳子久久不语,紫袍男子开解道:“你也别太操心了,路是人家未名自己的,你何不去问问他的意思?”

    “问他?”丹阳子苦笑一声,“唉,也只有这样了。”

    两人说着起身走出去,丹阳子转眼又恢复沉稳亲和的师长形象,问外围弟子道:“看见你们大师兄了没?”

    “在后院树林里和几个师兄师姐一起呢。”弟子们恭敬回答。

    “嗯。”丹阳子带紫袍男子沿着青石子路慢慢走过去,还未走到便听见几道嘻笑声。

    “师姐真没用,才打到十一个果子,羞羞。”

    “说什么呢,你们没看到二师兄最多了也才十七个?五师弟还只有十个呢?五师弟你说你打到了几个。”

    “喂喂喂,没事扯上我干嘛……嘿嘿,让师姐失望了,小弟不胜荣幸,也有十一个。”

    “怎么可能?”

    两人走近一看,只见疏疏青林中,十来个大大小小的青年少年正在玩耍。

    他们玩的是找松果的游戏。由老三把去年拣来的松果随机藏在树上,其他人轮流着站在地上寻找,一旦找到就用铜钱打下来,每一轮回一个人只有一次机会。

    因为松果小,与树皮颜色相近,老三藏得又隐蔽,要找到并打下委实不容易。

    老四是个十六岁的丫头,因为只打下十一颗而闷闷不乐,缠着她二师兄帮她再打一颗,一身红裙像只漂亮的蝴蝶穿来穿去。

    老五不同意了,抱胸撇头一哼:“二师兄你帮了师姐就得帮我,可不能厚此薄彼。”

    老五以下的关门弟子都不在,这里其余人都是十来岁的外围弟子,每个人手上都没一两颗松果,只在旁边嘻嘻笑着看热闹。

    老二最是亲厚温雅,被缠得无法,只得绕着几棵树兜转,最后无奈摇头,对坐在一旁石头上的老三道:“三师弟,你到底还藏在哪里,我找不出来了,我认输。”

    老三老神在在地抬起胖胖的巴掌:“还有五颗,如果找不出来你们每个人都得连续给我洗五天的袜子。让我想想,八个人一人五天……哇哈,我能有一个多月不洗袜子啦。”

    “做你的大头梦去吧,我们找不出,大师兄还找不到吗?”老四说着扭头看向一处,大家也跟着看去,老三一愣,连连摆手:“不行这样不行这样!你们不能赖皮,大师兄你别听四师姐的。”

    被点名的白衣少年自青树下缓缓抬头,阳光打落在他俊美无暇的苍白脸容上,恍如不识人间烟火的精灵坠凡尘,扑面而来是不可思议的美感。

    他的睫毛密长微卷,轻轻颤动着,半掩不掩一双琉璃也似的纯黑眼珠。他的眼神安静纯粹,乍一看神秘而莫测,好像漆黑深海,再一看却是纯净宛如孩童,令人不忍心打扰。

    他似乎有些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轻轻地看过几个人,问道:“做什么?”

    声音也是纯然清越的,像最玲珑剔透的水晶。

    在场的人饶是与他相处已有数年时光,仍情不自禁地发愣惊叹,唯有老三正急着,忙忙解释:“大师兄,我们玩游戏呢,结果他们找不到我藏起来的松果,想要你帮忙呢,你可千万不能帮。”

    白衣少年未名微微偏头,表情认真:“为什么不能帮?”

    “因为,因为……”老三急得挠头,他要怎么跟大师兄解释他很想有免费劳力给他洗袜子的不良念头?完全说不出口啊。

    “对啊,为什么不能?”老四反应过来了,噔噔噔跑到未名面前,蹲下与他说,“大师兄你看我们有这么多人都盼着找出松果,你就帮帮我们呗。还有五颗,就五颗。”

    未名轻轻眨眼睛,又轻轻看过一张张拼命露出渴望神情的脸,遂闭上双眼略微侧首,似乎在探寻什么东西。片刻他睁眼,伸手入袖摸出一块圆形玉片,完全不需要酝酿蓄力一般,就那么一展臂,宽袖如流云舒卷,玉片化作一抹流光先后划过几棵树的枝槎。

    只听得噗噗几声,流光回到他修长清美的手中,随后,那些树上才几乎是同时地悠悠坠落下松果。

    “厉害厉害。”紫袍男子看到这里终于鼓掌走出去,呆愣了的众人这才发现周围有人,都赶紧见礼。丹阳子介绍道:“这是你们楚师叔。”

    “楚师叔好。”

    “好,你们都很好啊。”楚山孤走到未名面前,笑着赞叹道,“尤其是你,方才你闭眼短短时间,是用听觉感知松果的位置吗?”

    未名坐着微微欠身:“师父,楚师叔。”他神情并无惊讶,他早发现他们二人来了,只是他们起先不现身自有不现身的道理,他就当他们不在那儿好了。他抬头不骄不躁地回答楚山孤的疑问,“是靠听觉,准确地说,是风告诉我的。”

    “哦?风怎么没告诉我?丹阳,你这首徒是越来越了得了,都快赶超你我了。”

    丹阳子看着优秀绝伦的徒弟,又是骄傲兴慰又是苦涩忧愁,心情复杂地道:“未名有过人之处,寻常人比不得的。”

    未名看看师父,又看看楚山孤,问道:“师父,你有话对我说?”

    已确定的事情,他问不出多少疑惑的语气,这是句肯定句。丹阳子勉强一笑,走到他身后推起他的轮椅:“麻叶桑瓜呢,怎么让你一个人在这里?”

    未名腿脚不方便,离不开轮椅,麻叶桑瓜是丹阳子精心培养出来照顾他的两个少年。

    未名淡淡地回答:“我不是一个人在这里,还有师弟师妹们。”他低头看着两侧滚动的轮子,低声说,“师父,我可以自己来的。”

    “哎,这又不是什么力气活,难道师父还不能给你推推轮椅?”

    未名不说话了,他意识到师父一定有话对他说,还是很重要的事。

    丹阳子带着未名和楚山孤在一群弟子吃惊的目光中离开,来到一处安静的平地,在这里能看到遥远的山郭,乃至更为遥远的城池。

    站了许久,丹阳子还是开不了口,楚山孤看不下去了,径自对未名道:“有些话你师父不忍心说,但他不知道,不说才是对你的不负责任,今天楚师叔就来当一回恶人。”

    他看着安静专心听着的未名:“你可知道,你自小就是与众不同的?”

    未名眼珠轻动,点了点头。

    “那你可知道,你的未来也是不同于寻常人的。”

    “未来?”

    “是,寻常人可以健康平安地长大,老去,但你不行。这么说吧,若顺其自然,过不了几年,你体内的能量会枯竭,脏器会坏死,思维会停滞。”他移开眼,叹了一声狠心说道,“谁都不知道这个几年到底是多久,但最多不会长于七年。在那之前,说不定哪天,你就会像当初突然苏醒一样突然地,就死去了。”

    枯竭?停滞……

    未名微微睁大眼睛,似乎不明白这些词语的含义,他不由自主地看向师父,却见他无能为力地闭上眼。

    “就是说,我会死吗?”他喃喃地道,山风吹起他的发丝和衣袖,使他看上去如随时会乘风离去一般,整个人轻盈仿佛不存在。他脸上没有恐惧愤怒,倒是充满了迷茫,“死去,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世上你不在了,你不能再看到你的师父师兄弟,你师父他们也再也看不见你了。”楚山孤语气沉重,说不尽的怜悯。

    “这样啊……好像会有点舍不得。”他默默地道,但他越是不做声,丹阳子便越是心酸。

    这个孩子,聪慧无双禀赋天赐,却连对死亡的恐惧都还没学会就要去面对,幸耶?不幸耶?

    他忽然产生股冲动,想告诉他,不用担心,一切都有师父在。师父就是拼了命,也不会让你有半点闪失。

    楚山孤知友甚深,忙抢在他前面对未名道:“这只是顺其自然的结果,你远在盛京的一个师叔找到了一个办法或许可以让你改变命运。你只要去盛京一趟,或许一切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那里有人能使我的能量不枯竭、脏器不坏死、思维不停滞?是大夫吗?我要如何找到他,需要做什么?”

    丹阳子摇头道:“未名,事情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又或者说,比你想像的简单很多。你不需特意找谁,做什么,际遇到了时机到了,命运自会改变……”他有些说不下去了,这样会有用吗,他自己都忍不住怀疑,果然还是不要让未名出去了,以他的身体和心智,他放心不下啊。

    未名漂亮的睫毛眨了眨,忽然微微笑起来,好像远山之巅的雪莲花渐次开放:“我明白了,就是三师弟所说的,碰运气是不是?运气好,那是最好,运气不好,最坏也坏不过一个死,对不对?”

    丹阳子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禁升起一种荒唐感,未名不说还好,他一说他们还真觉得这就是在碰运气。楚山孤皱紧眉头:“是不是老余还有什么没说清楚,这一个头绪都没有,还不就是碰运气?不行,我得去问问他,问清楚。”

    丹阳子连忙点头。

    未名却推转轮椅面对远方,一离开长辈们的视线,他笑容消失,眼里顿时翻滚起各种情绪,难过,恐慌,惶惑,不知所措……诸多情绪汹涌而来,他眼珠颤动着迅速染上雾气。

    死去就死去了,他没有什么感触,可是忽然知道未来充满未知,而他却要一个人面对,还是禁不住地,禁不住地……

    天地如此辽阔,他忽然觉得很冷很无助。

    他低头摊开手掌,这是一双指节清晰的修长的手,是大人的手,他也在心里不断暗示自己:你是大人!

    你是大人!

    你是大人……

    所以,不应该不可以如此软弱的。

    一阵风吹过,他眨了眨眼,眼角干燥如初,眼神漆黑纯净宛如永不波澜的深海:“要改变命运得下山,否则能活多久都说不定,那不就是非下山不可?这样也好,师父,我长这么大还没出去过呢,山外的世界果如师弟师妹他们所说的多彩有趣么?无论结局如何,我也想自己去看一看,去体会一番呢。”

    他浅浅抿开嘴角,望着远处话语轻幽:“盛京么,那里会有什么呢?”

    ﹡﹡﹡﹡﹡﹡卷一完结,明天就是新鲜出炉的卷二了,剧情会越来越精彩,任务也会越来越多,大家支持一下吧~~

045长辈的忠告

    白底青花的瓷碗里,几粒红枣悠悠漂浮着,浑圆饱满的桂圆则沉在碗底,小火熬煮数小时才出锅的汤汁粘稠浓亮,用勺子轻轻一搅,馥郁甜腻的香味就飘荡出来久绕不散。

    连姨脚步轻快,双手稳稳托着碗,抬眼看到坐在廊下晒着太阳一边和冬初说话的少女,唤道:“苍苍,喝红枣汤了。”

    少女一滞,转头看去,无奈又有些尴尬地道:“连姨,都过了大半个月了,我早就好了。”

    “你头上的伤好没好连姨不知道,那是大夫的事,但这红枣汤你必须日日喝。”连姨半点不肯退步,絮絮叨叨地讲起道理,“女孩子家养身体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况且你先天就有些亏虚不足,更要长期地不间断地打理调养。以前是连姨疏忽,累得你这回大吃苦头,这种状况想要改善不是那么容易的,吃药又伤身体,像这红枣汤就最能补血养气。你不喜欢甜,连姨这次就只加了一勺红糖,你多喝点,日日都要喝,时候一长,以后再来月事就不会……”

    “好了好了,我喝就是了。”眼看连姨又要提到那个话题,苍苍赶紧打断她,接过碗认命地喝起早就腻味了的红枣汤。

    冬初在一旁笑着说:“苍苍,连姨是为你好哩,你别看这一碗东西不起眼,对身体是真的好。小时候我娘在时,我爹也常常给她熬,后来……”她神色一黯,又飞快笑起来,“其实红糖水也不错,但只能好一时,哪里比得上这红枣桂圆?”

    苍苍顿住看向她。听说冬初家里原本条件不错的,后来父母相继病殁,才被大伯家介绍着进侯府讨生活。

    连姨笑眯眯地连夸冬初说得好:“明儿连姨多煮一点,你也跟着喝些,多补补总是没错的。”转过头又督察起苍苍。

    苍苍脸一苦,咬住一颗红枣。

    其实也不能怪连姨小心,实在是她的终身密友第一次来就太会挑时间了。也不知道真如连姨所说的是因为她“气血亏虚”,还是那日被肚子上的一脚踢伤了,那几日她是痛得死去活来又淋漓难尽,加上头上撞伤发热,真不是一个混乱了得。

    因为痛经而差点一命呜呼,她上辈子就没这么丢脸过。回想起那种难以倾诉的绞痛,她不禁一阵后怕。连姨也被吓坏了,此后全权打点她的起居饮食,任何事情都能说上一大堆“调养调养”的道理,同样苍苍也给她弄怕了。

    连姨深怀安慰地看着苍苍温顺安静的侧脸,忽然摸摸她披肩的长发,幽幽叹息道:“我们的苍苍要长成大姑娘了,你母亲泉下有知,该有多高兴啊。”

    苍苍怔然抬头,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冬初也觉得气氛不对,乖巧地告声歉去了外院。

    连姨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等到苍苍安安静静地吃完东西,她才慢慢严肃起脸色:“苍苍,有一些话,本来不应该连姨说,连姨也没有那个资格,但是你长辈都不在,连姨不想你没人提点越走越偏,只好腆着脸托大一回。”

    苍苍坐正:“连姨你说。”她隐隐猜到她要说的是什么了。

    果然,连姨的目光变得严厉,像刀锋一样落在苍苍脸上:“这一次你实在做得过分了。你对墨松是什么态度姑且不论,但人生于世,谁没有个痛恨的人,如果每个人心有不快就去投毒谋杀,这世上还有什么王法?”

