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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孟妆     盛日长宁txt下载     盛日长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报仇

    “自然是……草民斗胆将冻顶乌龙尽数奉至宫中。”沈约微微抬了下头,语气却是不改的轻快,“请陛下降罪。”

    可他话落的片刻间,盛长慕的脸色就抑制不住地僵了。

    现今中原大陆版图四分,其中尤以越国、邢国兵马最强壮,楚国次之,酆国最弱,周边还有弹丸小国不计其数。

    前些年大楚先皇薨逝,前有越人虎视眈眈,后有朝中旧臣不安于已,可以说是内忧外攘之际,邢国站了大楚这边,出手相援。

    当然的,条件是大楚每年需得供奉相应的物什、还有割分两座戍边城池给邢君。

    贡品中就有冻顶乌龙,这种茶是冬茶中的极品,产量又极少,在楚宫中便远已供不应求,是以,如果江南每回采摘到的冬茶要按比供奉给邢人,那么宫中的冻顶乌龙便极少极少。

    虽是举足轻重的茶叶,却代表着“侮辱”二字。

    一时之间,朝中众臣激愤不已,梗着脖子不许盛长慕应答下来。

    后来,在江南岌岌可危地被越人出兵攻破时,刚登基不久的盛长慕,被迫签下了这份丧权辱国的协约。

    有邢国相帮,越国如愿退兵,损失惨重的却莫过于大楚。

    供奉了宝贝还又割了地,邢人这番举动无异于“趁火打劫”,可他们又能怎么办?

    先帝在时重文抑武,已然导致朝中文官居多,在外敌入侵打到家门口时,朝中竟无一能领兵之人,偌大的金銮殿上,只有将越、邢二国骂得唾沫星子横飞的言官。

    口诛笔伐如果有用,大楚绝不会落败为丧权之国。

    如今想起当年的突变,盛长慕仍旧心有余悸,那种颓败感又重涌心头,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了!盛长慕冷冷地朝沈约看去,“沈卿这是何意?”

    明里暗里地旧事重提,是在说他身为大楚之君无用么?

    沈约连忙状若惊惶地垂下头去,盛长慕在上首只能看见他束发的玉冠,只听他道:“陛下息怒,草民惶恐,无意提起越人蛮横行径……只是现今,草民以为,大楚无须再向邢人低头……”

    “你说什么?”

    盛长慕拧着的眉稍稍松开,眼里的不可思议居多。

    向邢国朝贡,一直是他的一桩心事。自天下大分后,再没了商朝集权一统,也没了烽火狼烟令诸侯,更无需向哪国纳贡。

    分散后的诸国安稳了数十年,打破这种平衡的就是楚国向邢国供奉贡品,若有若无地恢复了先前大一统时期的劣习。

    于他、于所有的楚人来说,这是屈辱的历史。

    可如今,按大楚的兵马实力来说,根本不敌邢国,也抹不去这段耻辱。

    沈约又将话复述了一遍,态度是再恭谨不过,盛长慕松缓下神情,他道:“沈卿快些请起。”

    沈约这般信誓旦旦,想来若非有极大的把握,他定不会至此。

    这桩憾事,他暗下同沈临之说过数遍,不过他原是不指望有谁能想法子,可如今这沈约……

    盛长慕心情是难言的复杂,他先前还妄下定论,言这沈约如何如何的不是。

    沈约浅笑着落座,又看着这高台之上的帝王脸色轮番变,到最后眸间落成丝丝的羞愧,殿前候着的内侍也随即被他使眼色喝退。

    刻着繁复枝纹的殿门被缓缓合上。

    “陛下可知越国的凤栎公主?”

    殿内寂静一片,沈约这才镇定自若地开口道。

    越君姒谏名下拢共有八位皇子,都非越后所出,可几十年来,越宫新进妃嫔才人无数,却仍有越后一席之地。

    这倒并非是这越后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赢得越君欢心,而是她诞下了姒谏唯一的嫡长女。

    大越百姓无人不知,越公主凤栎独得越君恩宠,但凡能寻来的奇珍异宝捧到越宫中,越君挥挥手,都成为了博公主一笑的玩偶。

    更有甚者,民间还流传出越君姒谏多年未立太子,为的就是要扶凤栎成女帝的蜚语……

    总之,这越公主,在姒谏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盛长慕按捺神色,反问:“谁人不知越国公主?沈卿莫不是想让朕从凤栎身上着手……”

    说着间,他唇边已然惹上讥讽。

    当年越军压境,内忧外患的危机时刻,他怎么想不到在姒谏身边找软肋?可早在数年前,这凤栎就已销声匿迹,就算派了暗探前去寻查,也仍旧束手无策。

    “沈卿若是要说越公主一事,那大可不必了!”

    念起从前的挫败,盛长慕眉梢间便染上了不耐的神色。

    沈约轻轻摇头,“前两年,草民游遍大江南北时,偶然寻得了凤栎公主的一些踪迹。”说着,他直直看向高台之上的人影,“公主早在数年前,已下嫁至邢国大将李宗鸣。”

    “不可能!”盛长慕下意识就否决了他这话,“越、邢两国已积怨百年,怎么……”

    慢慢地,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帝王的喉间干涩不已,宛若被人狠扼住,再发不了声。

    越国、邢国实力最令人忌惮,若两国联手逐步将楚、酆二国吞灭,完全就是唾手可得之事,可中原在这么多年依旧被平宁笼罩,完全得归功于,这两国在多年前就结下深仇。

    以至于天下分散后,越、邢二国之间连交通要塞都未梳理,这样互不理睬的状况已经延续数十年,所有人都在以为,这般局面仍旧会继续。

    可几年前那次越国突然出兵,既不说缘由,就直直朝大楚动了手,姒谏难道不怕邢国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还有后来,邢国单只派了五万轻骑,这还未曾同越军交手,越人便草草撤了兵,难不成面对仇敌,姒谏就还怕了这区区数万兵马不成?

    他自然是不怕的。

    心中的答案隐隐欲呼,盛长慕脸色难看至极,他的双拳捏得死紧,眼中不仅有愤懑还有惶然。

    好一个邢国!

    借了姒谏这阵东风,就平白要了他大楚城池!还有这多年来的辱恨!

    看清了盛长慕眼里的明白,沈约这才起身,垂下头去,遮掩住唇角抑制不住的上翘。

    “陛下,如今草民倒是有一计,可一报当年越、邢二国之仇。”

第十七章 汤面

    “只是……”沈约微抬了下头,面容浮现出犹豫不决,“倒有些要让陛下委屈了。”

    盛长慕不语,但他的神情却微微怔松,显然对沈约说的计谋动了心,并不在乎自己的得失,他道:“沈卿请讲。”

    “现下,草民只能恳请陛下,使人去查查那邢国将军李宗鸣。”

    临近话出口之际,沈约又转口卖了个关子,话末了还利落地认罚:“草民有罪。”

    盛长慕松开眉来笑,有些苦意,“沈卿若真能替朕一雪前耻,那便是大楚的有功之臣,何来罪责之说?”

    沈约也淡淡地笑着。

    有功?他可不在乎。

    ………………

    自那日,借膳食警告过那位莫女官后,盛长宁的面前再也没见过与从前的相似之处。

    就连元儿,也安分了许多。

    今日的早膳端来的是一碗清汤大肉面,豚肉骨和黄鳝骨熬制了数个时辰的高汤兑进白面,白灼的竹节虾虾肉倒入汤中再翻滚,直至白面与汤混得浓稠。

    虾的清香掺入浓郁的骨香中,混杂的香味透过蒸腾的雾气而来,令盛长宁神情有些恍惚。

    再见到这碗大肉面,不觉竟已隔十多年之久。

    她记得。

    那一日是母后的忌日,每年这时候父皇会将自己关在寝宫,朝臣们也已然习惯,这一日要罢朝休沐,朝中无人理事,就连东宫的大门都是紧阖的。

    每到这日,盛长宁出入宫是不被束缚的,因为她要出宫去祭拜。

    母后的坟冢没移入皇陵,而是埋在盛京最繁华的地段,安置在一家四进的庭院内。

    盛长宁为冰凉又整洁的墓碑前,放了一束山茶,又照例嗑了三个响头,她看着鲜嫩的花朵上还滚着露珠沉默着。

    临走前她还在想,为何父皇和兄长这样难过,却仍旧每年不来小院祭拜?

    直至走出了这座别院,街市上的喧哗声慢慢涌入耳中,瞥见街边的书肆人群拥挤时,她决心要去买些书来看。

    阿南左右护着她,好不容易挤进了书肆,才发觉这里的人,大多是身着国子监服饰的学子,亦或者背着书篓的书生。

    盛长宁这才念起,如今正是春闱将至,学子们用功些也属正常,想着间她就要带着阿南离去——虽然她戴着幕篱,可到底在这样多男子的地儿总是不妥的。

    “……你说你比他略胜一筹在哪?”

    “可听过一句,一箪食,一瓢饮,即便身处陋巷,孔子之徒——颜回因此都不改其乐,而你呢,也配同旁人高谈阔论地嘲笑人?”

    说话人的声音清亮,又透着股子不羁,话语间还句句戳人心肺。

    盛长宁忍不住扭头看去,那声音听着,仿佛被骂的那人都要寻洞钻地了。

    可惜任她踮了下脚尖,隔着影绰又紧密的人群,盛长宁仍没看见那人的面容长相。

    可时隔多年,她如今仍能记得,那时最后离开之际,她心中突如溢满的淡淡失落感。

    但很快地,她又被摊边的小食给吸引了去,卖面的店家是江南人,极力推举店内招牌——一大碗清汤大肉面。

    但后来,还是在她的祈求下,阿南才勉强允许她吃掉这碗肉面。那面汤的滋味香醇润口,是至今难忘。

    忆起往事,盛长宁唇角不由带了丝温暖的笑意。

    谁又能想到,那时掰出大道理,训斥旁人不许欺负贫困书生的人,后来又同她在银饰铺子再次重逢。

    还因只珠钗,结下了“深仇”。

    彼时的沈子邀意气风发,能为穷书生辩驳,也会吊儿郎当玩性大发,而十年后的沈二公子,一如当年。

    这么多年,沧海都能移为桑田,人心也早就不能再窥见,唯独就这人……没再变过了罢。

    盛长宁轻轻摩挲了下碗边,已经不再滚烫,温热的触感,一点点蔓延至心扉深处。

    “公主,面要凉了……”元儿看着她已经怔忡了半晌,忍不住出声提醒着。

    盛长宁轻轻“嗯”了句,等用完了肉面,她才问元儿:“今日怎的煮了这样的汤食?”

    这种肉汤面是南地人最爱的食物,不过京城中的人却少食,宫中更是不常出现这种汤面。

    元儿垂下头去,轻声答:“回公主的话,今日从江南运茶进京的人已经到了,陛下特意留了人在宫中用膳,是以命御膳房做的食材皆是按南地人的喜好来。”

    这么重视?

    盛长宁摆摆手让人都退下,大殿内顿时空荡又寂静下来。

    软榻上的迎枕是昨日罄北殿的人送来的,说是里头填塞的棉絮金贵得很,外罩的软缎面也是不菲的价格,若放在宫外头就是金子。

    盛长宁拽过这块金子,搂在怀里时,困意又突然卷袭而来,她脑中的思绪还停留在“沈子邀为何突然得了盛长慕的欢心”上,迷糊地撑着再思索了会,她终不敌那困意,阖眼睡去。

    窗外,暮光渐渐西斜,大团的锦云如同上好的绸缎一般,淬染上金色的光芒。

    檐廊下,一抹黑影掠过。

    ………………

    日子过得绵延徐缓,冬至如约而临。

    京城地处稍稍偏北,气候比不得江南的温暖,还未至腊月就已寒气呼啸,逼得盛长宁穿上了厚厚的氅袄。

    越国使臣来的时候,正遇小寒时节。

    如洗的天边飘着细碎再细碎的雪粒,每年到这时候,大楚这边都会落这种雪粒子,轻飘飘的,砸在脸上时有些冰凉。

    熬过了先前那阵突如而来的寒冷,盛长宁在宫中闷得厉害,也开始出来走动走动,只是还未走多远,漱芳殿的小宫女便匆匆追上来。

    “公主——”

    那唤声急促得很,盛长宁回过头去,那步履匆匆来的宫女是先前盛长慕派到她宫里的,曾同莫女官她们给盛长宁过眼。

    好像是唤作……白露。

    不远处,正为盛长宁折着腊梅的元儿也反应过来,几步便也迎了上去,上来就呵斥着:“什么事要这样喧哗,在公主面前竟也这般无礼!”

