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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灯火阑珊     金枝玉叶txt下载     金枝玉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卷 第五章 夜探京城

    “如果引这些人北上呢?”苏谧却没有注意到两人的神色,出言问道:“如果能够击溃辽人,收复京城,必然可以打乱倪源的各项布置。”

    “大齐这些年来为了防止军阀割据,不断地削减各州各府的兵力,如今这些人实力有限,”不等葛澄明出言,齐皓已经摇头反对道:“北上向辽军挑战的话,无异于以卵击石。根本无法收复京城,顶多只能够削弱消耗辽军的部分实力,这样做的结果不过是平白地便宜了倪源,让他将来对付辽人的时候更加轻松而已。”

    “那这么说来,倪源的天下岂不是稳如泰山?”苏谧神色逐渐凝重。

    “非也,”葛澄明捻须一笑,道:“尚且还有一条路。刚刚我与齐兄历数了如今天下的各方势力,却唯独有一处地方没有说到,而且,这一处地方驻有重兵,一旦利用得当,必然是能够扭转整个天下局势的利器。”

    齐皓闻言,眼中略一凝滞,立刻浮现出异样的神采,宛如有幽暗的火焰在燃烧。迎上葛澄明的目光,他璀然一笑,一字一句地说道:“居、禹、关!”

    葛澄明扬眉朗声笑道:“齐兄好眼力。”

    “不敢当,还是先生高见。”

    两人相视一笑。

    苏谧心中恍如电击,顿时明了。

    齐国除了四处征伐天下的兵马之外,就只有在北部与辽人对战的要冲居禹关之中屯有重兵,时刻防备着辽人的入侵。这些兵马连年与辽人征战沙场,实力强横,士卒精锐,绝对不逊于天下任何一方的势力。

    “这也正是我一直思索的,现在只有这一条路了。”葛澄明说道:“只要能够说服居禹关守将主动放弃边关……”

    “主动放弃?”苏谧惊问道:“那样,辽军快马不过数天就可到京城,天下危矣。”居禹关是扼守住辽人南下的通道,一直是防备胡人的重中之重,一旦被打通,必然又是一场胡人乱华的惨剧。

    “如今不用居禹关被打通,辽军就已经打到我们京城了。而居禹关内的兵马却被牢牢地困在那里,无法施展,就如同一个商人,空有巨大的财货和商机,却困于一地,无法将货物卖出。”齐皓侃侃而谈道。

    苏谧略微一思量,也明白了。自从辽军入京以来,盘踞京城,但是野心不减,在北方,居禹关的另一面,同样集结了辽军重兵,一方面,是辽军不希望居禹关之中的兵马南下救援京城,另一方面,也是存着能够打通居禹关的心思,一旦打通了关卡,他们就可以不受倪源的挟制。墉州的道路,艰难之极,跋山涉水,还有倪家的心腹兵力在旁边虎视眈眈,就算是一路上没有任何人阻止,天然的道路险峻也使得他们的粮草补给线不可能完全及时地保持顺畅。

    而让齐军直接弃守居禹关,辽军有了这样一条畅通无阻的道路,兵力车马和粮草补给都可以源源不断地运送到京城,到时候,以辽军的野心勃勃,必然会南下希望可以征伐更多的地方,

    与倪源二虎相争。

    可是,到时候,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啊?苏谧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寒意。

    “对于打通居禹关,辽人一直野心不减,听说从两个月之前,辽国境内就开始集结起大军,数次攻打居禹关,看来也是急不可耐了。”葛澄明淡然说道。

    “得陇望蜀本就是人之常情,何况,这个京城到手的这么容易,自然想要谋求更多利益了。耶律信在京城的日子想必过的甚是舒服,却偏偏头上还隐隐压着一个倪源,受墉州挟制,不耐烦起来也是正常。”齐皓轻声笑道。

    苏谧转而想到,倪源想必也得到了这样的消息了吧,或者说他早已经预料到了辽人的野心,所以在南方孤注一掷,那样果断地选择决战。

    “不过居禹关终究是我们中原的第一雄关,绝对不是辽人集结兵力就能够简单地攻打的下来的。”葛澄明点头道。居禹关易守难攻,天下皆知,辽人往年攻打了多少次,都是无功而返。

    “可是这一次关内形势却有了变化。”齐皓直视着葛澄明说道,“居禹关的守将原本是扬武将军钱万淳,此人也算是久经沙场、忠心耿耿的老将了,却竟然在上一次对抗辽军的战事之中战死了。”

    苏谧也知道这个消息。京城被辽人攻陷的剧变震惊人心,居禹关的守军得到了消息之后,有主张分兵南下,回援京城,对抗辽人的,有坚持谨慎起见,就死守在关内,伺机而动的。

    作为边陲第一重镇,居禹关之内的驻军由一位主将总揽大权,两位副将作为辅助。两位副将之一就是慕轻涵。其中的主将钱万醇和慕轻涵都是赞同回援京城的。而另一位副将贾通则是坚决反对。

    经过一番争执,还是回援的意见占据上风,本来都已经准备分兵南下了,北边草原上却又有辽军汹汹杀至。回援事宜不得不拖延了下来。而前不久又得到的消息,在一次伏击战之中,钱万醇竟然在同辽军作战的时候战死了,如今是两位副将主领边关事务。其中的贾通资历长久远胜于新到关中的慕轻涵,自然是一切事务皆以他为主。他原本就是坚持留守边关,不发兵支援的,南下救援的行动就这样被拖延下去了。

    “贾通此人,”齐皓沉吟着说道:“在倪源征战南蜀的时候,曾经是他手下的先锋官。”

    话语之中的意思昭然若揭,钱万醇死的实在太是时候,让人不得不如此怀疑。

    诸人一阵沉默,如果贾通是倪源安排在关内的人,想要指望居禹关之内的兵马南下,无异于是天方夜谭了。

    “不过居禹关之中还有一位副将,就是曾经担任过大内侍卫统领的慕轻涵。”齐皓漫不经心地说道。

    “只要能够说动此人,一切就好说了。”葛澄明颔首道。

    苏谧神色闪烁,低头不再言语。

    齐皓和葛澄明又商议了几句,眼看天色已经不早,当即齐皓和苏谧招待来客安顿下来。

    ※※※※※※※※※※※※※※※※※※※※※※※※※※※※※※

    “这个是什么?不会是传说之中的情信吧?”温弦摆弄着苏谧递道他手上的那封散发着淡淡幽香的信笺,半真半假地调笑着问道。

    “什么情信,少在这里花花口口的。”苏谧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趁着夜色,温弦准备动身潜入京城,将葛澄明到来此处,以及其它南陈的诸多消息信笺传递给城内的南陈谍报势力,算是最后完成他与陈潜的三年之约吧。

    他的武功高明,城中的内线又已经探明了辽人的暗哨规律,这样的行动自然是小菜一碟,手到擒来。

    “这个是我写给别人的信,你帮我交到东来楼的觅青手上。”苏谧笑道。

    她和齐皓只身逃了出来,那个孩子身体虚弱,自然不能这样冒险,就留在了东来楼由觅青照顾着。只是孩子体内的经脉受伤甚重,虽然临别的时候苏谧特意详细交待了以后调养照料的方法,终究还是不放心,这些天她在竹舍里闲赖无事,又思索出了几种调理的事项,都一一记了下来,此时正好让温弦捎进去。

    “知道了,不就是那个每次见了我都像是见了鬼一样的丫头吗。”温弦漫不经心地说道。

    听到温弦的话,苏谧禁不住笑出声来。

    温弦藏身在自己宫中的那段日子,为了保密起见,一向是觅青负责打扫房间,端送饭菜。她只是个平凡的女孩,对于温弦这个穷凶极恶的刺客横空出现在自家主子的房间里,虽然表面上不会说什么,但是,那几天里,每次打扫苏谧房间的时候都忍不住战战兢兢。直到相处时间长久了,才慢慢放松下来。

    “好歹是她把你平安地送了出去啊,说话还这么不留口德。”苏谧掩口笑道。

    “总比你这个当主子的强,你们夫妻倒是鸳鸯双双飞了,把她一个小丫头丢在了城里担惊受怕。”温弦看起来像是调笑的说道,但是在提到“夫妻”二字的时候,慵懒的语气里却隐隐透露出一种森森的感觉。

    “什么夫妻?别胡说八道。”苏谧被这句话刺到了,羞愤上来,也没有察觉,只是狠狠地捶了温弦一拳:“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和他是夫妻了,不过是为了隐藏身份,假装而已。”

    “知道了,知道了,顾二小姐,是我说错话总行了吧。”温弦握住苏谧捶出的小拳头,认罪一样地说道。语气里却带着一种轻松愉快的味道,似乎有什么压在心头的重负忽然去掉,心情豁然开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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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第六章 月下剖心

    月上中天,光华如染,温弦的身影已经远去了。

    苏谧趁着月色走在院外的草地上,一阵微风吹过,苏谧抬起头来,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穿过了屋后的小竹林,沿着溪流,走到了村边的大树底下。

    溪水蜿蜒流过碎石遍布的堤岸,如同清风微微拂过身侧的树叶。沐浴在满地的月华之下,使得身边的溪流凭空多出了一分空灵,水流叮咚的声音此时此刻听起来只余下满地清幽,恰如这浓淡相宜的月色。

    苏谧抬起头,朦胧的月光透过斑驳的树枝交叉空隙撒落下来,影影绰绰,一阵风过,树叶晃动,影子也在随之明灭动摇,游移不定。

    就好像她现在的心情。

    “二小姐。”旁边传来一声低呼,苏谧转过头去,是葛澄明不知道何时来到了这边。

    “先生怎么过来了呢?”苏谧问道。刚刚他还在屋里和齐皓商谈下一步的动作。

    “温弦已经走了?”葛澄明问道。

    “嗯,”苏谧点头道。

    两人沉默了片刻,葛澄明神色凝重地看着苏谧,犹豫了一下,终于出言问道:“下午谈话的时候,看到小姐神色郁郁,若有所思,可是有什么烦恼的地方?”

    苏谧默然了瞬间,苦笑着说道:“果然瞒不过先生的眼睛,我确实是有心事。”

    她回头看着身后的村子,思索了一阵子,问道:“先生,一旦如你所说的,辽军南下,与倪源争锋,辽军势力庞大,铁骑精良,天下无人能及,一旦他们举全国兵力南下,就算是倪源也难以有几分胜算吧?到时候兵马混乱,民不聊生,何日才是个尽头呢?”

    她指着眼前的村庄,幽幽说道:“如今,这些山里的百姓纯朴自然,只希望能够过上和平安稳的日子而已。可是马上就要到来的战乱会让这样简单的心愿也都化为泡影。”

    刚刚齐皓和葛澄明还在商议如何才能够尽量使得倪源晚一些时间北上,至少要拖延到秋收之后。好让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准备接下来的动作。

    秋收的时候没有了倪源的打扰,京城周围的村庄少不得要遭到辽人的肆虐了。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村子里的人都把她当成自己的家人一般照顾,苏谧此时的心情矛盾而犹豫。

    葛澄明仔细端详着眼前的这个女子,他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后辈子侄一样的照顾,却不知道她何时有了这样的忧虑。

    她的身影被斜照的月色拉长,显得格外孤单清冷,仰头看向他,神色迷蒙之中带着淡淡的怅惘。

    “小姐说的是,一旦辽军南下,这些人多半难以保全。”葛澄明错开视线,随着苏谧的目光回头看着寂静的村庄说道:“两军交战的时候,京城一带必然是主战场,到时候战火连绵,这些附近的村民确实是难免遭受池鱼之殃。”

    “倪源于这个天下,布局精略、老谋深算,说句实话,这个天下,他已经到手了七分,我们要拼的不过是仅存的三分而已。”

    “为了这三分值得付出这么多去拼吗?”苏谧言词模糊地问着。

    “值不值得去拼,就要问小姐是不是甘心了。”葛澄明回过头去,目光炯炯地直视着苏谧,让她无处可逃。

    “二小姐可是心甘情愿地看着倪源完成心愿,一统这个天下?”他问道。

    “我不甘心!”苏谧的语气里面依然带着深沉的恨意:“可是……”她的目光投向远处的村庄,“这些人何其无辜,他们对待我们从来只有友善,可是我们却要为了自己的仇恨和利益,带给他们战乱和痛苦。”

    “小姐此言差矣,即使我们不采取任何的行动,这些人将来也势必难以保全。”葛澄明摇了摇头说道,他语气悠然淡定,却又隐含森森杀机:“这些天来,我们暗中得到消息,有人正在秘密联络各州的府兵驻军,包括建州将军沈约,水军统领陈述等人。小姐可知道是谁?”

    苏谧吃了一惊,随即回过神来。

    “……是齐皓?!”她低头说道,语气里隐约有几分苦涩。

    她知道齐皓的野心不小,只是没有想到他的行动这样快捷深远。这些人都是手握兵马的大将,镇守各地,尤其是陈述等人,原本是属于王家的势力,与王家都是其极密切的关系。例如陈述本人,其夫人就是王奢的表妹。

    随着太后,王奢,皇后这这些人的相继死亡,原本以王家为中心的门阀贵族势力大受打击,而且大齐最主要的门阀豪门都聚居在京城,如今直系亲族死伤殆尽,群龙无首。

    只是大树倒了,猢狲还没有散,把这些散开的猢狲集中起来,也是一份儿不小的力量。

    苏谧沉默不语,想起今天齐皓收到信笺的时候言词闪烁的模样,忍不住一阵心寒,他终究是防着自己的。

    “齐皓此人,心机深沉,智谋过人,绝对不会甘心情愿地就此平淡隐居,他偏偏又是皇室贵胄身份,正好可以作为反抗势力的中心人物。倪源虽然机关算尽,却没有料到此人能够逃遁大难,潜出京城。他将来必然是倪源的心腹大患,倪源的这七分天下坐不坐的稳,此人是个关键。”

    “就算是他收罗起了王家的势力,只怕也难以与倪源手中的兵力相抗衡吧?”苏谧蹙眉问道。

    “并非如此,依我看,如果居禹关一事不成,他必然是要凭借手中的这些势力,与辽军结盟了。”

    “与……辽军结盟?!”苏谧悚然一惊。

    “不错,此人原本就有一半的辽人血统,只要局势运用得当,与辽军结盟极有可能,而且辽军与倪源只不过是互相利用,当然希望能够得到更大的好处。三方势力相争的时候,两方稍弱的共同对付强势的一方,正是兵家最常见的手段。”葛澄明颔首道。

    苏谧一阵恍惚,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相处了这些日子的人其实还是极其陌生的,也许是这样长久的家常琐事一样的温馨生活已经消磨了她的锐气,使得她竟然忘记了,他是个怎样意志坚定而且富有野心的人,虽然几乎每时每刻他都在提醒着她……。

    她想起两人困守于东来楼的时候,言谈起来,齐皓就曾经开玩笑一般地说道:“干脆我去投靠辽人算了,好歹能够混个功名。”

    那时候的苏谧不过当那些话是个无意之间的玩笑,只是给了他一个白眼,可是此时想起来,只怕他早已经有这样的筹谋,甚至已经有这样的行动了。

    “如果小姐真的希望倪源可以一统天下,将战乱尽快平息的话,只有一条路,在这里杀了齐皓!”葛澄明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森冷的寒意,在这个初夏的夜晚里面竟然让苏谧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看小姐对他有所动心,可是此人出身皇室贵胄,终究是功利之心太重,难以预料。小姐说他对于小姐有救命之恩,其实也大可不必考虑,毕竟,他救小姐是几分出于真心,几分出于对小姐手中势力的考虑还很难说。”葛澄明逼近苏谧,直盯着她,寸步不让地说道:“齐皓武功极高,可是比较起温弦来,还是差了一筹。只要二小姐命令,温弦必然会为你出手,到时候……”他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就可以眼看着倪源一统天下了。”

    月色之下,葛澄明句句紧逼,毫不放松地紧紧地盯着苏谧,一字一句地说着,语气之中带着切金断玉的决然。

    这些言语凌厉如利剑疾风,每一字,每一句都狠狠地轰击在苏谧的耳畔。

    苏谧忍不住身子一颤,步步后退,她的神情不自觉地恐惧迷茫起来,她要怎么做?

    却不防备一脚踏空,脚下一片泥泞冰凉,原来就在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退入这冷清的溪流之中了。

    脚下泥泞纠结,难返难解,待她拔出脚来,鞋袜已经湿地透了。

    她朦胧之中,恍悟惊觉,原来,一旦入了这深水寒潭,想要保得自己周全,不然片尘,全身而退,只是笑话而已。

    这湿冷清冽的感觉直透入内心深处,像是要将什么生生的冷冻起来一样。

    原来她早已经没有退路了。

    仅仅是这样想着,心就好像是要被撕裂开来。

    可是她已经别无选择。

    她仰头,苦笑道:“先生……可真是严厉啊,苏谧如何能够为了自己的仇人,而亲手伤害自己的救命恩人呢?”

    无论齐皓是怎样的人物,他对她的救命之恩是不能够磨灭的,而且,更别说自己心中那份萌动的感情了。还有……这近半年以来的朝夕相处,一点一滴地涌上心头。

    葛澄明的眼中掠过一丝不忍,却只是转瞬即逝,神色依然郑重严格。

    “如此,只有这一条路了。二小姐不必犹豫,只要能够说动那个居禹关守将慕轻涵,自然大事可成。”他坚持着说道,语调转而温和:“待我改日便亲自启程前往居禹关,小姐只要留在这里静心等待消息就好。待倪源北上之前,我们必然会派人前来迎接。”

    苏谧沉默不语,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一样抬起头,问道:“如果按照先生的说法,将来这个天下会变成如何呢?”

    “辽人南下,与倪源争锋,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依我之间,伤得必然是辽军无疑。耶律信虽然与倪源齐名,其实空有勇力过人,智谋上比起顾帅和诚亲王来说,都逊了一筹,而比较起倪源来,更加差的远了。”

    “但辽国的铁骑比较起倪源的兵马更加精良,所以一开始辽军能够占据上风,不过倪源还有墉州的兵马,只要适时出动,两面夹击,辽军最终还是要败退在倪源的手上,败回漠北。”

    “河蚌相争,渔翁得利。而我们所要做的,就是要尽力去做这个渔翁。如果能够把握时机,趁两军混战的时候出兵攻打京城,就可以趁机收复京城。”

    “之后呢?”苏谧低声问道。

    “再之后……”葛澄明似乎是在凝视着夜色一样,沉默良久,方缓声说道:“这样,倪源的势力也要大受损伤,那时候,就算他已经权倾天下,功勋无双,但是朝中依然存在着能够与他相抗衡的势力,他就没有机会行篡逆之事。齐泷的帝王之位反而会更加稳定了。而齐皓只怕能够取代王家的势力,成为朝廷之上新的权贵。说不定朝中又是两派相争的局面。大齐虽然统一了天下,隐患依然重重。”

    “到时候,如果二小姐想要报仇,只要与齐皓联手,必然能够达成所愿。”

    月华如染,淡淡的光辉之下,葛澄明缓缓地诉说着他推测谋划的未来。

    “……其实,所有的这一切,不过是我一个老头子的信口推测,虽然考虑了种种势力,但是只怕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到时候风云变幻,你我又是在那里呢……”说完之后,葛澄明忍不住摇了摇头,神色之间亦是带着淡淡的苦楚,

    “比如现在,我们原本以为会延续的事情,却被倪源一手打乱,此人心机之深,智谋之狠,我都要自愧不如。与这样的人为敌,后果是吉是凶难以预料。”

    他轻叹一声,黯然神伤。

    苏谧回头凝望着那道宁静的溪流,沉默了一阵子,终于展颜笑道:“朝政原本就是制衡一道。如果事实真的如同先生所料就好了。如此也好,只希望能够尽快结束这些战乱。”

    转而又问道:“先生准备亲自动身前往居禹关吗?”