    “苍苍,我不是为墨松说话,也不是怀疑你的人格,而是下毒这种行径太阴狠下作,实在不可取。你年纪小,经事太少,不知道人性这种东西很容易扭曲的。狠一次,发泄了就发泄了,闯祸了也不要紧,但你不能惯着自己的性子来,这种事做多了,往后你为人处事难免就会流于阴损,连姨就是怕这点。”

    苍苍看着她,重重地点点头。

    连姨这不是在指责她,而是怕她养成了恶性,以后偏激狠毒,她看得远想得多,真心实意地替她担心。她有时候想想也觉得心里发寒,当年她还未涉世,将将十三岁,居然一出手就是要人性命,确实狠得可怕,所幸后来她没有发展成一个恶魔。

    而对连姨而言,她是个受尽委屈的弱女,她会拼了命保护她,也期盼她强大,但同时她或者还觉得她是温善纯洁的。

    人,总是希望自己在意的人完美,具备大多数美好的品质,比如宽容,比如大气磊落,比如纵使身陷污泥,既然心存仁厚。

    是自己,让她失望了吧?

    下毒,阴损下作的手段,对象还是生父,连姨是否还觉得她大逆不道……

    连姨见她恳切听取,便稍稍柔和下来:“你能听得进去,我也不再多话,另外就得说拿解药的事……你呀,就是太倔,说过几次了你不能冒险不能冒险,可你一个人做什么去了?当我赶回来看见你满身是血昏迷不醒,你知道连姨心里想着什么吗?”

    “连姨……”

    “我当时就想,你要是醒不来,我也跟你去了。”她沉痛地道,“小姐将你托付给我,我却没让你过过一天好日子,我对不起她呀!不过下地狱之前,我定要那些伤害你的人一个一个付出代价!苍苍,你坚持单独行动,无非是怕别人坏事和连累了旁人,但我来到这里第一天就跟你说过,你不需顾忌我的安危,我也绝非脆弱无能的人,我手上虽没多少力量,但真要发起狠来拼一拼,就是殷据……就是墨鼎臣也得掉三斤肉下来!”

    她大概想说殷据也要吃亏,但不知为何最后改了口,苍苍留了心,眼下老老实实地认错:“这次我是托大了。”

    应急措失、退路,都没有准备妥当,一路受伤一路惊险万分,还招惹了一个不知所谓的怪老头,她这次无疑失败至极,以后再不能这样了。

    连姨不放心地叹一声:“你知道就好,可别又是敷衍我。下次再不把自己当回事,连姨就……”

    见她如此,苍苍知道说教结束,摆出笑脸想打几句保票。她又不是白痴,现在更不闲命长,若非不得已,怎么还会去孤身犯险。

    但她还没说话,冬初就从外面跑进来,有些不安地说:“苍苍,乔总管来了,说是侯爷要见你。”

    苍苍和连姨对视一眼,终于来了。

    ﹡﹡﹡﹡﹡卷二,终于来了

046被夺的遗产

    连姨面露犹豫,苍苍低声道:“他等了这么久才来,也是想等我伤好,这就证明他不打算过分为难你,我去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连姨点点头对冬初道:“你去请乔总管在外面候一会,苍苍要先束发换衣。”她带苍苍进屋里去,“谅他也不敢对你怎么样,不过能离开这里就好了。”

    苍苍沉默,离开么?这要看墨鼎臣肯不肯放她了。她至今不理解先前没好脸色的他怎么就肯任她养好伤。

    她看看连姨,是因为连姨吗?连姨真的有令墨鼎臣也忌惮的杀手锏?

    猜测无用,她索性问出口,连姨迟疑了一会才慢慢说道:“其实是小姐留给你的人,是一个盘根错节的组织,可是你一直困在侯府,我就很少和他们联系了。”她把苍苍细柔的长发盘起来,用发带系住,尾部自然垂下,她整个人顿时显得精神而不失少女的朝气。

    连姨满意地点头,看着铜镜中那张五分相似小姐的脸,道:“我来侯府之后,就去接触了留守盛京的最高权限联络人,本来一切都好好的,我们商量着选个恰当的时候告知你,然后一步一步慢慢让你融入他们。可是半个月前组织里突然出事,二十五那日我就是因为这事才没在侯府。”

    最高权限联络人?这个称谓怎么这么熟悉?

    苍苍偏着头思索片刻,忽然低叫起来:“永青!”

    “你知道他?”

    “见过一回的,他自己找到我跟我说的。连姨,他怎么了?”

    连姨愁眉紧锁,拉她起来帮她换一身干净衣服:“失踪了。他的职务都转移给别人,对方与我不熟,暂时也探听不到多少消息。”

    “失踪?”苍苍想起那天国安说的话:“永青做错了事,已经被调离了。”

    “他不是失踪,而是被殷据……”苍苍抿抿唇,脑子里有些乱,殷据的人是她母亲的原部下?不过也并非说不通,如果是这样的话,试图向她示好的永青只怕凶多吉少了。

    她急切地问道:“连姨,到底是怎么回事?”

    连姨看看她,摇头道:“这其中牵扯甚多,连姨这么和你说吧。当年永国公没落,男丁被斩尽杀绝,唯独留下像小姐一般的女子,但是永国公百来年的的基业不可能轻易垮掉,那些暗地里的不为人知的枝节都得以幸存。”

    她目光渐趋悠远,在回忆被光阴尘封住的往事:“你外祖父在出事前隐约有不祥预感,于是安排小姐接手底下人,可是朝廷雷霆发作,一夜之间就封府抓人,这就导致小姐和大部分部署失去联系。后来她用了三年多时间暗中收拢旧势力,并在此基础上略加扩建,终于弄出气候。可惜……”

    她目中浮现痛色和泪花,看了看苍苍欲言又止,最后叹气道:“小姐死前局势很动荡,下面人人心浮动,她想把人都留给你,又怕失去统帅,那些人在你长大之前就会成为一盘散沙,无奈之下她找到了当今皇后,即是你的大姨母。”

    “所以后来那些人就跟了殷据。”苍苍沉下了脸。

    她能想到当时的形势的紧张,她母亲是有多么不得已和为难,她理解她的做法。

    可是既然是那样,殷据就是凭借了母亲的势力才能生存下来,也是因为这一点才有发展崛起的可能。可前世今生他都做了什么?

    将她瞒得紧紧,甚至用本来应该属于她的东西来对付她?还从头到尾地理直气壮?怪不得他时常流露出她不需要抛头露面,只要隐居幕后就可以的意味。而前世她从未见过永青,只怕永青是早早地被处理掉了吧。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见过过分的,没见过这么过分的!

    苍苍握紧双拳,简直要气炸了。

    而最叫她寒心的,是居然没有任何一个人私下来接近她,别说投靠追随了,就是危机关头帮她一把也没有。她不相信那些行于暗处,极富手段的人们没有一个知道真相。国公府留下的部署,母亲一手培养起来的人,就是这么靠不住吗?

    连姨见她如此,怕她气极了而又做出什么激进的事,忙收拾起自己的情绪安慰道:“当初小姐是实在没多少日子了,就把人分成两支,永字支和国字支,合起来正好是永国公的意思。说好国字支送给皇后,永字支也先给她带着,等你及笄后再还给你,这不是还有两年吗?现在我们暂时没道理做什么,但苍苍你放心,该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清冷严寂的四方院子里,立着几个雕塑一样笔挺健壮的侍卫,乔总管走到一扇紧闭的门前恭敬道:“侯爷,人来了。”

    里面响起墨鼎臣低沉的声音:“让她进来。”

    乔总管推开了门,左手一引示意苍苍进去,而他自己留在门外。

    这是苍苍第二次涉足墨鼎臣的书房。前一次是在夜晚,她又精神低落没有好好看过这里,这回一走进来她的目光首先落在贴墙放立的书架。

    书架上摆满书籍,各种类别各种装订样式的都有,前面洁净无尘,显然日日都有人悉心打扫。

    书架前面是两椅并一只木几,几上有茶具和一本摊开的白皮书,似乎之前有人看那书正看到一半。

    椅子后面是一座屏风,将书房分割出内外两个区域,苍苍猜测后面是墨鼎臣疲惫时休息的场所,便未多看。

    屏风过来便是一张阔大的书桌,墨鼎臣正坐在桌后聚精会神地翻阅什么。案头上摞着好几叠东西,苍苍眼尖,一眼看出只有一叠是朝堂奏折,余下皆是别的文案。

    她着重目测了奏折的高度——大央的公爵侯爵是有权力批阅奏折的,当然是不太重要的一些,而且还要交叉批阅,美其名曰是为皇帝分担,其实是开国皇帝为了笼络这些大族的无奈之举之一。

    殷据曾透露,历代皇帝们都极度痛恨这种制度,但又不能不笑对臣子表示自己的大度和感激,久而久之不心理压抑手段激进才是怪事。

    而墨鼎臣案头的那一叠,她没猜错的话,是“一公二侯”中最多的。

    墨鼎臣身后是放置一些摆件的木架,上面有侯爵印章,也有奇形怪状颜色各异的石头,那是墨氏铁矿场中开采出来的最具代表性的原矿石,墨鼎臣把它们放在印章的上方。

    墨鼎臣头也没抬,说了一句:“你先坐一会。”

    苍苍没说话,在屋子里看了一圈,从善如流地做到那两张椅子中离墨鼎臣较远的一张。

    前世殷据逐渐强大后,接待人往往喜欢先晾他们一会,哪怕是他自己主动叫来人,也总要伏案桌前奋笔疾书一番,而把来人不冷不热地搁在那里。

    她也有幸有过这样的经历。她不明白这样做是要显示自己是有多忙,还是想借此在气势与心理上压人一头。总之在她看来这是好笑且毫无意义的作为,本身反应着晾人的那人不自信,否则何须用这种小计俩?只是没想到墨鼎臣也兴这一套。

    这样想着,对墨鼎臣不由低看了一眼。

    摊在案几上的白皮书就在手边,抱着闲着也是闲着的念头,她低头看了几眼。这一看她就惊讶了,抬头见墨鼎臣没有反应,遂把书捧起来认真阅读。

047谁给谁机会

    “八月初十,胶州铁矿坍塌,死七人伤二十九人……”

    “九月末,青州铜矿,三位工头卷款私逃,后被抓获处死,钱款下落不明,矿地停滞生产长达半月……”

    “十月至十二月初,洛阳兵乱,矿地动乱,停滞生产……今年初,洛阳南部失陷,铁矿弃置,前后损失白银近……”

    一行一行行楷漂亮飞扬,写的却是近两年墨氏遍布全国各地的矿场矿区的生产情况,有好有差,总的看来不利消息居多。每一条都是寥寥几笔,苍苍猜测这是一个大致的汇总,详细情况应该另有记载。

    她翻到后面,从大半本之后就不再是生产,而是销售。

    墨氏矿石出手途径很多,其中有三大重要的客户,一是国家军备制作部门,二是从事制造军械武器的长乐侯一脉,这两者用途相似,性质却相差极大。前者是为国家服务的,后者则是私人经营。

    墨氏广开矿场,又大量收购各地矿场开采权,再加上墨三爷墨杨亲自下海经商,如此种种都意味着长安侯府商业化,“堕落了”。各方嘲笑有之不屑有之,但也有看出墨鼎臣真正用意的。

    如长乐侯府左氏在看到同僚从商从得风生水起,经济快速发展,支撑起大央相当一部分经济命脉的同时,在皇帝跟前腰板也越发硬后,便起了效仿之心,即做起了制造军械武器并销售之的生意。

    不过因为错失了先机,又是跟国家部门抢饭碗,他们做得很难,却也是规模不小,完全可称是墨氏一大客户。

    第三个销售途径,便是与大型商贩们的合作倾销,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和商界巨头商氏一族的合作。

    但书上以醒目颜色记载着,近来墨氏和这商氏集团合作得越发不愉快,隐隐有闹翻的趋势,究其原因……

    “怎么样?”

    苍苍还想再多看一些,综合整理推断的时候,一道声音打断了她。她抬头一看,墨鼎臣已经放下手中的东西,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

    苍苍知道他问的是自己对白皮书上所记的现象状况的看法,她不是很想回答,随口道:“这是墨家的事务,我不好插嘴。”

    “看都看了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墨鼎臣挥挥手,“你只管说来听听。”

    这是要考她吗?

    苍苍眼帘垂了垂。书就这么摊在这里好像就是为她准备的,那么墨鼎臣是的确想听她的意见了。

    是装拙卖傻,还是实话实说?