    白露被劈头盖脸地训了,也不敢委屈,只唯喏着声儿道:“奴婢请公主安,元儿姐姐莫恼,实在是罄北殿那头催得急,要让公主您去一趟……”

第十八章 越使

    小宫女说话又急又快,慌乱中还不忘向盛长宁请罪,后头又几句话将事情给捋了一遍。

    越国派了使臣前来,如今就在罄北殿,也不知他们同盛长慕交谈了什么,只知今晚楚宫要开宴,为那些越人。

    盛长宁从元儿身上挪开冰凉的目光,冲着白露抬了抬下颔,示意她随着来。

    回至漱芳殿,恰逢莫女官领着人回来,她方才被遣唤去拿盛长宁的服绶。

    “公主,筵席安置在长定殿,您得在酉时三刻到。”

    莫女官恭敬地冲盛长宁一躬身,她身后的宫女们当即便奉上衣裙,要为盛长宁更衣。

    天边的日头落下,周边的余霞散成罗绮,透映过窗边,折下一地绚烂缛丽的余光。

    盛长宁抬眸看去,飘飘扬的雪粒子已经停下,外头只偶尔还能听清微重的风声,入冬后的时序会逐渐变化。

    昼短夜长,现下的天色,很快就要黑了。

    ……

    长定殿是宫中历来开宴的地儿,因此殿内开敞空旷不说,斗拱飞檐,雕梁攀凤,装潢修饰是极致的华贵大气。

    比之盛长慕的罄北殿,可气派多了。

    盛长宁迈进高高的门槛,随着内侍掐着嗓子高呼一声“奉宁公主到——”,她抬头平目,任周边的视线投来,目光始终不偏不倚,一步一步走得端庄。

    旁边立马有宫婢来引她入座,高台之上的位子还空无一人,底下两侧的席位已然盈座。

    右侧乃一众儿要臣,此时人人都有些拘谨,左侧是王宫皇子公主,盛安乐着一身华服坐上席,即便她底下有已被立为太子的皇弟,她这般嚣张的姿态却是无人敢说一二。

    盛长宁在尾席落座,她如今虽比盛安乐辈分要长,可却是连盛长慕名下的那些不受宠的庶公主还低卑。

    盛长宁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她微微抬颔,余光轻扫过对面,触及某处她陡然怔忡了下。

    几乎与她一样,位临末尾席间,人却半点没有因不受重视而颓然,反而还神采奕奕地冲她挤眉弄眼。

    看着口型,好似是说——“我来找你了”。

    盛长宁微蹙了下眉,不经意地偏头,与他的视线错目而过,她搭在白瓷盏壁边的指尖微微收紧。

    沈子邀怎么在这儿?

    要知道,受邀能来长定殿的大臣,都是朝中重臣,起码官居三品之上。

    譬如沈子邀侧边的那位九门提督,乃是武京内官,官至从一品,盛长宁未死时,他就深得父皇重用,常常深夜被唤至宫中夜谈。不过按照如今武官当道,他本是不该坐这样靠边的位子才是……

    另一头,在朝臣中领头布坐的那位,则是殿阁大学士傅老,他已是三朝元老,花甲之年仍在为大楚兢兢业业。

    虽说如今文官比不得从前吃香,但这些个人在朝中的地位,可都不可小觑。

    唯独沈子邀……这人,连一官半职都没有,顶多顶着个江南知府之子的名头,前来运送冬茶进京罢了。

    她能预料到,越国派遣使臣来此,绝非什么善事——毕竟她从元儿口中了解到的几年前的那场战事,越人简直跋扈无理了,可人家就有那个实力,能怎么办?

    而如今才过几年光载,就能让越人与他们低头和解了?

    自然是不可能。

    说不定,在座的所有人都要受到牵连。

    盛长宁深吸一口气,当真觉得匪夷所思。沈子邀这人平日里看着机灵古怪的,遇到这种大事……怎么倒成了个为情所困的情种?为了见盛长清一面,就来淌这场浑水,真是……

    不值得。

    “情”可真是个误人子弟的东西,沈子邀如是,当初的她亦如是。盛长宁默默收回打量四周的余光,只低垂着头,去看桌几上的纹路。

    沈约以手撑着下巴,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对面,盛长宁不自然的微表情与动作,尽入他眼中。

    登时他便咧嘴笑了起来。

    前世盛长清的封号也是“奉宁”,他怕沈临之那声“阿宁”只是在唤盛长清。可若说先前还稍稍抱有疑虑,如今他便是真的确定了。

    是他的宁宁。

    恰时,殿门口传来内侍的呼声,捏着嗓儿,里外透着恭敬。

    “陛下到——”

    “越国大使到——”

    殿内众人连忙起身伏拜,盛长宁亦提着裙裾,没有停顿跪地,周边齐呼声震震。

    从眼前一带而过的墨赭色衮服摆边缀着金线,盛长宁垂下长睫,看着地面上镶嵌着的玉石地面。

    父皇在时,长定殿是最不讨他欢喜的宫殿,没有之一。

    原因只在于其过分奢靡。

    这座宫殿原先被唤作“长欢殿”,其建于一百多年前,历经几代帝王,最离谱的还是皇祖父那辈。

    那时这里的殿堂被改建成一方偌大的液池,玉砖嵌地,金箔围梁柱,是随处可见的金玉堆砌。

    每至开宴,三千美酒注入液池中,宴上宾客如云,席间琉璃、瓷盏盛着胡酒被人推盏而饮,随着胡人歌姬的曼妙舞姿,所有人沉沦得如置身幻境中……

    父皇见惯了这种酒池肉林与纸醉金迷,与她和兄长说这些往事时,面容浮现的,是打骨子里生出的厌恶。

    后来,长欢殿的酒池被父皇使人拆去,能换下的金玉器皿都归入了国库,用以日后的民生生计,连匾额也被替换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父皇亲自落下的笔墨。

    长定殿。

    《广雅》中曾曰:长,久也。他期望大楚社稷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

    “众卿平身罢。”

    那声透着些许熟稔的嗓音在上首缭绕,盛长宁的思绪慢慢收回,被元儿顺势扶着起身。

    视线骤然间恢复敞亮,盛长宁只觉得有些恍惚,还是元儿死死地拉了下她的袖摆,她这才坐下。

    好在众人只顾着,关注那位坐在盛长慕下方的越人使臣,并未有人注意到她的动作慢半拍。

    盛长宁不动声色地轻吁了口气,再恢复正经神色地抬头时,就对上了对面席座的人的担忧目光。

    毫不掩饰,仿佛通过她动作的细微末节,就看出了她的不对劲一般。

    盛长宁再次怔了下,趁着元儿替她理着裙摆时,盛长宁微乎其微地冲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碍。

    可沈约却仍旧皱着眉,一副不赞同的模样。盛长宁只得无奈地错开目光,心中对盛长清竟腾起了丝丝的羡慕与愧疚。

    沈家二公子虽在外人面前浪荡不羁,可到底对盛长清还是以真心实意相待,若长清没死,这于她来说的确是桩好姻缘。

    只可惜……她是盛长宁,注定给不了沈子邀回应。

第十九章 联姻

    上头,在盛长慕的示意下,贴身服侍的内侍上前一步,随着一声,“陛下有旨,开宴——”

    殿外穿着纱裙的舞姬鱼贯而入,宫乐声随之奏响时,面上覆系着白纱的舞姬们身姿曼妙地舞动着,各个眉眼带笑,瞧着好不喜人。

    盛长慕执着金樽先敬了诸臣,待众人纷纷回敬后,他才转杯冲越国使臣微微颔首,面上的笑意浅淡了两分。

    “任大人尝尝这酒,楚宫特制的梅子酒,最是沁甜不醉人。”

    底下的臣子都莫不作声,虽然他们皆摸不着头脑,并不明白为何陛下对着越人的示好,竟还摆起谱来了……

    惊诧之际,只见那越使竟也没露丝毫不悦,也执了酒樽轻抿,继而开怀而笑,“楚君所言甚是,这酒果然清甜!”

    盛长宁在底下看着,眸光渐露深色。她若没记错,这名越使,就是越国大名鼎鼎的都察院右副都御使任恪。

    当年父皇还在时,她与兄长待在罄书殿时,就常能听及父皇同太傅言说此人,句句皆是称颂任恪能堪重用。

    盛长宁以手捏着瓷盏盏壁,冰凉又细腻的触感,令她稍稍回神。上天馈赠给大楚的自然资源极好,像要造出这般温润手感的瓷器,需要特定的黏土,就连胚釉的调制材料也是不一般,可这两样在大楚的江北之地皆能轻易寻到。

    所以,像瓷碗、瓷盏、瓷瓶等瓷器的烧制,是交与江北百姓,盛长宁记得她还未死时,北地烧瓷的技术已然达到四国之首。

    江北景德镇三大名瓷唤作“青花、玲珑、粉彩”,其瓷质皆能用“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来形容。

    由北地运进楚宫的瓷器向来是经过精挑细选,大多数进献的是玲珑瓷,这种瓷器镂空处精巧、透亮,釉色又格外剔透,大多在楚宫用作杯盏、盘碟等物。

    而她手中的这瓷盏正是玲珑瓷,杯中的青梅酒宛若浓郁的茶汤,入口滋味与色泽却大相庭径,小酌一杯能品其甘甜舒爽的味道,若是饮多了,那便是容易熏醉。

    若盛长宁没记错,父皇可是说过,这位任御史可是嗜酒如命,为了酒能同好友断交,父皇还曾一度玩笑道,要用美酒将其招揽过来。

    可这人端着酒杯,还尝到了青梅酒的不凡,竟也能如此克制地只浅尝辄止。

    果然,当年父皇可真是没看错人,若他是大楚之臣,大楚这十年来的朝臣内乱,何须再反复不绝?

    盛长宁抬眸看去,视线状若不经意地往台上一扫而过,心里慢慢有了底。

    今日之宴或许算不得鸿门宴,她猜测,这应该是越人有求于大楚,姿态才难得放这样低下,而盛长慕虽摆了谱,但该给越人的面子半点没少。

    比如任恪坐的位子,布坐在盛长慕手下,比之他们皇子公主的席位还要高上一等;还有任恪手中用的杯盏,乃是三大瓷器之首的青花瓷。

    青花瓷虽比不得玲珑瓷那般独特的镂空玲珑眼,但在做工之上却远远比玲珑瓷艰难数十倍。

    待素胚烧制完成后,须以色料在素胚上描绘纹样,再施釉以高温烧制而成。光是描纹这一关,就须得手艺活数十年的老师傅来,才能稳妥得当。

    烧制完美的青花瓷,色泽是晶莹剔透的,透露着一种清淡素雅的古韵,就是这般素净雅致的视感,令这瓷器平白比玲珑瓷高上一等阶。

    而又因为制作青花瓷过程中,失败品居多,所以运至楚宫的瓷器中,以玲珑瓷较多,青花瓷常用以位分高的妃嫔或是罄北殿里。

    而任恪既然能用得青花瓷,自然是盛长慕对其算不得轻视之意。

    “臣早便听闻大楚帝君不重美色,心怀社稷且爱民如子,如今看来果然并非噱言。”

    任恪放下手中的杯盏,收回一扫底下席坐的目光,露出笑来道。

    他还是颇为满意的,这楚君的确如外界所言那般,不仅身姿英朗、谈吐不凡,后宫中甚至连妃嫔都寥寥无几,名下更是只有两位皇子一位公主。

    公主若能尚到大楚为后,且不说,先前低嫁于邢国那小儿的事能遮掩过去。

    便是无这层缘由,有大越做靠山,公主待在这楚宫亦是自由自在,不受任何人所束缚。

    思罢,任恪心道陛下这是打得副好算盘,面上的笑意也愈发浓厚。

    盛长慕明白他后头要接着说什么,只微微颔首应承下来,“任大人言重了。”他又状若无意地道,“不知越君使大人来我楚地,究竟是意欲何为?”

