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长宁
盛长宁死的时候不过二八年华,鸩酒是胞兄太子赐下的,酒水很凉,流淌过她的喉间,寸寸封喉,扼窒地让她呼吸都是奢侈。
她努力地抬眼,她的长宁宫门边,立着的那道身影依旧英姿挺拔,璨若灼灼朗日。
可他就那么看着,眼里再没有从前的半分情意,看着她被内侍压着四肢,看着她毒酒浸入肺腑。
尔后他说道。
“臣,恭送长宁公主。”
余光渐渐淡去,盛长宁撑住不地歪了下脑袋。
“喂,醒醒——”
发髻上的珠钗步摇轻轻晃了下,又撞击在一起,发出锒铛脆响,宛如玉珠掷坠在盘中。
盛长宁抬起头,眼神渐渐恢复清明,面前是张放大数倍的脸,那面容,如同抹了整块脂粉膏子般惨白,唇又猩红似滴血,像鬼。
别过头去,盛长宁眼中稍带了丝嫌弃。
“你这只女鬼,真是稀奇,居然能整日打瞌睡。”那鬼没在意她的态度,噌噌围着她转,眼里有着好奇的神色。
盛长宁慢慢抽出被他压着的大袖,云锦质地的袖摆上还染着她生前的血迹,还未干涸,艳红若碾碎的娇花。
“本宫什么时候能走?”兴许是死之前的鸩酒太刺喉,她的嗓音还维持着沙哑。
盛长宁已经在这地府待了好久,看着这来往的孤鬼,有的能喝了那碗汤过奈何桥,有的同她一样,留了下来。
可再不离开,她都快要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了。
白面鬼并不在乎盛长宁的自称,这里徘徊的鬼,大多有放不下的执念,带着些阳间的调调也是正常。
只是听完了她的话,白面鬼倒有些生气:“走?是我不让你走吗?是你自己——”他伸出长长的手指指向盛长宁。
盛长宁垂下眼,看着眼前的这根指头,同主人的面色一般惨白,她有些恍然。
“从前……可没人敢指着本宫言语。”
白面鬼抖抖面皮,艰难地露了个惨绝人寰的笑,“现在可没有什么公主了,你是活生生的鬼。”
话落,白面鬼就直直起身,露出他那同样雪白的袍子,飘走了。
盛长宁愣了下,胸口突然因着这话抽着丝丝的疼意,她怔怔地抬手抚去,却感受不到温热的气息,她垂下长睫,面上的神情是再清冷不过。
“喝吗?”
一只盛着清水的木碗递至眼前,连同一声娇俏的声音落下。
盛长宁接过,她没有起身。
腰板挺直了些,她微微仰头看去,面前的人很眼熟,盛长宁认得她,是在忘川河边布施汤水的孟娘子。
孟娘子生得貌美,不少鬼差都特意跑到这儿来见她。盛长宁想起了刚走不久的白面鬼,心里慢慢思忖着,要是谢必安再耐心些陪她说会话,指不定现在就见着孟娘子了。
“我能喝了?”
盛长宁轻声问道,她眼里有些迷茫,她知道孟娘子的汤水是以八泪为引熬制,珍贵得很,一日只有一锅,来晚的鬼便没有了。
只是,她本该早就喝了这汤转世去了,可当年孟娘子一见她便皱了眉,说她不能喝。
否则轻则永守地府,重则灰飞烟灭。
“你到了时候,自然要和他们一齐去投生。”孟娘子手一扬,点点前头桥边的孤魂,这般说道。
听了这话,盛长宁没有犹豫,端着木碗,咽下了这碗清汤。数载的等待,早就让她难捱。
汤水滑过喉间,盛长宁意识有些朦胧起来,她莫名地,又记起了临死之前喝下的那杯酒。
长宁长宁。
兄长不是愿我一世长乐安宁吗?
………………
“盛长清!滚过来——”
“多日未见,连滚都要本公主教你了?”
一声声尖锐落下,盛长宁还没反应过来,一阵重力袭来,她的身子就抑制不住地往前扑去,掌心顿时被地下的石子刮得生疼。
盛长宁只觉得惊奇,因着这一跌,她能发觉自己的胸腔内,跳动得厉害。
是她在地府渴望已久的温热。
不等盛长宁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后面踹她的人不管不顾地还要再补一脚,盛长宁忍着浑身的不适往身旁一偏,却未稳住重心,直直从陡坡滚了下去。
这下子,是真的疼了。
盛长宁白着脸,手臂的剧痛感让她躺在地上没再起来,这是第二次她顾不得骨子里刻着的端庄仪态。
第一次是被赐死的那日。
“是了,本公主就说,盛长清这样聪慧,一点即通,果然滚得极好!”
那道声音带着嘲讽和稚气,又透着不屑的意味,赢来了一众儿捧迎的笑声。
不多时,那群取闹盛长宁的人都一一散去了,临走前那位踹了她的公主,还掷了个物件儿下来,骨碌骨碌地滚着,砸在盛长宁的脸上。
要换作从前的盛长宁,这人还没碰着她就被阿南提走了,哪容得她这样放肆地又踢又辱骂盛长宁。
只是,现在哪里还是从前。
长宁公主早就死了,估计坟头草都有半人之高了。
盛长宁轻轻趴了起来,脸上的那块冰凉就顺势落在她手边,她蹙着眉,用那只没伤着的手捡起来看。
是块小巧的银元宝,有一两那么重。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盛长宁长睫微垂,静默了会,她翻过元宝的底面,果然不出她所料,那儿刻着“锦华”二字。
“公主……五公主……”
一声比一声低的呼唤,让盛长宁心下一动,还未思及什么,她就已经脱口而出:“我在这儿。”
那边的声音当即一顿,随着噌噌的踩踏落叶声,有人的身影在盛长宁面前显现出来。
“元儿……”盛长宁试探地唤了她一句。
元儿连忙哀哀低应着:“是我是我,公主您……怎么这样了……”说着,她的嗓音已经有了哭音。
盛长宁被她小心地搀起,元儿扶着她,泪珠子掉个不停,“是不是安乐公主做的,她怎么能这样…您明明……”
她一直在哭,还在说话,吵得盛长宁头更疼了,她有些想念起阿南来,她从来不在盛长宁面前多嘴,更不会哭闹。
“我同她怎么能比?”盛长宁看着脚下的杏色落叶,闷闷说了一句,成功堵住了元儿的话。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原本蔓延天边的大片橙艳被墨色掩盖,再看不到它的鲜活色彩。
第二章 新茶
盛长宁生来就是大楚的嫡长公主,自幼便被赐得封诰,万般宠爱长大。更因是嫡出公主缘故,她幼时受教比寻常的世家女要严苛许多,举手投足间婉婉有仪。
后来,因着楚君惜才之名远播,盛长宁在功课上未曾有过丝毫懈怠,勤勉之度令兄长都来自嘲,“孤怕是要比不上阿宁了。”
正所应他这话,盛长宁刚及豆蔻之年,便以才女之名远扬盛京城,受尽百姓追捧,若不是楚宫宫门不似寻常人家大门,前来求亲的怕是连门槛也要踩坏了。
那时,盛长宁的墨宝能值千金,随口吟出的诗文能让书生痴乐其中。
大至京城名门世家的子弟,小到街巷蹒跚学步的稚童,无人不知长宁公主名号。
不过,那些风光往事,也只能缀上“从前”二字。
现在的盛长宁,打个滚逗旁人笑闹,只值一两银子。
“公主,先喝杯水暖暖……”
两人回了阁楼,元儿率先点上了盏小灯,又给盛长宁递了杯水去,不知从哪里拖出一只小木箱,挑了支药膏出来,准备为盛长宁上药。
药膏看着就是宫中最低廉的,盛长宁从未用过这样的,不过她只抿着唇,没有出声。
数载过后能重获新生,早已不易,她没有理由去挑剔。
先前刻骨的疼劲已经过去,如今细微的抽痛感袭来,盛长宁连眉都未蹙。
可看着青紫一片的手肘,公主还忍着没出声,元儿早就抑制不住了,她抽抽嗒嗒的泪珠子滚落在盛长宁的手臂上,盛长宁这下子不仅拧了眉,还下意识地抽了下胳膊。
脏……
“公主,您别再出去了,奴婢担心……”元儿一边为她抹着药,轻柔地按揉着那片青紫,一边话中的颤音不断,显然……害怕极了。
盛长宁想要抽出来的手臂顿住,从前待在她身边的人都是最恪礼的,如阿南那样言语不多,却时刻会护着她;再如庆嬷嬷那样墨守言规,又待她如亲子般地好。
只是,像元儿这样直白地陈述担忧,是没有的。
盛长宁微偏头,侧目看着那两颗眼落在的肌肤上,盯了好一会儿,等到水迹干透,她才轻轻“嗯”了声。
细小的蜂蜡被拢在敞口烛座上,烛火在桌台上微弱地跳跃,发出细碎的“噼啪”声,盛长宁看着有些出神。
收拾好伤口,元儿又从一处角柜里,拿了一只竹篮出来,竹篾的篮盖被她打开,露出里面的两个馒头。
元儿犹豫了会,把馒头递了一个过去,盛长宁回神,目光落在捏着馒头的手指上,迟疑的时间比她还长,她在疑虑——这样拿的食物能入口?
元儿见她迟迟不接,以为她是想留给自己吃,立马就急了:“公主,奴婢不饿,奴婢去膳房拿吃食的时候,阿桃已经偷偷塞了馒头给奴婢吃……”
盛长宁没有说话,她接过,咬了一口,干燥又冷硬的感觉充斥口腔,元儿奉上水去,就着清水她勉力吃了半个。
剩下的被推回元儿手中,盛长宁已经累极,但还是撑着身子换下衣裙,元儿要来帮忙,被她回绝。
“你吃完手里的,即可。”
元儿只得退下。
阁楼很小,只有两层,盛长宁现在的起居皆在首层,她躺在还算宽敞的拔步床上,阖上眼,细细思量。
先前那人唤她“盛长清”,是“长”字辈,可见是与她同辈的,如此一来重生在这盛长清身上,倒也算得尚可。
只是,父皇名下的公主除却为长的她,便只有二公主盛长瑜和三公主盛长琼,还有个早夭的四公主,没来得及取名,只是因是淑妃所出倒也入了宗祠。
又哪里来的五公主?
盛长宁睁开眼,眉间又下意识地蹙着,身为公主,吃穿用度却比之下人还不如,该是个生母低微的了。
但……
盛长宁抬起手来,窗边的月色皎洁,照映出她手心里的那块银元宝,精致小巧,做工上乘。
那位安乐公主怎么会有她的东西?