    “正是如此,事不宜迟,我准备明日就动身出发。”葛澄明颔首说道。居禹关此行路途遥远,耗时长久,齐皓的眼光瞩目于南部各个地方势力,根本脱不开身,自然不会亲自前往。这样决定性的行动,两人都不会放心派出手下前去,势必要他亲自走一趟了。除了他之外,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说客了。

    “先生到时候要怎么说服居禹关之中的守将呢?”苏谧低头徐徐问道,她眉宇之间带着深深的倦意,那倦意之间却又隐含一种难以言喻的清丽。

    “不外乎是诱之以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葛澄明坦然笑道。

    “不错,正是这样的道理,诱之以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苏谧自嘲一般嘴角一扬,轻声呢喃道。

    说话之间,她从袖子里面抽出一方鹅黄色的锦帕,对葛澄明笑道:“先生说明日就要动身前去居禹关试着说服慕轻涵了吧。只要带着这个,慕轻涵必然会依照先生的意思,弃守关隘。”

    葛澄明愕然看着那一方鹅黄色的锦绣。

    “我观慕轻涵此人爱护士卒,礼贤下士,也算是个将才,只是经验尚浅。希望先生好好辅佐教导于他,待会儿我自然会修书一封,交与先生带着。”苏谧继续说道。

    葛澄明惊异地接过那一方锦帕,低头看去,上面绣工精美的金线蔷薇闪烁着流离动人的光彩。他抬头看向苏谧。

    苏谧淡淡地笑了笑,说道:“先生不必怀疑,苏谧在深宫两年,终究也是得了些宠爱的,自然也就会有一些旁人所没有的机会。”

    葛澄明顿时明悟,眼前的女子聪明而又不缺乏手段,如果给她足够的时间,确实可以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势力。

    “二小姐放心,在下一定不负所托。”葛澄明神色郑重地收起这一方锦绣,说道。

    “一切就拜托先生了。”苏谧轻叹了一声,说道。

    我们世人终究还是太自私了,如今她已经能够明白枯叶禅师的高明之处,那是真正的能够放开个人,真正的关怀天下,有大慈悲的人,才能够作出的选择。

    “可是……可是我终究只是个凡人而已。”嘴角浮起一抹酸涩的笑容,苏谧轻轻叹了一声。

    葛澄明看着苏谧离开的身影,忍不住心头微酸,他刚刚步步紧逼,也是存着一份私心的,

    这个世间倪源、顾清亭、陈潜、耶律信齐名,并称于当世,但是顾清亭失于国弱兵少,空有一身本事无法施展,难成大业。陈潜虽然天时地利均有,却偏偏是皇族出身,平白遭了忌惮,失了人和。耶律信不过是塞外武夫,蛮力武艺当数第一,智谋上却差的远了。唯有倪源,纵观全局,算无疑策,把握时机,眼光犀利,堪称一代枭雄。他葛澄明先是辅佐顾清亭,后投效陈潜,却都是功亏一篑,无论是顾清亭还是陈潜,可以说,都是输在了倪源的手上,这让他如何能够甘心……

    只是,他仰头看向天际,天穹浩瀚,月色清冷。

    天下局势变幻莫测,浮生挣扎其间,谁知道究竟哪一个会笑到最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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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第七章 离途匆匆

    第二天清早,温弦就已经从京城平安返回。并且将京城里面的消息带了出来。

    苏谧拆开觅青交托温弦带回来的信笺。信里面详细地描述了小皇子如今的身体状况,又说了这几个月以来,京城发生的诸多事情,洋洋洒洒,写了厚厚一沓。字里行间可以看得出京城里面辽人统治之下虽然形势紧张,但是日子还算平安,孩子也没有再发病。

    看完了信笺,苏谧心绪稍宁。

    联络居禹关的事情自然是越快越好,如今从京城一带到墉州地界,尽皆是辽军的势力范围,所以葛澄明准备从西边莱州地界绕行,这样使得路程大大增加,至少要花费一个月的时间才可能赶到边关。

    事不宜迟,就在这一天,葛澄明就同温弦一起,辞别了苏谧二人,启程北上居禹关。

    温弦本来担心苏谧的安危,但是葛澄明这一路北上,都是兵荒马乱,他一个文弱书生,少不了高手保护,也只有这样,苏谧才能够放下心来。

    几人一路相送,到了村边,依依惜别。

    苏谧和齐皓并肩站在高地上,目送着两人远去,心中怅然若失。

    “回去吧,”看到苏谧的视线依然停驻在远处,齐皓说道:“温弦的武功尚且在我之上,必然能够保得葛先生平安归来。”

    说着,他像平常一样,伸手揽住苏谧的肩膀,苏谧微微一颤,“好吧。”顺势转过身去,向前走了一步,齐皓的手揽了个空,

    他的眼中忍不住浮起淡淡的疑惑。

    两人这近半年的相处下来。表面上虽然是一对恩爱夫妻,实际上一直守礼而待。

    只是这样平淡祥和、琐碎温馨的日子长久过下来,彼此已经如同亲人一般的熟悉。甚至两人都有一个错觉,他们也许真的已经是夫妻了。

    平时这样的体贴动作都已经是熟极而流,今天,齐皓却直觉性地发现,苏谧有些不自然。

    齐皓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瞬间,终于收回,跟在苏谧的身后,回了屋里。

    日子似乎还是如同平常一样。村里的猎户前来呼唤齐皓,一起进山打猎。

    苏谧准备好行装,送他出门。

    晚上,齐皓回来,苏谧已经做好了饭菜等着他。

    两人沉默不语地吃着饭菜,齐皓出言打破沉闷,问道:“你还是在担心葛先生吗?”

    “没有,”苏谧摇了摇头,说道:“有温弦在,我也能够放心。”

    齐皓心里忍不住就生出一种酸意来,“你倒是信任他,温弦在江湖上的名声向来是认钱不认人。而且他两度行刺齐泷,必然是与我们大齐有深仇的人。”

    “他以后不会了。”苏谧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他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齐皓没有说话,他低下头,禁不住想起上一次温弦行刺的事情,当时大内侍卫和禁军几乎把整个皇宫搜了个底朝天,就是没有找到那位重伤的刺客。自己也是根据宫中的眼线所提供的情报推测出行刺之人是温弦的,现在看来,他是如何逃出的皇宫的?再联想到苏谧用过的那张面具……

    他抬头看了苏谧一眼,没有说话,心里头却泛起一种酸意,心情忽然变得焦躁不安。

    苏谧心绪烦乱,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异状,无意识地吃了几口饭,用筷子戳了戳菜叶子,忽然问道:“你不准备动身吗?”

    “啊,”齐皓一愣,愕然道:“动身?”

    “如今大齐地方上的势力都在伺机而动,摇摆不定,正需要有一个中心的人物来凝聚他们。大齐的皇室贵胄都被屠戮殆尽,除了你,还有谁能够联络起他们啊。”苏谧淡淡地陈述着事实。

    “建州将军沈约、水师统领陈述……这些人手中的势力集合起来,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如今葛先生北上,一旦事情办成了,辽军必定不日南下,与倪源争锋。时间紧迫,你正应该抓住机会,把握住这份力量。然后韬光养晦,待两军疲惫的时候,趁机……再谋前路。”

    “你看的倒是遥远。”齐皓不动声色地看着苏谧清冷的神情,说道。

    “难道你没有想到?”苏谧反问他道,语气里面带着淡淡的讽刺意味。

    齐皓愣了一下,说道:“我自然也是想到了。只是准备远远不及你们这样的长远而已。”

    “你想的还不够长远吗?”苏谧笑了一下,说道:“我还以为豫亲王的情报是周全得很呢。”

    “再怎么样也比不上你啊。”齐皓笑了一笑,他能够听出苏谧话中有不满,却不明白这份不满是从哪里来的,心中越发焦躁难安,禁不住脱口而出道:“连温弦这样的人材都能够收入旗下,怎么是我能够比较的了的呢!”

    一种若有若无的雾气漂浮在两人之间,气氛像是凝滞住了。这是住进这个竹舍里以来,两人第一次吵架。

    苏谧心头一阵苦涩,很多事情他都在隐瞒着她,而她又何尝不是如此?至少慕轻涵这一招棋,她就从来没有向他透漏过。

    他们之间牵扯了太多的权势和利益的纷争,无数的障碍横隔在他们的中间,终究无法像平凡的人家一样,坦诚以对。

    心中一种酸楚难抑的感觉涌上来,也许,这一段日子真的已经结束了,这短暂的生活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梦醒了,人终究是要回到现实的。

    看到苏谧神色凄然,齐皓的心里头一软,忍不住说道:“是我失言了。”其实他刚刚所说的也是实话,他从十六岁的时候,妙仪太妃向先帝进言,他才得以进入兵部衙门历练学习。平常的皇子都是十四岁就开始历练栽培了。他的起步就已经远远地落在别人的后面。

    “我是从那个时候,才开始培植起自己的势力,”齐皓苦笑了一下道:“不过是短短几年的功夫,如何能够与南陈在大齐经营几十年的情报组织相媲美呢,而且也缺乏像葛先生这样的统筹全局的智者。”

    “刚刚我是嫉妒你了,不要生气,是我不对,”齐皓笑道,“顾二小姐,可是饶了我吧。”

    苏谧脸上笑了一下,算是将这一段事情揭过。

    他固然是有事情隐瞒自己,自己也是一样,有什么资格去责怪他呢?

    难道是这种伪装的夫妻生活,这样平淡如水的闲适日子过地太久了,以致于让她开始无意识地忽视她与他之间的身份和隔阂,

    其实,他们之间的距离远远地比她想象的更加遥远,她是大齐帝王的妃子,而他是大齐帝王的兄长,她是南陈旧卫的余党,居心叵测,一心只想着图谋不轨,而他是大齐的亲王,肩负重任,绞尽脑汁力挽狂澜。

    终究有一天,他和她都是要回去宫廷的,都是要回去那个华丽而且沉闷的牢笼。

    这样的山野自由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一段短暂的插曲而已。

    只是对于她,这一段生活是满心惬意而舒缓的享受,这些日子以来,山间吹拂的细风让她尽情放松地沉浸在了这份悠闲平淡的生活之中。而对于他,只怕连这样短暂的插曲都是一种浪费时间,他一心想要的,是皇图霸业,是不世功绩,是扬名于天下,是傲视于尘世。

    而不属于这里……

    苏谧转过头去,窗外,夏日的阳光灼热,不知不觉之间,树上已经有了知了在叫个不停,声音一波连着一波,吵得人心烦意乱。

    “刚刚我说的也是真心话,”苏谧的心情却奇异地开始平静下来,笑道:“如今局势紧张,机会转瞬即逝,你正可以趁机收服大齐权贵豪门遗留下来的地方势力,而且除了你,还能找得到更好的人选吗?”她用平淡的语调讲述起事实。

    齐皓仔细地观察着她,她没有说谎,她确实已经不生气了,可是却有一种无形的墙,仿佛冰雪铸成,阻挡在她的面前。

    那是比起生气,让他更加难以忍受的冷漠和疏离。这是为什么?

    到底自己应该怎么办?

    这段忽然横隔在两人之间的距离让齐皓心中苦涩难掩。

    “……你留在这里,也是为了保护我,如今这里一切都是平安,山间隐蔽,辽人就算是劫掠,也不会找到这样贫瘠深远的小村子里。”

    苏谧继续说道。

    齐皓的脸上苦恼与深思的神色交织出现,无论心情怎样,现实开始提醒他,她说的对。他不得不承认,这正是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考虑筹划的问题。

    其实早在太后薨逝,王家衰弱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暗中联络王家在军中的势力,希望能够填补王家遗留下来的空白。他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就是这个大齐亲王、先帝长子的身份。

    失去了王家的凝聚力,这些地方势力急需一个引导的中心,一个伫立在朝中的代言人,而他需要的则是更加厚实的人脉基础。事情的进度一直很让他满意,辽人入关之后,这种行动更加的顺利了,而且也变得更加紧急和必要了。

    两人潜藏在东来楼的那段时光,与城外的联络中断,所以他才会那样的心急火燎,急欲出城。

    脱离了城墙的束缚,隐居在山村的这些日子里,他已经暗中联络各方势力,可是紧紧凭借着消息的传递还是不牢靠,那些地方势力终究难以信服,少不得由他亲自去一趟以示诚意。

    他必须去了。可是……

    “可是万一我走了,谁来照顾你……”齐皓迟疑地说着。

    “周围的人不都可以照顾我吗?再说,我也不是没有自保的能力。”苏谧笑着继续道,语调平淡从容:“已经住了这么久,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意外,村里都是纯良之人。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何况山地贫瘠,辽军也不会前来抢掠。”

    齐皓抬头看着苏谧,神色迟疑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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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第八章 山村路窄

    “如今局势转眼就要变了,一定要先下手为强。”苏谧依然平静地分析道。

    “我去!”齐皓长吸了一口气,打断了苏谧的话,说道。这是他长久期盼的机会,如果放弃,那么他这一生恐怕都无法再寻找到这样的机会了。

    他绝对不能够错过。

    “我大概要去两个月,两个月之后,我就回来。”齐皓凝视着她保证道:“然后带着你走。”他这一趟前去联络地方势力,需要奔波不停,从沿海的容州,到内地的询城,遍布全国各地,路途的辛苦,苏谧的身体是绝对无法承受的。

    他的目光灼热而深邃,带着苏谧无法看清,或者说不愿意去看清的光芒。这时候的齐皓当然没有想到,两人再一次的见面,已经是在遥远的近两年之后了。

    苏谧微微侧过头去,像是逃避一样,她点了点头。她想起那个飞雪飘零的夜晚,两人携手逃亡的路上,在西福宫高高的宫阙顶上,在那个滴水成冰的时刻,他也隐隐在她的耳边吐出过这样灼热的话语。

    此时这样信誓旦旦的保证又一次听进了耳中,别有一种酸楚。

    属于他们的纯洁的日子,只有这共同患难的半年而已,无忧无虑的日子已经结束了。两人最终所要面对的依然是严酷的现实。

    带她走?他们能够走到哪里去?

    如果他真的成功,将来回到宫中,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呢?

    苏谧爽快地答应,脸上没有丝毫的失望抑或者不舍,齐皓的眼中却是苦涩而冰凉,是什么让她重新封闭了内心呢?

    正在思虑之中,苏谧已经起身道:“我去收拾碗筷。”

    她刚刚转身,却不防备猛地被人从身后抱住,她吃了一惊,恼火地挣了挣,齐皓反而抱得越发紧了。

    苏谧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忽然齐皓扳过她的身体,灼热地温度压在了她的唇上。苏谧顿时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两人自从在这里结庐而居之后,表面上虽然夫妻相称,但实际上守礼自重,同住一个屋檐下,偶尔会有身体接触,也都是无意之举,日子温馨却平淡,恍如窗外的流水般清净自然。

    这是第一次,有这样决绝而激烈的失礼举动。

    两人之间气息交织,隐隐能够听见对方的心跳声。苏谧想要挣扎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失了挣扎的力气,就这样任他抱着。

    感受到齐皓那一吻之中蕴含着的热情和决然,她心里头却逐渐黯然冷寂。

    罢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这样的乱局之中,任何人都不能保证见到明天的阳光,他和她也一样,在那迷蒙不可测的未来之中,他们都只是随波逐流而已。

    他这样一去,说不定事情难以成功就会丧命在半途的道路上,壮志未酬身先死。而她说不定永远不会再等到他的归来。这个世界存在着太多太多的变数超出他们的掌握,让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去犹豫。

    他们不过是这个浮世之中挣扎求存的凡人,看不见这局的尽头。

    苏谧心中一软,回手抱住他。所有的心计和芥蒂,都在这一吻之中消散而去。

    这一吻,是开始,也是结束。

    齐皓松开苏谧,依然将她紧紧地揽在怀里:“我知道你是不相信我,可是我实在不能够放弃这样的机会,等着我,马上就会回来。”

    齐皓看向她的神情专注而真挚。

    苏谧点点头,秋水明眸却不自觉地微微错开他的眼光。

    这段日子终于彻底结束了,或者说,这样的日子从来没有开始过,只是在她一厢情愿的思绪里面,它是存在着的。此番他一去,如果真的成功,必然是又要回到波澜诡谲的宫廷,那样深远的红墙之内,哪里去寻找如同这个山间村舍一般纯朴自然的世界。百尺红墙,高楼远隔,其中可是有一方属于他们的天地?

    巍峨的宫阙太高,太远,可这乱世的浮光却又太虚,太幻。

    暮色低迷。

    月光将一抹清冷斜斜投入室内,满地如霜。

    两人离地很近,彼此凌乱的心跳都能够感受到。

    可是却又相隔很远,仿佛一个人以为感情已经结束,另一个依然以为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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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皓在第二天的清晨就离开,将苏谧托付给附近的乡邻乡亲。

    两人居住在这里近半年,村里的人早就将他们看作自己的家人一般爱护,自然立即答应了下来。

    齐皓离开之后,苏谧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变化,山村里的时光像是静止了一般,让人完全感觉不到日子的流淌,只有偶尔葛先生的消息传来,提醒着她外界时局的变动。

    也许战争终究是男人的话题,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就算是再聪明,再擅长谋略,也有无法触及的一面,只能够在这里静静地等待。

    齐皓离开已经超过两个月了,他原本答应了两个月之内就回来接自己的,可是现在已经算是爽约了,苏谧有点气闷地想着。也许,南方的局势不是像他们想象的那样顺利,也许,他发现了更加重要的事情或者遇见了什么难题,也许,他……太多的也许让苏谧的心情随着这炎热的夏季的结束而烦躁不安起来。

    他终究还是要以这个天下为先的,苏谧轻叹了一声。

    夏天的燥热几乎快要过去,山间的风清爽凉快,不需要宫廷里的藏冰和玉箪就可以舒服地渡过。

    在这一年的盛夏里,整个天下的局势陷入一种沉滞的泥泞之中,所有的变动似乎都停止不前,

    南陈的新帝雄心勃勃,不断的召集兵马,扩大实力,而倪源却一改积极主动的常态,坚守城池,避而不战。

    京城之中四处抢掠的辽军也逐渐消失了踪迹,似乎是因为这炎热的天气使得他们也失去了大辽铁骑一向为之自傲的锐气,只好躲在高高的城墙后面打发着时光。当然也是因为整个京城周围,被他们搜罗一空的村庄几乎已经找不出什么可以进一步榨取的价值了。

    日子似乎就是这样平静地渡过了,但是苏谧明白,平静只是暂时的,倪源只是在积蓄力量,等待最佳的时机,这正是他最擅长的,不出动则以,一旦出击,必然是给与对手最致命的重创。而且送来的情报也说过,倪源对于南陈的反抗势力,暗中收买安抚的手段一直没有停止。另一个京城里,辽军的低迷也不过只是短暂的休息,一旦等到了秋收,他们的身影就会像是嗅到了血腥气的饿狼一样地纷纷冒出头来。

    眼前这段和平地近乎窒息的日子不过是更加猛烈的战火即将到来之前的短暂休憩。

    前几天,葛澄明那里已经传来了好消息,温弦刺杀居禹关守将贾通成功,关内的军略大事尽皆落入了慕轻涵手中,之后自然是要安抚军中人心,等待将关内兵马全部收服在手中的一刻。

    估算日子,应该快要有动作了吧。苏谧计算着时间。

    斜阳夕照,不知不觉间,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苏谧站起身来,想要将竹竿支撑的窗子放下来。

    无意间从窗前向村子入口处望去,却见有一队人马正远远地乡村里走来。

    苏谧的动作顿时停住了,她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支只有不到百人的队伍,隔得很远也能够看出精良的装备和整齐的队列。

    不像是辽军,可是还有谁?