    盛长慕的话里隐隐带着警告的意味,似乎在说,如果你们胆敢如此放肆地来大楚捣乱,只能有去无回。

    他的话说得不轻不重,在歌舞乐声的遮掩下,底下的人都是听不大清的。

    就在众人暗暗地投扫目光时,就见那原本好端端坐着的越国使臣,一下子站起了身,大踏步至殿中,屈腿便伏跪了下去。

    歌舞声骤停,舞姬们皆退至一旁候着。

    在所有人都惊诧不已时,任恪掷地有声的声音传来,“我国陛下有意与大楚永结同心之好,不知楚君意下如何?”

    此言直白地一出,底下一片哗然声响起来。盛长宁也松下了蹙起的眉,原来是为这样的事。

    她稍转眸子,朝对面的席坐一一望去,只见互相谈论声最响的,是坐在后头的那一众儿文官,各个说得不可开交,隐隐又有梗着脖子要骂街的趋势。

    稍微有些理智的元老们,和那位提督大人却只是皱着眉,按捺下性子一言不发的,似乎在等候盛长慕的决断。

    也不怪乎他们反应这样大,要知道,这位越公主凤栎虽然受尽宠爱,却足足有近十年未出现在世人眼前,所有人要拿捏越君的软肋时,都寻不到人。

    如今一出来,就是要和大楚联姻?!

    但凡有脑子的人都能猜测得出来,这其中一定是事出有因。

    若是轻易答应了这门亲事,的确是把越人招揽在大楚一边,可威慑邢人,可谁又知道,这里头是不是有陷阱,等着他们去钻呢?

第二十章 玉牌

    虽说这凤栎公主受宠,但越国与大楚向来不曾深交国,更别说后来又因越人而让大楚受供奉之辱,使得越楚加深了这层隔阂,在这种时刻,越人又是哪里来的勇气说联姻?

    更遑论,越国向来蛮横自大,像这般低声下气地臣服,就连历经过三朝的殿阁大学士——傅业生也从未见过。

    随着盛长慕一记冷冷的眼色,大殿之上寂静一片,众人皆屏息凝神着,只听得上首的声音,好半晌之后才传来。

    “不知,越公主中意我大楚哪位好二郎?”

    这是同意的意思了?

    任恪顿时欣喜起来,不过他并未太过溢于言表,只深深地伏首下去,再抬头时便道:“还望楚君海涵,臣做不得主,公主明日便会抵达楚国,届时便由公主亲自直述于楚君……”

    盛长慕眯着眸子,弯唇而笑,慢条斯理地道:“妥。”

    谈妥了正事后,宴席很快便散了,助兴的舞姬们和众人也纷纷退去。

    ………………

    盛长宁还未回到漱芳殿,就被人拦了下来,她皱着眉看着眼前的侍奴,有些不解。

    她倒是认得这人,他是沈子邀身边的仆人,好似是唤作袁兴?只是沈子邀使人来拦着她做什么,难不成自己跑进宫来就罢了,还要将她也带出宫去?

    虽然盛长宁在秦风别苑同沈约见过,可元儿却是不认识袁兴的,一见人便挡身在盛长宁跟前,喝道:“做什么的?这是奉宁公主还不快快行礼!”

    袁兴一点也不恼,反而温顺又恭敬地鞠了一躬,口中道:“奴见过奉宁公主。”

    “退下!”盛长宁冷声。

    元儿一愣,这才发觉公主是在喝斥她,顿时一阵儿委屈蔓延上心头。面对着外人在,她的脸上甚至还阵阵发热,元儿咬着唇,还是顺从地垂首退在盛长宁身后。

    “这是陛下赏赐与公主的。”袁兴似乎没见到这一幕的不快一般,只低下头去,双手高高地捧起手中的物什,凑至盛长宁眼前。

    躺在他掌心的是一块儿玉牌,通体是温润剔透的玉,正面镌刻着“永安”二字,那是盛长慕即位后的年号。

    当年父皇在时,她虽未拥有过这样的玉牌,却也是见过相似的,那时还未封官进爵的沈临之,曾拿给她看过,说是父皇恩赐下的。

    可使他随意出入皇宫。

    那时的盛长宁羡慕极了,眼巴巴地凑上去,爱不释手地去看那玉牌,可上面除了刻着的年号以外,是再无其他了。

    父皇当政时统管后宫极严,不许任何人随意进出楚宫,就连盛长宁这个最得他宠爱的嫡公主,都未能拥有这个赦令。

    可是……

    宫外,多好啊。有宫中没有的款式发簪;有酸甜可口的糖墩儿;还有各地的美食,一切都令她心神向往。

    是以,那时向往宫外的盛长宁,就被沈临之这么一块玉牌给钓走了。他会偷偷带她溜出宫去玩,给她买糖人,陪她看烟花,在宵禁之时又贴心地护送她回宫。

    那时的她甚至还暗傻傻地以为,沈临之待她多好啊,或许一辈子都能这样好。

    可是她死的那日,毒酒是沈临之带来的,按住她的内侍也是他唤来的,那道冰凉又无动于衷的视线,也是属于他的!

    盛长宁垂着眼睑,接过那玉牌,摸到玉质的滑润时,她手微顿了下。她的心里已明了了几分,这块玉牌应该是沈子邀向盛长慕求来的。

    “谢陛下隆恩。”盛长宁随意一声谢道,听者都能察觉没什么真心实意。

    袁兴抬头偷偷看了她一眼,有些失望地,他没从盛长宁脸上找到什么异样的神色,是以,他也观察不出这位奉宁公主,到底有没有感觉到玉牌下的蜡丸……

    “奴先告退了。”

    元儿还在旁边看着,袁兴不便再多留,他再躬了下身,道了声告退。

    盛长宁“嗯”了声,便同元儿一齐走出了这迂回的长廊,往漱芳殿走去。

    ……

    天边漫起了火红的霞云,一阵阵寒风伴随着雪粒卷袭,天色很快暗沉下来。彩绘鱼燕铜灯上,点起来的蜂烛闪着的光,照起一室明亮。

    盛长宁用过了晚膳,便屏退了宫人。

    今晚守夜的宫婢是白露,小丫头见了盛长宁便一直唯喏地不敢抬头,她睡在外间,盛长宁也便没赶她走。

    “公主……奴婢可要先给您熄灯?”

    外间隔着帘子,传来白露低低的声音,似乎对盛长宁很是惊惶。

    盛长宁此时正扣着白玉牌反面的小窟窿,里头按进了枚近乎同色的小蜡丸,听及白露的声音,她的动作只微顿了下,便镇定地开口答。

    “不用。”盛长宁话落,停顿了片刻后,她又觉得自己的语气太生硬了些,便补充道,“本宫还要看会书,你只管先去睡便是。”

    “诺……”白露的声音又很快接下。

    安静下来,盛长宁指尖已经将将那枚蜡丸取出,捏碎再剥离开来,露出里头的一小张纸条。

    盛长宁耐着性子将纸打开,待看清那上头写的是什么后,随即她又心慌了半晌。

    谁能来告诉她,这上面的“明日未时三刻,窈窕酒楼相叙”是什么意思??

    不是罢?!

    又有谁能告诉她,先前她在宴席上的一语成谶又是怎么回事??

    盛长宁只觉得眼皮子一抖,手又抑制不住地将字条塞入烛火上,任那陡然蹭高的火苗将其吞湮。

    纸条在烛火中烧成灰烬,让人再也瞧不清这点墨黑上面曾写了什么。

    沈子邀这个登徒子!

    盛长宁将烛火挑熄,一下子便将灰烬毁尸灭迹,被褥一卷便滚上了拔步床上,她不禁咬着牙恼怒地想。

    果然啊,这人还是改不了天性!瞧瞧,这才同盛长清处多久啊,就已经到私相授受的地步了?

    真是……恕她真不能接受。

    盛长宁气了好一会儿,又将枕边的那块能自由出入皇宫的玉牌握在手中,瞧着瞧着时,她心里竟没来由地透着一股子愤懑,与说不上来的委屈感。

    渐渐地困意袭来,她脑海中还回荡着“沈子邀送她玉牌当真是心机颇深”、“沈子邀是个登徒子……”

第二十一章 出宫

    第二日醒来时,窗外的天色已然大亮。

    盛长宁睡眼惺忪地睁眼,有些看不清眼前的景物,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揉下眼,这才惊觉自己还握着那块玉牌。

    她睡觉向来是安稳的,因此,即便玉牌在她手中躺了一夜,也还是好端端地在原处,没滚到其他地方去。

    看着这剔透的玉,盛长宁沉默了会。她倒是想出宫去,但又不能被人发觉。

    更何况,元儿整日都黏在她身边,盛长宁若要偷偷出去,简直要用一个字来形容——“难”啊。

    她正愁恼地想着,恰时,外头传来元儿的唤声:“公主,您可起了?奴婢可要端水进来?”

    盛长宁一把将玉牌塞进了软枕下头,思绪飞转间,已然有了对策。

    “你让白露进来。”

    说着,她又低低地咳了两声。

    外头的元儿听了这声,连忙语气匆匆地去唤人,“白露呢?……还不快去把人叫回来,公主在找她的时候,怎的又不知跑哪去了?”

    不大一会儿,白露被元儿一瞪,接过那铜盆里的热水,就抖嗦着身子进了里间。

    元儿提着心在门帘子后等着,她莫名地觉得眼皮子狠狠一跳,心里还未腾起什么古怪的念头,就听的里间一声惊呼。

    “公主,您——”

    那是白露在叫,仿佛见到了什么事一般惊惶地脱口而出,但很快又压抑下来的声音。

    元儿双手攥在一起,急得不行,恨不得立马撩了这帘子冲进去,一探究竟。

    可……方才公主发了话,只许白露那丫头一人进去……如今元儿可不敢忤逆她的话,自打公主搬进了这漱芳殿,似乎整个人都变得强势狠厉起来,不只对着旁人,对她也是这般。

    想到这些,元儿不由地咬了咬下唇,她又准备向里头询问一声,只听公主有些淡漠的嗓音传来,“你们都退下罢,今日有白露服侍即可。”

    元儿好似隐约地听到公主的慢慢轻咳声,她垂下着眼睑,终是没再说些什么。

    “诺……”

    随着这声应喏,身后的小宫婢们皆面面相觑,并不敢出言。

    殿门又缓缓被合掩上,只留下一名守门的宫婢在殿外,北风呼啸而来,吹卷起一片寒意,宫婢冷得瑟瑟发抖之时,殿门又从里头打开了。

    “立夏姐姐?今个儿是你当值?”

    那探身出来的宫婢正是白露,她被这冷风一吹,原本捂得暖和的身子一下子热意散去,她连忙回身将殿门严丝合缝地关紧了。

    白露这才疑惑着,小声再问:“昨日是你,今日怎的又成了你?不该轮到惊蛰了吗?”

    那唤作立夏的宫婢与白露,还有白露口中的“惊蛰”,她们三人是一同被赐进漱芳殿里的末等宫婢,一齐的还有两名小内侍。

    他们五人品阶比不得莫女官与元儿,像这样守门、守夜以及洒扫的活儿,他们全是要轮着来做的。

    立夏被冷得话都说不大利索了,她本就恼怒,如今见了元儿来问话,便直言不讳地道:“她?攀上了元儿,整日跟在人后头跑……这种受苦的事儿,她怎么会来?”

    说着,立夏话头又一转,声音也消湮许多下去,“你不是去伺候公主了吗?怎的又出来了?”

    “原是这样,姐姐倒是辛苦了。”白露连忙说出来意,“公主心慈,怕在这儿守着的婢子冻坏了,特地差我出来与你说一声,快快回偏殿歇着去罢,不必再这儿候着了。”

    立夏欣喜地低呼了声,冻僵的手脚似乎都不那么僵冷了,她使劲地搓搓脸颊,笑问:“当真?!老天爷哎!公主可真是慈悲心肠……”

    白露催促她走,“快些回去罢,但…到饭点还是得劳姐姐走一趟,将膳食端进来,今日公主有些小染风寒,不大愿意出动……”

    听了她这话,立夏也没起多大疑惑,连连摆手,小跑着走远,还应道:“知道了——放心罢!”