………………
那年,时至阳春三月,正值春闱。
桃李芳菲俱开,楚宫里植的百花香气绵延不尽,盛长宁最是欢喜这般时节,度过了数月的寒意纷飞,总算能解下臃肿的袄氅,着一身轻软罗裙。
坐在她的长宁宫内,阿北就用小火煮着青梅酒,梅子在冬日里兑上白糖腌渍了数月,滚在沸水里泛着清甜的香。
阿北是江南人,她的面容有着南地人的温婉,芊手执着银勺柄,一下一下地拌匀,美人夺目日光又柔和,让盛长宁靠在软榻上,顿生困觉懒意。
阿南就匆匆推开宫门,冲盛长宁执礼,说道:“公主,陛下让您去趟罄德殿。”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声音却仍旧有些散懒地应着。
江南之地的百姓善植茶树,每年都要挑选精细的茶叶送奉宫中,今年仍旧。
等盛长宁换上繁复宫装,行至罄德殿门前时,殿内传来沉沉的朗笑声,带着不易察觉的欢愉。
盛长宁步子微顿了下,抬步迈了进去,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长宁公主到——”
渐步上前,盛长宁行了礼,听着上首的声音已经失去笑意,转而肃穆,她心中只有好奇。
父皇待人向来不假辞色,像这般的笑声,她只能在父皇面见太子兄长时窥得一二。
骨子里恪守的墨规令她不曾抬头来看,搭垂着眉眼间,盛长宁就听得男子的嗓音徐徐散开。
他说:“微臣参见长宁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沈临之行的是稽首大礼,恭敬又低卑的姿态匍匐着,让盛长宁心下漏跳一拍。
她吓了一跳,面上却并未显露,只轻声唤他起身。这人虽只是江南知府之子,不过前来拜送新茶,却能博龙颜大悦,应是个有本事的。
“长宁,春闱在即,不若为盛京学子赋诗一首,以示勉励。”
父皇在上首目露慈蔼,神态与寻常无异。盛长宁怔愣,随即掩下眼中的错愕,腰间挺直,应:“诺。”
后来……
后来,她殿前赋的那首《新茶》传遍大楚南北。
第三章 锦华
盛长宁再醒来时,天已破晓,日照三竿,看着从窗边探进来的朝阳分外灼烈,盛长宁心下一紧,坐起身时唇角紧抿着,陡然…又松缓下来。
重新阖上眼眸,盛长宁没再躺下,方才因为太过紧张,后背已经隐隐有些湿润。
辰起戌眠……
可见,有些东西刻入骨子里、抹不去也没见得是什么好事。
盛长宁歪在床架边,又记起昨夜的梦来,那是她同沈家长子沈临之,第一次见面。
而那首《新茶》……具体写的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在地府待了数年,盛长宁早已把一些不重要的忘了个七七八八。
只记得,好似有那么一句“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到底是当年气盛,诗词间都是透着轻年活力。
盛长宁轻揉了下额,没再等元儿送水进来,起身出了寝阁。
“公主,您醒了!”
盛长宁侧目看去,一身旧裳的宫婢从门边进来,手里端着什么,吸引盛长宁视线的,是她脸上的笑,有些过分地灿烂。
再看清她手里端着的是碗清粥后,盛长宁默了声。
她自出生便是嫡出公主,贵不可言,没尝过寻常人家的粗茶淡饭,倒是见过京城的世家子弟,前头摔着银子夺美人一笑,后头捧着书本读“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吾也不改其乐。”
当时,她觉得可笑。
可如今在这丫头身上倒是有的,箪食瓢饮之乐。
早饭简陋,盛长宁没挑剔,这碗热粥应是元儿费劲得来的了。
看着元儿捧着碗吃得香甜,盛长宁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手心里握了许久的银元宝,放至桌上,轻声问道:“这元宝不是……长宁公主的物什吗?怎的在安乐公主手中?”
听了她的问话,元儿脸上浮现一丝迷茫,“……长宁公主?”
没等盛长宁蹙起眉梢,元儿又惊呼了一声:“长宁公主!”
她的声音压低下来,透着些惊诧,还有不可言状的慌张。
“公主怎的念起她来了,这位……现在已经成了宫中禁忌,陛下不是早已不许人提起么,您以后还是……”
盛长宁了然,她把银元宝翻过来,将底部露给元儿瞧。
哪知元儿愈发不解,她念:“锦华……可、这与长宁公主有什么关系?”
“这是盛长宁的小字。”盛长宁声音轻柔,仿佛风吹一下就散了,她的指腹触碰到银面,冰凉凉的,“是皇兄给她起的。”
元儿顿时沉默下来,她盯着盛长宁看,看得盛长宁心下稍稍有了些忐忑。
“公主您怎的知道这些?是安乐公主与您说的?这可怎么办……这、这银子我们…找地儿埋了罢……”元儿垂下头去,自顾自地说着,慌乱地极了。
盛长宁舒了口气。
这丫头,还是笨些好。
“是她同我说的。”盛长宁想了想,顺着她的话道,“她既然敢说这些,还拿盛长宁的东西砸给我,想来她是没什么好怕的,既如此,只要我不在外人跟前提起,便没什么大碍的。”
至于这元宝,她不愿意丢。
好歹她们现在这样惨,不是饿死就是被人欺负死,还不如拿着这个贿赂膳房的嬷嬷,吃得好一些。
元儿胆子小,听了盛长宁这长串的道理,仍是心中忧心。
她正想劝公主万不要再打听长宁公主的事儿了,还要注意把元宝好好藏起来,就听得公主又道:“不是听说盛长宁身边还有一众儿宫仆,她们去哪儿了?”
元儿手指头都是颤巍巍的,简直欲哭无泪,在盛长宁渴求的注视下,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早就死了。”元儿也觉得心中悲怜,忍不住地把知道的全都吐露出来,“奴婢也是听宫中的老嬷嬷讲的,听说自长宁公主病逝后,长宁宫的宫婢和老嬷嬷,全都随着长宁公主去了……哎,不过,已经时隔十年之久,指不定传下来都是混淆颠倒的话了。”
元儿哀叹得起劲,她没看见在她的话落下后,盛长宁的脸色抑不可遏地白了。
怎么会……
再如何,阿南和庆嬷嬷都不会妄自轻生,只要她们还在,阿北也不可能会死。
盛长宁指尖死死扣着桌面,心里突然翻涌起来的无助感,近乎要将她吞没。
十年了,兄长如愿即位。
十年前,声名狼藉的长宁公主薨逝,人人拍手称快,早已忘却曾经名满盛京的才女。
而如今,盛长宁被淹没在寂寂深宫中,红墙朱瓦掩埋关于她的一切,旁人再提起她,只能道一句。
恐物是人非。
………………
秋色连波,偶有微风拂槛,跃上湖面吹出一道道涟漪,残阳半映在水中,飞鸟掠过,一片清清惨惨。
“这算什么湖?”一道娇蛮的声音将寂静打乱,带着恼怒。
“没有荷花!没有藕叶!是哪个蠢人置办的这儿?给本宫把这里的水抽干!”
宫婢颤着身子跪下,齿声切切:“公、公主……现下没有荷藕……”
话落不过一瞬,她便被人用软鞭狠狠掀翻,盛安乐瞪着眼眸,手里的鞭子被她攥得紧紧,她骂:“蠢货!本公主养你们有何用!”
话语间,长鞭在高空中旋过一起弧度,带着飒飒烈风眼看着又要落下来,那摔在地上的宫婢白着脸,连闪躲都不敢。
下一刻,破风的飒音停顿在半空中,盛安乐恨恨望去,看清来人后,她面上的怒容渐渐浅淡下来。
盛安乐嗤笑:“盛长清,今日还要滚给我看?记住了,要滚得狼狈,本公主才赏你!”
盛长宁觑了她一眼,转回眸子就随手一摔,被她握住的那鞭子也随之往边上甩去,盛安乐被连带着踉跄了好几步。
“盛长清!”
被后头的宫婢连连扶住了,盛安乐尤自惊魂未定,她恼怒不已,抬起指头横在盛长宁眼前,“你敢动我?!”
盛长宁用力挥开她的手指。
不待人发作,她的眸光低扫,嗓音清冷,“安乐公主?拿着盛长宁的物件儿,用得可还算称心?”
几乎是下意识地,盛安乐手中的软鞭往身后一藏,步子都连退了好几步。
“你……你乱说什么!”
第四章 掐死
盛长宁还未名声扫地时,当时的太子妃诞下过一名女婴,这是兄长的嫡出长女,不仅东宫阖乐,父皇也高兴极了,在满月宴上,当即下令封她为郡主。
封号,安乐。
盛长宁死的那年,盛安乐已经有三岁了,粉糯糯的小团子整日爱黏着人,眼珠子跟黑珍珠似的,看着人的时候能把对方融化,就连说的话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拖出的尾音还带着撒娇的意味。
盛长宁很喜欢她,可盛安乐见了她总是害怕,躲在嬷嬷身后怯生生的,令盛长宁的步子不敢再往前。
那时兄长总说,“阿宁要多笑笑,安乐喜欢与笑的人亲近。”
盛长宁抬起眼眸,看去。
小姑娘抽条般长大,姿容卓丽,还透着一股子未脱的稚气,眉眼与那位逝去多年的嫂嫂有几分相似,只是如今再见,盛长宁对她只有陌生感。
明明小时候那般乖巧的女娃儿,怎么一转眼就成了现在飞扬跋扈的模样?
盛长宁眼中有了丝失望。
“盛安乐,你的教仪嬷嬷就是这样教你的?目无尊长、凌辱下人?”
“你的耻节礼仪呢!被狗吃了?”
盛安乐被她吓了一跳,看着面前这瘦弱女子的眸中,陡然腾起的教狠与厉切,让她莫名觉得这眼神熟悉,不觉下意识地缩了缩脖颈。
亲近的宫婢扯扯她的袖摆,盛安乐才恍然凝神,她咬牙:“盛长清,你凭什么管我?你区区一个不受宠的贱……”
她的话被扼在喉咙间。
“说啊。”盛长宁冷冷地觑着她,指腹间能感觉到绸缎的柔腻、绣花的凹凸质感,她将手一寸寸收紧,“怎么不说了?我区区一个不受宠的贱婢,能轻易把你掐死。”
“你、你敢……”盛安乐察觉到放在脖颈间的那只手,明明看着那样轻软,却抚着她的脉搏,在一下下收紧!
盛长清她真的要掐死她!
一众儿的宫婢们吓得惊慌失措,又不敢惊呼出声,生怕惹恼了盛长宁,让她来个玉石俱焚可怎么好?
盛长宁蹙着眉,盛安乐的身子抖得厉害,她思量着,是不是吓唬到了该松手了……
正想着,一滴滴湿润落在手背,温热的。盛长宁一怔,身体反应远比大脑运转得快,她登时便收了手,反手将人推了出去。
盛安乐重重地扑倒在地,宫婢们反应不及,皆尖叫连天。盛长宁冷眼瞧着,有人被盛安乐压在身下,总算没让这娇气的小公主给摔着。
扫了一圈儿,盛长宁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像前两日盛长宁被她踹倒一般,盛安乐的双手被地上的碎石磨划得掌心通红。
盛长宁解气了。
地上的小姑娘泪珠子滚个不停,面容带着隐隐的脆弱,同先前趾高气扬地打骂宫婢的人,简直天差地别。
眉梢微动,盛长宁脚下那双洗得发白的绣鞋,顺着盛安乐迤逦又繁复的裙摆踩过去,她腰板挺得笔直,轻问:“该唤我什么?”
盛安乐隔着朦胧的视线看去,眼前的人分明还是原来那副姿容,算不得绝代风华,就连穿在身上的布缕都是低廉至极的。
可……盛安乐却在她身上窥见了不相符的端庄仪态,举手投足间是雍华,是凌厉。
像极了她小时候见过的那人,不过,那也只是隐约像而已。
她已经死了十年了。
盛安乐的记忆也模糊极了。
于是她抽泣的声音停噎了下,尔后带着哭音,轻轻道。
“姑、姑姑……”
………………
天边泛着清浅的暮色时,阁楼里燃起了烛火。
盛长宁坐在一边有些老旧的软榻上,隔着一道珠帘,能看见那蜂烛欣长,顶间的花火跳跃着。
“公主,今个儿真是幸运呢,司礼坊的嬷嬷送了我们两枚长烛,这下子能用上许久了,不必再担忧夜里要摸黑了,还有这月的月银发下来了,虽然克扣了不少,但好歹也拿了半两银子……”
元儿在珠帘前忙忙碌碌,一面说着话,一面从食盒里拿出膳食,听不到后头的应和声,她扭头一看。
就见盛长宁撑着头,倚在榻角边,双眸阖着,面容清冷平宁,这几日里那股子凌人的气势没了,透着从前的那般瘦弱枯槁。
元儿不由地噤了声,她轻手轻脚地转去了里间,拿来了一件薄薄的披风,顺势要盖到软榻上的公主身上,可下一刻,她的手就被人攥住。
骨骼快要碾碎的痛楚,让元儿叫出声来,手上拿的披风跌落在地,她痛呼:“公主、公主,是元儿…奴婢是元儿……”
她只顾着垂头,看着快要被掰断的手腕惊呼,没瞧见盛长宁醒来后,眸中一瞬而过的狠厉。
元儿抬起头来,泪眼巴巴,盛长宁松开了手,避开元儿控诉的目光,紧抿着唇没出声。
其实她没用多大的力,这具身体太瘦弱了,力气比从前的她差太多。
“我以为……是盛安乐。”
盛长宁微蹙了下眉,勉力找到了个借口。
哪知她这话刚落,把衣裳捡起来的元儿更惊慌了,把盛长宁拉起来左瞧右看了一圈儿,“难道是今日公主来寻奴婢的时候?安乐公主可有为难您?又让您……跌倒了吗?”
