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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灯火阑珊     金枝玉叶txt下载     金枝玉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篇外 锦瑟五十弦(二)

    篇外:锦瑟五十弦(二)

    估计那时候的大齐四皇子,后来的大齐帝王一辈子都没有过这样的经验吧。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扬起,紧接着,那张粉嫩的脸孔上面浮现出一个红红的印子。

    我满是成就感地看着他的脸,紧接着一用力,就将圆球从他的怀里猛地抽来出了。

    他像是被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击惊呆了,愣了一会儿,然后,明亮的大眼睛里面开始浮现出腾腾的雾气,紧接着“呜哇”一声哭了起来。

    真是没有用!记得以前彩珠被那些尖嗓子的人打地更响的时候也没有这样掉眼泪的。

    我就要带着自己的战利品转身离开,不去理会这个无聊的家伙,他却从后面紧紧拉住我的袖子。

    我厌烦起来,转身推了他一下,把他推倒在地上,但是却忘记了他正紧紧抓着我的衣袖不放,于是我被他带着一起摔倒在地上,正压在他的身上。

    似乎是被我的重量压痛了,他呜咽着挣扎着想要起来。结果没有防备的我被他掀到了地上。

    衣服被弄脏了,我更加的生气了。这表示会让彩珠在深夜的时候还要拿着我的衣服去水井边,无法及时地回屋子里抱着我睡觉。

    “我……”他想要说话。

    同时,远处隐约传来有人接近的声音,还在喊叫着什么。

    “放开我!”我心急起来,冲着他喊道。一边竭力挣扎着推开他。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衣袖还是牢牢地被他抓在手里。

    看到他没有松手的意思,我狠狠地踹了他两脚,在他亮的刺眼的衣服上面留下了两个黑黑的脚印。

    终于他松开了我的衣袖。

    之后我揣着这难得一见的战利品,兴冲冲地沿着旧路向着园子外面飞快地跑去,留下他一个人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在这个迷茫的宫廷里,我寻觅徘徊了很长时间,才终于辨认出来时的道路,然后满心喜悦地向着居住的屋子跑去。

    踏着夕阳的余晖,我回到了家门,也看到了紧张地徘徊在门前的彩珠。

    她的容颜因为焦躁和担忧而变得苍白,正在心急火燎地看向四周。看到了我的身影,脸上现出狂喜的神色,扑上来紧紧地抱住我。

    我从她的怀中挣开,迫不及待地想要向她展示我一天奔波的成果。

    然而,在我将怀里闪亮亮的玲珑球掏出来得意地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却好像是看见了世间最恐怖的东西,脸色变得苍白如纸。

    像是生命被从她的体内抽离,巨大的恐惧和绝望让她的眼眸瞬间黯淡了下去。

    我拉住她的衣襟,瞪大了眼睛问道:“彩珠,彩珠,你怎么了?这个不好玩吗?”

    她失魂落魄地低下头,用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望着我,让我从心底里开始发凉,直觉性地升起不祥的预感。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忽然传来骚动的声音,由远及尽,彩珠恍如梦醒一般,她立刻行动起来,急促地看向四周,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比起刚刚寻找我的时候更加惊惶失措。

    我只能够站在那里,疑惑不解地看着她。

    然后她终于决定了什么似的,回过身来,将我抱起,然后托着我,将我托上了房顶,在那里,有一处凹下的坑洞,虽然不大,但是正好可以容纳我小小的身体。

    “不要出来,不要出来……”她在我耳边反复地叮嘱着,然后她从房顶上爬下去。

    这时候,远处的声音已经传进了我的耳朵里,虽然那时的我还听不懂这些话语的意思,但是它们依然牢牢地刻印在我的心里,就好像是那一天的所发生的所有一切,让我时刻无法忘记。

    “……就是她有一个孩子,年龄也对的上……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儿……就在前面……”

    我把头低伏在房顶上,不敢出声,这些逐渐靠近的身影让我感觉到本能的恐惧。

    然后我听到下面传来的声音。

    ……

    “……是有一个女儿,可是已经病死了。就在前几天……”

    “尸首呢?”

    “已经放到了东头的乱葬岗了。”

    ……

    紧接着,屋里传来的翻箱倒柜的声音,还有彩珠的声音间或响起:“真的不敢隐瞒诸位大人……”

    ……

    “……乱葬岗?带我们去看看……”

    ……

    然后是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我想抬起头来,向下看去,但是习惯于听从彩珠吩咐的我还是抵住了这个诱惑。直到他们的声音渐渐远了,我才大着胆子将头稍微抬起,远远地看到彩珠被夹在一群人里面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身影。

    我继续趴在房顶上等待着,直到夜已经很深了,星星探出头来,彩珠还是没有回来,回到这里将我抱下来。

    看着天际清幽的月亮,又冷又饿的我终于忍耐不住,从房顶上爬了下来。

    我犹豫了片刻,顺着他们白天所远去的那个方向追寻而去。

    沿着道路不知道奔跑了多久,我几乎快要昏倒,终于到了道路的尽头,然后,我看到了一片荒芜的平地,里面有很多的白布,下面盖着不知道什么东西。

    黑暗之中有风吹过树木的沙沙声响起,寒冷和恐惧交织入骨,让我禁不住直打哆嗦,但是彩珠的身影徘徊在我的心里,支撑着我不断地向前走下去。

    然后,我就看见了他。

    他是个干瘦干瘦的老人,头发和胡子都已经花白,但是他眼角带着的精光,使得他看起来就像年轻人一般意态飞扬。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师父。

    而他的脚下,就是我熟悉的彩珠。

    那一夜,他正在搜集配置易容面具的材料,寻到了这个乱葬岗里。这里其实不是乱葬岗子,而是收拢死去的宫人的地方,每隔一天,都会有专职的内监将这些尸骸送出宫外,因为停留在这里的尸首最后的下场也不过是被扔进乱葬岗子草草地埋葬,所以这片广场也就被称作乱葬岗了。

    我只记得当时,我的眼中没有了他,没有了一切,只有躺在地上的彩珠。

    我扑上去,推开他,然后扑倒在彩珠的身上。

    他像是个影子一样闪到一边,好笑地看着我的动作。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正趴在彩珠的身上哭得伤心欲绝,他忽然扑上来,紧紧地抱住我,一双鹰爪子一样干枯的手在我的身上捏来捏去,然后惊叫着,“天赋异禀,绝世良材啊!老夫找了三十年,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

    ……

    之后的过程自然顺理成章,我拜托他将彩珠的尸首埋葬,而我跟随着他出了宫。他带着我飞过重重的宫阙,是我第一次从上空俯视这延绵不绝的九重宫阙。高高飞翔在空中的晕眩感之中,那深远的宫阙也变得迷蒙起来,像是一个已经离我远去的噩梦……

    我的童年也终结在这一天。

    ……

    正在沉思之中,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似乎是辽军士兵巡逻经过的响动。被这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转过头去,淡淡的青光从窗外透了进来,使得笼罩在我身上的黑暗朦胧摇曳,我叹了口气,转身推开半掩的房门走出这里,走出这倾注着我童年记忆的房间。

    走出低矮的房间,我纵身掠上房檐,沿着记忆里的方向,向着西边奔去。

    不久,那座熟悉的宫室就映入眼帘。

    我的唇角忍不住扬起笑容。在那个低矮的小屋子里,我居住了整整七年,而在这个繁华精致的宫殿里,我只居住了七天。

    但是这七天的记忆对我来说,却与这七年一样的重要和深远,甚至更加的让我沉醉其中。

    我推开熟悉的殿门,走进了里间暖阁。

    也许是因为位置太过于偏僻,所以这里并没有辽人将领居住,否则,我很难遵守葛先生再三的叮嘱,在行动之前不要杀人,以免引起辽人的警惕。

    入目处却不再是昔日雅致整洁的模样了。地面上一片狼藉。

    我叹了口气,只好放下剑,动手将乌木宝隔的折角屏风翻过来,将墙角的柜子摆正。将绣着银色玉兰花纹的淡绿色丝绸幔帐重新挂起,然后整理好灰尘遍布的被褥。

    如果她知道我现在正在她的宫里干着那个小宫女负责的活计,会不会轻笑一声,然后娇俏地说道:“什么时候,我又添了一个这么伶俐的小丫鬟了。”

    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让她知道的机会了。

    我躺倒这张曾经熟悉无比的床榻上,将我的剑放在床边,等待着动手的时刻的到来,也继续沉浸在漫漫的回忆之中。空气中散发着袅袅的桂花香气,萦绕在我的鼻端……

    ……

篇外 锦瑟五十弦(三)

    篇外:锦瑟五十弦(三)

    我的师父,他一生有两大爱好,武功和易容,这也是让整个江湖都无比垂涎的两项绝技。

    他对武功的痴迷只能够用狂热来形容,他会费尽心机殚精竭虑去改良简单的一招一式。而对于易容,也是如此,他会连续几天不眠不休地去研究改进易容面具的制作材料,从最直接的人皮,到南疆的秘胶,无所不试。

    同时,据说,他是个江湖之上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干过无数骇人听闻的恶行。

    当那些言之凿凿的恶行传入我的耳中的时候,我时常会吃惊,因为根据江湖中人所说的师父在屠杀某一家忠良的时候,我明明看见他在不眠不休地钻研着他新近想到的材料,如痴如狂。

    那时候的我还没有办法了解师父是如何拥有了分身术,去万里之遥的地方完成这些恶行的。

    后来我亲自踏上江湖,终于发现,最神奇的法术就是人们口中的舌头,它可以使一切的不可能变成现实。

    师父死在我十七岁的那一年,是被那些莫明其妙扣到头上的仇家围攻至死的。

    那时候我已经练武十年了,在这十年里面,师父说我的成就已经快要接近他,并且很快就要超过他了。

    可惜他永远没有看到这一天的机会了。

    我持着剑杀到那些无聊的人的家里,将他们杀了个精光,从那时候开始,我发现,原来杀人并不是困难的事情。甚是可以说是容易的出奇。

    我在江湖上的名声迅速传开,他们似乎有我把当作新一代的魔头来宣扬的倾向。于是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明码标价,挂出牌子来,收钱替人杀人和制作面具。

    结果,生意简直好的出奇,我都有些不敢置信。

    而最让我吃惊的是,让我明码标价之后,那些议论我的罪行,把我当作新的师父一样的魔头的言论竟然自然而然地停止了,虽然我杀的人远远地比他多得多。

    江湖就是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或者说,不可思议的其实是人心。

    我的剑叫做秋水,因为它美丽明澈就像是一泓秋水。

    我喜欢在清晨第一道曙光出现在天际的时候动身,踏着第一线阳光,看着目标的鲜血在我冰冷的三尺青锋之上绽放出最艳丽的花朵。

    葛先生对于我的这个习惯曾经捻须笑道,“……天亮的那一刻,是人的意志最薄弱,防卫最松懈的一刻,所以兵家使诈偷袭,最好的时机就是平旦之末……”

    智者总是过于迷恋智慧。其实他不了解我,我并不是他眼中那样精于谋略布局的人,我只是单纯地喜欢在这个朝阳初升的时刻,看到鲜血飞溅到我的剑上,顺着光洁如水面的剑刃流下去,在瞬间的璀璨闪烁之后不留一丝的痕迹。

    这样的杀人岂不是最美。

    我杀人的时候都喜欢灭人满门,一个不留。我的剑通常快的让他们全无防备,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之间就失去了最宝贵的生命。他们于是更加议论我的狠毒,而我的身价也青云直上。其实我之所以会这样做,是因为我明白,如果杀了主人,留下年幼的弱者,他们只会遭到仇人更加残忍更加狠毒的凌辱和报复。

    我知道这是一种虚伪的慈悲,却依然乐此不疲。

    江湖上的人都喜欢说我爱财如命,每一次出手都开出几乎让人倾家荡产的天价。

    其实,我只是找不到一个目标,唯有看着那些数字的增加,还能够为我穷极无聊的生活带来一丝乐趣。

    在机缘巧合之下,我投身到了诚亲王麾下,为他效命三年。

    顺理成章地,我见到了栋梁会的人。说起来,我应该是与他们同一个故国,可是却全无丝毫的感触。

    在与栋梁会合作的那些日子里面,我的耳边也时常听见他们反复讲述着种种的国仇家恨,却惊不起内心丝毫的波澜。

    这些人看我的眼神是畏惧和生疏的,但是底下却是难以掩饰的鄙薄,想必在他们的价值观里,一个收钱杀人的杀手,比起他们这些不收钱杀人的杀手更加低级一些。

    而对于我来说,为了国家信念这些东西而杀人,是比我为了金钱而杀人更加卑鄙的事情,银子毕竟还有天下通用的价值,而国家和忠诚只对于个人有效。

    当然这些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我也没有兴趣深究。我只知道这次的任务是刺杀大齐的帝王齐泷。

    于是在离别了整整十四年之后,我又一次踏进了这座深远的宫殿里。只是这一次,是在一个深远的阴谋之中,按照预定的周密计划亦步亦趋。

    在我的剑下,我看到他惊惶失措地跌倒在地上,我忽然想起童年时候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满身闪烁着光彩的孩子,同样因为我凌厉的攻击而跌落到尘埃之中。只是这一次,他惊吓地面无人色的脸孔上没有掉下眼泪来。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种进步。

    那个九转玲珑球被我埋葬在了彩珠的坟墓里面,这是那时候的我唯一能够给予她的陪葬品。在我武功大成之后,我曾经想过暗中潜进宫廷,为她报仇。但是却恍然惊觉,我甚至连仇人都找不到,我从来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不知道他们的模样,我只知道他,当年大齐的四皇子。所以这一次栋梁会的任务我接受的很爽快,也算是对彩珠尽一份心意吧。

    这一次刺杀,我没法带秋水进来,这让我的武功打了很大的折扣。

    然后行动失败了,眼见情势已经不可为,我使出最后的手段,将手中的短剑抛向他,同时向着房顶跃去。

    最后的一眼,我却意外的看到一个惊鸿般的身影扑上来,像是一只飘摇的雨燕,穿过层层的雨幕,来到他的面前,与那抹闪电般的剑光相对。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这也是她给予我的第一个意外。

    同时她留给我的还有一个小小的疑惑。

    因为在我从大殿的房顶上破墙而出的那一刻,最后传递到我的耳边的是珠玉相撞一般清冽晶莹的脆响。

    我心中忽然升起奇异的想法,我的那一剑,是刺在了什么上面?而她,会不会死呢?

    但是紧接着汹涌而来的侍卫和禁军让我放弃去思考这个问题。这是我第二次站在大齐皇宫的最顶上,俯瞰着整个宫廷,俯瞰这些延绵不绝的亭台楼阁。

    那一夜的九重宫阙,充满了生机和杀戮。也许它原本就是这样的地方,只是在这一夜,赤裸裸地表现了出来,像是一个优雅的贵妇人,终于撕开了层层的伪装,卸下了厚重的脂粉,露出苍老丑陋的面容。

    ※※※※※※※※※※※※※※※※※※※※※※※※※※※※※※※※※

    当我几乎把她完全忘记的时候,我又一次见到了她的身影。

    那是在短短的半年之后,是在我第二次刺杀齐泷的时候。对于刺杀他,其实我并没有太大的热衷,因为我知道,当年的事情并不是他的错。也许我只是固执地在寻找着一个理由,试图开解心中的郁闷。

    所以,当机会送上门前的时候,我还是觉得错过了就太浪费了。

    于是我很有职业道德地换上了另一张易容面具,开始了第二次的刺杀。

    这对于我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可是这一次还是失败了,不得不说,大齐皇宫的防卫工作还是比较周到的。

    重伤的我隐藏在一辆经过的马车里,但是我没有料到,这个被我随手相中的倒霉妃嫔竟然就是她。

    在这样意料之外的情形下,我和她第二次见面了。

    而紧接着,还有更加让我意料之外的事情,局势的发展完全不再受我控制。

    从我七岁跟着师父走出了这个宫墙开始,从我十七岁武功大成开始,就从来没有过这样失败的经验,也从来没有过这样尴尬的时刻。

    这一切,全部都是同一个人给予我的。

    在我七岁之前的生命里,只有彩珠一个人,在之后的十年里面,我生命中只有师父一个。而在十七岁之后,我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有江湖上越来越响亮的名声,别人越来越畏惧的目光,还有一大堆自己也懒得去数的银子。

    而那一夜,我见到了她。

    她在宝马香车里清丽绝尘,于巧笑嫣然之间布下杀机重重。

    她在寝殿里,妩媚诱人如最甜美的毒药,却又有时候会气愤单纯地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她的一嗔一笑都是自然随性,却又巧妙无比。

    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她的笑容会让我迷惑不已,也让我尝试到了前所未有的滋味,尴尬,羞恼,挫败,震惊,茫然,抑或者还有别的什么……更多更复杂的……

    居住在她宫里的那些日子,我经历了从来没有过的挫败,却也经历了从来没有过的新奇。

    她到底是什么人?怀抱着怎样的秘密?她到底又有多少隐藏的面目没有被我发现?我对此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兴趣,这样的兴趣也让我头一次感受到了势均力敌的快意。

    她总是能够在不经意的时候,带给我新奇和意外。

    虽然已经习惯于她的意外,习惯于她的种种手段。

    但是当那个夜里,她拿着那张画像来找我的时候,我久已沉寂的心还是悸动起来。

    这个女子是我的母亲。

    虽然母亲这个词汇对于我来说已经太过于遥远和缥缈了。

    然后她向着我提起报仇,谈论起很多很多。

    不得不说,我与她之间的理念完全不同,但正是这样的不同,越来越深刻地吸引着我。

    与那些满口大道理的栋梁会之流的傻瓜不同,她从来不会试图让别人去接受她的理念,她只是孤独的一个人走在复仇的道路上。也许是这条道路太过于孤单,使得她那样渴望着一个盟友,一个支撑。也许正是这样的孤单让人想要握住她的手,给她尽可能的温暖。

    尤其是在听着葛先生讲述起卫国破城之后的旧事,讲述起她在两国宫廷的起伏沉落的时候。我不知道是应该庆幸还是悲哀,我记事的时候,那些破城的记忆已经遥远不可及,而教导我的又是那个愤世嫉俗,世事尽皆不入心中的师父。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让我沉寂的心悸动不已,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是在那短暂却又漫长的七天之中的某一个瞬间,我沉沦到了她单纯又复杂的笑容里面。

    就在这张床榻上,我清晰的记得,把她压倒在身下的那一刻,我听见自己的心脏跃动地前所未有的激烈。看着她的脸上因为懊恼和羞愤而浮现出可爱的嫣红来,我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喜悦,是无论获得了多少的成功都比不上的喜悦。

    我第一次发现了比我手中的三尺青锋更加让我迷恋沉醉的美。

    ……

    窗外传来清晰的更鼓声,打断了我正在半途的回忆。

    长短间隔,悠远绵长。

    是平旦之末了!