    白露又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看着她走远了,白露轻轻吁了一口气,这才用有些冰冷的手指打开殿门,进去后又很快关上。

    ………………

    出乎意料的,从让白露去支开守门的宫婢,到盛长宁穿着白露的便服出宫,一切都是极其顺利。

    盛长宁本以为遇到宫门的那些侍卫,应该会有些难缠,她都已经在脑海中构思了许多种对策了。

    却没想到,侍卫大哥们一接过那块玉牌,便打开了宫门,直接放她走了,连声盘问都无。

    看着楚宫的飞啄雕檐,在自己身后渐渐远去,盛长宁不由叹了口气,枉她还苦苦挣扎了好半天,这才走向宫门呢……

    徒步行了不大一会儿,迎面而来的是繁华又热闹的街道,人群熙熙攘攘,街边的铺子与小摊令人应接不暇,盛长宁忍不住瞪圆着眼一点点看去。

    她已经许多未见到这样鲜活的平凡日子,在旁人耳中或许是有些嘈杂的声音,落在她耳中,却没来由地十分心安、宁静。

    “姑娘,看看这个罢,这个簪子可是檀木制的呢!”

    “哎……刚出锅的云糕片哎!姑娘,要来一块儿尝尝吗?”

    盛长宁走过时,多停留几眼便能惹来一众儿摊主的呼唤,她忍不住地笑了,眉眼弯弯地拾起那枚檀木簪,她仔细地看了看,这质地显然并非檀香木,不过胜在手工打磨得精巧,花样子又还算看得过。

    于是盛长宁晃晃簪子,笑眯眯地道:“小哥,这只是普通的桃木噢,多少银两?”

    本听了第一句话,那年轻的摊主就骤然红了脸,显然是十分不好意思,又闻盛长宁来问价格,他连忙结巴地答着:“算、算你五十文了,这是我亲自打磨的,不算贵了……”

    盛长宁倒不在意,她将手中的银钱递了过去,又把簪子别在发髻上。

    幸好她走之前朝白露换了些铜板,又让人把她的发髻挽成普通的样式,现今脱去华裳、摘掉翠环,若非相识的人,绝无有人能认出她是公主。

    摊主的脸仍旧是红着的,给她递过去一面巴掌大的铜镜,看着小巧,盛长宁接过照着镜子理了理发丝。

    镜中的人五官许是随了盛长清那位生母,与之盛长宁先前的姿容相比,盛长清只算得小家碧玉的温婉。

    盛长宁拍了拍脸颊,镜中的人也跟着照做,眸子里的光璀璨璀璨的,宛若盛满了星子。

第二十二章 气死

    这具身子虽然依旧看着瘦弱,但精神劲头却是好了许多,一点都不似她刚重生过来那会子,看着病恹恹随时被风刮走一般。

    盛长宁还是很满意的,整理完,她将铜镜又递了回去,冲那摊主道谢:“多谢小哥。”

    哪知摊主脸上的红晕仍未消退,还一个劲儿地摆手,话更是说不清了,“不、不……这是你的,这是你买簪子送你的,算饶头……”

    盛长宁虽不明白他怎会窘迫害羞这样久,但还是在心里暗暗地反省着,以后说话可不能这般直白。

    就似阿北从前说的,碰见还算温和的便也罢了,若是遇上脾气暴烈的,你又隐瞒了身份,那便只能落得个尴尬的下场。

    思罢,盛长宁这才认真地接过铜镜,又用无比认真的语气冲那摊主道:“小哥,当真是对不住了,先前我落了你的面子,确是我的不是。”

    说罢她便飞快地离开,嗯……她要快些走,不能让人再处于尴尬之地。

    身后的摊主小哥:“……姑娘…”看着人渐行渐远,小哥的脸憋得通红,只能将那句有些冒昧的话卡在喉间,再吞回肚子里。

    盛长宁并不知晓那小哥有些苦涩的内心,欢喜地去买了云切糕、切糕旁边新蒸熟的板栗子,还去了扛着糖墩儿引来一群小孩的小贩处。

    给一群孩子们买了几根糖墩儿和糖人后,盛长宁得来了一片夸赞声,七八岁的孩子声音又软又甜,喊着她“姐姐、姐姐”,还说她是天底下最好的仙女儿。

    盛长宁顿时心软成一团,她憋忍不住地露出贝齿来笑,又抓了一个嘴最甜的小姑娘,在她脸上用力亲了一口,逗得那女该“咯咯”地直笑。

    不远处,茶摊上。

    有人惊恐地瞪大了眼,眼神低垂低瞥着,又压着声来喊:“公子公子公子!冷静冷静……”

    “聒噪。”沈约松开那只空茶碗,随即白了袁兴一眼,又将目光转了回去,看着那一幕,他又开始眼红得厉害。

    沈约咬着牙,恨恨地道:“本公子都还没被宁宁亲过,现在好了,居然被一个小破孩捷足先登了!”

    “不是……公子,您怕不是得了什么癔症,那公……姑娘可从没对您表示过有意啊。”

    袁兴实诚地劝解道,他一边还将茶碗挪得远远的,生怕他又来捏碎一只,再让碎片乱飞险些把他眼给戳瞎了……

    “闭嘴!”沈约捏着拳,又横了他一眼,怨道,“如果不是你出的馊主意,她能出来被这么多人觊觎吗!方才那卖杂货的小子,宁宁是他能看的人么!简直气死本公子了……”

    袁兴:“……”

    趁着公子还在叭叭抱怨,他手又一指,“公子公子,宁姑娘她走了……”

    沈约当即回神,长腿一伸直接晃荡走了,这回袁兴早有防备,连忙把备好的银子往桌上一放,就追了上去。

    ……

    盛长宁心中的算盘早就打好了,沈子邀是约她在下午,赴约还早着呢,待她先把盛京城再转一圈儿再说。

    若是逛得时间不够多了,她便放个沈子邀的鸽子便是,日后若他问起来——说辞她早就想好了,就说在宫中太久,寻不到这个“窈窕酒楼”是在哪。

    盛长宁甩掉心事,她继续左瞧瞧右看看看,一不留神便对上了眼前一方偌大的匾额,上头以金漆篆刻留下四个大字。

    ——“窈窕酒楼”。

    盛长宁:“……”

    呆了呆,她又若无其事地偏过头去,迈步往前而去,步子飞快。

    偷偷摸摸地跟在盛长宁后头的沈约,他哪里会注意不到盛长宁的顿了顿的步子,以及假装没见着的神色。

    当即他的折扇就是“啪”地一收,指着那气派的酒楼,质问身边的袁兴,“你那时是怎么说的?再说个来给本公子听听……”

    袁兴简直欲哭无泪了,他怎么会知道啊。这奉宁公主看着端庄守礼,送上轻易得不来的通行玉牌,再行邀约,她定然要以为公子是有什么重要的事相商。

    是以,袁兴虽不能完全保证她会来窈窕酒楼,可奉宁公主既然出了宫,便是一定会来酒楼才是啊……

    哎!当时他还为鼓舞公子,信誓旦旦地押上自己的月银做赌。

    袁兴还想再挽救挽救,“可能宁姑娘是觉得还未到约定的时候……”

    沈约如芒的眼刀子再次甩过去。

    “奴……奴失策了。”袁兴哭丧着脸道,沈约才不管他的可怜兮兮,直接一锤定音,“下个月的月银不发了。”

    “诺……”

    ……

    前头,盛长宁虽带足了银子,她却并不去那些卖价高额的铺子买,毕竟……先前在潇湘阁真是穷怕了,尽管现在手头富足有余,也还是得省省着花。

    眼瞧着她又进了家胭脂铺子,那里头的姑娘大多身着简朴,沈约暗暗地瞧着,不由纳闷:“兴儿你说,宁宁她是不是缺银子了?”

    袁兴看了又看,观察了片刻,这才斟酌着开口:“或许是,公子您想想啊,宁姑娘她被给个整儿八斤的名分之前,都住的是什么屋子?吃的是馒头就白水……从那儿出来后,宫中哪里不需要打点?月银哪够啊,您瞧呢她只买些街头的零嘴来吃,看那间食昧轩的栗子酥刚出炉呢,她从跟前走过,愣是没回头瞧上一眼!您说说,这还能代表着什么?”

    “去去去。”沈约一把挥开他乱晃乱指的手,看着盛长宁好半天还没出来,估摸着还要挑会,他便一屁股坐在一间卖馄饨的摊位上。

    袁兴瞧着他并没有什么愤恼的神色,便跟着坐了下来,大着胆子点了碗鸡汤馄饨,问了沈约要不要,回应的是烦躁地摆手后,他便安心地吃了起来。

    边吃他边想,还是他家公子好,带着他到处晃悠,还能有小食吃。

    相比之下,大公子的侍奴就惨多了,不让做这个、不准吃那个,对仆人的言行举止约束的条条框框还一堆。说句不大恭敬的话,大公子当真是将“刻板”二字发挥到极致。

    袁兴为那冲他抱怨了两句,被沈临之听到后直接发卖了的侍奴默哀片刻。

    这般自我安慰一番,罚一个月的月银,当真算不得什么了。

第二十三章 拐人

    买了两盒脂色还算欣奇的胭脂,踏出铺子门槛时,盛长宁回头看了眼眉眼带笑的女子们,又突然记起什么来,她脚下微顿了片刻。

    这才循着记忆往回走去,也不知道那家卖钗环的店铺,还在不在原地。

    沈约一错不错地看着那铺子门口,自然立马就瞧见了盛长宁出来,也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她正往回走。

    要被发现了!

    沈约惊得差点跳起来,扭头一看袁兴居然还在哼哧哼哧地喝着馄饨的汤,他受不了地一扇子敲过去,怒骂。

    “走啊!猪啊还吃!”

    沈约话一落,利索地迈开长腿跑了,开什么玩笑,怎么能让宁宁看见他这么猥琐的一面?

    “公、公子……等等奴!”袁兴扒拉开碗,还没跟着走两步就被人拦住,“这位公子,您这是想吃霸王餐?”

    被对方手中菜刀吓到的袁兴欲哭无泪:“……”这情景,似曾相识啊啊啊,公子尽会坑我!

    他连忙哆嗦着手,扯出腰间的钱袋一把塞进店家的手里,忙不迭地溜了。

    一手拎刀、本想好意提醒一下的店家只觉得有些莫名奇妙,他打开钱袋再一抬头,就只见袁兴已经跑得老远,连忙追了几步去喊:“公子——你的钱袋!你给多了!”

    一时之间,这样难得一见的“人追人”之奇景,令街巷上的行人纷纷侧目。沈约被万众瞩目,一边忙躲进暗巷里,一边又咬着牙暗骂袁兴简直就是败事有余。

    原本被这响动吸引的盛长宁,本想上前去看个究竟,却被一抹身影挡住了去路。

    “奉宁姑娘,我家公子有请。”

    来的人看着着装应是侍仆,此时他冲盛长宁执了一礼,还唤出了盛长慕新赐的封号,态度又显恭谨至极。言行举止中,一瞧就像是那种大族世家里自幼培养的奴仆。

    盛长宁暗暗打量着,心中对这人的主子稍稍有了些底。

    只是她仍是疑惑,她如今是顶着盛长清的身子,若是盛长清认识什么大人物,也不至于在潇湘阁落魄这么久罢。

    而且,如今她虽然赐了封号,也仍旧是高低不就,怎么也不可能会引得什么世族的人找上门来啊。

    遑论,她至此就认识一个沈子邀而已……

    等等。

    盛长宁微笑着问道:“可是沈公子?”