    这队人马虽然并没有盔甲一类的军队装束,但是其行走举止之间,完全是军队的架势。

    苏谧吃了一惊,这里贫瘠无财,又地处荒僻,连辽军都懒得前来搜刮抢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有军队过来呢?

    村子里面的人也被惊动了,三三两两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走出门,看着逐渐走进的军队。

    队伍走近之后,奔出一骑,策马走到村民们的面前,抱了抱拳,朗声说道:“我等是有事路过这里的镖队,想要借贵村的地界暂且修整一晚,不知道贵村哪一位是村长呢?”

    “镖队?”苏谧忍不住笑了,走近了才看清楚,这支队伍确实都是一副江湖武士的打扮,但是那种迫人的气势,会相信他们是镖队才有鬼呢。而且会有镖队跑到这种深山野林里面吗?村子又不是坐落在交通要道上。

    不过如今这个乱世,只要事不关己,没有人会去主动招惹麻烦。

    村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走了出来,他是村子东头郭家的老爷爷,全村几百号人,就数他的年龄最大,说的话在村里是最有分量的。

    “诸位老爷可要我们腾出屋子来?”老人的见识不凡,也看出这队人马有所蹊跷,但是既然他们没有恶意,仅仅只是一晚的功夫,自然不会去计较这些。

    “如果有空屋子最好,劳烦老丈了,”那个骑士说道,说话之间甚是恭谨,一边从怀里取出银两来,交到老者的手上。

    老者推辞了一番这才收下,立刻就对着身边的裴顺道:“快带几位到村西边去。好好招呼。”

    村子因为连年的战乱,这几十年以来,规模减小了不少,西边有很多的空屋子,苏谧和齐皓两人居住的就是其中一间。听见村长说要把人带到这里来,苏谧有几分担心。

    眼看裴顺已经领着人马向这边走来了,她当即拆下竹竿,将窗户放了下来。

    窗子还没有合严,最后一眼扫过那队人马,苏谧的眼神落在了当中领头的骑士身上,一看之下,顿时变了脸色。

    关窗子的手禁不住一顿,竹竿“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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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第九章 狭路相逢

    那个骑士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来,恰巧与苏谧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刹那之间,两人齐齐震惊失神。

    她竟然在这样意料之外的时间和意料之外的地点,遇到了最意料之外的人。

    来的人是倪廷宣!

    他怎么会在这里?!

    苏谧的心头掀起滔天巨浪,震惊莫名。偏偏她一双手支撑住窗子,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他显然是看见自己了。

    倪廷宣的脸上先是陷入了一种似乎是怀疑自己在梦中的呆滞,紧接着显出不敢置信的狂喜神色来。那种喜悦的神采和光芒让他的情绪完全坦露在苏谧面前。

    苏谧心头苦笑,早知道刚刚就不要多看那一眼了。

    倪廷宣定定地看着苏谧,半掩的窗台下,熟悉的容颜隐约可见,他的视线模糊起来,仿佛整个世界只余下这半面娇容。

    周围的骑士见到他忽然之间动也不动,禁不住奇怪了。“少主,少主……”旁边的一个骑士轻声呼唤道。

    半响倪廷宣才回过神来,也不理会身边的呼唤,直接甩手下马。

    苏谧眼见他向自己这一边走来,就知道是躲不过了,索性也就不再躲避,

    时隔不过短短的半年多,两人再次见面。

    倪廷宣站在她的面前,张了张嘴,却猛地发觉,他竟然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他甚至不知道此时应该如何称呼她,难道这山野乡村的环境之中依然以宫妃的礼节相称吗?他心中隐隐抗拒着那个曾经熟悉的称呼,两人之间凭空有一种尴尬的感觉在来回流淌。

    “在下姓顾。”知道他在犹豫着什么,苏谧开口提醒到。

    “顾小姐……”倪廷宣的语调里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依然沉静温和的眼神后面闪烁着明朗喜悦的光芒。

    他有很多话想要问她,可是此时却一句也说不出口来。

    不过短短半年的离别,倪廷宣却敏感地意识到,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有什么东西发生了近乎本质的变化。这样的变化使得两人之间变得陌生而疏远,虽然从来没有亲近过,可是这样无端的疏远还是让他感到一种不自然。

    苏谧的模样看起来似乎是没有丝毫的改变,虽然锦绣珠翠换成了布衣荆钗,但依然是眉淡如烟,眸澈如水,宛如碧水潭畔一朵清丽脱俗的水莲花。没有了那些繁华琳琅的簇拥,她更显遗世独立,冷月清辉。

    她是怎么逃出来的?宫中的辽军穷凶极恶,京城的门禁森严缜密,她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丝毫武功都没有的女子,吃了多少的苦,才从辽军的手中逃出啊!

    他心里头有无数的疑惑,心思转了千百回,可是却不知道怎样问出口。

    苏谧心里亦有诸多疑惑,却无他的诸般顾忌,她抬头看他,直言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对上她清冽的目光,他坦然一笑,她逃出来就好,能够再一次见到她,而且是见到平安的,完好无损的她,他就已经觉得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

    倪廷宣正要开口回答,门外传来随行骑士的禀报声,“少主,已经收拾好了。”

    倪廷宣应了一声。

    苏谧探头看了看半掩的门外的百余骑兵,复又问道:“你们这一次来,是为了什么?”

    倪廷宣回答道:“这一次是为了与辽军的和谈而来的。刚刚已经派人去探听消息了,等待明天再递书入城。”面对她,倪廷宣完全没有保密遮掩的打算,这样的军事机密也脱口而出。

    什么谈判用得着倪家的少主亲自前来?别忘了,倪家就他一个儿子啊,倪源怎么肯舍得,不怕辽军将他扣下当作人质?苏谧怀疑地看着他。

    在这样清冽直透人心的目光凝视之下,倪廷宣的脸上忽然闪烁起几分尴尬来,有点不自然地回避着她疑惑探究的视线。他应该怎么解释其实自己是为了她才来的呢。其实,在刚刚抵达墉州知道了父亲的计划的时候,最初的震惊慌乱过后,他就立即派人传递文书给辽人主帅耶律信,希望把她救出来。同时也命令潜伏城中的人暗中寻找她的下落了。可是没有丝毫的端倪,耶律信在接到他的信笺之后也下令全城搜索过这位传说之中的齐帝宠妃,同样全无消息。她就好像是凭空消失不见了一样,让倪廷宣无论如何也无法放心。所以这一次他不顾属下的反对,趁着与辽军谈判的时机,亲自前来寻找。

    苏谧没有纠缠于这个问题,问道:“你们准备与辽军和谈?关于什么的?”

    “是关于一些军中粮草的事务……”倪廷宣说道。简单的粮草补给自然不会劳动到他亲自前来,其实这一次他前来京城主要就是为了寻找她。

    倪廷宣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外面传来一声惊呼喧哗。

    两人还没有等反应过来,门就忽然被人撞开,“少主,不好了……”来人是倪廷宣身边的随侍骑士,他急促地喊道:“下面放哨的兄弟发现山上来了不少的辽军,正在挨村挨户地搜索着什么。杀了不少人,几乎是在屠村了。”

    倪廷宣吃了一惊,辽军这时候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不是说最近辽人在城外的行动逐渐放松了吗。

    “来了多少人,刚刚放哨的人没有惊动他们吧?”他神色凝重起来。

    “没有,辽军来了大概有一千人左右。”手下飞快地禀报着。

    是为了搜索别人,还是为了他们?如果是冲着他们而来,此举是什么意思?难道辽人想要毁约?可是如今辽军的补给还掐在他们的手上,如何敢跟他们毁约呢?

    苏谧却已经变了脸色,她猛然已经意识到,按照时间来计算,居禹关那边可能已经行动了。

    如果说慕轻涵和葛澄明那里已经成功,齐军弃守居禹关,京城里面的辽军得到了消息,他们的补给线路不再受墉州方面的钳制。而因为距离遥远,倪廷宣他们现在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此时的辽军对于即将送上门来的墉州使节……

    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情况就危机了。

    苏谧立刻转头向依然在思索辽军来意的倪廷宣问道:“这一次辽军知道你亲自来了?”

    “不知道,只是平常的押送粮草,交换信息而已。”倪廷宣回答道。他身份敏感,当然是秘密前来,不会大张旗鼓地送羊入虎口。

    那还好,还有一线生机。苏谧回过神来,辽军是要同倪家翻脸了,只是他们还不知道倪廷宣本人竟然送上门来了。否则为了这样一条大鱼,来的肯定不止这些人马了。

    “马上准备离开这里,辽军的目标必定是你们无疑了。”苏谧果断地喝道。

    倪廷宣不过是带了百十人而已,根本不能跟辽军相抗衡。

    门槛处的那个士兵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这个女人怎么知道的?辽军目前不会跟他们翻脸吧,那些辽军的目标说不定是别的地方抵抗势力呢。

    “相信我,”苏谧心急火燎地向着倪廷宣说道:“现在来不及解释了,如果你不想死在辽军手中的话,就听我的。”

    看着苏谧紧张的神色,倪廷宣神色凝重起来,隐约闪烁出深思的光芒,却没有丝毫的迟疑,立刻转身下令道:“立刻通知大家,上马离开。”

    听到少主发话,士兵脸上虽然还有疑色,还是立刻跑出去通报消息了。

    “跟我走吧,”倪廷宣向着苏谧说道。

    “我……”苏谧一怔,犹豫起来,她宁愿躲避入深山,等待齐皓或者葛澄明派人前来接她,怎么能够这样一走了之呢。

    “少主,”忽然,后面负责留守探查的士兵策马飞奔回来,远远地就已经喊了起来:“不好了,辽军已经向这边过来了,马速很快。”

    外面,随行的人马都变了脸色,这一次辽军的意图不知道如何,但肯定是来者不善了。如果倪廷宣落入辽军的手中,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身后队伍里的一个骑士冲着这边喊到:“事不宜迟,少主,赶紧上马!趁他们还没有将道路封死的时候,我们冲出去!”

    “这些辽军凶残成性,你一个女子如何能够逃脱。”倪廷宣心急火燎地说道,辽军片刻即至,也顾不上苏谧是否同意了,他拉住苏谧的手,将她拦腰抱起来。

    苏谧还没有来得及惊叫,他已经抱着她出了竹舍。

    不过眨眼的功夫,外面所有的人都已经整装待发了。看到少主带着一个女子出来,诸人脸上都现出疑惑的神色,但是都没有发问,等候着他的命令。

    “如今辽军居心叵测,恐怕事情有变,我们先撤回去,等候消息。”倪廷宣简单迅速地交待着命令,同时揽住苏谧的纤腰,将她托上马,然后跃上马背,他们都没有带多余的马匹,而且就算是有,苏谧也不会骑马。事急从权了。

    苏谧又羞又恼,却没有挣扎,眼下辽军已经杀到,能否及时逃进深山里后果难测,只有暂且跟着他们一起走了。

    感受到背上紧贴着的肌体的热度,苏谧心中一阵尴尬,上一次前往寒山寺的时候虽然也被他抱住过,但是生死搏杀的功夫,哪里管地了这些啊,而且当时是严冬时节,衣服厚重,不像是现在,不过隔着一层薄薄的夏日衫子。

    远处辽军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村口处了。村子里面的人还没有从倪廷宣这一队人马到来的新鲜和好奇之中解脱,紧接着到来的辽人就让他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慌乱。

    危机时刻,倪廷宣调转马头,转头向身边的一个骑士说道:“小唐,你去通知一下这里的村民,还有附近的村子,辽军马上就要到了,带着大家进山里躲一躲。”

    那个骑士立刻领命而去。

    苏谧心念微动,忍不住抬头看向倪廷宣,她本来正要这样建议,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倪廷宣就已经想到了。

    这里的村民收留了他们,以辽军的凶残,只怕不会放过。好在村子紧挨着深山,幽深曲折,山中村民都是从小生活在山间的,只要能够及时躲进山里去,辽人也无可奈何。

    看到远处不断逼近的辽军,虽然从来没有遭受过辽人的洗劫,村民们也已经感受到危机,有见机地快的已经呼唤妻儿,向山里跑去了。

    望着远处黑鸦鸦的辽军士兵,苏谧心中黯然,她也只能在心里希望他们平安无事了。不过马上她就没有多余的时间去为村民们担心了。

    他们所面临的将是更加危险的血腥冲锋。

    众人策马向山下冲去,奔波之中,苏谧向身后望去,村子在逐渐地边远,变小,她猛地意识到,这一段山中的生活终于彻底地结束了。

    而前方,还有杀气腾腾的辽军将士阻挡着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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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一下后面的剧情结构。

    这一卷的前半部分是女主和齐皓的戏份,而后半部分就是女主和倪廷宣的戏份,

    算是两个男主角平分吧,偶是很公平的^_^

    已经进行到后半部分了,汗……这本来是半个月的份量啊,就这么不到一周就……

    战争的戏份也会在这一卷末尾终结掉。

    下一卷就是最后一卷了,会回到宫廷,结束所有的恩怨,而所有的人也都会有属于他的结局的。

    结局早已经定下,虽然那个结局可能不会让所有人满意,瀑布汗……

    最后再喊上一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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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泪飞飞~~~~~~~

第八卷 第十章 斜晖归雁

    “前面河口处有我们的人马接应,先忍一忍。”倪廷宣向怀里的苏谧小声安慰道。

    他们已经快马不停歇地奔波了一天一夜。

    那天傍晚从山中突围出去的时候,辽军虽然战力精良,人数众多,但倪廷宣身边带的亲随都是精锐,见机又快,出其不意,打地辽军措手不及。

    一番拼死苦战之后,辽军还没有来得及形成合围,就被他们冲了出去。

    众人突围之后片刻也不敢延误,直接向着东边奔驰而去,力图将追踪在身后的辽军甩掉。

    众人冲出重围的时候,辽军虽然没有人认出倪廷宣来,但是见到众人将他护在中间的架势,也隐隐猜出,他必然不是简单的人物,一直追在后面不肯放手。

    几番咬尾接战,虽然每一次都能够成功地甩开辽军,可是损失也不小,如今跟随在倪廷宣身边的只有寥寥十几骑而已了。其余的人马都战死在了路上。

    辽军骑兵精良,天下无双,这一天一夜的追击奔逃和轮番交战突围下来,就算是身经百战的将士也忍受不了,何况苏谧的身体原本就偏弱。

    此时听到倪廷宣的话,苏谧费力地点了点头,呼啸而过的风声使得呼吸都急促起来,开口变成了极度困难的事情。

    在这样艰辛的生死逃亡之中,她就好像是深秋枝头一只摇摇欲坠的树叶,而狂风正在耳边呼啸,试图把她从枝头上卷走。战争的凄凉和无奈她已经体会过不止一次,但是战争带来的严肃和残酷却是在这一刻首次品尝。

    头脑也变得混乱起来,模糊之中,唯有紧贴着的那一份温暖还是清晰的,让她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刻有些微的依靠。

    日头渐渐落下,天边的晚霞变成血一样的色彩,红的刺眼夺目。

    生死交织的一刻,苏谧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疲倦。她咬紧了牙关硬撑着不要让自己昏睡过去,同时不发一声。上一次就是因为她受不了马上的颠簸,疲惫不堪,倪廷宣不忍心之下,让队伍停下休息,从而被辽人又一次追上。

    她明白如今辽军在后面咬地死死地,一旦追击上来,仅凭着这点儿剩余的人马是绝对无法再一次脱身的。

    正在昏昏沉沉快要到极限的时候,却听见身边寥寥无几的骑士们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苏谧勉强打起精神,抬头看去,是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宛如一道闪亮的银色缎子,向远方铺陈开去。她的精神一振,已经到了东淮河了,更远处,可以看得见驻扎严整的军队,正是倪家安排留守在那里接应的大军。

    得救了!

    众人死里逃生,瞬间放下心来。

    马匹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样的气氛,竭尽最后的力量前去冲去。

    营中的人早已经见到了众人,立刻有整装待发的人马接迎了出来。

    两批人混杂一处,逃亡者们如释重负地停下马,当即就有数匹马因为承受不住这样长久剧烈的奔驰而脱力地跪倒在地上。

    几个骑士半爬半跌地从地上起来,转身向后看去,追击的辽军人马堪堪追到,眼看着这边倪家的军队阵势,都策住了马。

    徘徊了一阵子,他们也已经是人困马乏,似乎知道今次的事情已经不可为,不敢久留,调转马头,立刻往回赶了。

    “少主,怎么回事?”迎出来的窦峰策马凑近倪廷宣,他惊疑不定地看着远处的兵马。看容装,那似乎是辽军啊,为什么会追杀他们墉州的兵马呢?

    转而看到辽军已经策马返身,就要远去了,连忙又问道:“要不要追击啊?”

    “不必了,”倪廷宣说道:“不过是辽人的一支小队伍而已。全军准备拔营返回墉州。情势有变了……”

    他回过身来,窦峰这才看清楚了他怀里的人,震惊莫名:“这……这是……”

    “回去再说。”倪廷宣打断他的话,一边把苏谧抱下马来。

    苏谧的疲倦已经几乎到了极限,在马背上的颠簸使得她晕晕沉沉,想要挣扎着自己下来,可是长期保持着一个姿势的身体已经有几分僵硬,完全不停使唤,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就感到一阵昏眩。

    最后似乎听到倪廷宣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已经安全了,你先睡一觉吧。”

    她知道暂时是已经安全了的,放下心来,不再坚持,只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而又柔软的地方,就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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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觉醒来,已经天亮了,阳光如同细密的金线,从身边的小窗子里撒进来。

    苏谧转动依然酸涩的身体,疲惫感还没有完全消除,她抬头看向四周,才发现她现在似乎是躺在一辆马车上,车顶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两侧的绣金窗帘从雕花窗框上垂下,遮蔽着外界的视线,阳光从丝织物的缝隙之间隐隐地透进来。马车的一侧,摆着一张碧玉小几,上面放着精致的点心和果酒。

    她身下铺陈着厚重的兽皮和软垫,即使是在行走之间也感受不到丝毫的颠簸,使得她一开始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在马车上。

    她伸手微微掀开窗帘的一角,外面明晃晃的阳光立刻刺痛了她的眼睛。好一会儿,她才适应了这过于明亮的光线,睁大了眼睛看向天空,她睡了多久?竟然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苏谧眯起了眼睛,调节着眼帘之中的光亮,向远处望去。

    入眼处是一望无际的平原,绿色的地毯铺陈在大地上,带着层层的金光,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成片成片的麦田,麦子已经到了成熟的边缘,绿色之中泛着灿烂的金色。一阵风过,层层的麦浪低伏下来,如波涛般起落不定,绮丽而又壮观。

    风吹动苏谧手中的窗帘,流淌过苏谧的鼻端,送来自然的清香。苏谧的心情忽然之间就开朗了起来。看到这样生机勃勃、临近丰收的繁盛景象,任何人都会感到一种油然而生的满足。

    几个正在劳作的农人间或地站在田地之中,向这边望过来,眼光之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

    苏谧的视线拉近,自己所在的马车正在平稳地向前行驶,车边是全副武装的骑兵拱卫在四周。前后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延绵不绝的军队战马。这是在向哪里去呢?