    刘泉和葛先生他们商定的时间已经到来。

    想必城中此时已经混乱处处,虽然这个宫廷依然是沉寂静谧。但是下一瞬间,这份沉寂静谧就将要由我,由我手中的秋水来打碎。

    房间里的一切似乎都已凝滞静止,只余下时光悄无声息地缓缓流动。

    远处有风扬起,朝雾变幻,云海翻涌,恰如沧海桑田,聚散离合。

    让回忆就凝固在这一瞬间,凝固在她轻嗔薄怒的嫣红脸颊上,

    岂不正好?!

    我仰头看着那熟悉的幔帐花纹,然后我伸出手去,像是握住她的手,握住身边秋水。

    窗外,朝阳从天际升起,血样霞光徐徐绽放,红地震神夺目,红地心醉神移,就像是她脸颊上浮现的红晕,就像是我秋水上即将溅染的血迹。

    天色正好。

    ……

    锦瑟五十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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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温的故事完结了

    明天开始连载第九卷,也就是最后一卷

    悄悄地溜走……

第九卷莲动倾国·九重珠落 第一章 冬雪又至

    人不可能永远地沉浸于失落悲痛之中,当苏谧冷静下来的时候,不得不开始考虑接下来的事情应该如何是好。

    进入十月分之后,前方送来的消息也开始逐渐完备。

    慕轻涵攻入京城,失去主帅的辽军苦战了半日,就已经军心不稳,主动退出京城。收复京城的主要目的既然已经达到,对于这些败退的兵马,慕轻涵也未乘胜追击,毕竟,他最关心的事情是保住实力,稳定京城,而辽人虽然连接败退,其精锐还是不能小觑。

    所以,此次辽人虽然败退出京城,仍然保存了过半的实力,突出京城向后方撤退,希望能够通过居禹关,撤回国内去。

    但是这些长途跋涉,远征他乡的士兵并没有等到活着回归故乡的那一天。他们在半路上被豫亲王齐皓带领的兵马截击,最终全军覆灭。

    齐皓在整合了南方各地的势力之后,一直等待北上京城的机会,早已安排兵马,在水师统领陈述的协助下,暗中埋伏在东部沿海一带,伺机而动。听闻了慕轻涵出动的消息,他率领兵马从东海登陆,赶赴京城。却不料,慕轻涵竟然能够在那样短暂的时间之内,就轻而易举地收复了京城,让天下各方势力都瞠目结舌。那时候,齐皓的兵马还在半路上,而倪源的兵马纹丝未动。

    齐皓在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果断地放弃了京城,挥师北上,设下埋伏,阻截在辽人归乡的路途上,将这些离乡远征的士兵尽数歼灭在距离居禹关不远的一处山脉峡谷里。

    震惊之中听闻了齐皓的消息,苏谧的心情已经没有了太大的波动,过多的失落和悲伤已经让她的情绪在极度的激烈之后转而平静沉寂下来。

    大齐在京城失陷了近两年之后,终于又一次回到了它的主人手中。

    在这样一场持续了整整两年,波折繁复,蔓延天下的战争之中,最成功的人不是灭掉南陈的倪源,不是攻陷盛京的倪廷宣,也不是歼灭辽军残部的齐皓,而是攻入京城的慕轻涵。

    没有任何一项胜利的光彩和荣耀,可以与这样的功劳相提并论。至少在已经饱受辽军摧残和抢掠的京城百姓们的眼中不能。

    这个在战争初期默默无闻的年轻将领,轻而易举地成为了整个战争最后的赢家。

    听到京城收复的消息的时候,倪源还依然停留在在禹州,他正一边等待着慕轻涵败退的消息传来,一边带着伤苦苦谋划,布置着下一次歼灭辽军的战斗。全然没有料到,任他谋划多么周详,布局多么完善,终究还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天统二年十月二十四日,慕轻涵将代表京城士子和百姓的请命书送到了禹州,堂而皇之地上表请大齐的天子齐泷将御驾移回京师。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倪廷宣这里的战后安排工作也差不多完成了。盛京之中的财物除了赏赐给有功的将士之外,都被分配给了周围的部落,算是当作他们暗中支持远征军的报酬。

    那些部落初时尚且不敢接手这样的烫山芋,唯恐避之不及。但是听说了耶律信在中原兵败身死,全军覆灭的消息之后,一个个顿时改了态度,心安理得地收下了财物。

    十一月份,倪家的兵马也开始拔营回师。这一次的撤退已经没有必要再像先前那样辛苦地跋山涉水了,全军直接从居禹关入中原。

    通过了关隘之后,窦峰领着大部分的军队向墉州返回。而倪廷宣身边仅留下三千人马护卫,向京城驶去,苏谧也跟随在其中。

    下雪了。

    苏谧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天空,入关之后,他们见到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细小的雪粒纷纷扬扬,从空中旋转着飘落,贴在人的脸颊上,脖颈上。

    忽然之间感觉到有几分怪异,苏谧这才回想起来,自己还带着面具。她将脸上的伪装揭下,那凉丝丝的感觉立刻粘腻到了肌肤上,晶莹如同冰雪般的触感一直弥漫到心底深处,让人沉醉其中。

    苏谧呼出一口气,看着团团的白雾逐渐消失在空气里。她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面具,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这样清冷的天气里,有一些不愿意去面对的悲恸都会偏偏钻进自己的脑海里,纷至沓来。

    记得第一眼看到他的真实面貌的时候,自己的手中也是拿着这张面具,而且还是刚刚从他脸上揭下的。

    ……

    萧瑟的风将飘飞的雪花送入衣襟之间,凉意丝丝蔓延上来,将她自梦中惊醒,怅然若失,

    她恍惚惊觉,又是一年过去了。

    这里是大齐北方的一处驿站,距离京城不过只有一天的马程,消息传递自然也灵通起来。

    齐泷的御驾已经在三天之前返回了京城,当然,倪源的兵马也一并入城了。而比他更早入城的慕轻涵和齐皓的部属都早已经安排休整完毕了。

    京城之中的文武百官、豪门贵族大多被辽军屠戮殆尽,没有遭殃的,多半都是投靠了辽军,奴颜婢膝,如今等待着他们的还不知道是怎样的处置呢。

    大齐终于统一了这个天下,可是整个朝廷却变得像是一个新生的婴儿一般,脆弱不堪。

    齐泷回京之后,连接几道旨意传了下来。第一道就是将倪源加封为燕王,以彰其平定南陈,开疆拓土的功绩。这些旨意,究竟是出自齐泷的手中,还是倪源的手中,不得不让人费神思量。

    在大齐的历史上,再盛的军功也只有封公晋候的道理,还从来没有因为军功而封异性为王的先例。倪源此举无疑是在向整个天下传递一个信号了。对于这样俞礼的举动,满朝的官员都保持着异样的缄默。

    之后,慕轻涵因收复京师之功,将其封为正二品镇武将军,远胜候,领兵部侍郎之职,相比起倪源的封赏来,终究是低了一筹。

    豫亲王灭敌有功,然其亲王身份,按照大齐的规矩,不能擅加兵职,因此仅赐其俸禄庄园,宫中骑马等华而不实的财物特权。

    整个大齐的直系皇室贵族,就只剩下他一个人而已。而能够与权倾天下的燕王殿下相较一二的,也只剩下他一个人而已。

    倪廷宣平辽有功,甚至攻陷了辽人的都城息京,原本这样灭国破城的大功最是显赫荣耀,但是因为倪源坚决上表请辞,落在他身上的赏赐却比几人都轻微,仅仅是一些华而不实的金银珠玉。

    厚外而薄内,也算是收买人心的一种手段。而且倪廷宣的封赏这样的轻微,军方有些人对于慕轻涵的封赏也不好再上表反驳了。

    之后,是军中诸般有功将士的奖励,此次战乱,因为军功而得以封侯的不下十余人,大多数都是倪源军中寒门出身的军官。而慕轻涵手下的军官却鲜有提拔,反而在齐泷回京之后不久,就有朝臣上表,弹劾慕轻涵弃守居禹关,引来辽人增援部队,使得圣驾陷入危机,险些被辽人所害,幸好燕王智勇双全,忠心耿耿,才保得皇上的周全云云。

    这样的奏折给因为各种纷迭而来的事务忙得几乎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的朝廷新任官员们的屁股底下又添了一把火。

    好在在这把火还没有烧起来的时候,倪源就将这道奏折留中不发,让议论平息了下去。

    但是从这一纸轻飘飘的奏折上,已经可以看出,倪源在朝中的势力和威信之高了。

    至于辽人忽然出现在京城城下的缘由,朝廷里面颁下的旨意是居禹关东部延绵不绝的山地之间,被辽人开拓了一条暗道,使得辽人秘密潜入。

    而同时京城之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谣言,有传说是辽人此番引来妖道做法,使得大军凭空出现在了城门之下的。有传说倪源其实私通辽人,暗中放辽人入关的,也有人说暗中放辽人入关的不是倪源,而是居禹关的守将……形形色色的谣言在京城劫后余生的人们的口中流传,伴随着的是种种控诉辽人暴行的描述,几近骇人听闻。倪源放辽人入关的传闻在这种种谣言大军的流淌之间,如同一片小小的浮舟,偶尔闪现一下踪迹,很快就被汹涌的波涛湮灭了。

    无论怎样的谣言都已经不可能动摇燕王倪源权倾天下的现实了。而幸好朝中同时还有慕轻涵以及齐皓联系着外州的势力,使得倪源有所顾忌。

    不得不说,过程虽然有所差池,但是结局却真的在向着那个夏日夜晚葛先生对她所描述的未来局势靠拢着。

    月亮从天际升起,却被乌云所遮掩,只能够在偶尔的时候,从云角风端露出头来,近乎透明的银白色,宛如一道细细的钩镰。夜阑人静,弦月如钩。

    苏谧遥看着天际,竭力远眺虚无缥缈的夜空。天上的乌云阴沉沉的,看来这一场雪至少今晚是不会停止了。

    雪粒逐渐变得大了,她伸出手去,一片洁白的雪花落入了她的掌心。捧起来细细地端详,明媚的形状和璀璨的光彩如同女子发上的水晶宝石一般。只是不出片刻,那雪花就被掌心的热度融化成一滴晶莹的水珠,滴溜圆的形状倒是更加清润可爱。

    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苏谧将手一侧,水珠划过一道弧线,仿佛是一滴剔透的冰冷泪珠落入了雪地里,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回过头去,是倪廷宣走了进来。看到苏谧站在院子里,他微微地怔了怔。

    两人隔着层层的雪幕,一时之间,相顾无言。

第九卷 第二章 月阑人静

    “明天入京城的道路,又要踏着层层的白雪了。”苏谧回过头去,望着京城的方向,从这里看去,只看到一片黑沉沉的天际,只是,京城的城墙不也是这样的颜色吗?

    不知道经历了一番血与火折磨的大齐京师,是不是还有如同往昔一般的雍容高雅呢?

    “冬天到了,天气是冷了不少,”倪廷宣笑了一下,说道:“你这样站着,小心要伤寒的。”

    这样体贴平常的话语,在辽国大草原上的那段时间里,是再也自然不过的事情,可是眼看着就要抵达京城了,两人之间反而变得生疏起来。

    越靠近京城,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就变得越遥远。

    倪廷宣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躁,可是他寻找不到一种方法来打破这样的现状,最让他痛苦难抑的是他甚至寻找不到一个行动的理由。

    “我已经没有那么体弱多病了。”苏谧说道。在辽国的那段时光使得她经历了不少,尽管倪廷宣一直对她照顾有加,但战场之上的艰苦和磨难绝对不是宫中安逸富贵的生活可以比较的,更加不是山林之中温馨和乐的日子所可以想象的。

    这样漫长的时间,自己竟然没有感觉到多么艰辛地熬了过来。回忆起来,那些草原上的奔波劳苦,就好像是一场梦境一般,酸甜苦辣,百味杂陈。

    想起那段充实繁忙的时光,苏谧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淡淡的笑意。

    被雪光反射的月华分外清冷,这忽如其来的笑意却让原本清冷如冰雪般的眼眸多了一种温和与内敛,连月光也变得柔和起来。

    倪廷宣看着眼前的女子,无法移开眼睛,她似乎是清瘦了许多,他曾经以为战场上的生活终究是不能适合她,但她却比任何人都坚强地熬了过来。现在想起来,也许困守于宫中的日子反而是委屈了她。

    苏谧也在看着他,这一年多的时光,两人几乎朝夕相处,时时面对,但也许是因为靠得太近了,太过于熟悉了,以致于苏谧从来没有注意过他的容颜。他清瘦了不少,比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个沉默寡言的侍卫统领已经不见了,他的脸上有着经历了战火考验的人的深刻和锐气,以及一种指挥若定的成熟和内敛。

    原来,他们都变了,所有的人,在这一场席卷了整个天下,殒灭了无数城池的战争中,他们都在慢慢地改变着。

    他现在怎么样了呢?忽然想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眸,苏谧的心里还是泛起一阵微澜。他达成了自己的心愿了吗?这样的结果,他可是满意?

    想必他是不会满意的吧,最成熟的果实轻而易举地落到了别人的手里面,而他又筹划了那样长久。最终还是葛先生技高一筹啊。

    苏谧轻笑,这个世间的事,永远都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呢?苏谧的视线回到眼前。

    在经历了这场战火考验的很久以前,她与他也曾经隔着层层的飘雪和迷雾对视,只是那时候的背景,不是驿站土墙的朴素,而是碧波池天香园的奢靡。

    不过是短短的几年之前的事情,现在回忆起来,却好像是上一辈子那样的遥远。

    那个时候,还是在大齐的宫廷之中,在那漫长地几乎看不见尽头的宫墙之内。那个时候,他看起来还是明朗生疏,而她是清冷淡漠,怎么会想到有这样的一天,他们也会如同寻常朋友一般,这样自然地相对而立,用平和的态度说起各种各样的事务。

    在广阔的大草原上,仿佛心胸也跟着脚下无尽的草原宽广起来,仿佛那些仇恨也缥缈遥远起来,在连绵不断的战火中,在生死一线的追击时,在云淡风轻的月色里,逐渐隐藏到了一个隐秘的地方,让人或者无意的,或者刻意地,不去注意它。

    可是在临近京城的时候,这一切却又被重新翻检了出来,就像是春日的杂草,在太阳的照耀下,其上的冰雪迅速融化,透露出茁壮的生命力来,让人恍然发现,它并未消失,也从未减弱,它只是被那吹过草原的风,被那照耀沙场的月,暂时的掩盖住了。越靠近京城,越靠近那个一切纠结着的地方,它就越发明了,重新开始啃噬着她的内心。

    两人都没有说话,雪花在他们的身边不断地飘舞、盘旋、坠落。

    “明天一早,我们就要进城了?”倪廷宣的视线低垂下去,终于说出口道。然后抬头看着苏谧,仿佛在等待着什么重要的决断。

    苏谧已经明白了他的忧虑。

    从驿站半掩的门槛向外望去,隐约可见外面漫长的道路,在月色的洒照下无尽地延伸着……

    前面就是京城了啊,隐约之间,心中升起一个念头,希望这条路永远的走下去,虽然这一路上,天气是如此的寒冷。

    “关于我的事情是怎样安排的?”她还是问出口了,波光潋滟的眸子忍不住带着几分闪烁地看着眼前的人,她有些好奇,他会怎样选择。

    “刚刚传递上去的入城文书里面并没有提到你。”倪廷宣回到道,神色有几分游移不定,回避着她的视线,他终于还是轻声问道:“你是准备回宫吗?”

    这个问题出口的瞬间,他以为自己的心跳已经停止了。

    这些天以来,两人相伴的车驾从遥远的息京,走过延绵的山脉,走过雄伟的居禹关,终于走到这个距离大齐京城最近的驿站里。

    这一路上有无数的机会,让他开口询问,让他可以安排下一步的动作。可是他不敢问,不敢聆听那个让他万劫不复的答案,不敢去面对最终选择的那一刻,因为他比任何时候都明白,选择的权力不在他的手中。

    他不问,她也不说。

    两人就在异乎寻常的默契之中以异样沉默的姿态走完了这一路。

    可是再怎样漫长的道路都有到头的那一天。

    明天,就在明天,他们就要踏入大齐的京城,那个他们最初相见的地方,也是给予他们最深远的隔阂的地方。

    苏谧仰头看着连绵不断从天而降的雪花,黑沉沉的天幕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将所有的爱与恨,所有的情意与犹疑,还有这个世间的所有光芒,都吸进了这个看不见的深渊里。

    他们之间的隔阂,何止是那高深的城墙,延绵的宫门,生疏的名份,……

    她与他之间相隔的,是深深刻印在骨子里面的仇恨,是埋藏在血脉深处的清冷。

    儿女情长的意境又怎么能比得上血脉相连的至亲的鲜血?

    她知道他的一切,可是他却不知道她的所有。

    如果,他知道了自己的秘密,知道了自己隐藏地最深的仇恨,知道了自己到现在为止所作所为的一切。他会怎么想,还会用这样纯粹真挚的眼神看着自己吗?