    那侍仆依旧微垂着头,恭谨万分,“是,还请姑娘随奴这边来。”

    盛长宁闻言放下了心,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搞清楚,为何她对着吊儿郎当的沈子邀,却莫名有着不一般的信任。

    或许……

    他是她在从前的那些往事中,依旧能保持初心的人。又或许,他还是唯一与她真心交付的人罢。

    侍仆将她带至的地方正是窈窕酒楼,盛长宁看着那牌匾,顿生尬意地垂下头去,心中此时也更不加怀疑了。

    沈子邀约她来的地方就是这儿。

    两人越过有些热闹的大堂,侍仆直引着她往三楼而去,待到无人之地时,他这才跪倒在地。

    “奴拜见奉宁公主,请公主金安万福。”

    盛长宁看了他一会儿,这才轻轻应了声让他起身,在她面前立着的,是一扇画着梅花络花纹的大门,此时正虚掩着,像是正等着人进去一般。

    盛长宁不知怎的竟犹豫了下,抬起的手能清晰地感受到门上纹路的微凸,她好半天没用力推下去,那退至一旁的侍仆也不催她,只静静地候在一边。

    努力忽略掉心里莫名腾起的异样,盛长宁推开了门。

    ……

    沈约溜了半条街,坐在巷子里气喘吁吁,袁兴从后头好不容易追上来,就欲哭无泪地被公子的眼刀子剐遍全身。

    “宁宁没看到你罢?”沈约问。

    如果她看到了袁兴,按照宁宁那般聪慧的性子,肯定要猜出他也在这儿。

    想到这儿,沈约忍不住又丢了个白眼给袁兴,一边往外头看去,一边又碎碎念地骂他:“一个没看住你你就开吃,上辈子是猪还是鬼?哎也不知道宁宁有没有发现我们……”

    袁兴不敢顶嘴,只弱弱地问了句:“为什么是鬼啊……”

    “……”沈约噎了一下,没好气地道,“饿死鬼!”

    说罢,看了一圈儿也不见盛长宁的影子,沈约这才扇子一划拉,迈开腿出去。

    袁兴连忙上前讨好两句,“公子,宁姑娘她肯定没瞧见我们,方才您跑得可快了,奴也是……”

    在沈约警告的目光下,袁兴的话不觉便弱了下去,只听他公子闷声道:“以后在宁宁面前,你可千万千万不能提这事!否则……”

    “奴晓得!”袁兴心领会神,立马竖三指来发誓保证。

    沈约带着人小心地在街上转了一圈儿,却仍旧没见着盛长宁,不由觉得怪了,他急忙去旁边的糕点铺子去询问。

    店家倒很是热心肠,一边回想着一边道:“头上有莲花木簪子的姑娘?你说的是从胭脂店铺出来的那姑娘罢?她方才就在我这铺子前停留了一会儿,尔后前头有什么响动,没等她过去就被一男子拦了下来,两人便走了,好像是去那酒楼的方位……”

    店家手指了指前头的窈窕酒楼。

    沈约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听及盛长宁跟人走了,去的还是他与她约定的地方,心下不由“咯噔”一下,他匆匆冲着店家道了谢,带着袁兴赶忙去了酒楼。

    沈约进了酒楼后,听了阵阵喧哗声后,他竟没来由地镇定了下来。随即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他的瞳孔陡然皱缩,四肢百骸顿时凉透。

    这人敢钻空子带走盛长宁,又是选在他约宁宁的地方见面,而宁宁肯跟他走,定然是以为酒楼里的人是他沈约!

    不仅如此,他既然能知道窈窕酒楼,说不准这几日沈约的举动尽收他眼底。

    沈约咬牙,攥着拳直接上了楼。

    安眼线、拐他媳妇!

    除了沈临之这狗东西!还能有谁!

    袁兴看着公子身上骤然爆发的怒意,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他又瞧了眼公子上楼的背影,决定先去前柜问问掌柜的,那个拐走公子意中人的男子究竟是谁……

第二十四章 好巧

    当沈约一脚踹开二楼最里头的雅间时,门板不受力地晃了两晃,惊得里面的人纷纷侧目过来。

    只是,沈约还未看清里面的人,后头就有人轻声来问:“二、二公子?”

    听见这声,沈约骤然回头,冷冷地看着面前躬身的侍仆,如同在瞧死人一般。

    “付辽,你在这……做什么?”

    那唤作付辽的侍奴神色未变,仍旧如同往日那般的恭谨,他道:“大公子今日定了酒楼的食肴,命奴来取,方才在大堂瞧见了好似二公子的身影,奴便冒昧地跟了上来……”

    不亏是沈临之带出来的人,这借口倒找得挺好。

    沈约勾起唇角冷嗤一声,并不揭穿他的满口胡言乱语,他冲急急过来的袁兴道:“把人带到一边,给本公子看牢了!”

    沈临之的人向来诡计刁钻,要是跑了,待会他可怎么和沈临之当面对质?

    袁兴连忙应了一声,就把付辽推至一旁角落里。沈约则将门哐哐哐拍得老响,他一边骂:“沈临之你个臭不要脸的!给老子滚出来——”

    沈约进了雅间,可里面却是空无一人,空气中还散着浓烈的酒味。沈约顿时火气更甚了,这狗东西居然给宁宁喂酒?!

    表面正人君子,背后腌臜龌龊!

    沈约捏着拳头,又抬头扫视一圈,侧边窗户紧阖,只余那里头隔段的一袭珠帘在微微颤动,颗颗粉珠碰撞在一起,发出细弱的嗑声。

    毫无疑问,人是跑到帘子后面去了。

    沈约气恼中不禁有些疑惑,宁宁跟着沈临之躲做什么?一面想着,他攥着拳拨开了珠帘。

    原以为要见到欠揍的沈临之,却不料眼前这一幕着实有些滑稽,沈约绷着脸,慢慢松下拳头。

    只见面前的一方席座上,三人正胆怯地窝成一团,好似是被方才他踢门的响动给吓到了。

    此时,还有一人还正有些头脑不清地喊着胡话,“饶命饶命……大侠你找错人了!”,他这么一喊,其余两人皆附和起来。

    这一说话间,他们周身的酒味便散了出来,显然那酒也是他们喝的。

    沈约放了些心,又深深地皱起眉,沈临之这狗东西给他声东击西?竟然不在这间?

    哆嗦成一团的三人着的服饰,看着都是上乘的布料,又能在窈窕酒楼单辟个雅间来,定在京城之中地位不低。

    于是沈约稍稍松了下眉,冲人一拱手,道了声:“对不住了,沈某找错人了。”

    说罢,便快步离开。

    他刚出去,便听见袁兴“哎呀”一声叫唤起来,可沈约让他看着的付辽却好端端地待在一旁。

    没找着人不耐烦的沈约剜他一眼:“瞎叫什么?”

    “不是,公子。”袁兴连忙解释,他指着被沈约踹开的那间门,“方才奴去问了掌柜,宋掌柜说,大公子是在兰间呢,您这踢的不是梅间么?”

    听了这话,沈约只觉得自己额上的青筋要压不住了,他咬牙:“那还不快滚?”

    窈窕酒楼的二楼只有四间雅间,分别以“梅、兰、竹、菊”四君子命名,梅间位处最里,因而兰间就在隔壁。

    沈约好不容易调整下心态来,只见一边,雕刻着兰花花络的门突然开了。

    见着出来的人,沈约不由呆了呆,全身上下的戾气,好似在见到她的这一刻,突然间就消散了。

    袁兴惊诧地看着自家公子,是他的错觉么?公子仿佛从濒临崩溃的边际,一下子就浑身获满了希望似的。

    现在,像只乖巧的不得了的幼犬。

    袁兴还没来得及让眼中的惊讶散去,下巴就跌了下来,他看见公子用他那再纯良不过的神情,冲奉宁公主问候了声:“咳,好巧啊……”

    袁兴捡起下巴,神色木然地看着自己主子这般尴尬地互动,他觉得公子十分需要他来缓解尬意之时,只见那奉宁公主神态自若地点了下头,似乎两人的交谈再正常不过。

    “是好巧。”她这样回道。

    沈约立马咧嘴,痴痴地笑了起来,哪里还有方才踢门时的凶残。不过下一刻,他就把盛长宁直直拉到自己身旁,眼神也变得冰凉。

    沈临之似乎并未在意沈约的神情,他冲盛长宁一执礼,语气温和:“舍弟顽劣,若有冲撞到公主,还望公主恕罪。”

    “不好意思,我可没这么个没皮没脸的兄长。”沈约反唇相讥,脸上尽是嘲讽的笑,“不过……借着旁人的名头来行骗,这倒是像极了你沈临之的风格。”

    沈临之却是不理会他,抬着一双沉静的黑眸,看着盛长宁,似是在等她发话。

    察觉到他的意图,沈约心中陡然一紧。无论是上辈子,还是他苦苦追寻盛长宁身份的那一世,他从未插足进去过两人之间,他清楚地知道,那时的盛长宁……的的确确是对沈临之有意的。

    这一次,仍旧对上,明明是亲手送自己命送黄泉的人,她还要喜欢他么?

    沈约心里泛着酸涩,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地垂下眸子,耳边就传来盛长宁不徐不疾的声音。

    “本宫倒觉得,沈子邀的性子极好。”

    这句话如同惊雷,不仅炸得沈约直愣在当场,就连沈临之眼中,也抑制不住地掠过一丝错愕。

    沈子邀?两人竟已这样熟稔?

    “恣意张扬,却是仍旧不改初衷。”盛长宁继续补充道,话里是藏不住的维护之意。

    听得沈约忍不住地翘了翘唇角,他还要装模作样地不过分表露出来,只看着沈临之的眼里带了丝挑衅的意味。

    哟,不过尔尔啊……

    沈约再诚恳地邀盛长宁去楼上的雅坐观赏,走之前路过付辽时,他还不忘再戳戳人的心肺。

    “就这样品行的主子,是会把身边的人教坏的啊……”

    付辽垂下头去不敢抬起,沈临之看着他们走远,眸中思绪已然乱了。

    不改初心……

    曾经,也有人这般同他说过,那时她说得郑重,要让他为人处世永不改初衷。可是,他连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初衷又是什么?

    可惜了,这位奉宁公主虽与她有交集,却终究……

    不是她。

    沈临之闭上眼眸,掩去眼底的失望。

第二十五章 桃树

    窈窕酒楼第三层是不见外客的。

    沈约与盛长宁说的时候,神情是洋洋得意的,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盛长宁配合他,故作疑惑道:“那沈……公子你怎能进去?”

    其实她隐约猜着了些,沈子邀或许是与这个酒楼的主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罢?

    是以,外人不能进,他算不得外人。

    虽然能想到这些,盛长宁还是缄默了声儿,打算听沈子邀来说——他现在看着,就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听了她的话,沈约立马眉飞色舞地同她解释。原来,这窈窕酒楼是他外祖家的产业。

    这其中,与盛长宁倒还有些渊源。

    几十年前,京城首富薛家富甲一方,被先帝钦封为皇商,与之普通的商贾之人开始有了极大的差距。

    当年下封的旨意,是在罄书殿里,盛长宁替父皇着的笔。

    后来,薛家大姑娘嫁于江南沈家,彼时沈家的长子,也就是如今沈约的父亲沈阳明,还只是个七品小官。

    这桩亲事不算是高嫁,在当时虽未得薛大姑娘爹娘的阻拦,却也称不得有多好。

    几十年过去了,如今沈阳明擢升四品官员,薛家同样在京城中,早早地占据了一席之地。

    京城中许多产业就是薛家名下,而沈约的外祖父只有薛大姑娘这么一个闺女,自女儿去后,简直拿沈约比亲孙子还要亲地待着。

    盛长宁面对沈约这些托盘而出的话,不由有些羞愧。沈子邀之所以能对她言说这些,就是她这壳子的身份叫“盛长清”。

    盛长宁暗暗地想着,不断在心中警醒自己,这本该是盛长清的东西,觊觎之心不可有。

    “公主,快进来罢。”

    沈约冲她招招手,欢喜的样子像个小孩儿。

    盛长宁也笑了。

    她迈进去的步子,在看到里面的景象后骤然顿下。

    沈约替她拨开了面前隔开视线的鲛珠帘,如同拨开层层叠叠的云雾一般,那片曾经在她脑海中幻想过的场景,慢慢显现。

    从地面上铺就的碎花缀织的绒毯,到根植在周边的矮枝桃花树,一方软榻摆在树边,四边的的大窗直直落地,使得整个室内空旷开延,有风拂来吹落的桃花花瓣纷纷扬扬,落在地毯上、坠在小榻上。

    盛长宁这才发觉,地上绒毯上的碎花是真花瓣。

    “唔……少了个秋千。”沈约转来转去地看,有些遗憾,“昨天才弄好的,到底是有些匆忙了。”

    盛长宁这下子是真的被惊到了,“这是……你摆置的?”