元儿眼泪又要掉下来,她把盛长宁的宽袖一一掀了起来,发现没再像从前那般有伤痕,她的泪珠子这才含在眼眶里。
盛长宁眉头稍稍松开,她抬起手拍拍元儿,正欲说一句“盛安乐以后再不敢伤我了”,就见元儿脸色陡然大变。
她握住盛长宁的手,摊开她的掌心,上面赫然有一道乍眼的鞭痕,盛长宁也怔了半晌,这鞭痕是拦着盛安乐的软鞭时留下的,其实并不算痛。
她顿了下,朝元儿看去,眉间就是狠狠一跳。
元儿又哭了,哭得……盛长宁一言难尽,心力交瘁。
磨蹭了半晌,两人再用了饭时,天色已经深了。
临睡前,元儿顶着双红肿的眼,千叮咛万嘱咐了数遍,让她以后千万勿要出阁楼,等盛长宁含糊地应下,她这才罢休。
第五章 桂香
寝阁窗扉大开,盛长宁指尖触碰到的窗台冰凉。
遥遥远望,檐廊边挂着六角宫灯不知何时被宫人取下,点燃,映着火光,衬得灯罩琉璃剔透。
再瞧了眼天边的暮色,星光黯淡,盛长宁抚上窗扉的指尖骤缩,纤细的手指指骨毕露。
秋闱已过,江南的冻顶乌龙也该进京供奉了。
窗柩被轻轻合上。
沈临之,别来无恙啊。
………………
初秋的风不算凉寒,吹得清淡又凉薄,只能将将把巷尾茶摊的旗帜给撩起半角,连带着卷落一地桂花瓣儿,带起的风都透着闲适,摊边吃客闲闲有着懒意。
只是即便骤降风雪,京城却也能有万人空巷的景观——今日是秋闱放榜之日。
九月放榜,多选寅、辰日支,以辰属龙、寅属虎,取龙虎榜之意;又因时值秋季桂花盛开,还称桂花榜。
还未至时辰,张榜的巷道已然围了一圈儿人,外圈的大多是背着书篓、身着褐衣的书生,低低私语声传来,却并不敢说太大的声儿。
不远处有人看着,忍不住嗤嗤笑出声儿:“你瞧,兴儿,这些人真是有趣!”
说话的人以手撑着头,懒懒地倚着,身子几乎都要瘫在面前那张嗑掉了漆的木桌上。
如若不是那张皮色生得俊朗无双,浑身衣着也穿整得贵气,险些要教人把他当做什么街头地痞。
被他唤作兴儿的侍奴,听了他这话霎时脸色惶恐,他张望着四下,还是拉拉自家公子的袖口,语气诚恳又哀求。
“公子……奴求您了!您收敛些罢……”袁兴压着嗓儿,面色不安又为难。
沈约觑他一眼,顺着他的余光看去,果不其然,因着他方才那句嘲讽之言,茶摊上坐着的茶客皆投来了不善的目光。
兴许不忌惮着他的身份,他们就要冲上来挥拳头了。
沈约瞅了他们好几眼,心里掂量了下,万一这些人真要打他,袁兴这小身板能替他挡多久?
左右思量着,沈约慢条斯理地理了下衣襟,绣着银丝线的青袍被他撩起,他抬起腿,便要离去,待他散懒地迈了好几步子,袁兴这才“哎哎”地回神,匆忙地起身也要跟着走。
一旁盯了他们已久的店家顿时皱了眉,一个箭步冲上去拦下人来,粗声粗气的:“怎的?公子要吃白食?”
袁兴:“……”
天边的日头不似夏日璀烈,隐没在如绵白云间,气候正是宜人的凉爽,沈约从后腰间摸出来一把折扇,“哗啦”一划开,扇页上是他前两日布案落的笔,横趄竖仰。
后头袁兴赶得紧忙,他喘吁吁地哀求:“公、公子,等等奴,您这是要去哪……”
他这后半句话被巷边的锣鼓掩盖,在沈约耳边吵嚷嚷地回响的,是那群酸臭迂腐的书生,兴奋又激动的高呼。
无趣无聊。
沈约抬起狭长的长眸,眸光微动,飘忽在前面窥得恢宏面貌的楚宫,他每走一步,碧瓦朱檐,层楼叠榭就一寸寸地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像囚牢。
沈约唇角的笑意未泯,他偏偏头,捻起袖弯间的一片花瓣,未凑至鼻间便嗅及一阵桂花清香。
他笑:“去娶个媳妇儿。”
………………
江南沈家有两位公子。
沈家长子沈临之才名远播,不过他是妾生子,只是后来那妾室扶正,他这嫡出的血脉倒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些。
沈临之得兄长器重。
盛长宁垂敛长睫,思罢,纤细的手指捏着笔毫,在泛黄的宣纸上勾勒两笔。
至于这沈小公子么……
盛长宁不知想到了什么,拎着笔迟迟未落下,纤毫凝下的墨滴坠在纸上,晕染一片。
尔后,她气性般地落下重重几笔。
沈子邀。
沈家二公子,可不止是在江南有名,其浪荡不羁、还生性乖戾的“美名”,大楚百姓想来是无人不知了罢。
“公主,您怎么了?”
又翻出两张宣纸的元儿看着她气红了脸,眼里不由泛起疑惑之色。
怎的写几个字儿,公主还能生起气来……
盛长宁收起气恼的神色,端起一边凉透了的茶水,灌了大半盏她才稍稍冷静下来。
话说回来,沈子邀到底是原配所出,性子还是颇能讨巧的,又得着沈知府的宠爱,沈临之完全和他比不得。
所以,他方能这般……臭名昭著,还没被沈家赶出去。
盛长宁第一次这般充满恶意地想。
裹着清隽的风慢慢吹着,盛长宁重新静下心来,有些脱漆的笔杆一下一下地敲着案台,原先想着的事不觉抛至脑后。
元儿轻轻放下手里的宣纸,为她磨起墨砚来,听着笔杆敲打声,元儿忍不住地朝心不在焉的盛长宁瞅了好几眼。
………………
盛长宁和沈子邀有仇。
她自认为是不共戴天的那种。
彼时盛长宁还颇负盛名,恰逢东宫太子妃诞下小郡主,她急忙忙地带着阿南去宫外挑礼物,好快些去见她的小侄女儿。
宫外景象纷迭,引人耳目,勾地盛长宁挪不开双目,只觉得哪哪都好,就是不大适合送给稚子。
盛长宁不常出宫,也不知送婴童玩戴的璎珞项圈、银手镯这种物件儿在哪能买,她好不容易定下心来,从那喷火的杂技中挪开眼,又陷在了那一串儿沾着糖浆的糖墩儿里。
最后还是阿南肃着脸来唤她,把她带去了一处店阁内,隔着幕篱的鲛纱,她能看清来往的皆是姑娘、妇人。
也没看清那店家的名儿,就被阿南带了进去,盛长宁这才知道,原来在宫外也有特制首饰的地儿,木架上格框成排,置放着簪钗、步摇、耳珰……
盛长宁看的欢喜极了,宫外的物件儿虽比不得宫中所制,但胜在色彩鲜艳,又形态别致。
当即,她便看中了支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钗,隔着双鹤衔花的木椟盒,盛长宁恪礼地没私拿起来,阿南瞧了正欲询问价位,哪知一只手腾空而来,直直往盛长宁盯着的木椟盒子而去。
那只掐着点翠钗的手漂亮得不可思议,五指匀称而纤细,在盛长宁一晃而过时,她能看见手背上肌肤雪白,露出青而淡的脉络显眼,从指尖蜿蜒至微凸的腕骨。
无瑕得完美。
第六章 心痒
手的主人挪开了。
盛长宁怔怔地收回目光,窒住的呼吸恍然松凝开来,她的脑子里还晃荡着那抹白瑕,耳边就听及一声轻笑。
“这位姑娘,这珠钗可能让给在下?”
那声音清隽带风,宛若白珠坠掷盘中,极妙之度同那只手比起来,不相上下。
盛长宁错目看去,对上那双含笑的凤眼,眼眸深邃明亮,里头是星光点点璨熠,她心下抑制不住地漏跳一拍。
也不知是怎么了,她慌乱间竟脱口而出一句:“不行。”
面前的那公子闻言后,却不恼怒,反而仍旧谦谦有礼地笑,让盛长宁心中一阵懊恼,她庆幸着自己带了幕离,旁人窥不见自己出丑的模样。
四下的人垂头忙碌,并没注意这一隅的动静,只是前头阿南投来的目光有些隐忧,手还搭在身侧的剑鞘上。
盛长宁心跳得有些厉害,她故作镇定地问:“公子…是要送给谁?若是事出紧急,本……我自然……”
她话没说完,就被人打断,那人笑得温和又斯文。
“是送给和春馆的阿愿姑娘,不知姑娘可否……高抬贵手?”
盛长宁呆在原地,后来还是阿南持剑刺来,把面前这人的伪面揭露,露出他浪荡顽劣的真容来。
因着阿南执着利刃,气势又凌人,阁内的众人一下子惶恐惊嚷起来,姑娘们吓得花容失色。
偏偏这人唇角勾得漫不经心,还在劝着盛长宁:“姑娘若是不舍割爱,在下出一千两。”
挟着银票的手递至盛长宁跟前,那支红宝石的点翠钗做工虽然精巧,但也远远不值一千两。
那瞬间,盛长宁陡然清醒,这人恐是在戏弄她!
“放肆——”
阿南脸色更是难看,长剑破风直指。
恍神过来的盛长宁又惊又怒,还有无尽的尬意,好似方才自己的那副羞态落入旁人眼中,只不过一场起兴的玩笑。
于是她恨恨地把那张银票拍落,拉起“只要她一声令下就把人的头给剁了”的阿南就走,那支珠钗也随之任之了。
登徒子!
盛长宁恼怒着,心里把人骂了数十遍,后头那道嗓音却还在不依不饶的。
“姑娘!在下沈子邀,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那声音大如鼓雷,引得周边的目光全投了过来,盛长宁咬着牙,简直要羞愤欲死——她想让那无耻之徒…死!
最后盛长宁只带了根糖墩儿去东宫,璎珞项圈没买着,气倒是吃了一肚子。
沈子邀。
本宫记住了!
……
如今再回念起来,盛长宁依旧觉得咬牙切齿,那日尴尬的场景仿佛历历在目。
沈子邀那登徒子简直应了那在外的花名!浪荡不羁!
………………
谁也不知道。
以玩世不恭出名、被京城家喻户晓的沈家二公子,年至不惑之年却未曾娶妻纳妾,府中干净得只有一介陪他长大的老仆,是为了一个姑娘。
沈约心底有份情意不敢轻言出来,上上辈子,他欢喜一个姑娘。
那姑娘戴着幕篱,明明他看不清面容,可就觉着这姑娘像是误入凡间的仙子,看着凡间的俗物带着讶色和欢喜,让他忍不住想逗逗她。
于是他走过去捏起了那支珠钗,故作温润地来了口。
她却呆呆的慢了半拍,等她的婢女都拔剑了,她才惊恍开来,最是羞愤的时候,也只伸手用力地拍开了他的手。
可那力道一点都不重,打在他手上,像是细腻的肌肤在轻而重地抚摸,让他的心痒不已。
姑娘的影子渐行渐远,身边的婢女回过头来冷瞪,他只笑意愈甚,冲姑娘喊。
“姑娘,在下沈子邀。”
……
可惜,那辈子如虚影似泡沫,他只念着人,却苦苦寻不见,等那姑娘死了,他才知道她的芳名。
沈约恨上了沈临之。
盛长宁分明爱惨了他,连死都是在沈临之怀中长辞,可他怎么能转头就待旁人好,娶那个不受宠的公主为妻?还能日日恩爱两不疑?