    想到这个问题,苏谧的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

    她别无选择。

    “不回宫,我还能够到哪里去?”她终于摇了摇头,用竭力保持平淡的语调说道:“如今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倪廷宣抬起头来,有什么话冲到了嘴边,马上就要说出,却被苏谧打断:“你不用担心,”她低下头,“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她身为一个宫妃,在辽人入宫的时候逃出宫外还是合情合理,但是擅自与朝臣将领同行,甚至跑到战场上去,就太让人匪夷所思了。好在如今葛先生和陈冽都已经人在京城,对于此事,他们早已经帮她打点好了一切,她只要安心入城就可。

    然后她转过头去,不再看,不再听,无论留在他眼中的是失望还是黯淡,都已经与她无关。

    看着她冷漠拒绝的姿态,倪廷宣终于低下头,没有说什么。

    一瞬间,天地之间似乎只余下这层层的雪,笼罩出层层的迷雾……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他离开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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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近月末,也临近大结局了,

    就让某灯最后碎碎念一阵子吧,

    月票啊月票,你在哪里,深情地呼唤ing……

第九卷 第三章 久别重逢

    十一月十九日,燕王世子倪廷宣班师回京,入城觐见。

    十一月二十四日,原本逃逸在外的莲妃苏谧也回宫了。

    对于这位莲妃娘娘的传奇,京城中每一个人都津津乐道。

    据说,莲妃娘娘所居住的宫室正好是后宫之中最靠近冷宫的一处偏僻地方,当年辽军破城的时候,她身边的奴才在前面侍奉,及时得到了消息,这位莲妃也是个有胆色又当机立断的,当即就跑到了冷宫东面的矮墙处,在几个忠心耿耿的奴才的帮助之下,翻过低矮的宫墙,从而逃出了宫廷,逃出了辽人的魔爪。

    这桩传奇立刻成为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最热衷的谈资。

    众人议论纷纷,有人称赞莲妃的机警伶俐,见机迅速。也有人称赞她平素简朴的生活,如果不是因为她身为帝王的宠妃却依然不骄不躁,居住在偏僻简易的宫室之中,怎么能够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及时地逃出去呢。当然也有不少人议论宫妃贸然离宫,有碍礼节法度的,他们言之凿凿地认为,真正贞烈的妃子,应该是如同皇后那样,选择全节而死,而不是逃遁出宫……这样的议论马上就会遇见更加有力的反驳,如果当时莲妃见机地不快,那么皇子殿下怎么办?于是高喊着贞烈礼节的夫子们无语了。

    当时辽军来的太快,绝大多数宫人甚至都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就落到了辽人手中。能够逃出宫中的寥寥无几,宫女、内监、粗使杂役通共加起来还不足百人,而莲妃是这些人之中唯一的一个妃嫔。其余的妃子,不是为了保全贞洁被迫自尽于宫中,就是屈身侍敌,沦为辽人的婢妾。

    莲妃最值得称道的不仅仅是她的及时出逃,而是她在出逃的同时,将大齐宫中仅有的皇室命脉,当今皇上唯一的一位皇子偷偷地带出了宫廷,才使得大齐珍贵的皇室血脉得以保全。

    莲妃在逃出宫廷之后,就和自己的贴身侍婢一起藏匿在京城首富刘泉的家中。

    刘泉因为自己的女儿刘嫔与莲妃交往甚笃,故而冒死藏匿起莲妃极其宫人。

    终于等到了大齐光复,圣驾回京的一天,刘泉将此事秘密上奏于皇上,据说,齐泷在得知自己的宠妃和皇子无碍的消息之后,龙颜大悦。连忙下令准备车驾依仗,以贵妃的礼节,将莲妃迎接回了皇宫。

    刘泉他在辽军入京的时候不遗余力地逢迎谄媚,原本为京城士子所不齿,但是在京城收复的那场决战里面扮演了决定性的角色之后,他之前所有的投敌叛国行为都变成了一种忍辱负重。而今次的这一项大功劳,更加为大齐的百姓所津津乐道。

    而刘泉本人,因为这接连不断的功劳,不仅自己得封昌闻县伯,授户部行走,更连其夫人都晋为正二品的昌郡诰命,满门荣宠。

    在因为辽人的入侵,权贵豪门纷纷凋零殆尽的时候,刘家迅速崛起,从此身列大齐一流的豪门贵族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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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坠着七宝琉璃珠的翔鸾凤车上,微风的吹拂时不时地将朱红色帷帐掀起细微的缝隙,车幔下摆坠着的金铃发出悦耳有致的声音,在这清丽响动的映衬下,寒冷的天气仿佛也变得欢快起来。

    寒风吹不透车上厚密的绸缎帷幕,只是让它泛出轻微的波澜,撒在上面的晨光如同流动的水泽,潋滟生光。宫车依然是如同往昔一般的奢华明丽,只是宣旨的人,赶车的人,侍立的人,都已经不再熟悉了。

    宫门也还是如同两年前那般沉重深远。只是上面还带着斑驳的点点痕迹,像是箭刺,又像是刀砍,见证着那场刚刚过去的战争所留下的尚未痊愈的伤痛。

    几个工匠正在宫门前忙碌着,为宫门重新上漆并且雕琢金玉瑞兽装饰。

    那些伤痕,不仅刻在宫门上,也同样深深的刻在宫人的心上,刻在京城的百姓身上,不知道在多久之后,才会被时间的流逝和日常的繁忙所冲淡抚平。就好像是眼前的几个工匠用工具将这些伤痕逐一的抹去。

    苏谧回想起刚刚在路上所见到的景象。

    端坐在车中,掀开层层宫缎一角,透过那明晃晃的光线,她看到了周围满脸新奇的人群,他们都围拢站立在官道之外,向着车驾指点着,议论着。

    大齐京城一直是个充满了繁华生机的城池,虽然在沦入战火的那两年里,让它饱经了各种伤痛,可是,在重新回到它的主人手中尚且不足两个月,就已经开始重新焕发出活力来。

    街上的行人和店铺虽然远远地不及破城之前那样的摩肩接踵,琳琅满目。但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开始充满了希望和期盼,举止之间流露出勃勃的生机。

    无论朝堂和天下的局势还会有怎样的变化,只要他们已经获得了和平的日子,只要战火已经远离了他们的生活,他们就已经满足了。

    她相信,随着时间的流逝,对于这个生机勃勃的城市来说,对于这个清冷淡漠的宫殿来说,战争带来的创伤终究会有痊愈的一天。

    宫门洞开,轻车驶入。

    大齐的后宫依然是雕栏玉砌,红墙朱檐。

    车驾依仗停在了乾清宫东侧的盘龙门处,崭新面孔的司礼太监上前,恭谨地打着千,然后将琉璃珍珠间隔坠成的车帘掀起。

    觅青伸出手,苏谧扶着她的手腕出了车驾。

    她抬起头来看向四周。记得中午的时候在刘泉的府邸抬头望去,还是难得一见的碧空如洗、深远空旷。可是经过这一路的行驶,到了宫内,天气却又阴沉了下来。

    脚下踏着的汉白玉雕砖已经被清洗地洁白晶莹,哪怕是宫中新年庆典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的干净过。宫人经过了多少次的冲刷清洗,才把这整整两年的血与火的痕迹洗清去?

    宫外的大雪早已经在京城人们热火朝天的活动之中消散了。可是宫中的雪还是不见丝毫融化的迹象。虽然路面上的积雪被清扫了出去,但是在枝头上、房檐上,层层的积雪还是覆盖其上,无数的龙台凤阁尽皆铺陈了一层洁白,使得这层层连结的亭台楼阁都如同瑶池仙境一般的高洁清幽。

    看到苏谧的眼神落在远处积雪上,伶俐的太监连忙说道:“如今宫中人手不足,所以前几天的雪,至今都没有清扫干净,奴才马上就督促着他们……”

    “不必心急,”苏谧看着天色,淡淡地一笑,“看这天气,马上又是一场大雪了,何必要在现在的时候动手清扫呢?平白地多费一番功夫。”

    真的扫干净了雪,下面是什么?反而不如这样洁白地放着,仿佛从来不曾有鲜血流过此地。

    “是,还是娘娘您思虑周到啊,体贴我们当下人的……”

    “不知道公公是……”苏谧打断了他的奉承问道。

    “小的是新上任的杜单顺,刚刚蒙皇上的看重,提拔为御前总管,主子您叫奴才小顺子就成。”听到苏谧的疑问,小太监伶俐地回答道:“以前奴才是在养心殿伺候的,还见过娘娘您好几次呢。后来那些杀千刀的蛮子们入了宫,奴才就被撵到了杂役房运煤,去干苦力了。如今终于盼到皇上回了京城,因为皇上身边没有得力的人服侍,就拨了我们几个以前在乾清宫当过差事的过去。”

    “嗯,”苏谧点了点头,确实有几分眼熟,想必以前在乾清宫伺候的时候见过几次。

    “以前的总管呢?”苏谧漫不经心地问道。

    “您是说高总管啊,他原来在辽人那里倒是吃得开,可惜啊,辽人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了,狂性大发,将很多的宫人都给……”小太监随即谨慎地压低了声音,道:“说起来,还就是在倪贵妃她出事的时候。当时,宫里头可真是血流成河啊,很多的内监宫女都……”提起当时的情况来,小太监还是心有余悸,声音有几分掩不住的颤抖。

    苏谧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她知道那是在辽人与倪源翻脸的时候,为了彻底清除宫中倪源的势力,想必又是一场波及全城的血腥清洗吧。

    在这场清洗之中,有多少是依靠了刘泉和葛先生暗中提供的情报呢?

    倪源借助辽人的手,扫清了与他为敌的大齐门阀贵族势力,为他的野心清扫出了一条通畅干净的道路,而同样有人借助辽人的手,又除掉了他安排在京城的暗线,使他的康庄大道出现了偏移。

    她想起破城的那一天,想起那些凄厉的喊叫声,苦求声。这样的日子,在这两年里面经历了多少呢?

    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这个皇宫却依然华丽如同往昔。也许,无论是怎样的痛苦,都与这些荣华富贵、金银财宝毫无干系。那些哭过的,那些恨过的,随着时间的流逝,都全无一丝踪迹了。

    说话之间,苏谧已经由内监引着,进了乾清宫门。

    已经是走过无数次的道路和回廊,每一道转折几乎闭着眼睛都能够熟悉地走下来,可是如今竟然凭空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来,苏谧甚至怀疑,如果此时只有自己一个人走在这条道路上,她是不是会迷失方向,寻不到正确的前路。

    绣鞋尖头镶坠着的美玉和脚下的暗花青砖时不时地相互撞击,发出轻灵清脆的“叮当”声,在这个宁静阴暗的廊下显得格外幽远。

    “娘娘,皇上这次御驾亲征……着实辛苦了,自从回宫之后就一直龙体欠安。前几天,身体稍微有了些起色,可是就在前天听说了娘娘您平安无事的消息之后,一时高兴,就前去外面散了一会儿心,没料到回来就又病倒了……”身边的杜单顺一路低声解释着。

    病倒了?是因为征战的劳苦?还是因为心中无法压抑的失落和痛苦?当一个满怀自信和骄傲的人在即将达成他自以为最崇高的目标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脚下,是一个摇摇欲坠的空架子,根本经不起丝毫的碰触。

    那样两级的失落和打击……

    走近宫门,一种浓重的药香从大殿里面传出来。苏谧的脚步顿了顿,身边的内监已经高声唱道:“莲妃娘娘到!”

    伴着这熟悉的声音,苏谧踏过黄金浇铸的门槛,走进了久已未曾见过的乾清宫寝殿。

    寝殿内依然是记忆之中的模样,殿中细密铺陈的金砖光滑如镜面,倒映着殿中浮生万象,两侧的鲛绡帷幕闲散地落在地上,开合之间,隐隐看见金钩荡漾闪烁在其中。两侧的桌子上,雕花鎏金烛台上的蜡烛在白天依然燃烧着。身后的绡金羽帘半卷起,露出青铜雕凤的穿衣镜,可是因为殿中光线过于黯淡,使得里面的人影都看不清楚。

    服侍的宫人见到苏谧进来,连忙恭顺地跪地行礼,举动之间轻捷无声,静默柔顺。苏谧扫视着下面的面孔,大都是新人,间或夹杂着几张略有几分熟悉的。

    跪伏着的不仅有宫女内监,还有几个花白胡子的太医,有人手里还捧着来不及放下的药匣。

    “平身吧。”苏谧说道。

    宫人依言谢恩起身了,行动都是小心翼翼,不带丝毫的声音。

    原本富丽堂皇、趾高气扬的乾清宫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的低眉顺目、静谧内敛了?

    应该光华璀璨的大殿也变得阴暗无光,就好像是外面阴沉沉的天气。

    也许是两侧的窗户都紧紧地关闭着的缘故吧?苏谧的视线投向两侧,那里的窗子被紧紧地封住。

    “娘娘,皇上的病情不易吹风……”旁边的小太监低声说道。

    苏谧的视线收回来,向内殿走去。

    “是谧儿吗?”里面传来齐泷的轻呼声,“快进来吧。”

    声音熟悉而又陌生,多了一种连苏谧都把握不住的东西。

    她穿过层层的鲛绡帷帐,走近龙榻。

    金线红罗的斗帐开合之间,露出齐泷的脸来。那是一张惨白的容颜,苏谧在瞬间怀疑,自己眼前所见到的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皇帝,而是一个将行就木的老人。

    这是她两年未见的夫君和帝王。

    她定下神来,走到床前。

    齐泷穿着白绫子的单衣躺在床上,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与身上的白绫几乎变成一色,分不出差别来,嘴唇干枯,唇角干裂,只有眼眸还有几分神采,却带着一种幽寂的凄凉和深沉的迷雾。

    依然是那张俊美的令六宫佳丽倾慕的容貌,可是其中的傲气和锐意都不见了,只余下遮掩不住的苍白和迷茫,使得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空洞的幽灵。

    无端地苏谧心底里映出另一张容颜来,那是卫清儿的容颜,同样的清冷和失落,同样的寂灭如飞灰,同样的近乎绝望一样的枯萎。就好像是一朵被做成书签的花朵,虽然色彩绚丽依旧,可是却少了其中润泽的水分和鲜活的灵魂。

    她惊觉,这两张容颜是何其的相似啊!

第九卷 第四章 雪落余声

    感受到齐泷的目光停住在自己身上,苏谧升起一种莫名的寒意。

    沉默在两人之间徘徊了片刻,终于齐泷开口了:“几年不见,谧儿出落地越发水灵剔透,可是朕却是……”他眼神凝望着苏谧说道,眼眸之中带着几分朦胧的笑意,却又好像是在嘲讽着什么。

    “皇上,”苏谧在床侧坐了下来,再也自然不过地打断了他的话:“皇上这一次出征辛苦了,如今终于大功告成,虽然中间有所波折,但是这个天下已经统一,北辽也已不足为患,只要您静心休养,养好了身体,以后……”苏谧的语音有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她勉强笑着说道:“如今,天下的万民都在期盼着您呢?”

    “大功告成了吗?”齐泷笑了笑,神情是从来没有过的苦涩,带着淡淡的怅然,“好吧,就让天下的人都这样认为吧。”

    听着齐泷的语调,苏谧真的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了。

    也许是殿里的火炉生的太多、太旺,沉闷的热气郁积不散,让心底的最深处也随着一起沉闷难解。

    “只是这些日子,谧儿在刘泉家中也是受苦了,这两年东躲西藏的。”他看她的目光依然安静,语调也是平淡依旧,却开始带着一抹苏谧看不透的幽深难测。

    “比较起皇上的车马劳顿来说,这点苦楚算得了什么呢?”苏谧含了一抹欣慰的浅笑说道。

    离别两年之后,再说出这样的话语让苏谧也感到生疏,也许,她一辈子都没有在他的面前说真话的机会了。

    “是啊,不算什么,”齐泷笑了起来:“比起朕的车马劳顿来。”

    他的笑容从嘴角漫开,却未曾达到眼底就消逝在连续不断的咳嗽声里面。他低下头去,咳嗽地几乎要将体内的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苏谧的眼中掠过一丝不忍。

    他终于认清楚自己,认清楚身边了人了,可是这个代价是何其的巨大啊!苏谧可以想象,当齐泷意气风发地带着亲自统一天下的美梦走入倪源的军中,却发现等待着他的是囚禁和利用的时候,是怎样的震惊与绝望。从一个高傲的皇帝沦为一个阶下囚,不啻于天庭与地狱之别。而且这巨大的沦落追究起来,是他自己的识人不明所带来的,是他自己的贪心让他一步步走入了这个精巧的陷阱。这对于骄傲的他来说,这会是怎样的打击和折磨啊。

    苏谧移了移身子,坐到他的身后,轻轻捶着背,帮他理顺气息。

    “皇上,您应该吃药了。”外间,一个御医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低声说道。

    齐泷没有反应,那个御医以为他是默许了的,立刻端着金盘子走了进来,此时有苏谧在,自然是用不到服侍药物的宫人。

    苏谧正要去拿上面的玉碗,却冷不丁身边伸过一只手来。

    他用力一挥,金盘子翻了过去,闪着一道金光,“哐啷”一声,跌落到了床前的白玉脚踏上。

    玉碗立刻跌碎成数片,黑沉沉的药汁顺着脚踏的白玉纹理流到了金砖铺就的地面上。

    浓郁的药香弥散出来,刺鼻地令人窒息。

    苏谧伸出的手尚且来不及收回,她怔怔地看着齐泷俯下身去。因为这个简单的动作,他又是一阵咳嗽。

    “皇上……”苏谧放下手,却不知道从何劝起,看了殿外的宫人一眼。

    在金盘坠下的那一刻,他们已经迅速地、温顺地跪伏在地上了,动作熟练流畅,看来……苏谧苦笑了一下,这些日子以来齐泷这样的脾气是经常有的。

    她轻轻拍打着齐泷的后背,一边柔声说道:“皇上,良药苦口利于病,如果不喝药,病情怎么能够痊愈呢?”

    齐泷没有说话,他抬起头来,看着地上的盘子出神。

    苏谧看的出,他原本是想要将这盘子和这碗药一起挥地远远地,可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也不过是让它翻了个滚儿,跌落到了床畔。

    “谧儿觉得朕应该喝药吗?”他转头凝视着苏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问道。

    苏谧心里一怔,她低头看洒落在脚下的药汁。依照她的医术自然能够闻得出,这碗药只是一碗单纯的驱寒止咳的风寒药,用材名贵,火候恰当,正是治疗齐泷如今的症状的,并未有丝毫的不妥。就算是苏谧自己动手,只怕也不会开出更好的药方了。

    可是她分明看见有什么阴霾的东西,在齐泷的眼底最深处慢慢凝聚。

    不是因为这一碗药?还能因为什么?