    “你醒了,感觉如何?要不要再叫医师过来看看?”窗口的光亮被遮蔽了大半,倪廷宣温和的声音随即传来。

    苏谧抬起头,从这个角度望去,看不他的清楚面容,只见到灿烂的阳光从他身后映照出来,使得他本人就是一个光源一般。

    苏谧忽然笑了笑,自己又被他救了一次。首先这个想法就倏地钻入了她的脑海。

    “我没有事了,现在是去哪里?”苏谧忍不住问道。

    “是在回墉州的路上。”

    墉州?!苏谧觉得自己的思路有一瞬间的凝滞。

    她重新思考起两天前的那一幕,与他的相遇,辽军的杀到,还有生死一线的逃亡……这些接踵而来的事情都发生的过于急促,使得她连仔细盘算思考的时间都没有,似乎是在不知不觉间,人就已经到了这辆马车上。

    “已经走了快一半了,还剩下四五天的路程。”倪廷宣笑道:“车马劳顿,你先忍一下,等到了墉州再好好休息。”

    墉州?!

    苏谧猛地惊觉,自己竟然会有到墉州的一天,会有到倪源的势力范围的一天。

    人生之奇妙,简直莫过于此。

    可是此时,她还能够有选择的机会吗?事情的发展完全超乎她的想象和掌握,她总不能现在就从这个马车上跳下去吧。

    随即又想到,如今村子里面的人们平安逃出去了吗?辽人有没有再为难他们?

    当这些问题逐一钻入苏谧的脑海的时候,倦意也随之弥漫上来。一切等安定下来再说吧,她疲倦的想着,冲着倪廷宣点了点头,她放下车帘,重新依靠回柔软的靠垫上。

    倪廷宣看着窗帘放下,眼中掠过复杂的光芒。

    他已经得到了准确的情报,北部居禹关的补给线被打通了。如今辽人已经开始在国内集结兵马,准备南下支援驻扎在京城的耶律信。

    此时辽人虽然还没有正式与他们墉州翻脸,但是合作的基础一旦失去,双方的合作关系自然不可能继续了,至少不可能以眼下这样的方式继续了。

    造成这所有变故的起因只有一个,北方慕轻涵主动弃守居禹关!

    自从居禹关主将钱万醇在四月的时候战死在辽人的手中,关内一直是贾通在主持大局,他也是父亲长期栽培的亲信之一,父亲把他安置在居禹关之内,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只要他能够率领关内守军抵抗住意图南下的辽人,天下的局势就不难把握。可是刚刚送到的消息已经传来了他的死讯。八月初七,竟然在一次巡视战场的时候,被辽人的刺客高手所刺杀,命毙当场。居禹关之内所有的防务权柄都落到了唯一的副将慕轻涵手中。

    倪廷宣忍不住叹息,

    轻涵为什么会这么做?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而且刺杀贾通的真的是辽人的高手吗?还是……还是轻涵他……

    倪廷宣的目光不自觉的落到了车上。还有她是怎么从辽人盘踞的京城里面只身一人逃出来的?

    这一切让他不得不深思。

    如今,居禹关的失守,使得整个天下的形势变动了起来,父亲机关算尽,终究也是有预料不到的变数。

    之后,他们墉州应该何去何从呢?

    最让他担心的是,而如今依然困守在京城里的夫人和妹妹会怎么样,想到这些,倪廷宣的心中泛起沉滞的忧虑,

    也许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她终究已经平安逃出来了。无论是借助了怎样的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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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第十一章 丹枫秋雨

    四天之后,在这一万兵马的护送之下,一行人抵达了墉州的首府申渚。

    墉州从旧梁时期,就是梁国贵族文人聚居的地方,多为贵族封地,当时倪家在梁国的地位就相当于大齐的王吴这些豪门权贵,因此倪家的封地在墉州占据最大的面积。

    齐武帝攻陷梁国京城之后,为了拉拢倪源,特意将附近的十二座城池又划归到了倪家的封地上,至此,天下九州之一的墉州,就完全成为了倪家的领地。

    虽然每年都要上缴的赋税并没有减少,但是墉州地处海边,与海外各国贸易不断,其间的繁华天下闻名。苏谧在宫中的时候,也常常听到宫人议论起墉州的富足。而且倪贵妃性好奢丽,西福宫中的用度,有些器皿衣物,是连凤仪宫都远远不及的,均是得自封地。

    虽然对于墉州的繁华早已经如雷贯耳,但此时此刻,从窗帘之间望出去,街市上的繁华,还是远远地超出了苏谧的想象。

    街道的两旁店铺鳞次栉比,行人如云,摩肩接踵。其中更有不少身着奇装异服的人士,操持着各种让人听得如坠云里雾里的口音和语言,外貌更是匪夷所思,或者金发碧眼,或者红髻绿眸,让苏谧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她不禁想起以前在书里看到的种种异国传说,那里面曾经让她浮想联翩的关于异国情调的描述,如今正在她的眼前真实地展开。

    谁能够想象地到墉州的首府竟然是这样的富丽繁华,完全不逊于京城了,虽然比较起京城,少了一种古香古色的雍容大气,却更加多了一种自由奔放的绮丽风姿。

    “其实申渚这里的外国人还不是最多的,到了东边沿海的寥洲,那里可是号称商都的地方,满港口都是各国的大船,遍地都是各国口音的商人。运送来异国的特产,前来交换我们的丝绸茶叶瓷器之类的货物。听说这些东西一旦成功地运回了他们的国度,利润成百倍地计算。”倪廷宣看出苏谧看中的新奇,含笑解释道。

    苏谧禁不住抬头看向他,对上苏谧的目光,他展颜一笑:“如果有机会,我带你去那里逛一逛。”

    苏谧不置可否地低下头去,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马车一直行进到了城市的最东头才在一栋朱门金瓦的宅院前面停止了下来。

    苏谧知道倪家从旧梁时就是家学渊源的书香门第,祖上曾辅佐梁国开国帝王,立下大功。在墉州立足已经超过百年,算是天下数得着的悠久名门。

    倪源在京城的府邸一向是以朴素简约而著称,或者说一向是以气派不足,简陋平淡而被大齐的豪门勋贵们所嘲讽讥笑,想不到在封地的宅院也并没有多么富丽。苏谧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这座府邸。整座府邸其实单论起建筑来,亦是堂皇美观,可是比较起自己进入墉州之后一路所见的各种典雅瑰丽、变化多端而富有异国情调的建筑,眼前的这座宅邸明显过于清丽朴素了。

    尤其是……苏谧的眼神落到街道的两侧。

    尤其让她吃惊的是,围绕在府邸的周围,竟然时不时会见到不少的小贩摊位,如果是在京城,尤其是在权贵云集的乌衣巷内,这样放肆的行为足够让那些自傲的豪门贵族们视为奇耻大辱了。而这些胆敢在他们门楣上摸黑的平民商贾绝对要被投进大牢里面狠狠教训。

    此时围绕在倪家府邸周围的这些商贩,却一个个平淡闲适地招呼着自己的生意,远远地见到车队行地近了,也不避讳。为庄严的街道平添了不少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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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谧倚在栏杆上,看着院中的景色。

    这里是倪府东侧一处单独坐落的别院,半月形环抱的庭院左边是一处水池,清澈的水流通过底下的暗道流动不息,泻玉流珠,泠然作声。与怪石嶙峋的假山动静交织,相映成景,院子里植满了郁郁葱葱的花木,微风轻抚,摇曳生姿,清芬满庭。

    她不过在这里居住了月余,院子里的枫叶已经渐渐地变成了胭脂一般的浓重殷红,不知不觉之间,绚丽的秋季竟然快要过去了。

    一阵秋风吹过,落英缤纷如血,无数枫叶打着转儿,从枝头飘落了下来,随着风纷飞飘扬。偶尔有几片落到了明净如玉的水面上,荡开圈圈细腻的波纹。

    苏谧忍不住伸出手去,将一片细小的叶子接在了手里。

    那叶片娇小玲珑,红的可怜又可爱。

    已经是深秋了啊。倪源的人马如今到了哪里?而慕轻涵的呢?京城里面是怎样的情形呢?而居禹关那里呢?葛先生和慕轻涵都平安吗?还有他……

    奔波劳累了这许多日子,他如愿以偿地接手那些势力了吗,掌握到了多少筹码?

    苏谧忍不住想到,如果齐皓返回之后见不到自己,会是怎样的心情呢。山村里的大家都逃出去了吗?当初他们突围冲杀的时候,也算是给村民争取了不少的缓冲时间,至少能够逃出去大半吧。山里头的地势复杂,辽军势必不会为了几个山民而穷追不舍。如果齐皓返回山村,那些村民里面有人看到自己与倪廷宣一起上马的情形,应该会告诉给齐皓知道。

    依照他的聪明和见识,必然能够从村民的描述中猜到自己现在在哪里吧。那么他现在会是怎样的心情呢?他会后悔吗?后悔离开自己。

    想到这个问题,苏谧低下头黯然神伤。一阵风过,她掌心的叶子受不住力,又被这秋风吹起,眼看就要离开了她的依托,飘向天际。苏谧合上双掌,像是在扑捉一只翩然欲飞的蝴蝶,把它重新收拢在掌心里。

    她轻轻摇了摇头,唇角扬起酸涩的微笑,苏谧啊苏谧,你算是什么?!在豫亲王的眼中,也许不过是个合作的伙伴,就算是他真的对你动了真情,但是这份情意有多重?能够与这万里江山,与这宏图霸业相提并论吗?

    正在出神之间,一丝细微的凉意触到了苏谧的鼻尖,她禁不住轻轻地打了个喷嚏,仰起头来,却发现,是细密的银丝正在从天际洒落。

    下雨了。

    秋雨缠绵而又急促,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雨越发大了起来,冷风将迷蒙的水汽送入廊下,水珠顺着房檐零星滴落,如同断落了的珍珠坠子,越来越急,越来越密,终于变成连续的水流,她静坐在横栏旁,记忆如同这银色的水流一般慢慢流淌过去。前尘往事在这阴雨沉闷的天气里泛起而又沉寂。

    世事无常,自己与倪家应该是深仇大恨,如今却异样安静地居住在了仇人的家中,接受他的保护和关怀。

    如今京城外面的麦田早已经全部变成金灿灿的颜色了吧。其中有多少已经落入了辽人的口袋呢?

    有谁知道,这样灿烂的颜色其实比自己手中的这一片枫叶更加的凄厉鲜红呢,这金色的秋收的结束,预示着新一场席卷天下的征战就要开始了。

    葛先生和齐皓至少有一步是成功了的,倪源最终没有来得及赶在秋收之前北上,为这个天下的动向又添了一处变数,也让京城周围的百姓又一次遭受着辽人的洗劫。而接下来的战乱,又会有多少的百姓丧生在其中呢?

    苏谧的心情一阵黯淡,怔怔地看向眼前这连绵不断的秋雨。

    倪廷宣来到别院时,映入眼中的正是这一幕。

    廊下水池边的横栏上,苏谧斜倚在其上,手中捻着一片嫣红的枫叶,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连绵坠落的雨滴形成一张半透明的珠帘,将她的容颜掩映地影影绰绰,看不分明。仿佛隔雾之花,朦胧飘渺。

    眼中光彩清丽的身影是那样的熟悉,让他忍不住回想起,在同样的回廊之下,同样的小水池畔,有一个女子长年累月地习惯于这样地依靠着,出神地看着眼前的花木,视线却透过这些实物,不知道投向哪里,眉宇之间隐约有雾霭在流动遮蔽,淡若烟华。

    明明近在咫尺,却让他感到遥若天涯。

第八卷 第十二章 苍茫之局

    听到身后的响声,苏谧就知道是他来了。她没有动,依然出神地注视着眼前层层叠叠的雨幕。

    自从她来到了倪家,倪廷宣也知道她喜欢安静,将她安置在东侧的这一处别院之中。除了他时常过来探视之外,只余下几个日常服侍的侍女,平素一直无人前来打扰,

    习武之人日常举动行走之间都远比常人隐蔽轻微,按照他平时的习惯,自己是不可能察觉到他的进入,但是,他总是在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就会有意地放重脚步,让苏谧察觉到他的到来。

    他是个体贴的人。每每意识到这一点,总是让苏谧感到一阵不舒服。自己好像是陷入了一个迷局之中,看不清楚未来的方向,无法摆正自己的位置。这样的感觉让她无所适从,她不是那样贞烈到愚忠的女子,连被自己的敌人碰触一下都要视作奇耻大辱,斩断手脚以表清白,可是她依然习惯于主动地去把握住时机,眼前迷茫的局势却让她无可奈何。

    而且,眼前的人救过自己两次性命了。这个认知让她更加地难以忍受。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阵子,苏谧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一样,将手伸进雨帘之中,如珍珠碎玉般的雨滴打在她的手上,溅起点点轻薄的水花,留下冷冽彻骨的凉意在肌肤上。

    秋天的雨,已经这般冷了,似乎马上就要入冬了。

    苏谧有片刻的失神。

    不知不觉,倪廷宣已经站到了她的身后。

    “有什么事情吗?”苏谧没有回头,轻声问道。

    “嗯,是想来说一声,我可能要出门一些日子。”倪廷宣斟酌着用词。

    “是率军南下吧,如今倪尚书的兵力已经北上与辽军交战了吗?”苏谧转过身来,直视着他开门见山地问道。

    前一瞬间,她还是雨中神思缥缈,下一瞬间,她就开始不得不面对现实。

    这些日子居住下来,苏谧再一次见识到倪家在墉州势力的坚不可破,自己手中无孔不入的谍报势力在墉州几乎完全是一筹莫展。情报传递起来竟然比困守京城的时候还要困难。

    而且,苏谧知道自己的身份终究是过于尴尬,对于她的势力,她不相信倪廷宣会毫无察觉,如此,干脆就让手中的力量彻底停止了行动。

    反正只要她想知道的,依然会知道。

    对于目前的局势情报,倪廷宣并没有隐瞒他,府中得到的消息只要她想要知道,就会告诉她。而倪家的情报之详细周密尚且远胜于苏谧和齐皓的势力。这些日子以来,对于天下时局,苏谧反而把握的更加精确了。

    就在前不久,倪源突袭詹冶、大败新帝,将南陈的反抗势力几乎一网打尽。新帝被部属掩护着撤退回南方,不久就传来消息,被南方叛乱的夷人部族所杀。首级已经送往京城。新帝一直无法将许诺给夷人的财物兑现,而倪源又连续不断的许以重利,答应给予他们诸多权力。两相比较之下,以致于这些夷人部族倒戈相向。新帝一死,南陈境内的反抗势力群龙无首,已经难成气候。

    倪源派出手下对各方势力恩威并济、收拢招降,自己则亲自整备兵马,准备挥师北上了。

    之前,辽人自持已经占据了居禹关,派出使节,想要与倪源议和,商量以建邺一带划分边界,南北分治,却被倪源严词拒绝,并且驱逐使节。看来双方的战争是不可避免了。

    依照倪源雷厉风行的手段,应该是要率军北上,与辽人决一死战,而同时墉州的兵马也自然是要配合他的攻势,南下夹击辽人。

    一切都在葛先生的预料之中。

    听了苏谧开门见山的问话,倪廷宣怔了一怔,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是要开战没错,但不是南下,是要北上。”倪廷宣说道。

    “北……北上!”苏谧愣住了,她疑惑地看着他。难道他不是要与倪源合击对付辽军?

    倪廷宣没有说话,他明白她是个聪明的女子,对着时局有着近乎犀利的见解。

    “北上的话,你们的目标是……”苏谧凝神思索着,隐隐明白过来,紧接着不敢置信地看向倪廷宣。难道他是想要……

    “我原本也是准备整军南下的,可是,父亲传来消息,命令我们北上,攻入辽国的境内。”倪廷宣语调平淡地说着自己接下来的动向,他苦笑了一下,倪源送来的信笺将他大骂了一顿,责备他看不清楚时局。

    其实,他也能明白,如果此时率军南下与父亲的部属合力对付辽军,虽然胜算很大,但是损失必定不在少数,而且还有各方的势力在虎视眈眈,伺机而动。到时候战事拖延下来,只会便宜了别人。

    可是,如果让父亲一个人对付辽军……

    也许也是明白这一点,所以倪源的信中不仅将各种厉害关系挑明,更发出公文给窦峰等人,严词命令监督他立刻整军北上,不得延误。

    倪廷宣知道自己的父亲有多么的好强和骄傲,辽军打通居禹关的事情对他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打击,险些覆灭了他们全部的优势。这对于他来说,是绝对无法容忍的。所以才会坚决地驱逐辽人的使节,准备整军北上,与辽人对峙。如今大事将成,他绝对不能够容许出现丝毫的纰漏。

    苏谧的思绪飞快地转动起来,如果墉州的兵马不是按照葛澄明预料的那样南下与倪源一起两面夹击辽人……

    其实,倪源会这样命令,不过是围魏救赵的老数路,一旦辽国本土之内被攻入,不仅能够将辽军增援的部队拖延下来,而消息传入辽军之中,势必会极大的打击辽人的士气。到时候尽力在占据优势的情况下把辽人逼回到谈判桌上,最大限度地保证自己的势力不受损伤。而且如果在辽国境内的战事顺利的话,极有可能从居禹关南下两面回师京城。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自己能够支撑地住耶律信的攻势,能够支撑地住那辽国二十万精锐铁骑如疾风迅雷般的打击,而且必须支撑到倪廷宣率军在杀机重重的辽国境地打开局面才行。

    倪源所属的兵马,虽然也是天下少有的百战之师,但辽人铁骑精锐,兵力强盛都在其之上,耶律信亦是与他齐名的当世名将。

    葛澄明都没有料到倪源会有这样决然的自信和孤注一掷的勇气。

    苏谧抬头注视着倪廷宣隐带担忧的面容,这样的魄力和自信,是对于他自己,抑或者是对于自己的儿子呢?

    无论如何,他这样的决断,立刻将葛澄明预料之中的计划打破了。

    他们还是小看了倪源。

    “准备什么时候动身?”苏谧问道。

    “尽快。”倪廷宣果断地说道。墉州与辽国虽然接界,但是边境处全是延绵不断的山脉地形,从断墉关快马走,一路通畅,也需要近月的时间方能够抵达辽人的都城息京。南方的战事一触即发,他们的行动一定要快,才能够赶得及时。

    苏谧还想要问什么,视线一转,却见到门口处出现一个身影,竟然是窦峰。

    自从苏谧居住在这里,几乎每天倪廷宣都会抽出时间来看她,其余的闲杂人等也都知道这个惯例,不会在这个时候过来打扰两人。除非是非同一般的紧急军情。

    隔着雨幕,苏谧隐约可见窦峰脸上的沉痛和悲怆。

    怎么了?

第八卷 第十三章 月迷津渡

    倪廷宣也看到了他的身影,注视着他的神色,禁不住略带急切地问道:“怎么了,是父亲那里有什么消息吗?”

    “主公没有事……”窦峰走进了回廊,扫视了两人一眼,欲言又止地住了口,神色之间难以形容的苦涩愤恨。

    倪廷宣心中猛地升起一个不祥的念头,“是不是……京城里面……”他声音颤抖着问道。

    “是……是小姐和夫人……”

    “夫人和妹妹她们怎么了?!”他的声音瞬间拔高,带着不敢相信的恐惧。

    “都被辽人给杀了……”窦峰双目隐隐含泪,神色惨淡地低下头去。

    倪贵妃和靖昌郡主死了!倪源的妻女都……

    乍闻这个消息,旁边的苏谧亦是一阵恍惚,随即想到,倪源将她们留在京城的时候,应该就有了这样的最坏的预料吧。

    “怎么死的?!”倪廷宣颤抖着问道,声音沙哑干涩。

    窦峰脸上现出悲愤的神色,却没有说话,但是神色之间深沉的恨意和耻辱已经明确地告诉了倪廷宣和苏谧她们的遭遇。

    倪廷宣瞬间只觉得头晕目眩,身体不受控制的晃动了几下,幸亏窦峰眼疾手快地扶住才没有摔倒。

    苏谧心中一凉,想到了辽军的残暴,想到那段深陷宫中的时光里面所见到的重重惨剧。

    她猛地想到,如果不是自己和葛澄明定下这样移祸江东的计策,如果不是自己和齐皓联手杀了毒手神医高渊闻,她们母女也不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就如同自己的……

    这样的认知让苏谧从心底蔓延出深深的恐惧来。眼前迷蒙的水汽似乎变成了凝滞的血色迷雾,汹涌地卷向她,挥之不去。

    她是在为了家人报仇,她已经成功地让仇人品尝到了和自己同样的痛苦。此时她应该开怀大笑,应该心满意足,应该酣畅淋漓。她日思夜想,她绞尽心机,她忍辱负重,她筹划图谋,所求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可是,此时听到了这样的消息,她为什么笑不出来呢?