可直至后来有一日,沈约听见,他的大哥搂着刚被赐下封诰的公主,唤道:“阿宁……”
……
重来一世时,沈约心心念念了大半辈子的姑娘就立在他眼前,带着初见时的那顶鲛纱幕篱,白纱被突来的剑风掀起半角,露出姑娘一截柔白的脖颈。
沈约不偏不倚,任那婢女的剑刺来,横在他颈边。
他等着盛长宁打掉他手里的银票,思绪转罢,面容掩在鲛纱下的姑娘果然如她所愿,“啪”地一声脆响,沈约似乎都能察觉到她的愤懑。
“姑娘莫气,是在下唐突…在下沈约,字子邀,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沈约声音不大不小,在盛长宁错身而过时,他的心却提得高高的,诚恳地躬下身子道歉,姿态虔诚。
盛长宁只顿了顿步子,还是决然地离开了,每迈一步仿佛透着气愤。
她以为沈约还在戏弄她。
沈约有些失落。
前世彼时的盛长宁才情远播,还未行笄礼便闻名遐迩,高傲得如一只白鹄,他那样和春馆的女子同她比,她肯定要气得不行。
沈约恨不得给先前的自己俩嘴巴子,前世若不是自己给她留下了“斐然”的印象,他也不会左右苦寻,打听不到她的下落。
可最令人难受的是,像是冥冥中自有定数一般,明明是他先惦念上的人,被沈临之截胡不说。
几乎所有人都偏颇沈临之,就连沈老头也不例外。
沈约打定了主意,今年的春茶护运,他要让沈临之来不了京城。
可……
这一次,她是倒在他跟前。
大片的血蔓延开来,沈约怎么捂都捂不住,他唤着她宁宁,叫着她名讳,可她再也给不了回应。
被他攥得小心的手,渐渐冰凉。
……
收回思绪,沈约红着眼,以拳抵眉,遮掩住眼底化不开的难受。
两辈子了,他惦念的姑娘一次次与他擦肩而过!
沈临之那个畜生!为了太子一句话就要把人杀了?!他凭什么能得到宁宁的青睐!
沈约低低呜咽一声,深深伏下头去,忍抑不住。
他不能想象,盛长宁那般高傲的人,被一介宫仆压在冰冷刺骨的地上,生生灌下毒酒。
她爱着的人,就站在宫门前冷眼看着!
她有多绝望!
那是沈约念了两辈子的人啊,是他在梦里都小心翼翼对待的姑娘啊!
沈临之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第七章 庆宴
盛长宁从梦中醒来,怔怔看着头顶的青色绣花帘帐,从这一股子复旧的气息令她有些恍惚。
梦里的沈子邀一如从前那般桀骜,像是野性未脱的野马,拥有着京城里的人不曾有的洒脱。
她如今甚至觉得,沈临之纵有八斗之才,也比不得沈子邀半分随性自然。
“公主……您可起来了?”外边传来元儿的唤声,盛长宁翻了个身,这才瞧见窗外的朝曦早已蔓延天际,破晓之后的日光早已大甚。
盛长宁默默地看了会,突然觉得自己浑身都是疲懒,要是庆嬷嬷见了,定又要开始说教她了。
不过……
她现在才不是从前的长宁公主,一介不受关注的公主,用不着晨参暮礼,想睡懒觉还不容易?
想着盛长宁又翻了回去,眸子困觉地阖上,可睡过去没多久,她迷迷糊糊间又被人喊醒了。
元儿把她拉了起来,拿出衣裙在她身上比划,紧接着又一阵翻箱倒柜,这让盛长宁有些懵圈,她歪在床边,带着睡音问:“在做什么呢?”
元儿立马就答:“回公主,元儿在给您找去年的衣裳和头饰,奴婢记得在这个笼箱里的…也不知怎的没找着……”她的声音渐低下去。
盛长宁下意识地蹙了蹙眉,最后那一丝困意也不见了。
“是要去哪儿?”
依她现在的身份,哪里需要着什么锦衣华裳,还特地要找簪钗出来戴?
元儿终于翻出了一只箱箧,她听了盛长宁的问话,这才醒悟没同公主说,便道:“方才景安殿派了人来,说是今日午时要开宴,为中举的公子们欢庆,请了公主前去,只是奴婢唤公主时,您还在歇息,那公公便交待了两句就先走了。”
“景安殿?是……哪位娘娘?”盛长宁犹豫了片刻,又开口询问。
在她的记忆中,兄长待太子妃一心一意,太子妃逝世后,任父皇多次施压,那些个朝臣,愣是连个侍妾都没塞得进东宫,全被兄长劈头盖脸地驳回赶走了。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便不怀疑兄长忍耐得住宫中长夜,当年太子妃可只诞下安乐,便撒手人寰,后宫中无子嗣乃大忌,想来便是装些样子也是该有的。
听了她这话,元儿面上登时有了惊讶,她迟疑道:“公主……您怎的忘了?那是安乐公主的寝宫,而且…宫中除了意贵妃,陛下并无其他后妃啊……”
元儿疑色明显,盛长宁不动声色地起身,随手穿上木搭上的裙裳,她才慢慢道:“是我记混了,这些日子不知怎的,总能记起先皇还在的时候……”
盛长清如今刚满二十,十年前也不过是稚子之龄,可元儿是兄长即位后,宫中宫仆大清洗,这才分配至这阁楼中。
是以,她编从前的事儿,总不易漏馅。
想来,那时候的日子总归也没大好过,盛长宁轻声道:“他们仗着各有母妃,都来欺负我……”
从前,她还是父皇最宠爱的长宁公主时,那些个姐妹向来不敢在她头上动土,平日里见着她都是毕恭毕敬的。
偶然有一回,她见过盛长琼飞扬跋扈地推搡着一名女婢,嘴里的脏污之词令她极其不适。
盛长宁轻飘飘地训了盛长琼一顿,让人脸惨白才离开。她临走一瞥,窥见了她这三妹的不甘与怨愤,也看见了盛长琼身后的女婢,低垂着头,着一身粗布衣裳,看着伶仃可怜。
可她到底没有再管。
宫里的人,哪个不命途多舛?她若都要帮一把,岂非成了救苦救难的菩萨?她才不愿。
盛长宁收回思绪,镇定自若地把往事套用,“那时候盛长琼总来招惹我,我记得有一次,还是长宁公主…替我解了围……”
元儿面色缓过来,立马抚慰道:“公主可能是魇着了,如今虽说那位……已然不在了,可您还有奴婢呀,奴婢会誓死跟随公主、保护公主的!”
是个傻丫头。
盛长宁面色恍然,弯唇轻笑。
………………
为新科举子所办的鹿鸣宴,安排在秦风别苑,这是皇室历来办宴的地儿。
盛长宁是坐着盛安乐安排的马车来的,带着元儿到的时候,别苑内已经宾客云集。
马车将将停下,前来迎客的婢女已经上前,将马扎放置下来,元儿替盛安乐掀起车帘,外头的喧闹声纷纷攘攘地传入耳边。
盛长宁顿时有阵恍惚。
恭谨的婢女、熙攘的人群、手边的锦绣帘子,好似回到了十年前,她仍莅临高位,是大楚最尊贵的公主。
“公主,该下车了……”元儿在她耳边低语。
盛长宁被她扶着,下了马车,长长的裙摆迤逦在地,元儿小心地为她理好,盛长宁下意识地扶了下髻边珠钗,这才抬首前行。
婢女为她引着路,是一处轩榭小亭,亭边倒是雅致,依湖傍柳,湖中还有好几尾珍珠鳞红鲤,游得倒也快活。
盛长宁蹙眉落座,小亭中只有她和元儿,竟无其他人。
按理来说,开宴当分男女席坐,她既被婢女引来这边,当也是掎裳连袂的景象,哪里是这样空无一人?
“站住。”盛长宁微抬首,喝问正欲退去的婢女,“其他贵女在哪?”
那婢女半分不慌,从容地行礼答道:“回公主的话,奴婢不知。”
元儿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不欲盛长宁多言,她便拦住那婢女的去路,狐假虎威学了个十足。
“放肆!你可知欺瞒公主是何罪?”
婢女这才跪下,仍道:“奴婢当真不知,请公主降罪。”
“你——”元儿真的气了,这人说这话,可不就是以为公主罚不了她,没把公主放在眼里么!
盛长宁看了会,淡淡地唤回元儿:“元儿,罢了。”
元儿瞪了伏地的婢女一眼,这才愤愤地让开了,等婢女离去,她忍不住地问:“公主,此人……此人把我们带到没人的地儿,定是有什么阴谋,您怎的这样轻易就放过了她?”
湖中的红鲤已经纷纷跃至水面,盛长宁手里捻着块桌上的糕点,一点点投喂下去,荡漾起不断的水花。
第八章 难缠
“她并无坏心。”盛长宁轻声道。
她看人向来很准,透过瞳孔能窥得对方心思,那婢女在说谎,却又对她没有敌意,反而引她来这里的路上,还一直很是恭谨有加。
不像是有什么诡计。
将手中的桂花糕尽数投喂下去,湖中的鱼儿还不愿离去,仍旧聚集一团,从上面看去,宛如一朵盛大的红花。
盛长宁靠在一边的红柱上,头稍稍歪倚着,双手却端好地拢在身前,她漫散道:“或许……有人想见我。”
前些日子,盛安乐分明被她好一顿威胁,于她来说,盛长宁是差点要杀她的人。
所以今日,盛安乐又邀请她来鹿鸣宴时,盛长宁以为这小公主,是准备借此折辱她。
可……不然,后来盛安乐又差人送她裙裳与发钗,还贴心地备上马车,让她赴宴的时候并无尴尬之处。
自相矛盾间,盛长宁只能猜测,邀她赴宴、送她裙饰并非盛安乐本意。
有人让她这么做。
会是谁呢?
“公、公主!快看!”元儿一声惊惶的喊叫,盛长宁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只见原先还活泼地抢食的红鲤,大多都翻起了白肚皮,漂浮在湖面上,看着确实很悚然。
元儿声音发颤:“糕、糕点有毒……”
盛长宁定睛看去,那些红鲤的白腹无一不是圆滚,她瞧了半晌,沉默下来。
在元儿越发慌张的时候,盛长宁镇定道:“有毒的话……我们不吃就是了。”
话落,身后随之传来一声轻笑,听着语气,似是愉悦极了。
可听在盛长宁耳中,却是戳破她谎言的嗤笑,她不觉又蹙起眉梢,难不成后头这人还有透视眼?未至湖边就知道这鱼其实是撑死……
她转过身来,抬眼看及不远处的人,顿时怔愣。
来人身着墨青色长袍,玉带束腰,腰边长缀一枚白玉,面容生得朗朗绝色,只眼尾一抹笑意,平白令人觉得他生了副玩世之态。
沈约拾阶而上,见着了人笑意愈甚,他欢快地喊:“宁……”
可下一刻,就对上了那双探究的眼眸,他顿了下,瞬间改口道:“你怎么在这儿?”
听了他的话,盛长宁有一瞬的茫然,沈子邀认识盛长清?但她又很快恢复平静,说多错多,倒不如不说。
于是盛长宁缄默不言。
“你这是怎么了?”沈约阔步走向她,面色坦然自若,“怎么……一副不认得我的模样?”
这话里的熟稔,语气中的自然,让盛长宁心里半是惊诧半是无措。
盛长清真的认识这个无耻之徒,好似……还特别熟?