    “皇上,不喝药怎么能够痊愈呢?”苏谧避开他的眼神,劝慰道:“臣妾还等着亲眼看到皇上踏上神武门接受万民朝拜的日子呢。”

    历代大齐的帝王在出征得胜归来之后,都会在神武门举行献俘祭祀大典,接受万民朝拜,彰显武勋。

    齐泷的这次出征,单纯从目的上来讲,确实是灭掉了南陈,将天下统一于大齐的国号之下。虽然京城出现过不愉快的波折,但正是因为这样的波折,更加急需一个盛大的典礼来抚平慌乱浮躁的人心,粉饰这光辉万丈的太平盛世。只可惜齐泷归来之后一直病弱缠身,前几天又感染了风寒,所以大典的事情就一直拖延了下去。

    听到苏谧的话,齐泷的脸上现出恍惚的神色,随即黯淡了下去。半响,他轻轻点了点头,斜倚榻上,恢复了沉寂无力的姿态。

    苏谧朝外间微一示意。

    那里,刚刚奉药进来的御医早已经端好了第二碗药躬身静立,等待着传诏,见到苏谧的示意,赶紧上前。

    苏谧拿起上面的玉碗,她轻轻转动调羹,银质的调羹碰触在雕花碧玉碗上面,发出轻微清脆的响声,在这个异样静谧的大殿里格外的响亮。

    像是在尝试药汁的温度一样,苏谧将一浅勺药送进唇边。

    确实是一碗普通的风寒药,没有动任何手脚。苏谧放下心来。

    “两年不见,谧儿还是那般体贴啊。”看到她的动作,齐泷轻声笑道。

    苏谧低下头,这样的齐泷让她琢磨不透,完全摸不着头绪。

    “皇上缪赞了。臣妾恨不得这两年时时伴在皇上的身边,能够朝夕侍奉皇上。”她只能恭谨地说道。

    “这两年……”齐泷还想要说什么,一连串咳嗽打断了他的话。

    “皇上先不要着急,喝了药再说。”她连忙说道。

    然后将药汁喂着齐泷慢慢喝下去。

    喝完了一碗药,看到齐泷的脸上已经现出疲惫之色,苏谧柔声说道:“皇上,您先睡一觉吧。”

    “嗯,”齐泷点了点头,无限疲倦地躺回榻上,说道:“你先退下吧,如今一路上也够辛苦了,明天再过来服侍吧。”说着已经昏昏沉沉半睡过去了。

    “臣妾明天再过来请安……”苏谧低声说着,躬身告退而去。

    走出乾清宫,好像是走出了一团凝滞的阴影,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将胸口之中的气闷统统都呼出体外,看着它化作一团白雾,飘散在空气里。

    外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又开始下起雪来。

    万籁俱寂,只余下细雪粒子打在屋顶上、回廊上的“沙沙”声。

    苏谧回头看去,阴沉的天气之下,乾清宫的轮廓模糊起来,只是磅礴的气势依然逼人,像是一只自亘古就坐卧在这里的巨兽。

    齐泷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想到这个已经不可挽回的事实,苏谧心中伤感难抑。

    到底是因为她最理智的那一部分在明白地提醒她,此时的齐泷还不能死,不能就这样丢下整个如同新生婴儿一般的国家死去,还是因为长年的朝夕相伴,耳鬓厮磨,使得在不知不觉之间,那个年轻骄傲的身影已经在她内心深处逐渐占据了一个位置,就算那无关情爱,也依然让她牵挂难安。

    这一切,她说不清楚,她只知道,此时此刻,她的内心如同这凝滞不去的阴影,如同这风中摇摆飘逸的雪花,寻不到灵犀一点的清明。

    她只知道,此时此刻,这样的齐泷她不想看,不喜看,不愿看,更加不忍看。

    这次的伤寒只不过是小病,而真正耗尽齐泷生命的病因在于他的内心,在于他不堪忍受从成功的最顶峰被人生生扯下的这一切失落的内心。

    当一个人内心绝望了的时候,他已经无法再去寻找最后的一个依靠。

    就好像是一株绿色的植物,到了冬天的时刻,它就会凋落,会死亡。

    就好像是三年前的卫清儿。

    同样的失落,以及……同样的寂灭。

    在那个同样寒冷冬天,她亲眼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逝去,而如今,她又要看着另一个同样亲密的人,甚是可以说更加亲密的人,因为同样的原因而慢慢地步入死亡。

    他是她的夫君,无论她是抱着怎样的目的来到他的身边,这一点都无法否定,也无法更改。除非她死亡,她都永远不可能改变这个身份了。

    雾色缥缈,雪落余声。

    “娘娘,我们回宫吧。”觅青已经走出廊下,在房檐边撑起伞。

    苏谧轻轻点了点头,步入伞下。

第九卷 第五章 玉座珠帘

    “刚刚听那些小太监们说,因为距离比较偏僻,所以皇宫被辽人占据的时候,我们采薇宫的宫室并没有被辽人征用。”一路上,觅青在苏谧的耳边语带欣慰地说道,“幸亏幸亏,不然,让那些粗俗的辽人住过了,奴婢都要替娘娘觉得委屈呢……”

    苏谧不置可否地走近了采薇宫门。

    心情逐渐激动起来,她已经看见了那个伫立在门口等待她的身影。

    隔着层层的雪幕遥遥相望,这寒冷的风也变得温暖起来。

    笑容从嘴角扬起,苏谧快步进了院子。

    她抬头仔细端详着他,久别不见,他的模样几乎没有改变,只是身形消瘦了不少。双眸中的目光却清澈温暖依旧。

    “你没有事就好。”她轻声感叹着,他身陷倪源军中的时候,让她日夜忧心。

    陈冽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依然是那么暖和,就像记忆之中的样子。

    他拉着她进了院子,轻声叹道:“在墉州的那段日子,小姐受苦了吧?”

    “没有,”苏谧摇了摇头,其实她在墉州的时候安闲地超乎他的想象,而且就算真的是一路辛苦,有了如今两人都平安的结果,一切辛苦也都值得了。

    离别之后的千言万余,诸般波折,都在这短短的两句话之内道尽了。

    两人步入大门。

    记忆之中最后一次见到的采薇宫还是经过辽人搜掠之后满地狼藉模样,但此时已经被宫人收拾地整齐雅致。摔坏的瓷器装饰都被换上新的,帷幕窗帘被重新修整,每一个家角落都打扫干干净净,用焕然一新的姿态迎接着它归来的主人。

    “主子,”见到苏谧回来,几个宫人大喜过望地迎了出来,当先一个就是小禄子。此时见到了苏谧,眼泪都忍不住滴落下来。伸手抹了抹眼角,才哽咽着说道:“可算是等到您回来的这一天了,前头听到宫里人来说您平安无事的消息,我都不敢相信……”

    他一直呆在辽军那边干着一些断盘子扫地之类的杂役活儿,他人机灵,行事又小心,辽人屡次清洗,都没有波及到他。最后光复京城的时候,辽人大肆屠杀宫人,他见机地快,及时躲避起来,又逃过一劫。因为苏谧回宫,他才刚刚被调了回来。

    苏谧宫中的人,也只有他和觅青逃过这一劫去。

    几个人历尽艰难变故,见了面,自然又是一番闲话,说起别离之后的种种。

    直到了快亥时,苏谧才觉得有几分疲倦,交待几人各自安歇。

    ※※※※※※※※※※※※※※※※※※※※※※※※※※※※※※※※※

    第二天,刚刚泛起第一抹晨光,苏谧就醒了过来,

    “主子怎么这样早就起来了?”觅青正端着水盆准备进来,见到苏谧坐在床上,忍不住笑道。

    苏谧亦是淡淡一笑,觅青和小禄子还以为她是换了地方,暂时睡不着。却不知道是长期的军营生活让她养成了这个时候起床的习惯。

    不经意之间,那段金戈铁马的日子,已经深深地印在了她的骨子里面,

    身边的人只有觅青知道她这两年其实不在京城刘家,但也只是以为她与齐皓一起离开后,一直隐居在城外的山村之中,哪里知道她这两年的金戈铁马,草原生活啊。

    洗漱完毕,苏谧在旧日的座位上坐下,转头看着自己在铜镜之中的容颜。

    这两年她照镜子的机会还真是不多,而且最仔细的时候似乎都是在查看自己的易容有没有破绽。

    从眼前这面宫制铜镜之中,她已经无数次打量过自己的容貌,此时,这张熟悉的铜镜也清晰地将她的变化表露了出来。长久在大草原上的风吹日晒下来,那张原本清丽的容貌少了一分娇媚,多了一种刚强的味道。

    这样的变化,苏谧也说不清楚是好是坏,是欣喜,还是惆怅……

    她从首饰匣子里面拿出碧玉梳,漫不经心地梳理起乌黑的长发。觅青服侍着她整理发髻珠钗。

    “娘娘,为了恭贺您平安回宫的贺礼早就送到了。”过了一会儿,小禄子从屋外拿进来一叠厚厚的礼单进来。

    苏谧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口问道:“都有些什么?”对于这些应酬,她一向兴趣缺缺。

    “都是寻常的珠宝首饰,名贵锦缎之类的物件,就是……”小禄子看了看手中的单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犹豫着说道:“只是……江宁府孟大人家送来的礼物格外的多一些。”说着抽出一张单子来。看了看苏谧的神情,低头念了起来。

    “有羽纱锦缎十二匹,宫装十二套,坤州紫玉十二枚,夜明珠十二颗,凤钗步摇十二只,珍珠攒花十二对,外加一对点翠镶珠金麒麟,一对碧玉富贵如意,一尊白玉的观音菩萨像,一尊……”

    “这么多?”苏谧放下了手中的蝴蝶簪子,转过头疑惑地问道:“刚刚你说是谁送来的?”

    “是江宁府的孟大人。”小禄子说道。

    “哪个孟大人?”苏谧听得差异莫名。内外勾结一向是历朝历代的大忌,宫中严禁宫外的势力与宫内的妃嫔交通。大齐的宫中虽然没有明文规定宫妃不能授受外臣的礼物,但是一般是不能收礼的。除非是有了什么恰当的名目,例如生日,节庆之类的时候,得宠的妃嫔,自然会有官员趁着这些名目进献礼物讨好奉承。例如以前倪贵妃最受宠的时候,生日节庆都会有各省各部的官员争先献上珍贵的首饰衣着之类。

    当然也只有得宠的妃嫔才会有这样的烦恼。寻常的妃嫔,根本不会遇到这些问题。苏谧以前得宠的时候也有一些官员的例行献礼,不过是些寻常的衣服首饰,都不违背惯例。可是这一次的这些东西,明显是要引人闲话了。

    小禄子眼瞅着苏谧迟迟没有明白过来,连忙补充道,“就是雯妃娘娘的娘家人啊。”

    苏谧这才恍然大悟起来,雯妃就是姓孟。

    只是雯妃和小帝姬都早已经过世了,为什么要送这些东西呢?苏谧的睫毛轻颤,脸上不见一丝的表情,稍微思虑了一下,就说道:“把锦缎和宫装留下就行,其余的一概送回去。”

    小禄子紧张地看了苏谧一眼,说道:“其实孟大人他……”

    “不论他是求什么?”苏谧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语调里有一种冷意:“如今前朝局势紊乱,我不想为了这些事情烦恼,再说我如今不过是个后宫的二品妃,收这些东西,于礼不合,有违宫规。难道刚刚回宫就要为了这点小事让人说闲话不成?”

    小禄子看了看苏谧的脸色,低头不敢说话。

    看着小禄子已经退了出去,苏谧信手捻起那一沓厚厚的礼单,长叹了一声。

    回到了这个宫中,就是回到了一个是非场,

    苏谧转回到梳妆台前,觅青服侍着她梳妆起来,“简单素净一些就好。”苏谧轻声吩咐道。

    觅青应了一声。就为她盘起一个普通的如意髻,用一个衔珠银拢丝拢住,然后斜插几只样式简单的珠钗。

    刚刚把最后一只簪子插好,苏谧正要起身,却听到外面似乎有谁在低声问道:“娘娘起床了没有?”

    “谁在外面?”苏谧扬声问道。

    “是奴才,奴才小泉子,”外面立刻传来一声回话,“给娘娘请安了。”

    “是哪个小泉子?”苏谧疑惑起来,两年的别离,宫中的面孔都生疏了。

    小禄子进屋里解释道:“是刚刚上任的内务府总管黎泉尚。”

    苏谧起身收拾工整,将人传进来。

    也是一个年轻的太监,看着面善,隐约想到以前是经常跟在何玉旺身后的,此时进来先规规矩矩地叩见了苏谧,恭恭敬敬地问道:“奴才来的太早,打扰了娘娘的休息了,实在是罪该万死。”

    “没什么,”苏谧随口问道:“你的师傅呢?”

    那个小太监听到苏谧提起何玉旺,立刻几声嚎哭,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起来,“师傅他老人家……就因为忠于皇上,誓死不肯听从辽人的命令,竟然被那些穷凶极恶的辽狗给活活打死了。”

    当下,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将何玉旺当时如何力抗辽人,辽人如何酷刑威逼,而何玉旺又如何坚贞不屈等等的细节娓娓道来,说的有声有色。

    苏谧只听得一阵好笑,她点了点头,何玉旺的死她是亲眼见到的,不过是因为一件棉衣将性命白白地葬送了,想不到现在反而成了不肯侍敌、为国捐躯了。

    只是这样的小事苏谧也没有兴趣说破,随口安慰了几句,就问起他的来意。

    “师傅在天有灵,知道娘娘您还记挂着他,他老人家也可以瞑目了。”那小太监将眼泪收起,继续说道:“奴才这一次来打扰娘娘您是为了几件小事,过来请您拿个主意。先是关于这一次凤仪宫等几处宫室里头宫人的安排,想来请娘娘给个话,原本象这样的宫殿,没有主子的时候,都是安排四到八个小宫女或者太监在里面负责打扫看守,不过现在宫中人手不足,每一处奴才算了算,可能只能够分两三个人去。所以过来问问主子的意思,应该是怎么安排呢?再就是后宫之中有几处被那群辽人蛮子给弄坏了的宫室,像是雅鸣宫,辽人杀进来的时候引了火,烧了小半个宫室,虽然破损的宫室上头已经下了旨意,按照旧例整修,只是雅鸣宫地处后宫深处,这个工匠行走多有不便,看娘娘是否要将附近的宫人暂且回避?还有如今宫中人手不足,也是件大事,其实前些日子禀报了上去,燕王殿下已经许了国库拨了银两,命宫中自行从民间征召宫人,如今娘娘看,这件差使安排谁去打理呢?还有……”那个小泉子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足足说了小半个时辰才住了嘴,也亏得他有这样的口才,一桩桩,一件件,娓娓道来,滴水不漏。

    只是……这些事情……苏谧怔了一怔,什么时候轮到要她来拿主意了。

    小禄子察言观色,知道苏谧的疑惑,连忙凑近她的耳边,低声说道:“娘娘,如今宫里头可就只有您一个主子了,您说这……”

    苏谧这才忽然意识到,如今,偌大的齐宫,整个后宫竟然只余下自己一个妃嫔了。

    那些曾经与她一同站在这个宫殿深处的女子们,无论是温柔婉转,还是精明伶俐,都没有逃过辽人的手掌。

    苏谧觉得一阵苦涩,没有想到,自己最终是以这样的方式赢得了最后的胜利,这可真是讽刺啊。

    那些旧日的妃嫔们……想到离开这个宫殿之前所经历的那段生活……苏谧立刻抬头问道:“以前的诸位娘娘们此时都……”

    听到苏谧问起来,小泉子只当她是在念旧,连忙交待道:“原本的诸位主子们,就是皇后娘娘还有罗昭仪娘娘她们,都在破城的时候殉国了,至于其余的人……”小泉子迟疑起来,那些屈身投敌,侍奉辽人的妃嫔现在无疑成了大齐的耻辱了。

    “那些落入辽人手中的妃嫔呢?“苏谧追问道。

    “那些……”小泉子犹豫了一会儿,对于这些昔日的主子们,此时连一个恰当的称呼都找不出来,他挑拣着词语,据实回禀道:“那些旧人……如今都收押在漱玉宫里头,等着皇上的处置呢。”

    苏谧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人生的命运就是这样的不测,任何人都无法预料下一秒钟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其实她们只不过是单纯地想要活下去,可是就是这样最简单的愿望,此时都好像是罪无可恕了。

    这几桩事情还没有处理,马上外面的宫人又上来禀报,新上任的乾清宫总管也过来拜见了。

    杜单顺一溜儿小跑进了屋子,打了个千儿,不等苏谧发问,就伶俐地禀报道:“娘娘,奴才今天是过来问问您关于诸位薨逝的娘娘的封号的事情。”

    说着递上了一本册子。苏谧接过来打开一看,是关于皇后那些殉国的妃嫔们的丧事和封号。一行行的丹笔朱砂写着一个个曾经光鲜的名字,或者熟悉,或者陌生。后面是肃穆的封号,尽是一些贞淑,恭颐,孝献、淳肃之类的字眼。这些虚幻的名号,就是对这些或者熟悉,或者陌生的名字的最后奖励了,也是赋予这一个个鲜活生命的最后荣华,作为她们付出自己年轻的生命为危机时刻的大齐保存最后一分颜面的代价。

    苏谧想到这些人,还有那些被关在漱玉宫里头的人,一时之间出了神。

    静待了一会儿,看到苏谧对着册子沉吟不语。杜单顺轻声地问道:“娘娘你看如何?本来这件事情是交待礼部安排的,可是礼部最近受命又要安排更大的事情,所以这件事就交到了内宫,由宫里将封号拟定再召告天下,举行葬礼就好。皇上如今病体未愈,不好处理这些事务,就只有请娘娘您费心了。”

    说是举行葬礼,那些殉国妃嫔们的尸首早就已经不知道被辽军怎样处理了,大都是扔进了乱葬岗子,两年之久,如何找寻?连皇后的尸首都是草草收敛,别的妃嫔更加无奈了。

    苏谧听到杜单顺的话,放下了册子,拿起茶盏,问道:“什么更大的事情?礼部还要干什么呢?”

    “听说是朝中诸位大臣商议的为燕王殿下加九锡……”

    加九锡?!苏谧的手一颤,险些将茶盅掉在地上,脸色却已经忍不住变了。

    车马、衣服、朱户、纳陛、虎贲、弓矢、铁钺、乐则、秬鬯,谓之九锡。这是帝王对于一个功臣所能够赐予的最高奖励,在历史上有过十数人接受过这样辉煌的荣耀,尤其是在这二百多年的乱世里,众多手持重兵的武将都受过九锡,而他们之中,绝大多数都变成了新朝的开国之君,使得千百年下来,九锡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帝王对于有功臣子的赏赐,反而成为了篡位的前兆了。

    倪源此举是什么意思?

    此时朝中大患未除,慕轻涵和齐皓手中的力量虽然都不足以与他相抗衡,但是联起手来,也是不小的阻力。倪源为何要这样急不可耐?

    而且他终究是齐泷一手提拔起来的,此时齐泷还没有死呢。篡位这种事情,就算是黄袍加身,也必定是要遭后人闲话,何况,是从对他算是有知遇之恩的齐泷手中。

    他不是一向比任何人,都更加懂得坚忍,懂得静待最好的时机吗?

    “嗯,我知道了。”苏谧不动声色地将这件事摞在一边,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上的册子,问道:“这些封号皇上是什么意思?”