    她默默地估量自己的处境。

    她有的只有自己和连姨,连姨的杀手锏却是永青那边,而那边……

    苍苍眼里闪了闪,撇开这个她暂时无法解决的问题。

    也就是说,她其实并无凭仗,至少目前是如此。

    墨鼎臣想要驱使她,不容易,正如她曾经放出的狠话:只要她有一口气在,定能让所有人不安生;但墨鼎臣若要干脆了当地杀了她,那简直是易如反掌。

    可是他为什么不杀她?她害了他最出色的儿子,险些酿成侯府大祸,虽然最后也是凭她一己之力强势逆转,但显然墨鼎臣不可能因此感激她的。

    那他为什么不下手?

    苍苍抬头对上了墨鼎臣的眼睛,那双苍老然而精明的眼睛,充满了强烈野心的同时,也有着一抹审视考较,仿佛在他面前的自己是一件有待估值的货物。

    她脑中电光一闪,已是明白该怎么做了。

    她垂下眼睛道:“一切现象都很不正常。”

    “怎么个不正常法?”

    “各地矿场无论是生产还是销售,无论是资金还是工人,都有发生不乐观不正面的事,这不正常。一个两个还好说,但哪里都是这样,时间还集中在这两年,就好像……”她摸着白皮书光洁昂贵的纸页,低声而肯定地说,“就好像有人故意在找墨氏的麻烦一样。”

    她顿了一下,没有得到附和,便继续说下去:“而想找墨氏麻烦,并且还真做到了的,只有那么几个人。”

    “谁?”墨鼎臣双目精亮。

    苍苍看他一眼:“侯爷心中不是已有论断了吗,还来问我做什么?”

    “是,本侯是早就知道。”墨鼎臣眯了眯眼,神情冰冷,“从得知给老二下毒的是你,而怂恿你的是殷据开始,我就猜到了,这很好推断。问题是,我想知道,你是那个人的爪牙,还迷途知返想要将功折罪的人。”

    苍苍微微苦笑:“没有第三条路吗?”

    “没有。”

    如果是前者,苍苍是侯府的敌人,再不能活着,如果是后者,今后她都必须为侯府效劳,这是完全对立的命题。

    是,或者否。

    生存,或者死亡。

    墨鼎臣之所以等她半个月,就是给她机会让她做出明确的选择。

    苍苍却一点也不紧张,更不惶恐。她神色平静,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第一,我讨厌姓殷的绝大多数人,所以我不会是他们的爪牙。第二,我也不是罪人,不需要也绝不会将什么功折什么罪。第三,侯爷你表面上是在给我机会,但其实不然。”

    “哦,怎么说?”

    “你明知道我和你的敌人并无利益关系,毒杀墨松只是意气所致,并且我愿意冒险救回他,就代表着我对他、对你、对侯府的怨恨并未到达不可化解的地步,也就是说,你认为我对侯府而言并不危险。同时你又看重我的能力。”

    她微微勾起唇角,平和又自信,带着股决不软弱退步的强势,缓缓说道:“唔,让我想想,你的敌人是那个人,你们之间有不可调解的致命矛盾,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但那人是大央第一人,身后是庞大的国家机器,要扳倒他困难到几乎等于痴人说梦。那要怎么办呢?”

    “是的,你需要人才,你需要钱财,你需要信息,你更需要强大的势力,这些侯府已经有很多,但还远远不够。所以你需要新鲜的血液,而我就是目前你看上的目标之一。”

    “你看重了我的才能,悄无声息地给墨松下毒,又从殷据那里拿回解药,相当于在你和你的敌人之间打了一个周旋。总之你觉得我尚有利用价值,可以做个出谋划策的狗头军师,或者去当卧底,所以不杀我了,要收服我。眼下看来,你并不准备假惺惺地动之以情礼贤下士,而是直接用威逼恐吓了。”

    她眼里亦有光亮,不张扬不夺目,也无任何的野心,但就是坚定地凝在那里,在眼睑不经意地轻抬轻收中,闪耀出宁为玉碎的清冷,几乎叫人神思俱震:“但是侯爷,你得了解我的个性,我是做不了奉命行事舍弃自我思想的人的,想我不坏你事,还能发挥最大价值,我们还是换个方式交谈吧。”

    “我承认你拿捏着我的性命,但现在,是我在给你机会。”

048墨松的心情

    “但现在,是我在给你机会。”

    这句话轻飘飘又掷地有声地落下,书房里忽然就安静下来,片刻,墨鼎臣爆出大笑声。

    “狂妄,够狂妄!”他指着苍苍大笑,而后朝她看了好一会儿,“你这是在威胁我?我如果不给你好脸色你就要跟我翻脸?”

    “翻脸是不敢,但你也不想我表里不一吃里扒外吧?”苍苍微笑着说,“今日我或许会为了保命而屈服,但日后会不会倒戈谁知道呢?都说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和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用利益来确定你我的关系,我也乐意而尽心,你也放心且能获得更多的好处,何乐不为?”

    墨鼎臣渐渐严肃起来,以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苍苍。如果说之前他只是抱着可有可无的念头对待她,那么当她说出这番话后,当她再度表现出她的态度和理念后,他终于开始正视她。

    这是一个极度自信的人。

    她口口声声为自己争取,但一点都没有服软恳求的意思,反而一直强调着她的作用,好像他如果单单把她当成随意摆布的棋子是多么不理智,会有多大损失一样。她一点也不怀疑自己是否达到可以和他谈条件的水平,仿佛只要放手任她施为,她就能创造出奇迹。

    墨鼎臣想嗤笑,想把这个目中无人的小不点赶出去,但他始终没动。他承认他心动了,如果苍苍真有她所表现的优秀,那她简直就是一个宝。

    可是,要怎么确认该不该信她?他必须承认,对这个孙女他实在很不了解。

    “别说得好听,若你只是吹牛,莫非本侯还得陪你疯?”

    苍苍挑挑眉:“我会证明我自己。”她垂下头想了想,依稀记得这次铁矿危机沸沸扬扬闹了很久,直到两三年后才消停,可是前世她趁此机会与殷据合力没少给侯府下半子,后来侯府哪怕缓过气来,却也已经元气大伤。

    整个事件症结在哪里她记不清了,可是从何处入手解决,关键人物是谁都印象深刻。如果让她主导,用不了多久,最迟一年,她就能把局面扳过来。

    其实在今天以前她还没往这方面深想,她并不想介入侯府这摊浑水。但连姨的话像给她敲响的警钟,她并非一个人,有永青那样的人需要她去探查解救,还有更多的人辜负背叛了她母亲,需要她去讨债去反击。

    她咽不下这口气,皇后殷据以及更多人欺母亲身死,欺她一无所知,无耻地夺走一切,她要还无动于衷,连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况且,殷据已经恨上了她,龙椅上那位定也恼火于她搞砸了一切,她甚至可以想见,自己一踏出长安侯府必是落入虎口生机断绝。凡此种种,自己怎么能不强大起来?

    侯府不正是一个很好的发展舞台?

    情感上,她早已决定放开与侯府的恩怨,侯府里的人除了墨珩,其余都是如陌路人一般的无足轻重。理智上,当今天下她最最了解的就是侯府的命运,在这里她占有先机,换了别处就没有这个优势了。

    所以,她决定留下来,哪怕墨鼎臣内心恨不得她死,她也要试着与虎谋皮。

    她告诉墨鼎臣她会通过此次危机证明实力,墨鼎臣颇感吃惊,但仍未有表示,而是问:“你不肯被指使摆布,就是想要自己做主了?你倒先说说看你需要点什么?”

    苍苍早打算好了,张口就道:“我需要出府接触外界的机会,了解铁矿相关事务的权限,行动上的完全自由,当然我不会妄自尊大对重要事务指手画脚。”

    “这样就够了?”墨鼎臣有些讶异,他以为她至少会要求部下,毕竟所谓化解危机,既是商业上的危机,也有政治等各方面的阻挠,绝不是小工程。

    苍苍摇头:“暂时是这么多。侯爷你肯定也不敢多相信我,我就呆在边缘先看看好了,一来你不用担心我扰乱你们的脚步,二来我一个人最多有想法,却掀不起风浪,便不会造成损失。”

    她思索了一下,提出最后一个要求:“墨珩回来这么久,应该要去上太学了吧,我想跟在他的身边,光明正大地出入,身份就是普通侍女好了。”

    这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墨珩要上太学自然每日都要出府,而太学院可是全城乃至全大央的官贵子弟优秀士子聚集地,要人才有人才,要新闻有新闻,她大有必要去见识见识,她可没打算一辈子靠侯府。

    而最最重要的是,苍苍可没忘记她要帮墨珩退掉亲事的。

    墨鼎臣道他还要想想,将苍苍打发走了。安静下来的书房分外冷清,过了一会儿墨鼎臣才揉揉额角,闭着眼睛冷冷道:“你生的好女儿,话里话外都是公事公办,一点都没有把这个侯府放在眼里。”

    屏风后面一阵响动,一个衣袍厚实面容惨淡然而英俊、眼里带着惊叹和欢欣的中年男子柱着拐杖走出来。

    他一出来就给墨鼎臣深深地行礼,动作僵硬,似乎很久都没有运动过,但是话语无比诚恳感激:“多谢父亲手下留情。”

    墨鼎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哼了一声:“她把自己说得那般了得,我要执意动她,不是自毁长城愚蠢到家?”

    中年男子僵了一下,直起身来微微一晃,倚住拐杖有些艰难地站稳了,这才道:“小孩子不懂事,锋芒毕露了。”

    “锋芒毕露?哼,你倒是似乎很欣赏高兴,转眼就忘了她是怎么想要你的命。”墨鼎臣花白的眉毛傲然挑起,但看到对方站着明显有些气力不支,绷着脸抬手一指,“坐下吧,摇摇晃晃像什么样子!”

    中年男子即是被苍苍下毒又用解药救回的墨松。

    此番前前后后两三个月对他而言不啻一场劫难,身体虚了,活动不灵便了,就连气色面容也一下子衰颓下来,四十不到的一个人,竟从心至身充斥着股苍老气息,再不复往日的意气风发。

    他躬身谢过,坐下来沉默了一会儿道:“她若真想要我命,怎会费力救我,其实这孩子心里存着善念的。她虽……她虽不把这里当家但也不会害侯府的,父亲,我以为她的话我们可以考虑。”

    “你当然向着她。”

    墨松有些乌青的脸上骤然浮现一抹痛色,低下头几不可闻地动了动嘴唇:“都是我亏欠了她……”

    他不可能光明正大地认下她,想暗中表现作为父亲的爱意,又怕引起她疑惑或给她带去麻烦。经历了当年那么多的变故,他一厢情愿地以为,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才是苍苍最好的归宿,便狠心什么都不告诉她,也不让她在周围人中显出任何独特,让她完全地平凡下来。

    这想法虽然自私独断了点,但慕容一族的脾气心性几乎代代相传,他也是怕苍苍获知真相后再不甘平凡,最终步上她母亲的后尘。

    可是,谁能料到,她还是什么都知道了,而且如此厌恨自己……

    墨鼎臣皱紧眉毛,他这个儿子醒来后竟是没出息了,什么软弱颓丧的情绪都敢表现出来,坐在那里还真像个感时伤事的妇人。他看得心里像堵了块石头,不知该气该骂。

    苍苍视他如陌路,他也未必对其就有什么感情,自是不能体会墨松的心情,能在这个位置上十数年屹立不倒,早已练出一副铁石心肠和任何时候都冷静残酷的头脑。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回去休息吧,还有许多事务等着你处理。你三弟那里这些天是焦头烂额,你也得尽快恢复去帮他一把。”

    心里却叹着气:不争气,一个两个都不争气,这样他怎么放心把侯府交托下去?

    他想到了苍苍,别的不说,她那份强硬冷锐倒是很合他的胃口,那样的人,若是真本事,必是睥睨众生雷厉风行,翻手云覆手雨不在话下。

    很好的苗子啊,可惜不甘俯首为他所用。

    墨松也看出他的不满,正要起身,外面却一阵宣嚷,紧接着乔总管匆匆来报:“侯爷,三爷在店铺中与人争执不幸重伤,现在被抬回来了。”

049乔居转阵地

    走出墨鼎臣所在的院子,苍苍脸颊才有些微的发热。

    自己真是太……狂傲了。

    虽然说的都是真话,也必须那么说不可,但回过头去想想,的确是很拽很拽,不知道墨鼎臣听得有多生气。

    她微微皱起眉头,好像重生以来自己都是这样傲气外露,有故意也有无意,有被逼也有自发。前世的冷情薄幸固然不妥,但心浮气躁自尊自大也不是个好现象啊……

    她暗暗反省这次目的达成之后,要低敛一点,否则太过张扬刺激了谁就麻烦了。

    回到逢春院有不短的距离,她慢慢地走着,忽然听见前院一阵嘈杂,看过去,却是数条慌乱紧急的人影抬着一个担架跑进来,直往墨鼎臣那里去。

    担架上布帛包着一个人形隆起,鲜艳斑驳的血迹肆无忌惮地渗开。苍苍心里一阵不祥的预感,下意识折回去看。

    担架还没进院,墨鼎臣等人就从书房里赶出来,那个威严沉稳的老人紧紧绷着脸,但眼里无法掩饰一抹惊怒忧急,大手一挥:“快抬进厢房,老乔去请大夫!”