心里发乱,盛长宁正要向元儿投去眼色,哪知沈约一步挤了过来,一屁股就坐在盛长宁旁边,清朗又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还这样近。
盛长宁一下子就站起了身,近乎是下意识般地又退了两步,她话里隐隐警意:“沈公子!请自重!”
这般口吻像极了从前。
从前的宁宁。
沈约眼中含着难言的情绪,面上笑意却登时垮下来,就在盛长宁以为他意识到自己的举止轻浮时,就听见再熟悉不过的嗓音递来,带着委屈。
“你不要我了?”
盛长宁:“!!!”
盛长清与这厮有苟且?!她面上的震惊再也掩饰不住,要斥责沈约的话却说不出来——她若举止与从前有异,难保这人不会起疑。
沈约像是没看见她脸上的诧异,还在自顾自地悲伤,“我就知道,你定是还在怪我,你觉得我不能带你走,不能在宫里护着你是不是?”
“不、不……”盛长宁心乱如麻,见他问这种话,连忙结结巴巴地否定。
沈约看了她一眼,语气更低落了,“那你为何这些日子不肯见我?若不是我求安乐公主相邀,你是不是至死都不肯再看我一眼?”
“不……”盛长宁涨得脸色通红,她咬牙压下那句“是,盛长清死都不想再见你”,艰难地再吐出否定之词。
沈约说的与她先前想的,都一一对应上了。
盛长宁心中已经松动,将他的话已然信了八九分,她在心里忍不住骂了沈约无数遍,个登徒子!臭不要脸的!
居然敢拐带公主?!
看着面前人努力撑着笑脸的模样,沈约以手作拳,抵在唇边挡住笑意,他轻咳一声,再道:“那……我一定努力,明年考娶功名,红装百里相迎,让你堂堂正正嫁与我,可好?”
盛长宁脸都黑了。
嫁……嫁人??
对着沈约那双充满虔诚又期待的眼眸,盛长宁咬牙:“……好。”
闹了一番,袁兴凑上前来附耳,片刻后,沈约终于收敛了下。听他有事要走,盛长宁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巴不得他快些离开。
只临走前,沈约还不忘再对盛长宁说上一句:“还请公主早些回宫,人多眼杂,子邀担心……难免有些眼拙小人会冒犯到您。”
他用词带着谨慎,可盛长宁还是捕捉到他话里的深意。
盛长宁:“……”
担心她会与旁的男子交谈?
还有谁?有谁像这人一样,这么不长眼地觊觎她这么个落魄的公主?
沈约没得到她的答复,任袁兴使劲拽他的袖摆,他也不肯走,袁兴只好哀求地看着盛长宁。
顶着两道直白的目光,盛长宁隐约觉得,自己的眉间突突跳得厉害。
“知道了。”
她硬邦邦地道了句。
看着面前的人得了她的话,方大步离开,连背影都透着欢喜的劲儿。
盛长宁看得有些不是滋味,这沈子邀果真是对她这五妹动了真心?可是,向来循迹烟花之地的人,当真有这么快收心么?
前来赴宴的内外帘官都是四品开外的小官,盛长宁大多不认识,对那些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更没什么兴趣。
鹿鸣宴只是沈子邀约她见面的幌子,她没与贵女们同席,等沈约走后,盛长宁也不想去寻盛安乐,只懒懒地歪在栅栏边,继续往湖里投着糕点。
心里腹诽着,从前见过沈子邀嬉皮笑脸,可没见过这人这样难缠啊……
“元儿,你说……”
盛长宁思忖着,话起了半头,这才猛然发觉不对劲,先前一直立在她旁边的小姑娘,去哪了?
第九章 回宫
“公主,奴婢在这儿。”
盛长宁偏头看去,层掩着矮丛的枝桠间,元儿几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走来。
元儿是在沈约“咄咄逼人”时,被他使人拉下去的。
不过她安然无恙,盛长宁倒也没生气,甚至隐隐觉得沈子邀这样的举动,没甚不妥之处。
一闪而过的念头让盛长宁心下忍不住一跳,很快她又安抚自己,她是因着从前见惯了沈子邀的乖戾,才不觉得他此举过分……
盛长宁百无聊赖地想着事儿,手中的动作都是下意识的,不大一会儿,湖面的红鲤被她撒下的糕点碎屑,给撑得纷纷翻起了鱼肚皮。
元儿迈着步子过来,讶然地探头看去,原先欢腾得厉害的红鲤一条都未逃过,数十条汇聚一齐,顿时由红花变成了白花。
而远处,显然还翻滚着红色,似乎继续要往这边聚来。
元儿看了半晌,好似明白了什么,但她不愿戳破公主,又心疼这满池的鲤鱼,便犹豫着开口道:“公主,这鱼……真是惬意,居然还能翻着身子游。”
盛长宁回神,看着手中的糕点碎屑,目光稍稍呆滞片刻,她轻轻咳了声,好缓解这样的尬意。
元儿连忙掏出巾帕,体贴地为她擦拭干净碎屑。
许是得了沈约的吩咐,这小亭中非凡无人来刻意打扰,还有托着盘托的婢女,款款而来,一盘一碗的糕点小菜,将圆桌摆得密不透风。
丝毫不觑盛宴之食。
外边宴至过半,盛长宁同元儿独自在一方小天地里,却吃得肚子滚圆,比之外头的人心诡谲,在这里简直不要太舒朗。
宫里分发的食物太清淡了,盛长宁忍不住摸了下吃得有些撑着的小腹,她重生成盛长清之后,就没见着过半点荤腥油水。
好歹,从前她临死时,沈临之都是没在饮食上虐待她。
盛长宁叹着世事无常,肉更是不常有——毕竟,像今日沈子邀假借盛安乐约她出来,这种事儿难得的。
看着婢女又上前来,一一撤下餐盘,每个人的神情仿佛是调教过的,始终平平淡淡。
盛长宁以手撑着脑袋,轻轻歪在栅栏边,看着她们有条不紊的动作,连元儿要上前帮忙,都被婢女温和地拦下。
这群婢女显然是被人细心嘱咐过了。
先前盛长宁怀疑沈子邀另有所图的直觉,开始摇摇欲坠。
沈子邀……这人虽处事看着吊儿郎当,可就目前的观感,他待盛长清的确是再真心不过了。
生怕她有半分不适应,既不太过分让她生觉自卑,又周全地为她考虑到所有。
如果盛长清还在,可能就要哭出声来了,毕竟……连看惯了官场之上的阿谀的她,都觉得这样无声、却又不令人反感的帮助,确实让人感动。
润物细无声啊。
盛长宁心中竟有说不出的情绪,可能……是羡慕,又有遗憾罢。
鹿鸣宴行至尾声时,有婢女从矮丛边匆匆而来,盛长清认出她就是方才让元儿不必帮忙的那位婢子。
“公主,马车已经备好,您可要先行回宫?”
盛长宁自然没有拒绝,她巴不得和那些个赴宴的人错开。
步行过园中,隐隐能听及举子朗诵诗经之词的声响,盛长宁突然又记起沈子邀先前说的话来,她抿着唇,步子跟着顿了下,这才迈过了别苑高高的门槛。
跟在盛长宁身后的元儿无意一瞥,不由有些疑惑,她暗暗地想,公主难道是太热了?还是这红宝石耳珰太重了些?不然怎么耳垂都红了……
停在朱门前的马车,还是原先那辆,毕恭毕敬地搬来马扎的婢女,也仍是先前为盛长宁引路的那位。
盛长宁扶着车辕踏上马车,元儿在后头为她提着迤逦裙摆,察觉到她的停顿下来,元儿忙问:“公主怎么啦?”
盛长宁侧头看向马车后边,秦风别苑地处荒郊,这里并无百姓居住的地方,此时独独别苑内有喧闹之声,整条街道上更是再无他人。
她按捺下方才的异样,可能是自己最近多心了,她现在是顶着盛长清的壳子,怎么可能会招来其他有心人的关注?
思罢,盛长宁淡淡地收回了目光,矮身进了马车。
“无事。”
……
“大公子……”
时间久了,侍仆躬着身子的姿势都僵直着,明明是秋风爽朗的时节,他却发觉额边的汗不断,抬起袖子擦了擦,他劝着。
“二公子有奴们瞧着,哪里要您亲自前来,遑论最近的冬茶,大人定是还要您来运送,您怎么……”
顶着上方那道清冷的视线,侍仆冷汗涔涔,再也说不出口后面的话了。
声音闭了口,沈临之望着那绝尘而去的马车,渐渐地再也看不见踪影,他的眉间却微不可见地轻皱起来。
此次私下来京城,确有迫不得已的私事,不过却并不是要打听沈约的状况,他这二弟……实在不足以让他挂齿。
秦风街是途径楚宫的小道,他本就是秘密回京,自然不能走大道惹眼瞩目。
只是,方才那女子……
沈临之眸色复杂,不过匆匆一瞥,给他的感觉却像极了一人。
身旁的侍仆见他望着远边,神色不挠,只以为他是想知晓别苑里喧闹声响是在做什么,忙道:“大公子,近来乡试放榜,京城中举的学子不少,国子监司业便同安乐公主在这儿办了宴席。”
垂下眼睑,沈临之眸中的思绪被遮掩,指腹轻擦过食指指尖,他沉声道:“沈约也去了?”
侍仆有些讶异,他还以为大公子是知道二公子来别苑,这才跟着来的,但很快他掩下异色,答道:“是,二公子是接了安乐公主的邀帖。”
远处,朱门大开,身着锦罗玉衣的众人缓慢而出,熙攘的马车围了门前石阶一圈儿。
沈临之远远地看着,目光清冷,眼眸中再无波澜。
“去查查方才那人底细。”
侍仆思忖着,才明白沈临之说的是先前走的那名女子。
他当即应诺下来:“诺。”
第十章 回首
马车是在楚宫宫门边停下,等盛长宁下了马车,车夫便恭敬地一执礼,才重新跳上车,晃悠悠地原路返还。
车夫和马车都是沈约派来的。
得知这个猜想后,盛长宁不知怎的,一路上莫名来的燥意去了大半,她微微弯了下唇角。
原身盛长清居住的潇湘阁,其实距宫门不远,这几日盛长宁在元儿口中,明里暗里地探听到了一些东西。
盛长清的生母是一介宫婢,是父皇在一日饮酒醉后发生的,其实这算不上一桩幸事。
盛长宁有一回在宫婢闲扯的话中,听到过。盛长清的生母本在宫中有位青梅竹马,据说是名侍卫,还是自小定的娃娃亲,只待她年满出宫便完婚。
语焉不详中,关于这位生母与竹马的事,盛长宁听得有些混乱。
只知道,盛长清是在六岁时生母病逝,与此同时,盛长清帝女的身份才公之于众,父皇按辈分赐字“长清”。
因着那时未办什么宴礼,父皇也未曾隆重地广而告之,盛长宁那时又还算年幼,整日蜗居长宁宫习字温书,宫中有又庆嬷嬷在,像这些俗事根本传不进她耳中。
而在身边揭露之前,她这位五妹,一直都被以为是那宫婢捡来的弃婴。在宫中的前六年,盛长清的地位,可想而知有多低卑。
回了阁楼中,或许是在别苑中吃得太饱,盛长宁坐在榻上便觉得眼皮耷拉,昏沉困觉起来。
元儿为她更下外裳,一边为她拆下发髻,在铜镜中见了盛长宁的神色,便笑道:“公主,车顿劳累,您去歇会罢。”
盛长宁轻“嗯”了声,哈欠连天中,镜中的人泪眼朦胧,她是真的要去睡会了。
一番折腾完后,盛长宁如愿躺在榻上,元儿为她放下帘子便轻轻退去。
头顶的湛青色帘子绣着双鹤,盛长宁看着意识便模糊下去,困转间,她脑子里还回想着盛长清的事。
如果她设身处地这般,她肯定不会同那位宫婢一样。
尽管掩藏盛长清的身份不容易招来妒恨,可他定然是没想过一个低卑的女童在宫中生活,能比一位堂堂帝女容易多少?