    “皇上身体不适,因此连看都没有看,只是说了一声叫尚仪局看着办就好。”

    苏谧点了点头,又拿起册子仔细翻看了一遍。

    杜单顺凑近过来,在一旁小声说道:“其实诸位殉国娘娘的封号都没有大碍,就是雯妃娘娘追赠为恭颐贵妃……这一条……”

    “这一条怎么了?”苏谧问道。

    “这个……据说,雯妃娘娘她……”杜单顺犹豫着不知道怎么说好。

    看着杜单顺闪烁其词的样子,苏谧立刻明白了,这些封号都是赐给那些全了贞洁的妃嫔的,雯妃虽然也是死在破城的那一天,但却是被辽人玷污过了的。

    她忽然想到了刚刚送过来的那一沓厚厚的礼单。

    原来,就是为了这个虚无的名号。就是为了这朱红色金册上面淡淡的一笔,就是为了宗祠记载上面这两个模糊的字眼。

    恭颐,这两个字,轻微地不过是一片白纸,两滴朱砂,掩映在这满目的朱红笔迹里面,竟然会重逾千金。

    不知道为何,苏谧的心中泛起一阵厌恶,“就这样就好,以前的事情不必再提了,雯妃娘娘为皇上诞育小帝姬,而且又是为了保护帝姬而死,晋为贵妃也是情理之中。”她说着把册子放回去,果断地说道:“就这么着好了。”

    外面冷的滴水成冰,可是屋里面却热的让人心烦气躁。

    齐泷一回宫就是在病中,众人自然不敢拿这些杂务去打扰他,而现在主理朝政的燕王以及豫亲王等人都在忙着战后的军国大事,国计民生,哪里有功夫去理会这些无关紧要的后宫琐碎小事。

    宫里头连一个正经拿主意的人都没有,几个首领太监都着急地不得了,如今苏谧一回来,后宫可算是有了一个主子坐镇了。

    苏谧就这样在万众拥戴的情况下,开始了她主理后宫的时光。

    之后的几天下来,尚服局,尚膳局等诸多宫中的管事宫人前来拜见苏谧,前脚接后脚,忙得苏谧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好在她生性聪明机警,几件事情下来对于这些事务就开始上手了。忙碌的间暇,她忍不住有几分佩服皇后了,这样枯燥的日子也能够长年累月地坚持下来。

    “朝中的事情是怎么说的?”遣走了尚仪局的司礼内监,苏谧喝了一口觅青端上来的清茶,润了润喉咙,向刚刚打听消息回来的小禄子问道。

    “听说礼部已经正式呈上折子了,不少朝中大人都上书表示同意呢。”小禄子奉命出去打听关于倪源加九锡的事情。

    “有多少?”苏谧不动声色地问道。

    “这个,好像是差不多一半的大臣们都说理应如此呢。”小禄子说道。

    “一半?!”苏谧错了错手中的茶盅,神色忍不住凝重起来。倪源决定了他倾覆天下的计划之后,这几年以来,就逐步安排自己一方的心腹手下暗中撤出京城。辽人破城前夕,又有不少的官员,或者告病,或者探亲,或者因公务外放,或者因家事滞留,不动声色地离开了这个即将陷入危局的城市。就算是没有撤出京城的,也早早的得到了消息,隐藏在民间,逃过了辽人的搜查。

    如果不是后来辽人与倪源翻脸的时候,葛先生和齐皓都指使着自己手中的力量,将倪源安排在城中的内线透露给辽人知道,借助辽人的手,剪除了他的一部分爪牙,只怕今天在朝堂上,支持他的声音还会更多,更响。

    近半的人……再加上那些静观其变的墙头草们……

    “不过豫亲王提出,如果加九锡,当封赏全部的有功将士,慕将军夺回京城的功劳也不逊于剿灭南陈,应该一并封赏才是。”小禄子继续说道。

    抬出慕轻涵来,是挡不住事情的进展的,苏谧轻叹了一声。

    对于立下了最显赫功劳的慕轻涵,虽然在民间威望大增,但是回朝之后在朝堂上最先遭遇的却不是封赏,而是众多朝臣的置疑。置疑他为何擅自弃守居禹关,导致辽军南下?如果是为了救援京城的话,又为何迟迟不见动静,一直等到了一年多之后,才挥兵东进,攻陷京城呢?

    对这些士子文人谈论战略计划简直就是对牛弹琴,对于他们来说,在辽军入京的最开始,居禹关之内的兵马未曾南下还可以说是尽忠职守,为了抵抗北边的辽军,但是在弃守关隘之后迟迟停驻在莱州,不立刻救援京城,让身陷京城的他们吃了辽军那么多苦头,就是居心叵测、其心可诛了。

    倪源当初将弹劾慕轻涵的奏折留中不发,也是日后压制他的一种手段。

    “……也有的大人说如今皇上体弱多病,应该等皇上痊愈了再行决议。”小禄子继续说道。

    加九锡毕竟是震惊天下的大事,在皇帝不能够理事的现在,无法决断也是合情合理,但是依靠着这样的借口,也只能够拖延一时而已,何况齐泷的身体她最清楚。

    苏谧沉吟了片刻,小禄子看着她的脸色,犹豫了一会儿,又小声说道:“听说……听说豫亲王今天要进宫觐见皇上,商议此事……”

    苏谧手中的茶盅一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暖阁里尤其响亮。

    随即,她姿态淡然平和地放下茶盅,问道:“大概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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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六章 冰寒情暖

    齐皓踏着雪地漫步行走,刚刚的对话还在脑海之中盘旋,他的眉头不自觉地紧蹙起来,朝中的大臣明显地已经分成了两派,其泾渭分明甚至远远超过当年王家与倪家并立朝堂的时候。

    大雪过后,天地之间一片寂寥,放眼望去,昏黄的夕阳余光之下,四面皆是白茫茫一片,看不清下面的景致。齐皓嘴角一扬,人心又何尝不是这样,谁知道,这白茫茫一片的忠孝节义之下,存着的是怎么样的私心。只可惜世上却没有一种灼热的光,能够将人心之上的伪装全部剥除,露出最原始的底色。

    一阵风过,寒风吹得枝丫上的残雪簇簇落下,散乱纷飞,恍如云起雾绕。

    待烟尘散尽,梅花吐露出芬芳,他抬起头,就看见了站在梅花树下的她。

    玉盘乘明珠,露霜结冰雪。

    她悠然独立于树下,寒风之下,衣诀翻飞,她的容颜也如这一树梅花般,慢慢绽放,清寒胜雪。

    一瞬间,无论是倪源,是王权,还是让他苦恼不已的朝廷纠纷,都在他的脑海之中烟消云散了。这广阔深远的天地之间,只余下她素静淡雅胜过这一树梅花的那抹纤影。

    什么都没有说,他已经走近她的身边,两人并肩向沿着小道向西边走去。

    天色逐渐阴暗下来,路上宫人稀少,夕阳将最后的一抹余晖撒向大地,天边的月亮已经露出头来,金银二色交织的清冷光辉映照在两人的衣襟裙裾上。

    “如今朝中的形势如何了?”苏谧终于开口问道。

    “还是那个样子,泾渭分明,”齐皓回答道:“不过经过了这一次的战争,朝中眼下倪源的势力已经不是我们可以轻易抵挡的了。”

    “这一次朝中有人上表为倪源加九锡的事情你看如何?”苏谧直接讲话题引向最关键的部分,她侧头看向他:“你觉得这真的是倪源的意思吗?”

    还是一种指鹿为马的信号,给予朝中不属于他的势力的一个警戒。

    齐皓略微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说道:“依我看,这一次确实是倪源他急不可耐了。”

    苏谧有几分疑惑,她伸手拨开路旁枯树横斜而出的枝丫,漫步向前走着:“按照道理来说,倪源不必这样的心急,毕竟,现在他手中掌握着整个朝廷大半的权力,只要他肯耐心等待一会儿,皇上的病情……”

    齐泷病重不能够理事,而齐泷一旦驾崩,必然是小皇子登基继位,一个三岁的孩子能够干什么?到时候,朝政还不是继续把持在权臣的手中,他有足够的时间,而且他已经占据了优势。只要他耐心等待,慢慢地将齐皓和慕轻涵手中的势力分化削弱,不愁等不到属于他的那一天。

    “我暗中得到的消息,说倪源最近的身体也不是很好。”齐皓垂下视线,语带怅然地说道。

    “不是很好。”苏谧眉头扬了起来,她回头望着齐皓,等待着他详细的解释。倪源受伤的情报她是很清楚,早在草原上的时候,倪廷宣就没有隐瞒她。可是这份伤有多重,痊愈了没有?却是苏谧所不知道的了。

    齐皓叹了口气道:“似乎是上一次与辽军决战时候受的伤,时有反复,不过这消息也无法确定,如今倪源的身边守卫严谨周密,根本别想安插进去人。”

    “这个消息也有可能是倪源自己放出来的,”苏谧思虑了片刻,说道:“毕竟,倪源的武功高深,一般的伤势很难对他的身体造成什么伤害。”哪怕对方是耶律信那样的绝顶高手。

    “确实也有这个可能,故意放出消息来,”齐皓说道:“可以让他借这一次的机会,认清楚朝中谁是坚决反对他的势力。”

    “如果真的是如此,想要对付他,只怕行事艰难啊。”苏谧黯然道。经过这一番辽人入侵的战事,大齐的门阀贵候势力大减,倪源现在又率先提拔寒门士子,广招天下人心,在军中更是大力提拔栽培有才干的寒门军官,威望日深。如果不是还有齐皓和慕轻涵在,朝廷早就成为他一人的天下了。

    越往西行,人烟稀少的宫中越发清冷起来,这一处地方,负责的奴才连宫灯都没有点,想必是以为反正也不会有人过来,便懈怠偷懒起来。只余下清冽的月光,撒在洁白的大地上,反射起朦朦的雪色。

    “依你看,如今他的病情如何了?”齐皓迟疑了一下,向苏谧问道。

    苏谧自然知道此时的这个“他”指的是谁。

    她摇了摇头,表示情况不容乐观。

    她这几天侍奉在齐泷的身边,已经看出,齐泷是心结难解,抑郁成疾,如果早下手,原本不过是一点小毛病,可是他长期被倪源拘谨,如今虽然回了皇宫,看着光鲜,实际上境遇没有丝毫的改善。朝政大事依然是泰半把持在倪源手中。如今早已经是积重难返了。

    想到他曾经的意气风发,再看到现在的形容枯槁。苏谧也感到一阵难过。就算是从来没有真心的爱过,毕竟在一起那样的长久,而且齐泷对她从来也是爱护有加,如今他却落到了这样的田地……

    齐皓的眉头又紧了一些,御医的诊治也是这样的结论,他原本以为凭借苏谧的医术,能够有几分把握呢。如今他们齐氏皇族被辽人屠戮殆尽,直系皇族只有他和苏谧宫里头抚养的那个不满三岁的小孩子。一旦齐泷驾崩,一个三岁的小孩继承皇位,到时候,朝中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刚刚你见到皇上,皇上是什么样的意思呢?”苏谧问道。

    齐泷犹豫了一会儿,说道:“皇上他……看起来生疏了不少。”

    今天他本来是想同齐泷商议关于如何阻止倪源加九锡的事情,可是齐泷竟然只是不咸不淡地应付了他几句,完全没有精神。甚至语气之间流露出同意的意思来,他难道不恨倪源吗?还是已经被倪源给吓怕了,完全放弃最后的希望了。

    倪源返回京城之后,迫于朝中的压力,不得不将齐泷放回了宫中,而事先宫中的宫人奴才都是齐皓和慕轻涵两人负责挑选安排的,倪源想要动手安插人手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

    可以说,慕轻涵的入京将他的全盘计划都打乱了。如今虽然他在朝中的势力还是最大,但是宫里头却逊了一筹。

    齐泷终究是名正言顺的帝王,就算是他自从两年之前就已经“病重”的不能够理事,但是还是大齐无可非议的最高统治者。只要他们几个人齐心,还是有机会扳倒倪源的。如今齐泷的这种态度却让他实在是无从劝起,似乎齐泷有了自己的计划,不再信任他们,又像是他已经放弃了所有的挣扎和希望。

    按理说,以齐泷的才智自然应该想得到,此时为了对付倪源,应该更加倚重他这个兄长,倚重他和慕轻涵这些新起的势力,来与倪源对抗。但是他敏锐地感觉到,齐泷对自己隐约有一种敌视的姿态,甚是比不上两年之前的那种信赖。

    而且,两人相对的时候,更加有一种特别的感觉,让齐皓也不知道应该怎样的形容。

    虽然自己也在暗中经营,并且联络地方的豪门势力,但是只要想一想,强虏入侵,事急从权,自己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大齐的天下,大齐的江山。

    “经过了倪源的事情,他变了不少。”他最后只能这样说。

    “没有人会在经历了那样的背叛之后还能够继续保持冷静的,”苏谧说道:“可是如今你们难道没有好好谈一谈,关于眼下的朝政。”

    齐皓苦笑了一下,他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齐泷他会有那样的眼神呢?

    其实,齐泷看到他的时候,表面上还是如同以前一样的亲切信任,但是神情之中却有一种让人从心底里发寒的冷意,甚至有一瞬间的目光,让他忍不住怀疑自己才是那个囚禁他,欺骗他的人。

    “这一次九锡的事情,恐怕是阻挡不住了。”齐皓说道:“顶多能够将时间拖延下来。也不知道能够拖延多久。”

    沿着小路慢慢向前,两人不知不觉就已经走到了慈宁宫门口。

    如果说现在的慈宁宫是整个大齐后宫里最寥落的一处宫室也不为过。

    两人走了进去,里面的各处宫室都被层层的积雪所覆盖,整个宫殿的地面上都是厚厚的白雪,上面没有丝毫人走过的痕迹,像是铺了一层洁白的地毯,平滑工整,可见如今这里的冷落寂寥。

    太后在辽人入城之前就已经死去,恰好终结了王家最后的辉煌日子。而宫中的太妃们不是自尽殉国,就是死在了乱军之中,无一幸免,如今这里连一个主子也没有,距离又偏僻,难怪宫人也懈怠起来了。

    两人并肩转向慈宁殿后,转入敬胜斋的门前,上一次两人夜谈时候所坐着的那一处横栏依然还在,只是已经被层层的积雪所覆盖了。

    天上的月亮探出头来,苏谧回头望去,身后平整厚实的雪地上,就只有自己和齐皓两人的脚印沿着宫道延伸远去。

    她转头看着齐皓,两人的距离不过咫尺之间,苏谧忽然发现,他也变了很多,儒雅和煦的气度变得更加锐利精明,比较起原本平易近人的翩翩风度,更加多了一种居于上位者的傲气和凌厉。下巴上竟然有小小的胡茬子的痕迹,看来这些日子殚精竭虑地对付倪源确实是够劳累了。

    “你最近……”齐皓犹豫着开了口,他看着苏谧,似乎是在酝酿着如何将自己的疑惑问出口去。

    “这几年你过的可好?”他终于开口问道。

    苏谧看着他,齐皓忽然有些不敢对视她的眼神。

    苏谧淡然地一笑,当初山里头的百姓应该已经将自己的去处告诉他了吧,虽然那些山中的猎户不知道倪廷宣他们的身份,但是只要描述清楚,以齐皓的聪明,必然能够猜得到。

    齐皓有几分焦躁,他偏过头,看着旁边的一枝梅花,长久的无人打理,使得那些树木生长的格外的狂妄肆意,有不少枝子已经延伸到廊下了。

    齐皓状似无意地捻起其中的一枝细看,那花开的正好,洁白的花瓣托着一点清雪,下面隐隐露出嫣红的花蕊,看着让人无限怜惜。

    他视线下垂,说道:“我之后派人暗中去墉州寻找过,可是倪家在墉州的势力太大,我的人无法潜入,只是知道你还平安的消息,但是……自从倪廷宣率军出征之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

    你被他隐藏到了哪里?其实他想要这样问她。

    “我跟着他一起出征了。”苏谧平静地回答,然后看着齐皓的脸色。

    齐皓竭力想要保持平静,但是显然是失败了。手中握着的梅花忽然之间“啪”地一声折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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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七章 折梅谈心

    苏谧忍不住一声轻笑,她带着几分调皮地看着齐皓。

    齐皓心中黯然,他与苏谧约定的时间是两个月,但是下山之后,本来以为马上就是大功告成的事情却出现了诸多意外,过程繁复艰难地超出他的预料。经过近四个月的奔波劳累,他才终于将几只派的上用处的地方势力逐一说服,之后匆匆回到山间,却发现整个村子都已经人去楼空,满目疮痍的情形明确地昭示出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

    是辽人来过了!!!

    齐皓只觉得自己的脑子轰地一声炸裂开了,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了。如果辽人来到这里……他简直不敢想象。

    从酬躇满志的兴奋忽然跌落到了痛苦的万丈深渊之中。

    那一瞬间,他是真的后悔了。

    幸好村子里的人在逃入山中之后派人出来查看动静,以确定辽人走光了没有,却发现了呆立在那里,失魂落魄的齐皓。

    得知村中的人大多数都及时地隐藏起来,逃过了辽人的杀戮洗劫,齐皓只觉得上天还是眷顾于他的,终于没有让他尝到那样绝望的痛苦。

    但是很快,接下来的消息就将他的欣喜之情浇熄了大半。苏谧竟然被人带走了。在听了村民详细的描述之后,齐皓自然能够联想得到那是谁的兵马,心中只觉得说不出是庆幸还是难过,千般的滋味都变成了一种苦涩,让他头一次品尝。

    之后他派出人手潜入墉州打听消息,墉州守备森严,倪家的势力根深蒂固。他也只是能够确定苏谧平安无事而已,至于其它的行动,远非他现在的势力所能够办得到的。

    这一次听苏谧说起来,好像是长久以来最担忧的事情变成了现实,终于失态爆发了出来,此时面对苏谧的目光,他实在是无法不介意。

    为什么她要跟随着倪廷宣一起走呢?就算是他把她留在了那里,留在了危险之中,他无权抱怨,可是……

    “我只是不希望留在那里,持续着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而已。”苏谧淡淡地笑了笑,“你当时又有没有回来。”

    “是我的错,”齐皓低头说道:“路上的事情出了一点麻烦。”那些他所要说服的势力们并不是那样的纯粹忠诚,尤其是在倪源也派人前去联络他们之后,虽然与倪源的芥蒂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但是齐泷掌握在倪源的手中,就让倪源有了大义的名分,各方的势力都在摇摆不定,他不得不改变策略,很是费了一番手脚。

    所以他回去地晚了。

    “嗯,我能够想象的到,”苏谧说道,“本来我也是希望能够一直等你回来的。”想起自己当时的焦躁和忧虑,苏谧还是有几分介怀,其实她也能够想象,齐皓的这一路是何其的艰难和辛苦,需要他调动各种手段,事情有了变故也是平常,可是她就是隐隐有一种失落。

    一阵寒风吹过,苏谧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横隔在两人头上的梅树枝子被风吹得晃了一晃,上面积着的雪花被这颤抖的力道甩了下来。“簇簇”地正好掉进了苏谧的领口里面,

    “啊!”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到,她跳了起来,“好冷啊。”

    齐皓忍不住笑出声来,起身替她将雪拨开,两人亲密地贴近,脸色都和缓了下来。

    齐皓将身上的披风解下,盖在苏谧的身上,“天气这样冷,你可不要受凉了。”

    一瞬之间,两人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在山间相濡以沫的日子,那段轻松快乐的时光,虽然破国的重任还是压在心头,虽然两人之间也有筹划和计较,但却是无比的和馨悠闲。

    但是,那段日子,终究是过去了,他们现在是在这个百尺红墙之内,在这个延绵不绝的楼台亭阁的环绕之中。

    苏谧低下头去,齐皓伸手揽住她的肩膀,“等我一段日子吧。如今我们马上就可以在一起了,我这一次一定不会爽约,也不会再将秘密隐瞒着你了。”

    “你保证?”苏谧笑着问道,语气之中有着齐皓所没有察觉的一丝苦涩。

    在一起,他们要怎么样在一起,他可是甘愿放下这到手的弥天权势,这大齐亲王的富贵身份?

    若放不开手,他们要怎么在一起?