    怎么会……

    种在屋子里的桃花树、树上的秋千,秋千边的小榻。风一吹,就要闻得一室的花香,不用出去便能赏花,这样的日子颓散却又……安稳。

    这是从前的盛长宁的“异想天开”。

    与其说是想要一室的桃花树,嗅得不出门的芬芳,倒不如说她过怕了兢兢业业的日子,大楚长公主这个名头太重了。像这样的闲适生活,她从不敢奢望,这些只能存在她的梦里。

    可就是这么个于她来说,不过几面之交的陌生人,轻易便给了她想要的。

    沈约正琢磨着秋千该安在哪儿,听着她的话,想也不想地便答道:“是公主同我讲的。”

    前世,宁宁临终前同他说过,她最想要的,无非就是这样慵懒看花的日子。

    可惜,他现在暂且给不了她这样的生活,只好盖个她梦想中一样的地儿罢。

    闻言盛长宁愣了愣,反应过来后,以为他说的是盛长清,登时她便有些窘迫地红了脸。

    盛长宁微微别过头去,不仅脸烫得厉害,她心口还有些闷堵是怎么回事……

    很快地,外头有侍婢传了小菜上来,摆在窗边的一方红檀木桌几上,沈约嘻嘻笑着让盛长宁不要太拘束,两人落座后,婢子们方捧着托盘一一退去。

    桌上摆的是一碟蟹黄鲜菇、一盘玉簪出鸡、麻婆豆腐,还有一大盅冬瓜煨汤,旁边还摆了几碟子盛长宁叫不出名的糕点。

    菜色红艳艳地一片,多以辣为主,盛长宁有些按捺不住冲动的同时,还有些疑惑。

    能这样明确地使人上鲜辣的菜色,显然沈子邀是知晓盛长清的口味的。

    只是……盛长清的喜好怎的与她这样相似?

    这念头不过转瞬留存,就被沈约岔开了去,他殷勤得很,挪挪这个骨碟又摆摆那个瓷盘,“公主,尝尝这个豆腐,还有这盘鸡肉,纯天然放养的,口味绝对绝对一级棒!”

    盛长宁在他殷切的目光下,只好夹了一筷,入口的肉很鲜嫩,并不筋道,咀嚼间小米辣的辣意被丝丝激起,的确合极了她的口味。

    可盛长宁却转手放下了筷箸。

    “怎么了?可是觉得不合意?”沈约夹着肉尝了一口,唔……好吃的呀,难道……

    盛长宁还在想着要怎么来问,沈约给她的那纸条上的“有要事相商”究竟是什么要事之时,就听与她相对而坐的男子,又絮絮叨叨地开了口。

    “公主你得多吃些才好,可别学着宫里那些人瘦身……何况你又不胖的,便是胖了,我也是欢喜的……”沈约一面给她用公筷夹着菜,话语间甚至还颇为羞涩。

    盛长宁:“……”

    最终她还是撑不住,将碗中的菜一一用尽,理由无非有三。一来她是不愿浪费粮食,二来沈子邀说得话确实挑不出差错来,宫里各宫的宫婢伙食不差,可有些婢子分明都瘦得皮包骨了,还非不愿养个丰腴体态……

    盛长宁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这具身躯,虽然比之前好上太多了,可还是很清瘦。

    所按照她从前能使的功夫,如今放在她这身体上来用,顶多能使出原先的三分之一罢。

    至于第三嘛,实在是她之前为了掩人耳目,顺便给莫女官一个下马威,为了让她知晓如今她的主子是谁,盛长宁百般强调自己食不得辣。

    至此以后,漱芳殿每日吃的都是清汤寡水,盛长宁偶然有一回还听到,有个叫惊蛰的宫婢还在抱怨漱芳殿的吃食太无味……

    盛长宁一边想着要再整顿整顿漱芳殿,一边又想该如何在宫里,自然而然地吃上自己想吃的。

第二十六章 回去

    等到盛长宁放下了筷箸,对面的沈约已经是换上了一副欣慰又满足的笑,他道:“公主,可吃饱了?可要再使人添些……”

    “不必了。”盛长宁连忙道。或许是从前的习惯太深刻,她用饭向来是不喜浪费。

    “今日,多谢……沈公子了。”

    沈子邀就看着她笑,眼眸里是不加遮掩的欢喜之意,他道:“你我之间谈何感谢之辞,能为公主做这些,是子邀乐意之至。”

    他的眸子狭长又深邃,宛若一颗上好的黑宝石,这般瞧着瞧着,险些就要将人拉进瞳孔深处似的。

    盛长宁没来由地心跳了一下,她稍稍偏过头去,垂下眼睑轻咳一声,竟觉得有些不敢直视他。

    “你……今日究竟是有何事要商量?”

    沈约愣了下,那让袁兴送过去的字条上写的话,本就是借口。若是不这样说,按照宁宁的性子,她可当真是不会出宫的。

    看着面前人微垂着头,瞧不清喜怒,沈约反应过来,心里下意识地就“咯噔”一下。

    他又忘了,宁宁最是厌恶满口讹言谎语的人,若是让她给发觉,他今日是假借“要事”骗她出来,说不定日后宁宁会再也不理他的!

    盛长宁疑惑地蹙了下眉,抬眸看去只见沈约一脸纠结之色,她虽有些奇怪,但还是未催促出声。

    沈子邀这般为难的神情,莫不是他要商量的事太难以启齿了?嗯……阿北说过,与人平等交往该是将心比心,要学会耐着性子聆听他人之言。

    盛长宁一面支棱起耳朵来,一面又慢吞吞地捏了块双酿团来吃。这种糕点方才她有认真听沈子邀说,这是江南人最喜爱的小食,沈子邀也很喜欢,每回他回到南地,街坊邻里都会塞零嘴给他,其中就有这种团子。

    吃的时候,盛长宁还仔细地观察了一番,这也不知是用什么粉揉捏的,米白色的外皮下隐隐透出棕色的豆沙与黑色的黑洋酥,看着白里透黑,倒是好看极了。

    盛长宁吃完了一整个,沈约这才思来想去的找到了个理由,徐徐开口:“公主,你千万千万不能同沈临之深交,他不是什么好人。”

    他的语气郑重,仿佛在说的是什么谋天的大事一般。

    盛长宁有些愣了。

    她下意识便脱口而出:“我与他怎么能没交集?”

    十年前,他不管任何情谊谨遵盛长慕的旨意,让她魂归地府十年之久,倘若不是这滔天的恨意化成执念,她怕是早就一抔黄土转世而去。

    天知道方才见到手刃自己的仇人那刻,盛长宁差点连在漱芳殿摆造了许久的笑,都笑不出来了。

    既然,上天有心,能让她拥有记忆再重来一次。

    她与沈临之,只好不死不休了。

    她要把从前的痛如数奉还啊,怎么能说她与他之间不可深交?

    盛长宁垂着长睫,掩饰得极好,也没让沈约看出丝毫不妥来。但看着他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盛长宁想了想,觉得还是如阿北说的那样,自己的心上人与另一男子深交,自己心里肯定是要不舒服的。

    虽然她不能说出她与沈临之之间的实情,但解释还要该要有的。

    想了想,于是盛长宁便道:“你放心,我同沈大公子不会是你想的那样。”

    她话一落,对面的人便重重地点了点头,像是她说什么,他都会极是信任她一般。

    盛长宁只觉得沈子邀这么带笑地一点头,好似那节拍落在她心窝处似的,引得她的心跳声“怦怦”地发出共鸣。

    ………………

    回宫之时,天边已经氲染出大片缥缈的红霞,西斜而去的火红只剩半边,还在晕染着边际的柔白。

    沈约是看着盛长宁进去楚宫宫门的,巍峨的宫殿宛若一只蛰伏的猛兽,一口口吞噬着人。

    眸子里再倒映不出那抹清瘦的身影,沈约的眸光渐渐暗沉下来,他垂在身侧的手陡然捏得死紧,指骨用力到泛白。

    除了那些曾经害她的人该死之外,还有些隐患,也该一并去除了才是。

    “公子,奴将您今个儿做的双酿团都包好了!”袁兴怀里搂着油纸袋,空出一只手来冲沈约招呼,示意他要走了。

    沈约眸中的冰凉散去,慢悠悠地转过身去时,嗓音又恢复原先的懒散,“兴儿你叫这么大声,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在打包酒楼的剩菜?”

    “啊。”袁兴故作讶异,扫了周围一圈儿,果然见到了几个衣着华丽的投来鄙夷的目光。

    于是他挺挺背脊,说得更大声了:“公子,您在说笑么!整个酒楼都是您的,给谁吃剩菜也不能给您吃啊!”

    沈约失笑,给了他额上一折扇,又“哗啦”一下打开扇子,慵懒不已。

    “走了,去薛府。”

    ……

    盛长宁回到漱芳殿时,殿内已然点了灯,殿门外有三三两两的人守着,她微蹙了下眉,没再走正门进去。

    翻窗前,她先叩了两下窗柩,这是今早走之前她与白露那丫头说好的暗号,室内很快传来回敲声。

    与此同时,那窗柩也被人小心翼翼地从里翻起,露出白露欣喜的面容来,看着她一切安然的模样,盛长宁松了口气。

    她是在白露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才翻了进去,要是换作从前,爬树都是没问题的,哪里能想到翻个窗这样吃力?

    这具身子还是太瘦弱了。

    盛长宁止不住地喘息,只觉得方才在外头冻得僵硬的脸颊,因着方才的举动,早就又开始回温了。

    “公主,您在里头吗?”

    殿门被打开的声音绵延,盛长宁听得清楚,很快传来的是元儿试探的问话声。

    看来是已经怀疑她不在宫里了。

    白露的眸子里含着的担忧还未散去,见盛长宁看过来时,她轻轻点了下头。

    盛长宁想了想,她没回外头的问话,手上的动作却不减,她将外裳尽数脱去,塞进被褥里,又利落地躺下了床榻上。

    她冲白露抬抬下颔,示意她与外头说两句。

    白露似乎在白日里早已言说过数遍,不用盛长宁教便自然而然地道:“公主有令,公主身体不适正在小憩,你们都退下罢。”

第二十七章 整顿(一)

    这话她已经听了不下十遍了,元儿心里不仅有些生气,更多的还是不解,她不明白,公主为何让个末等宫婢来守着,也不愿让她进去。

    就算是公主有事要出去,想掩人耳目也该是让她守着才是啊……

    元儿只觉得腾起无限的委屈,这样想着,她的声儿不觉厉重了些,“公主您已经整整一日未出来了,奴婢实在冒犯了,只想您出来走走罢了!”

    说罢,她的手便“哗啦”一下子撩开了珠帘,带着人闯进了里间。

    一进去便对上了白露一对微怯的双眸,她正守在床边。金丝楠木千工拔步床上,纹着雀翎的锦绣帘帐低垂下来,这样一眼看去根本瞧不起清里头的景象。

    看着白露略带忐忑神情的面容,元儿登时冷哼一声,不管白露的阻拦,上前一步便伸手扯开帘帐!

    “不可——”白露急急地要挡在床前,哪料元儿早便想到她要过来,反手表示一推,白露被这股大力径直推倒在地,她的头“砰”地撞上一旁的柜角时,清脆的巴掌声响彻屋内。

    元儿手抚上脸颊,惊恐的神色卷袭上整张脸,她身后的宫婢见了床上冷眼相对的盛长宁,立即便跪倒在地。

    “真当本宫是死了?”

    盛长宁一把拽过元儿的衣襟,手掐上她的下颌,元儿被她眼中从未见过的冰凉给吓得腿软,醒神过来后,她被迫抬着头,双腿却软跪了下去。

    “公、公主……奴婢……”

    “本宫念你在潇湘阁多年不离不弃,百般容忍纵容,可你呢回报本宫的是什么?”