更遑论,当年兄长的储君之位已定,他同盛长宁是先后的子嗣,地位不可撼动外,父皇的妃嫔中,除却良妃诞下一子二女,执掌凤印,再就是失去幼女的淑妃,可她也是常居佛堂礼佛,从不过问宫中之事。
纵观后宫之中,那位生下公主的宫婢,实在没什么值得娘娘们妒忌的地方。
只要她没坏心,并不想着往上攀爬,总能讨得一介不高不低的位分,带着盛长清在宫中安居一隅,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随意被宫仆欺辱……
………………
窈窕酒楼。
沈约摇着纸扇,倚在窗边,也不知往下瞧见了什么,长眸飞扬勾人,显然心情好极了,整一幅浪荡不羁的公子模样。
袁兴还在痛心疾首:“公子,您怎么能这样不矜持?要不是奴拉了您出来……那姑娘肯定是要气了的!”
听了这话,沈约斜斜递过一记飞眼,“你又知道了?”
袁兴话被一噎,堵在口中,闷得脸色通红,咬着牙他正要再行劝谏地说上一句“姑娘家都是这般”时,沈约就扭过头去了。
接着,袁兴看见了这些日子有些阴晴不定的公子,翘了翘唇角,望向远处的眼眸中,泛着像是如获新生的笑意。
尔后,公子道:“她同别人不一样,没人比我了解她。”
觉得牙酸的袁兴:“……”
公子的爱情来得太快,快得要把他酸倒的那种。
察觉了袁兴的面色发难,沈约把手中折扇摇得欢腾,再来暴击一次,“兴儿,可惜呀,你是不懂这种感觉的……”
袁兴好不容易隐忍下来,他快速转移话题,“公子,江南来信了,大人让奴告知您……”
“我不听。”沈约两眼望天,“要回去是不可能的,打死都不可能,让沈老头和我外公谈去。”
袁兴额间跳了两跳,还是把话给说了下去:“不是……大人让奴告知您,此次的冬茶由您押运进京。”
手间的扇子顿了下,沈约登时错愕地抬头,他伸出手指指自己,语气都轻缓了下:“我……?”
可以说,历经两世,这是从没有过的事。
沈约很有自知之明,沈老头虽然宠自己,但在这种关乎沈家命脉的大事上,即便他自己亲自去,也不会让他这个乖戾的儿子多手。
之前他不懂,只以为老头是同旁人一样,觉得他乖悖违戾,不堪大用。
可直至后来,沈家被弹劾,牵连出一桩命案后,沈府上下一百多口人接连落狱,就连那时已然成为皇帝心腹的沈临之,明面上都被贬职。
只有他,在几年前就已经被沈阳明“赶出家门”的他,躲过了此劫。
这么多年了,沈约仍旧能回忆起那一日。那时宁宁已死,他游荡人间数载,守了那抔黄土十余年,他想去见见她没见过的风光。
他跪在地上,祈求父亲让他离开,那个向来对他无可奈何的人,再一次轻轻叹了口气,只是那时,他没注意到父亲语气中的如释重负。
就这样,他在众人眼里,被父亲沈阳明驱逐出门,甚至连宗祠之上都除了他的名讳。
那时他心已随宁宁走了,也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京城中人无一不对此唏嘘不已。
可就这样,他离去不过一年时景。
沈家覆灭。
而如今,父亲居然为了让他进京光明正大,竟能让出一贯是沈临之的职责来,交与他。
沈约冷静下来,这一世的不同,还是在于他。
“公子……”袁兴忍不住地推推他的胳膊,“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回江南,无旨回京可是大罪啊,偏偏您还明目张胆地去了秦风别苑……”
袁兴在脑海里想着说辞,他已经预料到了说服公子答应,该要废多少口舌……
“立刻、马上。”沈约甩下话,一手合扇,一边大步流星地下了台阶,后头袁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他要速去速回,运送冬茶于他来说也算是及时雨了,毕竟如果在京城、在宁宁面前看到沈临之。
他可能真会忍不住横刀相向。
第十一章 娶她
江南之地,顾名思义,地处大楚南边,距京城百里之远。
大楚百姓皆知,此地的风景气候尚好,土地肥沃温润、适合种植茶树不说,这里还是以才子佳人辈出的繁荣水乡。
回溯几十年前,大楚周边不少小国因觊觎江南,而引战数载,那时的天都是灰的,被四起的狼烟给熏陶的。
战火消湮过后,剩下的就只有吴侬软语与丝竹杏雨属于江南了。
疾驰过通往南下的官道,沈约骑着马,赶在日落前到的府邸,不过步入水阁乌镇,他便下了马,将引绳丢给袁兴。
四边的人皆上前来打招呼。
“阿约公子,回来啦!”
“原来阿约公子出去了,难怪这些日子没见着你。”
“这些零嘴儿大娘送你,快些回去吧,沈大人可常念叨着你了!”
沈约弯着唇,一一冲他们点头,末了接过那大娘的一袋裹着双酿团的油纸,他乖巧地道:“多谢青姨。”
袁兴跟在他身后,牵着两匹马,听着后面的众人还在聊着:“京城里的人怕不是眼睛有毛病?阿约公子这样懂事又乖,哪里是那种流连花坊的浪荡子?”
听得袁兴忍不住嘴角抽搐,心说你们可真误会了京城人……
他的目光投至前方,叹,他家公子当真是如外界所言那样啊,不过…现下有了别苑的那位姑娘……袁兴眼里登时转为了满满斗意。
那位姑娘,定能让公子浪子回头的罢!
沈约一路上接了不少东西,江南的百姓向来热情好客,每每沈约回来都是此番情形,因而回至府中时,守门的侍仆见了沈约怀里的大袋小包,倒也没多大惊奇。
只是,沈约还未来得及同他说一句“别告诉我爹我回来了”,那侍仆接过东西,扭头就冲里头喊:“大人——二公子回来啦!”
沈约卡在喉间的话一噎:“……”
那侍仆的话方落,一人就从前厅冲了出来,手里还拎着一根长棍。
看得沈约一惊,他来不及训那没眼力见的侍仆一顿,就吓得四处闪躲,那棍子接连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老头!你做什么?哎爹——”。
“别打了!烦死了!”
棍棒终于停下,沈约委屈巴巴地瞪了沈阳明一眼,屁股隐隐作痛,却碍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不便去揉。
沈阳明则气得吹胡子瞪眼,见这个不孝子还敢瞪回来,手中棍子往前一指,吓得沈约后颈又一缩。
“你还敢回来?你还知道回来?!”
沈约皱起眉头,看了袁兴一眼,甚是无辜地道:“不是你让袁兴告诉我要回来的么?”
“你——”
沈阳明被堵了话,也终于发觉,在家仆面前教训儿子实在不是明举,狠狠地斜了沈约一眼。
“给我滚去书房!”
一旁看着好戏的袁兴乐不可支,待沈约走了,他正欲将马引去马厩,就瞥见方才那没眼力见的侍仆,竟然也在笑,袁兴看了片刻摇头走了。
怪可怜的,下个月的银钱要被罚了居然心还这么大……
“听人说你在追……一位姑娘?”
回了书房,沈阳明随手就丢下长棍,坐在椅上后,语气有些凝沉地岔开话题。
“沈临之说的?”沈约一屁股也坐了下来,不置可否,“我喜欢她,以后是要娶她的,有什么不可以的么?”
说这话时他的姿态散漫,语气中却是带着不可否决的坚定。
沈阳明自然察觉到了,次子的性子他再明白不过,像这样认真不过的时刻是少有,他沉默了良久。
像是突然记起什么了似的,沈阳明再问:“那她可喜欢你?”
………………
晚秋将至的时节里,风寒在一边酝酿,掀起的廖廖落叶,随着犹尽的桂香飘散在京城各处。
天冷了,盛长清的衣裳不御寒,她也不大爱出去,常常在寝阁一待就是大半天。
阁楼是当年为安抚盛长清,父皇请人派来修建的,不高,仅有两层。
楼下是盛长宁起居的地方,楼上那层常年无人去往,就连元儿也不大提起,也不知放了什么。
今日,盛长宁照例百无聊赖地习着大字,却听上方陡然一声重响,像是什么东西坠落在地,盛长宁心下不禁也跟着一跳。
元儿去内务坊领新布绸了,还未回来,盛长宁放下被她一瞬间攥紧的长毫,轻轻搭在墨砚边。
大袖中的一只银匕被盛长宁拿了出来,用长袖掩盖锋芒,她的下颔绷得紧紧,慢慢迈上阁楼的木阶梯。
阶梯常年失修,踩上去登时发出一声吱嘎的声响,这般的响动犹如惊雷,引得盛长宁眉间一跳。
待走上去时,盛长宁才发现这里还合掩了一扇门,门边落着一道锁,上面铁锈斑斑,显然已经多年未曾有人打开过这门。
可若是她这边下的锁,里面便是无人能进得去,怎么会有响动……不。
盛长宁突然思及了什么,手方一抬起触及那道铁锁,那锁头竟轻轻松动了一下,她沉着眉轻掰了下。
随着一下咔哒声,锁居然被打开了。
落锁的人并没有把锁锁上,只是用锁卡住了这门而已,盛长宁心下疑惑间,双手已经将大门用力推开。
浓重的霉尘味扑面而来,盛长宁皱了皱眉,手里的匕首捏得紧了些。
里面光线暗沉,盛长宁慢慢掀开窗边的锦帘,摸了一手的灰,与此同时整个屋子也亮堂起来。
屋子的景象从窗边看去,是一览无余。一张木桌案、旁边一张小榻,窗子的左面墙是一方立着的书架子,这样简陋的摆置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压根藏不了什么人。
饶是如此,盛长宁还是警惕地搜寻了一遍,不见什么人,她放松下来时,这才发现额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盛长宁轻轻擦去,紧绷的心总算放下,要是换作从前的她,如果有用轻功入室的贼人,她倒也是不怯的。
只是……盛长清的这具身子太虚弱,若真是遇上什么有些功夫歹人,名节还算小事,她可不愿再丢一次好不容易得来的命。
借着窗边的光,盛长清的眸光扫了圈,正准备拉上帘子离开,目光一落间,她死死地盯在一处。
“公主……”
直至元儿紧张的呼唤声传来,盛长清这才镇定下来,将跌落在地的那本蓝壳书卷拾起,她最后瞥了眼窗边。
她没再管帘子,直直落锁,快步走了下去。
第十二章 罄书
沈家二公子运茶即将进京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传入盛长宁耳中时,她还在心不在焉地想着前两日在楼上拾起的那本书。
“公主,您……是何时同沈二公子关系这般要好?”元儿在一边研着墨,话里小心翼翼。
她原想不该打听主子的事儿,可那日她观公主神色,两人不大像是相熟,倒像是沈公子一厢情愿似的……
一时之间,她也不大确定了,公主与那沈公子究竟是什么情况,想了许久,她还是决心问出口。
盛长宁握着的笔一颤,墨水滴在宣纸上,晕开浓墨一片。
她的心慢慢沉下来,脸色有些忍抑不住的难看,“你说什么?”
元儿被她的神情给唬了一跳,半是迷茫半是忐忑地道:“公主,您是怎么了……那日在秦风别苑里,您不是同沈二公子交谈甚欢么?只奴婢以前从未见过您同他交好,才这么一问,是奴婢多嘴了…是奴婢多嘴了……”
元儿说着越发惶恐,就要跪下,盛长宁蹙着眉让她起来。
元儿在盛长清身边待了应有五六年,按道理来说,她说没见过沈子邀接近盛长清,那定是没见过。
“沈子邀从前没来过宫里?”盛长宁沉着声问。
元儿想了片刻,才答道:“是,奴婢从未见过沈二公子。”
“你先出去罢。”盛长宁放下手中的笔毫,面色恢复原先的宁静,语气更是再镇定不过,“记住了,前几日沈子邀没有进京。”
她这话一出,元儿当即明白是何意思——各地官员无旨进京者,乃谋逆作乱的大罪。
元儿面色一凛,郑重地应了声:“诺。”
门被重新轻轻地合掩上,盛长宁眉头依旧未松缓下来,沈子邀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究竟是很早之前,就掩人耳目地同盛长清往来,还是说,只是现在才来蓄意接近她?