    感受到自己肩头传过来的热度,她的思绪忽然之间就转到了那阴沉深远的宫殿里,弥漫着厚重药香的病榻上,那张苍白的像是幽灵一样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孔。让她的心脏为之收紧,坠入冰冷的迷茫。

    她本能地想要挣脱齐皓,却感到自己手上一紧,回过神来,才发现是齐皓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用力之大似乎是在不满她的神游物外,他目光炯炯地凝视着她。

    眼眸之中的热度让苏谧低下头去。

    “我保证。”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苏谧想要收回手来,挣扎了一下,没有挣开,却猛地失去平衡,是齐皓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

    苏谧正贴近他的胸口,那里传来有力的心跳声,在这个严寒的冬季,在这一处寂寥深远的慈宁宫,让人感到一阵暖意。

    这份温暖此时却让苏谧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压抑和苦涩。

    她挣扎着想要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还没有等有所动作,忽然后面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有人来了,齐皓立刻放开了她。

    虽然现在以两人的身份地位,是不必再忌讳寻常的宫人了,但是被人看见这样总不是一件好事。

    苏谧拢了拢头发,借着这个动作掩去略有失落的内心。

    “娘娘,娘娘……”身后传出一声接一声的呼喊。

    是过来寻找自己的,苏谧有几分疑惑,当即起身向外面走去。

    是杜单福带着几个小太监,正提着灯笼在雪地里面艰难地跋涉着,一边四处张望。看到了这一边苏谧的身影,脸上显出喜色,急匆匆地跑过来,“娘娘,可是找见您了。”

    “什么事儿?”苏谧问道。

    杜单福看向苏谧的身后,齐皓也走了出来,

    看见他紧跟着自己出来,苏谧有几分诧异,他怎么也不知道避一避呢,虽然两人在乾清宫外遇见的时候也有几个宫人看见,但是两人私会这么长时间终究还是惹人闲话的。

    算了,如今的宫里头,还有什么好避讳的。宫中最近的人事都是齐皓安排的,眼前的人说不定就是他的心腹呢。

    苏谧看向杜单福,他正在向齐皓行礼,齐皓不甚在意的挥了挥手。

    杜单福向苏谧道:“娘娘,是皇上在寻找您。”

    “皇上怎么了?”苏谧问道。

    “皇上看样子好像是忽然想念起娘娘您了。王爷离开还没有多久,身侧的太医服侍皇上喝了药,本来说要皇上安歇下去,可是皇上的兴致却好,说是不想睡,命奴才去将娘娘寻过来说几句话。”

    “我走后,皇上的心情如何?”齐皓问道,“有没有说起关于倪源的什么事情?”

    这个杜单福果然是他的人!苏谧的眼帘低垂,睫毛轻颤,乾清宫总管这样的位置,当然是不能放过。

    不过这样的秘密他倒也没有隐瞒自己的意思,想到这一点苏谧倒是释怀了不少。

    看到苏谧的神色,齐皓就知道她的想些什么,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暖立刻传递到了她的手上。

    杜单福恍如未见地继续说道:“没有,王爷您走后,皇上他出了一会儿的神,只是脸色阴郁地吓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服过药然后就命奴才过来寻找莲妃娘娘了。”

    苏谧说道:“我先过去一趟吧,如今时辰也已经不早了,说不定他已经睡下了。”回宫的这些日子以来,齐泷也时常召唤她去坐一坐,服侍汤药,说一些闲话,开解沉闷。

    齐皓看着她温和地一笑,点了点头,道:“好吧,你先过去,我们改天再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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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八章 夜色迷乱

    月光被浓云遮掩,天色墨黑,苏谧被身边的宫侍引着进了乾清宫。

    大殿里,依然是浓重的药香混合着四角碧玉香炉发出的袅袅的龙蜒香气息,使得整个寝殿都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沉闷。

    宫人挽起珠帘,苏谧走入内室。

    齐泷正斜倚在床榻上,脸色还是一如这些天常见的苍白,只是在昏黄的灯下却隐隐透漏出一抹妖异的嫣红,愈发显得病体伶仃。

    他的眼睛半眯着,似乎马上就要沉沉的睡去。

    宫人在他的耳边低声禀报道:“皇上,莲妃娘娘来了。”

    齐泷的眼睛睁开,视线投射到苏谧的身上,瞳孔之中的焦距好一会儿才凝聚起来。然后,他脸上浮起一抹浅淡的笑容,说道:“谧儿真是迟啊。”

    “臣妾来迟了,让皇上久等,请皇上恕罪。”苏谧柔婉地低下腰身告罪道。

    “没有关系。”齐泷笑了起来,带着一种沙哑的要咳嗽的意味,说道:“朕也知道,如今谧儿主理宫中的各种事宜,只怕是累坏了吧?”

    “臣妾不累,不过是些许小事,哪里能够与皇上的辛苦相提并论呢?”苏谧笑道。

    “朕哪里还有什么好辛苦的”,齐泷笑道:“所有的事情不是都已经安排好了吗?”

    话语之中带着一种萧索的味道。苏谧一时无语,齐泷这种时常流露的讽刺性语气让她实在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齐泷转向身边的内监道:“都下去吧,朕与莲妃说一会儿话。”

    宫人低眉敛襟地退出,大殿里面只余下苏谧和齐泷两个人了。

    齐泷向她招了招手道:“谧儿过来吧,不要拘泥于这些俗礼了。”

    苏谧走上去坐在床畔,轻声问道:“皇上,刚刚的药吃了吗?身体今天可是好些了?”

    齐泷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静谧的空间里,忽然“啪”地一声轻响,是一盏宫灯里面的蜡烛爆了一个灯花。昏黄深远的空间里面,烛火摇动起来,明灭不止。

    齐泷的视线转向那盏宫灯,凝视了一会儿,忽然笑道:“谧儿记不记得,朕初次临幸你的时候,屋里面也爆起了一盏灯花,正是喜事临门的预兆啊。”他的笑容里怀念与嘲讽交织出现,形成一种诡异的眼神。

    苏谧感到一阵不安,那样长久的事情了,齐泷竟然还是记着的。她笑道:“是吗?皇上的记性真是好,臣妾都快要忘记了的事情……”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手上一痛,是齐泷忽然抓住她的手腕。

    那被病弱折磨地纤细修长的手腕竟然是出乎预料的坚定有力,不知道是因为久病,还是因为过于用力的缘故,手上的肌肤绷紧成几乎透明,下面的血线隐隐可见,突出的骨骼把苏谧的手腕硌地生疼。

    “原来你已经都忘记了啊?”他喃喃着说道,眼神不复清明,有一种阴霾在眼底慢慢凝聚。

    苏谧的心脏猛地抽紧了,她轻呼了一口气,竭力安定着心神说道:“皇上,您劳累了,还是早点休息吧。”

    说着她想要站起身来,可齐泷握在她手腕上的手却没有丝毫的放松。

    他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眼神却寒冷如冰雪,直视着她,他用沙哑的嗓音缓缓地说道:“休息?谧儿,朕还没有死呢,朕已经休息地够久了。”

    苏谧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后背猛地撞到了一处地方,是她被齐泷狠狠地甩在了床上。

    紧接着齐泷压了上来。

    惊惶之中,苏谧试图挣扎,可是齐泷的力气忽然之间变得大的出奇,好像是要将全部的力气和欲望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发泄出来。他将她狠狠地压在床上,紧紧地禁锢在怀中,让她连呼吸都困难不堪。

    苏谧甚至来不及反抗就淹没在这样的满是戾气和绝望的拥抱之中。

    她的手腕因为被那样强有力地扣锁和奋力的挣扎而疼痛地几乎麻痹。苏谧甚至怀疑自己要在这场暴风雨之中粉身碎骨了。

    然后没有等她缓过一口气,齐泷已经贴近了她。他在她的耳边喃喃说着什么,苏谧完全听不清楚,他的声音温柔而宁和,但是动作却是剧烈狂暴。

    疼痛流遍四肢百骸。这个与他同床共枕了一年多的男子,苏谧忽然之间觉得是那样的陌生。他是在拼命地试图证明什么,还是在希翼着占有什么?好像是一头狂躁的野兽,带着一种因为长久逼迫而形成的妖异颠狂。

    苏谧只觉得时间似乎已经停止流动了,她的身体疼痛而且僵硬,齐泷还在微微的颤抖,他的肌肤苍白,下面的骨骼几乎清晰可见,那冰凉的触感让苏谧觉得寒意一直沁透到心里面。

    寂静的大殿里,就剩下急促的喘息声和肉体纠结的缠绵声,昭示着这场激烈而疯狂的欢爱。

    透过重重的帷幕,隐隐可见外面的宫灯发出微弱的光芒,金线红罗的斗帐因为剧烈的动作和挣扎而变得颤动开合,床榻前,雕花盘龙银烛台上面的龙凤红烛已经长久没有点亮过,上面蒙着的灰尘让锃亮的纯银变成黯淡的黑铁。更远处的青铜雕凤明镜阴森晦暗,看起来好像是一张巨口,要将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吞噬下去。

    身体上的疼痛伴着内心的屈辱让苏谧忍不住闭上双眼……

    这样剧烈而狂躁的欢爱不知道持续了多久,齐泷终于平静下来,他松开钳住苏谧的手,把头埋进苏谧的肩头。

    苏谧想要挣脱出来,可是赤裸的肩膀上随即传来的湿润感觉让苏谧一阵颤栗,齐泷他……

    她不敢去看他的面容,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用怎样的表情去看他的面容。

    有什么涌到了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

    他们终究是两年的夫妻了,虽然对他的感情里面,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有几分真,几分假,虽然后宫之中每一个女子对他似乎都是这样的感情,为了那金灿灿的帝王宝座和它所代表的权势。

    可是……

    可是为什么此时还是会感到这样深重入骨的疼痛呢?不仅是身体,心里面比身体更痛……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谧甚至怀疑齐泷是不是已经昏迷了过去,终于,殿门外面传来一声内监的低呼,打破了这笼罩整个大殿的让人窒息的沉寂。

    “皇上,太医要为您诊脉了。要不要传进来?”是杜单福的声音。

    齐泷冷冷地笑了,在这个空旷的大殿里面,轻飘飘的笑声格外的诡异深沉,他的头颅从她的肩膀上抬起,没有看她一眼,就转向里面,用一种带着疲惫的声音说道:“你走吧。”声音冷漠淡然,好像在对着一个陌生人。

    苏谧挣扎着下了床,如果不是身体的疼痛还是那样的明显的话,苏谧简直要以为刚刚的疯狂不过是一场梦境。

    她此时的心情难以言喻地混乱,痛苦,耻辱,同情,失落,愤怒……各种各样的感情矛盾而灼热,一刻不停地交织啃噬着她的内心,让她无法忍受。她捡起刚刚被扔在地上的衣服匆匆地穿上,连告退的礼仪都没有行,就向外面踉跄走去。

    走到门槛,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惊鸿一瞥之间,隐约看见有透明的光线沿着齐泷的脸颊上划过,像是汗水又像是眼泪。

    似乎是感受到苏谧的目光,他把头偏转过去,隔断了苏谧的视线。

    一瞬间,这流光华彩、镶金嵌玉的宫殿,还有这曾经熟悉的人,看起来都是那样的遥远而生疏。

    她转头而去,踏出了乾清宫的殿门,没有再回头,也许,对于一个骄傲的男人来说,最无用而且羞耻的感情就是同情了。

    这一段写的偶痛苦死了,发现了,我不擅长写感情戏,但是比感情戏更不擅长的,就是激情戏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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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九章 回光返照

    那一晚之后,齐泷奇迹般的恢复了精神,似乎是经过了长久的休息,马上就要痊愈了一样,开始传唤朝臣,询问政务,处理起国家大事来。

    虽然还是没有恢复上朝,但是在每天的上午都会召唤众多的大臣前去乾清宫寝殿,齐泷就躺在病榻上听着他们陈述各种事务,决断着国事。

    这样的变故无论是齐皓还是倪源都措手不及。仿佛在势均力敌的两方势力之中忽然打下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楔子,让双方都相顾愕然。

    短暂的惊讶过去之后,对于齐泷的意外表现,双方都没有作出任何意外的反应,就像是默许了这样的情况持续着一样。

    对于齐皓来说,齐泷恢复处理朝政无疑是对他有利的,可以让被倪源的势力压得喘不过气的他缓上一缓。

    而对于倪源来说,齐泷一恢复,原本由他打理的朝政权势被剥夺了大半。但是他似乎也没有丝毫感受到齐泷恢复所带来的压抑。也许,他很清楚齐泷的病情,明白自己根本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与他较真。

    齐泷帝王的威严就在这样诡异的情况之下,似乎完全恢复了出征之前的状态。

    在绝大多数人的眼中,皇上这是因为身体的痊愈,而不甘心只是做一个傀儡了,正在试图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力。

    在苏谧看来,这样的疯狂是持续不了多久的。齐泷如果安心静养,反而能够多活几年,可是他的身体稍有起色就硬撑着想要夺回权力,根本是异想天开。

    就算他现在将倪源和齐皓手中的权势全部收回,很快他也就要无法处理国事了。

    只怕倪源这几天的韬光养晦就是在静心等待着这一天呢。

    一旦等到齐泷病逝……苏谧简直不敢想象。

    齐皓这几天也明显地忙碌了起来。他必须得在最坏的情况发生之前做好一切准备。

    陈冽则被苏谧安排出宫去了,与停留在东来楼的葛先生商量对策。

    原本苏谧安排他留在齐泷的身边保护他,但是看齐泷现在的状态,已经完全不需要别人的保护了,他自己就在用最奢侈的方式挥霍着自己的生命。

    苏谧也开始了常驻乾清宫的生活,驻留在宫中的时间比以前更长了,日夜侍奉着汤药茶水。

    那个疯狂迷乱的夜晚过去之后,两人之间心照不宣地恢复了平时的安静和淡漠,那种近乎死水一样的沉寂,让苏谧闲暇的时候甚至忍不住怀疑,那一夜是不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亦或者只是她的臆想,是她于恐惧不安之中延伸的一个噩梦。

    后宫是一片波澜不惊的姿态,如同这冬日的阳光一般,安静而宁和。但是前朝却因为齐泷的康复掀起了惊天动地的变化。

    齐皓在恢复理事之后的第一道旨意,就是命令礼部准备隆重操办倪源的九锡大典,并且昭告天下,表彰倪源的功绩武德。

    同时下旨,将要在新年的时候,由倪源在神武门代替他举行朝拜祭祀大典和献俘仪式。

    此举一出,满朝哗然。

    这样突如其来的决定,让齐皓他们措手不及。齐泷的一道旨意,将朝中原本势均力敌的僵持局势全面的打破了。

    无论他是如何的病弱,他终究是大齐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他的旨意,任何人都无法公然违背。

    虽然立刻有礼部的朝臣上奏折声称这样由臣子代替帝王行事不合礼制,请齐泷收回成命。

    虽然连倪源都亲自推辞,声称不敢接旨。

    可惜这些无论真情还是假意的反对,都无法动摇大齐帝王的意志分毫。

    在齐泷雷厉风行的命令之下,反对的声浪尚且没有来得及形成规模,旨意已经迅速地贴遍了全国,成为定局。

    齐泷这是为什么,苏谧也无从琢磨,他到底是怎样打算的?难道他真的已经绝望,要将这锦绣河山,大好天下亲手交付到倪源的手上?

    苏谧坐在乾清宫寝殿被屏风隔开的小间里,等待着前殿事务的完毕。

    虽然侍奉在齐泷的榻前,她不需要避讳前来议事的朝臣,但是此时此刻,殿中的诸人却让她不自觉地想要回避。

    “……爱卿可是愿意?”外面传来齐泷轻飘飘的语调,苏谧的心脏骤然收紧了,有点不敢去听接下来必然会出现的那个声音。

    外面正在议论的是关于齐泷刚刚传下的旨意,任命倪廷宣为大内侍卫统领。

    这是她回宫之后第一次距离他这样近,仅仅隔着一扇薄薄的屏风。

    透过淡紫色的鲛绡帷幕,她隐约可以见到殿前诸多身影。听到了齐泷的话,这些身影晃动起来,交错成混乱的光影,投射在屏风上。

    倪廷宣原本就是大内侍卫出身,在齐泷出征之前,就曾经下旨将他任命为侍卫统领。只是因为恰逢母丧,他推辞未受,此时颁下这道旨意,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合情合理,再也名正言顺不过了,但是此时颁布下来,却也让人无论从那个角度,都觉得不合时宜。

    齐皓简直不知道齐泷是怎么想的。

    “皇上。”没等倪廷宣出声表示谢恩接受,还是推辞,他已经出列一步,扬声道:“世子殿下虽然处事严谨有度,对陛下也是忠心耿耿,但是此时燕王病情不轻,身为人子,理应侍奉在榻前,竭诚尽孝。依微臣之间,此时入宫为官,只怕有所不妥。”

    倪廷宣攻破息京,虽然未受显赫的封赏,赋闲在家,但倪源封为燕王,他就是世子身份了。齐皓这一句是在点出,以世子身份此时出任侍卫统领,未免不妥。

    倪源自从齐泷恢复处理朝政之后,就开始称病在家,未曾上朝,也未曾入宫。让苏谧和齐皓摸不清楚到底他是真的病重,还是因为他顾忌自身的安全起见。毕竟此时齐泷身体未愈,所有朝政商议都要在乾清宫寝殿里面商议,这里身处内宫,四周是齐皓的势力占据绝对优势。

    “呵呵,”里面传来齐泷淡淡的笑声,他没有回复齐皓的建议,而是将目光投注在了倪廷宣的身上:“爱卿认为如何呢?”

    苏谧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倪廷宣会怎么选择,这对于倪源的势力来说,是个绝好的机会,如今宫中已经被齐皓抢了先机,各处要职尽皆是他的人手。此时让倪廷宣补足了侍卫系统,不啻于在原本形势一边倒的宫中势力体系里面插入倪源的一根钉子。所以刚刚齐皓才会那么紧张地出言反对。

    同时这也是一个试探。

    这样送上门的机会,如果倪廷宣还是推辞不受的话,只怕是说明倪源真的病情不善了。而如果他接受……

    苏谧心中一阵烦躁。

    倪廷宣的身影颤抖了一下,他犹豫起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父亲的病情确实不轻,虽然不是什么致命的伤势,不过还是需要静心休养一段时间才好。

    这种情况一直隐瞒着外界,但是必然瞒不过一些有心势力的刺探,此时如果他出言拒绝,必定会坐实了他们的猜测,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可是他如果真的留下,就要离开父亲的身边。

    而且,他微微侧过头去,看着那一扇半透明的鲛绡屏风,后面纤细的身影依稀可见。

    犹豫了片刻,他最终还是跪下高声称诺:“蒙皇上看重,微臣感激不尽,必定鞠躬尽瘁,为皇上效犬马之劳。”

    齐皓的眼中历芒一闪,不自觉地侧头向苏谧所在的屏风后面扫了一眼,转而平静下来。

    “爱卿所言甚合朕意,此事就这么决定了。只是刚刚豫亲王所提起的亲情人伦亦是大义,不能不考虑,侍奉父母,此乃应尽之责……”上面的齐泷淡淡地继续说道,他懒洋洋地斜倚在病榻上,依然漫不经心地语调说出的却是石破天惊的话语:“……所以,朕决定请燕王暂且搬到宫中居住。”

    让倪源搬入宫中?!