    倪廷宣尚且没有从刚刚得到的噩耗之中解脱出来,就看到身边苏谧身子晃了晃,摇摇欲倒。

    她依靠着一边的横栏,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失魂落魄,然后,她开始笑了,她像是在笑,可是那笑容却完美地不带一丝生气。

    他呆呆看着那苍白的笑容,禁不住上前扶住她,震惊地问:“你……怎么了?”

    感觉到有一双手扶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苏谧挣扎着抬头看向倪廷宣,却只觉得眼前一阵模糊。

    他在说什么?!他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他是不是恨我呢?我让他的母亲和妹妹落到这样的境地。苏谧想要睁大眼睛看清楚,但是无论她怎样努力,他的面容却总是一片模糊。,

    她用力一挣,就从他的束缚之中挣脱出来,漫步走下台阶,雨滴落在她的身上,让她全身弥漫起深深的凉意。

    院子里,火红的枫叶仿佛开至荼蘼的鲜花,凝结着郁郁的血色,秋风吹过,夹杂着雨滴打落其上,发出低低的呜咽饮泣之声。几片叶子受不住力,悄无声息地飘落了下来,落到了被大雨冲刷地泥泞不堪的地面上,仿佛明珠美玉陨落尘埃,锦绣罗裙溅污血色。

    她想起那金玉环绕、流光溢彩的华美身影,宛如一株盛开的牡丹,艳丽而骄傲。她又想起昏黄的灯火下,那一抹闪烁着幽幽光芒的银紫色,憔悴而绝望,却宛如一枝坚强的银白色广玉兰,笔直地独立于疾风骤雨之中。

    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为什么听到仇人的亲人遭到了和自己的家人同样的遭遇,她只觉得心中痛苦难抑,沉闷苦涩,没有丝毫想象之中大仇得报的酣畅和快意呢?这样费尽心机的报仇,她究竟得到了什么?

    寒意彻骨。

    朦胧之中,她看见他快步走近她,脸上带着紧张和焦急,他好像是在对着她喊着什么,她却一个字也听不见,只觉得有什么沉重压抑地让她无法承受的东西压了下来,无法闪避,也不愿去闪避。

    然后,她觉得有一双手抱住她,紧紧地抱住她,让她免于跌落尘埃,为她遮掩去雨滴。她勉强抬起头,最后的一眼也只看到他似乎在激动的冲着外面呼唤着,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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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夜,苏谧就病倒了,这是她进入墉州之后第一次病倒。

    之后的日子苏谧过的浑浑噩噩,仿佛坠入了无尽的迷梦。黑暗之中,她总是会梦见那个骄傲华丽的身影,恍惚间,那张艳丽凌厉的面容又会变成卫清儿忧伤含愁的神情,接着又倏地转变成自己姐妹绝望流血的脸孔……交错穿插,分不清楚彼此。

    晨昏交叠,不知道过了多久,朦胧之中她感到有白胡子的医生过来为自己诊脉,他们身上带着如同义父一样温馨的淡淡药香。有人把苦涩的药汁喂入她口中,又替她擦去额头的汗水。每次醒来,都会看见倪廷宣紧张关切的面容,只是一次比一次憔悴。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谧终于清醒了过来,她勉力睁开双眼,觉得喉咙疼痛地像是火烧一样,她轻声呻吟了一下。

    身边珠帘微动,窗台前的桌案上一个伏着的身影顿时惊觉,他清醒了过来,立刻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边,惊喜难抑地看着她:“你醒了!?”

    苏谧眨了眨眼睛,想要说话,却觉得喉咙针扎一般的刺痛难耐,只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不等苏谧吩咐,倪廷宣从桌边的琉璃盏里倒出一杯清茶,扶起苏谧,然后递到她唇边。

    苏谧想要自己伸手接过杯子,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就着倪廷宣的手上,浅浅地喝了几口。

    温润的水流滋润了干涩的喉咙,丝丝缕缕的暖意随之流遍身体,苏谧完全清醒了过来,她抬头看去,倪廷宣正出神地望着她,眼睛里带着长久睡眠不足的血丝,脸色也憔悴了不少。

    只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让疲倦的面容也精神起来。

    感受到苏谧的视线,他脸色微红,低头说道:“你总算醒了,医生说你是用心太过,以至心力交瘁,精神紧张疲倦,加上感情波动太大,一时之间无法承受……”

    “我知道。”苏谧出言打断了他的话,自己的病情她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

    倪廷宣抬头看着她,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终于只是轻声问道:“还要再喝水吗?”

    苏谧摇了摇头,脸上现出不加掩饰的疲惫。

    倪廷宣放下杯子,说道:“你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我交待厨房熬了清粥,先喝一点吧。”

    看着他担忧的视线,苏谧犹豫着点了点头。

    倪廷宣起身拿过软垫,扶着苏谧倚好,叮嘱道:“你先躺一会儿,我去叫人端过来。”

    苏谧躺回到柔软的靠垫上,她转过身子不再看他远去的身影,入眼处,幔帐上吉祥如意的银线花纹闪烁着莹莹的光芒。

    她知道自己病情,这是她在离开京城之后第一次病倒,虽然只是简单的心力交瘁,却是这几年来历经的诸般波折的积累,这些平日里被她强行压抑的疲倦和苦闷,寻到了一个爆发的缘由,终于毫无保留的变做这一场病痛宣泄了出来。

    同样她也知道刚刚倪廷宣想要问什么,他想要问,为什么听到那个消息,会让她的感情波动那样剧烈。想必自己与倪贵妃之间不合的传闻他也是知道的。

    这让她如何回答?

    苏谧苦涩地一笑,心里就如同这身体一般的酸痛难耐。

    窗外的月色正浓,隐约传来秋虫唧唧的叫声,音带悲凉,想必是明白,秋意渐浓,冬天也已经不远了。

    珠帘微动,苏谧转过视线,是倪廷宣回来了,身后紧跟着服侍她的侍女采茹,手中捧着景泰蓝的托盘,兰花细瓷的碗里面散发着腾腾的热气和香气。

    采茹细心地服侍着苏谧将那一碗细粥喝下。

    暖洋洋的食物流入身体,疲倦也好像被这温暖的香气所驱逐了。苏谧觉得体力恢复了稍许。

    挥退了侍女,她斜倚在床上,抬头看着站在床边的倪廷宣,轻声问道:“这几天在忙碌什么?出征的事务准备地如何了呢?”她的视线转向窗子旁边的书案,那上面堆积着杂乱的公文。

    什么时候他把办公的地方挪到这里来了?

    倪廷宣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尴尬地笑了笑,道:“正在筹备着粮草,估计下个月就要出兵了。”

    “嗯,”苏谧点了点头。

    冬天已经到了,北部酷寒难耐,此时出兵北辽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只是情势危机,不得不为之。这一战必定是难以置信的艰辛。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那一轮银钩正悬于天际,无论从世间的哪一个角落,所见到的这轮弯月都是这般的孤寂。想必从北辽广阔的草原之上,所见的那一轮月色会更加清冷难耐吧。

    “下个月……我也要一起去。”苏谧转过视线,瞩目于倪廷宣,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道。

    “啊,”正要去收拾那些文书的倪廷宣表情瞬间呆滞,不敢置信地回过身来,失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也要跟你去,去北辽。”苏谧依然不动声色地说道,语气平淡而坚决。

    “可是你一个女子……”看到苏谧的神色不像是开玩笑,倪廷宣忍不住说道。

    “难道在你的眼中,我就是一个普通女子?”苏谧打断他的话,毫不示弱地逼视着他问道。久病之后的目光依然带着十足的凌厉。

    对上那清冽透彻、直入人心的目光,倪廷宣怔了怔,随即忍不住有几分局促地低下头去。他明白了苏谧话里的意思。自从在京城外围山地的村庄里见到她的那一刻,他就明白她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宫妃。那些“简单”的宫妃们如今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在大齐的后宫里受苦呢。

    他暗中派人调查过她,知道她与京城一些隐秘势力之间存在这说不清楚的联系。

    “你知道了多少?对于我。”苏谧视线微微下垂,睫毛轻颤,然后有几分好笑地看着他局促紧张的姿态,问道。

    倪廷宣脸色一红,像是偷窥别人的隐私被当场逮住一样尴尬,无意识地将手中的文书拿起又放下。

    两人第一次直视这个敏感的话题。

    “……知道的不多,那个入宫为你作画的葛鸿就是旧卫时候的名士葛澄明,如今是在南陈诚亲王的麾下。”倪廷宣犹豫了片刻,终于实话实说道。

    苏谧暗暗心惊,倪廷宣的这一句话显然是告诉她,他已经知道东来楼的存在和自己与南陈旧卫势力之间的联系了。

    对于墉州的情报系统,她从来不敢小觑。但是也料不到,他们知道的这样详细直接,只怕葛先生手下里面也有倪源安插的内线。

    不过是简单的一句话,却几乎将所有的秘密都涉及了,甚至连最隐秘的一点,都已经接触到了冰山一角。

    好在自己的真实身份苏谧是有绝对的自信的,

    “家父是苏未名。”苏谧轻叹一声,坦然地说道。

    倪廷宣眸光一闪,同样简单的一句话让他在瞬间就已经把握住苏谧几乎全部的秘密。

    对于齐泷宠妃是一个卫国山野医师的女儿的身份是大齐权贵豪门人尽皆知的事情,只是没有人料到,这位山野医师竟然就是归隐山林的璇玑神医。

    所有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葛澄明是旧卫时候的名士,与归隐卫地山林的璇玑神医相交也是情理之中。只是璇玑神医已经逝世多年,只余下苏谧孤单一人身在卫宫,在卫国破城的时候被顺理成章地没入了大齐的宫廷,之后机缘巧合之下,再与葛澄明等人恢复了联络……

    倪廷宣心里反而轻松起来,对于苏谧的秘密,一直是压在他心头的一个重负,让他惶然失措,看不清那份模糊的距离。两人这样坦诚地面对,让他有一种释然的轻松。

    “我知道了。”他坦率地点头笑道。

    “所以说,我可不是什么贤良贞淑、安分守己的妃嫔啊,”苏谧侧过头,带着恶作剧一样的心态问道:“可是对着大齐居心叵测的歹人,不觉得很意外?”

    倪廷宣忍不住一笑,微带苦涩地说道:“在这方面,我有什么资格说你呢。”居心叵测,还有谁能够比得上自己的父亲。潜心经营二十年,一朝发难,天下为之倾覆。

    也许在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他就已经隐隐地感觉到她的与众不同,

    那时候的她,素衣翩翩,迎风伫立在岸边,眉淡如烟,眸澈如水,明明两人离地极近,却仿佛隔雾之花,朦胧飘渺。让他忍不住沉醉其中。

    她不是一个单纯的后宫妃嫔,不是那姹紫嫣红,金碧辉煌的诸多繁花之中的一枝。她的眼眸之中有着广阔的世界,是深远的宫墙都无法阻挡的。当她凝视着远方的时候,似乎没有什么能够折断她的羽翼,束缚她的自由。

    倪廷宣痴痴地看着她,苏谧被他专注温润的眼神凝视,心里微微有些窘迫,想到自己刚刚对他说出的谎言,苏谧心底里又无端的生出一种焦躁。

    虽然严格来说,她并没有说谎,葛先生与她的义父也是相交莫逆的好友,她只是保留了一部分事实,保留了自己身上血统的秘密。

    可是就是这样单纯的保留,让她在这灼灼的视线之下,感觉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心虚。

    她抬起头,打断了他的思绪,说道:“这样,我总是有资格随军出征了吧,想必军中也是需要医师的。”

    “可是你终究不会武功,战场之中局势危机,瞬息万变,你一个……”倪廷宣依然摇头否定道。

    “没有可是,反正我就是要跟着去了!”苏谧扬声打断了他的话,口气斩钉截铁地近乎任性,带着赌气一样的神情看着他。

    面对这样的苏谧,倪廷宣苦笑一下,脸上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情。

    那种近乎宠溺一样的神色让苏谧怔了怔,脸色微红。

    最后习惯性喊一嗓子,月票啊月票……

第八卷 第十四章 跋山涉水

    从墉州入辽国境内,需要翻越崇山峻岭,长途跋涉。

    苏谧此时正坐在一辆车上,一身白色文士衫,完全是一副谋臣医官的文人装束,任何人看上去,都只会见到一个眉目普通,五官淡然的年轻男子,只是颌下贴了一小块膏药,好像是受了点轻伤。

    她这一次坚持要随军出征,倪廷宣最终没有拗过她。

    清醒过来之后,苏谧的病情好的快地出奇,她为自己开出的调理方子,墉州的名医参详了数遍都找不出丝毫破绽,连声佩服。

    倪廷宣也不得不承认苏谧的医术高卓,也正是有了这样的理由,苏谧才多了一份说服他让她跟随出征的理由。

    她不能忍受自己就那样被闲闲地留在墉州,每天只能够百无聊赖地望着天空,仅仅从时不时传来的情报中了解天下的局势和战况。那种除了等待之外什么也不能干的无力感会让她焦急地发疯。她所有重要的人,如今都在这个战局上,都是身在局中的棋子,随时会因为局势的变化而起伏沉落,她自然也不能例外。

    而且,如果有机会,她期望能够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哪怕那份力量是如此的微薄,她期望能够尽快地结束这场战争,让辽人尽快地退兵,就算战争能够提早结束一天,仅仅是一天,也会有无数的百姓因此而得救。

    不过此番劳师远征,奔波潜行千里,当然不能够有一个女子随军身侧。于是苏谧就暂且改作了男装打扮。

    此时她正坐在后面运送粮食轴重的车驾上,跟随行的医官们走在一起。

    “翻过眼前的这一座山,就是边境了,那里就是辽军的第一道关卡驻地。”坐在苏谧身边的是一位胡子花白的老人,他仰头看向山脉说道。

    这位精神矍铄的老者就是这一次随军的医官长,名唤莫钦,为人医术高明,在墉州颇负盛名。上一次苏谧病倒的时候,就是他负责医治。

    他也是随军医师的队伍里面唯一知道苏谧真实面目的人。

    早在墉州为苏谧治病的时候,他就对苏谧的医术大为震惊折服,而对这位慈和平淡如清风明月的老者,苏谧也是极为尊敬。此时,两人一路同行,时不时探讨起医术心得来,苏谧虽然见识丰富,但是一身医术都是来自书本和义父的教导,少有亲自动手实践的机会,莫钦几十年的行医经验是她远远不及的。一路讨教畅谈下来,苏谧受益颇丰,两人也算是忘年之交了。

    大军继续行进,听了莫钦的话,苏谧抬头向上望去,延绵不绝的山道上,长长的队伍变成了一队蚂蚁一样的大小,看不到尽头。

    一路行来,道上不少开山的痕迹都是清新宛然,一看就知道是刚刚开凿的,想来这一条道路,还是多亏了辽军打通的,才有如今这样的通畅便利,如果是以前,只怕更是难走。

    “就要开战了啊。”苏谧轻叹一声。

    不经意之间,却感觉到有冰冷的小东西钻入了自己的脖颈中,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抬起头,却惊异地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下起雪来了。

    算算日子,今年的第一场雪来的真是晚啊,苏谧仰头看向天空,厚重的乌云堆积在天边,阴沉沉的,像是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战争。直压得人心情也沉闷起来。

    又是一年的冬天了。

    ※※※※※※※※※※※※※※※※※※※※※※※※※※※※※※※※※※

    军队翻过最后一道山脉山脉,天色已是黄昏,大军就地驻扎了下来。立刻有随行的传令兵过来请苏谧前去主帅营帐。

    苏谧跟随在传令兵的身后,穿过营地,向帅营走去。

    倪廷宣担心她身为女子,与那些不明真相的男子医官居住在一起多有不便,所以扎营的时候,都是让她前去他的营中歇息。

    苏谧本来是想拒绝,可是在后方轴重医官的营地之中消息闭塞,对于前方的战事反应迟缓,而且虽然身边有莫钦照顾,但是行事之间,她一个女子确实多有不便,最终还是听从了安排。

    幸好她此时是易容成男子,模样又寻常之极,而倪廷宣身为主帅,营帐中随时备有军医服侍也说的通。不然,那些想象力丰富的将领们说不定要把自己误会做娈童男宠之流了。

    想到刚开始的时候看到的那些将领们奇异探究的眼神,苏谧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掀起帐帘进了营内,却见倪廷宣和窦峰等几个将领正在对着地图,不知道商量着什么,

    “……所以说只要能够在这里突击出去,必然能够以摧枯拉朽之势将辽军就地歼灭。”倪廷宣洒然一笑,神态之间自信而又张扬。夕阳最后的余晖斜斜地从帘子缝隙撒进来,那淡淡的金光为他俊朗深刻的容颜度上一层闪烁的异彩。

    苏谧看向他,有些发愣,她从来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一面,战场的确会改变一个男人,也许战争天生就会让他们神采飞扬。

    听见声响,抬头见到是苏谧进来,几人对主帅身边的这个随侍医官也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又毫不在意地低下头去继续讨论战事。

    倪廷宣向她含笑点头。

    苏谧微一示意,就径自进了内帐。

    听见外面传来几人的议论声,断断续续地听见“……围剿……突围……如果在这里遇见埋伏……趁着……”之类的言词。

    苏谧的困意漫上来,虽然军医都是享有坐在轴重车上的特权,不必步行赶路,可是每天从清晨到黄昏的全天奔波对她的体力也是一个大考验,连接打了几个哈欠,不知不觉就趴倒在书案上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苏谧蒙蒙胧胧地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到了床榻上,她坐起身来,身上搭着的物件滑落下去。苏谧低头一看,是一床软毯子。

    他什么时候进来过了?自己竟然睡得这么沉!

    苏谧掀开毯子,自己睡了多久了。

    外面已经悄然无声,看来众将已经商议完毕,各自散去了。

    苏谧掀开内帐帘子,走了出去,却见到倪廷宣一个人正在持着烛火,看着面前的地图出神。

    听见帘子发出的响动,他抬起头来,温暖的烛火之下,深刻的五官线条变得柔和起来,眼前的身形让苏谧无端的感到一种暖意漫上心头,就好像刚刚覆在身上的那张薄薄的毯子,柔软而温馨。

    他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温和地问道:“怎么醒过来了,是刚才我们吵着你了吧?”

    “没有。”苏谧摇了摇头,她走上前去,从近处细看,因为紧急的行军和彻夜不休的讨论谋划,他的眼中已有了淡淡的倦意,脸色也憔悴了不少。

    凑近烛火,苏谧看向悬挂着的地图,“如今到了哪里了?后面可有消息传来?”