    说完了,盛长宁便骤然松开手,看着元儿受不住力般地跌倒在地,她的眸光已然恢复原先的清冷,仿佛刚才的瞬间怒意不过错觉,又仿佛不再在意元儿今后的所做所为。

    她够失望了。

    本以为元儿能陪着盛长清在潇湘阁吃苦,是个忠心不过的丫头,可是呢?

    明里暗里提点她去潇湘阁二楼,待她发觉了什么又不再让她寻索;还有那日,盛长宁第一次去找盛长慕时,她亦是故意打岔,似乎并不愿盛长宁攀得高。

    如今,在漱芳殿更甚,拉帮结派,如果不出她所料这殿里的末等宫人,尽被她拉拢了个遍。

    盛长宁原以为她是与那无字书的主人有关,可这么久观察下来,却是半点不像是个潜伏的练家子。

    盛长宁只能猜测,元儿应是早就发觉了有人监视潇湘阁,可她恐惧,只好诱得盛长宁去楼上察看,这个丫头看着忠心为主,却是心底里自私极了。

    从先前元儿的似躲遮掩里,可以看出——

    她不大愿意出去潇湘阁,也不愿盛长宁出去,并非是为着盛长宁着想,而是她怕盛长宁有一日重新攀上了高枝,元儿便不能在她身上寻得异样的优越感。

    ——真是变态。

    盛长宁眼眸中露出一抹嫌弃,她本不该一时心软,给了这人胆子的,如今倒好,竟大放厥词不说,还擅闯主子内阁,这样不够听话又不为主的丫头。

    怎么能留在漱芳殿?

    ………………

    漱芳殿,外殿。

    隆冬时节里,难得有今日这般的好天气,日头高照明朗,悬在明澈的天边,仿佛要把初冬的一丝丝冷意都要给驱逐。

    盛长宁坐在软榻上,手里捧着本蓝壳页的书卷在看着,隔开视线的珠帘已经被宫婢卷拂起来,她只要一抬头,就可以见着那跪了一地的婢子。

    地面冰凉,元儿只觉得冷意不断往膝盖骨里钻,她实在禁不住地打了个寒颤,稍稍挪动了下膝弯。

    上头的人明明未抬头,却仿佛额上长了眼一般,盛长宁的声音冷声传来:“动,便多跪两刻钟罢。”

    她的话落间,众人的目光齐唰唰地冲元儿看去,有不满有怨责,更甚者还直直瞪了元儿好一会儿,直至她羞红了脸垂下头去,这才罢休。

    莫女官跪在最前头,昨日她被罄北殿的内侍唤走,一整日未归,直到点灯时分她才迟迟回来,可一回到漱芳殿里,就是一幕低气压的场景,她便觉得眉心跳得厉害。

    果然,第二日公主方用了早膳,便令她集结宫中所有的宫仆,一众儿全要跪在殿内。

    这已经跪了一个时辰了。

    莫女官心知这位奉宁公主是要立立威了,思忖了片刻,她膝行了两步上前,接着便深深伏首下去,行了个稽首大礼。

    莫女官原以为她这般举动,能博来一丝的好感,但她却听见公主的声音依旧泠然,还带了点嘲讽的意味。

    “可当真是不容易,莫女官竟行这般大的礼,本宫是受不得的。”

    盛长宁终于抬了头,看着底下的人都是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的模样,唇边蔓延起一抹笑来。

    “公主言重了。您是漱芳殿的主子,您若要吩咐什么,奴婢们莫敢不从。”莫女官心尖颤了颤,莫名地腾起一股子慌乱,难道公主还要把她也发落出去吗?

    不……她是陛下赏赐下的女官,即便不在漱芳殿服侍,也是可以再回司制坊的!

    这般想着,莫女官定了定的心神缓和下来,面色又恢复原先的不屈不卑。

    盛长宁只觉得好笑,真当她是傻子吗?这人是盛长慕赐下的,意在监控她的言行举动,留这么个祸患在,她能睡得着好觉吗。

    不过,现在解决这莫女官倒要排到后头去了。

    盛长宁合上手中的书页,“除却元儿,其余人都下去罢,白露,在殿门前好生看着。”

    众人如蒙大赦地齐声谢道,纷纷退去。虽然站在外头寒冷,但总比跪在冰凉凉的地面上好太多了!

    一时之间,他们看着白露的目光皆透露着艳羡,这丫头平日里看着木讷又是极胆怯的性子,也不知她是怎么得了公主的青眼,怕是以后那元儿是要靠不住了,得仰仗白露才是了……

    殿门将外头的寒风遮掩,惊蛰最为醒目,一下子便把在白露身旁的宫婢挤开,一脸讨好地上前笑:“白露姐姐,这个给你。”

    白露低头看去,只见她手中躺了只小巧的暖炉,不过巴掌之大,有些破旧但看起来还很精致,窝在惊蛰的掌心,熏热得她的手都红润润的。

第二十八章 整顿(二)

    “多谢了,我并不需要。”白露摇头拒绝,这看起来便是好东西,哪里是她们能用得的?

    面对白露的拒声,惊蛰也没不悦,只将握着暖炉的手缩回了袖中,末了还冲白露笑笑。

    “马屁精!”

    方才被惊蛰撞了一下的立夏离她们最近,观览了全程,忍不住对惊蛰露出鄙夷的神色,压着声儿唾弃了她一句。

    这人可真是墙头草,先前巴结元儿,如今见白露讨了好,便又转头来奉承白露。

    惊蛰从前不是没仗着元儿,同立夏对骂过,可如今她摸不清楚白露对立夏的态度,万一这俩人玩得极好,她冒然反讥岂不是又得罪白露?

    所以,听了立夏这句揭她底的骂声,她只回瞪了一眼过去,并未多言。

    殿门之外的众人不再出声了,外头的风虽算不得极冷,扑在脸上久了却也如刀割似的,手脚俱是冰凉凉的,哪还有其他的心思来斗来斗去的?

    ……

    殿内,除却经不到寒风,冷气还是直蹿蹿地从地面冒起。

    自从来了漱芳殿后,入冬的日子便好过不少,内务坊月例下发的银碳足够用过每月,甚至还有月余。

    盛长宁畏寒。

    从前她还是风头无两的长宁公主时,到了初秋庆嬷嬷便要为她裁深衣大氅,等过了寒露时节,她就要开始裹上厚厚的新袄,也越发疲懒地不爱出门。

    整日窝在软榻上,地龙将整个殿堂烧得暖和,身边有阿北为她采来腊梅,阿南为她煮着放了碎姜叶的冬茶,她就轻轻倚在一旁,闲适的不得了。只是那样的日子,在她十四岁那年便结束了。

    ——在她死之前的两年里,为了盛长慕,为了大楚,她声名狼藉。

    那时,盛京城内的百姓但凡有人提“盛长宁”这三个字,都要咬牙切齿地“呸”一声,还要骂上一句:谋害忠良,不仁不义,简直枉为楚人!

    念起那些光景,或是恣意慵懒,又或是暗天无日,盛长宁始终都嘴角噙着一抹笑。

    如今的她还是很惧冷,只是区区这样的冷意,哪里比得过曾经苦楚的万分之一?

    “公主,奴婢为您燃起暖炉来罢,天太冷了……”元儿暗暗地揣摩着盛长宁的神情思绪,见她面色稍霁,忙不迭地道了一句。

    要是烧起炉子来,起码她能不那么冷,她若还要在这样冰冷的地上跪下去,膝盖当真要废了!

    今日,盛长宁一早便吩咐了下去,不准燃碳火,为的就是让这些人吃吃苦头。

    “本宫的话,你果然未曾听进去。”盛长宁直直看着元儿,眼眸中仿佛能洞察她一切的小心思。

    元儿立马又伏首下去,垂下去的眼中浮过一丝咒恨,思绪还未蔓延开来暗骂,只听上首又传来盛长宁不徐不疾的声音,“起来罢。”

    元儿愣了下,抬头时眼里的情绪已经被欣喜之色换上,她艰难地爬了起来,不住地道:“奴婢多谢公主、谢公主开恩……”

    盛长宁不为所动,她将手里的蓝壳书又翻了一页,若是有人站在她身旁,定能瞧清楚这书页上一笔墨迹都没有。

    就在元儿等得无比煎熬,甚至有些焦躁之时,她终于开了口。

    “来过潇湘阁的人,是谁?”

    ………………

    漱芳殿的宫仆被奉宁公主大整顿的消息,不知觉地传遍楚宫各个角落,传至盛安乐耳中时,她正练完骑术,从马场上下来。

    路过御花园时,盛安乐耳尖地听及有人在议论纷纷,好似是宫中的宫婢在热谈八卦。

    盛安乐本来不愿理会,但突然地她听到了有人提及“奉宁公主”,她只觉得这个封号有些耳熟,皱眉之际,身边的大宫女已然从那假山石堆里撤回嫌恶的目光,冲盛安乐道:“公主,她们是在说盛长清。”

    盛长宁将自家公主惹哭,害得景安殿上下遭殃的那回,她可不曾忘记,如今竟又在整什么幺蛾子,居然又冲撞到公主面前了!这人可真是个灾星!

    令儿不由恨恨地想。

    听了这个名讳,旧事如潮水般涌来,盛安乐面上瞬间浮起恼怒之色,她随手一摸腰间,打算将那条复刻盛长宁的软鞭拿出来,却摸了个空——她忘带了。

    令儿立即明白主子的心思,用眼色使了两个人,去里头将那些咬舌根的宫婢给带出来。

    很快地,三三两两的婢子穿着统一的服饰宫装,噤着声被推搡至盛安乐面前,一见到正主,那些宫婢立马慌张不已,皆跪倒在地。

    “奴婢拜见安乐公主……”

    其中不乏明白人,惶恐得不敢抬起头来,要知道这位安乐公主自幼便受尽宠爱,是以,她在宫中跋扈至极,其风头无两简直连太子殿下都比不得。

    听闻,她的性子也最为阴晴不定,说不准没有任何由头,她就能把人给砍了。

    跪下的宫婢瑟瑟发抖,盛安乐高高地俯视着她们,皱着眉语气有些不悦,“你们抖什么?”

    有人哭丧着声回答道:“回、回安乐公主,奴婢们……奴婢是太冷了……”她的话引来几声应和。

    听着这声声颤音,盛安乐登时有些不耐烦了,她娇喝一声:“好了好了!”随即又问,“你们方才是在说盛长清的什么事?”

    听了她这话,宫婢们都颤巍巍地嗑下头去,不住地哀声求饶:“公主恕罪!公主恕罪!奴婢失言……”

    循着盛安乐的眼色,令儿直接上前一步,“嚷嚷什么?公主让你们说是何事,那你们说了便是!莫非尔等还要违令不成?!”

    众人一迭声“不敢、不敢”后,方有个宫婢红着眼眶开始把方才她们说的一一讲来。

    “就在昨日,也不知是为何,奉宁公主将漱芳殿里的宫女都大换洗了,连陛下赏赐下去的女官都被落了脸子……”

    宫婢们说着,只敢把听来的实情说来,并不敢把她们先前的猜测说给盛安乐听。

    谁人不知这安乐公主生性喜妒,陛下给太子殿下送些珍奇古玩,她都要气个半天的……

第二十九章 梅子

    盛安乐听罢,面上瞧不出喜怒,令儿便上前把那些宫婢给打发了去,回来时见公主仍旧皱着眉。

    她也以为公主在气陛下对盛长宁的容忍之度,便连忙安抚:“公主,那奉宁公主不过是陛下的庶妹,如今虽得了些宠,可哪里比得过您与陛下的血缘之亲,她是远远越不过您头上去的!”

    盛安乐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不语。

    令儿见她并不出声,在心里头不由地泛起了嘀咕,公主该是讨厌盛长清的才是啊,怎的还一副不让她说的模样。

    “今日那越公主可来了?”