    这一句话让苏谧禁不住吃了一惊,也让伫立在殿中的诸位臣子们又一次沸腾起来。

    倪源在京城自然也是有自己的府邸,但是在辽军与倪源破裂的时候,辽人将倪源府邸之中的家人奴仆尽皆屠杀了个干净,以绝后患,然后又把整个府邸一把火烧了个精光。所以,入城之后,倪源是没有府邸的。不过京城之中无数的豪门贵阀遭了惨无人道的清洗,满门灭绝,就像如今王家的府邸,就是空闲着的。倪源大可以任意选择一栋,估计朝中不会有人为了这样的小事给他挑刺。但是倪源在回京之后就一直居住在军营里,不知道是为了笼络人心,还是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考虑。

    前几天传出他生病的消息之后,更是足不出户,就呆在营中了。

    虽然在齐皓的建议之下,齐泷已经下令由户部拨出专门的银两,为倪源修建燕王府,但是府邸的建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倪源依旧安然地赖在军中不出来。

    此时齐泷竟然下令让倪源入宫居住。

    “燕王劳苦功高,为了我们大齐立下汗马功劳,这一次的旧伤复发,他身在军营之中怎么能够安心养病呢?还是宫中的御医准备周详,就让他在府邸建成之前先入宫养伤吧。”齐泷依然在不紧不慢地说着。

    齐皓的心中飞快地盘算起来。

    齐泷这是在打什么主意?

    难道他也是想要知道倪源的病情到底是真是假?所以采用这样的方法试探?

    难道刚刚对于倪廷宣的任命也是因为这个?毕竟,依照倪源的老奸巨猾,是绝对不会毫无防备地走入敌人遍布的宫廷的。但如果自己的儿子掌握了整个宫廷的安全防卫,那就不同了。

    可是齐泷在决定这些事情的时候,事先竟然没有和他透漏过一句话,让他完全措手不及。这让齐皓一阵不舒服,也许,在他的心里头,自己也是同倪源一样的人了吧,同样窥伺着他大齐天子的宝座。

    想到这里,齐皓禁不住苦笑了一下,面对权势,其实自己与倪源又有什么区别呢?也难怪他这样防备自己。

    让倪源搬入宫中?这样的殊荣也是逾越祖制了。殿中肃立的朝臣们忍不住左右而顾,面面相觑。外臣入宫,一是忌讳礼节,而如今齐泷宫中的妃嫔就只有苏谧一个人而已,这一点倒是无需多考虑。二是忌讳名位,齐泷既然已经说明这是为了抚慰劳苦功高的燕王殿下的暂时之举,生硬的拒绝似乎也没有必要。

    不少臣子将目光投向齐皓,见到齐皓面色沉静如水,全然没有反对的意思,众臣都没有说话,议论了少许,就逐渐平息了下来。

    倪源此时不在殿中,也没有人能够替他答应,对于这一道旨意,已经有候在一边的宣旨官员记了下来,过一会儿在入军中宣旨召见。

    之后齐泷连接商议了几件要事,脸上疲倦的神色已经遮掩不住。

    挥了挥手,止住了朝臣的议论,他说道:“之后的事情,就交给豫亲王暂且代理吧,有什么悬而未决的,明天再来回禀朕。”

    众人依言告退,离开了寝殿。

    苏谧安定了一下心神,这才端着温热的药,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齐皓斜倚在病榻上,已经看见了她的到来,却懒洋洋地没有丝毫反应。

    苏谧将金盘搁置在一边的珊瑚漆小几上,端着药碗走上前。

    “皇……”苏谧坐到床榻的一边,正要说话,冷不丁旁边伸出一只手来,狠狠地握住她拿银调羹的手腕。

    苏谧的手一颤,玉碗险些把持不住掉落到地上。

    压抑住惊惶,她定了定心神,勉强笑着道:“皇上,您怎么了?可是要传太医过来。”

    齐皓没有说话,嘴角忽然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他凝视着苏谧,轻声说道:“朕没有事,朕只是刚刚想到了一件差使,拖延了好久的,都没有来得及处理。如今都快要过年了,看来还是要劳动谧儿为朕分忧啊。谧儿可愿意为朕去一趟?”

    “臣妾当然愿意为皇上分忧。”苏谧心里一颤,顺从地低头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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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十章 金钗委地

    琼华园之中似乎已经许久未有人到来过,回宫之后,这些一时用不到的园子都还没有来得及安排人手收拾,古树枝丫横斜,飞尘遍布。

    雪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转的小了,但寒风却大了起来,从干枯的枝丫间呼啸而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雪花被这凌厉的风吹着,原本不紧不慢的簇簇声也变得急促起来。

    天边依稀可见嫣红的晚霞,可是在银灰色的飞雪交织穿行中,灿烂的霞光也黯淡失色。

    记得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是一派春意浓浓的盛景,梧桐和垂柳交织而成的树荫下,淡淡的花香萦绕在人的鼻端。

    这是过了多久?雕栏玉砌犹在,如花朱颜却已经纷纷凋零。

    苏谧走过园中,步子不自觉地加快了。身后紧跟着的小禄子差一点跟不上,端着红漆雕花的木匣,匆匆地跟着苏谧的脚步向前跑着。

    终于出了园子,苏谧长吸了一口气,脚步这才慢了下来,小禄子气喘吁吁地跑到苏谧的身后。

    看到苏谧越走越慢,他忍不住抬眼看向四周,出了琼华园向前走不远,就可以看见碧波池。

    原本宫中最繁华的一处景致如今也已经长久未有人打理了。

    从城外温泉引来的水已经断绝,没有了腾腾的热气和瑶池仙境般盛放的荷花,让人第一次发现,原来,冬天的碧波池,也会这样冷,冷的可怕,冷的直钻入人的心里去。

    小禄子的眼神不自觉地转回到手中捧着的红匣子上,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不敢逗留,赶紧跟上了苏谧的步伐。

    沿着碧波池向前走去,苏谧的步伐越来越慢,可是无论怎样缓慢的行走,短暂的路程也有走到尽头的那一刻。

    仰头看去,漱玉宫已经近在眼前。

    负责在这里看守的内监迎了出来,看来是早已经得知了苏谧此次的来意。

    苏谧踌躇了片刻,方才抬步走入殿中。

    明明还是白天,天色却已经晦暗难言,宛如深夜提早笼罩了这里,让刚刚踏足里面的人不自觉地升起一种错觉,是踏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

    苏谧闭上了眼睛,片刻又睁开,这才恢复了通畅的视线。

    殿中仅仅在左边的青铜纹狮螭耳的灯台上面点了一盏油灯,昏黄黯淡,忽明忽灭,旁边的地上零星有几片珠玉般的物件,仔细看去,是原本配在灯上的琉璃屏灯罩,已经碎的不成样子了。失去了屏障的庇护,这点灯火在从门缝窗隙漏进来的寒风之中无助地摇摆着,似乎下一刻就要熄灭在这凛冽冰冷的寒风之中的。

    在黯淡的光线下,殿中的桌椅器皿都反射起清冽的光辉,仿佛有氤氲升腾的轻烟缭绕。重重累累的玉色幔帐此时破旧不堪,窗外稀薄的晚光透过虫蛀的空洞洒落进来,在青瓷砖的地面上勾勒出滑稽的形状。

    然后,她看见了她们。

    她们还活着,可是也仅仅是还活着而已。

    这些昔日珠环翠绕,琉璃闪烁的妃嫔们,这些昔日光彩照人,美貌如花的女子们,此时一个个神魂落魄地坐在地上。

    她们有的倒在殿中的一角,蜷缩在屏风后面,有的木然地抱着腿,倚在阴影的最深处。那是一种比起自己身在卫宫的时候更加绝望无助的表情,看不出一丝生命的痕迹。

    就算是她们的亲人,此时此刻都恨不得她们赶快死了的好,免得给家族摸黑。当然,如果她们还有家人在的话。

    因为苏谧的到来,殿门被推开,夕阳斜斜的光辉从殿外投射进来。

    几个离地近的妃嫔像是被这忽如其来的光线所惊吓,瑟缩着向后退去。

    苏谧抬步走进殿中。她第一次觉得脚下踏着的青瓷雕花砖的地面是如此的冰凉。空气中有灰尘在弥漫升起,带着冰冷颓败的气息,萦绕进人的鼻端,层层叠叠,无孔不入。她是走在坚硬的青瓷砖地面上,可是她感觉自己是走在柔软沉滞的灰尘之中。

    苏谧的眼神扫过眼前,几个妃嫔抬起头来,木然地与苏谧对视,然后又漠不关心地低下头去,仿佛走进来的不过是一个谁都看不见的影子,是一阵谁都不会在意的细风。

    小禄子手中捧着珊瑚熙漆的匣子,哆哆嗦嗦地走了进来,也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其中最靠近门的几个妃嫔的眼神空洞地扫过负责开门的守卫太监,扫过漫步而入的苏谧,扫过紧随其后的小禄子,就像是在看这殿中积满了灰尘的桌子。这沉寂地近乎死亡的气氛却在眼神落在小禄子手中的红匣子上面的那一刻被猛地打碎了。

    几个妃嫔的眼神由死气沉沉的寂寥,开始混乱,然后逐渐震惊,逐渐变成深深的恐惧。她们死死地盯着小禄子的手。

    小禄子被那眼神看地心里发毛,手上的匣子忽然变得重逾千斤,险些把持不住。

    忽然,一个妃嫔的尖叫声响了起来。像是一个划破长空的信号,带着与这寂静的傍晚不合称的惊人的尖锐。

    被这一声刺耳的尖叫唤起了心神,殿中或坐或卧的妃嫔们费力的抬起头来,看向苏谧的身影。

    她们的眼神穿过苏谧,落在小禄子的手上,然后她们像是看见了这个世上最恐惧的东西。

    忽然有一个妃嫔跳了起来,她踉跄着奔向门槛,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我要见皇上!本宫要见皇上!皇上会原谅我的,本宫不会死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宫殿里传得很远很远。像是一只尖叫着被抛下深渊的惊鸟。

    她仓惶失措的身影还没有冲到门口,早有守卫在那里的几个太监出现,将她死死地拦住。

    她挣扎着想要挣脱这紧窒的束缚,却被几个小太监摁在地上,长久疲惫的身体只是蠕动了几下,就无力地蜷缩在地上,像是一只冬天被抛上岸来的死鱼。

    但是这一声尖叫却像是一碗冷水丢进了沸腾的油锅里。

    瞬间,原本沉寂的殿堂翻腾踊跃起来。

    殿内死气沉沉的妃嫔们忽然行动起来,她们用恐惧的眼神望着小禄子手中的红匣子。仿佛那刺眼的红色带给了她们无穷的力量,她们尖叫着,推搡着,从漱玉殿的每一个角落奔起,奔向门槛,奔向门外的一线光明。

    苏谧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的局势吓住,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一个经过她身边妃嫔猛地推搡了她一把。

    她踉跄后退,险些跌倒。扶住了身边的绣花折角屏风,这才堪堪稳住了身子。

    那些已经被恐惧逼入疯狂的妃嫔们都拥在了门口处。

    负责守卫的小太监们拦阻了这个,却抵不住那个。一边呼喊怒骂着,一边拼尽全力呼唤着身后的同伴过来阻止。要不是看在还有苏谧在场的份上,只怕早就对着这群疯子拳打脚踢起来。

    想起昔日的一场场歌舞欢宴,一幕幕勾心斗角,谁知道,这些金枝玉叶的妃嫔,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不是为了富贵荣宠,只是为了活下去,为了这样一个最单纯的目的,竭力挣扎着,拼尽自己的最后一滴力量,挣扎着祈求活下去的机会,虽然这一线机会是那样的虚幻缥缈。

    苏谧正在恍惚之间,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声。

    她转过头去。

    鲛绡绣花的折角屏风已经缺失了半边,绕过屏风,后面是妃嫔修憩的暖阁。

    此时尚且有三五个妃嫔零星地散乱在其中,她们似乎是连冲出去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相比于门口处的混乱恐惧,笼罩在她们身上的死寂更加凝滞地让人心凉。

    微风吹过,视线毫无阻碍地穿过垂下的幔帐,看见床上散乱着的大红被褥。原本鲜红的颜色因为秽迹的堆积,已经变成了暗红色,陈旧污脏地看不出原本的质地。

    就在这样的床上,有一个女子正侧身坐在那里,凝望着那床被褥出神。

    此时此刻,漱玉宫的空气是污浊混乱的,但是到了她的身边,却逐渐沉淀,转而变成一种宁和。

    苏谧绕过屏风,慢慢地走近内殿,她抬起头来,向着苏谧淡淡的一笑,

    隔着短短的距离,窗格子缝隙透过来的光线照在空气里,隐约可见空中浮动着的浅金色余光,照耀在她依然艳光逼人的脸上,好像薄薄地施了一层脂粉。

    “这一天终于来了啊。”她沉默如枯井的眼神看着苏谧,然后转向苏谧身后为了躲避那些疯狂的妃嫔而惊惶地退进来的小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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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十一章 冰雪凝结

    苏谧的视线也跟着转过,看着那个小小的红匣子。

    她忽然觉得眼睛有些被刺得生疼。

    逃避一般,她将视线转向一旁,雕刻着仙子飞天图案的窗花周围用纹饰繁绮的缠枝花样装饰着。苏谧依稀还记得,在这扇窗子上面,镶嵌着齐泷下赐的一颗夜明珠。此时早已经不知道落入了哪个辽军的口袋,只余下一个空洞的缺口,可是窗外阴暗的暮色余晖被雪反射着,进入了殿中,莹白的光芒在这迷离的暮色之中弥散着,浓光淡影,交织散乱,让人恍惚之间只觉得好像那颗明晃晃的夜明珠依然镶嵌在那里。

    被这迷离的光芒所照耀,苏谧只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噩梦。

    施柔儿也在看着那扇半掩的窗子,半响,她轻叹了一声:“我只不过是想要活下去,怎么就这么难啊?”声音淡漠清冷,绝望迷茫,就像这碎了一地的白光。

    苏谧亦是茫然,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唯有以沉默来应对。

    不知道过了多久,殿中越发黯淡起来,从窗子向外望去,是夕阳终于收起了最后一抹光线,天边隐约可见三五粒星斗在闪烁。

    施柔儿的视线慢慢恢复清明,然后说道:“既然如此,就让我来当第一个吧。”

    她站起身来,走近小禄子。

    苏谧没有动,小禄子却忍不住后退了一步,随即想到不妥,又站稳了身子。

    施柔儿伸出手来,她的手已经不复往日的纤长洁白,光滑如玉,但是因为寒冷,却隐隐有一层青色浮在白的晶莹的肌肤上,更加像是玉石的雕刻。

    手指轻巧地勾动锁扣,匣子被打了开来。

    里面整齐地排列着数列玲珑精致的白瓷小瓶。

    施柔儿像是在精心挑选心爱的胭脂首饰,用带着挑剔的目光扫视着匣子里,然后拿起其中的一瓶。

    没有急着打开瓶子,她漫步走到伫立不动的苏谧面前。

    “我虽然一直无法了解为何你能够赢到最后,但是你赢得很精彩,很彻底。”

    苏谧轻叹一声,“我也只不过是比你多了几分运气而已。”

    施柔儿的眼帘低垂,睫毛像是枯萎的蝴蝶翅膀,轻轻颤抖了几下,她扬头问道:“运气啊。”她的音调像是歌唱一般轻声叹息着。然后,不再看苏谧,转身走回到床上。

    在床边坐了下来,伸出手抚摸着暗红色的锦绣被褥,像是在抚摸最珍惜的宝物,最心爱的情人。

    她忽然转过头来,看着苏谧,萃然一笑,欺雪凝素的肌肤,未施任何脂粉,却升起妩媚的嫣红,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问你一句,那一晚,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做的手脚。”

    她的视线明亮地吓人。

    苏谧的视线投向她身下的大红被褥,上面还可以看得出金线的花纹。她依稀记得,就在那一晚,这张床上也是这样的被褥凌乱,也是这样的红的刺眼。

    她的思绪飘飞到更远的地方,依稀还记得,在更遥远的时间里,还有一个地方,还有一个房间,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凌乱和刺眼,充满着欲望和绝望的红色弥漫在着撒着浓重香料的被褥里面……

    “是我。”她颔首,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她凌厉的目光。

    施柔儿的视线难以言喻的复杂,最终浮现在她脸上的却是像解脱一样的表情。她猛地打开玉瓶,将洁白的瓶子对准自己的口中,扬起头,乌黑如墨的长发随着激烈的动作流淌在她的脖颈上,闪烁着水样的光泽,如同夜色般幽深幽深。

    苏谧隐约听见有什么碎裂的声音。

    然后施柔儿轻漠绝望地笑了笑,将手中已经空了的玉瓶扔到一边,看着苏谧,说道:“我知道了,你可以出去了。”

    苏谧扫视了一眼滚落到她脚边的玉瓶,里面已经空空如也了。

    她转过头,走了出去。她知道她不希望自己看着她的最后一幕,不希望死在自己的眼中。

    就在她走到屏风之前的时候,忽然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一个诡异的声音响起:“你知道吗?皇上其实来过这里。就在你回宫前几天。我向他说了……”

    苏谧身子一颤,她禁不住转过身去。

    后面她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隔着半透明的屏风,她看见从她嘴里咳出鲜红的血来,流淌在洁白的下颌上,滴落在大红的被褥上,竟然比那被褥的颜色更加鲜亮。

    苏谧再也无法忍受。她撞撞跌跌地出了大殿,像是在逃跑一样地逃离这充满着死亡气息的地方。

    天上,星星都隐没下去,连那一轮初升的明月,也朦胧黯淡。

    小禄子被她甩在了身后,他还在捧着那深红的匣子,慌乱地等待着在守卫太监的帮助下,将那些不肯就死的妃嫔们一一制服,然后,将这些致命的毒药灌进她们的嘴里,将这些皇家最后的“恩典”下赐到她们的身上。

    我只是想要活下来,想要活下来而已,为什么就这么难啊。

    苏谧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着,像一只受伤的候鸟,挣扎着希望离开这个寒冷绝望的地方。

    远处,妃嫔们濒死的惨叫声,挣扎声,怒骂声,还在继续……那样绝望的声音不断地传入她的耳中。身后好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有无数双手从那里面伸出,死死地拽住她,要将她拉扯下去,坠落其中。这种恐惧逼得她惊惶无措,逼得她不断的向前奔跑。

    天气冷的出奇,她却觉得自己热的就要燃烧,燃烧成一团无助的灰烬,随着这呼啸的狂风,随着这飘飞的白雪,散落漫漫的冬日里面,了无痕迹了。

    苍茫混沌之中,苏谧扑到在琼华园的边上,就要跌入那冰冷的积雪之中。

    忽然身后有一只手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拽回去,免于跌落雪中。

    她在迷茫之中抬头望去,就看到了那熟悉的带着关切的眼睛。

    力量伴随着现实逐渐回到了她的体内。她挣扎了一下,从他的手中挣脱。

    然后她扶住一株粗糙的树木,勉强站稳了身子。

    她第一次感觉外面的空气是如此的新鲜,强行压抑下恶心欲吐的感觉,她无力地转过身,依靠在树上。闭上眼睛,她轻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是前来巡查的。”他说道。