    “没有,”倪廷宣摇了摇头,一边将烛火举高,方便苏谧的查看。

    “如今我们进入的地界,在辽人的国内也属于偏远地区。好在刚刚探马回报,辽军目前的守备空虚了不少,看来是抽调了太多的兵力前去前线了。”倪廷宣指点着地图,向苏谧解说道。

    苏谧看着眼前的地图,上面无数的高山河流,平原城市都变成了一个个抽象的文字符号。几只大红色的箭头标注起眼下几方势力行进的方向。

    这大红的颜色可真是贴切啊,苏谧轻叹,这些队伍的每一步前进或者后退,都是要用无数的鲜血来铺就,围绕着这些看似虚无的符号,有多少生命消逝在不知不觉之间呢?

    她的视线投向地图左上方的地界,

    倪廷宣看到了她的视线,眼神也跟随着投向那一方,脸上不自觉地现出恍惚怀念的神情,半响,苦笑了一下,解释道:“这是原本驻扎在居禹关内的兵马,如今已经退到了莱州一带。”

    苏谧看着地图,莱州是大齐极为富饶的地区之一,而且最重要的,他是齐国兴起的根本,九十七年前,齐国的初代帝王就是在那里建国称帝的,虽然后来开疆拓土,建功立业,早就不再以那里为根本了,但是莱州终究还是大齐名义上的根本之地。如今葛澄明和慕轻涵退到了那里,这一举动意义重大,想必也是葛先生出的主意吧。

    只是,他会怎么想呢?苏谧转过头,倪廷宣的身子微微侧过去,使得苏谧无法看清楚他的神色,仅仅从语调之中听出一种隐藏在平静之下的酸楚和苦涩。原本知心相交的两个人,如今却开始为了各自所属的势力,算计推测着对方。两人之间的一举一动,无不关系着整个天下的局势。

    当年两人还在天香园之中玩笑开怀的时候,谁能够想得到,短短的数年之后,两个年轻的侍卫都成了手握重兵,决定着天下走向的关键人物呢。

    苏谧的视线又转向下方,那里,两只红色的箭头已经对接了。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皮,两方都不再顾忌。

    名将交手,行动自然雷厉风行。

    在倪廷宣他们行军之前,辽军就已经离开京城南下,与北上的倪源在中部的宿州一带交上手了。

    三次交锋,不过是相互试探,两方互有胜负,辽军铁骑精锐难当,耶律信当世猛将,无人能敌。齐军也是百战之师,倪源谋略过人,步步谨慎。

    兵是精兵,将为良将,战事难以预测。

    自从他们开始行军进入辽国境内之后,山高水远,消息的传递延后了许多,如今那里的战况也不知道如何了。

    倪廷宣看着地图,神情也是忧虑难解,父亲的性子他很清楚,冷静筹划,精于计算,任何消息都不会让他失态,哪怕是嫡母和妹妹的遭遇……只是他心中的忧虑还是难解。

    夜已经深了。

    他低下头去,苏谧正凝神看着地图,神情专注,因为刚刚伏案睡觉的缘故,细碎的发丝从额头上散乱下来。刚刚清醒,脸上犹自带着可爱的红晕,他看着看着顿时痴了。有了她在,这平凡黯淡的沙场营帐恍如金碧辉煌的九重宫阙,这奔波千万里的血腥征途也变得温馨起来。

    心头一热。禁不住轻声说道:

    “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护你周全。不让你有分毫损伤。”

    苏谧正自出神,却猛地听见这样一句话。她带着些微吃惊的抬起头。

    两人瞬间对视。

    是承诺,是保证,是倾诉,也是注定一生的誓言,

    倪廷宣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他话语里面的感情是那样的真挚而热烈,苏谧岂会听不出。

    两人不知道对视了多久,那一个短暂交接的眼神却已经交换了无数的心情。

    苏谧脸上忽然觉得发烫,像是承受不住他目光里的灼热,她慌乱地低下头,掩饰着自己的失态。

    “如此,多谢倪将军了。”她竭力保持着清冷的语调说着,心里头却开始疼痛难耐。一种近乎负罪感的沉痛压在她的心头。

    “我……”倪廷宣看着苏谧,急欲分辩着什么。

    “明天就要和辽人交战了吧?”她忽然扬起声音,打断了倪廷宣未出口的话语。

    听了苏谧的声音,倪廷宣也低下头去,随即也恢复常态,说道:“是的。明天就要开始了。”

    “准备怎么打?”苏谧淡淡地问道。

    “这一次我们准备直接进兵逼近辽国的都城息京,明天就要开始攻关了。你留在后面,可要小心。”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就已经恢复了冷静,仿佛刚刚的失态不过是这昏黄的烛火摇移下幻化升起的错觉。

    苏谧点了点头,

    明天,一番苦战就要开始了。

    两人之间相顾无言。

    “夜已经深了,早些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短暂的沉默之后,倪廷宣低头看着苏谧如冰雪般晶莹的黑眸,轻声说道。

    “嗯。”苏谧转过身去,进入内帐,她可以感到,倪廷宣的眼神正落在她的身上。直到她逃避一样地匆忙放下帐帘,才阻断了外面灼热的视线。

    两人虽然同营而居,主帅的营帐原本就宽大,分为内外两层,这些日子一向是苏谧睡在帐里,而倪廷宣睡帐外的。

    理所当然地占据了别人的床榻,前几天苏谧都睡得很安稳,可是今晚,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有些事情,明明不愿意多想,却不自觉地钻入脑海,仿佛能够隐约听见外间那个人清朗的嗓音,感受到那灼热真挚的视线还是恍如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苏谧只觉得紧张焦躁难耐,她竭力约束自己的心神,直到了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恍惚不知道睡了多久,被外面马匹嘶鸣的声音惊醒,苏谧揉揉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

    走出营帐,发现外面的天色已经亮了,士兵们正整装准备行军。

    天边的太阳才刚刚升起,晨光撒落在眼前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昨天刚刚抵达的时候,已经夜幕低垂,所以没有见到眼前的盛景。

    晨雾迷蒙,晓光初透,此时他们正站在辽国边境的最后一道山脉上,俯瞰下去,绿色的大草原就在自己的脚下延伸,一眼望不到边际,视线升起近乎奔腾一样的快感,极目向天边远眺,那生机勃勃的绿色,与清朗如洗的蓝色在地平线的尽头交汇成一片,鲜红的旭日跃出地平线,万道霞光将天边染红,无限的壮丽空远、雄浑苍凉。

    远方隐约可见土黄色的城墙,那是辽人设在边境的关卡。这是今天第一场战斗打响的目标。

    被身边的马嘶声打断了思绪,苏谧回头望去,倪廷宣刚刚将自己的战马牵了过来。

    “前面探马已经传来消息了,西边不远处就有敌踪。这就要开战了,你好好保重。”倪廷宣不放心地嘱咐道。

    “嗯,”苏谧点了点头,复又说道:“你也小心。”说完,转身向后营走去。

第八卷 第十五章 休问今夕

    等待之中的时间流淌地分外缓慢,即便是在忙碌不堪的时候,也禁不住挂念着前方的战事。

    随军的医官们已经在莫钦的指导之下开始准备各种药材了,苏谧正患得患失地坐在轴重车边,她负责在煮药的大锅旁边照看,按时地添加恰当的药草进去。这一场突击的战役下来,必然会有不少的伤员需要医治。

    远远地听到前方传来一阵欢呼,似乎是士兵们欢庆高呼的声音。

    赢了?!

    不等人招呼,苏谧从大车上跳下,奔上山坡,放眼望去,

    倪家的兵马正从远处撤回来,看样子是赢了这一场短暂的突击。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接触战争。

    阳光之下,隐约可见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倪廷宣,银色的甲胄之上溅着点点血红,被明晃晃的阳光映着,泛起璀璨耀眼的金红光辉。

    忽然倪廷宣抬起头来,看向这边。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隔着遥远的距离,又埋在重重的人群里,苏谧却感觉到他看见自己了,心脏忍不住漏跳了一拍。

    进入辽国之内的第一战几乎毫无悬念,辽国南部多荒漠山地,土地贫瘠,人烟稀少,国境线上原本就守备疏松,设置的关隘简陋空虚,与其说那是关隘,简直不如说就是一段土城更加恰当,驻扎的兵力更是稀少地可怜。与居禹关、断墉关这种百战雄关根本无法比较。

    虽然与倪源密约之后,耶律信已经预料到这里的重要意义,特地留下部分精锐兵马辅助防备,可是关卡的防务设备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完善的,尤其是此次面对的是倪源苦心训练筹备的精锐之师,一切防务简直形同虚设。支撑了不到一天,就被倪家的兵马攻陷了。

    ※※※※※※※※※※※※※※※※※※※※※※※※※※※※※※※※※※

    北方的雪比起南方似乎更加的晶莹剔透。

    从傍晚开始,原本细碎散乱间或飘落的小雪花开始变大了。逐渐变成了鹅毛一样大小,带着“簌簌”的声音,从灰暗的天际洋洋洒洒。

    不知道是否是上天为了迎接这场即将到来的残酷战争,降下层层的白雪掩盖那赤裸裸的血腥。

    就是一小会儿的功夫,洁白轻盈的新雪已经在地面上覆了浅浅的一层。

    只是这薄薄的一层,就有一种阴冷的寒气从人的脚边升腾起来,苏谧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脚下不自觉地加快了步子。

    这是今年苏谧见到的第一场大雪。不得不说,它来的恰到好处。今天墉州的兵马已经攻陷了辽军的边陲关隘,全军自从出征以来,第一次不用住帐篷了,如果这一场大雪提前几天到来,远征军翻山越岭的难度必然大增,而且在崇山峻岭之间,安营扎寨的危险也大大增加,只怕在路上就要冻死人了。记得前几天那一场小雪就让远征军吃足了苦头。

    今晚幸亏还有一片完整的屋檐为远征的士兵们遮蔽风雪。

    苏谧穿过低矮的土墙,来到主帅居住的屋子。原本边关守将的居所,此时自然变成了倪廷宣的下榻处。

    在这样简陋的边关之中,主帅的房间也只不过是一个简单朴素的小院子,虽然该有的东西一概不少。

    苏谧推开房门,有点意外地见到屋里只有倪廷宣一个人。

    “事情已经交待完,我让他们下去休息了。”看出她眼中的疑惑,倪廷宣解释道:“今天的一战大伙儿都辛苦了,天气也不好,让他们早些休息也好。何况今天……”

    “嗯,”苏谧点了点头,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落在了屋子一角的桌子上。

    倪廷宣平素在军中行事严谨,他虽然身为主帅,向来也是和普通的士兵一样的待遇,吃穿用度并不比寻常的士兵强多少的。

    可是此时……苏谧看着桌子上排列整齐的几个菜式,最奇怪的是,旁边还有一壶酒,除了重大战役的胜利,可以以酒犒赏之外,军中不是严令戒酒的吗?怎么他这个主帅带头违背起军规了?

    “不会是庆祝今天的胜利吧?”苏谧抬头看着他问道,他不是这种会为了些微的功劳而自傲的人。

    “不过是个开局,有什么好庆祝的。以后还有很长时间的辛苦呢。”倪廷宣展颜一笑,说道。

    “那这是为了什么?”苏谧瞥了桌子上的那壶酒一眼,疑惑地问道。

    看着她偏头看着自己,眼神清丽难言,微带疑惑的神情让人忍不住心生爱怜。

    怎样的明眸善睐,也及不上这一眼的风华,

    聪明如她,竟然也有迷糊的时候,也许是她那敏锐理智的模样看的多了,这份偶尔的迷糊显得尤其可爱。

    “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倪廷宣好笑地看着她,提醒道。

    苏谧的脑海里飞快地转动起来,今天的日子,他们在十一月末的时候整军出发,一路走了……今天……

    “今天……”

    苏谧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她这才猛地意识到,今天,竟然是过年了!也许是因为军中的日子太过于规律繁忙,让她忽视了时间的流逝,也许是因为今年的第一场雪来的太迟太迟,以致于她迟迟没有冬天的感觉,竟然连这样重要的日子也忽视了。

    倪廷宣眼中的笑意弥漫上来,他已经满上酒,然后伸手递给他。

    苏谧呆呆地接过来,然后低头看着杯子里面清冽甘醇的液体。

    身处边塞,当然不会有宫廷里那样的羊脂白玉,鎏金雕花的酒杯,拿在手中的不过是一个简单粗糙的青瓷杯。

    肌肤接触着这微带寒意的酒杯,她忽然感觉到在指腹处,掌心里,隐隐已经有薄薄的茧子。不知不觉间,自己的手也变得粗糙了啊,苏谧猛地注意到。跟随在军中的这些日子以来,她原本润泽如玉色的纤细手指,虽然还是那样白皙精致如春葱,但是在看不见的地方,已经有了细微的变化。

    她抬头看向他。

    日子过的真是快啊,当她身居宫廷的时候,怎么会想到,她竟然能够有一天在辽国的边城里,在广阔的大草原上,在冬雪飘飞的夜晚,在烛影摇红的灯火旁,与眼前这个人共处于一个房檐底下,渡过两个人的新年呢。

    他正在凝视着她,对上她的目光,他的眼神也变得温和起来。

    不用任何暗示,两人一起举起手中的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入口的酒带着丝丝凉意,进入腹中,却又立刻化作暖流,升腾起火焰一样的热度。

    苏谧和他对坐在桌旁,

    几杯酒下去,她的面容上浮起淡淡的嫣红,清丽妩媚,难以言喻,原本秀丽的樱唇因为这火热的酒而散发出晶莹的色彩,在暗夜橘黄色的烛火照映之下,鲜活诱人宛如阳春三月的桃花瓣不经意的落在水面上。

    让他禁不住思绪飞扬,他想起,那百丈高耸的悬崖之下,那滴水成冰的冬日夜晚,那清冽恍如月色的一吻。

    如同冰雪一般的清冷而又轻柔的触感,让他眷恋一生的纯净甘甜,就在那抹妃色的近乎透明的红润之上。

    明明是清凉如冰雪一般的记忆,却绮丽璇旎如同三月里开至荼蘼的桃花,一点一滴的涌上心头。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山来。”他无意识地喃喃说道。

    “啊?”苏谧听到这莫明其妙的一句,睁大了双眼,疑惑地看着他问道。

    被这一个简单的音节召唤回心神来,他抬起头,却发现苏谧正疑惑地看着他,如冰雪般晶莹的黑眸睁地大大的,映射出他局促不安的身影。

    倪廷宣的脸色一红,窘迫地低下头去错开视线。

    苏谧却全然不知道他心里想的,只看到他刚刚专注温润的眼神和此时尴尬局促的神情,顽皮心起,仰首含笑追问道:“什么春归无觅处,如今可是万里冰封,难不成还能见到桃花始盛的春色?”

    倪廷宣猛地心头一热,顺口说道:“何须寻觅?眼前不就有人面桃花,只是……却不知道要归于何处。”

    苏谧脸色顿时红了,这样赤裸裸的话语简直就是近乎……

    如果这些话是从温弦的口中说出,她只会给他一个狠狠的白眼,然后捶他几拳出气。

    可是……他……

    苏谧只觉得心情恍惚难安,感受到倪廷宣灼热的目光正投注在自己的身上,苏谧失措地低下头去。

    其实,在那个冰雪交加的一天一夜,在那个滴水成冰的悬崖之下,在那晴朗温和的声线里,在那平淡却蕴含着层层激流的眼神里……

    那些小心守护,那些体谅周到,那些关怀备至,那些细心安慰,她岂会不懂?

    但她却情愿自己不懂,情愿自己看不见,听不见。

    她的目光逃避一样地停留在桌旁轻轻晃动的烛火上,久久不移,这温暖的橘黄色竟然也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已经不敢去审视自己的内心,不敢去亲手揭开这谜底,

    她一直在以一种默然的抗拒的姿态拒绝着这份感情,但是依然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心底深处,悄然无声地抽动萌芽,

    如同冬雪初至,一树梅花迎风而绽,如同甘露天降,干涸了很久的土地抽出朦胧的绿意。

    很久之后的一天,苏谧回忆起那段金戈铁马的时光,恍然惊觉,也许就是在那一夜,那一点温馨的烛火,在她的心中,热度和亮度都远远地超过了世间任何的光和热,在她晦涩艰难的内心,照出一片淡淡的光亮来。

    那一瞬间,不知今夕是何夕,那一瞬间,不知此身在何处。

第八卷 第十六章 兵至息京

    寒风吹过,忽然一朵洁白轻盈的小雪花从身边的窗口飘落了进来,转过一个优雅的弧度,缓缓下坠,正停驻在苏谧的鼻尖上。

    清凉的感觉让苏谧回过神来,随即又有一道温暖覆盖上来,她怔怔地看着眼前,是他俯过身来,贴近她。

    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温度,苏谧只觉得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她恍如坠入了一个迷雾,想要说出什么来打碎这尴尬的气氛,却又全身僵硬而无法动弹。

    迷茫之中,他却只是伸出手,为她轻轻拂去那一粒冰霜。

    苏谧终于如释重负,却又隐约地有些恍惚。她逃避一样地转过头向外看去,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浓重的乌云遮掩去的月亮已经探出了头,冰冷而轻灵的月光撒落下来。照射在洁白如玉的雪地上,反射起如迷雾般的银光。

    依然有雪花在不停地飘落,却比刚刚小了很多。乌云也已经散去。

    “雪要停了啊。”苏谧轻叹一声。

    不是何时,倪廷宣站在了她的身边,两人并肩站在窗前,.看着满地的雪光月色。

    京城里面应该也已经下雪了吧?这遍地的白雪和月光,在这简陋的土城里面所看到的,与在琼楼玉宇,九重宫阙之内所见到的,可是会有什么不同?

    浩瀚苍穹间,荣辱沉浮,悲欢离合,不变的,仿佛唯有这一轮弯月。

    ※※※※※※※※※※※※※※※※※※※※※※※※※※※※※

    为了加快行军的速度,倪廷宣以及众将带领着骑兵快马轻骑先走一步,如今辽国国内空虚,正好是趁虚而入的好时机,而且速度一定要快,在辽军合围回援之前,直接杀奔息京去,才能够取得最大的战果。

    而后方的轴重粮草行进速度肯定跟不上,于是干脆留守一队人马保护着,缓慢向前。苏谧则跟随着留在轴重营之中。

    攻入辽人境内之后,行军持续行进,轴重营的行军速度虽然缓慢,好在前方的消息随时都有探马传递。医官的营地是后方的轴重营之中守卫最安全的了,留下护卫的士兵都是精锐,其中有几个士兵毫不引人注目地随时守卫在苏谧的身侧,对于她特别的照顾,苏谧自然知道是倪廷宣留下保护她的人手。

    十几天过去了,在大草原上已经越走越深入,让苏谧吃惊的是,一路上却是偶尔才能够见到被攻破的村寨和部落,大军行进之处,几乎称得上是畅通无阻。

    她知道辽国是草原上游牧民族所建立的政权。数百年之前,整个草原上势力纷杂,契丹、剌葛、迭剌等各个部落林立,彼此之间征战不休,时时趁中原国力衰弱的时候入侵,却没有一次成功建国过。

    直到一百多年前,被契丹部落所统一,当时的中原正是诸国纷争,混乱一片,他们趁机挥兵南下,势不可挡,将原本就已经战火连连的中原搅得更是生灵涂炭。并且在中原建立政权,国号为“辽”。

    可惜这样强势的政权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紧接着中原出了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就是当年的梁武帝,率领着一手建立的精锐士卒,经过数次大战,率军将辽人赶出了中原,结束了这个立足北方不到二十年的短命的胡族政权,建立起大梁延绵百年的基业。

    辽人虽然实力大损,退出中原,但是他们兵强马壮,铁骑精良,天下都难以有人与之争雄,此后,时不时地窥伺中原,试图南侵。当时北方在梁武帝驾崩之后,又陷入群雄逐鹿的局面,包括梁国在内的诸国国力都日渐衰弱,不得不向辽人议和,献上美女财帛,以求自保。齐国建立初年,也曾经和亲辽国,直到近几十年来国力大增,而辽国国内又政权不稳,才逐渐地占据了上风。

    辽人在退守草原之后,依照着中原的习俗,建立了国都,号为息京。皇室贵族皆聚居于其中。

    远征军这一路打下来,可以看出辽国国内守备简直空虚的厉害,各处部落的骑兵精壮大都被抽调出去参加南方的战争了,兵力匮乏。

    辽军放心地大举南下,想必是以为倪源要用墉州的兵马来救命,谁知道倪源有这样的魄力,竟然命令最后的底牌北上,将自身的安危弃之不顾,赌上一切来谋求最后的胜利呢?