    “已经去请了,吴大夫等人还在二房主院,立即就能到来。”

    “很好。封锁消息,即刻起任何有关老三情况的消息不得外传……”

    墨鼎臣没有跟随担架走,而是有条不紊地开始下达指令,乔总管一一应下,他们身边一人也有主意,跟墨鼎臣小声交谈,后者一边听一边点头。

    苍苍立在院子门口,这会儿一片混乱竟没有人顾得上她。她目送那担架进去,心想看这些人的反应,那上面的十有八九是墨杨了。

    墨杨怎么会受伤的?

    她搜索记忆,墨杨主要负责铁矿销售这一部分,前世的确听闻他曾在店铺里和商家及大客户屡屡争执,弄得生意越发萧条,但并没出现过流血事件啊。

    这是怎么回事?与她记得的不同。

    她锁眉不解,无来由地,心里那股不祥不安越发凝重,冥冥中,竟仿佛感觉有一只无形的手伸入到她面前的水中,不讲道理地一搅,搅浑了原本她能看清的一切。

    她决定回去后马上把近来将会发生的主要事件和参与其中的人物写下来,好好地分析一下,理出个头绪来。

    正准备走,抬头无意间看到前方的一个人,怔住。那个正和墨鼎臣说话、柱着拐杖身形衰弱的人,他也不经意地瞥来一眼,同时也猛然一僵。

    那张枯瘦凹陷的脸上乍现奇异的神色,惊讶,激动,悲切,羞愧,唯独没有愤恨,眼睛也睁大着,欲要回避,又似乎舍不得,定定地在那里凝视过来,要将她看得更加清楚。

    苍苍却没有他那么心情复杂,她默默地想道,看来那解药确确实实是真的,墨松恢复得也很快。看着好端端的一个人被自己间接折磨得不成人形,她心中没有报复过后的快感,也没有愧疚感。

    她只觉到淡淡的空惘,像为复仇而活的人在报仇雪恨之后刹那间失去依托,不知该行向何方,甚至怀疑多年来的偏执拼斗到底有什么意义。

    一场空罢了。就像她的前世。她终于感觉到昨日种种离她而去,随即便是释怀,解脱了枷锁,对未来产生一丝期盼和斗志。

    从今往后她仍然有所执着,可对象终于终于是不一样的了。

    这一日夜幕初降之时,苍苍得到通知,从翌日起她将作为墨珩的随从,跟他去上太学。

    这里的随从比纯粹的侍者要强些,但又不如陪读,说明白点就是一跟班。跟班么,当然要时刻跟随左右,偶尔负责照顾衣行起居,于是苍苍需要换个住宿地方,从逢春院转移住进墨珩的听潮居。

    收到通知的时候,苍苍正手走游龙地在纸上做事件人物归纳总结,当然涉及公众人物词汇时,她用的是唯有自己看得懂的暗号,以防他日被旁人看去横生枝节。

    悬笔落下最后一个符号,她对前来报信的婆子微微一笑:“多谢嬷嬷来告,我这就整理行装。”

    对方一脸鄙夷地离开,一边口里碎碎念叨着:“真不知道使了哪样狐媚子手段,竟让大公子看上眼,特特到管事那儿要了人去,哼,麻雀飞上枝头?我看你何时被赶出来……”

    她声音虽小,但苍苍耳力好得很,一字不漏地听进去。她沉默下来若有所思。

    看来墨鼎臣委实气她得很,调派她的命令根本不从他那里走,而是从墨珩那边直接下来的。这在表面上看来,可不就是她私底下向墨珩使了什么花招硬求来的吗?

    名声啊名声,算是毁掉了。以后她大概要成为狐狸精不本分的代名词,在这府中饱受羡慕嫉妒恨。

    这倒都不重要,主要是墨珩那里是什么认知,对她持什么态度。

    她能力待定价值不祥,加之之前她的要求,她的身份对墨珩必定还是保密的,墨鼎臣是用什么说法叫他照做的?不会自己过去后还要解释一番吧。

    哎呀呀,还要处理人际关系,这不会是一道考验吧?

    这倒是苍苍误会墨鼎臣了。人家日理万机的侯爷哪有心思跟她玩游戏?不过他也没尽心就是,她的事稍微交代下去,却是被另外一个很上心的人接过去做了。

    “还没回来住几天就要走了吗?”一道声音打断了苍苍不太着调的思绪,冬初站在桌前定定地瞧着她。

    苍苍抿抿唇:“冬初……”

    “不过这样真好。”没等她说话冬初就笑着说道,“我总觉得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不会在这个院子里呆一辈子,现在你就要走了,不过是去更好的地方,这样真好。”

    她的目光诚恳,苍苍就知道她不会把自己想象成那种削尖了脑袋要富贵的角色。虽然她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但有一个人相信着自己,这感觉很好。

    她顺着冬初的意思点头:“是啊,就要走了呢。冬初,你以后想去哪里?还是一直就在逢春院?”

    “不,我……我也想有一天能走出去,不是像你那样,而是像彩绣招的绣娘们一样,真正地走出去。”冬初笨拙彷徨地说着,但眼里是很真切的向往。

    这也是一个向往自由天空的人啊。也对,冬初进府时已经记事。她并非生来为婢,签的也是活契,奴性思想不深,自幼的想法就与寻常下人不同。

    苍苍心情愉快地说,她实现心愿的一天很快就会来临的。

    她简单收拾了东西。其实她也没什么好收拾的。衣服过去后要重新制作,生活用具也不需要打包,墨珩那边都会有新的。最后带着走的也只是一把在三皇子府帮了她大忙的匕首,一柄用惯了的桃木梳子,以及刚刚写出来的资料。其余东西有用的都给了冬初。

    她轻装上路,无视院里院外各色异样目光和议论,不远处连姨已擎了一盏灯笼等待,披着夜色将她送到听潮居。

050新家新同行

    之前因为墨珩刚从南方回家,又要就近照顾墨松,所以就住在了二房主院。但其实这是不合规矩的,所以现在他搬到了前院的听潮居。

    长安侯因为是开国功臣,府邸占地广阔,苍苍两人直走了一刻多钟才到达目的地。

    听潮居如今灯火明亮,拱形阔大的入口大门处立着几个人影,走近一看苍苍吓了一跳,居然是墨珩亲自在这里等她。

    “苍苍,你可来了,本来想过去接你的,但又怕那样太张扬,让那些没眼色的看去了给你徒添烦扰。”墨珩一身锦袍临风而立,说不出的修长俊逸,两只有神的眼睛明亮,充满笑意。

    没眼色的人……

    他说这话时苍苍分明看见他身后的几个下人脸上闪过微愤之色。

    “连姨也来了。”墨珩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位请进来吧。”

    墨珩对连姨的态度一直很好,不知从何时开始就“连姨连姨”地叫,一点都不觉得这样称呼一个下人有什么不对。

    连姨自然没把自己当下人,对这侯府里所有人,包括墨鼎臣她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恭敬之心。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面对墨珩也是有好颜色的。

    “大公子客气了,我只是陪同苍苍过来,等见过苍苍的住处就会离开。”

    墨珩点头一笑,很自觉地带两人去看苍苍的房间。

    在住处上墨珩倒没有逾制,朝向位置都是中规中矩的,只是相对安静,离他自己的居所也近。但屋内摆设简洁大气,骨气里沉蕴着清贵,一眼就知道是精心布置的。

    连姨对此很满意,离开前悄悄对苍苍说:“虽然这里的下人和外面的一样,不太省心,但墨珩是好的,我看他真诚不似作假,这样连姨也就放心了。”她顿了顿,叹气道,“我知道你选择这样做也是不得已,不过万事莫逞强,需要连姨的时候一定要开口。即使,即使苍苍你最后做不出什么成就,我们不是孤家寡人,退路还是有的,离开侯府也一定活得下去,知道吗?”

    苍苍重重点头,回去后她房门外墨珩一个人站立着,她正想问他还有什么事,不料他一整衣襟,郑重无比地向她一揖到底。

    这可是重礼,寻常时候拜见长辈也不会这么做的。苍苍忙退避一侧:“你做什么?”

    墨珩直起身子解释道:“你千辛万苦救了家父,我早该郑重谢你,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他说着有些惭愧赧然,低声说,“况且那日家母还那样对你,这个歉也要道。”

    他随即又想施礼,苍苍忙阻止他:“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压根没在意过,倒是你,什么时候学到酸腐文人的作派,动不动行礼。”

    她这语气太过直接自然,似乎是对他了解至深的亲友,墨珩怔住,接着哈哈一笑:“好,不做这些虚礼了。”心里却想着以后一定要找机会好好还她这个人情。

    “你就不怀疑吗?”苍苍看他毫无负担猜忌的样子,忍不住问,“二夫人对我恨之入骨必定是有原因的,你就不怀疑我居心不轨?”

    墨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那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救了父亲,你对我们是心存善意的。”

    这话与那日她昏迷前听到的如出一辙,她知道墨珩说的是真心话,但就是因为如此,看着他那双明朗清澈的眼睛,她心底竟有些不是滋味,暗暗道:“但愿你永远是这样想的。”

    按理说应该今晚就和听潮居的主要人物认识一下,但苍苍大伤初愈身体还虚着,到这时已经很累,墨珩也看出这一点,叫她先去休息:“你还未大好,暂时不用跟去太学院了,再修养一阵吧。”

    苍苍赶紧拒绝这个美意,开玩笑,她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多多出去,怎么可能浪费机会。

    临分别的时候,苍苍问到了,示意墨珩把她调过来的人是墨松,他的说辞竟然是就近报恩多多照顾。

    就近报恩多多照顾?苍苍惊异万分地猜测墨松不会也如墨珩一样不知道是她下毒的吧?

    想想也不可能,方氏都知道了,他怎么会还蒙在鼓里。于是她开始觉得墨松是故意的,打着不为人知的主意。她小小纠结了一番,很快不甚在意地又拋到脑后去,沉沉陷入梦乡。

    第二日清晨苍苍是在一阵敲门声中醒来的。

    墨珩不可能光天化日之下还跑到她这里来,所以叫她起床的是两个女子。

    一个是低等丫鬟,另一个是墨珩近身侍女,她报上了名号:雪香。

    那真是个雪一般的女子,肌肤白皙赛雪,目光清冷如雪,立在那里一身生人勿近的气息,不像侍女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千金。

    苍苍多看了她几眼,眼光微微好奇。

    雪香眼角轻轻一瞥,后面的小丫鬟立时会意,站出来扬着下巴对苍苍说:“公子都快用好早膳要出门了,你动作要快点,这是你的衣服,快换上,一会儿我带你去打水洗漱,再去厨房用饭。”

    她递过来一套衣物,神情又是不舍又是不屑,不屑自然是看不起苍苍,而不舍,好像这衣服给了苍苍是多大的损失一样。

    后来苍苍才知道,这套制服唯有跟随出府的人可以穿。

    她接过衣物笑了笑,看看两人,说了句稍待,转身就关了门。

    打理好一切来到正厅,墨珩正拿着一本书册皱眉看着。那书册有些眼熟,外壳像昨天苍苍看过的白皮书,但更厚些。

    苍苍目光一闪,看来……她规规矩矩地见了礼,动作很是到位。虽然墨珩说过她无需多礼,但说是入乡随俗也好,要求尽量完美也好,她并不想在这细枝末节上搞特殊招麻烦。

    众目睽睽下墨珩也不好多说什么,遂端坐没动受了这一礼,但看到苍苍的脸,他不由意外:“你怎么又……”

    是的,苍苍又给自己做了简单的易容,原本亮目精致的容颜又变得平平无奇,若非亲近熟悉的人很难认出的。

    “低调点好。”苍苍低声解释。

    墨珩左右侧侍立着二男一女。男子中一人是华仪,苍苍见过两次了,另一人也是长随,唤作轻仪,年纪比墨珩还要小一点,观气貌也不如华仪稳重,那黑黑亮亮的眼珠像滴溜溜的葡萄,好奇地打量苍苍。

    苍苍回之微微的颔首,他立马笑了,脸颊有些微红,如果不是场合不对只怕要上来自我介绍一番。

    而那个女子十七八岁,也是墨珩的侍女,没有雪香漂亮,但胜在乖巧柔顺,俏生生垂头立着,只在墨珩简单介绍时善意害羞地向苍苍点头。

    她叫褐香。

    墨珩两长随两近身侍女,但后者远不如前两人得重视,墨珩在外游学时就没带她们,要说这两人是没什么好令人在意的。

    可是苍苍记得很清楚,前世墨珩婚姻不幸福后纳了一个香姨娘,就是那人煽风点火弄得墨珩家宅不宁,甚至吃里扒外向外面偷传信息。

    是谁呢?苍苍不动声色地打量雪香褐香,那个很可能一开始就是奸细的家伙。

051比武入学考

    太学院是开国初就设立的教学机构,旨在培养国家栋梁之材,只要你有才华,有举荐,都能进去学习,无论贫富贵贱男女老少。

    若干年前,这里还存在贵族子弟远远占绝大多数的情况,但随着朝廷削爵位、重视寒门士子的提拔,渐渐地两方比例倾斜,有人戏言如今太学院已经是寒族的天下。

    墨珩当年南下游学前就是太学院的学生,才华横溢是出了名的,所以回来没多久就被邀请回去上课。说起来代表太学院下请帖的还是四皇子,也就是带着殷据去拜访侯府的那回。

    马车走了小半个时辰后缓缓停下,苍苍跟在墨珩后头下车,入目是一座极为阔大的四方形建筑,乌黑牌匾上“太学院”三个隶书字体庸雅静敛,仿佛沉淀着书香气华的经年光阴。

    高门大开,露出里面青砖砌地的前庭,已经有穿戴齐整的学子从街头街尾汇聚过来陆续进去,有的夹书带笔,有的交谈甚欢,一个个都是精神焕发朝气四射。

    苍苍大致看了一下,那些自己带学习用品的都是家世不如何的,而像墨珩这种世家出身的大都伴着侍卫仆从乘车坐马而来。眼下太学院门前就被许多豪华车马拥绕着,一个个鲜衣华服的公子小姐从中步下,一时看得人眼花缭乱。

    “墨珩兄。”

    “墨大公子,早啊。”

    墨珩倒是很受欢迎,还没移步就有数人上来问好,墨珩一一友好回应了。

    “大哥。”

    “哥哥。”

    两辆有侯府标记的马车从后面追过来,前一辆上面跳下两个少年,后一辆上则款款走下墨青染。

    “哥哥你今天怎么出门这么早,害我都不能和你一起来?”墨青染微微撅着嘴搂住墨珩的胳膊。

    “没个正行,这里可不是家里,快站好。”墨珩抽出自己的手低斥妹妹,转而问,“你们怎么来了?”