    这时候她才想起,他刚刚被任命为侍卫统领,他又是一个宫中的侍卫了,就好像,她又是一个宫中的妃嫔了。

    隐约之间,远处的尖叫声在慢慢地减弱,终于不可闻了。

    她们都死了,意识到这个残酷的现实,有什么在同一时刻汹涌而至,像是要把她湮没,让她窒息难解。

    身边,清冷的雪已经覆盖了厚厚的一层。

    为什么这个冬天会有这么多的雪,为什么一场雪之后,永远会有另一场雪。

    她觉得自己就要无力地倒下去。却有一双手扶住她,让她失力的身体免于跌倒在地上。

    她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忽然就伸出手去,反手抱住他,紧紧地抱住他,就好像他抱住她时那样的用力。

    随即她感到自己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为什么他总是会出现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出现在她最窘迫的地方,也总是出现在她最危机的时候,出现在她最需要的地方。

    “不要说话。”她轻声呢喃着。

    她在不辨冷热地颤抖着。天气是这样的寒冷,冷的让她连寒冷的感觉都要失去了。这一天一地的寒冷之中,她只能够抱住眼前的这个人,只有这一份温暖存留在她的身边。像是贪恋那最后的一丝暖意,她带着绝望的无助,沉浸在他的怀里。

    雪花从她的发髻钗环一侧滑落,恍如春日的花瓣,飘飞环绕在她的身侧,婉转悠扬,缠绵地让人禁不住惆怅。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拥在怀里,像是用尽他所有的力气与珍惜,将她紧紧地抱进怀里。

    天边的雪花逐渐在变大,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慢慢地将两人的肩头覆盖住了。他的眉宇之间有晶莹的霜花凝结,却恍然未觉。

    初升的星辰被阴暗的乌云层层遮掩,繁华的宫殿楼阁仿佛变做了苍茫无尽的草原。

    这冬天的色彩,看起来是那样的清冷,不带一丝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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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十二章 缠绵病榻

    “娘娘,这个是今年年关的仪式备礼单子,请娘娘过目。”内务府的黎泉尚将手中的单子恭恭敬敬地递到了苏谧的跟前。

    苏谧接过来,信手翻了几页,不过是些日常的烟花,酒宴,歌舞等安排。

    今天已经是十二月二十三日了,马上就要迎来天统二年的年关,这些天里宫中一直在繁忙地筹备年关的庆贺。

    “前面的事情准备地如何了。”苏谧漫不经心地将手中的单子放下,问道。

    黎泉尚当然知道苏谧的意思,恭谨地回禀道:“听说礼部的贾渊大人刚刚将献俘大典的礼节流程安排好,折子已经递上去了,而且工部的人也在神武门城楼上日夜赶工,将烟花灯火之类的庆典材料装饰上。”说着,似乎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儿多了,偷偷地抬头看了苏谧一眼,又说道:“其实这些事情奴才也不是很清楚,毕竟用得着我们内务府的时候不多。”

    苏谧点了点头,又问道:“燕王殿下身体如何了?最近御医是怎么说的?”

    这么多人为他铺好了路,可别到时候上不了城楼啊。

    倪源在上表推辞了数次之后,终于搬入了宫廷居住,就住在东侧的承文宫,虽然是外围宫殿,但想到自己竟然与他相隔不过几道墙,苏谧就觉得心里头不自在。

    齐泷也派了御医前去诊治这位旧伤复发的燕王殿下,归来之后的结论是燕王确实有伤,但是伤势并不严重,只要安心休养一段时日,就可以痊愈无碍。

    这个结果不免让齐皓郁闷良久。苏谧也觉得心中烦躁难安。

    “奴才听太医院的消息说,燕王殿下的身体康复很快,年关的大典自然无碍。”黎泉尚答道。

    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结果,苏谧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句。

    黎泉尚依然垂手肃立在那里等待着她的决策。苏谧又低头看了手中的单子几眼,内务府拟定的这张单子中规中矩,按照往年的礼节,准备了前朝以及后殿的筵席。其中前朝的筵席由豫亲王和燕王共同主持,一切行事与往年无异,却只有后宫的家宴,原本是后宫诸位妃嫔云集的筵席,可是如今后宫之中就只有苏谧一个人了,还怎么能够摆得开筵席啊。

    “家宴这一项就暂且免了吧,皇上最近的身体也不好。其余的只要按照礼节准备就好。”苏谧说道。

    “是。”黎泉尚躬身应道。

    苏谧淡淡地说道:“就这么着吧。”说着将单子递了回去。

    黎泉尚伶俐地应了一声,将单子接了过来。

    眼见苏谧的脸上现出几分疲倦来,很有眼色的躬身告退了。

    空闲下来,苏谧禁不住开始思虑齐泷究竟是怎样的打算。将倪源父子都召进了宫廷,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他是想在宫中将倪源除掉?不可能,倪源身边高手无数,他本人也是绝顶的高手,想要刺杀他,简直比刺杀齐泷自己还要困难。

    就是为了验证他的伤势是否有传说之中的那样严重?这个目的倒是达到了,可是结果却让人失望。倪源的伤势并不重,至少比起齐泷的病情要轻微地多,齐泷想要在自己病逝之前看到倪源的死,估计是没有指望了。

    ※※※※※※※※※※※※※※※※※※※※※※※※※※※※※※※※※※

    天统二年的年关过的波澜不惊。当新年的更漏声响起的时候,苏谧正从趴伏着的桌子上半睡半醒。被身边的响动惊醒,她朦胧地爬起来,揉了揉长久未睡而干涩的眼睛。

    也许民间依然在欢庆着新春,欢庆着从辽人手中劫后余生的喜悦,欢庆着天下归一再也不用负担沉重的兵马赋税。

    但是大齐的皇宫之中却是一片沉寂,连一丝欢庆的身影都寻找不到。

    宫中精心准备的歌舞欢宴最终都没有如期举行,连预定在神武门举行的万民期待的献俘祭祀大典也不得不推迟了。

    齐泷的身体状况又一次恶化,竟然在处理政事的时候昏倒在百官的面前。

    被御医救治清醒之后一直难以恢复,连起床都困难。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是宫中筵席与献俘大典是由豫亲王以及燕王代行,但是在这个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国丧的时候,一切的庆典都不得不推迟了。

    苏谧抬头看了看更漏,起身传唤小太监,早有安排值夜的御医将药材熬好,等待在门口。

    苏谧端起药汁,走入重重鲛绡帷幕遮掩的内殿深处。

    齐泷依然是在昏睡之中。苏谧看着这张憔悴的容颜,心中纠结难解。

    经过前一段时间短暂的爆发之后,就好像是燃烧尽了最后一根木柴的篝火,就好像是耗尽了最后一滴煤油的灯盏,已经到了熄灭的边缘。

    就算是穷尽天下各种珍奇名贵的药材,辅助天下绝顶的医师,也无法让一盏已经没有了油的灯继续亮下去。

    苏谧神思不属地将金盘搁置在一边的小几上,却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

    她回过头,看到齐泷的眼睛睁开了。

    “皇上,是臣妾吵着您了吗?”苏谧轻声问道,走到床边。

    齐泷的视线转向苏谧,却没有聚拢起焦距,而是恍惚的看向远方。半响,他问道:“是不是已经新年了?”

    “是的,刚刚到了新年了。”苏谧回答道,一边说着,一边将齐泷扶起,依靠在软垫上,然后拿过药汁来。

    “皇上,先喝了药,再休息吧。”苏谧像是在劝慰一个小孩子一样的柔声说道。

    齐泷无神地靠在软垫上,忽然问道:“那个孩子现在还好吗?”

    苏谧一怔,才反应过来他询问的是现在由她抚养的小皇子,连忙说道:“皇子殿下一切都好。”

    齐泷点了点头,说道:“说起来,朕还一直没有能够好好看看他呢。”

    皇子年龄还太小,齐泷回宫之后一直病着,为了避免过了病气,所以一直没有将孩子带到他的近前来。而且齐泷对于自己的这个亲生儿子好像也没有多少关心,全然不同于离宫之前的热切关注。闲谈时候,苏谧也在他的面前提了几次孩子的日常事情,他都是恹恹地毫无兴趣,此时还是他第一次对苏谧提起这个孩子。

    “等明天臣妾将孩子抱过来让皇上看看吧。”苏谧含笑建议道。她知道齐泷的病情其实对于孩子并无危害,只是宫中传统的习俗阻碍。

    “到时候皇上也好给孩子起个名字啊。”苏谧一边搅动着药汁,一边轻笑着说道。那个孩子已经要满三岁了,却一直没有下赐名字。

    听着苏谧的话,齐泷的脸上现出恍惚如在梦中的表情,似乎在竭力压抑着什么,他沉默了半响,终于说道:“不必了,如果朕真的看了,说不定就要不忍心了。”

    不忍心?!苏谧一怔,什么不忍心?

    她禁不住瞩目于齐泷。

    黯然神伤只不过是一瞬间,他的神情已经恢复了漠不关心的平淡。

    快的让苏谧来不及扑捉那一瞬间的表情,更无从揣测出那表情的含意。

    “新年了,为什么外面没有烟花呢?”齐泷没有理会苏谧递道唇边的调羹,自顾地岔开话题问道。

    苏谧怔了怔,宫中年夜原本是要放烟花的,可是眼下这样的形势,还怎么能够有这样喜庆的事情呢?她说道:“因为害怕惊扰到皇上的休息,臣妾特意命令他们停下了。”

    “为了我停下。”齐泷的嘴角牵扯起一个笑意来。他伸出手来,握住苏谧的手腕,他的力气不大,甚至可以说,久病未愈的手掌无力地可怜。可是那手掌里冰雪一样的温度还是让苏谧禁不住紧张起来。

    “谧儿真是体贴朕意啊,可是何必把烟花停止呢?”他轻叹了一声:“这个天下,又不是朕一个人的天下,而且,说不定很快,朕就再也没有看到宫中烟花的机会了呢。”

    “皇上怎么说起这么不吉利的话来了。”苏谧勉强笑道。

    齐泷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既然皇上想看,臣妾这就去吩咐外面的人准备烟花,只是皇上先把药喝了吧。”苏谧劝道,说着又将药送到齐泷面前。

    齐泷顺从地喝下苏谧喂到唇边的药汁。一碗药很快就喝尽了。苏谧将玉碗放好,然后说道:“臣妾这就去交待外面准备烟火去。”

    还没有走出殿门,身后却传来齐泷的轻叹,“算了,不必这样劳动了,就算真的放了烟花,朕在这个宫殿里也看不到,就不必白费力气了。”

    苏谧止住了步子,她回过头来看着齐泷。

    齐泷淡淡地笑了笑,说道:“过几天不是还有上元节吗?等到上元节的时候再准备好了。那时候,朕至少要站出去看一看。”

    苏谧黯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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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十三章 上元夜宴

    在御医的精心调理之下,齐泷的身体开始慢慢的好转了。

    苏谧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在支撑着他,让他这样不肯认输地坚持下来,但是苏谧明白,齐泷此时越是好强,越是更快地步入死亡的深渊。

    她在日常的时候竭力劝阻齐泷,但是丝毫没有效果。

    临近上元节的时候,齐泷的身体恢复了不少,已经可以慢慢的起床了。

    终于,他下了旨意,要在上元节的这一天,亲自大宴群臣,补上年关时候的廷宴。同时,让京城百姓期待了很久的献俘大典也要如期举行。依然是由倪源代替祭祀和接受军方的礼敬朝拜。

    宫中又重新忙碌起来。

    ※※※※※※※※※※※※※※※※※※※※※※※※※※※※※※※※※※※

    苏谧漫步走过乾清宫后面的小树林,这里原本是为了齐泷处理政事劳累的时候散心之用,所以景致打点地很是精致。尤其是树木的格局,为了在四季都能够让大齐天子看到赏心悦目的绿意,园中的各种树木间杂种植,以保证每一个季节都不会缺少绿色和花意。

    身边的松柏绿意盎然,而金蕊红梅开的正盛。虽然少了春天的婉转鸟鸣声,但在这个寒冷的季节里,依然是难得的盛景了。

    苏谧百无聊赖地走了一会儿,心中却是忧心忡忡。

    眼看天色已经不早了,转身出了林子。

    刚走到林子边上,就看见一队手捧着红漆盒的宫侍从路上经过,见到了苏谧,连忙跪地行礼。

    苏谧看着他们手中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回娘娘的话,是今晚的筵席上要用的酒水,皇上交待了要仔细准备,奴才们这就奉命送过去。”领头的内监低声说道。

    苏谧苏谧看着那一溜儿漆盒,里面隐隐传出美酒的香气。她点点头,又问道:“如今皇上忙完了吗?”

    在她离开大殿之前,齐泷传诏群臣议事,商定今晚大典的最后细节,据说,已经长久未曾露面的燕王倪源也在其中,所以她才会干脆回避到园子里来。

    “已经完了。”小太监回禀道。

    “诸位大人散了没有?”苏谧继续问道。

    “筵席马上就要开始了,诸位大人都已经转入前殿筵席上面就坐……”小太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远处一声呼唤,是小禄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娘娘,娘娘,筵席已经开始了,皇上正在命人传唤您呢。”

    “已经开始了?既然如此,这就过去吧。”苏谧漫不经心地说道。

    “啊,娘娘,您就这么过去啊?”小禄子看着苏谧的身上,忍不住在旁边提醒着说道:“娘娘,您难道不再准备一下?”

    “准备什么?”苏谧回过神来,一声轻笑。

    “准备好好打扮一下啊。”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小禄子看着自家主子这般轻松随意的态度,只觉得自己的心里都在替她着急。

    今天的苏谧一身浅色长裙,用银线绣着犹若轻烟密雾一般的柔云暗图,行走之间,素淡如水。雅致的仙游髻上,银丝盘成的拢爪上面颗颗珍珠灼烁生辉,只有发髻一侧镶嵌碧玉的珠钗与身上装饰着广袖长裾边角的几枝石青碧藤萝花纹交相辉映,给过分素净的装容增添了几分色彩。

    苏谧淡淡地一笑,“这样就好。”

    今晚在乾清宫举行的筵席,是按照着宫中年宴的规格置备的,满殿尽皆是文武百官和皇室宗亲。

    初闻齐泷让自己也参加这次筵席的时候,苏谧微微有些错愕。

    这样的筵席按照常理后宫妃嫔自然是不得抛头露面。其实早在大齐建国初年,男女之妨并不像眼前这般严密,也是可以有女子参加的,但是也只有一个女子有这样的荣耀,就是母仪天下的正宫皇后。

    此时齐泷却让自己前去参加?

    小禄子他们觉得这是天大的荣耀,伴随在帝王的身侧,以最正式的姿态出现在文武百官的面前,但是苏谧却不甚在意。

    对于筵席上的衣饰钗环,她如今还是个妃位,如果是按品大妆,走上这般的筵席反而显得太小家子气,未免底气不足。倒不如就像平常这样,简单素雅,自有一段风华。

    乾清宫已经沉寂良久的大殿,终于在今晚热闹了起来,

    筵席已经开始了。

    手中捧着金玉盘碟的宫女来往穿行,不断将各色的珍馐美味送到殿中,窖藏多年的美酒的香气随着奉酒宫人的脚步而流淌。

    玉盘珍馐,金樽清酒,果香意醇,其乐融融。

    “谧儿到了,快过来吧。”大殿的中正,是高高在上的九龙鎏金御案。原本象征着天家威严的水晶珠帘被撤去了。齐泷正坐在御案之后,久病的苍白容颜显现出难得的红晕来。

    听闻了齐泷的这一声轻呼,殿中端坐的诸多臣子都转过头来。

    苏谧坦然自若地走入大殿,群臣看到她的身影,只觉得恍如窗外洁白的冰雪漫入了这个殿中,遍地的嵌金镶玉,流光溢彩,都在这一刻失去了颜色,只是衬地她云淡风轻,华彩无双。

    她在众人诧异和震惊的目光之中漫步向前,一直走到御案的一侧。她回过头来,扫视着下方端坐的群臣。视线在经过左侧为首的那个威严挺拔的身影,和右侧为首的端整身姿的时候有片刻的停驻。

    然后她嫣然一笑,满室生辉。殿中汉白玉雕栏的荧光映衬着脚下铺陈着的金砖,这权力最极致的光辉亦不能遮掩去她分毫的光彩流离。

    她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坐在了九龙鎏金御案后的鸾凤织锦座垫上。

    几个熟知礼仪的老臣有些坐不住了,素来只有大齐的皇后才会有这样的资格,光明正大地坐在那个位置上,而苏谧此时不过是个妃子。

    但是看了看四周的官员,他们还是把反对的话语咽进了肚子里。毕竟眼下整个后宫之中就只余下了苏谧一个名正言顺的妃嫔,而且如今齐泷唯一的子嗣也被抚养在她的宫中,就算齐泷此时在殿上宣布要册立她为正宫,群臣也不会感到太意外。

    更何况,这些不过是微末的小事而已。甚至就算是今晚真的要册立这个女子为皇后,与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相比,在群臣的眼中,也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今晚最重要的事情是……

    众人的目光不自觉地投向左侧最前端的那个身影。

    他正怡然自得地端坐在珊瑚麒麟案之后,轮廓深刻的脸上带着淡然平和的笑容,威严的气势还是让任何看向他的人自然而然地感受到一种压迫。他视线下垂,似乎是在看着眼前地面上绣满金线盘龙的红毯,璀璨的灯火投注在他俊朗深刻的面容上,使得众人看不清楚如今权倾天下的燕王殿下的神情。但是整个大殿里面,没有一个人会认为他是在看着这张毫无用处的红毯子。

    今晚的酒宴之后,就是举行在神武门的献俘祭祀大典。这是一个君王最高的荣耀,却将要由眼前的这个人来承受。还有拟定在二月里举行的九锡。

    很多臣子已经开始犹豫起自己的去路和选择了。思虑深重之下,杯中香醇的美酒也变得如同白水般淡而无味。

    苏谧端坐在御案之后,她竭力保持自己的视线不要向左边看去,她生怕自己会忍不住在这个大殿之上就表露出刻骨的恨意来。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贴近倪源,贴近她刻骨铭心的仇人。从九龙鎏金御案到台下的珊瑚麒麟案不过是短短的三四步距离,只要她起身一个瞬间就能够简单地跨过,可是却让苏谧感觉到无比的深远和艰难。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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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玉叶介绍:
千古江山阅尽,
吴钩了却前尘,
回魂黯看漏雨,
花错月影无痕。
延绵不绝的亭台楼台之后,是寒玉生烟、胭脂生凉的寂寞宫愁,
九重宫阙的水晶珠帘之后,是金枝玉叶、权柄玉座的血腥杀戮,
金戈铁马的乱世末期,波澜诡谲的宫闱闺阁,一个叫苏谧的女子一生的挣扎反抗、起伏沉落。金枝玉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金枝玉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金枝玉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