    就在令儿疑惑之际,盛安乐又扯开了话题。

    令儿不明她的想法,只好如实答着:“回公主,越人的舆车今个一早便到了,听下头的人说,那越公主样貌倒是好,就是傲气极了。”

    听完她最后一句咕哝,盛安乐翻了下白眼,递给她一枚看傻子似的眼神,盛安乐道:“越人实力乃四国之首,凤栎又这般得宠,她便是翻了天去怕是四国也该叫好,区区高傲点的性子算得了什么。”

    盛安乐看得透彻。她明白,大楚还是太羸弱了,远不能与越国相比,否则她还是稚子之时的那一年,面对越人与邢人的放肆,大楚又何须落于掣肘之地。

    令儿却是听不懂盛安乐语气中的沉凝,心下倒觉得怪异,自家公主向来乖戾,还喜欢与人争个高低,陛下名下的那些庶出公主都得避其锋芒,在宫中无人敢同她争抢风头。

    如今,碰上这么个“劲敌”,公主居然能这般平和,不是早该翻天覆地地跑去斗气去了吗?

    令儿正暗暗思忖着,又听得主子一声问道:“凤栎现下在哪?走去见见她。”

    听了这话,令儿又觉得心中的困惑解了,果然公主还是那个性子,这是要去找那凤栎公主的茬罢?

    于是她答:“诺。”

    ………………

    漱芳殿的宫仆分配有些在众人意料之中,又颇有些意外——元儿还是盛长宁的大宫女,白露也同样被提拔于元儿一般地位。

    至于莫女官……

    她仍旧坐着掌管漱芳殿宫仆的位子,盛长宁却也并非没有动她。

    盛长宁歪着头轻倚在软榻上,同底下训斥着宫仆的莫女官对上一眼,身着青裳宫装的女子立马垂下头去,盛长宁眼眸里泛起淡淡的笑意。

    与其令人损已,倒不如收人为已用。

    “都下去罢,白露留着即可。”盛长宁揉揉眉心,将人都遣散下去。

    众人不敢多言,由莫女官领着头皆退去。

    殿门被重新合掩上,殿内两角的暖炉烧得火旺,碳火发出细碎的“噼啪”声,白露一一拨弄过后,又添了两块银碳进去,好让炉子中的火不停熄下来。

    见着盛长宁歪在软榻上,紧阖着双眸,似乎已经入睡了。白露缓步上前,将快要滑在地上的毛褥子轻轻地拉上去。

    昨晚一夜无眠,盛长宁的确是困极了。

    沉沉浮浮间,她能感受到周身的暖洋洋,裹着面庞的舒适与暖意,总是能令人倦懒横生。

    时隔数月,她又陷入了梦境里。

    ……

    梦里,长宁宫仍旧是那幅雕檐玉瓦的模样。

    早春三月的春光总是惹人夺目,院里种植下的百花开始争奇夺艳,灼灼朗日当空,撒了一地的日光滋润。

    盛长宁第一回感受这样真实,仿佛伸手便可触碰到这些美好。

    “殿下——”

    后头倏尔传来一声,嗓音里是透着侬软,盛长宁怔忡地扭头看去,只见身着碧色宫装的女子手里拎着什么,冲她快步而来,她的面容干净又柔软,纯粹的眼里净是笑意。

    “阿北。”盛长宁怔怔地叫出口来,只有阿北才唤她“殿下”。

    可她的呼唤声落下,阿北却径直从她身旁走过,往前而去,仿若并未看见盛长宁似的。

    盛长宁回神,有些急切地转身,想要追上去,可她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步子陡然顿住。

    过了好一会儿,她这才踱步朝阿北远去的方向走去。

    这里……只是梦境。

    前头的人推开那扇繁华的殿门,待光撒进殿堂内,空投下一处细碎的光亮,盛长宁跟了进去。

    阿北放下了臂弯间挎着的竹篾篮,打开盖子可以看清里头鸽子蛋大小的青果子——这是盛长宁再熟悉不过的青梅子。

    盛长宁随处捡了张凳椅,坐着就那么瞧着阿北的动作。

    青梅在早春时还未成熟,若要入口那是再酸涩不过的,不过若是兑上碎糖腌上一整年,等到冬日、抑或是来年春日再取出,用来煮青梅酒那是再好不过了。

    这是阿北常做的活儿,听说是她的祖母交与她的手艺,盛长宁不知看过多少遍了,自阿北六岁那年到她身边后,每一年她都要摘下青梅来腌上一罐。

    后来盛长宁长大后能喝酒了,她要腌的梅子就更多了。

    洗净、装罐、兑糖、封罐……这一步步虽说得容易,但若要到时开罐的梅子保存完整,做起来还是颇有技巧,还费功夫。

    阿北将梅子细细洗了六遍,外面一圈的碎小的绒毛,都被她褪下来了,等撒上一部分糖再在钵中揉匀,她又开始唤盛长宁了。

    “殿下,您可要起来吃些梅子?”

    阿北边说着,边挑拣出一小罐加了糖的青梅,走至内殿,撩开里间帘子便走了进去。

    盛长宁没再跟进去。

    里头的自己一定还趴在软榻上,窝了一整个冬日的疲懒困觉还未散去,偏偏每回阿北腌着梅子,她又极馋兑糖后酸甜交加的口味,要让阿北给她留下一罐儿,来当零嘴儿。

    可庆嬷嬷却是不许她多食的,她总说这青梅还未熟,吃多了容易胀气难受。

    可趁着庆嬷嬷不在,盛长宁总是要让阿北把罐子拿来,偷偷吃上好些的。

    盛长宁阖上眼,慢慢回想着那些往事,这回的梦太真实了些,令她有些不愿挣脱开来。

    再睁眸时,盛长宁已然恢复了原先的镇定自若,她最后定定地看了阿北留下的梅子,躺在钵盂里青澄澄的还未装罐。

    盛长宁伸手过去,却如虚幻般地,青葱般的指尖从梅子上穿过,根本触碰不到。

    盛长宁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第三十章 故人

    “公主,公主……”

    盛长宁是被这一声声低唤,才从不安的梦境中挣扎出来的。

    惊醒时,她的额间都是汗,连眼尾还有些湿润,令她的视线都朦胧起来。

    盛长宁想要定神下来,神情却仍旧很恍惚。自从她从潇湘阁出来后,她便已有许久未再梦到十年前的长宁宫。

    那些该是不染尘埃的美好,同她曾经的苦楚一般,深埋在记忆深处,她不大愿意再重新挖掘起来。

    或许。

    是因为她潜意识地、想留住阿南阿北她们。

    可现在又没来由地一帧帧曝在她眼前,是阿北在念她,所以托梦而来吗……

    盛长宁沉默下来,她垂下脑袋,将手环成圈抱住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

    “公主,您许是梦魇了,奴婢给您端杯茶来可好?”

    白露经过这两日的变故,在盛长宁面前说话时,先前的怯生生模样已然改了大半。

    她见公主不应声也不恼,只是有些不知该怎么办好,踌躇地站在榻边,白露又不敢再出声,生怕烦到盛长宁。

    她只好在一旁先静静候着,眼瞧着公主这般姿态,白露着实有些担忧与心疼的——她小时候听姥姥讲过,防备心强和时常忧恐的人,便惯以这种姿势入眠。

    对于公主的遭遇,白露被分来漱芳殿时有所耳闻过,听说她要侍奉的这位奉宁是如今陛下的庶妹,却在先皇在时并不得喜爱,只单单赐了座阁楼给她,连封号都没有。

    这般过了十多年,直到近来奉宁公主去罄北殿找了陛下,也不知是说了什么,隔日陛下就将漱芳殿给她居住,还赐下了封号。

    白露在听那些宫女说的时候,还听她们言道什么“奉宁公主定然不是先皇所出……”、“如若是,怎会这样单独照顾,赐座阁楼给六岁的姑娘,是尽要将公主被那些下人给嗟磨了去罢……”

    若是放在从前,白露是借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般在心里想这些他人妄议主子的话。

    只是与公主接触过了,知晓她真正的性子过后,又想想这些伤人的话,她只幸亏公主不曾听到,如今她对着公主只有心疼可言。

    白露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声。

    连她都知道,陛下现下虽给了公主光明正大的封号,明面上是赏赐,却并未给自家主子一个“长公主”的名分。

    陛下并不承认这么个妹妹。

    白露想着间,只听身边传来一声,嗓音有些沙哑,“去端些水来。”

    白露回神过来,连忙应是,去把自己先前泡好的果茶端来,现下摸着杯壁,还有些小烫,入口应当正正好。

    白露动作轻缓地将水递了过去,喝了第一口,盛长宁便愣住了。

    她问:“这……是你泡的茶?”

    浓郁的梅子清甜钻入口中,却是不大酸涩,与记忆中的酸甜有些区别。

    “回公主,是奴婢泡的。几日前奴婢瞧见那青梅树上的梅子已经黄澄澄了,奴婢便摘了些下来,没曾想捣鼓出的这果茶还十分爽口,便想奉到公主面前尝尝。”白露见她听得不曾不耐烦,便兴致勃勃地将做法同盛长宁一一说了一遍。

    盛长宁没打断她的话,将杯中的果茶一口一口喝了,末了,等白露停下了,她便问:“你是江南人?”

    白露愣了下,她倒没想到公主突然会问这个,盛长宁看了她一眼,以为她不愿说,又道:“若是有什么隐情不便说,只当本宫未曾问过便是。”

    白露就连忙摇手,她道:“不不不,奴婢并非此意。奴婢确实是江南人,只是有些惊讶公主为何突然能猜到……”

    “听你的口音有些像罢了。”盛长宁唇边泛了浅浅的笑意,她又转眸对白露道,“同我讲讲白露你的故事罢。”

    白露虽不解,还是很快地应诺了声。

    “奴婢的家长是在江南偏僻一隅的金沙镇,不过自奴婢幼时进宫后,便再也没回去过了。奴婢入宫时刚满十岁,那时我娘病得厉害,弟弟才两岁,还是连喊人都不大利索的时候,恰逢越人兵临南下,镇子里的人都不敢外出,家里因此揭不开锅了,姥姥没有法子只好将奴婢送进宫里来,好换些银子去买粮食。”

    白露好似陷入了一片回忆中。

    “这么多年了,也不知她们都如何了……其实奴婢并不怨她们,战事四起,百姓的日子过得苦,倘若有一丝希望能不让奴婢受苦,姥姥也绝不会将奴婢送进宫里来。”

    似乎察觉自己有些失言,她神情变得喏喏起来,她道:“公主,奴婢并非说宫里不好……”

    盛长宁摇摇头。

    她的眸光越过白露,看向她身后的窗外,隔着紧阖的窗柩,可以瞧见展露一角的天空碧蓝如洗,与多年前的天别无一二。

    她叹:“你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

    说着话,外头突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很快地,隔着殿门响起莫女官慌张的嗓音。

    “公主!安乐公主落水了!”

    ………………

    景安殿。

    紧阖的宫门外跪了一地的宫仆,天边明朗的气候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一阵阵寒风如刀子似的甩在所有人惊惶的脸上,可没有人敢动半分。

    众人的内心不仅腾起慌乱,更多的是胆战绝望。

    陛下宠爱的安乐公主落水了!他们都是伺候在身边的,等会陛下来了,他们哪个能辞其咎?

    他们现下只求太医快些来,令公主快快醒来,没什么大碍他们才能保住性命,否则……

    不多时,太医便如众愿地赶了过来,理事的嬷嬷皱着眉担忧不已,一边连连迎太医进殿内。

    “李太医,公主也未曾发热,只一个劲儿地说胡话,也不见转醒这可怎么好……”

    里头的李太医再说了些什么,外头便再听不见了。

    风渐渐地大了起来,跪在前头的令儿已经感觉不到膝弯的冰冷,她的手甚至是还在抖着的,但此时所有人都低着头,并没有人瞧见她的异样神色。

    似乎是在响应这场悲事,天边卷啸来的北风,还夹杂着细细碎碎的雪粒。

    在风声中,有声音尖拔。

    “陛下到——”

    令儿的身躯止不住地一抖,眼中的惶恐愈发浓烈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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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日长宁介绍:
盛长宁死于历安三十九年,又在地府游顿数载,在她以为终要适应这“新鬼烦冤旧鬼哭”的日子时,阎王又一脚把她踢回了人间……
#我原只想,护你岁岁欢愉,一世无忧,可这一次我竟开始奢求更多。
【男主两世重生、1v1、不解风情长公主vs掏心掏肺小忠犬】盛日长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日长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日长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