    两个少年中年长些的那个就道:“祖父说现在开春许久了,我们再窝在府里不像话,就叫我和三弟五妹都来上学,本想和大哥一起走的,谁知道大哥走得快。”

    这个少年今年十五,名叫墨琼,是侯府二公子,大房的庶长子,本来庶子没资格来太学院的,但世子墨柏宠他宠得厉害,侯府孙辈又仅仅四个男丁,墨鼎臣也希望自己的孙子能成才,就打点了关系把他弄进来。不过也因此种种,养成了他飞扬跋扈的纨绔作派,在家里还能装装样子,一出来就按耐不住了,即使跟墨珩说着话一双眼睛也是乱飞。

    “大哥,小珲是第一次来还要做入学考,我对这儿不是很熟,你带他去吧,哎呦我看见我朋友了,大哥那我先走了。”

    说完也不等答应就撒开腿跑了来去,他的仆从僵在原地想跟去又怕墨珩不悦。墨珩挥挥手:“跟紧二公子,别让他做出浑事。”

    他转身看被墨琼扔下的小些的男孩,也即是三公子,大房唯一的嫡子墨珲。十二岁的小子还矮得很,大眼睛里怯怯的:“大,大哥。”好像怕他不高兴,他弱弱解释着,“本来应该二姐姐来带我的,可是今天她不舒服,没来……”

    他口中的二姐姐是他同父同母的嫡姐墨橙絮,与墨珩同岁。侯府子孙大小排名是男女分开,各排各的。

    “没关系,大哥带你去也是一样的。”他牵起墨珲的手,微带歉意地朝苍苍看一眼,率先向太学院走去。

    本来他提早过来是想带苍苍熟悉一下太学院的,不过眼下是不能了。

    苍苍微微摇头,她和轻仪——墨珲带出来的唯二两个随从——紧紧跟上他,可墨青染却赶几步上来挤开了苍苍,让她的侍女占据她的位置。

    “哼。”墨青染很不高兴地拿眼角斜她,无声地开口:“敢惹我母亲生气还缠着我哥,不要脸!”

    轻仪见了想帮苍苍说话,苍苍抬手阻止了,平和一笑,自觉退到最后方。

    太学院处于边郊地带,占地十数倍于侯府,穿过前方庭院后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字,阔。

    楼阁林立屋舍俨然,绿树红花比比皆是,草坪池塘连绵成片,后方甚至并不像前面那样有墙围着,而是与大片的人工湖泊相连,呈半开放式。

    正是三月踏春时节,人行于其中只觉在春游一般身心畅快悠游得意。

    进行入学考的地方是在进门不远处,行政管理区域东手向,比起墨青染要去的西区女子学习处近得多,墨珩便先去了那里,墨青染看看时间还早,就说也要跟去。

    “反正入学考就是那么几道试题,那里人又少,小珲去了马上就能轮到他,很快的。”

    她拉着墨珩的袖子撒娇,墨珩想想也是这么回事就答应了。这个唯一的亲妹妹在父亲出事之后就分外地依恋自己,他也怜惜她受了惊吓,几乎有求必应。

    可是谁知道一进去居然一个人都没有,倒是后方的校场传来一阵一阵的喝彩声。

    “难道有人考武?”几人相视一眼,墨珩道:“走,去看看。”

    绕过房屋便见到一个平坦宽阔的校场,校场四周已围着许多人,大家的目光都焦集在校场中央,那里两个男子骑在马上枪来刀往正较量功夫。

    “好,用枪的刺过去刺过去,把他弄下马!”一个赤膊大汉激动得肌肉虬起,只差没冲将上去加入战局。

    “黑老大,别给那小白脸留情,一刀劈了他!”旁边一个更激动,红着两眼直叫,“给我们开山爵府长脸哪!”

    开山爵?

    墨珩和苍苍脚下都是一顿,重新看向打斗中的两人。

    只见双手举着一把暗青长刀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黑脸大汉,他生得异常魁梧,熊腰虎背如同一座山丘,一身玄铁铠甲穿在他强壮的身上绷得紧实,那甲片上反射的光都带有威凛强劲的力量感。

    别看他人高马大形似笨重,那柄巨型长刀在他手中却出乎意料地利落轻便,刷刷刷刷刀光泼洒,将他周身挡得滴水不漏,还能觑空给对手造成巨大压力。

    “青月刀黑铁面,这是开山爵麾下第四大将,在太学院把守武道入学考的高龙将军。”墨珩有些震惊地道,“他居然披甲上阵?”

    墨青染完全看花了眼,但这不妨碍她冒出满眼崇拜的星星。大央国风开放尚武成俗,年轻女子更爱英雄,武艺高强的人在哪里都吃香。她急切地问:“哥哥哥哥,是因为对手太强,不穿铠甲就会输吗?”

    “不是。”墨珩目光复杂地看向高龙的对手,“不是敌不过,军衔在身的人与人私斗轻易不会穿上铠甲,而一旦穿上就代表着,他认为对手很强,强到值得他尊重。”

    用全副武装去尊重,用全力以赴去尊重。

    苍苍微微挑眉,看向那个以长枪为武器的青年。

    薄衣窄袖,紧裤硬靴,那个人一如既往地简洁犀利,如一匹随时跃起的豹,如同他手中明锐凌厉的枪。

    看着安然无恙的他,苍苍忽然心情大好,嘴角荡漾开真心的笑容。

052从蝼蚁到抢手货

    不错,持枪青年就是钟离决,显然已经过了殿前考验暂无安危之虞的钟离决。

    他一杆银色长枪舞得虎虎生风,枪头红缨如同一团火随着他每一个动作前进后退翻腾旋绕,每每能将青月刀逼得收回防守。

    他与高龙两人刀光枪影不息,间或驱马你追我赶,打得不分你我不分上下。

    墨珩带着几人从外缘来到校场专门搭建的观台,这里视野更好,当然能进来的人也是有身份的。这时观台上分散坐着几人,仔细一看大概是有三伙人。

    中间两人毗临而坐,竟是三皇子殷据和四皇子殷灏,他们正就校场比斗情况做着交谈。殷据眼光贼尖,远远就看到了苍苍,他眼里一闪,阴沉冷怒下跃动一丝诡异。

    右边则是一个二十来岁玉一般的贵公子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贵公子锦衣玉冠,腰佩银色鱼符,做的是侯爵世子的标准制式装扮,整个人挺俊如松,面色肃静。与他长相颇为相似的少年则激动无比,眼里亮着和墨青染一样的小星星,不同的是他似乎很想上去也一展身手,无奈手臂被贵公子牢牢压住。

    前两方都有随从侍卫簇拥着,但左手边这里只坐着一人,一个三十五上下峻冷的男子,看那通身的气派,也是一个军中武者。唯有他苍苍不认得,也唯有他不曾分心去看谁人到来,而是一直盯着战局。

    墨珩打头,先给两位皇子见礼,然后走到右边,微揖:“清蝉兄许久不见了。”

    贵公子,即长乐侯世子左清蝉起身还礼:“墨大少。”他作为世子虽然与墨珩大伯平起平坐,但其实他跟墨珩是同辈。左氏人丁寥落,其父英年早逝,世子之位是隔代传到他头上,又加上左氏远不如墨氏兴旺强盛,墨珩又自己有才华本事,所以左清蝉虽为人清冷僻静,与墨珩却是平辈交往。

    “这是家弟白晓。”他介绍手边少年,“白晓,给你墨大哥问安。”

    左白晓却傲气得很,挑剔地打量着墨珩,撇撇嘴:“他也没大我多少,凭什么要我给他问安?”

    “白晓!”左氏墨氏不合,这也是上了历史的,不怪左白晓对墨珩没有好脸色。

    墨珩笑笑,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走到左边:“高山将军。”

    被唤作“高山将军”的男子回以抱拳:“墨大少来得巧,这钟离决要过入学考,没想到他功夫了得,激起了四弟的斗志,这就打上了。”

    高山声音沉沉,说话时面部肌肉都不怎么动,看得出这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他之所以一开口就将情况解释一清,其实是不想墨珩继续站在这里打扰他观看比武。

    倒是个有意思的人,苍苍想着。墨珩也识趣,自觉退开,台上空间大椅子多,他本想随便找一处坐下,但四皇子殷灏叫住了他:“表哥,到这里来坐吧。”

    墨珩有些犹豫,放在以前这些人里殷灏与他关系最近,和他一起坐当然没问题,但是现在那里有殷据。

    殷据……

    墨珩眯了眯眼,殷据在墨松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很清楚,由此,殷据已经成为侯府重点防范和监视的对象,去和他靠近笑颜以对?墨珩可不想苛待自己。

    他看了看已经羞红了脸低头不语的墨青染,笑笑摇头道:“多谢殿下美意,只怕有些不合适呢。”最后他带着自己人坐到左清蝉的外侧。

    三张椅子,墨珩墨珲墨青染三人正好坐,苍苍轻仪及其他人就侍立在后头。轻仪好像怕苍苍不理解墨珩最后那句话,凑近她低声说:“五小姐自小许配给了四殿下,按礼,两位不能走得太近。”

    “哦。”苍苍点头,心里却想这事她怎么不知道?她还知道殷灏争皇位落败后,这对金童玉女、世人以为绝对会站到大央最顶峰的夫妻是如何的落魄凄惨。

    不过她一不在乎墨青染,二不确定同样的事还会不会再发生,自然不会棒打鸳鸯。

    她瞥了瞥不远处的高山将军,问轻仪他是什么来历。

    “高山将军啊,他是开山爵麾下第三大将,跟高龙将军是结拜兄弟。他很少在人前露面的,不知道今天为何来了这里。”

    开山爵,高山高龙。苍苍暗暗记住这几人。

    此时校场上比武已近白热化。钟离决拍马逃逸,高龙大叫一声紧追其后,青月刀化作流电劈向其后背。钟离决却像后面长了眼睛一样,千钧一发之际前伏躲避,猛然一拧身,一记回马枪尖啸突起,铿地一声刺到高龙右胸铠甲上,往外一划拉,火星飞溅中连接甲片的韧线断裂,一块甲片斜斜脱射而出。

    四下欢呼雷动惊叫叠起,远在看台上的高山亦震惊起立。那两人两马则在瞩目中缓缓停下,钟离决跳下马,转身抱拳道歉:“方才情况紧急,下手失了轻重,竟弄坏将军铠甲,还请恕罪。”

    高龙还坐在马上黑脸上愣愣的,忽然哈哈一笑:“痛快,痛快!”他跳下去豪爽地拍钟离决的肩膀,“什么恕罪不恕罪的,比武嘛,到酣畅处谁能跟个机器一样控制得分毫不差?我还要感谢你手下留情呢!”

    两人相伴着走回来,高龙大声道:“小伙子,你这身武艺放眼整个太学院也没人教得了你,你还是别在这里面浪费时间了。”

    “这……”钟离决似乎有些犹豫。高山从台上走下去迎接,附和道:“老四说得对,你在这里也学不到什么,不如这样吧,你投入我开山军,你这样的人才,正是我们需要的。”

    围聚过来的学子们哄地一声炸开了。

    “开山军哪!他们很多年不招人了,这小子真是幸运。”

    “开山军名气响是响,可五六年没上过战场了,那里面人才还少吗,可都是闲置着发霉的呀。”

    “呦,两位高将军,你们可得想清楚,这是跳水将军钟离决!人家可丢过半座洛阳城,单武艺好没用的。”

    各种声音各种反应,高山高龙神情没什么变化,但钟离决毕竟年轻自尊,听到越来越多的质疑声起哄声,脸上微红,脸部线条渐趋紧绷。他正想说话,忽然有所察觉,抬头望去只见看台上众鲜衣人影之后,衣着素净面容平和的少女淡淡望来,在那毫无压力的注视下,钟离决心底所有躁动不快顿时消散,他忽然从她身上领悟到了一样东西:无论情状,泰然处之。

    高山高龙正以为钟离决要发作,心中理解却不由惋惜他养气功夫还不足,紧接着却看他全身忽然就放松了,他们奇怪,正想顺着钟离决的视线瞧一瞧发生了什么,这时一个人讥诮地说:“两位殿下都还坐在那里,两大侯府的俊才也都在,将军们怎么就先自个儿招揽起人来了?”