    遇见的部落少有人拼死抵抗的,大多数眼见不敌,就败退而去,还有自知力弱,干脆连抵抗都不抵抗,直接赶着牛羊人口逃窜的,倪廷宣也不追击,只要不阻挡他的去路,就视若无睹,继续前行赶路,

    最让苏谧奇怪的是,当倪廷宣率领大部分的前锋人马离开之后,对于全军之重的粮草轴重,竟然也没有人来袭击抢掠。

    苏谧坐在缓缓行驶的车驾上,出神地看向远方,她想到前几天与倪廷宣的对话。

    这份惊奇在苏谧心中徘徊了数天,终于在兵马修整,两军汇合的时候。苏谧忍不住问他:“难道你就不怕这些人在身后联合起来,形成包围。”

    “这些胡人又不会碍我们的事情,何必去赶尽杀绝呢?”倪廷宣笑了笑说道。

    苏谧微微扬起臻首,疑惑地看着他,“很少有战场上的人存着像你这样的仁慈之心的。”

    “我可不是仁慈之心,”被她的目光看的脸上一热,倪廷宣迎上她的眼神,笑道:“这一路下来,你见这些部落有几个上前抵挡的?”

    “此时他们见到远征军的势力强大,自然是不敢抵挡,但是,等到我们抵达京城,与辽军交上手了呢?”

    “他们不抵挡可不是因为他们害怕,”倪廷宣解释道:“这些胡人性子向来悍不畏死。就算是明知道比不过,也常常上前冲杀,对于他们来说,战死是一种光荣,这一次他们不抵挡,是因为大多数都是存了看热闹的心理。”

    “草原民族的向心力远远不及中原的汉人。他们民族众多,各自有自己的族长,统领一族事务,族长在部落之中的权势威望甚是要大过辽人的皇帝。平时辽军势力强大,各个部落自然愿意臣服,但是这么多年下来,大辽如今的朝政大权尽皆被耶律信所把持,此人对各部落盘剥甚重,草原上早就有人暗中对他不服了。只是碍于辽军的武力,不敢有异心而已。此番我们只要能够击败辽国主力,则其国内必然生出内乱,到时候就是不攻自破了。”

    苏谧沉吟了片刻,看着倪廷宣充满自信的神色,顿时明白,“你们倪家平时与这些弱势的部落有联络吧?”

    倪廷宣看着她,眼中明显闪过赞赏的神色,他转头看向远方说道:“最开始的时候,父亲让我们倪家在平时经营生意时,经常照顾他们这些部落,不要随意欺骗压迫胡人。甚至在荒年的时候,接济他们一些粮草。长年下来,我们倪家在这里的信义就很好,与诸部落的关系也不错。”

    “辽国如今在位的辽允帝只知道沉迷酒色,不理政事,总揽大权的是南院辅政王耶律信,他性情暴躁,贪婪嗜杀,这些年来,对各部落的压迫一年重似一年。所以……”倪廷宣后面的话没有说明,苏谧也可以想象了。

    长久的压迫使得草原上的各个部族早已经对息京的贵族们有所不满了,只是契丹部族兵强马壮,在整个草原上都无人能及,耶律信又勇猛无敌,公然挑战息京的权威不啻于送死。

    他们需要一个机会,还有一个让他们团结起来的理由。

    而倪源恰到好处地提供了这样的一个机会和理由。

    这一次,不用他们直接动手,不用耗费他们的一兵一卒,只要他们袖手旁边就可以,倪家成功了,契丹部落实力大损,压在他们头上的枷锁自然解开了,倪家失败了,也损不到他们分毫。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都对他们有利无害,何乐而不为呢?

    她神色不自然地笑了笑,倪源这一招何其高明,慢慢地播下种子,形成恩情,随时浇灌,等待时机,终于到了最终收获的一天。对这个天下的谋划,他还有什么是想不到的?这样的深思熟虑,这样的未雨绸缪……

    如果说最终还是功亏一篑的话,连苏谧都要忍不住同情他了。

    苏谧正在出神地看着远处的草地,前面传来的急促马蹄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传令士兵带来紧急的消息。

    近一个月的急行军之后,先头的部属已经抵达息京,开始攻城了!

第八卷 第十七章 力挽狂澜

    苏谧隔得远远地站在山坡上,看着战场上箭矢如雨,刀枪横飞的景象。

    无数的士兵沿着架起的云梯向上攀爬,勇往直前,而城头上的守军早已经严阵以待,息京虽然是新铸的城池,又是土城,但是坚固险峻比起中原不少石头垒砌的城池都更胜一筹。高耸的城墙是以粘土混合着兽血烧制成红砖堆砌,其上角楼、望楼,城门,垛口顺序林立,守备完善,坚不可破,整个城市都带着一种血腥的色泽。

    城墙只有五六丈高,但是在一片平原之上看起来却格外的高耸入云。带着一种难以逾越的森严。

    这是苏谧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真正意义上的战争。在这样残酷的战场上,人命变成了抽象的数字一样的符号,双方的人马都在不停地倒下,刀箭像是镰刀收割麦苗一样收割着人类的生命,震天的喊杀声,士兵濒死的惨叫声,战马悲哀的嘶鸣声,金铁交击声……

    满眼都是飞溅的鲜血和折断的肢体,血流遍地,杀声震天!

    上一秒钟还活着的人眨眼之间就会变成一具尸体,而结束他生命的人说不定下一瞬间就会倒在他的尸体上,变成相同的尸体。

    攻城的战争一直持续到了开春四月份,这已经是倪家军队第四次攻城了。虽然大多数的兵力被抽调去了中原的战场,留在息京的兵力依然不容小觑。一次次狠辣的攻击下来,这座阻挡着他们道路的城池依然屹立不摇,只是城墙上原本土红的色彩变成了刺眼的暗红色。土墙是格外能够吸水的材质,这样深的暗红,不知道要多少次的雨水才会洗刷掉。

    苏谧明白,这一场战争的目的不是攻陷息京,灭掉辽国,而是将息京危机的消息传出去,让齐国京城里面的辽军知道就好。

    目前倪廷宣手中的兵力也根本不能够支撑起一场灭国战争,尤其辽国又是这样的大国。

    如果他们真的把辽人的政权彻底灭了。反而成全了南面耶律信的称帝欲望。

    而且目前辽国的几大部族虎视眈眈,一旦攻陷了息京,倪家的人入主其中,他们作为灭亡了辽国的敌人,反而会成为各个部落的目标。毕竟,只要将他们吃下,就有了堂堂正正的登上辽国下一任的皇位的资格。这样的重利引诱之下,平时什么样深重的恩情都不能够与之相提并论。

    留着如今辽国皇族的势力,经过这样的一次失败,辽人契丹部族的势力必然大减,此消彼涨之下,原本就不稳定的各个部族必然更加蠢蠢欲动。

    只有让他们内耗,才是解决北部危机的最好手段。

    最初紧张的攻城战告一段落之后,远征军开始采取间歇的攻城配合着围城的战术,同时派人联络安抚周围的各个部落。

    息京虽然城墙坚固,防务充实,但是其中的粮草并不充足,尤其是北方草原这几年来连接天灾,今年开春时候的那场暴风雪持续了近一个月,不仅大大延后了远征军的行军速度,也使得无数的牛羊牲畜被冻死在草原上,再加上隆徽四年时候的那场天灾,根据预测,今年必定要有饥荒发生,这也是当时辽人会那样热切地答应倪源的条件南下的重要原因。根据倪廷宣他们估计,息京城中的粮草牲畜顶多只能够维持半年左右。

    这样围城的手段虽然收效不是最快的,却是损失最少的。

    围而不攻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了六月份,后方竟然还是不见辽军的动静。围城的诸将都开始着急。

    息京被围困的消息,现在早就应该传递到京城里面了。可是耶律信所带的部属却没有丝毫的反应,就算是耶律信为了稳定军心,封锁了消息,那么在慕轻涵退出之后,从息京抽调的进入居禹关的辽军总应该得到消息了吧。

    为了对付回援的辽军,倪廷宣他们专门在路上设下了埋伏,至今竟然连一个辽军都没有见到。难道他们连自己的京城都不管了?

    但是到了六月末尾,

    驻扎在居禹关之中的辽军终于动了,却不是北上救援他们的京城,而是南下与耶律信的部属会师。

    听到这样的消息,倪廷宣忍不住变了脸色。

    看来耶律信是准备孤注一掷了。他想必明白,自己如果北上救援息京的话,回家的道路绝对不会如同他们南下的时候那样方便,到时候,前有埋伏,后有追兵,就算是他能够平安回到息京,也要实力大损。而身后的其他部落都在虎视眈眈。

    所以对于京城里的辽军,最明智的选择,其实就是停下兵马,与倪家谈判,答应退出京城,能够最大限度地保存自身的实力,又可以平安地解除息京的围城。

    但是耶律信竟然放弃了这个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而选择了最疯狂的一条路!

    他们都小看了耶律信的野心和贪婪。

    也许他明白此时重新与倪源谈判,形势早已经逆转,势必得不到太好的条件,不过是一些金珠财货而已,也许是因为他认为要把齐京这样繁华富丽远远胜过他们息京的大城主动放弃,换取一些金银财宝,怎么看都不是划算的生意。促使他们犹豫不决而最终选择南下决战的原因很多,其实最本质的还是因为京城里富贵安乐的日子享受地太久了,让他的贪婪和野心也跟着膨胀起来,才会选择这样的孤注一掷。

    倪源率领的兵马,不仅是大齐最强悍的兵力,而且大齐的皇帝齐泷也在其中,一旦能够将倪源所属的军队解决,大齐没有了龙头,就近乎亡了国,各地势力割据,到时候群雄并起,诸国纷争,还有谁能够与他们辽军相抗衡,如果事情顺利,再一次入主中原也不是梦想。相比之下,息京的得失也不再那样重要了,而息京之中的皇帝和契丹贵族也不是那样重要了。与繁华的大齐京城相比,息京不过是个寻常的土城而已。

    倪源与辽军在南方即将决战了。

    这个消息使得倪廷宣不得不重新选择紧迫的攻城。

    八月初,传来了前方战线的消息。耶律信亲自率领十五万大军,南下希望能够一举消灭倪源的这个心腹大患。却反而中了倪源的埋伏,十五万大军差一点全军覆没,全凭着耶律信天生神勇,于重重埋伏之中硬是杀出一条血路,冲了出去,十五万大军,只余下五万余人败退而回。天下震惊。

    但是倪源这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也只是惨胜而已,随行的军队伤亡几乎不逊于辽军,不仅损兵折将,势力大减,而且连倪源本人都受了伤。伤势究竟如何前来传递消息的士兵也说不清楚,虽然送来的信笺上说是轻伤,但是倪廷宣还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开始督促士兵,加紧攻势。

    从墉州运送来的投石机等攻城工具也相继抵达,兵员补充完毕,战事进行到九月,在各种攻城工具日以继夜的打击之下,辽人的城墙终于开始有了松动的迹象。而城中的粮草据密报传来,也已经消耗殆尽,士卒疲惫不堪。

    被长期围困在京城之中的达官贵人们终于忍受不住这无休无止的围城的痛苦,开始选择突围。

    战势终于起了变化,

    倪廷宣原本就逐渐将一面的攻势和围兵减弱,正好借此时机,将外围的兵力分出一个缺口,放辽人突围而出。

    天统二年九月二十一日,这一座让倪家的将士留了无数血的城池终于被攻陷。

    但是,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品茶,甚至远征军还没有来得及踏入息京的时候,传来一个让他们震惊失措的消息,让万众欢欣的胜利黯然失色。

    大齐的京城被收复了!

第八卷 第十八章 长河落日

    “你说什么?京城是被谁收复的?”倪廷宣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失了音调。

    旁边的苏谧也忍不住震惊失色,是谁?能够趁此时机。

    前来禀报的小校沙哑着嗓子,说出了建立这项无上功业的人:“是原本镇守居禹关之中的北部兵马。”

    是慕轻涵的队伍!

    “他怎么可能进的了京城呢?京城里面还有耶律信的十万大军。”倪廷宣忍不住问道。

    对于收复京城这样极富诱惑力的大功,倪家也在时刻关注着,就算是倪源率军盘踞南陈,而倪廷宣又远征北辽,对于京城的动静也一直没有放松。

    早已经整备好充足的兵力在墉州的边境上枕戈待旦。

    一旦京城之中的辽人出现空隙,他们会立刻挥师西进,攻陷京城。

    虽然经过与倪源的那一场决战之后,辽军势力大受损失,却依然有近十万大军驻扎其中,而且京城城墙高深,粮草充足,守备严整,远不是息京这样的城池所能够比的了的。

    所以各方的势力一直都寻不到机会。

    “听说是京城中有人暗中……”小校的嗓子因为干涩而咳嗽了几声。

    “你将经过详细的说来,不用着急。”苏谧说道。一边将桌上的水交到他的手上。

    那个小校感激地接过水杯,看了倪廷宣的脸色一眼,才敢喝下,润了润口,开始讲述京城收复的经过。

    自从倪源大败辽军之后,耶律信带着残部败退回京城,就开始闭城不出,希望依靠城池的稳固来与齐军对抗,静待转机。

    而倪源的部队损失过大,也只好暂且退守东部禹州一带,休息整顿,准备再一次的战事。

    就是趁了这样的时机,一直盘踞在莱州近乎隐居避世一样的慕轻涵的人马却开始出动,陈兵城下。

    当时的倪源得到了慕轻涵出动的消息,听闻之后不过是冷哼一声,慕轻涵此举明显是想要捡便宜。但却下手太早了。

    京城是各方势力虎视眈眈的肥美膏腴,但是有耶律信这只老虎盘踞,任何势力都不敢轻举妄动。

    虽然现在这只老虎已经受了伤,但受伤的老虎只会更加疯狂。

    凭借慕轻涵手中的这些兵马,根本不可能攻陷京城,

    而辽军明显也是这样认为的。齐京城池之坚固,天下无双,连倪源都不敢贸然攻城,损耗兵力,而是选择将辽军引出城外决战。何况慕轻涵呢。

    不料,慕轻涵的人竟然早就在京城之中埋下了暗线。

    就是那个号称京城首富的刘泉,原本在辽军入城之后,他率领京城的商家,向耶律信表示效忠,之后又多次进献各种珠宝美女,并且主动为辽人筹备粮草器材,向辽人高密反抗势力,诸多忠心耿耿的行为,终于换来了辽人的信任,听说耶律信还封了他一个官职呢,使得他有机会接近城门,之后他一直暗中收买联络在城门处劳作的苦役们。

    九月十二日的时候,不堪忍受辽人折磨的那些苦役发动变乱,原本这样的小混乱在辽人入主京城之初时常可见,但是一次次被血腥地镇压下去之后,那些苦役好像已经逐渐习惯了辽人的压迫,不敢再轻易地去捋老虎的须子。没想到却在这个时候发动叛乱。

    一直躲避在深宫之中的耶律信勃然大怒,叫嚣着要亲自前去将这些不识好歹的奴才全部杀个精光,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出发,却被慕轻涵部属之中同时派出的高手逮住机会,刺杀成功。

    据说,那是一场惊天动地的交手,最终耶律信与刺客同归于尽。

    辽人军中大乱。刘泉暗中打开城门,将城外的兵马放入,内外夹击之下,辽军群龙无首,抵挡不住,再加上自从他们得知了自己故乡京城被围困的消息之后,早就已经归心似箭,于是辽人并没有激烈地反抗,最终选择了突围出京,弃守了这座被他们占据近两年之久的城池。

    慕轻涵终于一举收复了京师……

    倪廷宣听得心中暗惊,其实倪家也在京城里面早早地埋伏了诸多暗线,准备在收复京城的时候作为内应,但是在辽人与他们墉州翻脸的时候,全城进行了反复的搜捕,竟然将他们埋伏的线人,诸如高升诺都尽皆杀了个精光,倪家在京城几十年积累下来的暗处势力几乎被一扫而空,才害得倪源不得不选择将耶律信引诱出城决战。他一直无法了解辽人究竟是从哪里寻来了这样精确的情报。

    如今慕轻涵竟然使用了同样的手段。

    刺客!同归于尽!

    此时,苏谧的耳朵里面只剩下了这句话。

    小校接下来讲述,她完全没有听清楚,她的心中猛地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莫明其妙的寒意开始从她的胸口如杂草般蔓延,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开始扑通扑通地乱跳,耳边尽是雷鸣一般的响声。明明是盛夏的时节,却全身如坠入冰窖一般寒冷。

    她正在陷入一种未知的恐惧当中,想要开口询问什么,可是只觉得嘴角干涩地无论怎样都不听使唤,无法张开,好像稍微一用力就会因为过渡的恐惧而裂开来。

    “那个刺杀耶律信的人是谁?”倪廷宣已经忍不住询问起细节。竟然有这样的高手。

    苏谧的脸色刷地白了,握住扶手的掌心沁出丝丝的冷汗。

    在她还没有想好应该如何去承受的时候,昭示着无限残酷的名字已经从那个小校的口中脱口而出:“听说是天下有名的刺客高手温弦。”

    温弦死了!

    苏谧的身子忍不住摇了摇,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天地好像倒转了过来。她觉得自己明明就要晕厥过去,可是那种痛彻心腑的感觉却又让她生生的保持着清醒,

    倪廷宣依然在不停地询问着关于这样一次战役的各种方面细节,小校如实地逐一回答。在苏谧的耳中,所有的话语却全部失去了颜色,变成嗡嗡不停的响声,头脑只剩下一片空白。

    温弦对于她来说,真正的相处不过就是短短的几日而已,可是在她的心中,却占据了一个奇异的地位,也许是同样国破家亡的遭遇让她忍不住感到亲近,或者是那几天针锋相对的生活是分外的特别,也许是他对于生活那样简单潇洒的态度让她又羡又妒,心生向往……

    在苏谧的心中,一直是将他当作寥寥无几的可以真正值得自己信赖的人之一。

    而且,温弦是为了她才去帮助葛澄明,一路护送他北上,这让她难以言喻地愧疚,心脏感受到清冷锋利的切割般的剧痛,那疼痛让她连眼泪都无法流出。

    本来,他不必死,他应该完全不受这些什么国破家亡,什么灭国之恨的感情所束缚,他应该自由自在地翱翔江湖,仗剑飘摇,不用理会这些是是非非。

    是自己却非要将他牵扯入这个圈子里面。

    她勉强支撑住身边的桌子,却不慎将水杯碰到了地上,细瓷质地碎裂的清脆悦耳的声音传出,倪廷宣才反应过来,转头看见了苏谧,面具遮掩之下,虽然看不清楚脸色,但是她眼神里面的绝望和悲怆却让他忍不住心惊胆颤。

    他慌了神,连忙扶住她:“你怎么了?”