如果是后者……
那他是认出了她么?
盛长宁脑中有些混沌似的,乱成一团。
先是她重生、沈子邀接近她、后头又有人扔下无字书籍。
这些到底是与她盛长宁有关,还是只是盛长清的身份带来的?
是利用?是警告?
盛长宁指腹摩挲着大袖间的那本薄壳书封,质感上乘,不似民间凡物。
她也明里暗里地向元儿打听过了,楼上原是盛长清时常温书的地儿,有桌案、书架和小憩用的软榻,一一都能说得通。
可后来不知怎的,盛长清便用锁封了,不仅自己不再上去,更不许旁人到楼上去。
昨日,书立上那一叠的书重新被元儿搬了下来,盛长清都翻过了,无非就是那些寻常女子读的《女训》、《女戒》之类的,中规中矩,连本杂书都没有。
只是同地上拾到的无字书,书封质感却不尽相同。
一切都没厘头,盛长宁轻声叹着,那阵自内心而来的无助感,又叫嚣着汹涌而出。
将袖中的书摆在案上,盛长宁提笔在侧页划下一笔,将书与那些《女戒》混在一齐,同样是蓝壳书封,若不仔细分辨再也看不出来。
这座阁楼,不能再待了。
………………
罄北殿是历来楚皇的寝殿,修筑在楚宫偏北,与皇后的朝阳殿相比,更显恢宏气度。
穿过迂回曲折的长廊,元儿紧步跟在盛长宁身后,心里莫名地提了提,她有些不安起来。
“公主……陛下此时应在罄书殿才是,您该走这边……”
元儿忍不住地提了声儿,唤了盛长宁一句。
罄书殿是批阅奏章的地儿,隶属楚宫的前宫,从前父皇每每下朝后,都要先去那儿。
盛长宁还记得,那时父皇亲自教导兄长,就在这罄书殿里头,还有时太傅也常来。
他严厉极了,若要见着盛长宁在,还会拿着书让她一齐来诵读,盛长宁至今还记得,先诵《大学》与《尚书》各十遍,再由太傅来讲解《通鉴节要》。
那时候,兄长好玩,她却能沉得下心来,即便学得腹中饥饿难忍,她也学不来兄长的嬉笑喊饿,只抿着唇半句不吭声。
因为那样,她能看见父皇投来欣慰的目光,这足以抚慰她的所有。
那时,盛长宁想着,要优秀。
她是大楚的嫡长公主,也是大楚储君的胞妹,她要让父兄为她自豪。
盛长宁垂下眼睑,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或是回应元儿,扬唇一笑,笑里有些嘲弄。
她道:“他在罄北殿。”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盛长慕,她的……胞兄啊。
守在罄北殿的小内侍有些昏头昏脑,他昨夜替小于子守了一整晚不说,今个大早也不见人影,气得他差点儿骂娘。
硬着头皮,他只好继续顶着,小李子打了个哈欠,泪意泛滥间就见面前突然站了一抹身影,他揉揉眼定睛看去。
眼前的女子一身宫装,发髻虽挽得齐整,簪钗却不显华贵,连手边的环钏、腰间的禁步都未曾佩戴,面色清惨柔弱,用“可怜”二字来形容都不觉贴切。
小李子顿觉头皮一麻,上前一步便将人拦了下来。
“站住,做什么的?”
盛长宁抬眸看去,小内侍眼里有挡不住的厌恶,仿佛她是什么恶人一般。
盛长宁定了下神色,缓声道:“烦请公公前去通禀一声,本宫是……”一时之间,盛长宁竟有些卡壳,她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了。
换作从前,哪个不长眼的敢拦她?宫里的人都是毕恭毕敬,在宫外有阿南一剑横过去,再不济她自己还有长鞭在手。
现在呢?
她这幅身子别说甩鞭子了,连接下盛安乐那一鞭,她的手就痛了好些日子,现在要是动起手来,这内侍一推手就能要她半条命罢?
“等着。”小李子也不待她说完后头的话,不耐烦地摆摆手,一扭身进去了。
看着他推门后变得恭敬,盛长宁轻吁了口气,心情是难言的复杂。
“公主,幸好这位公公肯通融,只是您、您去做什么呀……”元儿声音低了又低,她此时手都是在抖的,整个人战战兢兢。
盛长宁没看她,也不答她的话,心说要是这人不肯进去,她就要喊了。
第十三章 碎玦(一)
小李子出来的时候,盛长宁正抬眸看罄北殿的匾额,遒劲有力的墨迹,多了几分她未曾见过的沧桑,在小李子踏出殿门时,她又恢复了原先的淡然神色。
只见内侍眉头攒动,拿捏着嗓调:“陛下不见,小主请回罢。”
盛长宁脸色登时清冷下来,她看了那紧阖的殿门一眼,忽地声音高扬,掷地清冽,“陛下难道不想知道盛长宁在哪吗?”
她此言一出,不仅是面前的内侍陡然面色大变,连元儿都惊切地去扯她的大袖,“公主…不可啊……”
殿内传来响动,显然是听到了盛长宁的喊话,元儿心急地要拉着她离去,哪知盛长宁神情冷漠,一抬手便扯回了袖摆。
元儿站不稳,一个劲儿跌倒在地,再抬起头看去时,只见得了盛长宁冰凉的侧颜。
明明还是那幅面容,却让人心觉胆颤,元儿忽然想起那人说的话,顿时眼里有了平白的怯意,手脚都在不觉地冰冷起来。
小李子心里也震惊万分,那位……如今在宫中可是禁忌之言,这人居然提起了,还是以这种挑衅的姿态……
他看着盛长宁一步步迈进殿内,心下莫名地泛起一股子情绪,也不打算拦着了。
违禁者,陛下向来不手软,能不能活着出来,就看她的造化了……小李子想着,他瞅了眼仍旧在地上没爬起来的元儿,收回目光便快步往外走去,他要去叫来护卫队。
罄北殿的摆置一如从前。
一进殿堂入目的是八根梁柱,赤色柱身上盘旋着金龙,往里而去就是一方云纹牙板檀木桌案,案上依次摆着笔洗、墨砚,案边置了一只半人高的垂腹玉壶赏瓶,釉面上画着双鹤衔花,里头插的是白色的大花蕙兰。
那是盛长宁曾经最爱的花。
桌案边的人身着赭色衮服,腰间挂着块白玦佩玉,刺着繁复绣纹的袍摆拖延至靴边,面容能用“美若冠玉”来言状,只是如今这玉上颇现罅隙。
盛长慕的手在轻抖,他近乎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一步步逼近的女子,他想在她脸上寻找着什么,又欲退开,可汹涌澎湃来的情绪势无可挡,酸涩的滋味淹没他的内心,也犹如束缚般捆着他,让他动弹不得。
盛长宁蹲下身来,拾起他脚边的那卷奏折。
尔后,她屈腿跪下,双手将奏章奉至年轻帝王跟前,嗓音带着恭谨:“长清见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长……清?”
“诺。”
盛长慕喉间干涩万分,看着女子跪地又出声,心中陡然间腾起的希冀慢慢冷却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盛长宁手中的那卷折子才被人拿去,伴随着一声,“平身罢。”
“诺。”
盛长宁的神色毫无波澜,再次应下声后,她微伏的身子慢慢直起,对上盛长慕已经恢复冷静的双眸。
十年光景不过弹指之间,于人来说,变化莫大,兄长早已不如从前。
盛长宁垂敛下长睫,谦恭的姿态,令盛长慕的神色又多了分失望之色。
阿宁最是高傲,从来不与人低头。
念头思罢,盛长慕眸色已经凝肃,他直直地看向盛长宁:“方才在外头,你说了什么?”
盛长宁闻言又要跪下,他皱着眉制止她,稍顿了片刻,盛长宁才徐徐道:“长宁公主临去前,曾来过潇湘阁与长清见过。”
潇湘阁就是她现在所居住的那座阁楼。
“不可能。”盛长慕冷冷地打断她的话,眸光锐利如芒,“欺君罔上、妄议公主……你倒说说,哪一条是你受得起?”
闻言,盛长宁伏首下去。
双手交叠至地,顶着翠钗的发碰及手背,是再标准不过的稽首大礼。
“陛下明鉴!”
她的话里有了丝惊恐与慌乱,“长清记得清楚,长宁公主来潇湘阁那日,正是霜降前日,那时天气冷得厉害,去膳房拿吃食的宫婢迟迟未回,长清一出门就见着了公主……”
盛长慕的神色已然慢慢变了。
阿宁死的那日,是霜降过后的第三日。
“不过长宁公主好似是无意间步入那儿,寻不到出去的路,长清便斗胆将她带了出去……”盛长宁目光不再饱含颤意,渐渐宁和下来,仿佛陷入了那片回忆中。
“她还送与长清一枚碎玉,长清留了十年。”盛长宁从怀中拿出那块玉玦,珍重地递至盛长慕手边。
那玉白润无瑕,摸在手上不似寻常白玉冰凉,而是温意渐生。只是这玉玦只有两指大小,像是整块玉碎下时才雕琢而成。
停默了许久,她手中的玉却仍未被人拿去,盛长宁疑惑地抬头,只见眼前人已经失魂丢魄,双目怔凝,直直看着她手心里的碎玉玦。
盛长宁很快又垂下头去。
“她……可有说什么?”
盛长慕没再接那玉,声音低低,似乎要飘散在风里。
“回陛下,长宁公主只说是不打紧的东西,让长清收着。”盛长宁一板一眼地答。
盛长慕跌坐在椅上,盛长宁只听了一声轻响,她低着头看不见上头的情形。
“你是盛长清,父皇在时赐下潇湘阁的……五妹。”盛长慕的嗓音倦怠极了,好似在撑着力气来问这句。
也难为他十年了,还能记得盛长清这么一号人物的来由。
盛长宁应声:“正是长清。”
……
再迈步走出罄北殿时,盛长宁因方才起身的眩晕已经好多了,她的手里还攥着那块暖玉,玉很小足够被她掌心所包纳,还带着温意,只是她心中却察觉不到半分温暖。
只有可笑。
多么可笑啊。
当年赐下一杯鸩酒,还命心腹看着她毙命的人,居然也会因看到她的贴身物件而愧疚吗?
盛长宁轻轻弯了下唇角,眸子里是无限的凉意。
眯着眼,透过那刺眼的光,殿外身着兵甲的护卫队已经赶来,手执着长刀在等候,只需殿里一声令下,他们就会一拥而上。
旁边,元儿忐忑不安的面容映入眼帘。
盛长宁的笑意愈浓。
第十四章 碎玦(二)
在盛长宁有记忆起,那块两指宽的白玉就系在细细的红绳上,一直挂在她的脖颈上了。
那时,她总爱扯着红绳,还会去问兄长,这玉怎么那么小?怎么旁人都是腰间佩玉,她是戴在脖子上?
兄长只嘻嘻笑着,并不答话。
直至她有一日她同宫人们玩闹间,脖间系着的玉不慎飞甩起来,砸在盛长宁摇摇欲坠的乳齿上,那玉硬得出奇,拿下来看倒是无碍,只是……她的牙却被生生嗑了下来。
那是她第一次哭。
眼泪伴着血一块儿流下,吓得周边照看她的宫人皆匍匐嗑下头,庆嬷嬷匆匆赶来,心疼地抱起她来哄着。
回了长宁宫,她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将怨气撒在脖子上的玉身上,一把扯下红绳使了劲地摔在地上。
盛长宁犹记得,那时,庆嬷嬷惊慌不已,顾不得再哄耍了小脾气的她,连连叫唤着去捡玉。
紧接着,清脆的巴掌声响起,重重地甩在她的脸上。
她怔怔地抬头,看着兄长气极的面孔近在咫尺,她眼泪都忘了落下。
“你怎么能摔玉?!”