053那一恍神白衣出尘

    “草民钟离决拜见两位殿下。”

    钟离决单膝跪地,殷灏笑着望他:“快快起来,钟离……”

    “四殿下请唤草民全名便可。”钟离决轻巧站起,微微侧开身体不立于殷氏两兄弟正前方。

    “你可真叫本殿大开眼界,当日在大殿上侃侃而谈,令父皇龙颜大悦,如今又能在校场上胜过高龙将军,当真是智勇双全。”

    “四殿下过奖了,是高龙将军念草民对敌经验不足,多有相让。”钟离决平静地道。这话倒也不是谦虚,高龙是沙场老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混的,拼起命来狠招绝招那是数不胜数,但他刚才都没有用出来,招数都是正面的,杀伤力并不大。

    当然钟离决自己也没出尽全力,只是这话他不会说。

    高龙高兴地笑道:“四殿下您说得对,这家伙不但武功好,脑子也好使,刚才如果不是他佯装逃跑让老高我放松警惕,那一枪也不会让他得逞的。”他语调忽地一转,“人才难得啊,老高想把他招进开山军,不知道殿下同不同意?”

    他挺直着身,斗大的铜眼在台上台下的人群中跟探照灯一样打过:“本来嘛,这是就是开山军和钟离小子之间的事,朝廷若对他有安排,早安排了不是,但有人说当着殿下和两位侯爵府的公子招人是不恭敬,我就在这儿问问殿下是不是这样,也请刚才吼了那么一声的仁兄出列,我好当面承认错误不是?”

    四下无声,这个山丘一样的汉子可是个狠人,他不比高山沉默寡言,也不比他冷静会思考,这是个一不高兴就抡拳头的主,且事实摆明他对有人讽刺他目无皇子贵介的做法感到非常不满意,谁敢现在撞上去找霉头触?

    没有人说话,那个出言讥诮的人更是没吭声。

    殷灏与殷据相视一眼,他们都是明白人,高龙这番作态与其说是在恫吓别人,倒不如说是故意给他们看的,无论过了多少年,开山爵一脉始终不能和皇族同心。

    殷灏暗叹一声,堆起笑容道:“本殿何来不同意之说,在这里要祝贺皇婶又添臂力了。”

    开山爵原是当朝十一王爷的王妃,王爷战死沙场后她才接手兵权上书请封爵位的。

    高龙哈哈一笑,转身问钟离决:“小子,那我就再问一次,你可愿意加入开山军?”

    在外围一干文武学子羡慕嫉妒的目光中,钟离决并未立即回答,他余光飘向苍苍所在处,见她眼观鼻鼻观心毫无表示,犹豫了一下,出人意料地做出请罪的姿态:“钟离此生最大的心愿是回到家乡保卫故土。请将军见谅。”

    加入开山军虽然前途平坦明亮,但开山军由一妇人单独而强势地统帅,深受朝廷不满,唯有特殊时期才有机会上前线,就像六年前周国大军压镜时。而一旦出征就是最前沿,不会去洛阳那种内陆城池,可以说钟离决一旦加入就不大可能回家乡,这与他的初衷相差甚远,所以他拒绝。

    高龙一愣,不太敢相信地问:“你得想好了。”他还想劝说,一旁高山插口道:“老四,人各有志,勉强也无用。”

    他朝钟离决看了看,不恼怒反而十分的赞赏,“我们开山军虽然限制多,还常常被朝廷中央军队戏称为不堪管教的野路子军,但地位高,待遇优厚,制度也自由,你能无动于衷坚持自己所要守护的东西,很好。虽然不能成为同僚,但我对你很有好感,以后有事可以来找我们。”

    说完他向在座行礼告辞,和高龙打了个招呼,就快步地离去了。

    高龙转过脸来惋惜又无可奈何地盯着钟离决,正想说话,殷据忽然悠悠地开口了:“钟离少侠不愿进开山军,只怕保卫家乡还是其次,要报答那个前段时日扶持了你的人,才是最主要目的吧?”

    钟离决看向殷据,看了一会忽然躬身回道:“三殿下说的是,御史王大人在草民最无助的时候伸出援手,以后草民的路要如何走,自然需要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殷据眼睛一眯,王修颐?他说的可是苍苍,并且他确定这个钟离决也听出了这一点,但他却偷换概念。

    苍苍果然厉害,才多久时间,就能把一个不善交际寡言木讷的武夫改造得会打文字游戏了。

    他眼中杀意更甚,一定要想办法解决掉她……

    苍苍听了钟离决的话也是一愣,他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吗?

    诚然,他若进了开山军,以后她必不能再联系他,与他建立良性的互惠关系,不过要说他顾虑到自己这里才有的拒绝,这感觉又怪异。

    她默默地移开目光,心里只想着无论是为了哪般,以后确实可以把钟离决纳入助力范围了。

    自己最缺的是什么?是人手啊。

    她心情越发好上一分,连殷据阴森森的目光也完全忽视,不期然,余光瞥到这边台下有人。

    她站的是看台最右侧,转头就能看到右边台下的情况,因为那里视线会被台基遮蔽,所以人们都围在另外一边。

    她明明记得,那里刚刚还是没有人的,可转眼她就看到台基边缘空地上孤单地站着两人。

    应该说一站一坐两人。

    站着的人如何她不知道,因为她的注意力完全被坐着的那人吸引了。

    那是个少年,一个漂亮得有些过分的少年,一袭白衣,一把轮椅,手里抱着一只圆形黑木盒子正淡淡看台上的众人,眼里不带丝毫情绪。

    因为角度,她能看到对方三分之二的面容,第一感觉是俊美出尘,第二感觉却是削瘦。

    他有着和殷据一样的病色,不同的是殷据那种你看多了看穿了会发现仅仅是流于表面,而白衣少年的气色却是从内而外地苍白,整个人都被一股虚凉单薄的气息笼罩,好像活在另一个世界,好像微风稍稍一吹就会消散。

    苍苍怔住了,恍惚不能收回目光。或许她的目光太过专注,少年察觉到了,他微微偏头,长睫轻扇,一双琉璃般的漆黑眼珠向她转来。

    苍苍这才看清,他的眼神并非是无情,而是近乎空灵,那种安静纯粹乍一看仿佛神秘而莫测的深海,一晃眼却又纯净宛如孩童。

    苍苍呼吸一滞,在他偏头望来的那个瞬间,那扑面而来惊艳而空灵的美感让她错觉,自己看到的是一个误坠凡尘的精灵。

    四目相对,一上一下,少年没有动作,苍苍也忘了眨眼,等到她意识到自己这么直盯着人家看的行为是多么怪异且不礼貌时,对方先一步略微颔首以作招呼,然后他对身后的人说了句话,后者推动他座下轮椅准备离去。

    喂……苍苍动了动嘴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开口说话,就在这时,她听见身后一阵吵嚷,一个身体猛地撞上了她,直直地将她撞出看台。

    看台至少有她人那么高,落空的时候,眼睁睁看着越来越近的地面,她脑子里冒出的念头却是:完了完了,才断药没几天,这回摔个伤筋动骨又要汤药不离了,她可怎么跟连姨交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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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4查无此人

    苍苍闭上眼睛,等待疼痛的来临。可是直到整个人贴触到地面,她还是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痛感。

    怎么了?

    她疑惑地睁开眼睛,没有人拉她救她,身体下分明冰凉坚硬的土地,可为什么不疼呢?

    脑中电光一闪,方才无意间她似乎看见那个离去的少年手臂朝她抬了抬……

    她霍然抬头,可是目光到处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苍苍!”身后衣袍扇动,墨珩跳下来小心扶起她,急忙上下打量,“摔伤了没有?哪里疼?轻仪快去叫大夫!”

    “不用了我没事。”苍苍自己站住拍了拍衣服上沾到的土屑,朝墨珩笑了笑。

    “真的没事?”墨珩上看下看,虽然奇怪但也确定她不像有事的样子,“吓了我一跳……”他低喃一声,转头冷冷地盯着看台上面。

    苍苍也跟着去看把她撞下来的是哪位。

    看台边缘站着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墨琼,他嘻嘻哈哈地指着苍苍道:“大哥你这侍女反应够迟钝,但皮糙肉厚,这么高摔下去都没事咧。”

    他转脸叉腰对旁边的左白晓大声道:“左小白,你不是也嚷嚷要来个武试吗,人家将军一根手指就能拎起你,你也别自讨没趣了,今天我心情好,我来陪你过过招吧。”

    那态度好像自己肯陪人家是多么好心的事一样。苍苍看到他们两个的衣服都有些不整齐,估摸刚才两人动了手,就是那时墨琼不小心把自己撞下去。

    左白晓十分不屑地白他一眼,撸撸衣襟掉头走开。“喂!你竟敢无视我……”墨琼一挽袖子要跟去干架,脚跟才抬起就被忍无可忍跃上来的墨珩一把扯住后领。墨珩把他丢给轻仪:“轻仪,二公子今日脑子不太清醒,你送他回府请个大夫瞧瞧。”

    “哎!”轻仪顿时兴奋。好样的,他对苍苍很有好感,刚才墨琼撞她时他没来得及伸手,接着墨琼出言无礼他听了就有些窝火,这回是得到回击出气的机会了。

    他拖起墨琼的手:“二公子请吧。”

    “大哥你做什么?我哪里不清醒,我……”轻仪不知在他哪里敲了一击,墨二少顿时消音,像只小鸡一样被轻仪夹在腋下半推半抱快速带远。

    看台上静了一下,墨青染和墨珲瞪大眼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墨珩,一向温文尔雅脾气极好的大哥什么时候会动也不动就惩罚人?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其他人也有些惊异,左白晓忍不住往自家兄长身后移了移,墨珩瞥过来的视线可真可怕,他得罪他了吗?没头没脑冲过来无理取闹的是墨琼好不好。

    墨珩凉凉看他一眼,回身弯腰把苍苍从地上拉到台上,再四面抱了抱拳:“舍弟不懂事胡闹,让诸位笑话了。”然后他走到一个白发儒衫的夫子面前,“朱夫子,学生三弟墨珲要参加文试入学考,若夫子暂无他事我们是否可以去前面考试了?”

    入学考就是背诵几篇诗经,即兴写首小诗,很快就结束了,从此墨珲也成为太学院学生之一。

    墨珩把他和墨青染分别送到学习地点安置好,然后才赶去自己的课堂。

    “你刚才其实不必发那么大脾气,我又没怎么样。”路上只有两个人了,苍苍开口道。

    墨珩摇摇头:“他们实在不像话,公然打打闹闹,撞到人连句道歉都没有,别看这是小事,其实是他们优越感的表现。不过是出身高门而已,就自以为高人一等浪荡嚣张,他们哪里知道如今皇上对我们这些大家族虎视眈眈,我们小辈若不思进取家族后继无力,可怎么能长久生存下去……”看到苍苍双眼晶亮地看着自己,他不觉赧然,换了话题,“回去之后就叫墨琼给你赔礼,也让那小子长个记性……对了,苍苍你真的没受伤?”

    “没有啊。”苍苍举起手臂笑眯眯地转动给他看,“刚才不是有个白衣人吗,我想是他帮了我。”虽然她委实想不通那人是怎么做到的,抬抬手就能隔空消除巨大冲击力?这实在匪夷所思,不过还有别的解释吗?大概那个少年是仁怀绝技的高人吧。

    说起来,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太学院呢?看衣着不是学子,还坐着轮椅,神态气质无比奇特,而且好像在人群里观察什么……

    “白衣人?你说的是谁,我怎么没看见?”

    “咦?”苍苍心底咯噔一声:“你你没看见?那个人衣衫雪白很显眼的。”

    墨珩仔细回想:“方才的确无人穿白衣,且都说衣素近妖,应该不会有人穿纯白的衣服……”眼见身边少女脸色越发难看,他忙改口,“许是我一时没注意,你再说说那人样貌特征。”

    “呵呵。”苍苍僵硬地笑笑,“大概是我眼花看错了吧。”

    墨珩的学舍和左清蝉是同一个,此时正是一堂课结束,才走进去左清蝉便迎上来为其弟的作为致歉,墨珩笑着表示他只是气自己堂弟胡闹,哪里觉得左白晓有不对。

    那番说与苍苍听的言论他如何都无法对左清蝉说的,别说是他们不交心,就是回府面对父祖至亲,他也不会说什么。有些话自己明白就好,只能也只愿意倾诉给特定的某人。

    下一堂课是说政,师生就历史大事件或当朝情势分析议论背后掩藏的政治风云。苍苍虽然感兴趣,但她一介随从是不能旁听的,于是只能灰溜溜地走出教学区。

    她一边走一边就想起左清蝉看她的微带探究的怪异眼神,那和殷据殷灏高龙等人的眼神如出一辙。那些人精,都看出墨珩发怒其实是因为她,想来不用多久,就会有数拨人查询她的身份经历,想来是有些烦恼。

    不过墨珩能那样关心她,她心中确实很高兴的。

    百无聊赖,想起墨珩的话,她眉心一紧,准备回校场找找蛛丝马迹,她不相信白衣少年是虚无的那种什么东西。就算他气质太干净容貌太美丽,但他就是一个活人,一个会跟她打招呼还会出手救陌生的自己的厉害的人。

    ﹡﹡﹡第二更到

055我通通知道

    事实证明,苍苍的猜测……不一定是对的。

    没有夯打结实的裸露土地因前些天的一场雨而越加松软,人踩上去都能留下浅浅的脚印,可是却没有轮子碾压过的辙痕。

    没有,一点痕迹都没有!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加上一把木制轮椅,竟然跟空气一样,无痕无迹。

    苍苍心底这才感到微微的发凉。四下无人的校场安静得有些荒凉,她呆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地站起身,准备原路返回。

    忽然看台对面,看不到的地方传来压低的声音:“商……人到了吗?”