    “我没事。”苏谧勉强说着,却已经语不成调。

    她还敢说自己没有事?!倪廷宣看的心急火燎,也顾不得别人的眼光,当即打横抱起她,向后帐走去。

    “我没有事。”苏谧着急地挣扎了几下,却挣不开,只好任由他抱着自己,进了内帐。

    只余下那个小校呆呆地站在帐中,看着眼前的一幕,此时的苏谧明明是个形貌普通的年轻男子……

    将苏谧放到榻上,倪廷宣就要去叫医官来,衣襟却被苏谧紧紧地拉住,“别去叫人,我只是有些累了而已。”

    倪廷宣这才想起,苏谧本人的医术就远远高于所有的医官了。

    他正手脚无措,不知道怎样是好,苏谧低头说道:“你先去忙着吧,我没有什么,休息一下就好了。”

    倪廷宣迟疑了片刻,苏谧脸上的疲倦之色让他心情压抑地近乎窒息。大齐京城收复对她来说应该是个好消息,可是为什么会有这样仓惶失措的一面呢?

    为了什么?

    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走了出去,他看得出,苏谧希望一个人静一会儿。

    合上营帐的门帘,他从缝隙里看到,有什么光亮如珍珠一般的东西划过她的脸颊,一闪而逝。

    他将门帘放下,转头走了出去,

    是因为那个温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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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上抬头看夜空,总是分外清幽动人,让人的思绪如同这身下的草地一样,可以延伸地很远很远。

    苏谧静坐在那里,抬头望去,黑沉沉的天际,今晚连星星都变得格外的少见。

    远处隐隐有曲折的箫声迤逦扬起,不知道是哪一个思乡的战士在战争的间歇倾诉自己对家人的思念。幽怨难解,动人心弦。

    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沙场豪情之下,是多少永久的离别和化不开的伤痛。

    “不用担心,我已经安静下来了。”她轻声说道,像是说个身后的那个人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世事如过眼云烟,终究都要化为一片空虚。

    倪廷宣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走近了一步。

    半响之后,苏谧转头望着他,

    月光照在她清丽无双的容颜上,她的神情也清冷一如这月色。

    一瞬间的对视是如此的漫长,“眼下你们准备如何呢?”然后,她低下头轻声问道。

    你们……

    今夜的星光也许是太过于清冷了,让倪廷宣心里也禁不住漫起一种凉意。

    也许,在她的心中从来就没有和自己归属于同一个地界。

    他早就敏锐地察觉到,她与他之间一直存着一种奇异的防备和芥蒂。这份距离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横空出现在两人之间。最初的时候,倪廷宣以为那是因为苏谧忌讳自己宫妃的身份,自然不可能有俞礼的举动,可是在她失去了宫妃的身份,变成一个简单的顾姓女子的时候,那堵看不见的墙壁反而更加地坚固,让他想要向前迈一步都不可得。

    在这段金戈铁马的日子里,在这段相濡以沫的时光里,在这营帐橘黄色的灯火下,这份距离曾经拉近了。

    可是一个短短的消息,却又让这一切的变化都回归了原点。

    究竟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那个温弦……

    倪廷宣的心头一滞,关于温弦的事情他也听说过。

    他们是怎样结识的,一个宠冠六宫的妃嫔,一个名震江湖的刺客。

    而且,他还记得,天香园夜宴的那一天,正是温弦的一剑刺中了她的胸口……

    两人在那个时候就认识了吗?

    还是那天马行空,恰逢其会的一剑将她与他联系在了一起。

    倪廷宣的心中徘徊着无数的疑惑,却一个字都无法问出口。

    可是他现在已经死了。他静静地看着身前孤寂清丽的身影,心中难以抑制地升起这样让自己也忍不住鄙薄的想法。

    他低下头去,像是逃避一样,半响方轻声说道:“接下来自然是收拾这边的战后事宜,然后就要准备南下回京城了。”

    所有的疑惑只能够在他的心中游移不定,最终化为苦涩的酒,由他一个人静静地品尝。

    星光闪烁,夜风渐凉,两人并肩坐在广阔无垠的草地上,

    世间万物似乎在这一瞬间凝滞,却依然羁绊不住时间的悄然流逝。

    终于,天际凄清的冷月逐渐西沉,地平线的尽头,一抹嫣红的光芒冉冉升起,与下方翠绿的大地交织,明艳热烈地灼烫了人的眼眸。

    苏谧无声地站起身来。

    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倪廷宣忍不住一阵苦笑,握紧了冰冷彻骨的手掌。

    回头看着这朝阳如火,云海变幻。

    旭日之下,他孤单一人的身影,说不出的孤寂落寞。

    他们之间是结束了,还是从未开始?

    战争是胜利了,还是仅仅是短暂的休眠呢?

    第八卷:金戈铁马乱世浮光(完)

    ※※※※※※※※※※※※※※※※※※※※※※※※※※※※※※

    第八卷完结了,现实是残酷的,

    好吧,我就知道一定是要被pai的,诸位想拍就拍吧。

    幸亏已经准备好了钢盔锅盖,

    大家手下留情,记得轻点儿砸,

    顺便掀开锅盖沿儿,弱弱地喊上一嗓子,月票啊月票,有手中还有月票的书友吗?拜托稍微支持一下……

篇外 锦瑟五十弦(一)

    篇外:锦瑟五十弦(一)

    九月十二日,月色迷蒙。

    我穿过高高的城墙,跃上低伏的房檐,辽人巡逻的士兵从我脚下经过,我跃动的影子将他们笼罩其中,有警惕的士兵抬起头来,却只见到一轮明月,当空照耀。

    就算是他们见到了我的身影,在他们的眼中,也只会把我当作一只掠过天际的飞鸟。

    我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那座雄伟壮丽的宫室的最东边,这里的城墙果然如她曾经描述的那样低矮。

    我轻轻一笑,纵身越过宫墙。

    记忆之中,脚下已经不止一次踩过大齐皇宫的房顶,可是每一次的感觉都是别有不同。

    翻过了宫墙,我站在一处宫室的房顶上,放眼向下方望去。

    深远的九重宫阙在我的脚下延绵不绝,一重重亭台楼阁,一座座殿堂廊轩,不断向着远方延伸,直至在我视线的尽头,与那层层的黑暗交织在一处,分不出彼此。

    清幽的月色之下,它好像已经伫立了千万年,而且好像还会继续伫立千万年。

    重重的阴影之中依然勾勒出昔日的宏伟繁华,金碧辉煌。只是那些曾经填充其中的珠环翠绕,莺歌燕舞的身影被一列列的黑色甲胄所替代。

    美人的光彩却是容易陨落的,似乎岁月的蹉跎也让这个浮华的地方失去了它最自豪的光彩流离。

    我踏过一道房檐,循着童年时候的记忆,来到那个地方。

    这里是大齐后宫之中最冷寂的一处地方,它被叫做冷宫。这里宫殿如同沉闷的牢笼,带着近乎死亡一样的窒息感。此时,它寂静地像是一个坟墓。

    其实,这里就是一个坟墓,它埋葬的是无数女子的锦绣年华。

    被埋葬的不仅仅是那些居住在冷宫的失宠妃子,还有那些比起失宠的妃嫔还不如的人。

    刚刚九月的风竟然就已经这样阴冷了,也许在这个密闭狭长的宫道里,风也会走得格外的急切。

    我漫不经心地向前走去。昏黄的月色在我的脚步前方游荡,投下黯淡的影子。

    漫长的宫道上两侧是斑驳褪色的宫墙,再往前是低矮阴暗的小屋子,想必居住在宫中富丽奢华的宫殿里面的妃嫔们,做梦也无法想象到在这里,在这个繁华奢靡、镶金嵌玉的宫殿里,也会有这样破败不堪的宫室吧。

    一墙之隔,那边是繁华如梦,这边是断瓦残垣。

    这里是是苦役司的一部分,包括了服侍冷宫妃嫔的奴才们,运送收拾宫中污秽的内监们……住在这里的,是整个大齐后宫之中最低级的奴才,住的自然也是最卑微的房子。

    没有人知道,这里也是我渡过整个童年的地方。

    自从七岁的时候离开了这里,我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虽然后来,我的武功已经让我可以轻而易举地翻过这边低矮的宫墙,来去自如,却也再也没有回到这里的心情了。

    我的步伐在一栋低矮的房屋前面停下了脚步。这里还是记忆之中的模样,只是在十几年的离别之后,变得更加破败了一些。这个世上,除了我自己,恐怕再也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曾经在这个破落的房间里面渡过了整整七年的时光。

    一阵风过,残破不堪的房门“吱丫”一声,被风力推着,摇晃着打开了,像是在欢迎着久别客人的归来,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进去。

    房间还是如同往昔的模样,只是更加破败了些许。从低矮的窗户里透进来的光撒照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里面的家具,只余下一张破烂的床榻,看来已经长久没有人居住过了,早已被陈年的污垢垃圾堆积地几乎看不出形状来。

    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在无数个寒冷的无法入眠的夜晚,自己在这张简陋的床上努力地抱紧她,试图汲取微弱的温暖,还有那些粗糙得难以下咽的食物,每一次拿在手里却像是如获至宝。

    随即,一阵“絮絮簇簇”的声音传了出来,打断了我的思绪,低头一看,是一只瘦弱老鼠,正在探头探脑地从墙角伸出头来。

    我会心地一笑,记得在那段日子里,我唯一的童年乐趣就是它们了。我低伏下身子,那只小老鼠却被我贴近的阴影所惊吓,惊惶失措地“吱吱”叫了两声,掉转过去,一溜儿跑开了。

    我轻叹一声,真的是一切都不同了。

    毕竟已经过去整整十八年了。

    我曾经是大梁最尊贵的皇子,彩珠是这样告诉我的,在我并不漫长的童年里面,她将这句话在我的耳边重复了无数遍,深深地刻印在我尚未明白事理的年幼的心中。

    彩珠是我母亲的贴身侍女,是那个曾经以惊世的容颜让天下人为之向往的绝代美人沈绿衣的心腹侍婢。在梁国破城前夕,为了保全最后的皇室血脉,宫中早早的用一个同龄的孩子将我秘密替换了下来,然后准备把我送出宫去。但是齐军来的太快,一切的行动还没有来得及开始就失败了。之后齐军入了城,进了宫。在一片混乱的局势之中,没有人顾得上我这个不足月的婴儿,唯有彩珠带着我,换上不起眼的衣着,试图蒙混着离开皇宫,却走到半路上就落入到齐军的手中。

    之后,她不得不宣称我是她的儿子,而她自己只是一个粗使的丫环。

    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样的方法,也许是从宫中搜出的那个被当作我替身的“皇子”打消了齐军的疑惑,也许是粗使丫头装扮的她实在是太不引人注目了,反正他们是相信了她的说辞,她被当作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俘虏带回了大齐的京城。

    然后,作为战利品之中最不起眼的那种,被充入宫中为奴,分配到这个最卑微的地方。

    她一个年轻的女子是怎样带着我一个未足月的婴儿随着齐军走过漫长的一路,具体的过程当时还不到一岁的我是无法知道的,我只知道,在我有记忆的时候,就是在这个低矮破烂的小屋子里,在这张陈旧腐朽的床榻上。

    记得童年的时候,我最漫长的时光就是坐在床上,然后仰起头,看着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无比高远的那扇窗子,从窗口缝隙透进来的金线就是照耀我童年最明亮的光,百无聊赖的我只能够数着那些缝隙和地面上金色圆斑的数目来打发时光。

    当然,在寒冬的时候,也会有寒风毫不留情地从那些缝隙里面灌进来,让我苦恼不已。冻得我嘴唇发紫。那时候,我会以最大的热切期待着彩珠回来,带回属于我童年的唯一一份温暖。

    彩珠在这里负责洗刷那些比她高等的奴才的衣服,每天,她的手都会被水泡地苍白肿胀,但是那双手却是我童年唯一的温暖来源,最真切的幸福保障。

    屋子里时不时会有老鼠的身影经过,每当这些小动物的身影出现的时候,都是我童年难得的乐趣,我总是像吃到了最好吃的食物一样的欢快。可惜它们通常不会在这里呆地很久,因为它们找不到吃的东西,然后就会搬走。

    彩珠不喜欢让我离开这个屋子,仿佛只要我暴露在阳光之下,我隐秘的血统和身份也就会随之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所以,几乎每天她在清早离开的时候都会把门紧紧地锁住,然后在入夜之后才能够满身疲倦地回来,同时给我带回来第二天的食物。

    当夜晚无人的时候,她也会带着我走出这间低矮的房子,走在这空无一人的漫长的宫道上,走在满地银白色的月光之下。那时候,她会用梦呓般的语调说起过往,说起她在梦中都会呼唤的大梁国,说起曾经的雕栏玉砌,朱颜如花……

    日子就这样平淡的像是脚下沉滞腐旧的木床,在不知不觉之间流淌着。

    当我长大到五岁的时候,我开始能够沿着室内堆积的杂务,爬到窗子上,从腐朽的木头缝隙里看着外面的风景。

    阳光之下的宫道是和月光之下的宫道截然不同的风景。是喧嚣尖锐和清冷沉寂的不同。

    我看到有穿着灰白肮脏衣服的人在跑来跑去,像是地面上偶尔窜过的老鼠,也有苍白憔悴像是稀薄的影子一样的人从门前经过,她们有着美丽的面容,却诡异地像是彩珠给我讲的故事里的鬼怪。我也时常能够看见穿着绿色袍子的人,他们有着奇怪的尖尖的嗓子,让我听得很不舒服。

    而有时候,也会有衣服更加漂亮干净的人过来,他们的神情上都带着鄙夷和不屑,那眼神看起来就像是彩珠在看屋子里的老鼠一样。他们会用尖锐的嗓子呼唤着别人,用教训的口吻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语。有时候也会将他们带着闪亮亮的花纹的衣服袖子卷起来,然后扬手挥下……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七岁的时候。

    在我满七岁之后,有一天,彩珠像是平常一样,在清晨起床,把门紧紧地锁好,然后离开去洗那些永远也洗不完的衣服。可是就在这一天,她不知道,使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那把锁已经坏掉了,只要轻轻地推动,房门就可以打开。

    当我发现这个秘密的时候,我并没有告诉彩珠,而是等待着我长久盼望的机会。

    事后,我无数次地回忆起这一天所发生一切,然后,我问自己,如果知道这一次出去的结果,我还会那样坚定,那样一往无前地带着狂喜和希翼的心情走出那扇门吗?

    思索了良久,我发现,答案还是肯定的。我太渴望走出那间囚禁了我漫长的七年的腐朽牢笼了,它将我隔绝在一个阴冷的角落,在这样的角落里呆地越长久,我就越发渴望着外面温暖的阳光,渴望着外面新鲜的空气,渴望地发疯。

    当我终于得到机会离开这个囚禁我七年的屋子,我沉浸在外界阳光照耀下神奇新鲜的世界里,感受着阳光洒满全身的感觉,感受着那份特别的温暖。

    我沿着长长的宫道向前跑去,奔波在路上的感觉让我欢畅满足,有着飞翔一样的快感。甚至之后武功大成,我真的能够在任何地方像飞翔一样纵身掠过的时候,我也再也没有感受到过那样清爽直接的快乐。

    我沿着长长的道路不断向前,越走下去,进入我眼中的景色就会越发美丽,越发新奇,我的心脏被喜悦和惊奇所填充地满满的,忘记了回去的时间。

    当有人走过的时候,我都会本能的低伏下身子,把自己深深地埋进草丛里,树木后。像是一只敏感的小兽,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的动静。

    我就这样一路走着,越走越远。

    肚子开始饿了起来,可是我却依然不想回到那个小屋子里面,不想舍弃眼前漂亮的风景。正在我犹豫难决的时候,我已经走到了一处漂亮的花园里面。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样美,那样多的花。丛丛叠叠挤满了我身边的每一个角落。

    美丽的景象使我暂时忘记了饥饿和疲倦,我逐步走入花园深处,然后我就看见了他。

    那时候的他,穿着一身金光灿烂的衣服,上面还有很多地方闪烁着不同的光辉,像是夜幕之下的小星星。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闪亮的色彩,简直比从窗子缝隙里透进来的阳光更加明亮,耀得我眼睛都忍不住恍惚起来。

    “你是谁啊?”他发现了我的身影,然后红苹果一样的脸蛋现出疑惑的神情。他从一边悬挂在空中的木头上跳下来,向着我这边跑过来。

    他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小,甚至说不定比我还小一些。

    他跑到了我的面前,然后饶有兴致地盯着我。他白嫩嫩的脸蛋因为短暂的奔跑而变得红扑扑的,像是在偶尔的时候彩珠才会带回屋子的寿桃馒头。

    “我……我是……”忽然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答,这是我第一次同彩珠以外的人说话。

    “啊,你的身上好脏啊。”他的脸上忽然现出惊异的神情,“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脏的女孩子。”

    那时候的我,当然还不是很确切地了解什么叫做女孩子,如果当时就知道了,估计我会扑上去狠狠地教训他一顿,让他知道他自己才是那种软软的动不动就哭的家伙。

    当时,我只是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没有丝毫的灰尘,为什么他说脏呢?彩珠总是会把我的衣服洗的干干净净的,虽然这些衣服都是破旧不堪。

    然后我抬头看向他。看着他身上光彩照人的衣服,也许,比较起这样的衣服来说,天下的所有衣服都只能够算是脏的了吧。

    我心里头忽然就很生气很生气。

    他粉嘟嘟的脸蛋已经凑近过来,带着惊异的神情,问道:“你是哪个宫里头的啊?你的主人一定很吝啬很小气。告诉我,我去……”

    他下面的唠叨我没有听清楚,因为离他这样近,我忽然看清楚了抱在他怀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闪亮的圆球一样的物件,上面带着繁复的无法描述的花纹,最奇怪的是,它好像是由很多个圆球套了起来,一层里面还有一层,每一层好像都在闪烁着不同的光辉,下面还坠着长长的穗子,随着他的动作一摇一摇的,让人想要伸手摸一摸。我全部的精神都被它吸引住了。

    他看到了我的目光,也低头看去,然后他对着我得意地笑了起来:“这个叫做九转玲珑球,是外国进贡来的,是母后给我的,羡慕吧?这个可是很稀有、很好玩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那个圆球举到了我的面前。

    我想我的眼中一定射出了狂热的光芒,以致于他被我这样的眼神吓得向后退了一步,但是,之后他就再也没法后退了。

    因为我已经一把拽住了那根在我的面前不停晃动摇曳,不停诱惑着我的长长流苏。然后狠狠地向着自己这边拽过来。

    但是他紧紧地抱着球不松手,结果,没有防备之下,被我一起拽地向前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我只是想要这个光彩闪烁的圆球,可不是想要你。

    看着他的身体跟着球一起向我扑倒过来,我抬手推了他一把,想要把他推得远远地。

    他却还是固执地不肯放手。

    然后我想起以前从窗子缝隙里看到的种种……

    自然而然地,我扬起手,狠狠地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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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颤抖着告诉大家,

    现实是残酷的,

    温弦筒子,他就是……已经……光荣地……挂掉了

    这个是他的篇外,主要是交待一些过去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包括两兄弟之间的第一次见面。

    擦擦汗……飞快地溜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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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玉叶介绍:
千古江山阅尽,
吴钩了却前尘,
回魂黯看漏雨,
花错月影无痕。
延绵不绝的亭台楼台之后,是寒玉生烟、胭脂生凉的寂寞宫愁,
九重宫阙的水晶珠帘之后,是金枝玉叶、权柄玉座的血腥杀戮,
金戈铁马的乱世末期,波澜诡谲的宫闱闺阁,一个叫苏谧的女子一生的挣扎反抗、起伏沉落。金枝玉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金枝玉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金枝玉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