盛长宁听见他愤声斥问,劈手从嬷嬷怀中夺过了玉,可那玉,她看得清清楚楚,分明一点都未碎。
她茫然着,又委屈。
凭什么人人都为了件死物来欺负她?
下一刻,她又转为了诧异,因为父皇同样给了兄长一巴掌,那一掌打得结结实实,迫使兄长一下子偏了头去。
盛长宁心急地要过去求情,庆嬷嬷却轻压着她的肩,又摇了摇头。
那是叫她别去的意思。
可是,为什么?
父皇的神情一如往常,平静极了,可他就是一巴掌让兄长跪了下去,他甚至一句话都没说便离去了,可兄长却在她的宫门前跪了整整一日。
直至后来,她才明白。
才明白为何父皇和兄长,在那日都异常激进。
玉是早逝的母后的贴身之物,可盛长宁从未见过这位在旁人口中,是如仙子般温婉的母后。
因为母后死的那年,是盛长宁的诞辰,是母后生下来就衔着的白玉碎裂之日。
后来,一分为二的白玉被玉琢师重新修复,父皇把玉给了她和兄长。
自此,兄长将缺了半角的白玉系在腰间,从未离身。
………………
属于盛长清的赏赐,隔日就降旨了潇湘阁。
来的内侍是那日在罄北殿瞧不起盛长宁的小李子,只是这时候他倒没了昨日的高高在上。
一脸的恭敬讨好,“原是公主殿下,昨个儿奴才实在是看走了眼,该死,该死!”
盛长宁掀起眼皮来看他,笑了下:“是该死。”
随着她这话落下,气氛有些滞凝,小李子抹了抹额间的细汗,只觉得这汗都是莫名带着冷意的。
他哪里知道,分明昨日还在宫中籍籍无名的五公主,不过见了陛下一面,就得了如此隆恩……
“本宫不过玩笑话,李公公不会当真了罢?”盛长宁嗤地笑出声来,接着她又屈了腿窝跪下在地,“长清接旨。”
小李子哆嗦地撑起假笑,连连附和了声,才开始心有余悸地颁读旨意。
盛长清是先帝之女,未婚嫁前在宫中的地位,无论如何也是轮不到一些小鱼小虾在她眼前作妖才是。
听完一连串的珠宝玛瑙与绫罗绸缎,盛长宁又伏下头去,元儿小心翼翼地跪在她身后,跟随着她的动作一齐应和:“谢陛下恩典。”
“奉宁公主快些起来,当真是折煞奴才了!”小李子战战兢兢地将人扶起来。
一转眼间,这主儿就从一介宫人都能随意欺辱的挂名公主,到有了封号和恩赐的主儿,他昨日还那般冲人言语,他哪里能不心惊?
在盛长宁似笑非笑的神情下,他慌忙从怀中掂量出了一袋儿锦囊,又连忙塞至元儿手中,冲盛长宁躬下身。
“殿下您大人有大量,只当昨日奴才的眼是瞎了……”
元儿惶恐地接过,又看向盛长宁,见公主未露什么不悦的神情,她才惴惴不安地收好。
小李子这才放心地走了。
……
盛长慕赐下的宫殿名为漱芳殿,居于罄北殿不远。
傍晚时分,盛长宁就随人搬进了漱芳殿,赏下的珍宝放置在红绸笼箱内,足足有七八抬,整齐码放在殿堂内。
是以,从潇湘阁带过来还有些褪色的旧笼箱,就有些不大够看了。
盛长宁小憩在软榻上,方寸之远隔着道珠帘,帘子是用南海粉珠串成的,颗颗有指甲那么大,珠帘两边还置着鲛纱做的纱帘。
这般看去,里头看外头是一清二楚,外头的人却是瞧不清里面的光景。
盛长宁对这里有些印象。
这座宫殿修筑时,她才六岁,那时淑妃正得父皇盛宠,宫中虽已有三位公主,可淑妃生下的女孩儿却仍得父皇喜爱,赐小字怜怜。
这样的宠爱,惹得兄长一度为她忧心忡忡。
或许应了那句“剥极则复”之言,怜怜没熬过一岁,一场风寒直接要了她的命。
淑妃整日哭得憔悴,父皇劝慰不了她,只好让她独自冷静,这座建给怜怜的漱芳殿就这么闲置下来。
盛长宁带着阿南曾来过这儿,彼时淑妃已经瘦得大变模样,整个人形容枯槁,她就坐在地上,手里小心地捧着红色绣纹的襁褓,目光失神又呆滞。
盛长宁远远地看着,突然觉得有些害怕,后来还是兄长突然出现,把她带出去了。
而如今,这宫殿,竟被给了她。
盛长宁阖着眼眸,心中没来由地累极。兄长背叛、父皇逝去,所有最亲的人都离她远去,她都不知道……如今还能信谁。
“公主……”
她陡然睁开眼来,冰冷的眸光直直看向眼前,似冰芒。元儿被她的目光给惊了一跳,很快又喏喏地垂下头去,“陛下赏下的宫人已在殿外,公主可要传她们进来……”
一见是她,盛长宁没再多停留视线,她重新耷拉下眼皮,掩住眼底的冷讽,唇角似翘微翘,话里有着漫不经心。
“传他们进来罢。”
第十五章 试探
盛长慕拨下来的宫人拢共有六位,两名小内侍,一名大宫女三名末等宫女。
服着还是盛长宁从前常见的样式,地位稍高的宫婢的裙装乃深青色,腰间还佩了暗纹绶带,行礼间亦是比其他人方寸有度,一板一眼。
显然不是寻常宫人。
盛长宁看了她一会儿,就笑:“莫女官?原是在宫中哪里当职?”
那莫女官直直垂着头,神情恭谨,“回公主,奴婢从隶司制坊。”
盛长宁弯唇,眸色微微乱晃。
当年庆嬷嬷也是司制坊的女官,被父皇挑中成了长宁宫的教习嬷嬷,这一待,就是十六年。
也不知,兄长特意挑了这儿的人来,是试探么?
她的目光投向那袭被风吹着,却纹丝不动的粉珠帘,盛长宁轻轻叹一声。
“司制坊?那真是极好的。”
………………
冻顶乌龙比寻常茶叶娇贵,它的采摘得赶在立冬前后,早了或晚了会使鲜叶不再墨泽,再冲泡出的茶汤不似原先的蜜黄色,酌品时更会波散出浓郁的苦味。
那就是次品了,不能进京供奉。
因此在采摘过后,还得进行专人挑选,此次是沈约第一回进京交办差事,所以,他不仅挑茶之事亲力督行,险些连采茶之时,大家都要快拦不住他的冲天兴致。
直瞧得一众采茶人纳罕不已。
待江南的冬茶准备妥当后,已是十一月中旬,深秋时节的气候在南地也算不得太冷。
沈阳明一早便往京城递交了折子,不日便批了下来,沈约也该走了。
驱车临行前,袁兴看着在马上险些裹得厚厚实实的人,又瞅瞅自己的小袄,深深地沉默下来,这么多年了他仍旧接受不了。
公子分明风流倜傥,一到冬日却窝囊成熊?!
好歹南地的百姓都是看着沈约长大,沈二公子怕冷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儿,是以,众人倒对马上臃肿的身影,并未投去什么讶异神色。
沈阳明立在门前,没有相送,他只在沈约回头时摆了两下手。
沈约遥遥看去,刻着“沈府”二字的匾额已经隐隐脱漆,门前站着的人没跟着人群来迎送,单单立在那儿,活生生的。
令他有些泪目。
沈约只好快些扭过头去,鞭子飒飒地破空,甩在马腹,随着嘶鸣声响,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沉稳。
“出发。”
……
盛长宁听了小宫女传过来的消息时,正在用着晚膳。
搬入漱芳殿不过一日,她便深有所觉,盛长清住的潇湘阁简直比冷宫还要冷宫。
今日的晚饭再没有馒头兑清水,而是一盘碎牛肉炒米椒、一碟子脆辣萝卜丁,再配了碗鸡汤小面。
这曾经是盛长宁最爱的膳食。
但那时兄长总不许她多食辛辣,怕她肠胃虚弱。
盛长宁眸光微动间蹙了下眉,接着她便提了筷箸,饭食将近,小面空了大半,配的小菜她却一筷未动。
元儿看了眼桌案,连忙奉上拭嘴的巾帕。
末了,盛长宁漱口过后,目光从那剩余的小菜上慢慢滑过,落在一边候着的女官身上。
她开口:“莫女官,本宫以为这搬进来的第一日,该是舒朗顺心的。”
话音落下间,莫女官便垂下头,直直跪去,双手交叠贴地,叩首。
“是奴婢失责,请公主责罚。”
盛长宁敛下长睫,笑了。
一边,捧着铜盆的宫婢在元儿点头示意下,已经纷纷退去。
“莫女官果然伶俐多智,一点即通,也难为陛下将你送来漱芳殿,真真是委屈女官了。”
她端坐椅上,十指纤纤,揉着元儿递来的帕子,一面散懒地说着话,一面又笑意盈盈地觑着伏跪在地上的人。
“奴婢不敢当……”莫女官伏下去的身子有些僵直,她心已经微微悬吊起,这奉宁公主同宫中人所说的果然不一样,仅用这般玩笑的语气来同她言语,她便深感压迫。
背后的细汗似乎在渗出,想起陛下那日所吩咐于她的事,莫女官又稍稍定下心来,她是陛下赐下的人,区区一介无依无靠的公主,哪里敢动她?
盛长宁俯视着她,见明明已经有胆怯示弱之象的人,突然间又变得坚定,像先前那般一板一眼。
盛长宁觉得有些好笑。
多年不见,兄长拉拢人心的本事果真见长。哦不,也算不得拉拢,毕竟他如今是一国之君,替他卖命的人比比皆是罢。
就像十年前的沈临之。
沈临之啊……
“退下罢。”
闻言,元儿疑惑地瞧了盛长宁一眼,到底还是不敢再多说什么,同莫女官恭身退去。
殿门被轻轻合掩上。
不远处的烛台上立着长长的蜂蜡,顶尖上跃动着的火花飘忽,盛长宁的目光已经慢慢冷下来。
她还以为,临死前的最后一面是看着沈临之,重生后的第一面也合该是他。
却被一个沈子邀钻了运茶的空子……
没关系,该算账时一个都不会少的。
………………
沈约亲自去了宫中。
他仍记得,前两世动手害了宁宁的是沈临之不假,可真正的罪魁祸首却是宁宁的胞兄。
盛长慕……
金銮大殿上,沈约叩下首,待抬起头来时,眼中的笑意已经愈发玩世不恭起来。
“请陛下……治草民斗胆之罪。”
铿锵的话回响大殿之上,若只是听这语气,仿佛他在说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一般。
可偏偏沈约生得一双狭长凤眸,一笑间便尽显风流之态,配上这肃穆的语气,不仅不搭,还要教人以为他是在殿前说什么胡话。
他这话令人摸不着头脑,盛长慕闻言抬眸看去,一眼瞧见了他这满脸笑意模样。
盛长慕下意识地拧眉,“沈卿犯了何罪?”
他不大喜欢沈约,明明沈府出了个恭谨修身又德行出众的沈临之,沈阳明对这个幼子多宠三分也就罢了,就连他派去南地的探子也来回禀,沈家二公子颇得民心。
可……品行浪荡、性子乖戾……他着实有太多词汇来描述沈约了,若不是暗探乃他的心腹,他险些要以为沈约将人给收买了。
即便如此,盛长慕仍以为,沈约不堪大用,这般吊儿郎当的性子,要成熟稳重起来,得久着呢……