    “来了,已经派人跟着,可是好像不太想合作……”

    “哼,一个低层买卖人罢了……说服不了就拖,别让他进京……”

    “可是殿下,都是未名先生自己的意思,他如果靠不住,这个计划……还是问问周加吧……”

    殿下?

    苍苍屏住呼吸仔细分辨,其中一个声音还真是殷据的。他还没走?

    苍苍有些进退两难,是听下去还是趁早想办法悄悄离开?虽然这个所谓“计划”很让人好奇,但现在说殷据恨她入骨也不夸张,要是被他发现自己偷听……

    她抿抿唇,决定保命要紧。可还没有付诸行动,谈话声就戛然而止,看台后面猛地转出两个人。

    “是你!”殷据一怔之后立即扫视四周,发现并无别人,脸上的表情就变得阴沉狠决,“正想找你算账你就送上门来了,很好,省了本殿时间心力。”

    他一示意,跟在他旁边的的人就绕开跑到了苍苍身后。

    前后夹击吗?

    苍苍心中一沉,真是好奇心害死猫,她如果不来就没事了。半个月来第一次独立行动就糟糕透顶,她该哀叹自己运气太不好,还是埋怨那不知何方神圣的白衣少年害惨了她?

    心念一闪,她面上冷然,已经慢慢开口:“我可没兴趣自投罗网,你还是关心一下自己的处境吧。”

    殷据脸色一变,沉问道:“国泰?”

    苍苍身后的那人沉默片刻回答:“殿下,周围没人。”

    好家伙!是个光靠听觉就能辨识周遭动静的人,高手啊。苍苍摸摸腰间匕首,放弃了武力抵抗的奢望。

    而且……

    她冷冷回头看清了后面的人,相貌平平,二十五至三十岁之间。她微微勾起一边嘴角:“也是国字支的?”

    对方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哼,我知道的可多了。”她转回头,讽刺无比地盯着殷据,“怎么又换心腹了?啧啧,一点秘密都暴露不起,你这么换一个换一个,迟早无人可换,我看你以后靠谁!”

    “不劳你费心,只要你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就再无后顾之忧。”他低低道,朝国泰点了点下巴,苍苍接着就听到身后脚步声靠近,一同靠近的还有森冷冷的杀气。

    苍苍眯眼:“这里是太学院,你就这么心急?”

    “我也不想的,可是前车之鉴告诉我,对你绝对不能掉以轻心。”殷据咬牙切齿面容扭曲,“就因为你的背叛,我差点死无葬身之地,之前所有努力全部付之流水,你说,我该不该急着杀你?”

    苍苍紧抿着唇,眼神倔强而狞狠,后心蓦然被抵上一个尖锐的物事,耳边传来国泰无情的声音:“得罪了。”

    她张大眼眶:“国泰,杀了我你就不怕良心不安!”

    “你说什么都没用,国字支本来就是我的人,你对他们没有影响力。”殷据怜悯地看着她,“承认吧,闹成这样都是因为你无所凭恃又自以为是,如果你肯安分点跟着我……”

    他打住,静止了一会儿慢慢转过身,似乎不愿意看到她惨死的样子。

    国泰的手伸过来准备蒙住苍苍的嘴巴,她能感到抵住后心的事物开始加大力度,尖锐的刺感逐渐清晰,她近乎无法呼吸,心跳快如激鼓。

    原来当死亡以意外的方式如此靠近时,她还是会这样紧张。

    “殷据,凤凰台密道!”

    殷据背脊一僵。

    苍苍无声咧开嘴:“或许我还告诉了其他人哦。”

    殷据唰地转身:“你告诉了谁?”

    苍苍挑挑半边眉毛,不说话。

    殷据大步走到她面前,沉沉地注视她,俯着身一张凶煞病态的脸几乎贴到她脸上,苍苍厌恶地别开脸,嘴里慢条斯理地说:“不止这一点哦,你背后的是谁,为什么把矛头指向长安侯,侯府里哪些人是你们的耳目,下一步你们的目标是谁,准备怎么做,这些——”她扬起冰冷肯定的笑:“我通通都知道。”

    殷据直起身,忽然朝国泰挥挥手,后者立即松开苍苍。

    “国泰,你先退下。”

    “殿下……”

    “无妨的,一个弱女子还能翻起什么浪花?”

    国泰听罢恭敬退离,直到确定他听不到了,殷据才说:“你说的这些只要好好想一想就能推断得出,说明不了什么,你还是乖乖说出是谁泄露了凤凰台密道的事,以及,还有谁知道这一点。”

    “说明不了什么吗?”苍苍后退几步和他拉开距离,“如果我再说你们准备拉拢左相房名泉呢?墨珩和房家嫡长女定亲的事几乎已经板上钉钉,本来这是门好亲事,可若左相迫于压力从中立派向皇室倾斜,他那聪明绝顶的女儿去做卧底,那侯府未来栋梁墨珩的一举一动就如悉被你们得知,多高的一招啊。”

    殷据脸色难看至极,她说的都确确实实是不久之前才制定出来的计划,她怎么会知道?

    “知道越多死得越快,你不懂这个道理吗?”

    “那样看是怎么知道的。”

    殷据嗤笑:“莫非你能掐会算?”

    苍苍哈哈笑两声,忽而瞬间就沉了脸,以一种极其诡异的眼神斜视他:“没记错的话你身后不止一个人吧?想要长安侯府没落的人,皇宫里不止一个。其中一个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殷央,另外一个……”

    她微微凑近他,压低声线,沙哑得像子夜呓语:“她藏得可真深,心也够狠,居然要弄垮娘家。她是不是跟你说,反正殷灏也只是她过继来的,过继谁不是过继,事成之后顺便把殷灏处理掉,她认你做儿子,捧你登上龙椅……”

    “你!”殷据大骇倒退,惨白着脸抖手直指着苍苍,那眼神仿佛面前站的是一个索命的厉鬼。

056越是强大越要毁掉

    苍苍慢慢恢复正常神情,双手环胸要笑不笑地睨着殷据,那神态简直像在说:“别挣扎了,你所有的秘密我都一清二楚,在我眼前你无可遁形。”

    如果此时她知道有一天会因为这样的姿态暗示而遭受巨大的羞辱,她想她绝对会换个更妥善的方式。

    殷据冷汗湿背,面对未知而无法掌控理解的情况,他失却了冷静,心潮在微恐中剧烈起伏。好半晌,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会杀了你!”

    那是凶狠的,也是恐慌失措的,根本色厉内荏。

    “别急呀,我能知道你的事情,自然也能知道别人的事情。”她据傲地摇摇食指,笑着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能顺利给墨松下毒,又是怎样在最终期限前给他解毒吗?不错,我是弱女子,我手上没有几斤力气,但先知的力量是很可观也很可怕的。”

    “先知?你……”

    “不过也不一定任何事都清楚,我常常做梦梦到一些场景,那都是未来会发生的事。前段时间我梦到的都是关于你的,所以你找我时我就没多犹豫同意合作。但后来梦里没有你了,全变成侯府的。“苍苍话里真假参半,“你知道我这个人自私自利,没有安全感,又喜欢争取最大利益。当在你身上我没有优势了,看不透你了,当然要转变方针。”

    殷据半天没说话,良久才问了一句:“所以,你目的没变,回到侯府也是为了……”

    苍苍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当然啦,侯府欺我,墨松更无情没人性,我是疯了才救他,不过是要通过这一招,换掉信任和地位罢了。”

    她说着别人无情,自己的眼神才是真正的冷漠嗜血,谈笑间根本把别人当猴子耍,视人生如儿戏。殷据瞥她一眼:“地位?你换来的地位可真高。”

    “那是,你没看见墨珩多紧张我?”脸不红气不喘,信口拈来混淆曲直。

    校场四周空旷无人,风动尘飞,安静而又潜伏蠢蠢欲动的某些东西,比如怀疑,比如野心。

    殷据没有放过苍苍脸上任何一处细小的变化,她的话荒唐无稽,做梦也能梦到未来,还叫他这样辛苦谋划的人怎么活?

    可她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景贵妃那里的事更是机密中的机密,便是皇帝也被蒙在鼓里,除非个人先知先觉,否则无法解释。

    她如果真有先知的本领……天哪,那就是一个强大无比的作弊器,再配合他手中的人脉力量……

    殷据怦然心动,连带着看苍苍的目光也软和下来:“这么说我们还是一个阵线上的人。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告诉你?”苍苍眼光微闪,讽刺地说,“然后你再上报给殷央,那这辈子我还要不要自由了?”

    殷据一噎,想想这种顾虑也有道理,遂安抚着笑道:“怎么会?父皇的心思我也捉摸不透,把你让给他,他所向无敌了,我也就没有价值了。”

    “你倒是拎得清。”什么叫“让给”?怎么听怎么别扭。

    “所以你不需要担心了。”他走近一步,“可以回来表哥身边了?”

    苍苍一退三步:“别,我好不容易在侯府站稳脚跟,现在放弃不是前功尽弃?不可能!”而且什么“表哥”,他每每提起这个词她就浑身恶心。

    “苍苍!”

    “而且我去你那里做什么,都说了,我现在知道的全是有关侯府的事,待在侯府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那我怎么确定你还会不会背叛我?”

    苍苍一听心底冷笑不止。这人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张口闭口背叛背叛,她是他属下还是附庸?她欠他的还是该他的?

    她用力忍住愤怒和厌恶,简直不能忍受再跟他多待一秒钟,凉凉问:“那你想怎么样?”

    “时刻告诉我侯府的动向。”殷据下达命令。

    苍苍袖子里拳头握紧又松开:“尽量吧,墨鼎臣还很防我,平时边上都有人监视的。”我答应你,如你的愿,至于兑不兑现,那还真不是你能左右的。

    “对了,你刚才在策划什么,如果不介意不妨透露一点,免得我坏了你的事。”

    殷据沉默。

    苍苍的冷笑终于忍不住外显在脸上:“没事的话我走了。”她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永青呢,听说他不在你身边任职了,你把他怎么了?”

    殷据想了想,语气淡漠:“他很优秀,我本来不想下手的。”

    苍苍瞳孔一缩:“……很好。”她看向远处辽阔而灰沉的天际,想起那张陌生年轻的脸庞,想着他曾对自己露出的那种期待激动的眼光,心口很堵。

    重生以来,做了那么多事,她不敢说没人被她害过,可这样活生生血淋淋的压抑艰涩感还是第一次。

    她不是良善的人,可当得知一个惦记着她将她当作未来主人赤诚一片的青年,间接死于她手时,心里竟憋闷得要战栗起来。

    “殷据!”她背对着他面无表情地说,“我自由自信惯了,不喜欢累赘,已经变心了的部下我也不屑去抢,所以国字支也好永字支也好,除非你惹狠了我,否则那永远是你的。但是那怎么都是我母亲的东西,你如果善待不来,我替你!”

    “是吗?那你也要记住,不能为我所用的人,越是强大我越是要毁掉。”

    **

    可恶可恶!

    拔了一根狗尾巴草狠狠蹂躏,苍苍一边怨念一边踏步走路。

    面对墨鼎臣也好,面对殷据也好,她总是只能用言语占上风,撂下的狠话也不可能立即就兑现。

    无力,脆弱,窝囊,无奈。

    没有凭仗的她,谁都可以威胁,谁都可以恐吓,谁高兴了就可以踩一脚,而她必须小心翼翼应付,一招不慎即万劫不复,这种感觉实在差极了。

    她能糊弄人一次,两次,难道还能糊弄一辈子?

    自由自信惯了?没有实力这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这种满口大话的情况什么时候才能终结?她什么时候才能强大起来?

    有自己的力量,有真正的底气,一句话叫人不敢反驳再三掂量,这,才是她要的。

    她一点一点坚定决心,是的,她要强大起来,不为别的,至少她的命运生死不可以拿捏在旁人手上。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摸摸心口,那种压抑郁结略微消散,冷不防一个声音不凉不热地在耳畔响起:“了不起的先知者,你会找上我,也是提前做梦梦到了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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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7谁让剧情回到原点

    苍苍转过头,就看见钟离决那张阳刚坚毅的面瘫脸。此时他眼里含着淡淡嘲讽,正在俯视她。

    他都听到了。

    她的自私自利观,她的两面三刀论,她的所谓的做梦先知能力。

    “……”苍苍忽然觉得很郁闷,早知道他在,她何必跟殷据扯那一堆废话,还几乎暴露了自己最大的秘密?

    想到这位见死不救,她什么脸色都没了,面无表情地继续走自己的路:“是啊,梦到你怀才不遇晚景凄凉,想拉你一把来着,不过看来你对此颇有不满,我真是白做了恶人。”

    钟离决眉弓如同两柄横卧的刃,在阳光下反射萧肃寒光:“别说得好听。”他立定原地薄唇一掀,“你不过是看我有利用价值。”

    苍苍脚下一顿,似笑非笑地回头,反唇相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怎么我追求自己的利益就不对了?”

    “没有不对。但是……”

    “但是做婊子就别想立牌坊是不是?”苍苍现在心情不畅尤其经不起刺激,居然顺着他的意思欢笑点头,“是呀是呀,我就是看上了你有些手段有些前途,所以不找别人偏找你嘛。我从你那里得到好处,我利用你脱险,将来你没用了我还会跟对待殷据一样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哦哦,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利益驱使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有用的赖皮赖脸贴上,对没用的反手一刀也算不得什么,你现在看清楚了?要迷途知返了?”

    钟离决听着便有些窘迫,在她清目逼视下败下阵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在最落魄绝望的境况下忽然得到救助,任谁都不能对那个援救者等闲以视吧。

    他对苍苍无可避免地抱有一份异样情愫。从二月初一舞阳门前那意外的一眼开始,他若是深陷泥沼乌潭,她就是从天而降的阳光绳索,可当他发现这束阳光并非如想象中的纯粹美好时,难免生出一丝幻灭感。

    说起来也是他天真。世上哪有平白无故对一个人好的人?看到谁处境糟糕就伸手帮助,那不叫善良而是愚蠢,如果苍苍是那样的人,反倒要令人不赞同瞧不起。

    他不是总下意识地以为自己是哪里与众不同才得她青眼?仔细想想,他勉强拿得出手的,不正是些许用处?并且,她开始就说明白两人是各取所需互相帮助,他根本没有立场指责什么……

    他张张嘴,压下莫名的失望,正色道:“抱歉。”

    苍苍看着他神情几变,终究又恢复最初的坚漠沉定,笑笑道:“我不是传统礼制包装出来的模范娇矜女,也不是满脑子英雄才子梦的怀春少女。我这个人很现实的,而且必要的时候也不介意粗陋卑鄙,就像你刚才偷看到的。如果接受不了,我也理解。”

    她说罢就走,钟离决犹豫了一下大步跟上去,兀自低声说道:“皇上赦免了我的罪责,但是我那些兄弟都被打散调往各个地区军营了,我应该怎么做?”

    这是表态了。明明有求于人还摆一张臭脸,苍苍有气难消,哼一声:“我刚刚差点丢了命,没心情。”

    “我,是我不对。你说得头头是道,我以为你不想被打断。”

    苍苍白了他一眼,本不想理会他,但又忍不住好奇:“你到底躲在哪里,殷据两主仆好像都挺厉害的,怎么都没发现你?”

    钟离决理亏在先又急着得到建议,只好耐心解释:“他们修为不如我,我有意收敛气息就不会被发现。”

    这么厉害?苍苍眨眨眼睛,不太确定地问:“那有没有可能,收敛气息到人就在面前可别人都看不到?”

    “……”

    “嗯,怎么不说话?”苍苍没回头,看不到钟离决变得怪异的眼神,他低下头片刻才说:“传说中修为到一定境界的人的确可以做到你说的程度,但是……实在不可思议,至少我见所未见。”

    苍苍若有所思,不可思议么?她不住回想白衣少年出现又消失的情景,直到钟离决又喊了她一声,她才回神:“什么?哦对了,你想怎么样?把你的兄弟都弄回来?”

    后面沉默片刻:“过得好的,就由他们去,可你不知道,我最好的几个兄弟,最有本事的几个,不是被放到最底层做牛做马,就是给人当表面风光却一点权利和自由都没有的副手。我们自小野惯了,耐不住规矩也不会讨好逢迎,到了那些境地,一辈子都没有盼头。你,你能不能帮我们?”

    苍苍再次停住脚步,十分吃惊震撼地盯盯他,又看看四周,很无法相信:“居然是这样?”

    居然还是这样?

    前世那些“洛军”不就是这个下场,钟离决才黯然愤然离京的?怎么这次她都插手了还是这样?

    难道我做的都是无用功?

    她不相信,无论是王修颐的进言还是那幅双鹤绣品,以及钟离决答辩方式的改变都不可能不起效果,她不死心地询问钟离决那日殿前他的表现及殷央的反应。

    不问还好,一问就吓了她一跳。

    “你说发配你们的旨意下来前夜,长乐钟的撞钟人入宫了?”

    “我贿赂了窦公公,他暗示说是撞钟人说了什么,皇上才改变了主意,原本他不是如此安排我们的。”

    撞钟人说了什么,他能说什么,为什么要说?

    苍苍来回走了走:“你得罪人家了。”

    “我根本就不认识他。”钟离决平平地道,斟酌了一下,“会不会和长乐钟响有关?”

    长乐钟响了,就是在二月二十五她昏迷以后,苍苍不明白那代表什么,因为前世她二十三年生命里就没听过那钟声。想不通她也没想,可是现在居然牵连到钟离决。不是她自恋,她很难认为这事跟自己没有关系,重生永远是把她和正常世人区分的巨大指标。

    “你不是先知吗?你也不知道?”

    “先知?这种鬼话你也信?”苍苍没好气地说,走到道路边树下想了想,沉吟道,“试着改变这种情况。你现在也是太学院正式学子了,太学院每三年会举行一次武试和文试,武试第一名能直接进入朝廷相关部门任职。职位虽然不高,却是个实打实的百夫长,手下能带一百人,其中至少有三个名额可以由本人决定。”

    “你不妨把这个第一名拿下来,用特权召回你的三个兄弟。”苍苍严肃地看着他,“召得回来就表示没事,如果被阻挠……”

    问题就大发了。

    苍苍闷不做声地回到墨珩所在上课地点的外缘,轻仪已经回来了,兴奋地跟他说墨琼吃瘪的小样,她兴致不高,对付着搭理几句。

    不多时又一堂课结束,同时也预示着一部分学子一天的课程告终,太学院里一下子又热闹起来,下学的学子成群往外涌,无数人中墨珩如鹤立鸡群快步走来:“青染和小珲自有人接,走,我们不回府,去铺子上看看。”

058走访墨家铺

    在大央商为末道,官宦经商更是要被看不起的,所以侯府开在盛京的几家铺子都在偏僻处。

    马车在弯曲巷道里缓缓行走,车轮磕到石砖的声响沉闷而单调,车帘随着震动来回掀荡,时而带进细濛濛的雨丝,空气里仿佛沉淀着不能被打扰的幽梦。

    “今年的雨水好像特别多。”苍苍把手探出窗外接住凉丝丝的雨。墨珩闻言一笑:“你是没去过江南,那里才叫多雨潮湿,初春时节的雨是一场接一场地下,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

    苍苍听了心里一动,跟着问:“所以书上都说江南盛产才子佳人?大公子,那里的女子都跟水做的一样,温婉细腻才气柔情吗?”

    墨珩一愣,笑嗔道:“小小年纪都问些什么问题,也不害臊。”他像是想起什么,如玉的脸庞染上可疑的红晕和怀念,但随即却迅速黯淡下去。

    苍苍看了心里了然,原来传闻并非作假,墨珩真的倾慕上南国某佳人,可惜母命作弄,他只能娶一个不喜欢的女子,而那位佳人最后遭遇也是凄惨得很。

    她更加坚定了要帮这位大哥推掉房家亲事的决心。

    “公子,到了。”

    马车停下,苍苍两人先后下车,便看见一家门庭寻常的店铺前,一群人翘首以待,看到墨珩下来就跪下齐声道:“恭迎大公子。”

    墨珩挥手叫他们起来,对方领头的莫掌柜热情地将墨珩及苍苍轻仪迎进去。

    “这是墨记开在盛京的第三家铺子,也是最后一家,从前都是三爷直接管辖的,三爷突然受伤,上头的指派还没下来,小人们也不敢自作主张,今儿就没做生意。”

    墨记第三分铺外面看着小,但里面空间很大,货架整齐排列,生铁铜石的原料样品,及锻打制造出来的各式工具器物分门别类整齐摆放。莫掌柜就带着他们看了一圈,然后领到待客间去请吃茶。

    这个不大不小的房间的布置也是充满了特色,挂件摆设都是矿石或成品。

    苍苍对做生意没有概念,疑惑地问了一句:“每天都会有客人来吗?他们会买什么?”

    莫掌柜四十来岁,腰杆笔挺神色自尊,虽自称小的但并未卑躬曲膝诚惶诚恐,闻言奇怪地看看苍苍,好像对一个侍女抢在主人面前开口,还是过问这种大事情而有些不满,但随即墨珩的话让他完全收敛起轻视的心态。

    他说:“这位是苍苍,她问什么只要你知道的都回答。”

    没有身份介绍,而且说的是“是苍苍”,而非“叫苍苍”,一字之差便可看出他很重视这位苍苍。

    莫掌柜也是人精,第一时刻明了苍苍不是一般人,赶紧换上笑脸,一五一十地解答:“我们这种店铺和普通的商店是有很大的差别的。上门来的基本上是看样品品质,或者来签单要货商量价目,都是大单子。”

    苍苍听了一会儿,明白过来,就好像有人会买几块肉几斤米,但很少有人会买几块矿石生铁回去,又不是做摆设,买这个做什么?就算买成品,那也会到专门的器具武器店里。

    所以墨记能招待到的现金生意少之又少,它相当于一个中转站,一方面把矿场开采出来的东西拿出来推销和宣传,另一方面给有意购买的客户签单子,建立提货渠道,真正的实物交易还是在矿场那边。

    要么没生意,要么就是大生意。冷清时无所事事,忙起来上上下下都得跟着转。

    苍苍理清楚这些后,问:“近来都没单子上门?”

    她理解迅速,言语神态之大气自若绝非一般少女可比,莫掌柜高看了她一眼,不敢隐瞒地说:“不止是没有新单子,连原本的旧客户也一个个终止了合同,就跟商量好了一样。”

    “终止合同要交付违约金之类的吧?”

    “姑娘也懂这个?是呀,商场讲究信用,合同没到期一方就无缘无故地要停掉,当然要支付另一方的损失。不过可恶的是,那些人明明应该对高额赔偿有所顾虑的,却依然要这么做,说是我们的矿石品质不好,出货又慢。”

    “事实上呢?”

    “品质是绝对没问题的,十多年下来矿源一直很好。”莫掌柜抬头挺胸地说,可马上又夹住了眉毛,“就是出货上……”他犹豫地看看墨珩,后者对苍苍道:“矿场出了些问题。”

    他斟酌着该怎么说,苍苍却摆摆手:“这个我知道。”

    就是墨鼎臣给她看的那本白皮书上记载的东西嘛。全国各地的矿场要么高层管理出现漏洞,要么低层矿工罢工暴动。

    好吧,现在实际和记载已经对上号了,一切情况属实,生产销售都遇到阻碍,接着就是具体解决步骤了。她又问了一些详细情况,然后就陷入了沉思。

    墨珩见她不说话了,才唤过莫掌柜低声问:“你仔细说说三叔受伤的经过。”

    墨珩低声是不想打扰苍苍,莫掌柜却误解为是不想被旁人听到,亦小声回答:“小人也不清楚。昨个儿商记的人也要来退单子,那是我们最大的客主,三爷很重视,赶紧去商记和他们大少爷洽谈……”

    “商记大少爷?”苍苍清冷的声音突然插进来,“是商去华吗?”

    莫掌柜脸皮子一僵,这是什么耳朵呀,他已经很小声了。

    他看看墨珩没有生气,就直身转向苍苍:“是的,正是商去华,三爷和他上二楼单独详谈,小的没跟上去,结果不多时就听见他们争执起来,动静很大,椅子碗盘都摔了,我们和商去华的人正想赶上去,就看见三爷从楼梯上摔下来。”

    他越说越沉痛,当时的情景真把他吓得半死,若非要送三爷回来急救,他要挽袖子跟对方干架了。

    “当时楼上只有他们二人?”墨珩问。

    “是的。”

    “商去华呢?他可曾下楼?”

    “下来了,头上肿个大包,脸色很难看,张口就说是三爷先动的手。小的当时心急三爷,顾不得和他争辩,急忙先送三爷就医,也不敢去寻常医馆,怕靠不住,直接送回府了。”

    “好个商去华,敢对三叔动手!”墨珩沉脸一拍桌子,“他此刻人呢,可在大牢?”

    莫掌柜忙道:“三爷没有官职在身,商去非自己又也是受了伤的,衙门不好插手,只把人抓去关上一夜做了笔录就又放出来了,现在商去华大概还在自己家中。”

    他想了想又连忙补充:“不过前段时间他生意上出了一些纰漏,听说商氏对他不甚满意,准备把他调出京,派其他人来接替他,也不知这时他走了没?”

    “一出事就想走?莫掌柜你带路,我倒要去见识见识这个商去华是多么了不得的一个人!”

    他起身要走,却见苍苍没跟上来,而是站在那里不知想着什么,表情有些奇怪。他不禁问:“苍苍,怎么了?”

    苍苍抬头抿了抿唇:“我想你不用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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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反攻路介绍:
重生在豆蔻年华
有仇的报仇
有怨的报怨
有错改之,无则加勉,爱憎分明,阳光自照。
“我不温柔,不善良,不矜持,不娴淑。我这个人很现实的,一切以实力说话,若是必要亦不惧手握屠刀。你可以不接受,但是你无法——改变我!”
胭脂泪,富贵乡,谁能共我,执手一笑三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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